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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0-3-15 22:00:18

前言:

有此一解,「奴」字,在南臨有卑賤之意。
天可憐見,她小名剛巧就叫「阿奴」,卑賤阿……
不不不!她雖名為阿奴,但她可是堂堂胥人之後、徐家第六女,
瞧瞧!是那個「四國四姓一家親」的胥人之後耶,
哈——不想抬頭挺胸都難!
更何況,她還受盡皇室獨寵!只是……
只是……好唄好唄,她承認,她是備受寵愛,
但,她奉旨永不許出京,一世都只能是個井底小青蛙呀!
小青蛙呀……她的眼睛總是一廂情願追尋著那個翱翔天際的飛鷹。
他在天上飛,她在井底永遠也追不上……
飛鷹啊飛鷹,可不可以叼著她阿奴這隻小青蛙一塊飛越南臨呢?
她願做他一世小家奴啊……只要她能再活久一點!
可不可以呢?可不可以帶著阿奴遠走高飛呢?我的五哥啊……


第1章(1)

  今日南臨年後第一場宮宴,朝中重臣家眷盡數應邀出席。

  南臨徐家也在其列。

  「原來,那就是徐五長慕嗎?」各自家眷竊竊私語。

  「他長得一點也不像徐六,更不像徐老將軍啊。」

  「莫不是代養的遺孤吧?他家徐四定平不就是如此?」

  「不不,聽說他是私生子,母親是南臨劣民,才會相貌平平,他這種相貌的人幾乎沒在南臨見過了。」

  「那《長慕兵策》真是他少年寫的?不是說,劣民生下的孩子才智都不高麼?是不是誰代的筆?」閒話的女子嚇得住口,徐家席上有個女娃兒齜牙咧嘴地瞪向她們這頭。

  這麼遠,又有絲竹之音,怎麼聽得見她們這頭的閒話?

  那女娃兒,正是徐家幼女徐烈風。她年僅十歲,與一般俊男美女的南臨人相同,幼年已可窺見將來美麗的貌色,她恨恨嗤了一聲,低罵道:「什麼東西!」

  「阿奴,什麼東西?」身邊的少年問道。

  她連忙轉頭,討好地朝他說道:

  「五哥,是陛下賞賜的果子,輪到咱們這桌了。」此次徐家參加宮宴,只有爹、五哥跟她,其它兄姐尚在邊關未歸,有官職的都在另一頭,這頭都是家眷。五哥眼力不太好,她立刻起身代為接過公公賜來的水果。

  「多謝公公。」她道,語氣卻沒有多少敬意。

  徐長慕半垂著眼睫,沒有糾正她的態度。

  那年歲頗大的公公笑道:

  「陛下說了,今日徐家烈風可愛至極,他老人家看了心情甚是開懷,要咱家多添些瓜果給六小姐,但咱家怕選的不合六小姐口味,不如六小姐自己挑吧。」

  徐烈風聞言,滿面開心笑道:

  「陛下聖恩,烈風領之。」她想了想,專門挑上五哥愛吃的瓜果。

  鄰近的家眷,耳尖的俱是一驚,紛紛往她這頭看來。陛下寵愛徐家第六女,朝臣都是知道的,家眷間也有流傳,但,他們不知居然寵到可以由她自行挑選陛下的賞賜。

  先前他們目光全落在那個爭議頗大的私生子徐長慕身上,現在定睛一看,此女今日穿的不是代表徐家的白色,而是一襲黑色衣裙,上有金線繡紋。眾人微地動容,金色?那不就是皇室的顏色?也是陛下賜的?

  徐烈風未覺他人心裡的驚異不定,在昏暗的燭光下掃過陛下那方向。宮宴是在晚間,依距離是看不清陛下的面容,但她眼力甚好,一眼就清楚地看見陛下,以及陛下身邊的皇子蕭元夏。

  蕭元夏只比五哥小上一歲,與她卻是十分友好。她自幼三不五時就被陛下召見,連帶著,也時常得見陛下身邊的大鳳公主與夏皇子。

  人的感情就是如此,看順眼的就湊在一塊。她看蕭元夏十分順眼,順眼十分,於是他倆成了鐵哥兒們的交情。

  蕭元夏正看向她這頭,她立即露出燦爛的笑容。蕭元夏掩嘴輕咳一聲,雖然看不清她這頭五官,但也知道她衝著自己直笑,一想起她平日開懷的笑容,他面色微紅,轉過頭去。

  過了一會兒,他再轉回來時,已見她異常親熱地餵著徐長慕。

  他眉頭輕皺,心裡想著:小烈風對她五哥很是喜歡,徐長慕眼力也不好,如此餵食也沒什麼大不了的。但,他控制不住,心頭隱隱對徐長慕起了厭惡之意。

  「五哥,好吃麼?」她問著。

  「挺甜的。」他平淡道:「阿奴,我視物只是模糊,還不至於看不見,我可以自己來。」

  「不不,現在我是五哥的眼,是五哥的手,等成人禮後,就用不著阿奴,阿奴現在當然要好好服侍五哥。」很甜?她嘴貪,悄悄就五哥那一口咬了下去,果然飽滿多汁,這到底要說陛下賞賜得好呢,還是她徐烈風太會挑了?

  「……誰跟你提到成人禮的?」

  「我聽見三哥說的。他們說,因為五哥是……等你過了成人禮,就能清楚看人,長相也會變得跟大哥二哥三哥他們一樣好看。可是,我覺得五哥現在就很好了。」她有點害怕,怕他一旦變了個樣兒,就跟其它兄姐一樣,對她有著隱約的敵意。

  思及此,她又親暱地湊過去,巴不得坐進他懷裡,讓他感覺她的善意、她的尊敬,以及對他的喜歡,不要哪日不需要她了就拒她於千里之外。

  「我跟五哥很要好的,是不?五哥叫阿奴做什麼,阿奴都做的。」她低聲說著,緊緊抓著他修長的手指。

  徐長慕拿出帕子,反拉過她的手指慢慢擦著。他漫不經心笑道:

  「你覺得我真好?」

  「當然,五哥內外俱好!」她真心誠意地說著。

  他笑出聲。「內外俱好?虧你也說得出來。」

  「五哥莫要妄自菲薄。你年方十六,就已經為南臨寫出兵策了,如今邊關徐家將領都奉《長慕兵策》上冊為寶貝,一日三讀,就連宮裡也收著《長慕兵策》下冊,人人都知道你是南臨第一天才,稱你一聲南臨長慕,阿奴實在不知天下還有哪一人比得上我五哥?」她無比驕傲,又笑嘻嘻地搶過他手裡帕子,幫忙擦他沾著瓜果甜汁的修長手指。她偏頭望著他,輕輕點了下他眼角的淚痣,細聲道:「至於面貌,在阿奴心裡,五哥現在就很好了,真的,阿奴就喜歡五哥這樣,就喜歡五哥的淚痣,就算你一輩子都不成人禮,阿奴也願意陪在五哥身邊,當五哥的眼手。」

  他眼睫動了動,往她看去。

  他輕輕眨眨眼。她的面容還是模糊一片,但完全感受得到她兩道熱情的目光毫不保留地直落在他的臉上。

  「五哥,如果你真想成人禮……那阿奴也是可以幫你的。」她勉為其難道,心裡直盼著他一生就這樣好了。

  徐長慕一噎,馬上淡定道:「阿奴你……知道成人禮是幹什麼的麼?」

  「當然知道。」她湊近到他耳邊,道:「男女同房,陰陽調和,乾坤交融,因人而異,少則一日,多則三日才能完全結束,我瞧五哥是南臨第一天才,說不得要七、八日才能完成,所以阿奴也挺小心的……」

  「……小心什麼?」他面無表情了。

  「難道五哥沒發現,這一年阿奴在你床上滾一滾都滾不過一晚上?要滾久了不小心讓五哥完成成人禮了,那……」她歎了口氣,實在是非常盼望那一天不要到來。

  徐長慕的手指一顫,鎮定地將這個太過親近他的徐家老六推開。

  「五哥……」她失望至極,很想再賴上去,但他耳垂微紅,肯定氣炸了。她不敢在此刻觸怒他,只好乖乖與他分坐左右。

  是哪兒觸怒他了呢?她暗暗反省。自幼她跟五哥好……很好很好的,好到就算其它兄姐不喜她,五哥不討厭她,她也就滿足了,他倆好到她可以成天跟五哥廝混,他也沒說過一個煩字。

  所以,就算五哥過他個千百個成人禮,也不會在成人禮後與她生疏才是。

  她心裡有點焦慮,正巧與斜角的大臣之子對上眼。那人叫余延顯,跟蕭元夏同齡,卻令她十分憎惡,只要她一在街上遇見他,非團戰打到鼻青臉腫不可!尤其近日她心情不佳,下手重了些,此刻看見他,還隱約看見他眼下白粉遮掩的青腫。

  活該!她想著。

  誰教他父親老愛上書東扣扣西摳摳,讓邊關的徐家軍過得苦哈哈,摳下來的都塞進自家口袋,偏偏爹嚴厲地不准她亂說,要不然,她早就揭了余家的底。

  她對他露出凶狠狼犬貌。桌上剛賜來一盤油炸魚,她用力拿筷子在魚上一戳,挑釁地看著老被她叫油炸魚的余延顯。

  那少年面色鐵青,咬牙切齒了。

  「陛下有旨,宣徐五長慕上前晉見!」

  不知何時,歌舞已停,徐烈風立刻起身,小心地托住他的手臂。「五哥,我扶你過去吧。」

  「你應對注意些,別把才纔成人禮的事說予陛下聽。」他道。

  「這是當然!」她還怕說給陛下聽,陛下要他快快成人禮呢。

  在眾目睽睽下,徐烈風領著他往殿中間走去。各人心裡甚是驚詫,京師裡誰不知徐家老六生性驕縱,非但家裡縱容她,連陛下也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容她在天子腳下胡鬧,但現在瞧瞧他們看見了什麼?

  一頭小忠犬規規矩矩,體貼至極地扶著人。

  「五哥,要跪下了。」她慇勤說著。

  徐長慕應她一聲,兩人齊齊跪下,齊聲道:「陛下萬歲。」

  高高在上的南臨君王回過神,皺起眉頭。「徐五長慕?」

  「正是草民徐五長慕。」

  「你眼睛看不見到需要人扶持的地步?怎麼不去尋個丫鬟呢?」

  徐烈風瞪大眼,連忙插嘴:「陛下,我五哥現在有我就很好了,何必找丫鬟呢?」

  「難道你們在家裡都是如此?焦孟不離?讓你妹妹如此照顧你?」他微地瞇眼。

  有何不可呢?徐烈風正想答話,她還巴不得呢!這陛下也管太多了吧!

  徐長慕平靜答道:「在府裡自是各自事各自理。只是今日是陛下盛請宮宴,容不得婢女在宴上冒犯,這才托得徐六幫忙。」

  她及時住口,偷覷著五哥。這五哥,謊言說得真是流利呢。

  南臨陛下嗯了一聲,道:

  「你抬起頭來。」

  徐長慕抬起頭來,但眼眸半垂,沒有直視高殿上的男人。

  附近宴席上有人輕輕掩嘴笑著。

  徐烈風立即往那頭狠狠瞪去。

  有什麼好笑的?有什麼好笑的!這是她五哥,又不是他們的五哥,她不嫌就好了!而且她五哥也生得不醜,只是在大部分的南臨人裡顯得稍稍平凡點,居然敢笑他!她又恨恨看去一眼,將那些笑的女眷都記在心裡,姓羅的、姓方的……她一輩子也不忘!

  她又掃過父親的面容。父親也是半合著眼,似乎對那些女眷的竊笑不以為意,她心裡更憐惜五哥,一時間只覺五哥跟她一樣,都不得父兄疼愛,他倆是一樣的同病相憐。

  她又往陛下瞪去,準備陛下一開口笑,她就嗆回去。

  南臨帝王嘴巴才張開,就見一雙火爆的小美目正殺氣十足地瞪著自己,他愣了一下,又拱眉看向那個面貌平淡到令人記不住的徐長慕。坐在身側的大鳳公主呵呵笑道:

  「果然世上人無十全十美,徐五長慕才智名動京師,可惜面貌殘缺,這等南臨劣民之貌實在不好討上一樁好婚事。父皇,不如您為五公子說個媒,也好讓徐老將軍安心回邊關,是不?徐老將軍?」

  「臣……」徐將軍自那頭席後站起。

  徐烈風真怕她爹就這麼允了,連忙截斷他的話,對著大鳳公主嗆道:

  「莫非公主想與我五哥結親?要不,這般關心他的婚事?什麼面貌殘缺!我五哥好得很呢!」

  「徐六!」徐長慕低聲喝著。

  大鳳公主聞言,美眸抹過幾不可見的不悅,勉強笑道:

  「徐六妹妹,你忘了麼?皇室與劣民之後,豈能結親?我也是為你五哥好哪。現在的南臨劣民已經跟咱們相貌上沒什麼不同,但在許久以前誰都知道有一批劣民的相貌殘缺一如徐五公子,雖然劣民的神話裡有提及這些殘缺的人,經成人禮後偶有人面貌漸為秀美,近似南臨人的美貌,但,這些都是神話,沒有一個學士敢出面證實。南臨人愛美是天性,如果沒有陛下賜婚,也許沒有人會……」

  徐烈風滿腔怒火,大聲答道:「誰說南臨人都愛美,我就不會……」

  蕭元夏心頭咯噔一跳,神色自然地在旁插話。「父皇,徐五眼力不好,不知是怎麼寫下兵策的?」

  南臨帝王瞥了他一眼,哈哈一笑,順著他的意思改變話題:

  「是啊,朕也是很好奇,徐五長慕,你是怎麼寫下這《長慕兵策》的?」

  徐烈風瞪大眼望著上頭這對父子。他們不是早就知道了麼?

  徐長慕狀似恭謹地答道:

  「長慕口述,徐六代寫。」

  「你倆真是合作無間哪。」南臨帝王看向徐烈風時,笑道:「小烈風年紀尚小,不但寫了一手好字,還懂得兄長艱澀的用字,真真了不起哪。」

  她沾沾自喜。「都是我五哥教我的!他是南臨天才,人人都叫他南臨長慕,陛下,不止我五哥,我上頭還有四位兄姐,如今都在邊關替陛下守著南臨江山,陛下不管要開幾次宮宴,或者,哪日從此不早朝了,徐家人都還是陛下的手腳,繼續守護南臨。徐家忠心,日月可表,若然陛下因為我二娘的身份,而歧視我五哥,那就是南臨無可挽回的損失了。」

  她字字珠玉擲地有聲,本是一場年後去冬的熱鬧宮宴,此刻卻是靜悄悄地,沒人敢再說話。

  不知從誰開始,喊道:「請陛下息怒。」

  嘩啦啦的,全跪了。

  徐烈風一怔,有點迷惑。她是哪兒說錯了?抬眼對上蕭元夏,他的臉色卻是悲壯得黑了。

  蕭元夏硬著頭皮想開口為她緩頰一下,哪知南臨帝王笑聲震天,他道:

  「都起來都起來,好個忠心小徐六!朕豈無雅量容徐家這點小小的諍言呢?以後朕會好好省這宮宴的。」他看徐五還跪在那兒,笑道:「徐五長慕此時如何想法?」

  「盼請陛下恕罪,徐六太過年幼,不知分際,也許是徐家太過寵她之故,若是陛下不喜,徐五必照陛下旨意教導她。」

  南臨陛下深深看他一眼,似笑非笑道:

  「徐家教得很好,朕甚是喜歡她這種性子。南臨人多是含蓄性子,少有像她天生飛揚熱情,更別談南臨大半百姓天生身子骨不佳,她很好,都很好。都起來吧,你也一塊起來,要不,這小烈風也跪在那地上,才幾歲呢,累著了吧。你過來讓朕仔細看看。」

  徐烈風得了徐長慕的同意,這才起身小心翼翼扶起她最敬重的五哥。

  「五哥,陛下讓我過去一會兒。」見他點點頭,她一步一回頭,確定五哥不會摔倒什麼的。

  「人就在那兒不會跑。」南臨陛下一伸手,將她拉進懷裡,笑道:「讓朕看看,許久不見的小烈風是胖了還是瘦了?」

  「陛下前幾日才見過烈風,哪來的許久不見?」

  大鳳公主靠過來取笑道:

  「父皇甚是寵愛你啊!六妹妹。當年我像你這麼點大時,父皇對鳳兒可不會一日不見如隔三秋呢。」

  徐烈風面部微地扭曲。方纔她明明與這大鳳公主鬧得不對盤,怎麼公主的面皮都變得極快,轉眼可以親切得像是親生姐姐一樣?

  蕭元夏對她使了個眼色,叫她哄哄陛下,她一頭霧水,軟聲軟氣道:「陛下生氣麼?」

  「哈哈,朕對你怎會生氣?」他摟著她的身子,任著徐五孤獨立在殿中央,取過一顆葡萄送進她桃紅小嘴裡。

  大鳳公主見了,眼色莫測,回到她的席後,不發一語。

  蕭元夏的面色微白了。

  「小烈風,今年也十歲了吧?」他笑問。

  「嗯,十歲了。」要哄陛下開心麼?這她懂。以前她常哄家裡父兄開心,可是他們都不買帳,她也取過一顆葡萄送到陛下嘴裡。「陛下請吃。」

  南臨帝王一愣,而後微微一笑,一口吃進去。「怎麼你給的都這麼好吃?」

  蕭元夏的拳頭緊握。

  徐烈風笑咪咪著:「這當然。比陛下給我的還好吃。」

  「哈哈哈……」他笑聲不斷,目光又落在徐五身上。「你哪來的二娘?說給朕聽聽。」

  「二娘是指五哥的母親。」人人都這麼說著,五哥的母親是劣民出身,爹是高貴的胥人之後,無法納她,所以五哥是個私生子,爹也默認了。也正因母親是劣民,身為劣民之子的五哥,即使寫出世上少見的兵策,也是做不了官的。

  「你娘從頭到尾,也只有一個罷了,喊人家二娘,也得看她承不承得起。」

  「為什麼承不起……」

  「好好,瞧你,就為了你家兄長生朕的氣。」他笑著對左右兒女說道:「瞧,他們感情很好哪。」

  大鳳公主笑道:「父皇,鳳兒與夏弟雖是不同母所出,但手足情深不輸徐五跟六妹妹這對好兄妹哪。」

  南臨陛下輕輕哼了一聲,又朝徐烈風慈愛笑道:

  「小烈風覺得麻煩麼?那樣細心照顧你五哥,連朕看了都心疼你。你還小哪,是該胡鬧玩耍的時候,卻要花那心思照顧你那盲……那眼力不好的哥哥,不然,朕替你五哥指個婚?往後就讓你嫂子好好顧著他,也省得你人小顧不了你五哥。」

第1章(2)

  她瞪大眼。「陛下,現在烈風這樣照顧五哥就很好了,你可別亂破壞咱們兄妹感情,而且,這婚要是指成怨偶,陛下也賠不起,您還是讓五哥自由的相愛,那才是最好的恩賜。」

  「自由相愛?小烈風居然也明白了。這徐五,真是指點你不少了。」南臨陛下笑聲不絕。「那小烈風呢?也想自由相愛?這可怎麼好,朕這些年一直在苦思,這南臨有哪個人才配得上你,至少,是南臨最有權勢的人才配得上你啊……」

  蕭元夏聞言,下意識地看向他的父皇。最有權勢的人,那不就是……他心裡微微發冷,朝徐烈風又暗打個手勢。

  他倆一向心有靈犀,她眼波一轉,有點詫異,仍依著蕭元夏的暗示,答道:

  「烈風也要自由相愛,就跟陛下一樣。陛下可別胡亂替烈風指啊。」

  「跟朕一樣?」

  「南臨一帝一後,三百年來從未有過例外。陛下十六歲時大婚,第一位皇后娘娘走後,才來第二位皇后娘娘,至今,二位皇后娘娘都去了許多年,後位仍是懸空,陛下這不是極喜愛二位皇后娘娘,才忍著十幾年的寂寞嗎?」

  南臨陛下一怔,眼底短暫迷濛,鬆了懷抱。

  蕭元夏又暗地對她擺了擺手,要她快快退下。

  她道:「陛下,我……」

  「你五哥站在那兒也累了,你扶他回去坐著吧。」他淡淡地說著。

  求之不得呢。徐烈風行了個宮禮,退回殿中央,看五哥沒有氣惱之色,這才討好地搖著尾巴扶著他回宴席。

  這對兄妹在宴席間交頭接耳。以外貌來說,徐烈風年幼但美貌逼人,完全壓制平凡無奇的徐長慕,尤其兩人往同一地站去,徐長慕幾乎是徹底隱形了,但她在態度上事事以徐長慕為尊,眉目間對他的親熱出乎一般手足,倒顯得主控權在這個平凡的徐五手上。

  南臨君王凝視良久,朝左右兒女又笑道:

  「小烈風真是比南臨人熱情許多,對待兄長事必躬親,感情總表露於外,如果她的兄姐是你們,想必南臨皇室定是一片和樂,你倆該學學她的態度。」

  「是。」大鳳與蕭元夏齊聲答著。後者往那對兄妹看去,忍不住撇過臉。兄妹麼,這烈風有必要親熱成這樣嗎?她懂不懂事啊!

  宮宴散去,她一路攙著徐五慢慢地走到宮門外。其實五哥能自行走路,但她就是想扶著他,這會讓她覺得她對他而言是不可缺少的妹妹。

  他們的速度慢些,百官都陸續上車走了,如今只剩徐家的馬車還停在宮門外頭,她幫五哥上了馬車,聽見他在車裡淡淡說道:

  「你也快上來吧,風大,我們先走。爹被陛下留下,多半是談邊關的事,陛下會賜轎送爹回府的。」

  五哥擔心她受寒呢,她心裡一喜,笑著要上馬車,後頭有人喊道:

  「烈風!」

  她回頭,訝道:「蕭元夏!」

  蕭元夏還沒換下宮裡禮服,自夜色裡匆匆現身。他朝她展眉笑道:

  「幸好你們走慢,這才追上了你。途中我遇上李公公,他奉父皇之命有東西要給你……給你與徐五。」

  「給我跟五哥?」她回頭看了看車裡的徐長慕。

  蕭元夏見她面上緊張徐長慕,連忙拉住她,同時阻止徐長慕下車。「只是小東西,五公子行動不便,不必下車。是不?公公?」

  「是是。」李公公心知徐家對南臨的重要性,更知眼前徐五不過少年,便寫了著名的《長慕兵策》,那些權貴子弟心裡不以為然,是因為他們站在權力中心之外,完全不知門內正在發生的事。

  那長達十萬言的《長慕兵策》分為上下,上冊廣為流傳,下冊卻是真正進入領兵佈陣,因而鎖在宮裡不外流,但單單上冊早已引起各國的注意,如果不是南臨徐家天生注定為南臨鞠躬盡瘁,死而後已,只怕這徐長慕早被各國說客給說走了。

  只是,太可惜了,徐五居然是劣民之後,否則必定入朝為官!

  他捧著小小的玉碗上前,打開玉蓋一角,讓徐六看見裡頭晶瑩剔透的葡萄。「這是此次為宮宴千里送達的水晶明珠,皇室才能食得,陛下吩咐咱家,特意留給六小姐跟五公子的。」

  她訝了一聲。這是剛才宮宴裡的葡萄,該不是陛下看出她愛吃吧?她笑著接過,道:「請公公轉告陛下,我五哥跟我,都十分歡喜。」

  「謝陛下隆恩。」徐五在車裡說道。

  蕭元夏趁著李公公後退時,拉過她,低聲道:「你這傻子,下回別跟皇姐槓。」

  「你皇姐真是七十二變,搞得我頭暈腦脹,以為大鳳公主有兩個呢。明明我覺得我跟她正在吵,她怎麼下一刻便能笑咪咪地對我說話?」她就是看蕭金鳳不順眼。

  那是笑裡藏刀,蕭元夏心裡歎了口氣。他想,眼前這小姑娘是學不來那種高深的玩意,可是他……他就是喜歡她的不虛偽,很喜歡很喜歡的……

  「你記得,下次跟皇姐說話,三思後行,別傻到跳入她的陷阱。方纔你是不是想跟她槓,你將來成親是不介意美醜的?」

  「我本來就不……」

  「有父皇跟百官為證,她要逼你履行呢?那時你真要去找個醜八怪?」

  「我……」

  他咬咬牙。南臨哪還有醜八怪,難不成你要找你的丑五哥麼?他真想這麼說,但他心知她與徐五極好,他敢這樣諷刺,就是跟她徹底決裂了。

  他瞇眼打量著車裡半被陰影遮住的徐五。

  她五哥將傲氣藏得極好,但他不信父皇看不出來。他曾讀過放在宮裡的下冊兵策,當下惋惜徐長慕出身不佳,說不定哪日父皇親見過這人,會不理徐長慕的出身而加官晉爵,挑戰南臨古老不變的制度。

  哪知……在宮宴上,父皇居然無視徐長慕的才華,任由皇姐踐踏他的傲氣,一心只放在小烈風身上……實在出乎他意料之外。

  蕭元夏又硬將烈風拉離馬車遠些,額面輕輕低觸她冰涼的額頭,輕聲道:

  「以後她跟你說什麼,你忍忍就是,將來……將來繼位的人必是她無疑,你莫要得罪她。」

  她瞪大眼。「為什麼不是你?你也很好啊!」

  他嘴角有苦澀笑意,俊眸裡卻是滿溢溫柔。「小烈風認定我很好?」

  「當然!比大鳳公主還好!」

  那跟徐五比呢?他心裡歎息,徐五是她兄長,他比什麼啊!他笑道:「聽你這句比大鳳公主還好,我就覺得咱們間心有靈犀,在我心裡,你也比……比什麼方家、羅家的小姐強太多。」語畢,他臉微微紅了。

  南臨人畢競含蓄,這些話他可是藏在肚腹裡許久,本想找個好機會順口說出來,哪知最後還是說得磕磕絆絆,教人好不臉紅。

  他輕輕碰了碰她的耳垂,故作無事地笑道:

  「瞧,都冷成這樣,快上車吧,改日我找個機會去找你吧。」

  她應了一聲,本要快步回車裡,忽地又轉了回來,拉過他的雙手,低聲問:

  「蕭元夏,我問你一事。」

  「嗯?你問。」他輕輕搓熱著她涼涼的雙手,想著下回要怎麼暗示她跟父皇稍稍保持點距離,他真怕父皇有心……有心……

  「你成人禮行過沒?」

  他雙手一抖,連退幾步。「你……你問這種事做什麼?」

  她又靠近他,認真道:「到底行過沒?南臨男子都要經此一回的,是不?」

  「……你你你……那又如何?」

  「你花了多久時間?一天?二天?還是三天?」

  他很想撫著額,轉身逃走,但他想他真這麼做了,傳出去他也不用做人了。

  「你……就……就……一次而已……哪來的一天二天三天的……南臨……妻子跟成人禮……定是不同人的,我經歷後就不喜……你別介意……我沒有再……你信我……」

  「喔,我信你……」信什麼啊?有說跟沒說一樣。徐烈風一頭霧水,見他滿面難堪,只好道:「那我先上車了。」

  他含糊應了一聲,背著她,逆風而立。

  她又回頭看看他,俐落地跳上馬車。「可以走了。」她對車伕道,順勢窩進徐五懷裡,她美目還落在蕭元夏的身上。

  「五哥,蕭元夏人很好呢,怎麼連他都認為是蕭金鳳繼位呢?」她打開玉碗,捻了顆葡萄送到他嘴邊。

  「你吃就好。陛下原就只賞給你的。」

  「賞給阿奴就是賞給咱們徐家的。五哥你一些兒,我一些兒,再給爹一些,嘿,正巧三份。」

  他本是合目養神,聽見她這話,眼睫一動,凝視著她柔軟的發頂。偶爾,他會閃過一個念頭——想看看他這個妹妹的面貌,不是焦距鎖不住所見到的模糊面容,而是仔仔細細地看見她臉上每一處細微的肌理,每一分的表情。

  她五歲起藉著一些小事發現,她可以借由幫助他而拉近彼此的距離後,從此,她努力成為他的眼跟手。

  好似成為他的眼與手後,他倆的手足情分就能牢牢地繫在一塊。其實,現在她替他做的一切,跟個丫環沒兩樣,難道她不知道麼?

