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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對於她和他,她總以為還有明天,總想著,明天再說好了,
明天一定會對他好一點點,
明天一定會告訴他,其實她沒有表現出來的那麼討厭他,
因為這些話,驕傲倔強的她總是說不出口,總是寄托於明天——
直到她的明天再也沒有他。
他從這個世界上消失得太突然,
讓她狠狠地領悟一件事:
在她自我說服的「明天」裡,已經沒有他了。
想說的話,想讓他明白的心意,來不及化為語言。
所以人生往後的每一天,她只能年復一年地思念與後悔,
幻想那些不可能發生的「如果」——
如果時間能夠重回到他向她告白的那一刻,
她會拋下無謂的自尊,坦然接受他的心意,
絕不讓生死分開他們兩人……
楔子
她,如果——
仁愛國小下學期第二次段考,六年級國語考卷中,最末一個單元的出現了這麼一則考題——
如果
沒有任何進一步應答解說,只有短短一行字:本大題10分,請考生以此二字自由發揮。試卷後頭,一片空白。
學生盡數傻眼,不知所措。
十二歲的孩子,在填鴨式教學中,尚缺些許想像、創意以及隨機應變的能力。
六年二班薛舒晏同學的作答試卷裡,即興寫下這麼幾行字:
如果,我有翅膀,我要化作小鳥自由飛翔。如果,我有魚鰭,我可以變成小魚游來游去。如果,我能預知生命長短,我會多抱抱我愛的人。如果,是不能飛的鳥、不能游的魚、不能達成的想像。
如果,是凋零的悲傷。
人生只有一次。
沒有如果。
短短幾行字,拿下同年級裡少數的滿分。那一年,她父母驟逝。「如果」,其實是她說不出口的遺憾與憂傷。
他,如果——
無獨有偶,仁愛國小下學期第二次段考,二年級國語考卷中最末一個單元的造句,其中也有這麼一題——
如果……
非常簡單的試題,每個學生都寫得眉開眼笑,簡直是送分。
而二年五班樊君雅同學的試卷,是這麼答的——
我一直拒絕還一直追我的小美有夠如果然聽不懂人話
一個毫不留情的紅色大X,讓他成為班上少數沒拿到分數的學生,批改試卷的老師還附加一行紅字:語句不通,沒有標點符號,還有,說對方聽不懂人話很傷女孩子的心。
此學生如果不是太不懂廉恥,就是神經線忒粗,居然訂正完答案還有模有樣地回復——
PS.老師你誤會了,小美是一隻狗。
而家中娘親看到試卷,險些沒被他的答案氣得兩眼翻白、口吐白沬,一路追著他由巷口打到巷尾。
嗚!小美本來就很如啊,每天都追著他跑好幾條巷子,怎麼講都講不聽,他又沒有說錯,不過就少個標點符號嘛,幹麼那麼計較?
老娘也是,明明就說:「你只要有進步就好。經過能將『便當』的造句寫出『大便當然很臭』的刺激以後,我再也不能要求你更多了。」
結果他上次考三十七分,這次四十一分,明明就有進步了,她還不是照樣追著他打得滿頭包?
嗚……他要更改答案!我都有進步了還一直追我的阿母有夠如果然都不聽小孩子的話!
啊,又忘了標點符號,應該是!我都有進步了還一直追我的阿母有夠如,果然都不聽小孩子的話!