  「五哥,阿奴有些困了。」她掩著呵欠,把他的雙手拉到自己肚腹前,軟趴趴在他懷裡。「我想瞇一下。」

  「睡吧。」

  「別跟爹說我在車上睡著。」她怕爹會氣徐家人這麼不經熬。

  他應了一聲,微微笑道:「你才幾歲,熬不住也是應當。」

  她聞言有點低悶。她不太喜歡五哥用這種縱容口吻去允許她做任何事,很像其他兄姐們那種事不關己的態度……表面似乎處處同意她的作法,但、但她要的不是這個……

  她想要辯解她不是貪睡,她是一直沒有睡好,到處都是聲音、氣味……擾得她一睡就被驚動,可是從來沒有人問她,連有時跟她同睡一床的五哥也沒有。

  她卻是知道五哥遇見不情願但必須要做的事時,他的雙手都是冰冷冷地,得靠她一直搓得熱乎乎的。什麼時候五哥才會幫她搓得熱乎乎……

  徐長慕輕輕撫過她細軟的長髮,感覺她又往自己懷裡蹭了下。

  他心裡有趣,就當自己養了頭小忠犬也是不錯。

  他往車窗外黑漆漆的夜色看去——遠方是被夜色籠罩的皇宮,看不出半點光芒,當然,也許是他目力看不清之故,皇宮與其它平房在他眼裡都是一片魆黑,沒什麼差別。

  南臨人偏纖弱,大部分人的身子都不怎麼健康,現今的皇室也是如此。陛下長年有病,太醫院網羅南臨頂尖的醫者,也上大魏取經過,可惜這種多病身子是天生,只能靠後天勉強調養。他的子息五名,承襲他不良的身子,先後去了三名,如今只剩蕭金鳳與蕭元夏這對姐弟。

  南臨是曾有女帝的,這一次究競誰是未來的皇帝呢?陛下從不指明,有意在遺詔上宣告繼位人選。

  蕭元夏生性溫和不夠強勢,又心不在此,不見得制得了一班老臣子。蕭金鳳心眼極細,她對那位子有野心,卻不知她治理國家能力如何?

  會是誰呢?他要是陛下,必定會選……

  懷裡的小人兒蹭著他的手背,他低目一看,失笑。他養的這頭小犬牙擊很利啊,居然開始拿他的手當肉啃了。她是睡夢裡夢到吃了嗎?也對,宮宴她忙著伺候他,她自個兒筷子幾乎沒動上幾口。

  這麼盡心盡力為她所謂的五哥……以為讓他缺不了她,就能喜歡上她。真是遺憾,其實有她沒她,他都沒有差別,這世上沒有誰缺不了誰這種事。

  不過……」

  「阿奴……此刻,我真想仔細瞧瞧你這頭小忠犬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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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0-3-15 22:01:51

第2章(1)  

  二年後——

  徐烈風摸著右邊有些紅腫的臉頰,徘徊在徐府門口。

  「好痛!」她嘴裡肉被咬破,鮮血直流,痛得她小臉扭曲。

  忽然間,她見到府裡走出一名年輕男子,心一跳,故作無事地上前,笑道:

  「二哥要出門麼?」

  男子與徐五相貌完全不同,有著南臨人純粹的清靈美麗,只是眉目太過冷漠嚴肅,容易讓人退避三舍。

  他抬眼看她,道:「是啊……阿奴,你去打架了?」

  她心跳加快。「我也不是故意……」

  「為了什麼事?」

  「他說話令我不快,所以……」

  「打贏了嗎?」

  「嗯……打贏了。」

  他點點頭。「正該如此。」語畢,轉身即走。

  她追上前兩步,張口想喊住他,但最後只是恨恨地踢了地上石塊一腳。她走進徐府,看見門房,眼兒一亮,又湊過去問道:

  「今日信役來過了嗎?」

  「來過啦。」門房知她要問什麼,笑道:「五少還是沒信給您呢。六小姐,你臉怎麼了?好好的一張臉怎麼腫成這樣?」

  她含糊應一聲,學著徐二轉頭就走。不就是腫成連二哥都看不見的豬頭臉嗎?有什麼大驚小怪的!

  「好痛好痛。」她捂著臉,本來想回房,後來臨時改轉向五哥的寢院。

  四姐定平迎面而來,她立即放下手,讓臉上的紅腫一覽無遺。

  「四姐!」

  徐定平掃過她一眼,點點頭當是招呼了,隨即擦身離去。徐烈風咬咬唇,低頭摸摸指上青腫的關節。身後腳步聲轉回,她沒有回頭,嘴裡動了下,不發出聲音地說著:

  受傷了就去塗個藥,別破相讓人瞧見。

  「受傷了就去塗個藥,別破相讓人瞧見。」徐定平說完就走了。

  徐烈風輕笑一聲,頭也不回地進入徐五的睡房,整個身子撲向軟軟的床褥。

  「哎喲喲——」她大叫著。五哥怎麼不回家呢?早點回來吧!阿奴一個人很寂寞的!

  每個人看起來都關心她,但,其實根本不在意她。四姐是徐家軍裡的遺孤,照理說,父兄該對她比對四姐還親熱,哪知啊,以前她以為父兄是不知如何對待女孩家,現在才知是因人而異。

  如果教人瞧見,還真以為四姐才是與徐家有血脈關係的女兒。

  其實父兄待四姐也不會親熱到哪裡去,可是至少兄友弟恭,噓寒問暖是有的。父兄對她當然也會噓寒問暖,只是……讓她感到很敷衍。

  有時她都覺得陛下跟蕭元夏才是真心待她好的……當然,待她好的也包括五哥……受傷了就去塗個藥,別破相讓人瞧見,嘿,怕被什麼人看見?被陛下麼?

  四姐定平性冷,不熱情也不過分無視她。也許四姐是外來者,不好太過疏離她這個徐六,但她隱隱有所覺——徐四在她面前劃下鴻溝,將她自己與父兄歸於圈裡頭,而她徐烈風,在圈外。

  她不顧疼痛,小臉埋在床褥間。五哥都離開好久了,這床被都不知換過幾回,哪還有他的氣味?

  五哥,你還要不要阿奴做你手腳?你想不想阿奴?阿奴好想你好想你……她趴了一會兒摸摸肚腹,脫掉鞋襪跳下冰冷的地面上。

  她赤足用力踩來踩去,覺得腳丫子冰涼涼了,肚子更不舒服了,這才自房裡的書櫃取出《長慕兵策》的竹簡,一整個鋪在地上。

  五哥是個老式的人,喜歡在竹簡上寫字,《長慕兵策》第一版就是在竹簡上完成,由她譽到紙上。

  他眼力不好,寫出來的字也凌亂粗糙,但她這個從小看慣他字的人,是能辮認出來他在寫什麼的。

  她想,在她出生前,五哥一個人獨自學習一定吃了不少苦頭,所幸他有她,平常讀書給他聽,讓他不用看得太吃力,他字寫糊了她就偷偷替他改好,他要想看各國地形圖,她就把地圖塗得七彩顏色,每條邊線比手臂還粗,讓他能看個清楚,所以,五哥缺不了她的,對吧?

  那怎麼都不回信給她?她心裡有點慌,連忙準備筆硯,鋪上信紙,認真地想了下,提筆寫著:

  五哥,阿奴今日又打架了。平日阿奴是常勝將軍,每打必贏,今天被人偷襲,油炸魚的同伴真不是人,果然什麼品性的人就只能與什麼樣的人來往!油炸魚跟方家最不學無術的孩子湊在一塊,那姓方的趁阿奴一時不察,拿椅子從後頭砸來,我不小心挨上油炸魚的拳頭。他一臉驚嚇,想來是怕我報復了。可我眼下暫時沒法報復,五哥我挨疼,好疼好疼,嘴裡還流血不止呢……你最近好不好?阿奴很想你。你想阿奴嗎?前兩天我肚子也疼,才知道南臨姑娘家是有癸水的,四姐請了大夫過府替我把脈調養,說是別碰冰、別著涼,自然就舒服些。五哥,這真令人討厭,是不?以後阿奴是要上戰場的,這些麻煩東西幹嘛出現呢?難道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嗎?五哥,有沒有法子不疼呢?阿奴真的很疼的……

  她小心翼翼,確認每個字都粗大得讓五哥勉強看得清,這才擲了筆,滾到冰涼涼的竹簡上,她想了想,又拉開上衣,半解肚兜,露出個小肚子來納涼,最好涼到痛得打滾。

  五哥會不會回信呢?如果不喜歡寫信,找僕役送話照樣行的。五哥遊走各城鎮,不知道現在他在哪了?這信一來一返,她會何時才收得到?等待的日子很辛苦啊!

  五哥,前幾日陛下下了個口諭,不准徐家老六出京師!他老人家是什麼意思?當年你要出京遊歷,阿奴本來要跟的,但陛下說他年紀大了,阿奴這一走就不能時刻看見我,於是硬把阿奴留下天天看他,這真真令人討厭!陛下膝下有一女一兒承歡,阿奴又不姓蕭,天天看我也沒用……五哥,你是樂不思蜀了,是不?怎麼都沒給阿奴捎個信?阿奴真的很想你,阿奴想再替五哥寫字,想唸書給五哥聽,想半夜學戲子逗五哥……五哥,你的兵策我都能倒默如流了,以後再也不會你一句重複好幾次阿奴才懂,五哥……阿奴很想再當你手腳……

  五哥,你說,女人有這玩意是做什麼呢?痛也痛死我了,將來阿奴是要上戰場的人啊!要是每個月都這麼痛,我豈不是要日夜祈求打戰時別撞我這日子?很痛的呢。五哥,昨日陛下一時興起,居然入夜還不放我回府,非要我陪他說說話。這話什麼時候不能說,有必要熬夜麼?蕭元夏及時求見陛下,我這才脫身,嘿,我知道他是夠義氣的,專程把我從宮裡贖出來。不過他有點怪,昨晚他面色蒼白地追上我,罵我是個沒心眼的傻子,都快十三了也不知道避嫌……跟誰避嫌哪?陛下麼?他都老得可以做我爺爺了呢,不不,他老得都可以做我爹了,五哥,你可別跟爹說我笑他老,我沒這意思。陛下跟爹年齡相當,但,我絕對是偏向爹的……五哥,你跟二哥捎口信了,怎麼不給阿奴捎個呢?是不是二哥漏了?阿奴整天纏著他,他還騙我你沒給我口信,下回,你別托二哥轉告,你直接寫信給我吧,我已經沒什麼想你,不過你想我……我就一定想你的……

  她渾身濕透,匆匆走回自己的寢院。

  「六小姐?」有婢女詫叫。

  徐烈風回頭看去,懷裡還緊緊揣著一塊白色方帕。

  「沒事,不小心跌進池塘,換個衣物就沒事。」她魂不守舍道:「三少爺剛也掉進池塘,受了點傷,你快去幫忙吧。」

  婢女連忙應是離去。

  徐烈風急切地一腳踹開自己房門,然後緊緊關上,心跳如鼓地攤開方帕。

  帕上尚有不少血珠滾著……是三哥的。

  她的雙手輕顫,取來注滿水的杯子,將血珠彈了進去,緊跟著她毫不猶豫取出匕首往自己手背一劃,任著暗紅的圓珠滾入杯中。

  她看著老半天,看得面目猙獰,咬牙切擊,最後氣得用力擲杯。她憤怒地踢翻桌椅,正要將書櫃上的書本一塊拽到地上,忽地瞧見櫃裡一角束著竹簡。

  她手上動作停住,凝視竹簡一會兒,才像珍寶似的打開它。

  她從五哥房裡搬了一些竹簡過來,天天反覆讀著,就怕哪日他回來隨口問著,她不像信裡說的那樣倒默如流,豈不是令五哥失望?櫃上的閒書她也一本本讀著,就等他回來她可以說得精采不乏味。

  她到底算什麼呢?到底是不是徐家人?連不是姓徐的四姐,都能得到父兄的關愛,那她呢?她也是哪兒來的遺孤嗎?怎麼比四姐還不如?她早有疑惑,處處注意蛛絲馬跡,即使連五哥相貌平平,在眉目間也略略似三哥他們,那她像誰呢?像娘嗎?

  還是誰都不像?

  半年前,父親回京不慎受傷流血,她緊張兮兮先拿自己的帕子替他止血,事後她心頭一動,想起自大魏的醫書裡看過滴血認親的例子,於是割指融血……那次的結果跟這次一樣,嘿……嘿……是大魏醫書騙人還是她真不姓徐?

  她怎會不姓徐呢?

  父兄沒必要騙她啊!娘親在產下她後體弱沒多久就走了,也許是這個原因,父兄一直排斥她,而身為私生子的五哥則對她沒有什麼敵意……

  還是……還是,其實真有徐六這個人,只是徐六早夭,她是替代品?所以,每當該穿上徐家家色時,他們總輕描描地找各種理由帶過,讓她這替代品沒能穿上白色……

  她渾身一顫,不敢深想下去。

  她小臉埋在竹簡裡好久,才深吸口氣振作起來。她拍打頰面,把桌椅立妥,取來筆硯,衣袖還是濕著呢,但她懶得換,直接捲起袖子,提筆寫著:

  五哥,近日阿奴過得甚好。父兄輪流回京,今天三哥個性莽撞掉進池塘裡,狼狽模樣實在令阿奴捧腹大笑,但做人妹妹怎能見兄落難不救?於是阿奴上前想扶他一把,結果不慎也跌入池塘。三哥他在邊關久了,連話都說得不索利了,他看見我一身盡濕,喊了句倒霉,隨即跑走……

  「倒什麼霉,都是兄妹啊。」她自言自語地抱怨:「他居然把我誤認外人,以為見到我濕身畢露就要娶麼?三哥眼睛比五哥還不如……」她覺得這信寫得十分乏味,直接揉爛丟到一角。

  她本想寫寫自己的趣事,好比前幾日陛下召見,當時蕭元夏也在場,陛下笑著要她以後叫他一聲元夏哥哥。

  她一直當蕭元夏是弟弟的,徐家兄長都是她的哥哥,她盼著兄長們寵她愛她,而蕭元夏在她眼裡,就像是一個需要守護的人,如同南臨徐家與皇室間,守護者與被守護的角色……這是不是表示一切都是她庸人自擾,其實她骨子裡流的是徐家的血……

  當下,她覷見蕭元夏的臉色又白又難看。這有什麼好難看的呢?又不是叫他喊她聲姐姐!昨日她又被陛下召見,陛下笑呵呵地提及蕭元夏與羅家小姐在御花園賞花,還曖昧地朝她眨眨眼,她真是一頭霧水,直到回來巧遇大鳳公主,經她提點,她才知道陛下有意將羅家小姐許給蕭元夏。

  羅家跟方家一樣,是南臨三朝元老,家族在朝中勢大,但羅家低調許多,至少,不似方家一般表面仗著狗屁大勢。

  不過,不管羅家與方家她都沒什麼好感。她沒忘了兩年前在宮宴上羅家小姐掩口的那一笑。

  這些事,能跟五哥提嗎?他會不會覺得她怎麼都提別人不提她自己?可是,以前她滿滿的信都提自己,他都沒回過啊……

  她有些沮喪,仍是撿了些她的趣事寫在信上。她小心翼翼封好,想了下,換件乾淨的衣物去探徐三。

  她才到徐三門外,耳力極尖,清楚地聽見他在裡頭哈哈笑道:

  「老五真要成人禮了?」

  她心一跳,頓時停止呼吸。

  「南臨男子十五成人禮,他已經十八了,再不行成人禮,難道要他眼睛一輩子都那樣?」徐二答著。

  她略略退到窗邊,往裡頭覦去,徐二正垂目看著信。五哥來信了?

  徐三收斂起玩笑態度,正色問道:

  「成人禮後,真能跟咱們一樣了?」

  徐二沉默一會兒。「誰知道?南臨劣民跟一般百姓早混在一塊了,壓根沒見過他這種情況,那些傳說也是許久以前,不知真假。但,無論如何,這成人禮總要的。過了成人禮他想出國去,咱們得找機會勸勸他,別找個外國媳婦回來,他得在南臨找……早些讓徐家開枝散葉吧。」

  徐三笑道:「正是如此。咱們的命,都是隨時會去了,可咱們家至少要保住一個傳宗接代,老五挺好,他人聰明,不管什麼時候都有本事能存活下來,將來的子孫也一定不是平凡之輩。以前我老覺得老天對咱們家過頭了,怎麼生出一個這麼與眾不同的孩子,可是現在,我忽然覺得,老五現在就很好了,人是不能十全十美的,他要是真如傳說那樣,退早面貌漸變,那就是十全十美了,我也怕啊。」

  窗外的徐烈風仔細聽著他們說五哥此刻落腳的地方,何時成人禮,選擇南臨劣民裡的哪位花姐兒。最後,徐三猶豫地問了一句:

  「我說,這老五是不是有那……龍陽癖好?怎麼拖了這麼久才成人禮?好像被強迫似的。」

  「他為人心高氣傲,怎願與放不上心的人有一夜情緣?但,即便他不情願,這事也是要做的。他是南臨人,就該遵從南臨風俗,不能教人抓住徐家的把柄。再者,如果真能因此讓他看清事物,往後也就不必靠人了。」

  徐烈風咬住唇。她知道二哥的話下之意。他在說,以後五哥就不必再靠阿奴了!

  「這信,沒提到阿奴。」徐三笑道:「想是早忘了她。這阿奴也真一廂情願,上回還看見她拿著信託給門房呢。她還能寄給誰?都讓陛下搞成井底之蛙啦,陛下就繼續搞吧!咱們老五合該是天上飛鷹,阿奴這青蛙怎比得上他?」

  「你嘴皮子收斂點,不該說的不准多話!」

  徐烈風滿面通紅,悄悄離開徐三的寢樓。她臉紅到連眼睛都紅了,三哥何必這樣說她!陛下只是想……想時刻看見她,她現在就是個井底之蛙,可是以後一定會上邊關,這隻小青蛙會守護著南臨所有百姓,到那時三哥不會再笑她了!

  今天的風有些大,讓她忽冷忽熱的,她連忙搓著手,忽然想起如果五哥遇上不愛做的事雙手總是冷的……他說過成人禮的事,那時,他雙手也是冰冷冷……

  她想了一會兒,咬咬牙,回房取出地圖,細細看過。五哥擇成人禮的地點是南臨劣民較多的城鎮,如果連夜快馬,一天就能到達。

  她又拿出另一張官道地圖,花了點時間默背後,牽了馬就出徐府。

  三哥說她一廂情願……哪會啊!五哥從來沒有拒絕過她的親近.他倆的感情不是三哥可以體會的!

  她翻身上馬,將近城門時,守門的小兵見到她,一愣,笑道:

  「這不是六小姐嗎?」

  「我要出城。」

  「……六小姐是說笑嗎?上頭有令,六小姐出京是要有令牌的。這令牌……」

  「現在是守犯人麼?」她冷冷笑道:「你是指我徐六是犯人,這京師成了我牢寵?」

  「不不,小人不是這意思……」

  「烈風,你在這裡做什麼?」蕭元夏驚喜叫道,連忙自轎裡出來。「我正得空去找你呢,這幾日總是……」總是教父皇有意差開他倆。

  「元夏哥哥你……」

  「別叫我元夏哥哥!」他厲聲說道。他察覺自己竟對她無故發了脾氣,便道:「我沒氣你,只是你在我眼裡也沒小到哪去,父皇要咱倆以兄妹相稱,我可不習慣……你要上哪去?」

  徐烈風對他突來的怒火完全不介意。她欣喜笑道:

  「你來得正好,我有事去我五哥那兒,來回約莫兩天路程,煩你跟陛下說,井底小青蛙去個兩天見識見識即歸,讓他老人家別太想我,要是想烈風了,那就請你畫個肖像,讓陛下稍解思念情,等我歸來再把趣事說給他聽……喂,夏王就是我的令牌,有事找他去!」語畢,馬鞭一揮,她快馬通過城門。

  「徐烈風!」蕭元夏面色鐵青。

  「等我回來,請你上酒樓吃飯賠罪!」她大叫,轉眼消失在他眼底。

  黃昏時刻,一襲白衫外罩長袍的徐長慕經過庭院,陡然停步。

  他慢慢轉過頭,看向那站在廊柱旁的身影。

  個兒不高,身著黑色衣裙,就這樣立在那處望著他。

  他第一時間想的,不是哪來的沒規矩丫環,而是,能將女孩家衣物穿得如此猖狂,彷彿連衣物都沾染那幾分氣勢的,只有一個人。

  他目光停在她模糊不清的眉眼。

  「……阿奴?」他看不清,但他知道她笑了,而且笑得極為歡快。

  「五哥!」她跳進他的懷裡。「五哥!五哥!」

  他穩住她,訝道:「你怎麼來了?」

  「我來見你啊!我好想你,五哥!你好像變高了呢,但阿奴也不弱,還在長高呢!」

  他碰碰她的頭頂。「是長高了。」

  她眼兒一亮,緊緊抱住他的腰身。「我就知道五哥沒忘了我,嘿!真沒忘了我!」她眼淚掉了,可不能被他發現,會被笑的。她假裝蹭進他懷裡,順道擦去眼淚。三哥說的都是渾話,五哥一直惦著她的。

  「誰領你來的?」

  「我自己來的。」她邀功道:「阿奴一天一夜沒合過眼,來到這裡後,隨便問個劣民,他們說徐家在這裡有間小宅子,我就自己過來了。五哥,你……」她輕輕包住他的雙手,果然是冷的。「我剛來時,聽見今晚是你成人禮,所以阿奴想……想陪著五哥。」

  他一怔。「你就為這小事趕來?」

  「……不止,我也想見見五哥。」她笑道,一直搓著他的雙手。「阿奴一直很慶幸自己不是男子,否則這成人禮實在太痛苦了……」她見他面容微地古怪,補充:「我想,五哥做這不甘情願的事時,我在旁陪著,也許這成人禮會好過些。」

  他聞言,想笑。本是平凡的面龐顯得柔和許多,正要開口,又聽她認真道,

  「五哥是個有才能的人,有些傲氣是理所當然的。你看不清對方,也不知對方是何情緒,卻要因南臨風俗與對方過分親密,心裡自是不喜的,沒關係,到時阿奴就在外頭陪你。五哥只要想,阿奴陪你在外頭不痛快,忍一忍也就過了。」

  他靜默一會兒,將她柔軟的身子摟進懷裡,輕聲笑道:

  「阿奴,還真是很久沒抱著你了。」現在才發現,他很懷念這種感覺。

  她笑咪咪地,眼底滿溢歡喜的碎光。

  「我知道,五哥是喜歡抱著阿奴的。」

  他哈哈一笑,拉著她。「你先去我房裡歇息,明兒個我雇輛馬車送你回京。」

  「我自己也能回去,這一天一夜快騎累不著我的。五哥成人禮在哪兒做?不如我去四姐房裡休息吧。」

  他面不改色答道:「我房裡眼下是空的,成人禮我安排在另一頭客房,你四姐經此處休息也是在客房裡,哪來她的房?」

  她眼兒亮亮。原來她跟四姐待遇相同,沒有忽視她,是她多想了。

  「我喜歡在五哥房裡睡,咱倆好久沒睡在一塊了……」她聽見腳步聲往這處走來,便往院子門口看去。

  他心知有異但不語,順著她的目光看,等了半天,才見有個艷色衣裙的丫環現身。他心裡微覺古怪,阿奴這麼早就發現有人往這來?

  「五少,我是金兒……」那婢女知道他眼力不好,連忙回稟身份,她掃過徐烈風,脫口:「這美麗的小姑娘是……」

  「她是舍妹徐六。金兒,你帶六小姐去我房裡歇息吧。」他發現自己居然還拉著阿奴的手,笑著鬆開。「阿奴,去休息,我沒瞧清你疲累的臉色,也知道你渾身在發臭了。」

  徐烈風欲言又止。

  「我也不是膽小鬼,用得著你作陪嗎?說出去不是笑死人。傻阿奴,就你這般看重我這事。」他朝金兒微地頷首,客氣道:「勞煩你了。」

  金兒連忙福身,送他離去後,才笑嘻嘻地朝徐烈風道:

  「請六小姐隨金兒來。瞧我運多好啊,居然能在一天內,不,有生之年見到兩個徐家人,說出去肯定被人恨的。」

  「你……是我五哥在這裡的婢女?」徐烈風跟著她,暗暗打量這窈窕身段的婢女,跟五哥差不多年齡,但妝是不是濃了點?

  金兒笑道:「當然不是。我是春蓮姑娘的婢女。」

  「春蓮姑娘?」

  「就是與五少行成人禮的姑娘啊。」金兒掩著嘴,實在不太好意思對著一個未滿十六的好人家姑娘說這些事,但她想,徐六是徐家之後,看她模樣也是不拘小節,不似養在深閨的大家閨秀,她自來熟地再補充:「春蓮姑娘是咱們春水居的紅牌,雖然是劣民身份,但比一般南臨閨秀還有才情。五少喜歡聽她彈琴唱曲,這一聽就是半個月。半個月後五少跟春蓮姑娘提起成人禮的事,春蓮姑娘自是一口允了。」

  徐烈風聞言,心裡對這叫春蓮的有了討厭的感覺。

第2章(2)

  金兒來到一間房前打開門,朝她笑道:

  「六小姐,這裡是五少的房,請。」

  「嗯……」徐烈風步進去,回頭看她。「你們在這宅子待了多久?」

  房裡的陰影略略在她面上勻勒出一抹艷色,金兒一時看呆了。南臨人有這種艷色嗎?

  「我在問你話呢。」徐烈風皺起眉。

  「……有半個月了。」金兒勉強回神,答著:「五少貼心,怕春蓮姑娘不能接受他的相貌,請她在這宅住上半個月,稍稍習慣他這個人……哎,別說咱們春水居是做啥的,其實咱們跟南臨那些只看外貌的貴族千金不一樣,五少姓徐,是寫過兵策的南臨長慕,性子又比其他人好上許多,他找上春蓮姑娘,是春蓮姑娘的福氣呢。」

  徐烈風悶著氣,隨口問著:

  「她在這裡的半個月也是彈琴唱曲給我五哥聽麼?」

  「是啊,頭幾天五少還請春蓮姑娘唸書,代筆寫信呢。」

  徐烈風攥緊拳頭。

  「五少不大喜歡有外人進他房裡,金兒就不進去了。六小姐,你真美麗,可是,不太像南臨人,徐家本來的面貌都如此嗎?」

  「你話這麼多,滾出去!」徐烈風當著金兒錯愕的面上,用力合上門。

  什麼東西!什麼東西!能當五哥的眼手很了不起嗎?這麼炫耀!她氣得來回踱著,巴不得趕走那個叫春蓮的!

  她明知五哥在外,必有其他人取代她當他的眼跟手,但親耳聽見了,她心底總是不舒服!

  有了可以取代她的人……五哥也不怎麼需要她了吧?她手心有些發汗,惱極五哥幹嘛找個會唸書寫字的花姐兒!

  五哥貼心?才不呢!他要貼心,怎會不回信給她?他才不是為了那叫春蓮的著想,他是為自己著想,讓自己去習慣春蓮這個女子,讓自己勉強熟悉一下成人禮的對象,確認對方沒有絲毫的排斥,他根本不喜在看不清的情況下,對陌生的人過分親密——更不喜不是心甘情願的親密!

  他為人傲得很,他看不上的人通常以禮待之,他厭惡南臨一些已成規範的風俗,卻又不得不為之,例如成人禮……她都瞭解的,只是,她心裡很不舒服。

  很不舒服的……五哥隨便找找,都能找到取代她的人。那她還有什麼用處?

  她焦躁地走來走去,又去翻他的書。

  一想到這些書都有人念過了,她又放了回去,轉頭看見書櫃一角放著竹簡。她好奇地拿過來,訝了一聲。

  這是什麼啊?五哥在畫圖,這麼粗糙,旁人看不懂的!這是鎧甲?跟南臨現時的鎧甲不太一樣。南臨的鎧甲以胸背為主,甚至,目前各國的鎧甲都差不多,怎麼五哥繪的不太一樣?是五哥眼力差繪錯了嗎?她照著他繪的圖比比她的袖子跟至膝的裙擺,實是匪夷所思,最後她想了想,又小心地收妥。

  她到處翻著書櫃,沒有瞧見有人代他繪這些圖。她撇撇嘴,要真有人看得懂他的繪功,那真是五哥肚裡的蟲——神了。

  天色已暗,滿室皆如墨染。

  她心神不定,索性推門而出。寒風令她打個哆嗦,她雙手合十對著夜空低喃:「但願有奇跡,讓五哥目力如阿奴一般清楚。」他的才能能讓他前程似錦,能為南臨百姓造福,但礙於眼力,總有諸多障礙在前,有沒有好相貌無所謂,如果南臨劣民神奇的傳說是真實,但願會發生在五哥身上。

  所謂南臨劣民,是屬於南臨裡較劣等的身份。在南臨史書上寫著,在南臨開國之初,這些劣民就已經存在了,不知打哪些國家來的子民,並無身份證明,但外貌明顯與天生美麗的南臨百姓有所差異,而後南臨君王將南臨一些罪臣之後判為劣民,從此,兩種劣民彼此交融,他們的後代漸漸偏向南臨的美貌,再無當年平凡無奇的特徵。

  時至今日,已經鮮有像五哥這種令人意外的南臨相貌了。

  而當年那些外來的子民,到底是哪國或哪姓流浪而來的,在歷史上一直沒有學士敢大膽斷言,但,他們卻敢斷言現在沒有一個國家的子民是需要陰陽調和改變人相貌的,也因此,南臨劣民裡流傳的這種漸變相貌的說法一直被視作神話,至今無法驗證。

  她想了想,歎了口氣,與其靠這種沒人背書的神話,還不如求老天爺把她的眼力分給他一些。

  不管五哥需要多久完成成人禮,她想一直陪著他,就算有人取代她當他的眼睛,那,至少她還是徐六,是徐五的妹妹啊!

  這間徐家宅院不大,她天生五感又強,很快地摸黑找到成人禮的客院。

  院子門口點上兩盞喜紅丑燈籠,太好找了。

  「……」這誰搞的啊?搞得像成親一樣。是那個很熱情的金兒嗎?她無語。

  她舉步進院子,掃過那烏漆抹黑的門窗,低頭輕輕踢了踢腳邊的小石頭。

  她本想坐在門前階上打個盹,才動了一步,耳朵一動,她眼兒微地瞪大,望向那扇門。

  那是什麼聲音啊?她心裡直蹦著,頰面微微熱著,她隱隱知道裡頭有所古怪,不該細聽,於是她一路退出院子,拿匕首割了帕子,塞進耳裡。

  她就蹲在燈籠下,埋進雙臂合目養神。

  睡一下就好,她想,應該能在五哥出關前醒來才是。她模模糊糊地睡著,想著她是徐六,是徐五的妹妹,這層關係是不會改變的,一定不改的……有人一直搖著她,她有點冷,更縮成一團。

  接著,她耳裡的布團被人取了出來。

  「阿奴,你在做什麼?」

  五哥!她嚇了一跳,連忙跳起來,跟徐長慕撞在一塊,她趕緊扶住他,東張西望著。「過多久了,怎麼還是天黑?」

  「初更剛過完,你在這做什麼?」他皺眉。

  初更剛過完……她瞪大眼。那不是才沒多久嗎?五哥真完成成人禮了嗎?她本想問,但又不太好意思問,鼻間飄過胭脂味,來自他的身上。

  她微地一愣,覺得此刻的五哥有些陌生。她結結巴巴:

  「我……我剛來,想說……如果五哥出來時天還是黑的,我就能扶你回房間。」

  「我還沒那麼不濟……你手指真涼,真只待了一會兒?」

  「嘿嘿,真只待了一會兒,只是這風大,吹得我渾身發冷。」她摸到他的雙手也是冰涼的,有點惱那個叫春蓮的怎麼不順便緩了五哥的手。她不動聲色反手拉住他的雙手,試著用小手包住他的大手替他擋風。

  徐長慕眼底抹過難得一見的柔軟,拉過她。「你領路吧。」

  她開懷笑著:「好,我領五哥回房。」

  「明兒個一早先去請個大夫替你看看,你再回京吧。」他道。

  她聞言,足下一頓,差點跌個狗吃屎,全仗徐五一把拉住她。

  她心裡歡喜到被油炸魚打個十拳八拳都不會反擊了!五哥說要找個大夫看她呢!他聽見了她的不舒服,所以要找大夫看她呢!

  終於……有人真正地注意到她了。嘿,她就說來這裡是沒錯的,嘿,嘿……

  「阿奴,你很開心?」

  「當然,五哥完成成人禮了,說不得將來能清楚看人了,到時可以把阿奴看個仔仔細細,通通透透。」她激動著。

  「……我也想看看你呢。」他忽然說著。

  她喜不自禁連連點著頭,拉著他回到他的房裡。

  「別點燈,背過去。」他知道她十分聽他的話,也不回頭確認,逗自用著臉盆裡的水擦拭雙手。

  她聽著背後不只是洗手,簡直是……五哥在擦拭身體?她很想提醒他天寒地凍,別用冷水,但她想此刻還是不要多說話,大不了兄妹倆一塊生病一塊讓大夫看。

  兄妹呢……她眉開眼笑。

  「五哥,別趕我去客房,我……睡窗邊長榻,我明天就要回去,今晚再分房睡不就連幾句話都沒說上?」

  他換上乾淨的衣袍,應了一聲,道:「阿奴,你過來。」

  她喜孜孜地跑到他面前,像頭小忠犬一樣。

  他輕輕圈住她,彎著身把臉埋進她的頸上,歎了口氣,終於放鬆了。

  在黑暗裡她動也不動,晶亮的眼兒睜得大大的。「五哥要累了,那抱著阿奴一整晚也沒關係。」

  他不發一語,仍是抱著她軟軟的身子。良久,他才掩去他難得的脆弱,道:

  「我真是累了嗎?居然想,今晚有阿奴陪著,真是太好了。」

  「五哥!」

  他笑著彈了彈她的鼻子,抱過床上棉被,催促她到榻上躺好,再小心替她蓋上被子。

  她簡直受寵若驚了。

  「睡吧。」他道。

  「嗯,五哥也早些睡,阿奴就在這,有事喚一聲就好。」她言語間滿溢著歡樂跟滿足,甚至她還悄悄捏著自己,確定沒在作夢。

  他淡淡地笑了,回到床上坐著。

  她合上彎彎的眼兒,說著:

  「五哥,我跟老天許願了,如果成人禮也沒法讓你眼力轉好,那阿奴分些眼力給你,所以你也別擔心,以後五哥的眼晴可以清楚看見阿奴,可以清楚去看想要看的東西。」

  「……嗯,你……快睡吧。」他輕輕應著。隨著她呼吸漸漸平穩,他的笑容斂去,心裡仍是殘留阿奴帶來的意外溫暖。

  過去兩年他是沒什麼在想她的。唸書、抄寫、照料,能取代她的人多得是,雖然沒有她誇張有趣的音調,但他只是獲取書裡內容,有沒有心講得有趣對他而言一點也不重要。

  只是,他沒有想過,自己會被過去幾年的習慣束縛——抱著阿奴,居然放鬆了。

  今晚陌生的男歡女愛,固然刺激他的感官,他卻在完禮後毫不留戀地離去,對於完成成人禮後鬆口氣的同時,心理上仍然有著被強迫的不適。

  他上了床,發現棉被讓阿奴蓋去,不由得失笑。平常阿奴關心他關心得緊,哪容得他連個被也沒得蓋,今晚她是真累壞了吧。

  怎麼兩年沒見,他一點陌生感覺也沒有?

  以往他只當一頭小忠犬在他周圍奔走著,現在卻想著,旁人的妹妹都是這般對待兄長麼?盡一切地配合他這個人,盡一切地憐惜他這個五哥。誰家的妹子能做到這地步?

  他萬萬無法對定平做到這種地步,他沒辦法對定平產生手足感情,最多客氣對待就是他的極限了。

  阿奴自顧自的太親近了,以前他總不冷不熱這麼想著,但現在覺得她親近些也沒什麼不好。

  以前他只是想著或許,今日他卻深刻地確認——如果他永遠都是這長相、這眼力,這世上也只有一個阿奴會一本初衷地親近他、在意他。

  他捂著眼,想著她竟去許願把她眼力分給他,這阿奴……這阿奴……他的掌心漸暖。今夜似手也不是那麼的難受了。

  他和衣合目本想短暫養神,一等天亮再好好與她說說話,但阿奴就在身邊,他不自覺的安心漸漸蕩到四肢百骸,這兩年向來淺眠的他,在今晚沉沉睡去。

  雖然蓋著棉被,但她全身冷得發抖,抖到自己被驚醒。她翻身下床,打著哆嗦想叫醒五哥,讓他先找大夫過門吧,她想她是癸水來了,吹冷風得到風寒了。

  天才初亮,床上五哥和衣而眠,她一怔,連忙抱起棉被要還給他,眼角捕捉到書櫃下一角的鏤空簍子,簍子裡有著眼熟的信封。

  她心思一頓,放下棉被,彎下身把簍子拖出來,裡頭果然是滿滿的信封。

  每一封,每一封都是她親手寫的,親手合膠的,怕別人亂拆,所以她封得仔細密實,希望只有五哥一個人看到。

  沒有一封被拆過。

  簍子的邊緣,還沾灰塵,可見主人平常不動它,只是順手將不要的東西丟進裡頭。

  她蹲在那裡,瞪著老半天,慢慢回頭看那床上隱約的身影……她神色略略迷茫,一封封珍惜若寶地拆開,讀著上頭的每一句話。

  她寫得文情並茂,連自己看了都會感動啊,她一直困惑看信的人怎麼不回信呢?一定是其他兄長不肯傳信吧!她都是這樣告訴自己的。

  兩年啊!一封信都沒有被拆過!她把小臉埋在信紙裡。

  原來,她的信一直沒有人要看,嘿,一直沒有人要看。

  誰要看呵?有啊,唯一會看的,就是自己啊!

  自己寫,自己看,自得其樂。

  她本想等今天問一問他,他想離開南臨去哪兒?倆兄妹好上這麼多年,她卻從不知道五哥想出國,他是不是忘了跟她提?

  如果以後陛下准她離開京師,邊關也用不上她,她也想跟著五哥的腳步走,他是天上飛鷹,那她在他後頭當個小飛鷹……她暗笑一聲,三哥說得沒錯,她真是一廂情願,只怕在他眼裡,從頭到尾根本沒有她。

  她無聲無息地把昨晚繪著鎧甲的竹簡搬出來攤開,坐在桌前鋪紙下筆,細細謄繪到圖紙上,偶爾繪好的圖紙不小心飄下地,她也不在意,等到繪得差不多了,筆墨沒收拾,她就這麼抱著簍子走出去。

  天空飄著絲絲細雨,她亮起火摺子丟進簍子。橘色的火光從信紙間竄了開來,迅速吞噬她兩年來所有的盼頭、思念跟自我的欺騙。

  她癡癡看了一會兒,轉身去馬廄牽出她的馬來。

  在離開前,她正巧遇上金兒。金兒與另一名徐府婢女端著熱水盆,準備送去各自的主子房裡。

  「六小姐!」金兒笑道:「你起得真早,我們午後就要離開了,你……你臉色怎麼這麼蒼白?」

  徐烈風視若無睹,牽著馬往外走去。

  「六小姐!」金兒機靈,暗使個眼色,叫徐家婢女去找徐五。她追上前笑道:「在下雨呢,六小姐穿得太單薄了,瞧,你還在打著顫,五少呢?」

  「五哥……還在睡吧。」徐烈風心不在焉答著,俐落地翻身上馬。

  「六小姐你要上哪去?天才亮呢。五少知道嗎?」

  「我上哪去?」她眸裡短暫有了迷惑,而後朝金兒笑道:「如果五哥問起的話,你就告訴他,阿奴回去當井底之蛙了。」

  「當井底之蛙也沒什麼不好,什麼都不要知道,還是可以稍稍騙騙自己。」她一頓,嘿了一聲:「如果他會問的話。」

  語畢,她一拉韁繩,踢上馬腹,絕塵而去。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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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0-3-15 22:03:53

第2章(1)  

  二年後——

  徐烈風摸著右邊有些紅腫的臉頰,徘徊在徐府門口。

  「好痛!」她嘴裡肉被咬破,鮮血直流,痛得她小臉扭曲。

  忽然間,她見到府裡走出一名年輕男子,心一跳,故作無事地上前,笑道:

  「二哥要出門麼?」

  男子與徐五相貌完全不同,有著南臨人純粹的清靈美麗,只是眉目太過冷漠嚴肅,容易讓人退避三舍。

  他抬眼看她,道:「是啊……阿奴,你去打架了?」

  她心跳加快。「我也不是故意……」

  「為了什麼事?」

  「他說話令我不快,所以……」

  「打贏了嗎?」

  「嗯……打贏了。」

  他點點頭。「正該如此。」語畢,轉身即走。

  她追上前兩步,張口想喊住他,但最後只是恨恨地踢了地上石塊一腳。她走進徐府,看見門房,眼兒一亮,又湊過去問道:

  「今日信役來過了嗎?」

  「來過啦。」門房知她要問什麼,笑道:「五少還是沒信給您呢。六小姐,你臉怎麼了?好好的一張臉怎麼腫成這樣?」

  她含糊應一聲,學著徐二轉頭就走。不就是腫成連二哥都看不見的豬頭臉嗎?有什麼大驚小怪的!

  「好痛好痛。」她捂著臉,本來想回房,後來臨時改轉向五哥的寢院。

  四姐定平迎面而來,她立即放下手,讓臉上的紅腫一覽無遺。

  「四姐!」

  徐定平掃過她一眼,點點頭當是招呼了,隨即擦身離去。徐烈風咬咬唇,低頭摸摸指上青腫的關節。身後腳步聲轉回,她沒有回頭,嘴裡動了下,不發出聲音地說著:

  受傷了就去塗個藥,別破相讓人瞧見。

  「受傷了就去塗個藥,別破相讓人瞧見。」徐定平說完就走了。

  徐烈風輕笑一聲,頭也不回地進入徐五的睡房,整個身子撲向軟軟的床褥。

  「哎喲喲——」她大叫著。五哥怎麼不回家呢?早點回來吧!阿奴一個人很寂寞的!

  每個人看起來都關心她,但,其實根本不在意她。四姐是徐家軍裡的遺孤,照理說,父兄該對她比對四姐還親熱,哪知啊,以前她以為父兄是不知如何對待女孩家,現在才知是因人而異。

  如果教人瞧見,還真以為四姐才是與徐家有血脈關係的女兒。

  其實父兄待四姐也不會親熱到哪裡去,可是至少兄友弟恭,噓寒問暖是有的。父兄對她當然也會噓寒問暖,只是……讓她感到很敷衍。

  有時她都覺得陛下跟蕭元夏才是真心待她好的……當然,待她好的也包括五哥……受傷了就去塗個藥,別破相讓人瞧見,嘿,怕被什麼人看見?被陛下麼?

  四姐定平性冷,不熱情也不過分無視她。也許四姐是外來者,不好太過疏離她這個徐六,但她隱隱有所覺——徐四在她面前劃下鴻溝,將她自己與父兄歸於圈裡頭,而她徐烈風,在圈外。

  她不顧疼痛,小臉埋在床褥間。五哥都離開好久了,這床被都不知換過幾回,哪還有他的氣味?

  五哥,你還要不要阿奴做你手腳?你想不想阿奴?阿奴好想你好想你……她趴了一會兒摸摸肚腹,脫掉鞋襪跳下冰冷的地面上。

  她赤足用力踩來踩去,覺得腳丫子冰涼涼了,肚子更不舒服了,這才自房裡的書櫃取出《長慕兵策》的竹簡,一整個鋪在地上。

  五哥是個老式的人,喜歡在竹簡上寫字,《長慕兵策》第一版就是在竹簡上完成,由她譽到紙上。

  他眼力不好,寫出來的字也凌亂粗糙,但她這個從小看慣他字的人,是能辮認出來他在寫什麼的。

  她想,在她出生前,五哥一個人獨自學習一定吃了不少苦頭,所幸他有她,平常讀書給他聽,讓他不用看得太吃力,他字寫糊了她就偷偷替他改好,他要想看各國地形圖,她就把地圖塗得七彩顏色,每條邊線比手臂還粗,讓他能看個清楚,所以,五哥缺不了她的,對吧?

  那怎麼都不回信給她?她心裡有點慌,連忙準備筆硯,鋪上信紙,認真地想了下,提筆寫著:

  五哥,阿奴今日又打架了。平日阿奴是常勝將軍,每打必贏,今天被人偷襲,油炸魚的同伴真不是人,果然什麼品性的人就只能與什麼樣的人來往!油炸魚跟方家最不學無術的孩子湊在一塊,那姓方的趁阿奴一時不察,拿椅子從後頭砸來,我不小心挨上油炸魚的拳頭。他一臉驚嚇,想來是怕我報復了。可我眼下暫時沒法報復,五哥我挨疼,好疼好疼,嘴裡還流血不止呢……你最近好不好?阿奴很想你。你想阿奴嗎?前兩天我肚子也疼,才知道南臨姑娘家是有癸水的,四姐請了大夫過府替我把脈調養,說是別碰冰、別著涼,自然就舒服些。五哥,這真令人討厭,是不?以後阿奴是要上戰場的,這些麻煩東西幹嘛出現呢?難道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嗎?五哥,有沒有法子不疼呢?阿奴真的很疼的……

  她小心翼翼,確認每個字都粗大得讓五哥勉強看得清,這才擲了筆,滾到冰涼涼的竹簡上,她想了想,又拉開上衣,半解肚兜,露出個小肚子來納涼,最好涼到痛得打滾。

  五哥會不會回信呢?如果不喜歡寫信,找僕役送話照樣行的。五哥遊走各城鎮,不知道現在他在哪了?這信一來一返,她會何時才收得到?等待的日子很辛苦啊!

  五哥,前幾日陛下下了個口諭,不准徐家老六出京師!他老人家是什麼意思?當年你要出京遊歷,阿奴本來要跟的,但陛下說他年紀大了,阿奴這一走就不能時刻看見我,於是硬把阿奴留下天天看他,這真真令人討厭!陛下膝下有一女一兒承歡,阿奴又不姓蕭,天天看我也沒用……五哥,你是樂不思蜀了,是不?怎麼都沒給阿奴捎個信?阿奴真的很想你,阿奴想再替五哥寫字,想唸書給五哥聽,想半夜學戲子逗五哥……五哥,你的兵策我都能倒默如流了,以後再也不會你一句重複好幾次阿奴才懂,五哥……阿奴很想再當你手腳……

  五哥,你說,女人有這玩意是做什麼呢?痛也痛死我了,將來阿奴是要上戰場的人啊!要是每個月都這麼痛,我豈不是要日夜祈求打戰時別撞我這日子?很痛的呢。五哥,昨日陛下一時興起,居然入夜還不放我回府,非要我陪他說說話。這話什麼時候不能說,有必要熬夜麼?蕭元夏及時求見陛下,我這才脫身,嘿,我知道他是夠義氣的,專程把我從宮裡贖出來。不過他有點怪,昨晚他面色蒼白地追上我,罵我是個沒心眼的傻子,都快十三了也不知道避嫌……跟誰避嫌哪?陛下麼?他都老得可以做我爺爺了呢,不不,他老得都可以做我爹了,五哥,你可別跟爹說我笑他老,我沒這意思。陛下跟爹年齡相當,但,我絕對是偏向爹的……五哥,你跟二哥捎口信了,怎麼不給阿奴捎個呢?是不是二哥漏了?阿奴整天纏著他,他還騙我你沒給我口信,下回,你別托二哥轉告,你直接寫信給我吧,我已經沒什麼想你,不過你想我……我就一定想你的……

  她渾身濕透,匆匆走回自己的寢院。

  「六小姐?」有婢女詫叫。

  徐烈風回頭看去,懷裡還緊緊揣著一塊白色方帕。

  「沒事,不小心跌進池塘,換個衣物就沒事。」她魂不守舍道:「三少爺剛也掉進池塘,受了點傷,你快去幫忙吧。」

  婢女連忙應是離去。

  徐烈風急切地一腳踹開自己房門,然後緊緊關上,心跳如鼓地攤開方帕。

  帕上尚有不少血珠滾著……是三哥的。

  她的雙手輕顫,取來注滿水的杯子,將血珠彈了進去,緊跟著她毫不猶豫取出匕首往自己手背一劃,任著暗紅的圓珠滾入杯中。

  她看著老半天,看得面目猙獰,咬牙切擊,最後氣得用力擲杯。她憤怒地踢翻桌椅,正要將書櫃上的書本一塊拽到地上,忽地瞧見櫃裡一角束著竹簡。

  她手上動作停住,凝視竹簡一會兒,才像珍寶似的打開它。

  她從五哥房裡搬了一些竹簡過來,天天反覆讀著,就怕哪日他回來隨口問著,她不像信裡說的那樣倒默如流,豈不是令五哥失望?櫃上的閒書她也一本本讀著,就等他回來她可以說得精采不乏味。

  她到底算什麼呢?到底是不是徐家人?連不是姓徐的四姐,都能得到父兄的關愛,那她呢?她也是哪兒來的遺孤嗎?怎麼比四姐還不如?她早有疑惑,處處注意蛛絲馬跡,即使連五哥相貌平平,在眉目間也略略似三哥他們,那她像誰呢?像娘嗎?

  還是誰都不像?

  半年前,父親回京不慎受傷流血,她緊張兮兮先拿自己的帕子替他止血,事後她心頭一動,想起自大魏的醫書裡看過滴血認親的例子,於是割指融血……那次的結果跟這次一樣,嘿……嘿……是大魏醫書騙人還是她真不姓徐?

  她怎會不姓徐呢?

  父兄沒必要騙她啊!娘親在產下她後體弱沒多久就走了,也許是這個原因,父兄一直排斥她,而身為私生子的五哥則對她沒有什麼敵意……

  還是……還是,其實真有徐六這個人,只是徐六早夭,她是替代品?所以,每當該穿上徐家家色時,他們總輕描描地找各種理由帶過,讓她這替代品沒能穿上白色……

  她渾身一顫,不敢深想下去。

  她小臉埋在竹簡裡好久,才深吸口氣振作起來。她拍打頰面,把桌椅立妥,取來筆硯,衣袖還是濕著呢,但她懶得換,直接捲起袖子,提筆寫著:

  五哥,近日阿奴過得甚好。父兄輪流回京,今天三哥個性莽撞掉進池塘裡,狼狽模樣實在令阿奴捧腹大笑,但做人妹妹怎能見兄落難不救?於是阿奴上前想扶他一把,結果不慎也跌入池塘。三哥他在邊關久了,連話都說得不索利了,他看見我一身盡濕,喊了句倒霉,隨即跑走……

  「倒什麼霉,都是兄妹啊。」她自言自語地抱怨:「他居然把我誤認外人,以為見到我濕身畢露就要娶麼?三哥眼睛比五哥還不如……」她覺得這信寫得十分乏味,直接揉爛丟到一角。

  她本想寫寫自己的趣事,好比前幾日陛下召見,當時蕭元夏也在場,陛下笑著要她以後叫他一聲元夏哥哥。

  她一直當蕭元夏是弟弟的,徐家兄長都是她的哥哥,她盼著兄長們寵她愛她,而蕭元夏在她眼裡,就像是一個需要守護的人,如同南臨徐家與皇室間,守護者與被守護的角色……這是不是表示一切都是她庸人自擾,其實她骨子裡流的是徐家的血……

  當下,她覷見蕭元夏的臉色又白又難看。這有什麼好難看的呢?又不是叫他喊她聲姐姐!昨日她又被陛下召見,陛下笑呵呵地提及蕭元夏與羅家小姐在御花園賞花,還曖昧地朝她眨眨眼,她真是一頭霧水,直到回來巧遇大鳳公主,經她提點,她才知道陛下有意將羅家小姐許給蕭元夏。

  羅家跟方家一樣,是南臨三朝元老,家族在朝中勢大,但羅家低調許多,至少,不似方家一般表面仗著狗屁大勢。

  不過,不管羅家與方家她都沒什麼好感。她沒忘了兩年前在宮宴上羅家小姐掩口的那一笑。

  這些事,能跟五哥提嗎?他會不會覺得她怎麼都提別人不提她自己?可是,以前她滿滿的信都提自己,他都沒回過啊……

  她有些沮喪,仍是撿了些她的趣事寫在信上。她小心翼翼封好,想了下,換件乾淨的衣物去探徐三。

  她才到徐三門外,耳力極尖,清楚地聽見他在裡頭哈哈笑道:

  「老五真要成人禮了?」

  她心一跳,頓時停止呼吸。

  「南臨男子十五成人禮,他已經十八了,再不行成人禮,難道要他眼睛一輩子都那樣?」徐二答著。

  她略略退到窗邊,往裡頭覦去,徐二正垂目看著信。五哥來信了?