卷一 芳鄰
夢裡村,綺情街44巷。
對附近的居民而言,或許這條街裡住的人,都極其詭異吧!一開始,聽說巷子裡54號的房子鬧鬼。
再來,是妖魅作怪,還曾有道士來設壇作法。
到後來,陸續有地氣屬陰、沖神犯煞的言論傳出,住在這條街的人,輕則家運不順,重則傾家蕩產、心神錯亂,於是居民陸陸續續遷出,平日也沒人敢靠近,整條街清清冷冷,恍若空城。
就在空屋長了許多年蜘蛛網之後的某一日,突然來了個二十出頭的妙齡女子,與屋主接洽,買下44巷裡的每一間房子。
最初,附近居民是抱持好奇與觀望的態度,想說這年紀輕輕的小女生哪來的膽子,有勇氣住進傳說中的鬼巷,猜測她何時會嚇得逃之夭夭。但是,將近十年過去了,事實證明了她不僅財力驚人,連勇氣也十分驚人,不但住得好好的,而且陸陸續續將房子承租出去,或許是物以類聚,能夠與鬼巷、迷魅俏房東相安無事的承租房客,也不會是世俗眼中太正常的人類就是了。
除此之外,她偶爾還會不定期「檢」幾隻迷途羔羊回來,日復一日,44巷在外人眼中依然迷離奇詭,卻不再是空城,且逐漸有「開枝散葉」的傾向……
清晨,蜷臥在被窩中那團毛茸茸的雪白物體蠕動了下,緩緩變化成屬於成年男子修長健碩的體魄。
他撐開眼皮,第一眼就望見枕邊人熟睡的臉容。
一醒來就能看見她,真好。
臨江忍不住贈上前摸摸抱抱再偷偷啾兩口,動作完全掌握滿足親近慾望又不驚擾對方睡眠的高段數技巧。這個大爺他可是練了很久的……看著她滿足傻笑了好一會兒,他才終於想起時間快來不及,急忙下床穿衣服。冬天天氣好冷,他很乖,要先出去買早餐,寧夜身體不好,這樣她可以睡久一點。
套上保暖的毛衣下樓來,推開大門,冷風迎面而來,他朝掌心呼出的熱氣都化成一道道白煙。他走出巷口,看見一攤手推車在賣杏仁茶和燒餅。以前沒看過這一攤,寧夜喜歡喝杏仁茶,那試試新口味好了。
他迅速買了早餐往回走,快到家時,前一戶人家剛好開啟大門。
「咦?你是新搬來的嗎?以前沒看過你。」步出56號門牌的女子,好奇地打量他。
臨江隨意點了下頭,掏出鑰匙開門。
「你住隔壁?」女子更意外,她記得她家隔壁住的是——
是誰?思緒忽然一片空白,怎麼也想不起來。
她明明記得、記得隔壁是……苦惱地蹙眉、再蹙眉,苦思未果,她甩甩頭,算了,不重要。她重新露出敦親睦鄰的淺笑。「我住56號,就在你隔壁,有問題的話可以來找我,我叫!」
「我知道你是誰。」臨江淡淡打斷。
她叫薛舒晏,一直以為自己今年22歲,實際上已經27歲了,和寧夜遇到他的年紀一樣。
他也不是剛搬來,去年的冬天他就和寧夜住在一起了。
剛剛那些話,他足足聽了一年,只要他在這個時間出門買早餐,一定會遇到她,並且對他說一樣的話,他都熟到可以由最後一個字倒背回來了。
寧夜說要禮貌,不可以不理人,雖然他很聽寧夜的話,可是同樣的回答叫他說一年真的有點困難,反正她一定會忘掉,明天再重來一次,那他偶爾偷懶幾次應該沒關係吧?
他右手握著鑰匙旋動鎖孔,左手推開門,關上之際,耳力極佳的他沒漏掉後頭女子怔愣困惑的低喃。「我又沒說,他怎麼會知道……」
步上台階,打開客廳的門時,朱寧夜正好下樓來。「臨江,你這麼早去哪?」
「買早餐。」
「那……早餐呢?」
「在!」揚起手,瞪著空空如也的雙掌,換他愣住。
怎麼又來了……
「臨江?」朱寧夜審視他看起來像是有些懊惱、又像是洩氣的表情,試著猜測。「你不小心吃光了?還是餵了小黃?」
同樣是犬科動物,臨江對巷子裡這幾隻流浪狗有相當澎湃的同情心,並且溝通零障礙,以前他一個人在家時,就常常一不小心連自己的午餐都給餵了出去。
「我吃掉了!」他像賭氣似地回道。
白費他那麼早起來,本來想討好寧夜的,她很喜歡、很喜歡杏仁茶……
一大早的,在跟誰生悶氣呀他?