  徐三收斂起玩笑態度,正色問道:

  「成人禮後,真能跟咱們一樣了?」

  徐二沉默一會兒。「誰知道?南臨劣民跟一般百姓早混在一塊了,壓根沒見過他這種情況,那些傳說也是許久以前,不知真假。但,無論如何,這成人禮總要的。過了成人禮他想出國去,咱們得找機會勸勸他,別找個外國媳婦回來,他得在南臨找……早些讓徐家開枝散葉吧。」

  徐三笑道:「正是如此。咱們的命,都是隨時會去了,可咱們家至少要保住一個傳宗接代,老五挺好,他人聰明,不管什麼時候都有本事能存活下來,將來的子孫也一定不是平凡之輩。以前我老覺得老天對咱們家過頭了,怎麼生出一個這麼與眾不同的孩子,可是現在,我忽然覺得,老五現在就很好了,人是不能十全十美的,他要是真如傳說那樣,退早面貌漸變,那就是十全十美了,我也怕啊。」

  窗外的徐烈風仔細聽著他們說五哥此刻落腳的地方,何時成人禮,選擇南臨劣民裡的哪位花姐兒。最後,徐三猶豫地問了一句:

  「我說,這老五是不是有那……龍陽癖好?怎麼拖了這麼久才成人禮?好像被強迫似的。」

  「他為人心高氣傲,怎願與放不上心的人有一x情緣?但,即便他不情願,這事也是要做的。他是南臨人,就該遵從南臨風俗,不能教人抓住徐家的把柄。再者,如果真能因此讓他看清事物,往後也就不必靠人了。」

  徐烈風咬住唇。她知道二哥的話下之意。他在說,以後五哥就不必再靠阿奴了!

  「這信,沒提到阿奴。」徐三笑道:「想是早忘了她。這阿奴也真一廂情願,上回還看見她拿著信託給門房呢。她還能寄給誰?都讓陛下搞成井底之蛙啦,陛下就繼續搞吧!咱們老五合該是天上飛鷹,阿奴這青蛙怎比得上他?」

  「你嘴皮子收斂點,不該說的不准多話!」

  徐烈風滿面通紅,悄悄離開徐三的寢樓。她臉紅到連眼睛都紅了,三哥何必這樣說她!陛下只是想……想時刻看見她,她現在就是個井底之蛙,可是以後一定會上邊關,這隻小青蛙會守護著南臨所有百姓,到那時三哥不會再笑她了!

  今天的風有些大,讓她忽冷忽熱的,她連忙搓著手,忽然想起如果五哥遇上不愛做的事雙手總是冷的……他說過成人禮的事,那時,他雙手也是冰冷冷……

  她想了一會兒,咬咬牙,回房取出地圖,細細看過。五哥擇成人禮的地點是南臨劣民較多的城鎮,如果連夜快馬,一天就能到達。

  她又拿出另一張官道地圖,花了點時間默背後,牽了馬就出徐府。

  三哥說她一廂情願……哪會啊!五哥從來沒有拒絕過她的親近.他倆的感情不是三哥可以體會的!

  她翻身上馬,將近城門時,守門的小兵見到她,一愣,笑道:

  「這不是六小姐嗎?」

  「我要出城。」

  「……六小姐是說笑嗎?上頭有令,六小姐出京是要有令牌的。這令牌……」

  「現在是守犯人麼?」她冷冷笑道:「你是指我徐六是犯人,這京師成了我牢寵?」

  「不不,小人不是這意思……」

  「烈風,你在這裡做什麼?」蕭元夏驚喜叫道,連忙自轎裡出來。「我正得空去找你呢,這幾日總是……」總是教父皇有意差開他倆。

  「元夏哥哥你……」

  「別叫我元夏哥哥!」他厲聲說道。他察覺自己竟對她無故發了脾氣,便道:「我沒氣你,只是你在我眼裡也沒小到哪去,父皇要咱倆以兄妹相稱,我可不習慣……你要上哪去?」

  徐烈風對他突來的怒火完全不介意。她欣喜笑道:

  「你來得正好,我有事去我五哥那兒,來回約莫兩天路程,煩你跟陛下說,井底小青蛙去個兩天見識見識即歸,讓他老人家別太想我,要是想烈風了,那就請你畫個肖像,讓陛下稍解思念情,等我歸來再把趣事說給他聽……喂,夏王就是我的令牌,有事找他去!」語畢,馬鞭一揮,她快馬通過城門。

  「徐烈風!」蕭元夏面色鐵青。

  「等我回來,請你上酒樓吃飯賠罪!」她大叫,轉眼消失在他眼底。

  黃昏時刻,一襲白衫外罩長袍的徐長慕經過庭院,陡然停步。

  他慢慢轉過頭,看向那站在廊柱旁的身影。

  個兒不高,身著黑色衣裙,就這樣立在那處望著他。

  他第一時間想的,不是哪來的沒規矩丫環,而是,能將女孩家衣物穿得如此猖狂,彷彿連衣物都沾染那幾分氣勢的,只有一個人。

  他目光停在她模糊不清的眉眼。

  「……阿奴?」他看不清,但他知道她笑了,而且笑得極為歡快。

  「五哥!」她跳進他的懷裡。「五哥!五哥!」

  他穩住她,訝道:「你怎麼來了?」

  「我來見你啊!我好想你,五哥!你好像變高了呢,但阿奴也不弱,還在長高呢!」

  他碰碰她的頭頂。「是長高了。」

  她眼兒一亮,緊緊抱住他的腰身。「我就知道五哥沒忘了我,嘿!真沒忘了我!」她眼淚掉了,可不能被他發現,會被笑的。她假裝蹭進他懷裡,順道擦去眼淚。三哥說的都是渾話,五哥一直惦著她的。

  「誰領你來的?」

  「我自己來的。」她邀功道:「阿奴一天一夜沒合過眼,來到這裡後,隨便問個劣民,他們說徐家在這裡有間小宅子,我就自己過來了。五哥,你……」她輕輕包住他的雙手,果然是冷的。「我剛來時,聽見今晚是你成人禮,所以阿奴想……想陪著五哥。」

  他一怔。「你就為這小事趕來?」

  「……不止,我也想見見五哥。」她笑道,一直搓著他的雙手。「阿奴一直很慶幸自己不是男子,否則這成人禮實在太痛苦了……」她見他面容微地古怪,補充:「我想,五哥做這不甘情願的事時,我在旁陪著,也許這成人禮會好過些。」

  他聞言,想笑。本是平凡的面龐顯得柔和許多,正要開口,又聽她認真道,

  「五哥是個有才能的人,有些傲氣是理所當然的。你看不清對方,也不知對方是何情緒,卻要因南臨風俗與對方過分親密,心裡自是不喜的,沒關係,到時阿奴就在外頭陪你。五哥只要想,阿奴陪你在外頭不痛快,忍一忍也就過了。」

  他靜默一會兒,將她柔軟的身子摟進懷裡,輕聲笑道:

  「阿奴,還真是很久沒抱著你了。」現在才發現,他很懷念這種感覺。

  她笑咪咪地,眼底滿溢歡喜的碎光。

  「我知道,五哥是喜歡抱著阿奴的。」

  他哈哈一笑,拉著她。「你先去我房裡歇息,明兒個我雇輛馬車送你回京。」

  「我自己也能回去,這一天一夜快騎累不著我的。五哥成人禮在哪兒做?不如我去四姐房裡休息吧。」

  他面不改色答道:「我房裡眼下是空的,成人禮我安排在另一頭客房,你四姐經此處休息也是在客房裡,哪來她的房?」

  她眼兒亮亮。原來她跟四姐待遇相同,沒有忽視她,是她多想了。

  「我喜歡在五哥房裡睡,咱倆好久沒睡在一塊了……」她聽見腳步聲往這處走來,便往院子門口看去。

  他心知有異但不語,順著她的目光看,等了半天,才見有個艷色衣裙的丫環現身。他心裡微覺古怪,阿奴這麼早就發現有人往這來?

  「五少,我是金兒……」那婢女知道他眼力不好,連忙回稟身份,她掃過徐烈風,脫口:「這美麗的小姑娘是……」

  「她是舍妹徐六。金兒,你帶六小姐去我房裡歇息吧。」他發現自己居然還拉著阿奴的手,笑著鬆開。「阿奴,去休息,我沒瞧清你疲累的臉色,也知道你渾身在發臭了。」

  徐烈風欲言又止。

  「我也不是膽小鬼,用得著你作陪嗎?說出去不是笑死人。傻阿奴,就你這般看重我這事。」他朝金兒微地頷首,客氣道:「勞煩你了。」

  金兒連忙福身,送他離去後,才笑嘻嘻地朝徐烈風道:

  「請六小姐隨金兒來。瞧我運多好啊,居然能在一天內,不,有生之年見到兩個徐家人,說出去肯定被人恨的。」

  「你……是我五哥在這裡的婢女?」徐烈風跟著她,暗暗打量這窈窕身段的婢女,跟五哥差不多年齡,但妝是不是濃了點?

  金兒笑道:「當然不是。我是春蓮姑娘的婢女。」

  「春蓮姑娘?」

  「就是與五少行成人禮的姑娘啊。」金兒掩著嘴,實在不太好意思對著一個未滿十六的好人家姑娘說這些事,但她想,徐六是徐家之後,看她模樣也是不拘小節,不似養在深閨的大家閨秀,她自來熟地再補充:「春蓮姑娘是咱們春水居的紅牌,雖然是劣民身份,但比一般南臨閨秀還有才情。五少喜歡聽她彈琴唱曲,這一聽就是半個月。半個月後五少跟春蓮姑娘提起成人禮的事,春蓮姑娘自是一口允了。」

  徐烈風聞言,心裡對這叫春蓮的有了討厭的感覺。

第2章(2)

  金兒來到一間房前打開門,朝她笑道:

  「六小姐,這裡是五少的房,請。」

  「嗯……」徐烈風步進去,回頭看她。「你們在這宅子待了多久?」

  房裡的陰影略略在她面上勻勒出一抹艷色,金兒一時看呆了。南臨人有這種艷色嗎?

  「我在問你話呢。」徐烈風皺起眉。

  「……有半個月了。」金兒勉強回神,答著:「五少貼心,怕春蓮姑娘不能接受他的相貌,請她在這宅住上半個月,稍稍習慣他這個人……哎,別說咱們春水居是做啥的,其實咱們跟南臨那些只看外貌的貴族千金不一樣,五少姓徐,是寫過兵策的南臨長慕,性子又比其他人好上許多,他找上春蓮姑娘,是春蓮姑娘的福氣呢。」

  徐烈風悶著氣,隨口問著:

  「她在這裡的半個月也是彈琴唱曲給我五哥聽麼?」

  「是啊,頭幾天五少還請春蓮姑娘唸書,代筆寫信呢。」

  徐烈風攥緊拳頭。

  「五少不大喜歡有外人進他房裡,金兒就不進去了。六小姐,你真美麗,可是,不太像南臨人,徐家本來的面貌都如此嗎?」

  「你話這麼多,滾出去!」徐烈風當著金兒錯愕的面上,用力合上門。

  什麼東西!什麼東西!能當五哥的眼手很了不起嗎?這麼炫耀!她氣得來回踱著,巴不得趕走那個叫春蓮的!

  她明知五哥在外,必有其他人取代她當他的眼跟手,但親耳聽見了,她心底總是不舒服!

  有了可以取代她的人……五哥也不怎麼需要她了吧?她手心有些發汗,惱極五哥幹嘛找個會唸書寫字的花姐兒!

  五哥貼心?才不呢!他要貼心,怎會不回信給她?他才不是為了那叫春蓮的著想,他是為自己著想,讓自己去習慣春蓮這個女子,讓自己勉強熟悉一下成人禮的對象,確認對方沒有絲毫的排斥,他根本不喜在看不清的情況下,對陌生的人過分親密——更不喜不是心甘情願的親密!

  他為人傲得很,他看不上的人通常以禮待之,他厭惡南臨一些已成規範的風俗,卻又不得不為之,例如成人禮……她都瞭解的,只是,她心裡很不舒服。

  很不舒服的……五哥隨便找找,都能找到取代她的人。那她還有什麼用處?

  她焦躁地走來走去,又去翻他的書。

  一想到這些書都有人念過了,她又放了回去,轉頭看見書櫃一角放著竹簡。她好奇地拿過來,訝了一聲。

  這是什麼啊?五哥在畫圖,這麼粗糙,旁人看不懂的!這是鎧甲?跟南臨現時的鎧甲不太一樣。南臨的鎧甲以胸背為主,甚至,目前各國的鎧甲都差不多,怎麼五哥繪的不太一樣?是五哥眼力差繪錯了嗎?她照著他繪的圖比比她的袖子跟至膝的裙擺,實是匪夷所思,最後她想了想,又小心地收妥。

  她到處翻著書櫃,沒有瞧見有人代他繪這些圖。她撇撇嘴,要真有人看得懂他的繪功,那真是五哥肚裡的蟲——神了。

  天色已暗,滿室皆如墨染。

  她心神不定,索性推門而出。寒風令她打個哆嗦,她雙手合十對著夜空低喃:「但願有奇跡,讓五哥目力如阿奴一般清楚。」他的才能能讓他前程似錦,能為南臨百姓造福,但礙於眼力,總有諸多障礙在前,有沒有好相貌無所謂,如果南臨劣民神奇的傳說是真實,但願會發生在五哥身上。

  所謂南臨劣民,是屬於南臨裡較劣等的身份。在南臨史書上寫著,在南臨開國之初,這些劣民就已經存在了,不知打哪些國家來的子民,並無身份證明,但外貌明顯與天生美麗的南臨百姓有所差異,而後南臨君王將南臨一些罪臣之後判為劣民,從此,兩種劣民彼此交融,他們的後代漸漸偏向南臨的美貌,再無當年平凡無奇的特徵。

  時至今日,已經鮮有像五哥這種令人意外的南臨相貌了。

  而當年那些外來的子民,到底是哪國或哪姓流浪而來的,在歷史上一直沒有學士敢大膽斷言,但,他們卻敢斷言現在沒有一個國家的子民是需要陰陽調和改變人相貌的,也因此,南臨劣民裡流傳的這種漸變相貌的說法一直被視作神話,至今無法驗證。

  她想了想,歎了口氣,與其靠這種沒人背書的神話,還不如求老天爺把她的眼力分給他一些。

  不管五哥需要多久完成成人禮,她想一直陪著他,就算有人取代她當他的眼睛,那,至少她還是徐六,是徐五的妹妹啊!

  這間徐家宅院不大,她天生五感又強,很快地摸黑找到成人禮的客院。

  院子門口點上兩盞喜紅丑燈籠,太好找了。

  「……」這誰搞的啊?搞得像成親一樣。是那個很熱情的金兒嗎?她無語。

  她舉步進院子,掃過那烏漆抹黑的門窗,低頭輕輕踢了踢腳邊的小石頭。

  她本想坐在門前階上打個盹,才動了一步,耳朵一動,她眼兒微地瞪大,望向那扇門。

  那是什麼聲音啊?她心裡直蹦著,頰面微微熱著,她隱隱知道裡頭有所古怪,不該細聽,於是她一路退出院子,拿匕首割了帕子,塞進耳裡。

  她就蹲在燈籠下,埋進雙臂合目養神。

  睡一下就好,她想,應該能在五哥出關前醒來才是。她模模糊糊地睡著,想著她是徐六,是徐五的妹妹,這層關係是不會改變的,一定不改的……有人一直搖著她,她有點冷,更縮成一團。

  接著,她耳裡的布團被人取了出來。

  「阿奴,你在做什麼?」

  五哥!她嚇了一跳,連忙跳起來,跟徐長慕撞在一塊,她趕緊扶住他,東張西望著。「過多久了,怎麼還是天黑?」

  「初更剛過完,你在這做什麼?」他皺眉。

  初更剛過完……她瞪大眼。那不是才沒多久嗎?五哥真完成成人禮了嗎?她本想問,但又不太好意思問,鼻間飄過胭脂味,來自他的身上。

  她微地一愣,覺得此刻的五哥有些陌生。她結結巴巴:

  「我……我剛來,想說……如果五哥出來時天還是黑的,我就能扶你回房間。」

  「我還沒那麼不濟……你手指真涼,真只待了一會兒?」

  「嘿嘿,真只待了一會兒,只是這風大,吹得我渾身發冷。」她摸到他的雙手也是冰涼的,有點惱那個叫春蓮的怎麼不順便緩了五哥的手。她不動聲色反手拉住他的雙手,試著用小手包住他的大手替他擋風。

  徐長慕眼底抹過難得一見的柔軟,拉過她。「你領路吧。」

  她開懷笑著:「好,我領五哥回房。」

  「明兒個一早先去請個大夫替你看看,你再回京吧。」他道。

  她聞言,足下一頓,差點跌個狗吃屎,全仗徐五一把拉住她。

  她心裡歡喜到被油炸魚打個十拳八拳都不會反擊了!五哥說要找個大夫看她呢!他聽見了她的不舒服,所以要找大夫看她呢!

  終於……有人真正地注意到她了。嘿,她就說來這裡是沒錯的,嘿,嘿……

  「阿奴,你很開心?」

  「當然,五哥完成成人禮了,說不得將來能清楚看人了,到時可以把阿奴看個仔仔細細,通通透透。」她激動著。

  「……我也想看看你呢。」他忽然說著。

  她喜不自禁連連點著頭,拉著他回到他的房裡。

  「別點燈,背過去。」他知道她十分聽他的話,也不回頭確認,逗自用著臉盆裡的水擦拭雙手。

  她聽著背後不只是洗手,簡直是……五哥在擦拭身體?她很想提醒他天寒地凍,別用冷水,但她想此刻還是不要多說話,大不了兄妹倆一塊生病一塊讓大夫看。

  兄妹呢……她眉開眼笑。

  「五哥,別趕我去客房,我……睡窗邊長榻,我明天就要回去,今晚再分房睡不就連幾句話都沒說上?」

  他換上乾淨的衣袍,應了一聲,道:「阿奴,你過來。」

  她喜孜孜地跑到他面前,像頭小忠犬一樣。

  他輕輕圈住她,彎著身把臉埋進她的頸上,歎了口氣,終於放鬆了。

  在黑暗裡她動也不動,晶亮的眼兒睜得大大的。「五哥要累了,那抱著阿奴一整晚也沒關係。」

  他不發一語,仍是抱著她軟軟的身子。良久,他才掩去他難得的脆弱,道:

  「我真是累了嗎?居然想,今晚有阿奴陪著,真是太好了。」

  「五哥!」

  他笑著彈了彈她的鼻子,抱過床上棉被,催促她到榻上躺好,再小心替她蓋上被子。

  她簡直受寵若驚了。

  「睡吧。」他道。

  「嗯,五哥也早些睡,阿奴就在這,有事喚一聲就好。」她言語間滿溢著歡樂跟滿足,甚至她還悄悄捏著自己,確定沒在作夢。

  他淡淡地笑了,回到床上坐著。

  她合上彎彎的眼兒,說著:

  「五哥,我跟老天許願了,如果成人禮也沒法讓你眼力轉好,那阿奴分些眼力給你,所以你也別擔心,以後五哥的眼晴可以清楚看見阿奴,可以清楚去看想要看的東西。」

  「……嗯,你……快睡吧。」他輕輕應著。隨著她呼吸漸漸平穩,他的笑容斂去,心裡仍是殘留阿奴帶來的意外溫暖。

  過去兩年他是沒什麼在想她的。唸書、抄寫、照料,能取代她的人多得是,雖然沒有她誇張有趣的音調,但他只是獲取書裡內容,有沒有心講得有趣對他而言一點也不重要。

  只是,他沒有想過,自己會被過去幾年的習慣束縛——抱著阿奴,居然放鬆了。

  今晚陌生的男歡女愛,固然刺激他的感官,他卻在完禮後毫不留戀地離去,對於完成成人禮後鬆口氣的同時,心理上仍然有著被強迫的不適。

  他上了床,發現棉被讓阿奴蓋去,不由得失笑。平常阿奴關心他關心得緊,哪容得他連個被也沒得蓋,今晚她是真累壞了吧。

  怎麼兩年沒見,他一點陌生感覺也沒有?

  以往他只當一頭小忠犬在他周圍奔走著,現在卻想著,旁人的妹妹都是這般對待兄長麼?盡一切地配合他這個人,盡一切地憐惜他這個五哥。誰家的妹子能做到這地步?

  他萬萬無法對定平做到這種地步,他沒辦法對定平產生手足感情,最多客氣對待就是他的極限了。

  阿奴自顧自的太親近了,以前他總不冷不熱這麼想著,但現在覺得她親近些也沒什麼不好。

  以前他只是想著或許,今日他卻深刻地確認——如果他永遠都是這長相、這眼力,這世上也只有一個阿奴會一本初衷地親近他、在意他。

  他捂著眼,想著她竟去許願把她眼力分給他,這阿奴……這阿奴……他的掌心漸暖。今夜似手也不是那麼的難受了。

  他和衣合目本想短暫養神,一等天亮再好好與她說說話,但阿奴就在身邊,他不自覺的安心漸漸蕩到四肢百骸,這兩年向來淺眠的他,在今晚沉沉睡去。

  雖然蓋著棉被,但她全身冷得發抖,抖到自己被驚醒。她翻身下床,打著哆嗦想叫醒五哥,讓他先找大夫過門吧,她想她是癸水來了,吹冷風得到風寒了。

  天才初亮,床上五哥和衣而眠,她一怔,連忙抱起棉被要還給他,眼角捕捉到書櫃下一角的鏤空簍子,簍子裡有著眼熟的信封。

  她心思一頓,放下棉被,彎下身把簍子拖出來,裡頭果然是滿滿的信封。

  每一封,每一封都是她親手寫的,親手合膠的,怕別人亂拆,所以她封得仔細密實,希望只有五哥一個人看到。

  沒有一封被拆過。

  簍子的邊緣,還沾灰塵,可見主人平常不動它,只是順手將不要的東西丟進裡頭。

  她蹲在那裡,瞪著老半天,慢慢回頭看那床上隱約的身影……她神色略略迷茫,一封封珍惜若寶地拆開,讀著上頭的每一句話。

  她寫得文情並茂,連自己看了都會感動啊,她一直困惑看信的人怎麼不回信呢?一定是其他兄長不肯傳信吧!她都是這樣告訴自己的。

  兩年啊!一封信都沒有被拆過!她把小臉埋在信紙裡。

  原來,她的信一直沒有人要看,嘿,一直沒有人要看。

  誰要看呵?有啊,唯一會看的,就是自己啊!

  自己寫,自己看,自得其樂。

  她本想等今天問一問他,他想離開南臨去哪兒?倆兄妹好上這麼多年,她卻從不知道五哥想出國,他是不是忘了跟她提?

  如果以後陛下准她離開京師,邊關也用不上她,她也想跟著五哥的腳步走,他是天上飛鷹,那她在他後頭當個小飛鷹……她暗笑一聲,三哥說得沒錯,她真是一廂情願,只怕在他眼裡,從頭到尾根本沒有她。

  她無聲無息地把昨晚繪著鎧甲的竹簡搬出來攤開,坐在桌前鋪紙下筆,細細謄繪到圖紙上,偶爾繪好的圖紙不小心飄下地,她也不在意,等到繪得差不多了,筆墨沒收拾,她就這麼抱著簍子走出去。

  天空飄著絲絲細雨,她亮起火摺子丟進簍子。橘色的火光從信紙間竄了開來,迅速吞噬她兩年來所有的盼頭、思念跟自我的欺騙。

  她癡癡看了一會兒,轉身去馬廄牽出她的馬來。

  在離開前,她正巧遇上金兒。金兒與另一名徐府婢女端著熱水盆,準備送去各自的主子房裡。

  「六小姐!」金兒笑道:「你起得真早,我們午後就要離開了,你……你臉色怎麼這麼蒼白?」

  徐烈風視若無睹,牽著馬往外走去。

  「六小姐!」金兒機靈,暗使個眼色,叫徐家婢女去找徐五。她追上前笑道:「在下雨呢,六小姐穿得太單薄了,瞧,你還在打著顫,五少呢?」

  「五哥……還在睡吧。」徐烈風心不在焉答著,俐落地翻身上馬。

  「六小姐你要上哪去?天才亮呢。五少知道嗎?」

  「我上哪去?」她眸裡短暫有了迷惑,而後朝金兒笑道:「如果五哥問起的話,你就告訴他,阿奴回去當井底之蛙了。」

  「當井底之蛙也沒什麼不好,什麼都不要知道,還是可以稍稍騙騙自己。」她一頓,嘿了一聲:「如果他會問的話。」

  語畢,她一拉韁繩,踢上馬腹,絕塵而去。
引言 使用道具
zerosmall
王子 | 2010-3-15 22:05:07

第3章(1)  

  「徐六!」惱怒的咆哮傳遍京師大街。

  酒樓裡的使節聽到「徐」字,好奇地探出視線,啊了一聲,脫口大讚道:

  「好俊的騎術……咦,是個姑娘……南臨文武並重,但女子少有涉武,莫非她是……」

  「正是。她就是南臨徐家么女徐烈風。」與他同坐的官員苦笑,不知該不該表露些小羞愧。

  「借道借道!」這女騎士約莫十六、七歲,控馬技術甚佳,街上百姓往往還沒有反應要避開,那馬就像條滑溜的魚這樣側了過去。

  轉眼間,騎士已過酒樓,一頂轎子忽然出了巷口,酒樓上的使節居高臨下目睹此景,哎喲一聲,眼看雙方就要撞上,這騎士一拉緩繩輕巧地飛躍而過。她回頭的同對,長髮掩去她無雙的絕色,她嚷道:

  「哎喲喲,晚些再來賠罪!」一眨眼,已是不見蹤跡。

  「喂!你這不張眼的!居然敢衝撞!」轎子旁的丫環嚇得小心肝都快跳出來了,她狼狽地跌坐在地上,對著那早不見影的方向叫罵:「敢衝撞咱們小姐!你死定了,非告宮不可!」

  離轎子近些的路人聞言,好心地提醒,

  「她是徐府的六小姐。」一般轎子出巷轉街時,轎夫需得喊聲「出轎了」,以免跟外頭不知情的人產生互撞。方纔他靠得近,很清楚這頂轎子壓根沒喊,更清楚這華麗轎子裡的主人必定是個很有權勢的主兒。

  這年頭不就是這樣兒?比的不是誰是誰非,而是背後的山誰高。

  「徐?」轎裡傳出南臨女子特有的溫柔低喃:「是徐將軍府上?」

  「除了徐將軍府上,哪來的女子敢這樣騎馬?」丫環氣鼓鼓地。

  轎裡沉默一陣,道:「既然是徐將軍府上,那就當沒這回事吧。走了。」

  「可是,小姐,向來只有旁人來府裡磕頭謝罪的份兒,哪有咱們忍氣吞聲的時候?」

  「你自幼出生南臨,怎會不知南臨現時的安居樂業,背後的功臣是誰?今日只是受點驚嚇,你就要公開向將軍府求個公道,它日南臨有難,難道你也要公平地為南臨出征?」轎裡的羅家小姐淡淡說著:「就算你想不講公平,也不要明著來,懂麼?」

  丫環聞言,終於閉上嘴,但心裡還是憤憤不平。同樣都是重臣之後,平日多少人來巴結羅家,哪個不敬三分?就連她們這些下頭人走路也有風的。徐將軍府裡的人自律甚嚴,平常就算不逢迎他們,也是各走各道,偏偏這個徐家老六——太囂張了!