朱寧夜笑笑地轉向廚房。「那我來煮稀飯好了。」
他跟上前去,纏抱住纖腰,賴在她身後可憐兮兮地問:「我也可以吃一碗嗎?」她偏頭斜睨他。「你不是吃過了?」
「……」這種事情又不能跟寧夜說,他很悶地閉上嘴。
「那你幫我打兩顆蔥花蛋。」
兩人合力煮好稀飯,享用溫馨的早餐時光。
這件事情過後的幾天,臨江下班回來,手上提著寧夜交代要順便帶回來的醬油,才剛靠近家門,就聽見憤怒的詛咒!住對面的那個男人像發瘋一樣猛踹二樓欄杆。
「馬的!渾帳!給我回來!」
這樣的嘶吼聲他已經很習慣了,大概是畫稿又飛了吧。
臨江很同情地仰頭看向陽台那個滿眼血絲、不修邊幅的男人,好可憐,不知又幾天沒吃飯了。
於是他揚聲問:「我家晚上吃牛肉飯,你要不要來一碗?」
前一刻還很抓狂的男人,下一刻突然停止動作,急巴巴地點頭,完全忘了前一秒鐘的憤怒,只差沒搭配吸口水的聲音。他家婆娘煮的東西很好吃!
「那晚一點我拿過去。」他回頭找鑰匙開門,隔壁芳鄰也正好歸來,望見他,極訝異地開口。「咦?你是新搬來的嗎?以前沒看過你。」
現在已經進化到沒在大清早出門也會中招了嗎?
臨江仰頭,有些無語問蒼天。
「我住56號,就在你隔壁——」
有問題可以來找我,我叫薛舒晏,從小在這裡長大……
他以完全無聲的唇語偷偷重複和她一模一樣的話語。
然後,他手裡的東西會不見。
目送芳鄰進門,他看著兩手空空的掌心,再摸摸後口袋原封不動的紙鈔,很認命地回頭再買一次。
買完回來,隔壁大門又打開,出來倒垃圾的芳鄰一臉意外。「咦?你怎麼還站在外面?忘記帶鑰匙嗎?需不需要幫你聯絡鎖匠?」
「……」他會進不了門是誰害的?「不用了,我有帶。」
回頭,再拿同樣的紙鈔去買第三次。
這一回,他在巷子口又遇到她。
夠了!他真的受夠了!
再看見隨後而來的孫旖旎,他終於悲憤地吼出聲:「我只是要買瓶醬油、吃牛肉飯而已,有這麼困難嗎?!」
瞄了眼他後頭走遠的身影,孫旖旎瞭然地忍笑,抬手拍拍他的肩,要他節哀順變。
遲遲等不到他的朱寧夜走出來,看見他在巷口,喊了聲:「在聊天嗎?臨江,我的醬油呢?」
「……忘了!」不能說喝掉,那就只能說忘掉了。
「再晚會來不及滷牛肉,你今晚就沒有牛肉飯吃嘍!」一整個戳中他的死穴,寧夜又轉回屋內去,
臨江眼捷手快地拎住預備要落跑的孫旖旎。「你聽見了!不要假裝沒你的事!」
「再買一次不就好了?小孩子不要這麼懶惰。」一推四五六,裝死。
「我已經買三次了!」
「……再買第四次?」
「誰曉得她這回又會從哪裡冒出來!」他恨恨地道。
不行,頭可斷,血可流,牛肉飯不能不吃!為了他的晚餐,他一定要力爭到底。
「不然你到底要我怎樣嘛?」
「你一定有辦法的。」他才不想每次都被怪怪芳鄰的奇怪法術影響,連買瓶醬油都困難重重。
而且,根據他的觀察,會被她影響的人很少,大概就他、對面的怪人畫家和巷的幾個人而已,至少寧夜就沒事,最多是每天跟她說一樣的對話而已。因為他們不是正常人類才會被惡整嗎?不公平,這是種族歧視,他要抗議!
「唉喲,我都說了,這是有原因的嘛!她的影響力只有五公尺,你離她遠一點不就好了咩?」
那也要看他來不來得及避開呀!
臨江很無奈地歎氣。「她到底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因為她心裡的結。」
每個人,心裡頭或多或少都有一些過不去的執念,就像他對寧夜,等了千年也不曾後悔,寧願生生世世追尋,只要他不放棄,他們之間的牽連就斷不了。
那旎旎的意思是,她這個結如果無法自己解開,一輩子都這樣嗎?
旎旎曾經向他解釋過,她之所以會這樣,是因為活在半虛擬的時空中。
所謂的半虛擬,白話一點解釋,就是三腳貓的微弱法力無法辦到真正的回溯時空,但又不是完全無效,於是造就現在這樣回不去又出不來的窘境。
她的時空,不能說存在,也不能說是不存在的,亦直赤假,她活在這個獨立出來的時空當中,看見自己想看見的,包括那些早已在她生命中消逝的人、事、物。至於他會受影響,是因為太靠近她,短暫被捲入她所製造出來的時空中,而在她那個時空,沒有現在的大賣場,也沒有巷口的杏仁茶攤販……到底,她22歲的某一天有什麼值得留戀的?為什麼她會堅持活在那一天,讓自己的時空河流靜止,不肯往前流動?
那一天晚上,他坐在陽台上看月亮,雖然最後還是吃到寧夜煮的牛肉飯——這一點對他來說非常重要——不過心裡頭像梗著什麼,睡不著。
偏頭,他又看見隔壁陽台那抹飄蕩的男魂,隱隱約約。
男魂看起來很年輕,總是徘徊在薛舒晏身旁,像要做什麼或說什麼,卻無能為力,看著她的眼神相當憂傷。
他從來沒開口跟對方說過話,一來是怕嚇到家裡的寧夜,她會不自在,二來也不曉得能跟對方聊什麼,所以也一直沒讓對方曉得他看得見。
男魂飄進房內,落地窗簾沒有拉上,他可以看見男魂坐在床邊,看著已沈睡的女子,伸手想撫摸她,指掌卻穿透臉頰,觸不著。
他看來像是很難過,臉上的表情非常之落寞,幽幽地又晃了出來,抱膝坐在陽台護欄上。那道身影,看起來好悲涼、好寂寞,清亮的水光,由那張幾近透明的年輕臉龐靜靜滑落。
原來鬼魂流淚是這個樣子,臨江簡直沒有招架能力,忍不住也要跟著他難過起來……如果有一天,他抱不了寧夜,摸不到寧夜,只能靜靜守著再也看不見自己的愛人,大概也會像他那樣吧!
「臨江,睡覺了,在陽台發什麼呆?」裡頭的朱寧夜喊了他一聲,彎身鋪好被子。
他大步進屋,張手將她抱得牢牢的。「寧夜,我愛你。」
她愣了愣,失笑。「我知道啊。」
他今天是怎麼了?從來就不是一個擅於辭令的人,從不刻意示愛,還用那麼認真的口吻說。
他湊上前吻她,本來沒要做什麼的,但懷中人兒響應得相當投入,害他快要把持不住……「等一下。」
他硬生生將指掌由她上衣裡抽出來,回頭去關上落地窗,將窗簾密密拉妥到連一絲月光都透不進來,這才快速撲向她。
「好了,繼續。」
卷二 今日
一大早,眼睛還沒睜開,左手摸索到床頭鬧鐘的方位,在它發出擾人的聲響之前按下,按鍵下,摸索到疑似紙張的物品,她撐開眼皮,撕下貼在鬧鐘上的字條。她看了兩眼,撕掉,丟垃圾桶。
下床走進浴室,又是一張紙條,她一眼掃過,照例撕了喂垃圾桶。
下樓來,與空無一人的客廳對話,打開玄關的鞋櫃,揉掉放在鞋內的第三張紙條,走出家門。
前一戶人家買完早餐回來,正要開啟大門,看見她,整個人彈開一大步,還將手中的麥當勞紙袋往身後藏。
她蹙起細細的眉。這人好沒禮貌,她看起來像病毒帶原者嗎?還是怕她會搶他的早餐吃?疑惑歸疑惑,身為有教養的淑女,她仍然不計前嫌地以微笑打招呼。「你是新搬來的嗎?以前沒看過你。」
對方草草點了下頭,她還聽到很無力的歎氣聲。
「你住隔壁?」她記得她家隔壁住的是——
是誰?思緒忽然一片空白,怎麼也想不起來。
苦惱地蹙眉、再蹙眉,苦思未果,她甩甩頭,算了,不重要。
她重新露出敦親睦鄰的淺笑。「我住56號,就在你隔壁,有問題的話可以來找我,我叫!」
「我知道你是誰,你不用說那麼多次。」對方一副要哭不哭的表情。「我要去買早餐了。」
「不是已經買了嗎?」她指指他藏在後頭的左手。還有,明明是第一次見面,她哪時說過很多次了?