  仗著背後有徐家靠山,仗著跟夏王有青梅竹馬的交情……幾乎曾有一度,人人都以為陛下會賜婚兩人,但如今徐六已要十七了,在南臨女子裡早算成年,陛下非但連提都沒提,反而近日讓小姐去宮裡的次數更頻繁,每回必與夏王撞個正著,陛下分明是有意……

  南臨帝王只有一後,不似其他國家有後宮佳麗三千。如果夏王能登基,她家小姐必母儀天下,就算是大鳳公主登基,夏王納了其他側紀,她家小姐還是正妃,徐家終究還是得向她家小姐跪拜的,何況那個身無官職的徐六?

  思及此,她只覺得人的一生跟對主子最要緊,這氣遲早是會出的。

  酒樓上的使節還在癡癡望著快馬消失的方向。對面的南臨官員道:

  「真是讓李大人見笑了。」

  「不不……」小周國使節李默勉強收起心裡的震撼,笑道:「六小姐一身好騎術,不知師承何處?」

  「這種小事誰會知道呢?」官員不以為然道。

  小事?李默心裡又震撼了。要是他的國家有此神騎手,早就強押著她為國效忠,哪怕當個教頭都好,如能教出跟她一般的騎兵,他們這種小國也許就能靠著自己保住家園,何必小心翼翼傍著這些大國呢?

  「這徐六的兄長徐五,就是數年前寫下《長慕兵策》的南臨長慕吧?將門虎子,一家都是強將,南臨之福呢。」他又說著。

  南臨官員輕歎一聲:「昔日風光,昔日風光。如今徐五,不過是一般子弟,雖在外遊歷,但比起徐家么女還好上那麼一點吧,現在也不知他在哪流浪了。他那長相,在南臨京師實在是不好討媳婦啊!」

  「原來如此。」李默面上雲淡風輕,不甚在意,內心卻巴不得衝進南臨京師最高處,對著這些有眼無珠的百姓吶喊:

  把你們不要的徐家人送給我們吧!你們這些奢侈不識貨的南臨人!我們願意把最美麗的公主送給徐五!

  徐家在南臨有如此崇高地位,得回溯到三百年前。

  自人們記載歷史開始,北塘、西玄、大魏,以及南邊的南臨四大國就已經存在並相互制衡,直至三百年前大魏天德帝迎娶金刀徐皇后後,四國間開始產生微妙的變化。

  大魏金刀再現,就是四國合一之時——大魏神話惡毒地流傳著。

  當時著名學士徐直正著一本書,書名為《論四國四姓一家親之可能性》——大魏的許姓、西玄的徐姓、北塘的絮氏、南臨的胥人,在遠古時代本是一家人,更甚者,在四國前,本是一姓天下。

  徐直在當時是名動天下的學士,說出去的話只真不假,這本書最後選擇銷毀,但各國探子早就有底,紛紛通報回國。

  因此,當大魏的金刀徐姓皇后親征戰場時,軟弱的南臨君王不管三七二十一,抱住南臨胥人家主的大腿,將胥人家主這個小小文官擢拔為將主,強迫他們出兵應戰。

  既然五百年前一家親,同樣都是徐姓,打起戰來彼此能力不會差到哪裡吧——各國的探子推論當時南臨君王抱著死馬當活馬醫的心思。

  南臨安逸太久了,武力早遠不如北塘,連北塘都被大魏打得節節敗退,南臨怎麼說也只是在打一場必敗的戰爭。

  南臨的君王懦弱無能地躲在宮裡,胥人將主率領著南臨軍兵浴血奮戰,最終南臨雖然失去部分國土,簽定休戰合議,但至少守住了重要的城池,沒讓南臨自歷史中滅頂,南臨百姓不至成為他國的劣民永不得翻身。

  南臨軍兵回京時,南臨君王終於自宮裡現身,當時他雙鬢轉白,看著胥人將主的屍首以及胥人年輕一代所有人的骨灰,一名軍兵抱一壇胥人骨灰,沿至城門仍不絕,京師百姓盡皆無語,跪地而伏。南臨君王言道:

  「胥人一族朕賜徐姓,自今而後,南臨皇室世世代代皆崇徐家七分,蕭家子孫切記,沒有徐家,就沒有現時的南臨皇室,它日即便徐家子孫犯了大錯,非饒不可。」南臨君王多體弱,未久,這位陛下也就去了。

  接下來的帝王戰戰兢兢,誰也不敢在自己手上砸掉幾乎算是撿來的南臨,因此南臨帝王或有軟弱或有迷信的想法——如果南臨有胥人徐姓,如果帝王學起大魏天德帝,是不是南臨也能沾點大魏的盛運?

  於是,南臨帝王封胥人徐家世代為將軍,出色者為將主,駐守邊關,撤後宮佳麗三千,仿起大魏天德帝只娶一後,雖然沒有連雙王制一併學起,但一代接著一代帝王仿得認真,至今的南臨仍是一王一後,反倒大魏,除了天德帝與金刀皇后外,再也沒有哪個帝王守著大魏祖訓遵從一後之制。

  三百年來,邊界有亂,全仗英勇的徐家軍;三百年來,朝中大臣不滿徐姓,南臨帝王仍力排眾議,全心信賴握有兵權的徐家,因此,曾被胥人一族流盡鮮血的國土,在這三百年裡小而美地迅速繁榮起來了。

  各國大部分的學士都認定南臨君王的懦弱一如南臨人天生偏體弱,沒得改了,才會如此抱著一個傳說中無敵姓氏的臣子大腿,但,也有極少部分的學士堅持南臨帝王才是真正的天下明君。

  不疑臣子,敬臣子,重用臣子,三百年來南臨帝王無視他國探子暗地離間與嘲笑,沒有一個南臨帝王藉機釋去徐家兵權,徐家將主在外守衛國家;南臨君王在內治理百姓,君臣相輔,造就今日的南臨。

  這不叫明君,難道還是昏君?

  這個首次來南臨的小周國使節,眼色迷濛地看著京師繁華街道,想著一路行來說不盡的太平氣象與美麗的國土。

  如果……如果,這樣的君王與臣子,也能重置在他那個小小國家,那真是國之幸了。

  他心不在焉地聽著南臨官員介紹南臨的風土民情,想著剛才那印象十分深刻的女子背影……

  胥人徐姓麼……

  最近的南臨一直在下雨。

  自她出生以來,這個時節天天有雨還是頭一遭,徐烈風矯捷地下馬,仰起臉迎著雨絲好一會兒,才將緩繩遞給小童,步入學士館裡。

  學士館是這兩年在京師黃金地段開張的,館主是知名學士。所謂學士,天下不分國籍,才智甚高且術有專長的天才。這些人成為學士後,出生國籍將被模糊去,他們可以選擇在任何一國定居,卻不能特定為哪個國家效力或做說客,若然一日出生祖國滅之,可憑學士之名保留性命並可自由離去。

  這一直是各國彼此間的默契,如果有學士為他國效力,那一世學士之名將被拔除,並且終生遭人唾之。

  就歷史上記載,當年西玄學士徐直最終選擇效忠西玄,照說她該被拔除學士名,但,因她貢獻極大,名聲顯赫,是歷史上唯一破格留下學士之名的西玄人。

  這學士館在南臨京師首次得見呢,徐烈風想著。有時,她會將學士館裡文人閒談的趣事跟陛下提一提,抒解抒解他老人家近年病痛纏身的不適,不過,她總覺得陛下雖是笑著聽,卻是不怎麼喜歡這間學士館。

  她揮了揮衣袖水珠,趁著人還不多時,佔了角落的椅子。她自腰間取出絲帕擦去面上的雨水,目光短暫落在帕角的紅線蝙蝠。

  這是前幾年,五哥自大魏托人送回來的,不用白不用。

  她記得,那陣子是四姐定平留在京師府裡,正巧她遇見四姐在看信,四姐順手將這帕子丟給她。

  「給你。」

  她一頭霧水,撫過絲帕。各地絲質不同,她還是第一次見到這種觸感的絲帕,但腦袋一轉,她哦了一聲,是五哥送回來的。

  「確定要給我?」她問著四姐。「你不要嗎?」

  「我不需要。」

  那,她就臉皮厚地收下了,也沒再看五哥到底寫了什麼信,或者還送來什麼東西。

  這點自知之明她還是有的。十二歲以前她會纏著上前看,看看有沒有要給她的?現在嘛——有她的她就拿,沒她的她也不會強求。

  五哥偶爾會托人送一些古怪的玩意回來,是她這隻小青蛙從來沒有見過的,有時是兩份,有時只有一份。

  有兩份的,是五哥忽然想起她,就順便捎了回來,她想她做人還不算失敗吧;只有一份的,都是四姐不要,才輪得到她。

  她該感謝四姐平日沒有什麼特別的需求與喜好,這才讓她這個沒見過世面的妹子拿到一些好東西。

  其實,五哥這樣討四姐歡心,真真搞錯了手法,這樣要怎麼娶四姐呢?

  那天,她實在不是故意偷聽到父兄的談話,他們有意湊合這對姐弟,當下,她眼睛瞪得老大,以為自己幻聽了。

  是姐弟啊,怎麼成婚?都姓徐啊!緊跟著一想,四姐不是真正的徐家人,兩人相差不過幾個月,這真是大喜事,天作之合啊!

  皆大歡喜呢,她想,只是她怕以夜會不小心把五嫂喊回四姐。

  她小心地收妥帕子,專心聽起學士館裡的文人各執不同的見解,有的是民俗風情,有時是時局,又有時只是學術上的爭論,她不見得懂,純粹只是想接觸一點京師外的東西,讓自己稍稍……開拓一下視野。

  現在她不能像天上飛鷹隨心所欲俯瞰天下,可是,她可以時時把她的小井拓展一點,也許在外人眼裡,她的井不管大不大,就只是個井,但在她心裡,這井大了點,總是好看點。

  學士館裡共三層,一樓為大廳,二、三樓圓弧中空,各自七、八個小廳,方便想聊不同題材的文人有清靜的空間。

  她從來沒有上樓過,就只是在一樓大廳隨意聽著。不過今日的主題她不太懂,遂分神四處打量著。

  學士館裡有男有女,女子少上許多,有的女扮男裝,有的以帷帽遮面,當然,也有的與她一般毫不遮臉,只是這樣的姑娘屈指可數。

  就她看來,都是平民女子一睹學術風采,幾乎沒有見到大臣貴族的子女。

  「請喝茶。」小僮一一送茶,送到她這頭時,笑道:「六小姐今日運氣好,前幾日館主回來,順道帶來了西玄茶,你可嘗嘗。」

  徐烈風應了一聲,喝了一口,盡數吐在地上。「好苦!」

  小僮忍笑。「西玄茶都是如此。」

  野蠻人的國家,連個茶都沒南臨好喝。她恨恨瞪他一眼,道:「這種茶,可以去逼罪犯吐出實言了!簡直跟南臨沒得比!」

  「六小姐是徐家人,當然覺得南臨樣樣好了。」小僮笑著繼續送茶去。

  今日還不如去找蕭元夏玩弓射呢,她想著。這個夏王也不知怎麼了,兩個月來避不見面,就連她去王府求見也是被拒於門外……不是鐵哥們的交情嗎?怎麼到頭來,都只剩她一個人了?

  她目光略抬,落在第二樓上。

  站在中空圓弧廊道上的是三十多歲的館主,一身長袍,腰間繫著紅色的牌子,他一邊隨意掃過一樓的文人,邊跟身邊的年輕男子說著話。

  那年輕男子,微微側著臉,眼下有淚痣……徐烈風心一跳,整個人呆住。

  過了一會兒,她回過神,發現自己居然在雙手發汗,又仔細看著那人。那人穿的不是徐家的白色,而且側面來看,不似五哥的長相。

  她猶豫一會兒,慢慢起身,繞著大廳角落走。如果,她是說如果,那人真是五哥,見了面她要說什麼才好?

  五哥,好久不見了。

  五哥,這幾年過得還好吧?

  五哥……

  嘿,多生疏啊,連她自己聽了都會臉紅呢。但,她實在不知該怎麼跟五哥說話,都那麼多年沒見了,就算是兄妹,也會產生距離的。

  如果五哥問她好不好呢?

  她想了想,大約也只有詞窮的一句:我很好。

  其餘說得再多,他也不見得願意聽進。何況,她不想再死皮賴臉了。

  當她走到一處角落時,他正好轉向大廳,與她打了個照面。

  她心頭一跳,若無其事地移了開。

  心情放鬆了,嘴角上揚了。

  這人,不是五哥,不是五哥的長相,也不是南臨人的長相。

  她嘴裡苦澀。什麼時候她變得膽小如鼠?不過也不能怪她,她看的世界並不大,一個不小心就會被騙,總得小心點。

  她想起那天,明明五哥說有阿奴陪著他,真好,但實際作為卻是完全不同,讓她感到很害怕,覺得自己蠢如豬,居然分不清真與假。

  還是蕭元夏好,不會說一套做一套,讓她分得清清楚楚。

  剛才那人與五哥長相不同,卻是她從未見過的華美丰采——她下意識又尋了回去。

  那人似手與她一般,掃過她的同時又將目光拉了回來定在她面上,再度打個照面。

  這人生得果然好看,初看無比驚艷,再一細量,這人劍眉斜飛,鬢髮如墨,有著南臨人清逸的春曉之色,只是眉目間光華耀傾城,掩去南臨的清美,讓人一時拉不開目光。

  這男子是哪國人呢?她看不出來。但,她卻很清楚知道自己是南臨人,南臨人美色都差不多,這人打量她這麼久做什麼?

  她狠狠瞪著他,他微地一愣,客氣地揚起嘴角,隨即目光轉了開去,不再看向她這頭。

  徐烈風退了一步,雙臂環胸半隱在角落柱旁。館主走到二樓樓梯中央,正朗聲說些什麼,引來一陣騷動,她認真聽著-「……因此,今日咱們主談軍。」

  「軍?徐家軍麼?」有南臨文人問道。

  館主笑道:「在南臨,徐家軍誰人不知?談他們不過是歌功頌德,錦上添花罷了,要我說,良將也要明君配,如果沒有歷代南臨君王心思分明,徐家軍又怎能護佑南臨這麼多年?」

  眾人聞言,皆是一臉迷茫,最後有人理所當然答:「君王本該如此,不是麼?」

  館主只是笑笑,小小轉了話題,道:「諸位可曾聽過西玄軍隊?」

  「西玄軍隊?」一樓有人說道:「南臨右與東邊大魏相連,西北與小周國接連,小周國上方正是西玄,小周國地形偏狹長,恰恰令南臨與西玄遙遙相望,《長慕兵策》上冊提過,西玄欲攻南臨,絕不會借大魏之路,而是取道小周。」

  館主微微笑著,徐烈風卻覺他的笑容略有苦澀之意。那館主點頭笑道:

  「《長慕兵策》上冊,容生也拜讀過,南臨徐家子弟個個人中龍鳳,先莫說徐大徐二徐三徐四駐守邊關多年,徐五才華洋溢……」他若有似無地瞥向方才徐烈風打量的年輕男子,眼底略有真正笑意,嘴裡道:「就連徐六,也非泛泛之輩。」

  徐烈風呆住。

  廳裡有人聞此言而面露詫異。「館主何出此言?陛下因喜徐六,而時時召入宮裡說笑解悶,這也算是人中龍鳳?」

  眾人聽出那語氣間的不以為然,皆是閉口不接此話。

  南臨徐家令他們敬重,不管在京師遇見哪個徐家子弟必禮讓三分,但,要遮著良心說徐六是人中龍鳳,這……

  她的來往圈子只在皇室間打轉,才氣不如當年徐五,護國之心連義女徐四都比不上,要說人中龍鳳委實有些言過其實。

  徐烈風頰面微紅,稍稍再退一步,讓自己全身隱在陰影裡。她不覺得丟臉,一個家裡總不可能人人都出頭,父兄如果覺得她的定位在京師就很好,以致從不願跟陛下請命,那……她想,她待在京師一定比在其它地方好。

  館主容生笑道:

  「前兩年徐家獻上《軍甲改良冊》,除了南臨陛下外,至今未有一人看過,他老人家也未有動靜,直至一年前,徐六換上《軍甲改良冊》裡的鎧甲入宮面聖,南臨陛下才下了旨令,邊防軍甲依冊上改良,聽說改良後的鎧甲可保住軍兵四肢、性命將大幅提升,只是錢兩部分卡在財務大臣手上精算,暫時還沒有下來,想來這事還沒宣揚開來,各位才不知情。」

  眾人一陣詫異,連連驚歎。

  「原來徐六年紀小小,也有護國之心,居然敢穿戰甲入宮……」

  「她平日在京師橫衝直撞,仗著徐姓膽子不小,沒想到這膽子用到這上頭啊!果然是徐家人!」

  徐烈風垂著頭,嘴角悄悄揚起。如果此刻有人能看見她的神色,必是大受驚嚇,這平日外向的徐六,居然害羞了。

  其實她哪想這麼多,單純是她見不得五哥的神才被忽略而已,那日她曾一筆一畫代繪過,當下不解,事後仔細才豁然開朗,過往各國鎧甲以胸背為主,不護四肢,因此傷兵要是斷肢,只能在戰場上等死,毫無戰鬥力了。

  五哥的神才將披膊、甲裙一併加入,連戰馬的馬具都護得周全,不致讓騎兵胯下之馬成為弱點。

  連她這個沒什麼眼界的人都看得出來這是前所未有的護兵之策,為何陛下看不出,遲遲不允製作?若然讓其他國家發現了,捷足先登,那可如何是好?

  因此,她那天脾氣一來,就「披甲上陣」了。

  ……學士解非,我讓眾人知她所為,你滿意了麼?

  大廳下,帶點調笑的館主聲音輕聲說著。

  徐烈風耳力極尖,聽見此句,抬眼一看。館主瞟著那眼下有淚痣的年輕男子,似笑非笑地。

  原來那人叫解非,也是學士,她這麼想著。那人回以同樣的輕聲笑道:解非感激。

  學士館的館主是你,我自然得聽從你的——館主容生低聲回著。

  她瞪大眼。原來館主另有其人,為什麼要遮掩呢?那西玄茶也是這個解非帶來的?這麼苦,他居然還千里迢迢帶來南臨?這人,也真是無聊啊。

  解非走到容生旁,又掃過大廳文人一眼,二、三樓本在小房裡辯論的文人聞聲好奇出來。他才清聲道:

  「今日說起西玄軍隊,實是想起西玄軍隊中有一支無堅不摧的陰兵。自西玄開國之後,這支陰兵就是存在,他們並非由西玄君王號令成隊,而是每隔一段日子,陰間將軍現世,這支陰兵才會成形,陰間將軍出現的間隔不定,上一代的西玄陰兵約在三百年前,所至之處絕無活口,因而解非忽做奇想,今日何不談論這支無堅不摧的陰兵呢?」

第3章(2)  

  徐烈風皺皺眉頭。這聲音,有點似五哥,但比五哥清澈許多,仿如鏡裡漣漪,清涼涼地落進聽者的心裡頭。

  「解非?」二樓有人靠了過來。徐烈風認出他是方家的第三子,曾去邊關一陣,後來被方家召回,在朝中圖個不低的官位。他朝解非作揖,喜道:「學士解非對古今兵陣多有研究,世上莫有人及,今日能在南臨得見,實是在下三生有幸。」

  解非客氣回了一揖。

  大廳裡有人說道:「學士解非在下也聽過,兵術專攻,確實名聲甚響,但南臨長慕也非泛泛之輩,不知這兩人孰高孰低?」

  方三郎淡淡說道:

  「先莫說徐五長慕至今不知身在何方,也莫比兩人見識,單就學士解非不必憑靠書籍,就能繪出古今戰事兵陣的奧妙之處、各國細緻地形、每場戰役軍隊人數、如何重置反敗為勝……別說徐五長慕比不上,恐怕連現時的徐將軍也難望項背,否則陛下早賜徐家將主之名,不會只是個將軍而已。」

  徐烈風瞇起美目,攥緊拳頭。

  容生出面緩頰笑道:「莫說才智,光憑南臨徐家那般能為國家拋去性命,咱們這些學士是遠遠比不上的。」

  徐烈風看這容生順眼許多了,但對那叫解非的……呸!惡感再加!

  南臨文人紛紛點頭稱是。有文人說道:

  「館主說得對。不管徐將軍是不是將主,在咱們心裡,他們耗盡一生就為守護南臨,這才容得我們在此大放厥辭,談論古今,保我們平安生活,憑著此點,我們打從心底敬重他們。」他也不理方三郎面色難看,又道:「聽說西玄陰兵走的是陰間道,歷史上曾有西玄陰兵在山谷間殺盡二十萬敵軍無一活口的例子,但當時這支陰兵人數多少,未知:如何殺,未知,連屍首也是支離破碎,沒有一具完整。是以野史流傳,西玄陰兵一出,戰事必生,所幸,陰間將軍年輕即亡,不致當代整個天下生靈塗炭。」

  「正是。」二樓另一名文人賣弄所知,接道:「正因這支陰兵戰無不勝,攻無不克,從未留過活口,因而至今一直沒有人得知這支陰兵終究是何等鬼怪。」

  徐烈風想起《長慕兵策》下冊西玄陰兵下方寫著:無解。

  就算五哥是天才,但對於沒有任何只字片語流傳後世的陰兵,也根本無從破解起。

  她又聽得廳裡另一女扮男裝的姑娘道:

  「三百年前西玄陰間將軍現世,怎麼沒跟大魏打起來,卻由得大魏攻打北塘跟南臨呢?」

  另一個南臨文人探出二樓,說道:「這我聽說過,因為當年陰間將軍姓徐,與大魏金刀皇后徐達互為姐妹,自然是下不了手的。」

  有書生大笑:「君王面前,手足情連牛糞也不如。有一說,當時西玄有內亂,恰恰錯過時機;也曾有一說,因為陰間將軍有剋星,那剋星是姓徐的也或者是金刀,當時大魏能持金刀的,就是姓徐的皇后,所以至今,後世仍然不清楚陰間將軍的剋星到底是徐家人,還是那把金刀。」

  「如果是姓徐的,那可就好了……咱們南臨也有徐家啊,還怕什麼西玄陰兵?」

  「說得好像徐姓都是神人一樣。若徐姓是神人,那各國君王又算什麼……」有人脫口而出,隨即閉嘴。

  眾人一陣沉默,連方三郎都垂目,故作衣袖有塵揮拂著。

  學士館裡雖無言談之責,可無拘無束,但畢竟有些話是不能太出格的。解非有意無意替徐家解圍,他淡笑道:

  「徐姓自然不是神人。如果是神人,當年胥人一族也不會全滅在戰場上。」

  「解先生說得極是。我瞧,那把金刀是真正的無敵神刀,才會連勝北塘與南臨。」有人趕緊搭上話,免得這番言論傳了出去,對徐家不利就不好了。

  徐烈風在旁細細聽著。這些文人所知的西玄陰兵,跟她從五哥那裡聽到的差不多,所以結論仍是:無解。

  她心裡略感可惜。聚集此處的,多是南臨思緒活絡的文人書生,思想不老舊,個個飽讀詩書,多少知道各國情勢,這才知道西玄陰兵的存在。

  如果連這些人齊聚一堂仍不得知破解西玄陰兵的方法,她想,對南臨而言,西玄陰兵恐怕永遠都是無解之謎了。

  她又聽見這些人東拉西扯,那個跟五哥相提並論的館主解非居然認真聆聽,彷彿試著從不同人的見解尋出一條他沒有想過的破解道路。

  她聽了一炷香,實是無趣之至,這些人的異想天開,沒有什麼立足根基。她正想悄悄離去,解非也約莫清楚今日在場的人是沒什麼良好見解,他有意結束這話題,笑道:

  「解非遊歷各國,略略得知他國一些較隱密不宣的政事。年前西玄陛下召見三名將軍候選,出了一道題,這題倒也簡單——若在領兵征討間,行至草木密林,敵軍此時佔上風之利放火,精兵在後堵守,此時該當如何?」

  有戴著帷帽女子脫口:「這是火攻之術。」

  「正是火攻之術。」解非朝她笑道,那帷帽女子立對撇開臉,似是臉紅了。

  徐烈風暗地呸了一聲。一個大男人靠長相誘人有什麼用?這南臨女子也真丟臉,這男人的臉有啥好看的,唯一能看的也就是……也就是那眼下淚痣而已。

  解非在中央階梯間,居高臨下掃視眾人,作一揖道『「承諸位不嫌棄,今日與解非共論兵事,令解非受教不少。解非這也才知道原來南臨不論文武、不論男女。皆心繫國安.才會對歷代軍事有所瞭解,實令解非欽佩。」方三郎聞言,面有得色。

  角落裡的徐烈風,卻是一怔。她古怪地往他看去,她出生在軍人世家,又跟在五哥身邊好幾年,就算只懂紙上談兵,她也知道這些書生所述不過是粗淺一二,他解非如有她五哥才能的一半,應該明白才是。

  緊跟著,她覺得不太對勁。這解非到底是哪國人?這看似單純的溢美之辭,由他專精兵事的學士說來,對於那些崇拜學士的文人書生來說,實是無上榮耀。以後這些文人書生說不定還真是一頭往國家兵事栽去,這算不算是此人有意引導他們注意南臨軍事?

  徐烈風模模糊糊有了此念,又聽他叫小僮取來一物,對著在場諸君說道:

  「這是大魏出名的暖石,每年物量有限,因氣候之故,不進南臨,若火攻之題能令解非滿意,這小物雖稱不上貴重,但,是解非一番心意。」

  學士館裡,有些文人有意走向學士之路,眼睛俱是一亮。他們看重的不是不曾見過的暖石,而是「解非」贈與的意義。

  這暖石形狀似徐烈風帕上的蝙蝠,她步出角落陰影,往中央樓梯而去。

  幾名女扮男裝的姑娘也湊到樓梯下想看個仔細,但當她們再略略往上抬去,對上學士解非的目光,個個滿面羞紅。

  徐烈風未覺他人悶頭苦思,大膽負手上樓,停在他下方的二、三階上,細細打量他手裡的暖石。

  解非見她年紀尚輕,對他所出題目毫無興翅,反而對暖石充滿好奇,心裡頗是不以為然。

  「這是大魏蝙蝠形狀嗎?」她開口問。

  「正是蝙蝠。大魏蝙蝠有福氣之意。」他敷衍答著。

  「福氣?」她又問:「紅線繡的蝙蝠也有此意嗎?」

  「紅線繡的正指洪福。在大魏送紅線繡的蝙蝠,便是指送福之意。」

  她哦了一聲,原來五哥送給四姐帕子是此意啊,四姐不知其意就轉贈給她,五哥想必會失望吧,但……她都用過了,也不怎麼想退回去。

  送福……送福……這暖石是大魏之物,是五哥曾去過的大魏。她眼裡迷濛,如果她能自己拿到這暖石,是不是——也可以假裝她去過大魏?與五哥停留在同一地方過?

  她對上他的美目,不知不覺又被他眼下的淚痣拉去。解非心裡微詫,這還是首次,有姑娘看的不是他的相貌,而是小小一顆淚痣。

  她面上忽然露出淺淺的羞澀之意,問道:

  「我可以碰碰這暖石麼?」

  解非客氣道:「自是可以的。」

  她小心地伸出細白指腹輕輕碰觸暖石,輕聲叫道:「果然是暖的呢。」

  解非笑笑,並不接話。

  這東西她想要,非常想要,她站直身子,偏頭尋思片刻。五哥的《長慕兵策》下冊裡也未提火攻之術,她想作弊是不可能的了。事實上,《長慕兵策》的下冊僅僅只是第二冊,尚有下文,五哥卻是停筆不寫,只淡淡道:「我身份不適,寫了亦是無用。」

  當時她未解其意,但現在她長大了,隱約察覺皇室對劣民的不喜遠超乎她的想像。

  所以,五哥離開南臨是正確的。

  他在南臨飛不起來,但,在其他國家必能一展長才。其他國家不會如南臨一般,只在手身份、外貌……

  她不巧撞上方三郎的目光,心裡冷哼一聲,這方家的人,都是討厭的。

  她又看向這與五哥有相同淚痣的男子,忽然問道:

  「西玄皇帝真的問過領兵時,征討遇有蔥鬱草木的火攻防術麼?」

  解非本是沒把她放在眼裡,一聽她第一句就作如是問,心裡一震,目光與她交接。

  身旁的容生也是驚異地看向她。

  方三郎離得甚近,本在苦思火攻退守之策,聽見徐家第六女問出這言,心裡駭然。是啊!西玄皇帝問遇有蔥鬱草木的火攻防術做什麼?西玄南下就是小周,過小周即是南臨。自小周往南,多是草林茂盛而少巖沙之地,西玄是想……

  「解非並無虛言。」

  她哦了一聲,又想了一會兒,道:「彼軍上風施火,我軍背後又受敵,此時分散軍力盲目四竄只有死路一條。」

  「這不是廢話麼?」方三郎嗤聲道。

  她淡定說道:

  「眼下緊急,若然無法自燒過的黑地退離,造成兵敗虛像,那就先下手為強吧,不必等火攻至,先將軍隊外圍燒成黑地,阻隔火攻之術。如此一來,可暫不管火勢,只須圖謀後方殺敵之陣即可。」她猶豫一會兒,看著解非。「我沒有上過戰場,所述不過紙上談兵,不見得有用。不知西玄皇帝所問,那些將軍候選答得如何?」

  說至最後,她心驚地退了一階。這人怎麼目光如此灼灼望著她?

  她還沒被人這樣瞧過……仔細一想,也只有陛下跟蕭元夏認認真真看過她。

  陛下喜歡看她,目光總有溫和寵愛,老是不嫌煩地看她,蕭元夏看她,則是溫暖的眷戀憐惜,偶爾她回頭時會捕捉到蕭元夏一閃而逝的灼光。

  眼前這叫解非的男人,此刻眼底滿溢驚艷驚喜,以及蕭元夏那種她不太懂的灼灼目光,只是似乎比蕭元夏還灼熱些,而且不太閃避她。

  「一炷香。」他沙啞答著。

  「什麼?」

  「西玄人花了一炷香才答得如你一般。」

  她面色一喜,脫口道:「那這塊蝙蝠暖石歸我了?」

  徐烈風笑呵呵地步出學士館。天空還在下著雨絲呢,但她一點也不在意。她拋著溫暖的小布袋,得意洋洋,洋洋得意。

  現在誰還敢說她是小青娃?她當不了天上飛鷹,但,她可以當一個假裝遊歷過天下的小青蛙。她心裡萬分高興,輕輕隔著布袋愛撫著那暖和的石頭。

  不知道五哥去大魏時,有沒有買過這種石頭?有沒有將這種石頭留在身邊?如果他留了一塊……那,那,她跟他,在同一樣的天空下擁有暖石,這也算是好兄妹了吧。

  她半垂著眼睫,現在的五哥,怎麼了呢?她幻想過很多次他現在的模樣,約莫還是四年前那樣,只是更高更成熟些。

  神話畢竟是神話,成真可能性不大,況且,父兄們並沒有提過五哥改貌,也沒提過他眼力變好……就只是一句:他很好。

  她撫過眼角。她也不覺得這些年自己的目力有衰退過,可見老天爺也沒聽到她的祈願……現在,會是誰照顧著五哥,陪著他遊歷,為他解說四方呢?

  是不是覺得……擺脫阿奴後,終於能鬆口氣呢?

  是不是成人禮那日……明明他雙手冰冷,是需要人陪的,可是,他心裡真正希望去的人不是她呢?

  如果她能夠早點聽進三哥的話,一切都是她的自作多情,那日,她一定找四姐去陪五哥……五哥出國前也許就不會有遺憾了……現在想想自己也挺傻的,那兩年她寫些什麼早忘個一乾二淨,當年她到底在難過什麼啊!

  她唇角揚起一個弧度,想到他今年也有二十多,恐怕再不了多久就會回南臨迎娶四姐,雖然有那麼點疏離,但她還是該好好想想要送什麼賀禮。

  她開心地又拋起小布袋,隨即,半空伸來一隻手猝不及防地奪去。

  「徐六小姐,上學士館啊?喲,這是什麼?暖和得很呢。」徐烈風定睛一看,心裡惱火。「方十二,把東西還我!你這種行為與強盜有何差別?」

  方十二打開束袋,拿出石頭掂了掂。「我還真沒瞧過這玩意,哪來的?新奇啊,送給嫂子公主,她定是歡喜。」

  嫂子公主即是大鳳公主,年前方家長子成為附馬,方家這不學無術的小兒子越發的無法無天,連油炸魚都比不上!徐烈風瞇眼,一腳飛踹出去,方十二早有準備,往後一退,哼笑:

  「你後腦勺疼不疼?那回被我砸了,徐家敢吭嗎?你這個狗仗人勢的東西,居然膽敢到陛下面前告狀,讓我半年出不得府!你以為你是誰?在陛下面前不過是個佞臣,還是,你父兄在打著陛下什麼主意,要你去色誘——」

  「方十二,你這嘴髒的混蛋,不准這樣說我父兄!」她大罵,與他在學士館前戰了起來。

  她哪有告狀!是她不舒服在家躺了兩天,陛下召見她才硬撐著過去!她哪是佞臣!哪是!她是徐家之後,是忠臣之後!憑什麼這樣說父兄跟她!只要陛下肯下旨,她願立即前往邊關盡一分心力!只要陛下肯下旨啊!

  她拳腳功夫不弱,拳頭更是虎虎生風,方十二本就不是她的對手,他心裡略有不甘,見她比任何一個南臨女子還要貌美,心一動,驀地暖石一拋,誘她去奪,趁她不備探向她的胸前——

  解非自門口人群間擠了出來,一看之下,原來是那名令他驚艷的年輕姑娘在跟人打架。

  她出手俐落直率,只攻不防,連人耍陰招都沒注意到。由拳觀人,她該是個脾氣甚直的人。

  他美目一瞇。與她對打的人想趁機侮辱,他大步流星,拉過她的腰身,她直覺揮拳過去,他迴避開來。

  緊跟著,她回頭看一眼,咦了一聲:「是你!」

  「是我。」他沒看向她,直接使了五分力攥住襲向她胸前的拳頭,一捏,卡拉卡拉作響。

  徐烈風不知他為何要助她,但這一拉一拉間,腰間的繡帕落地,她心頭一驚,馬上捨棄奪回暖石的念頭,直接要先拿回她的蝙蝠繡帕。

  方十二見她讓人樓著,罵道:「不知羞恥!」一腳踢向解非,逼得對方鬆開他的拳頭。

  隨即,他衝向前,搶到繡帕。嘶一聲,繡帕撕成兩半,另一半緊緊被她握在手裡。

  徐烈風傻住,怔怔盯著手裡只剩紅線蝙蝠的半面帕子,接著,她雙手俱顫,咬牙切擊,撲向方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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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0-3-15 22:06:07

第4章(1)

  牢裡的燭光微微,將角落裡的年輕姑娘照得隱隱約約。解非掃過她還緊緊攥著那搶回的絲帕,想必是重要人所送之物。

  「到時找個繡功精良的繡娘縫上,應該與新的無異才是。」他建議著。

  良久,她才點頭,沙啞回答:

  「你說的是。」她小心翼翼將絲帕收妥,抬起美目,朝他勉強一笑:「我還沒多謝解先生相助呢。」

  「不過小事而已。那絲帕想是貴重之物,小姐才會如此看重。」

  「……也不算貴重,是我……是我姐姐送我的,這絲帕來自外國,所以我……我才特別重視。」

  他聞言,眼底抹過細碎灼光。原來是姐妹之間的贈物……

  徐烈風未覺他的心思,只想著絲帕無論如何是搶了回來,等回頭她要將這帕子收在寶貴的箱子裡,想看再拿出來,再不教人隨意搶去。

  她振作了一下,掃過牢裡一圈,再對上他的目光,她微地一愣,笑道:「解先生不用擔心,多則半天我們就會被放出去。」他不是南臨人,自然不知她的惡行劣狀,一個月內總會有一、二次來小牢裡意思意思。

  起先,是油炸魚跟她打,後來她十二歲那年方十二從背後偷襲,油炸魚一拳正巧擊中她的面上,從那時起,油炸魚自認君子動口不動手。一個巴掌拍不響,她也沒法跟個不肯出手的人打。

  其實這幾年她很少打架了。這說來好笑,糾正她行為的,不是任何一個徐家人,而是外人蕭元夏。

  那年他被她面上的青腫給嚇著,細細追問之下才知她與人毆架。搞半天,他一直以為她的性子外向,最多跟幾個地痞流氓打架鬧點小事,哪知居然跟重臣之後互瞧不對眼,時常生起事端。

  蕭元夏性子偏溫,但不表示他不清楚朝中政治走向。南臨方家是三朝元老,一直想介入南臨軍政,方家子弟裡不乏出色的軍人,可惜徐家在南臨位高權重,聲勢難以動搖。

  要論軍事功績,方三郎始終是差了那麼點,是以在軍權方面卡不上位。那方家最小的無賴處處找上徐烈風鬧事,京師百姓哪個不把徐家第六女跟方十二視作同樣的無賴?

  蕭元夏自是十分不喜這樣的比法,但他身為皇室中人,要是明顯偏向徐烈風,必然加深方家對徐家的妒恨,這種小事要傳到陛下那裡,誰知方家老臣會不會親告御狀說徐家第六女好勇鬥狠,把自家無賴的挑釁撇得乾乾淨淨。她要是從此失了寵愛不打緊,就怕陛下從此對徐烈風有了不喜之心,將來……將來她要入宮就不怎麼容易了……這最後一點,蕭元夏沒跟當時尚小的她說個明白。

  蕭元夏親自調停幾次,她也經他說明,修正其作為——徐家該將心思放在防守邊關上,而不是因為她,最後落到全心應付方家的妒恨上。

  因此,她確實忍了,但,她一忍,方家小無賴更是肆無忌憚欺壓下來,他深知她的父兄就是她的弱點,處處踩著她父兄,十次裡她兩次忍不住就打了起來。

  蕭元夏知曉後,心裡越發憎惡方家十二郎,但也只能要她暫且忍下,即使打架也要點到為止,並令就近捕快見兩人打起,不得傷人,就地拘拿,關了半天自行放人去。

  徐家向來放任徐六行事,夏王出馬,徐家自是從命。方家稱小孩心性不定,鬧事該打該罰,也請夏王作主即是,萬萬不會鬧去朝上。

  雖然各自表面都做無事受教狀,但蕭元夏已是不動聲色將方家這小無賴記在心頭上。

  徐烈風自然不知蕭元夏旁的心思,只覺這皇子出身的蕭元夏有時像她弟弟,但在大事上卻比徐家人還像她兄長,出面替她擔著……她也不是全無擔當的人,既然受不了方十二挑釁而出拳打人,不管輸贏,在牢裡蹲著時自請多上半個時辰——至少,讓方十二佔佔便宜得意揚揚先離開牢裡,好過同對離開又被他窮追猛打著。

  只是今日……

  多了個同伴陪她坐監,她實在不好意思之至。她瞄瞄他臉頰有道細小的血痕,是替她擋拳時,被方十二指間尖銳的指環給劃傷。那條蝙蝠絲帕比自己的命還重要,要她拿給他擦傷,她心裡不怎麼樂意,但她手裡也只有那麼一條帕子……

  徐烈風輕咳一聲,稍稍湊過去,想略盡一下歉意。「解先生……這臉上的傷……」

  「臉上的傷?」

  「回頭我上藥鋪尋藥,雖然南臨的藥不如大魏,但去這種小疤的藥應該還是不錯的。」近距離下,那血珠還在他傷口上滾動著。她猶豫一會兒,將衣袖捲了卷,露出內袖替他擦去血珠,她仔細打量,確定傷口細小,應不妨事的。

  她又看見他眼下淚痣,脫口:「解先生遇過與你一般有淚痣的人嗎?」她等了等,沒等到回應,往他看去,又是一怔。怎麼又用那種亮晶晶的光在看她?

  「我至今還沒見過眼下與我一般有淚痣的人。」他輕輕撫過她碰觸過的臉傷,道:「這點小傷,傷到男子臉上,自是沒有大礙,小姐不必擔心。」

  她聞言,眼兒一亮,直接靠著冰涼的牆坐在他旁邊。「正是。男兒嘛,在乎什麼破相——你跟南臨男子不大相同,南臨人愛美色,但美色有什麼用,是吧?」

  他笑道:

  「是呵。這美色一來吃不飽,二來上了戰場也沒什麼用處。」徐烈風偏頭想著片刻,打趣道:

  「依解先生的美色,上了戰場,足夠震撼敵軍……不不,恐怕連自己人都被震住了,這戰也別打了……」一頓,她又問道:「你在學士館無故提到戰事,難道你此次是經過南臨回國去,你國家有難?」

  他詫異她心思靈敏,笑道:「也許。」

  這「也許」兩字意味深遠,似乎有難不在當下,而是在未來。徐烈風一時也想不出父兄他們提過哪個國家將遭災?她很少安慰人,但此時此地,她想安慰這人。她道:「這對你來說,是兩面為難吧。你是學士,自可避禍,但,你又在兵陣上有所專長,對你國家有所助益……」

  他爽快一笑。「這不是為難之處。我出生的國家,君王早已不信臣子,無論他們如何盡忠,都因他們身份低劣而被君王無視。我對這樣的國家早就沒有情分,要不是看在我的家人面上,想保住他們的份上,我已一走了之。」

  徐烈風微微瞪大眼。他這話真是大不敬之罪呢,所幸只有她聽見,她想了想,低聲道:「你家裡人真是愚忠啊。」

  他笑道:「正是如此。」

  「那……你回去後,如果家裡人還是愚忠,那可怎麼好?」

  「人各有志,他們執意盡忠,我願為他們盡最後一分力,將我這些年私下所寫的軍事建言,由我父兄轉呈君王,君王不願聽諫言,從此我就是海闊天空的學士解非,與出生國家再無關係。」

  這話在他嘴裡說出來真真無情,她直率地問道:

  「你對你國家就沒有留戀之處嗎?」

  他半垂著眼睫,也回以同樣的直接。「有啊,家裡還有個妹妹,可惜她走不了,我也無法帶走她。」

  「這真是可惜,解先生,你要是生在南臨徐家,必能一展長才。」

  「……小姐真心以為,現在的南臨徐家真受南臨陛下重用?」

  她微地一怔,只覺他意有所指。

  他有心轉變話題,笑道:「小姐住在南臨,想必不是一年兩年的事,才有南臨腔調,你道南臨徐家如何?」

  「自是大大的好!」如果她有十根大拇指,她會豎起十根以表支持。「徐家兄弟姐妹個個都好!徐大徐二徐三輪流駐守邊關,徐四雖然不是徐家真正血脈,但她的忠心絕不輸其他兄長,至於徐五長慕……」

  「如何?」

  在這間小小鐵柵的牢裡,薄弱的燭光輕輕搖曳,映著她頰面生紅。他心裡微地有疑,是燭光所致還是她真臉紅了?

  「百姓都稱徐五長慕為南臨長慕,要論南臨當代天才,非得算上他一筆。先生見多識廣,想必是聽過他吧?」

  他含糊應一聲。

  徐烈風驚喜道:

  「你果然聽過他。我就說五——說南臨長慕遲早天下皆知。他所學與你相似,但其實論才能,請恕我冒犯地說,先生輸他一籌。先生四肢健全,眼力甚好,皮相也是無比出色,要學什麼總是方便些,但南臨長慕不同,他自幼眼晴不太好,相貌……旁人也不怎麼喜歡,要學習新知,總是費盡苦心,需要有人代筆,也要有人不時反覆唸書給他聽,在這種情況下,他這天才之名不是白得,與其說他是天才,還不如說其中他下的苦功非常人可比。」她滿面喜色,滿心歡愉。南臨之外的人居然聽過五哥,這豈不是表示,五哥真真有才!光在南臨的名聲已傳到國外,那,如今他在外頭必過得風生水起!

  他面露些許古怪。「小姐你……對他,所知甚詳,還有些仰慕……」

  「既是出色的人才,任誰都會仰慕的!」她語帶驕傲地。

  他的表情還是很微妙。這年輕的姑娘甚是崇拜徐五長慕,似乎親眼看過徐五……當年徐五在南臨的面貌與其說丑,不如說在南臨人間顯得過於平凡,以致被人嫌棄。

  當年這姑娘是……是怎麼看到徐五長慕的?在京師大街?某間鋪子?一眼就能有如此印象?

  依她外貌,應該小他幾歲而已,怎會對徐長慕如此印象深刻?

  「那……徐六呢?」他問著。

  「徐六?」

  「小姐沒忘了還有個徐六呢。」他笑。

  她滿面通紅,結結巴巴:

  「我當然知道還有個徐六。這個徐六……這個徐六……不怎麼好……比不上她五哥……在南臨陛下面前……只會討他老人家歡心,跟個佞臣沒有兩樣……」

  牢裡沉默了一會兒,解非才淡淡道:

  「小姐眼裡,徐六僅是如此?」

  「……我實在想不出……她有何好處。」

  「小姐忘了在學士館裡,學士容生曾提過她披甲入宮?」

  她聞言,笑了一聲。「不過是小事。」一頓,又輕聲重複:「不過是小事。」

  解非思緒略略一停,還來不及捕捉內心深處的異樣,就見她微微一笑,自布袋裡取出暖石。

  「這可有用處了,以後再來牢裡,就能靠它取暖了。」她看看他,將暖石遞到兩人中間。「先生摸一半,我摸一半,相互取暖吧。」

  他順著她的目光看向暖石。

  「……這牢裡總是有些冷的,尤其是冬日,那真是冷得教人發顫,回家總得喝好幾碗薑湯呢。」她也算夠義氣了。

  「小姐身子不好?」

  「沒有啊,我健壯如牛。」她笑。

  「此刻牢裡並不冷。」他聲音略略放柔。

  她咦了一聲,輕輕碰上他的手指。還真是暖的……她又哦一聲,笑道:「男女不同嘛。」那她就自己吞下這暖石了。

  她雙手握著暖石。蝙蝠……送福……嘿,五哥送福給四姐,雖然最後不小心送到她這裡,現在也有人送福給她,雖然是她自己換來的。

  「小姐家裡沒人注意小姐身子怕冷麼?」他神色有些軟了。

  她笑笑,答道:

  「有啊,都有注意的,我……家裡人都待我很好,時刻注意我的身子。我想……可能是小時太鬧騰,所以稍稍有點怕冷。」現在回憶,小時實在不該為了引起大家的注意,在月事來時把自己搞得淒淒慘慘。

  她猶豫了一會兒,鼓起勇氣問他。「先生,你看我像哪裡人?」

  解非得此機會,堂而皇之詳細打量著她。

  她眼皮不貶,直直望著他,美眸清澈似鏡,連點雜質也無,看人不避不閃,與南臨女子相比,生氣勃勃,不拘小節,對於他這個四方遊走的男子而言,她這種個性甚合他意。

  也或者,他家裡有一個妹妹,活潑熱情,因而他對這樣性子的姑娘添了不少好感,可惜各國女子不過太保守就是太奔放,要遇上這麼恰到好處的至今除去他妹妹外,就只有眼前這年輕姑娘了。

  他再一細看她美艷不可方物的貌色,說道:

  「小姐你是……南臨混血?」有著南臨人的美貌,以及過艷的娶色。

  南臨人美則美矣,卻不艷麗,這種艷麗他只在西玄人身上看過。

  她嘿了一聲。「先生直接說是劣民吧,還混血呢。」

  「在西玄,就不是劣民。依小姐家教,在南臨絕非以劣民方式生活,小姐自西玄而來?」

  她呆了一呆。「西玄?先生是說……你在西玄看過我這樣相貌的姑娘?」

  他沉吟一會兒,道:

  「我並未在南臨見過與小姐一般艷色的劣民姑娘,也許是因南臨劣民混血太久而偏南臨面貌了,但在西玄,我倒是見過幾名南臨與西玄混血的姑娘……清麗中帶有幾分艷麗。但小姐膚白如雪,貌色傾城,她們與你還是有幾分距離。」如果他沒有出去遊歷過,乍看只會認為她有傾城之美,卻一時不會想到它處。

  她袖裡雙臂微抖,直直盯著手裡暖石。良久,她低聲道:

  「先生還要待在南臨多久?」

  「……目前不知。」他眼色複雜。看來,她是想要他離開南臨來保密了。

  「那……請先生……將來在京師見到我,或者,與別人說起相貌時……別提到此事。」

  「方纔我說過什麼我都忘了,要我提些什麼呢?」

  她一怔,隨即勉強一笑。「多謝先生。」她又笑了笑:「先生看似涼薄之人,其實眼界甚廣,大度容人,你一點也不介意劣民的,是不?」

  他不以為意笑道:

  「我說過,南臨劣民到了其他國家,就不是劣民了,有什麼好介意的?」

  「正是。先生見聞廣博,不會把這劣民放在心上,當然也談不上介不介意。」她笑歎。可惜她身處南臨,而非其他國家。拜這位學士眼界之賜,她幾手可以肯定自己是劣民出身了……在南臨人眼裡瞧不起的劣民……父兄他們也是因為如此一直不喜她嗎……那當年為何還要收養她?

  解非暖而愉悅的聲音又起一一

  「如果我能遇上與小姐一般的人物,就算她是南臨劣民,我也想好好跟她相處一番,說不得兩人志趣相投,有緣訂上終身,當我以學士身份遊走天下時,她也能夫唱婦隨,不必再介意什麼劣民身份。」

  她小嘴微啟,內心頓時洶湧澎湃,澎湃洶湧。她再粗枝大葉,也聽得出他話裡有玄機。

  玄機啊,確定是玄機!而且是拐了個彎的玄機!眼前這位學士對她有那麼點意思?

  「小姐家姓為何?」美眸裡的黑石亮晶晶,好不刺眼。

  「……我……我上頭還有兄長呢……」她語無倫次。「他們都還沒娶呢,怎麼可以輪到我呢……」

  他笑了出聲。這姑娘,真真直白,直白得可愛,直白得老令他想起一人……

  「至少也要等我五哥娶四姐後……」

  他笑容一頓,心思俱停。

  她垂下眼,只覺得好生的……尷尬?害羞?連她自己都搞不太懂了。她下意識摸上腰間裡的帕子。是啊,是人都要成親的,她還沒想過自己的婚事呢,她只煩惱——煩惱五哥娶四姐時她要送什麼賀禮好,煩惱五哥回來時她是不是要把五哥所有送給四姐的禮物先退回四姐房裡,免得他失望?

  她臉頰還有點熱時,眼前的美麗男人忽地拉住她的手,問道:

  「你叫什麼?」

  她抬頭,詫異他面色略略嚴厲,非要得到答案不可。是啊,她是徐六這事有什麼不好意思說的!徐姓本就是南臨大姓,她這個徐六……他也是遲早會知道的,於是她答道:「我姓徐……就是方纔你嘴裡的徐……」

  「把門打開!」

  牢獄外有人喝道。

  一聽聲音,她就知道是誰。果然,牢頭連忙開門,讓蕭元夏快步進來。

  「王爺,在左邊的鐵柵欄裡呢。」牢頭叫著。

  蕭元夏往左邊看來,與她對上目光。

  「烈風!」

  她感覺到攥著她手的男人全身輕震。

  牢頭慇勤道:「沒上鎖,六小姐隨時可以出來的。」

  蕭元夏視線落在解非過分美麗的面上,接著又見解非緊握著她的手,他掩去所有神色,說道:「烈風,可以出來了。」

  她應了一聲,向解非笑道:

  「今日真是多謝先生相助了。」她輕輕抽出她的手臂。

  「阿……」

  解非要拉住她,蕭元夏快一步先將她拉了出去。他對解非說道:

  「本王聽人說了,多謝解先生相助。」他瞥見解非臉頰上的傷痕,眉頭皺起。今日要不是這解非,這傷痕就要落在烈風臉上了,那姓方的,真不知收斂嗎?

  「舉手之勞而已。」解非心不在焉道,目光微炙直盯著徐烈風。

第4章(2)

  蕭元夏點點頭,朝她說道:「烈風,走了。」

  徐烈風笑道:「王爺親自來請,我要不走就不識相了。」她轉向還在鐵門後的解非,搬出徐家子女該有的氣度從容,大家風範,施禮道:

  「我姓徐,是南臨徐家第六女,今日在學士館裡,多虧容先生代徐六說話,請先生代為轉答徐六謝意。」一頓,想起方纔他曖昧的暗示,她不知手腳該擺哪才好,尤其她感到兩道灼光落在她臉上,不由得臉微紅,硬著頭皮說道:「將來在京師裡,若然遇上先生,請讓徐烈風送上一桌酒席,以表謝意。」

  夏園——

  前面有人快步走著。

  後面有人慢吞吞地跟著。

  前頭的人突然回過神,左右一看,沒見著人,一轉身,就對上後頭尾隨的人兒。

  「你走這麼後面做什麼?」

  「我怕夏王不想見我啊。」徐烈風理所當然道:「一連兩個月,夏王閉門不見,烈風三番五次登門拜訪全叫門房給拒絕了,想是夏王痛定思痛,準備潛心修練奔仙了吧。」

  「你在扯什麼……」他拉過她的手,垂著眼睫掩去眼色。半天,才抬起眼朝她笑道:「瞧,我不是一聽你被關著,就來找你了嗎?」

  「平日我被關上個半天,也不見你特地過來。你不是說過,表面上不能厚此薄彼,教方家看了眼紅嗎?」

  他輕輕哼了一聲。「我先去見方十二,他指環藏針,我教人把他指環取了下來,送回方家。平常雙方少年孩子打架無傷大雅,但刻意要讓人破相,那可就不是什麼無知小兒會幹的事。」

  徐烈風詫異。「蕭元夏,我背後藏著你的眼睛不成?」居然這麼快就知道?