「咦?真的還在耶!」他的麥當勞香魚堡!太神奇了!他如獲至寶地捧著紙袋,幾乎要喜極而泣。
這個人好怪……她喃喃低語,聳聳肩,轉身往巷子口走。她剛好也想吃麥當勞。
「居然說我怪?到底是誰比較怪啊?」這世上豈有天理!簡直是做賊的在喊抓賊嘛……
悠閒地吃完一份早餐,報紙翻到一半,手機簡訊音響起。她點開看了看,照慣例不理會。第二次響起時,她抬起頭,望向窗外的人行道。
擦得光潔明亮的玻璃窗外,空無一人。
但是她站起來了,收好報紙,走向人行道,一個人對著行道樹自言自語,進行場無人懂得的談話。
附近居民曉得她是44巷的住戶,對於他們詭異且不合常理的言行,也早已見怪不怪,習以為常地由她身邊走過。接著,她來到圖書館。在這當中,簡訊曾響過兩次,她發了很久的呆,拇指停在撥話鍵上,可最後依然沒有按下去。
接近中午的時候,手機鈴聲又響了,她接起來,這一次,完全沒有反應,空洞的表情看不出是什麼情緒比較多。
後半天,她整個人像幽魂一樣,在大街上晃來晃去,有幾次晃到醫院門口,卻沒有走進去。
她走了一整個下午,回到家時,家裡一個人也沒有。
她耐心地等,等到好晚,整個屋子陷入黑暗、寂靜之中。
她慢慢地起身,走近一扇房門前,輕輕喊了一聲:「君雅。」
因為沒有回應,她又喊了一次。「樊君雅,你在不在?樊君雅?樊君雅……」
以前,都是他死皮賴臉跟在她身後,喊到她都不想理會他,可是這一次,換他不理她了。
她喊著,一聲,又一聲,喊了一夜!卻始終沒得到響應。
「我在這裡。」始終跟在她身旁的男魂,幽幽來到她面前。「晏晏,我在這裡。」
可是,她看不到……
他心知,明日太陽升起時,她又會重來一次,漫長的人生裡,她只剩下一再複製的今日,數不盡的、一模一樣的今日。
這五年!不,應該說六年,他一直在她身邊,看著她被悲傷一點一滴吞噬,內疚、自責、悔恨,日復一日,一步步將自己逼進爬不出的時空漩渦中。
她的時光之河靜止流動,永遠停滯在這,無法往前了。
現在的她,每天對別人說一樣的話,到麥當勞點一樣的餐,像瘋子一樣跟行道樹說話,幽魂似地在大街上走一個下午,再回來喊他的名字喊一個晚上……
他在一旁看著,心真的好痛,卻什麼也不能做,那種無能為力的感覺……連他都痛恨自己。只有他才知道她眼中看見的世界。她活在他還在世上的最後一天,在她的時空裡與他對話,不去面對接下來永無止盡的抱憾與懊悔的日子……
又或者,她是在懲罰自己當時的不坦誠,一次又一次經歷那一日惡耗傳來時的痛苦與折磨。
在她入睡之後,他飄出臥房的陽台。
怎麼辦?他到底該怎麼做,才能挽救她的人生?
除了被動等待明日的到來,看著她在錯誤的時空裡打轉之外,真的沒有辦法了嗎?
「你想跟她說什麼?」
隔壁陽台傳來這樣一句話,他左右張望了一下,確定對方視線是停留在自己身上沒錯。
他詫異地回應:「你看得見我?」
臨江隨意點了一下頭。本來不想管的,可是他的表情真的太可憐了,一天比一天還要慘,像是有滿肚子的話想跟她說,卻又無能為力的失落表情,他實在是忍不住了。
樊君雅想想也對。
隔壁這一對本來就很奇怪,他們沒有結婚,可是感情非常好,常常看見男人黏在女人身邊撒嬌,有時候還會變成毛茸茸的犬科動物,既然不是正常人類,那會看得見他應該也不需要太大驚小怪。
「你想跟她說什麼,我幫你說。」臨江又重複了一次。
「真的嗎?」男人心腸很軟,這個他知道,有人願意幫他,他也很開心沒錯,但是:……
笑容才維持三秒,嘴角又垮了下來。「我沒有什麼要跟她說的。」
想說的,早就跟她說過了,也許就是因為覺得虧欠他,負疚過深,她才會變成這樣,他又怎麼能再多說什麼?
「可能,我只是想有人聽我說說話而已吧……」這六年來,沒有人看得見他,他很寂寞,滿肚子的話也不曉得要跟誰說。
臨江面向他,趴靠在陽台,做出洗耳恭聽的姿勢。「那你說吧!」
「真的可以嗎?」男魂興奮地整個人——不,整縷魂飄過來,找到他家陽台的好方位,盤腿坐得穩穩的。
臨江開始有些後悔了。「你要……講很久嗎?」
看起來像是要促膝長談呀……
「嗯。」對方用力點頭。「你別看我們家晏晏這樣,其實她人很好的,像我九歲那一年啊!」
「九歲?」果然要很久。
「嗯,還有五歲……」
「五歲?!」更久!
男魂白他一眼。「你不要一直打斷我,到底要不要聽?」
「……」好吧好吧。反正他有自覺了,一個男孩從五歲就愛上九歲女孩的青春少年純情心酸坎坷兼之甜蜜愛戀血淚過程演進史,不是短短幾個小時就講得完的。
「更正確地說,是懷胎七個月的時候。」
……更正,是一個男孩從懷胎七個月就愛上四歲女孩的青春少年純情心酸坎坷兼之甜蜜愛戀血淚過程演進史。
兩人之間的淵源,要認真說起,追溯期遠至懷胎期間……不,還要更早,應該得由還是少女時期便相識的一對手帕交開始,結下了他們之間難解的孽緣。
樊媽媽與薛媽媽曾經是同一個村子的姊妹淘,不但同年同月同日生、個性像、興趣同,彼此無話不談,感情非常之好,好到各自婚嫁之後,依然保持聯繫。
然後有一天,兩人聚在一起,嗑牙聊八卦兼看她們共同的興趣!歌仔戲,也是那一天,訂下了這對小兩口幾近兒戲的婚約。
只因為樊媽媽一句驚呼:「好巧喔,我現在才發現,我們家的小孩和男女主角同姓耶!絕配,不然來結個兒女親家好了。」
「兒女……親家?」
「對呀,當年那個小王有沒有,他要追我都不給他追,硬是嫁了姓樊的,這一定是上天的旨意啦,注定他們是天生一對。」
「可是……」薛媽媽還算有點理智,看了看一旁安靜玩芭比娃娃的女兒,再將目光往下移到對方圓滾滾的肚腹。「我女兒太老了,他會不會嫌棄?」
「唉唷,三八阿花啦,我家臭小子敢嫌棄,我打呼伊叫不敢!」
「好,那就這樣說定了!」薛媽媽輸人不輸陣,豪氣不輸人。
於是,那時還在母親肚子裡的樊君雅,還有四歲就被說很老的小女娃,就這樣非常兒戲地被不肖母親給指腹為婚了。都什麼年代了啊!
喔,對了,這出造孽的戲劇,名叫「楊麗花括啊戲之薛丁山與樊梨花」。讓樊君雅莫名地怨恨了薛丁山與樊梨花好幾年。
這就是傳說中的尿不准怪馬桶,自己母親不像話牽拖什麼歌仔戲?就算阿娘嫁了姓王的,她也會說這就像薛平貴與王寶釧一樣天生一對,根本就是欲結之婚,何患無辭!