  他瞪她一眼,又氣又好笑。他輕描淡寫道:「余延顯正好路過學士館,看見你們在打鬥,就差人來通知我。」

  油炸魚?她想了想。「他也知會錯人了吧!余家與方家交好,他該去通知方家才是。」

  蕭元夏聞言,順水推舟道:「也許是他看見方十二想令你破相,為了方家著想,這才來知會我。烈風,你瞧他,余家裡就他夠聰明,就算小時再怎麼打架鬧事,年紀一長,就懂得判別局面,明白如何做才能以最少的力氣,去獲得真正想要的東西。」

  「他家的人都是一個樣兒。我就不懂,陛下怎能容得了他們呢?不管是方家也好,余家也好,都是先以自己的利益為出發點,再為南臨著想,這順序根本是顛倒了吧!蕭元夏,難道你要我學奸巧手段,蒙騙你跟陛下嗎?」

  他瞪她一眼。「你敢騙我!」她確實也說得沒錯,她要跟那些人學會勾心鬥角,對權勢折腰,就不是他心裡那個小烈風了。

  他又將她拉近些,半圈在他懷裡,額面輕輕低觸她的額頭,對上她的美目。

  她的眼兒微地瞪大,十分不適他忽如其來的親密動作。小時他在宮裡遇有不快樂時,他倆額頭碰額頭互取溫暖;長了些,他就算心裡有事,也不再做這種動作,只跟她說道,隔牆也是有眼的,別教她讓人抓著了把柄猛打。

  但,無論如何,兩人身軀可沒這麼接近過,幾乎是半偎在他懷裡了,讓她有些不知如何回應。

  她動了動雙臂,雙手被他反制在她身後,除非她施力踢開他,否則她是動彈不得的。

  她抿了抿嘴,問道:「蕭元夏,你在氣我?」

  「……」

  「氣什麼呢?是因為去年秋獵我贏了你,你氣到現在嗎?」

  他一怔,失笑:「傻丫頭,這事我怎會生氣呢?」

  去年皇家秋獵,父皇下旨讓徐六同去,這實是意外的恩典,但他一點也不意外,父皇極寵烈風,尤其以近年為最。不巧,鳳皇姐的附馬首次去秋獵,見到徐六便有意無意說道:

  「近年京城貴族子弟十分地嬌氣,雖說六藝學得全,不失名門面子,但搬上檯面總是遜色些。所謂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王爺平日與徐家這種名門將才甚是交好,想來騎射之術大有進展了。」語畢,輕蔑地掃過徐六,又拉回目光略略停在徐烈風標緻的面上一會兒才挪去。

  附馬出身南臨古老的方姓家族,是南臨少數與徐家不對盤的三朝元老,他在京師是六藝極為出色的全才,少年時跟徐長慕同為南臨天才,可惜一直排在徐長慕之後,直至徐長慕離開南臨後,他這鋒頭才健了起來。

  此番,也不過是將氣撒在徐六身上。

  狩獵才開始,他就不見烈風,直到落日,方附馬主僕繫著成堆的獵物回來後沒多久,才見她跟著出現。

  數目一樣。

  附馬打了只獐,她的獵物便有了只獐;附馬射了串兔子,她那兔屍就掛在馬上;你來一隻我送你一隻,你來兩隻我馬上現上一雙。

  她徹底無辜化的囂張模樣實是美麗至極,卻令人邪火上升想狠狠虐她一把。

  「夏王與徐六為金石至交,甚至要說是刎頸之交也不誇大。他這騎射之術,絕不比徐六差,只是夏王一向心慈,所以,承秋獵比試,請以徐六所獵之物暫且充當夏王所獵。夏王看似溫馴的貓兒,但實則山中猛虎,烈風怕他一用心,讓附馬吃敗,那就對公主不起了,這姐友弟恭的道理他是深深懂的,還請附馬見諒。」她不疾不徐不驕不傲,就用那一雙清澈的大眼望著他。

  附馬的臉都黑了去。

  這真是跩得徹底了,當下,蕭元夏心裡直想笑,直到看見父皇那渾然不在意,反而甚是歡喜她的騎射功夫時,他笑不出來了。

  「……我真的沒氣。」他輕輕歎息,道:「以後別在附馬他們面前太猖狂,退早鳳皇姐會是南臨帝王,結這梁子對你沒好處。」

  「陛下尚未立儲君,未必是大鳳公主。」

  「是啊……歷代皇帝哪個不先立儲君,唯有父皇,至今未立。」他喃喃自語,終於放開她的腰身,拉著她慢步在花園裡。

  這夏園,是他在京城買下的,裡頭只種些名貴花草,只收購古人詩詞歌畫,平常也是讓一些有才無勢的文人進園聚會,唯一算有勢的,也只有她。

  只盼讓父親、皇姐看見他想當閒散王爺的心意。

  「蕭元夏,你悶了兩個月要是結還沒打開,可以說出來,我比你有義氣,能幫的一定幫!幫不了的就跟你一塊扛吧!」

  他心裡微暖,笑道:

  「怎辦?小烈風的美貌我看不見,只想著你的義氣了。」

  她跟著笑了。「蕭元夏,你有事直說吧,用得著拍馬屁麼?」

  「那,咬咬我的手?」他伸出手到她面前。

  「你當我小狗嗎?我不要。」

  他心裡不悅,收回手,淡淡說道:「你五哥要你咬,你肯定是會咬的吧。你要知道,你五哥永遠也只能是你五哥,不可能有其他身份。」

  她踢他一腳,恨恨道:「我五哥自然永遠是我五哥,難不成是你五哥嗎?」她生平最恨有人說她不是徐家人。

  他歎息,又把她拉近些。「我只是怕,你太過在乎你五哥了……烈風,以後,等鳳皇姐為皇后,我討個小小的領地,我的烈風陪我一塊過去終老,好麼?」

  她一怔。

  他本想順勢吻上她誘人的唇辦,但見她雙眼大睜,知她對男女情事根本沒有自覺……俊秀的面頗微熱,他啞聲道:

  「我對皇位沒有興趣,也沒想過留在京師當個輔國王爺。我討個南臨偏遠的小領地,就我跟你過去,不再理會京師的任何事……」

  他終究掩不住心裡遐思,想吻上她唇瓣。徐烈風總算回過神來,及時側避開來,那吻輕輕擦過她的頰面。她心頭一惱,用力推他一把,掌心劃過身邊花梗小刺。

  她不在意地要抹去奔竄出來的鮮血,卻被冰涼的雙手執起,白色的帕子輕輕壓住她的傷口。

  她抬眼看著他認真擔憂的面容,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才好。她有沒有想歪啊?就他倆?

  如果在平常,她會拍胸脯保證,哪天他成為一方王爺,無論如何她都會去看他的,住上幾個月,甚至一年也沒有問題,她跟他間的鐵交情,遠遠超過他與大鳳公主間的姐弟情。

  如果先前那個容止獨秀的解非沒有那麼明示的言語,讓她像被轟天炮打在面上,她也不會想到蕭元夏其實是在……是在……他不是跟羅家小姐麼?難道是跟羅秋蘿吵架了?

  「難不成,你還想去邊關守南臨?」

  「……我是徐家之後,自當為國盡忠,也許哪天我爹需要我了,再跟陛下請命……」她氣虛道。

  「你爹……徐將軍麼?」他漫不經心地問:「徐家要你做什麼,你就一定要做麼?」

  「這是理所當然的事吧。蕭元夏,你……你跟羅家小姐吵架了嗎?」

  「羅家小姐?」他昧起眼,忍著氣,拭乾她掌心上的血珠,直到血不再滲出來,他才將帕子撕了一半,乾淨的那頭替她包紮好。他淡聲說道:「我對她,沒有感覺,沒有情意!若是因政治聯姻,有鳳皇姐一人足矣。」

  那陛下這幾年的苦心就要付諸東流了……她想著,又發現他打量著她半天。

  他忽道:「你跟我長得一點也不像。」

  她聞言,掩不住笑。「要長得像還得了?我可不想頂著蕭元夏的臉出門。」

  他也笑了,柔聲道:

  「烈風,當我的王妃吧!父皇那兒你先別說,也不准允其他人婚事。父皇真要賜婚,我會拒絕。再等幾年,我帶你去我領地再成婚……」

  「蕭元夏你……」

  「心知肚明的事,只是沒人敢說穿而已。這種心底話我也只會跟你說,其他人,還換不到我真心話。」

  父皇近年身子越發的不行,怕是熬不過這幾年。父皇他……沒有明說過,但他一直心裡隱約有底,父皇不會讓他倆攜手白首的。

  以往,他是又惱又怕,怕父皇是想讓烈風成為他母后,惱父皇既無意讓他倆在一塊,為何又要讓烈風時時入宮陪著他這個軟弱皇子,讓他……讓他……瞭解她的好,喜歡她的好,憐惜她的好呢?

  直到兩個月……直到兩個月前……他無意間明白真相……明白有些人,是他永遠也碰不得的……

  當他離開夏園時,天空雨勢漸猛。他不經心地掃過天際,想著最近一直在下雨,入夜雷電交加,直到天白方有稍減之勢。往年這種情況少有,也不曾維持一個多月過,希望不會帶給南臨災害。

  僕役立即撐過傘,恭敬道:「王爺,是要轎子還是馬匹?」

  「馬擾民,用轎子吧。」他答著。驀地,他想起牢裡那個學士解非看烈風的灼熱眼神,要不是烈風自幼習慣她五哥平凡的相貌,甚至對平凡相貌的人有特殊好感,只怕她會被那妖精似的男貌給迷了去。

  是啊,她年紀尚小,是不是自己過去老念著她年紀小不敢妄動,如今卻嚇到她了呢?羅秋蘿在她這年齡早在為家族盤算,在主動親近他了,怎麼這傢伙的情竇還傻傻地不開?他嘴裡泛起一絲苦澀,心裡又微微甜蜜。

  他取出先前她擦血的帕子,盯了良久,命令著:「去生火來。」

  僕役手腳極快,帶著幾名衛士返回。天空還下著雨呢,卻在片刻變出乾燥的落葉生起小火來。

  蕭元夏毫不考慮將帕子扔進火堆裡,親眼盯著那浸血的部分燒個精光,這才一腳踢翻火堆,淡聲說道:

  「回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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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0-3-15 22:07:22

第5章(1)  

  當晚——

  雨勢出乎南臨京師百姓的意料之外。不只雨勢兇猛如獸,雷電都比過去的任何一次還要接近地面,好幾次白光照亮整個京師,仿如白晝。

  連睡得極熟的徐烈風都被驚醒,好幾次她滿面睡意披著外衣,懷裡揣著暖石,瞇眼看著窗外的白光。

  今晚像是水淹南臨,她想著。自她出生以來,從來沒有在這個時節看見這樣可怕的雷雨。

  「咦?」皇宮那方向的上空白光不斷,似有橘光,是失火了嗎?

  是皇宮的哪兒?陛下跟蕭元夏安否?

  急促的敲門聲在雷雨裡響起,她立即前去開門。徐家家僕冒著風雨過來,他叫道:

  「五少爺說,今晚全部不得出府!」

  五?是她聽錯了吧!現在留在京師的是二哥跟四姐,五哥如今在千里遠呢,哪會經歷這場暴風雨?

  徐家家僕又道:「……少爺剛回來,說是京師街道積水,幾戶民宅被雷劈上,但不必擔心,京師軍隊與宮裡的禁衛軍都有動作了。」

  「我知道了。」徐烈風點頭。是啊,誰都可以有動作,唯獨徐家最好別有動作,這種事是各司其職的,京師裡的禁衛軍不歸徐家管,不能搶人功勞。

  徐家家僕離去前,又道:

  「少爺說,今晚風雨過大,小姐要是冷了,可用暖石,但暖石不宜長久直接碰觸,會灼傷皮膚,請以布包著搞在懷裡取暖。」

  她訝了一聲。這二哥是不是跟蹤她啊?連她拿到一塊大魏暖石都一清二楚。她一頭霧水,仍是找塊布將暖石裹了起來。

  她又站在窗前望著皇宮那方向。她潛心聆聽,大雨之中,似有千人在奔跑,步伐規律,通至京師四面八方。

  直到三更天,雨勢漸小,連雷聲也幾乎沒了,皇室的方向橘光漸漸淡去,她這才鬆口氣,懷裡揣著暖石迷迷糊糊上床去。

  蕭元夏跟陛下應當無事才是,她想。

  蕭元夏他……他到底是怎麼了?她一直以為他會跟羅秋蘿的,怎麼一朝翻案,對象就變成她了?

  陛下疼她寵她,她心裡是明白的,但藉著一些蛛絲馬跡,她知道陛下無意湊合她與蕭元夏——例如陛下會跟她打趣,說將來蕭元夏的孩子她可視作侄兒,好好去疼他;也或者,陛下會說這自由相愛有什麼好?萬一她挑中了外國人,豈不是再也見不著她了嗎?

  陛下這樣長年的暗示,她怎會對蕭元夏有男女情分?

  她蜷縮在床上,慢慢睡去。以後她再也不敢隨便玩弄自己的身子,真真倒霉,哪兒不好玩,去玩姑娘家每月一次的見紅呢,害得她這幾年癸水來時總是疼得要命。

  她才睡了一會兒,又聽見有人喊著「阿奴」。

  她胡亂應了一聲,但眼皮沉重得張不開來。

  「阿奴,眼張不開,嘴張開就好,聽話。」

  有人將她自床上抱了起來,她依言,溫熱的水滑入她的喉道,令她舒服不少。她又賴回床上,有人細心替她蓋上棉被。

  「這是怎麼了?阿奴不是很健康麼?」那人輕聲問著。以為她沒聽見,但她耳力很好,只是累了些,眼皮暫時睜不開而已。

  「可能是受風寒了吧。」這是二哥的聲音,永遠都是冷淡嚴肅的。「看起來不太嚴重,等晚些再去請大夫,現在城裡大夫忙得很,別叫人說我們仗勢。」

  「不是。」女聲忽道。這女聲,跟二哥冷酷的聲音有得比。徐烈風聽出她是四姐定平,今天真真難得,居然大伙齊聚一堂。但那人是誰啊?

  「不是風寒?」

  「我也是去年她女兒節前兩日大病才發現的。從她那年自你成人禮城鎮趕回後大病一場,之後每年這前後總會生場病的。」

  徐烈風心頭一跳。她是在睡夢裡嗎?五——五哥真回來了?這聲音不像啊!

  她聽見那人應了一聲。再多說一點再多說一點,讓她多夢點五哥……二哥聲音不識相地響起:

  「定平,你跟長慕去街上走走吧,順道去醫館請個大夫來,要是大夫正在忙昨晚受傷的百姓,你們就在那裡等等。」

  徐烈風嘴角微抽。連她都感受到二哥語氣裡那僵硬的湊合意味,難怪此刻一陣靜默。

  「這大夫也不用兩個人去請,定平,你自個去,行麼?」那人問道。

  「當然。」徐定平頭也不回地走了。

  「你……對那春蓮還有情意?」二哥問著。

  春蓮……春蓮……是五哥成人禮的對象。五哥他迷戀上成人禮的姑娘了?

  「春蓮?你怎麼提起她了?」

  「南臨男子要是意志不堅,會迷戀成人禮的對象一陣,畢竟是第一個教導情愛的姑娘,這是情有可原的,但,凡事該適可而止。長慕,你出國前,將她劣民戶帖移到京師,讓她搬到京師花街有更好的生活,對她已是恩同再造,何必再連繫?」一頓,徐二不以為然又道:「這幾日她的婢女天天托門房送帖子,上頭寫著如果徐五少趕在女兒節前回京,可為她過女兒節。南臨女子不分劣民,都能過這女兒節,只是清白家世的姑娘年滿十六,過了這一生一次的女兒節,一生將會順利成長,嫁個好夫婿,日後平安幸福到老。花街上的花姐兒年年都可過女兒節,如果射中她們的玉珮,今年必是她們衷心服情的入幕之賓,你……要好自為之,定平是個好姑娘,至少,別讓她知道,她脾氣硬,不見得能容許。」

  「二哥的意思是,跟定平成了親,我就可為所欲為,盡情上花街?」他漫不經心道。床上的人動了一下,他坐在床緣,回過頭看去,阿奴棉被一角被掀,露出她交疊在腹部上壓著暖石的雙手。

  暖石自布裡露出一角,極易灼傷肌膚。他又湊過去些,替她包好暖石,再將她雙手放入袖裡,他輕輕噫了一聲,見她右手紮著帕子,明顯有傷。

  他將帕子打開,翻過她的掌心,有一道稍稍明顯的刮傷,但不嚴重。這帕子不是昨日她在學士館前跟人搶回的那條,這分明是塊男人帕子,上頭也被她的盜汗弄得微濕,她腰間內袋裡露出另一角絲帕。

  他毫無廉恥心,直接抽出那半面絲帕,攤開一看,怔住。

  大魏紅線繡的蝙蝠絲帕。

  他眼皮一抬,正好對上意識不清明的美眸。

  她雙頰無比嫣紅,猶如在似雪的頰面上下了兩坨極重的艷色,一雙美麗的黑眼眸如今張得極大,憤怒地瞪著他。

  她嘴巴動了動,沒發出聲音,但他讀出那兩個字。

  ——我的!

  他半垂眼帝,隱隱有了舒心暢快的笑意。他輕將絲帕折妥,小心歸回她腰間。

  「好了,還你了。」這句話像顆定心丸,她眼皮又漸漸合上,不安穩地睡去。

  他笑著替她掖好被角,沒讓她受冷,才轉過身,就見徐二古怪的眼神。

  他食指移到嘴間,低聲:「二哥,出去說話。」

  兩人走到門外,徐二注意到老五輕輕掩上門,便道:

  「前兩年阿奴到城裡衣鋪子,碰見春蓮的婢女金兒,可能是花姐兒跟阿奴炫耀,教衣鋪子的人偷聽去,後來傳出來你成人禮足花了三天才完成,這事京師人都知情的。長慕,我從不知你迷戀那花姐兒到這種地步!」

  「三天?」徐長慕揚起眉,十分冷靜。是誰這麼看得起他?他淡淡道:「我離開南臨前,除了欠上的父兄恩情沒法還外,我欠其他南臨人的一一還個清楚。我視春蓮為恩人,將她戶帖轉到京師,就當還了這份恩情,從此視同陌路。」

  徐二一怔,接著想起他的性子,點頭。「確實,你不喜欠人,更不愛婆婆媽媽的,總要還清了,才會了無牽掛的走,他日那人有難,你也不會回頭。你跟定平是要開枝散葉的,可不能對她搞對春蓮那一套。」

  徐長慕意有所指看他一眼。「二哥,你真確定是我跟定平一塊?」

  太深奧了,徐二心裡忽地冒出此念。難道聰明人說話,他徐二有障礙聽不懂?徐二表面不動聲色,不想讓自己的兄弟看穿他低下的程度。他暫且放下這個話題,指著皇宮的方向,說道:

  「聽說,昨晚夏王跪在陛下寢宮前,那時大雷雨開始下,陛下居然對他這個皇子不聞不問,中間雷雨不斷,更有大起之勢,雷火令得三大殿走水,半時辰後方滅。而後,大鳳公主親自赴陛下寢宮前與夏王低語一炷香後,夏王這才離去。夏王臨去前,對著陛下寢宮說道:兒臣知罪,此事再也不提。從此以後,我與她,各自行道。」他轉向徐長慕,再道:「今早欽天監連忙入宮,提到此番雷雨南臨少見,又連擊三大殿,這是不祥之兆,極有可能南臨皇室貴族間此刻有人正犯著天理不容的事,這才叫老天懲罰,要是不阻止,南臨必有大災。」

  「欽天監如此說法?」

  「都是些老人說的,年輕一代指眼下一派盛世,哪來的不祥?哪來的天理不容?都是皇宮建殿時,屋角過高,又無避雷設備,自然易遭雷擊。這避雷設備是什麼?你在外見多識廣,聽過嗎?」

  徐長慕隨口道:「在大魏,早有防雷的宮廷建築。是其他國家太過落後,這才引為鬼神之說。南臨此次雷雨,若在大魏發生,必會歸在建築之故。」

  徐二心裡為他感到驕傲,但仍是強作硬漢面無表情。那些欽天監老頭居然比不過徐家老五,嘿!

  「有人心裡有鬼哪。」徐二說著:「昨晚在陛下寢宮裡的幾個小太監都被處死了,我最多只能探到是夏王沒料到隔牆有耳,有人將夏王要娶阿奴為妻的話傳了回去。」

  徐長慕略是吃驚地瞥他一眼。「……阿奴允了麼?」

  「我哪知道?我見他們平日相處,阿奴言談根本不把他當對象,我也不會想到夏王會對阿奴有了情意,只盼陛下別以為我們在背後推波助瀾,亂他們皇室血統就好。」徐二一頓。「趁著欽天監有此說法,大鳳公主順道提起夏王與羅小姐的婚事,可趁此讓南臨迎迎喜氣,南宮皇室子息甚少,連大鳳公主成親後也未有喜訊傳出。夏王與羅小姐的婚事本是眾人樂見其成,更是陛下的本意,於是夏王在今早也允了。」

  徐長慕思量半天,才問著:

  「昨晚夏王跪在寢宮前,大鳳公主對他說了什麼?」

  徐二一怔,沒想到他會冒出這小問題。「多半是……阿奴不配,或者……大鳳公主知道阿奴是……便告知了夏王,夏王自然心死。」

  徐長慕雙臂環胸,站在那裡不發一語,回想著在牢裡與蕭元夏首次的照面,那一眼,推翻他以前目力不清時對蕭元夏的觀察。

  或許蕭元夏天性溫和,但眼底堅毅,是個極懂隱忍的人。

  「往後不止大鳳公主,怕是連夏王都要防了……」徐長慕忽道。

  「什麼?」徐二嚴肅的面容有絲詫異。他正欲問個仔細,徐定平領著醫館的大夫走進院子。

  她看他們一眼,道:「都是男人,待在外頭吧。大夫,請隨我進去。」

  徐長慕及時拉住她,在她耳邊低語,徐定平面無表情看他一眼,點頭。「我知道了。」

  等到她帶大夫進去後,徐二好奇問道:

  「你吩咐定平什麼事?」若是情話,那功力實在太差,定平競然毫無反應。虧得老五在國外這麼多年,又在成人禮上足有三日……甜言蜜語恐怕要加強,否則如何為徐家開枝散葉?

  徐長慕漫不經心地答著:

  「我讓她請大夫注意一下阿奴肚腹間是不是有不舒服?她拿暖石暖肚,必是肚子裡不舒服。」

  五哥回來了!

  她直挺挺地坐起來。

  她呼吸急促,抓了抓油膩膩的長髮,想著到底是不是夢!

  五哥到底回來了沒?

  明明她記得,五哥在她床前說話,但她看見的卻是解非……是夢?但很真實啊!

  她還記得解非不要臉地搶走她的絲帕……她趕緊摸向腰間絲帕,卻發現自己僅剩中衣,她心裡一慌,立即跳下床。

  「六小姐!」婢女端著熱粥進來。

  「我身上的衣服呢?」她叫。

  婢女連忙將熱粥放到桌上,說道:

  「今天天氣才放晴,小姐的衣裙還曬著呢。衣裡腰間暗袋裡的絲帕,五少爺找繡娘接上了,就擱在櫃上。六小姐,地冷,這鞋襪還是穿上吧,大夫說,往後要多注意保暖,要不然每個月都會疼上這麼幾天的。」

  徐烈風哪聽得到後面的話,她的聽力只停在五少爺那句就自動喪失功能。她結結巴巴:「五……五……五哥回來了?」

  「都回來兩天了。」婢女臉上微紅。「每天都來看看六小姐的情況呢。」

  「來……來看我……」莫名地,她也跟著臉熱,卻不知為何臉紅。她聞到一股臭酸,低頭一看,大叫:「快快,燒熱水,我髒死了,我要洗澡!要洗澡!」

  婢女應聲離去。

  徐烈風連忙囫圇吞棗地喝粥,等到有力氣了,馬上轉到櫃前拉出折好的衣物。

  要換哪件呢?紅的?藍的?還是黑的?雖然五哥看不清,但無礙他看顏色。這麼久沒見,她總是希望換上最好看的衣物……她目光停在櫃上跟全新沒兩樣的紅線蝙蝠絲帕,面色一喜,連忙攥在手裡看仔細。

  果然不像被撕裂過,五哥哪找來的好繡娘……她忽地大叫一聲:「糟了!」

  五哥給四姐的絲帕,居然在她手上,那不是傷透五哥的心嗎?他眼力不太好,不知有沒有認出這是他在大魏買的絲帕?

  希望沒認出……要還給四姐麼?她心裡總是不捨。

  而且,明明是四姐不要……她翻翻自己這些年來在京師買的繡帕,各式各樣都有,拿一個還給四姐不知行不行?她看見其中一塊白繡帕,角落繡著一隻小青蛙。

  她盯著老半天,失笑。這是她那年自五哥那兒回來大病一場後,自暴自棄自憐自哀找了塊帕子繡只小青蛙,雖然她繡功不是頂尖,但還挺有模有樣的,可是她不敢用,怕被人發現她真是只小青蛙。

  這些年五哥送給四姐,四姐不用的稀奇寶貝都放在她的寶貝箱子裡,她不時拿出來把玩一下,她想了想,不安心,把她的小寶箱藏到床下去。

  熱水送來了,她強迫冷靜地洗了個澡,冷靜地換上平常慣穿的衣物,最後猶豫一會兒,還是將紅線蝠蝠絲帕小心翼翼地藏在衣袖裡。

  她偷偷看鏡裡的自己,面色微微蒼白,但她想氣色還可以,至於長相……五哥眼力不好,不會看出她像南臨跟西玄的混血。

  「我這……這樣子穿還算普通,不會太特別吧?」她故作不經意地問婢女。

  「六小姐天生絕色,穿什麼都特別,這哪算普通?六小姐要去見五少嗎?他一早出去了。」

  剎那間,她全副力氣像被抽空,差點跌坐在地。「出……出去了?還……還回不回來?」

  「當然回來啊。六小姐,你忘了今日是女兒節嗎?」

  女兒節?徐烈風想了片刻,想起夢中那段話——春蓮姑娘等五哥去射下她的女兒節玉珮,好能成為入幕之賓。

  「女兒節啊……這樣……不是會對不起四姐嗎……」她喃喃著,心裡好生失望。

  婢女一頭霧水,插上一嘴。「六小姐,去年你病著,沒法去女兒節,你的女兒節玉珮就一直留在家裡,昨日五少先將你的玉珮送到官府那裡,添上你的名字,今日好方便上船射玉,求個平順好未來。五少去幫六小姐看看情況了。」

  「哦……」這算不算拿她當借口?先跟她說一聲嘛。她……她也可以扶他過去,甚至代他射下春蓮姑娘的玉珮。

  這春蓮姑娘也真是,明知他眼力不佳,還叫他去射弓!