這是樊君雅曉事之後,曾經抗辯卻被阿娘以鐵沙掌伺候所換來的領悟。然而,抗辯並不是因為他討厭薛舒晏,相反地,他很喜歡她。小時候秀氣文弱又多病的他,一出生就跑醫院像在跑廚房,他這條小命等於是撿回來的,於是父母非常遵循傳統地替他取了個偏女性化的名字以求好養。不過他實在不能再抗議更多了,他到現在都非常感謝娘親沒將他取成罔腰、罔市、招妹之類的……
這樣的孩子,當爹娘的應該會小心翼翼呵護吧?錯!他娘反而更加竭盡所能地凌虐他,決計不將他養成溫室小花,他常常被奪命追魂掌給打得滿街跑,倒也打出他一身的活力與生命力——至少逃命速度一點都不馬虎。
尤其,在他正式上幼兒園,踏上知識吸收的路程之後,更是沒有一天不聽見阿娘的嘶吼,還有老師曾婉轉地暗示父母讓他做個智力測驗,懷疑他智能不足。
被修理得抱頭鼠竄時,他最常做的,就是躲到隔兩條巷子的薛家。
舒晏會收留他,一顆心早就偏到太平洋去的老娘,一看到舒晏就眉開眼笑直叫「好媳婦」,只要是舒晏出面說的情,娘親一定買單。
舒晏成績很好,每次都考前幾名,與他吊車尾的成績簡直是天堂地獄的最佳寫照,可是她從來不會罵他笨蛋,有幾次看到他作答的考卷,還會輕輕笑出聲,說:「好有創意,我都想不到呢。」
六歲那年,父母去二度蜜月,將他丟給薛家看顧,回來那天,飛機降落機場時出了點問題,薛媽媽接獲消息,趕去瞭解情況,那時,待在家裡的他很害怕。
「姊姊,我會不會變成孤兒?」
「不要亂說話。」陪著他的舒晏,駁斥他的胡思亂想。
「可是……要是……要是真的……」
「不要怕,我會陪你,保護你。」她疼惜地輕輕抱住他。
對雙方母親那個可笑的指腹為婚,他們其實一直都沒有當真,是從那一天開始,她說會一直在他身邊陪著他、保護他,才會讓他開始認真起來。
他沒有想到,最後成為孤兒的,是她,不是他。
一次酒駕的意外,奪走薛家父母的生命。
他父母協助辦完了薛家後事,收養舒晏。
那是他八歲、她十二歲那年的事。沒關係的,就像她說過的,他也會一直陪著她,保護她。那時年紀還太小,理解的不多,以為一切都不會變,但其實,很多事情都不一樣了。
以前,他開玩笑喊老婆,她會打他的頭!不是像老媽巴他後腦勺的手勁,而是輕輕地弓起食指,敲他額頭說:「別亂叫。」
現在,他喊老婆時,她不會再敲他的頭,也不會再反駁他了,可是他卻一點也不開心。她回視他的眼神……他也不會形容,但他不喜歡。
那是一種……說不出來的感覺,他知道,那不是真正願意的表情。
從那一天起,她再也無法坦然地與他笑鬧,甚至……開始討厭起他。
他以為她是失去父母,心情還沒調適過來。沒關係,他是男子漢大丈夫嘛,讓一讓她就是了。
直到好多年過去以後,他才真正領悟到,他們之間,再也回不去那段最原始純粹的青梅竹馬情誼。
可是,他還是好喜歡她。雖然她現在已經不會再那麼親切地對他笑、有耐心地教他寫功課,無形中與他拉開長長、長長的距離,他還是……喜歡她,記著她曾經對他的好。一開始,她像姊姊一樣。小時候身體瘦弱,被鄰居笑娘娘腔,沒人要跟他玩,
他的童年時光總是與她膩在一起,只有她不會笑他愛哭鬼,會抱著他安慰。
上小學時,她牽著他的手一起去,保護他、照顧他。
後來,慢慢懂事了,無論是友情、親情還是其它,他的生命裡始終有她。
他一直都知道,這個女孩對他很重要。
知曉他們關係的人,有些人會取笑地叫她童養媳,或是嘲笑他娶某大姊、坐金交椅之類的,他都覺得沒什麼,他本來就應該娶她,理所當然要在一起一輩子,從來都沒有想過分開這種事。
他只是沒有想到,那些竟成了她心裡的傷,她的沉默是因為沒有拒絕的餘地,而不是真的願意和他在一起。
直到那一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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