  她心神不專,恍恍惚惚,一會兒想著見了五哥要說什麼,一會兒又覺得既然他不怎麼在乎自己,為什麼又要處處在意他呢?

  等到她察覺時,她已步出徐家大門。

  徐烈風稍稍注意一下京師店面街道,才過兩三天,那場雷雨幾乎被徹底抹去痕跡,只剩一、二戶漏水嚴重的宅子正忙碌地清理。

  她再略略注意一下,今天攤子前的每個人的背影都很健壯無比……她暗罵自己一聲,她到底在注意些什麼啊?

  不就是在找五哥的身影嗎?

  在茫茫人海裡她認得出來才怪!

  她咬咬牙,悶著頭快步走著,當作自己不知道正往哪走。直到舉辦女兒節的岸邊,她才忍不住抬頭張望。

  這頭是姑娘家上船的岸邊,但小船皆已離岸,對岸那頭才是射箭的起點,現在那頭黑壓壓的一片,全是京城裡的年輕男子。

  如果她徒步過去……肯定阻隔在外。那裡只准男子進入舉弓的……

  此刻,一艘小畫舫湊近這頭岸邊,船上的人背著光,朝這頭笑道:

  「果然是六小姐,你準是過了時辰沒趕上船,如果不嫌棄,要不要上咱們船上呢?」

  徐烈風聽力極好,馬上聽出這是春蓮姑娘身邊那個婢女金兒。她點點頭,道:「麻煩你了。」

  「不麻煩不麻煩,不過咱們趕著看熱鬧,就不特地靠岸了。六小姐請接繩。」金兒朝粗壯的船夫吩咐後,一條船繩自船上俐落地拋出。

  徐烈風眼明手快攥住了,喊道:「小心了!」她一使力,身子騰空飛起,在船夫被拖動的前一刻,雙足未曾到沾一滴湖水,躍上了甲板。

  畫舫剎那靜默,隨即男女皆爆出喝采。她這才發現整艘船上有男有女,女子都披薄妙,一看即知是花街上的姑娘,男子則……她咦了一聲,金兒身邊是學士館那個容生,她下意識掃過其他甲板上的幾名男子,沒有見到學士解非。

  「徐家第六女?」容生詫道:「原來是你……」

  「在下徐烈風。」她掩不住面上古怪。「你們……大白天……」

  容生笑道:「聽說今日是南臨特別的女兒節,這幾個剛來南臨遊歷的學士都想來看看,我就帶他們來了,哪知來錯岸頭,就跟你一樣,讓這些好心的姑娘給載上船了。」

  她應了一聲,讓本性熱情的金兒領著她與容生到船頭。她低聲問著:

  「那個……學士解非沒來麼?他出牢了吧?」

  容生一怔,回以同樣的低語:「這幾天他不是該跟你在一塊嗎?」

  她怒目瞪他。「你這話什麼意思?我為什麼一定要跟他混在一塊?」

  「他沒告訴你他是……唉。」容生笑笑:「是在下多話了。我以為……我以為他對你甚有好感,說不定此刻他正混在對岸裡等著射下六姑娘的玉珮呢。」

  她心一跳,暗叫不會吧!連忙越過金兒,看向對岸那些男子。

  金兒驚喜笑道:「有人等著射下六姑娘的玉珮嗎?皇室多半不加入民間活動,這夏王恐怕也只能眼睜睜在旁看了。」

  「干夏王什麼事?」徐烈風瞪她一眼。一想到那天蕭元夏對她說的……當下她太震驚,不知該如何回應。

  男大當婚,女大當嫁,這話她是明白的,但明白歸明白,她總覺得那條路離她還很有距離,她沒有仔細想過自身的未來,更沒想過與蕭元夏共偕白首。一生一世不離棄的至交,她願意:一生一世以徐家人的身份保護他的皇室身份,她願意,但……夫妻,她真真連一回都沒有想過。

  明兒個想法子入宮跟他說個明白吧,她想著,聽見金兒正跟容生這外地人解釋女兒節的由來。

  「……雖說官方原意是要南臨女孩家一生幸福,求個平順,但後來卻是變成男兒射下喜歡姑娘的女兒節玉珮,有玉成其美之意。學士先生,這也是很有道理的,女孩家將來幸不幸福是看另一半良人的,所以這一箭能教心儀的男子射中是最好的。」

  容生啊了一聲,笑道:「那解非就不可能射下六姑娘的玉珮了。」徐烈風與金兒雙雙往他看去,一臉疑惑。

  容生問道:「不知六姑娘的女兒節玉飾在哪艘小船上?」她被他轉移心思,往湖面上的官方小船一一看去。這些小船就定在湖中央,船夫早已離去,每艘小船設有簡易高架,將每個女孩的玉珮懸於在上頭。她一一掃過,在最後一艘船上發現自己的玉珮。沒辦法,玉飾下金黑雙線的繩結在日光下十分顯眼。

  每個姑娘都有屬於自己的顏色。去年她選的是黑色,配合她一貫的衣著,但陛下聽聞她的女兒節將要到來,賜給她幾線皇族金色,準備讓她在女兒節上大大出鋒頭一番,可惜她大病一場以致錯過。

  今日風大,一時間湖面上玉珮互擊的叮叮咚咚聲不絕於耳。

  她答著容生,道:「我的玉珮在第八艘第七排上。」她瞄著對岸黑壓壓的人頭,沒一個人像五哥。而且……沒有一個腕間繫著黑色帕子,解非也不在其中。

  這表示,今年女兒節,徐家老六,將沒有入射下的她女兒玉飾……也罷,最近她的桃花運多得嚇到她,還是別再亂加進來的好。

  她又細細搜尋著對面的人群,聽著金兒道:

  「我們春蓮小姐也是在第八艘裡,真是可惜,五少今年還是沒有回來,要不然,他就能得到春蓮小姐的女兒節玉飾了,那足讓春蓮小姐風光一整年啊。」

  徐烈風聞言,不由氣道:「五哥眼力不好,你們叫他來此射玉,豈不是讓他難堪?」

  金兒一怔,脫口:

  「六小姐,你不知道嗎?五少的眼睛好了啊!他不止眼力變好,而且……」金兒臉紅了,輕聲道:「他在城裡多留幾個月才走,他與城裡的劣民十分友好,我們也是那時才知南臨長慕之名不是浪得虛名,五少學什麼都快,學什麼都是最好的,原來天之驕子也會發生在劣民身上……當然,這還是歸功五少的徐家血統上……」那語氣有著驕傲,像把徐長慕當自己似的歡喜。

  徐烈風整個呆住了。她心裡好生的尷尬,她什麼都不知道!沒人告訴她五哥的眼睛能看得一清二楚,沒人告訴她五哥做了什麼……這麼多年來家裡人沒有一個肯告訴她……

  這樣說來,連金兒她們都比她還熟五哥……

第5章(2)  

  「瞧,第一艘開始了!這些人的箭術……哈哈,真有趣,真像在玩家家酒。」金兒掩嘴直笑著。

  湖面上輪番的箭射,轉眼已輪到第八艘。對岸所剩的人不多,她斂斂心神,還是尋不到五哥的人影,對這種女兒節也早沒了興致。

  一頂轎子停在對岸,她本來沒特別注意,直到那人出來,她愕然,他問了身邊人幾句,面露嘲弄的笑意,沒多久,僕人取來黑絲巾與弓箭,他繫在腕間,上前至岸邊。

  她豈只臉黑,不如跳河自殺!

  「油炸魚你敢!」她怒喊。這天敵!這種看似憐憫實則諷刺的作法令她恨極了!

  那頭的余延顯彷彿察覺她的怒火,往這頭看上一眼,薄唇得意地冷笑,專心瞄準黑金繩結的玉珮。

  她低咒一聲,怒氣翻騰,瞧見一名學士將弓箭拿上船,說道:「借我!」

  那斯文的學士愣了下,被她可怕的氣勢煞到,連忙呈上長弓與箭袋。

  她立即自箭袋裡抽出一箭,拽滿弓弦。

  「六小姐!」畫舫上的人都傻了。這麼遠的距離哪射得中……在搞笑嗎?

  岸邊主持的小官員嘴裡說了什麼,似乎在問還有人嗎?

  一名青衣男子步上前,左腕也繫著黑絲巾,這本也沒什麼,但教人注意的是他面上塗了油彩,讓人看不出是誰。

  徐烈風微地一怔。那是誰啊?

  余延顯打量與他並列的男子,嗤笑一聲:

  「不敢真面目示人麼?就憑你也敢喜歡徐六?」

  「就憑我也敢喜歡徐六。」塗著七色油彩的男子不卑不允地答著。

  那頭兩人同時舉長弓,這頭的徐烈風雖是一頭霧水,仍是重新瞄準。

  她心神漸漸專一,五感鋪天蓋地地延展開來,瞬間余延顯弦上的箭頭在她眼裡無比清晰,五感中再無其它顏色的存在。

  岸邊,衣著華麗的夏王匆匆自馬上躍下,身後的衛士跟著遞上大弓與箭套。夏王一眼就尋著黑金雙色的繩結,他目光停在反光的金線上,神色複雜,凝目對準玉飾上的掛環。

  剎那,三箭齊發。

  此時,徐烈風長箭離弦,越過高架,在畫舫眾人的驚呼下,將余延顯迎面而來的銳箭倒拖入湖。

  「怎麼撞上了?這不就少了一箭嗎?六小姐你還不如不射呢!我就說,這裡這麼遠,哪射得中掛環呢!」金兒大呼可惜。

  容生驚異地往她看去。

  咚的一聲,夏王的金箭射入玉飾上的掛環中心。本來高架設計簡單,一旦有人射中玉飾上的掛環,掛環順著箭身滑下,卡在靜羽上,用來證實得玉者的身份,但,青色利箭緊追在後,尖銳剖開金箭箭身,直打入掛環中。

  在日光下,掛環晃動了下,順著滑落,黑金繩結的玉飾就這麼吊在青箭箭羽上,隨風輕曳。

  岸邊一陣安靜,就連畫舫這頭也是寂靜無聲。徐烈風回過神,望著那青衣男子,這到底誰啊?

  「把船靠近些,我上去看看。」她命令著。

  畫舫往第八艘小船靠去。她一躍上小船,美眸再掃過對岸,這才注意到蕭元夏也在場,他正心不在焉盯著他自己的長弓。

  也好,待會兒就與他說個明白吧。

  玉飾果然落在青箭上,而青箭確確實實將夏王的金箭不偏不倚地剖成兩半,這眼力跟力道都是絕佳,她還真沒試過這種手法,不知自己行不行?

  她正拔著箭,忽聽得背後連續兩聲男子叫道:

  「夏王饒命!」

  「夏王,她是徐六啊!」她回頭一看,蕭元夏的金箭正對準她。

  嗤的一聲,如電箭矢快疾而來。徐烈風頓時僵住,秀眸微地張大。

  余延顯即便知道趕不上,仍是立即拽弓要追上金箭,但有人比他還快,青色的箭影飛快地消失在他的視線之內,僅留陣陣殘像。

  「阿奴莫動!」青衣男子厲聲大喝。

  金箭直逼她的眉心,她緊咬住牙根,硬生生止住逃跑的念頭,瞪著破空而來的金箭頭。

  頃刻間,青箭緊附而上,強霸的箭勁斜撞上金箭,改變金箭目標,就這樣,雙箭自她頰面掠過,直直捅入高架上。

  雙箭力道之猛,令得高架劇烈搖晃——她的心跳也差點停止了。

  蕭元夏垂下目光,棄了手上長弓,他俊美的臉龐微微發白著,甚至,額面有著冰涼的汗絲。他心神不屬地瞧見左側的青衣男子,嘴角彎了彎,道:

  「阿奴是誰啊?」

  「阿奴是徐六小名,家裡人都如此喚她。」青衣男子恭敬卻語帶冷聲。

  船還沒靠到岸邊,徐烈風就跳下船,涉水上岸。她一聽見青衣男子這說法,一怔。這人……誰啊?哪位兄長啊?

  蕭元夏聞言,微地皺眉,又舒展,淡聲道:

  「奴字在南臨帶有卑賤之意,徐家人居然這樣稱徐六。」他轉向徐烈風,對上她的目光,隨即又調開。「難怪你怎麼也不肯告訴我你的小名,我還當你與我有隔閡。徐家在南臨自有威名,他們絕不會無故替自己兒女取上如此卑踐之名,阿奴,阿奴……」他笑了聲。「原來我一直在跟徐家眼裡卑踐的第六女來往啊。」

  「你……」她有點惱了。蕭元夏這玩笑是不是開得過火了點?

  「阿奴小時病弱,身子太過嬌貴,咱們怕老天隨時會帶走她,就為她取了一個卑賤的薄名,盼她能自老天眼下留存性命,並非輕踐她。」

  她呆住,怔怔看著這不疾不徐的青衣男子,嘴巴動了又動,喊著:

  「五……五……」自她瞭解南臨奴字的意思後,心生疑惑為何家裡人要這樣喊她?只有五哥替她編了這個理由,即使她不怎麼相信,但也只有五哥肯編這個理由,從此,她就纏著他不放了。

  「阿奴,過來。」

  徐烈風猶豫一會兒,慢步走向他。經過蕭元夏面前時,蕭元夏動了動,似是要拉住她,青衣男子眼尖,立即一個攥手,將她用力拖曳到身邊。

  蕭元夏深深看他一眼,問道:

  「徐五長慕?」

  「草民,徐五長慕。」徐烈風顫了一下。

  蕭元夏笑道:

  「是你最敬重的五哥,他回來了啊。」他漠然望著她,道:「從此以後,各走各道吧,徐烈風,你這些年來,仗著夏王之名,在京城作威作福也夠了,以前我怎麼跟個傻瓜似的疼你寵你啊。」

  「蕭元夏,你是發了什麼瘋?」她傻眼。

  他皺皺眉。「本王的名諱是你能叫的麼?徐烈風,就當本王一朝醒來終於恍然大悟了吧。你好好一個徐家人,連點建樹都沒有,成天只知巴結陛下,本王勸你,多多知趣,少在本王跟陛下面前出現,多學學你父兄吧。本王將跟……秋蘿小姐結親,你好自為之,往後你我一乾二淨,莫要再糾纏本王。」

  徐烈風不只傻眼,還頭暈腦脹了!眼前這人在說什麼啊?這是蕭元夏嗎?怎麼才一個大雷雨,就把他給擊得這麼離譜!

  就算那天他被豬油蒙了心,說要她當王紀,事後想反悔,可以啊!直說就好!她本就無意啊!現在是怎麼了?為了與羅家小姐結親,所以不惜犧牲他們從小到大的鐵交情嗎?還是……所謂的鐵交清,又是她在一廂情願了?

  怎麼……她一直在一廂情願呢?

  她搜尋蕭元夏的面容。他的情緒不明顯,隱隱帶著敵意與決裂。

  她張口欲言,想問他是出了什麼事?可是,他此刻無情的眼睛帶著鄙夷……他……他發現她才是真正的劣民之後了?

  「如果……」她咬住牙根。「如果陛下肯允徐六出京,徐六願一世留駐邊關。」不是她不肯建樹,不是她想沒出息……他明明知道的!南臨或許曾有女帝,但絕無女臣,她身為徐家人又是女子之身,唯一一條路就是遠赴邊關,生死盡獻南臨。

  他嘴角綻出譏諷的笑來。「你,徐烈風,生是南臨人,死也只能是南臨鬼。莫說陛下,就算是將來繼位的陛下,也不會讓你離開南臨京城半步!」語畢,他轉身上了馬。

  徐烈風掙開身後人的力道,奔前幾步,瞪著他大聲問道:

  「蕭元夏,方纔你是真想殺我?」

  蕭元夏瞇眼,手裡馬鞭驟然緊握,往她打去。

  徐長慕眼明手快,舉臂替她挨了一鞭。

  蕭元夏笑道:

  「徐五好俐落的身手,好疼惜妹子的心。莫怪本王,本王只是替徐家教訓一下不成材的徐六。」他瞟著她難掩震驚的神情,輕笑一聲,拉過韁繩策馬而去。

  天下細雨又開始落下,徐烈風怔忡地看著那消失的騎士半天,她意識有人在看她,她回頭,對上這滿面油彩的男子。

  她訝了一聲,喃道:

  「不用擔心……我想……過去可能是我……又誤會了什麼……」那真真丟臉之至,居然誤會他倆是鐵交情這麼多年。

  這麼多年來,這麼依靠蕭元夏,這麼以為他是知心好友,這麼認定他是此生最明白她心意的知己,這麼……希望有一天她能夠守護南臨,好保護在京師當閒散王爺的他,他喜歡當文人,不愛戰事,沒關係,若有戰事她來頂,她是天生的徐家人嘛……原來,搞了半天,她把一廂情願這四字寫得極好,恐怕歷代哪位書法家都沒她強悍了。

  「沒關係……沒關係……」她反覆低念著。以後少練這四字就好,人總是要自省,不然一生犯同樣的錯誤實在太侮辱自己了。沒關係……

  「阿奴,我臂疼。」

  她恍惚回過神,發現自己早被這青衣男子帶離岸邊,這不知是哪兒的窄巷裡,他靠著牆,捲起袖子,露出被鞭打的一道血痕。

  「阿奴,我臂疼。」他又重複道。那語氣倒是沒有多少疼痛之感。

  這一次,她完全回神了,連忙摸索著身上有無帕子。她先摸到袖裡暗袋的帕子,而後跳過,自腰間取出另外一條,小心翼翼壓住他的傷口。

  她的美目不住地瞟著他,一下偷看他比四年前還高壯的身軀;一下又偷看他被油彩遮面的臉,他那雙晶亮的眼一直落在她面上,她實在很有疑惑,這真是五哥嗎?

  眼睛……不太像,身軀也不太像南臨人的柔弱纖細,臉……臉形倒有點像……那聲音她好像在哪聽過……

  「阿奴,你壓得過力了,我自己來吧。」他微微一笑。

  她緊張兮兮地鬆了手,任他拿著她的帕子輕輕壓著他的臂。她有點手足無措了……

  「五……五……你……這些年好嗎?」

  他聲音微地放柔。「我很好,你呢?」

  她垂下眼,拉開嘴角,形成笑弧。「我很好。」結束。好像……沒有什麼話可以說了,果然生疏了,但這也沒什麼不好,過往確實是她太依賴兄妹感情了。

  「你想不想知道我現在生得何種模樣呢?」

  她咦了一聲,與他對目。

  他笑:「阿奴忘了麼?南臨劣民有個神話,是不?」

  她瞪大了眼。「可是……可是……」

  他眨眨眼。「你想知道現在我改頭換面後的模樣麼?」

  「……一點點想……」一點點而已。

  「那你替我抹去面上油彩?」他微微彎身,配合她的身高。

  「喔……」袖裡那蝙蝠帕子她是死活都不肯拿出來了。天上細雨一直打在兩人身上,她拉過乾淨的內袖藉著雨水,極力掩飾緊張,輕輕擦去他臉上的油彩。

  她很想找話,可是實在不知要說什麼……

  「阿奴,我要變得丑極,你會嫌棄麼?」

  「這有什麼好嫌的?五哥就是五哥。」她坦白說著,更坦白點,她還希望他就是原來那樣,或者醜醜的更佳。「我一直以為……神話就是神話……」

  「我也以為神話就是神話,但讓我下定決心行成人禮的,是三百年前西玄著名學士徐直的一小部分手稿。」

  「她的手稿?」她輕輕拭去他眼下的油彩,當露出淚痣時,她忽然想起那個叫解非的學士。

  他目光暉暉地看著她,說道:

  「徐直的墓遭人私盜,這事一直沒有公開,據說裡頭她大部分的手稿與屍骨都不見了,只剩一些陪葬珠寶以及小部分來不及被帶走的手稿。我輾轉拿到手,上頭提及在四國前極可能是一姓天下,當時動亂之故,爭天下的不只四姓,還有其它姓氏,其中一姓的貴族面貌平凡,但男子與女子初夜行房後,相貌若漸美,就有機會能成為一姓之首,後來四國起了,那支姓氏的貴族為避禍端,擇南臨而居,刻意與劣民混血在一塊,不教四國君王察覺,以免除根。我想賭上一賭……阿奴,這事是個秘密,在四國史上尚無人提出這種說法,你萬不能說了出去,連老三都別說,他性子躁,易漏嘴。」

  「二娘……是那貴族之後嗎?」五哥在告訴她秘密呢,連三哥都不能知道的秘密,他怎會輕易告訴她?她拭去他臉上最後一塊油彩,傻住地看著他妖精似的美麗容顏。「你……你……解……」

  他眼底顯出真正的笑意:「解非是我在外的學士之名,我本名長慕,阿奴。」

  「喔……」她張嘴,一直盯著他看,吐不出半句話來。

  「一開始我不是不認你,而是,那是我第一次清楚地看見,徐烈風的長相。」

  她聞言心一涼,想起在牢裡曾求他別說出她的混血,結結巴巴道:

  「五……五哥……我……長得……其實跟……南臨人……差不多……」

  「阿奴長得很出乎我意料之外呢。」他笑著:「說不得,南臨胥人真跟西玄徐家五百年前一家親,這才也出了你一個相貌兩國特色兼有的小美人兒。」

  她撇開頭,眸底湧起熱氣。

  如果這種體貼的話在四年前對她說,她一定死也要抱著五哥大腿不肯走……父兄對她很好,不缺物資享受,也給予她任何她開口要的,甚至在嬌慣著她,如果她沒有手足,一定會覺得她備受疼愛,但正因有了手足,看見他們彼此間的相處,再對照自己的,才發現,父兄他們一直在照顧一個叫徐烈風的軀殼,而不是真正在關心她這個人。

  那種感覺讓她覺得他們只是在交代……在奉命……奉誰的命她不知道,她只知道她想當徐家人,想成為真正的徐家人,成為他們的手足,走入他們的中間。

  可是,她連個機會都沒有。

  「這是你繡的青蛙麼?真可愛。」她嚇了一跳,回神一看。解非……不,五哥正攤開那沾血的帕子打量。

  她滿面通紅,很想奪回來但不敢有所動作。一有動作,就會被他發現她很在意這隻小青蛙的。

  「阿奴認力自己是井底之蛙麼?」她攥緊拳頭。

  他折好收起,凝視著她,平靜說道:

  「那兩年我確實連你寫的一封家信都沒打開,因為那時,有沒有阿奴,對我來說都不重要,直到成人禮那一夜我才知道你的重要……做人回不了頭,是不?那,只能往前看了。」

  「……我對五哥……真是重要的麼……」她喃喃道。那怎麼四年來一直沒捎信給她?她想問,但不敢問,不敢在確定五哥說的是不是真話前,先把滿腔真心再獻給他,其實她真的很想他很想他……她怕又是自己自作多情,最後五哥會像蕭元夏那般在她以為一生一世的感情不會變時,狠狠地砸回她的心上。

  她也會痛啊……可是,她喊痛的時候,父兄沒有人注意到……

  他抹去她滑落的眼淚,強逼她與他對視。他一字一語清楚地說著:

  「阿奴認定自己是小青蛙,出不了井,看不得四方天空,那我,就停在南臨,不再飛了,一直陪著你這隻小青蛙,什麼時候你能化為展翅大鷹離開南臨,我們再一塊走,好麼?」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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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0-3-15 22:08:36

第6章(1)

  這種日子簡直是人間仙境!

  她過得卻是戰戰兢兢,就像是一個窮了好久的人,一旦得了財富,日日夜夜都被驚醒,怕一朝醒來只是好夢一場。

  只怕……好夢還沒醒,她就被惡夢活活嚇死了。她嚇得坐起來,大眼不動聲色望著四周,確認這些時日與五哥的好生活不是作夢,這才鬆了口氣。

  她又看見櫃上徐家的白衣白裙,想起今日是夏王的大婚之日。

  她趕緊赤腳跳下床,脫下身上的衣物,迅速換上她夢想十幾年的顏色。昨日她洗了好久的頭髮、好久的澡,就為了今天徐家的顏色。

  南臨皇室子孫大婚,與民同歡,車輦儀仗會繞京而走,所經街巷挑重臣住所,重臣須換上他們家族的顏色,全門敞開,恭禮祝賀,待到繞街完畢,再入宮大宴。

  這樣的婚事有夠辛苦,所幸,不干她事。那日,五哥牽著一直傻住的她回府後,曾與二哥談了許久,最後連二哥都發話,叫她這一、兩年少在京師走動,若受陛下召見,也盡力迴避夏王,以免拖累徐家。

  最後那句話,真真她的死穴。

  在她心裡,她就算死,也絕不要累及徐家。

  她自認從未得罪過蕭元夏,他那神來一箭令她耿耿於懷。她左思右想,最多,蕭元夏是改變主意想與羅家小姐成親;最多,發現她是劣民身份……後者可能性大些,皇室對劣民皆無好感,如果蕭元夏發現她是劣民,說不得會割袍斷義,但……真有必要置她於死地嗎?

  他……不是性格這麼激烈的人啊……

  她心裡雖然疑惑,卻遵守承諾做到完全避開兩字,之後在宮裡遠遠見到他,就先拐到轉角等著,等他離去再去見陛下。

  他也像有默契,陛下在見她時,再也不似以往會主動見陛下。

  陛下這兩個月身子越發的不好,政事幾乎全交給大鳳公主與夏王,由這一對姐弟共同監國,至於她呢,就當個小佞臣時時說趣事給陛下聽。

  陛下聽聞她與蕭元夏的友情破裂,也只是一笑地說著:無妨,以後他就想開了,小烈風以後還要靠他罩著呢。

  想開?他懷疑陛下講的,跟蕭元夏想的完全不是同一碼事。

  她將長髮梳得齊齊,挑了根簡單的紅色簪子插妥,不再著其它髮飾,接著,她又對著鏡子裡的自己細心上著妝,務求能夠配得上今日的徐家白。

  有人敲門。「阿奴,好了麼?」

  「好了好了,四姐請進來。」她連忙轉向推門而入的徐四。「四姐,可以麼?會不會不配衣色?」

  徐四一怔,冷冷道:「那種男人有什麼好?值得為他費心妝點麼?」

  徐烈風一頭霧水。「我是想不辱徐家……就算外人知道徐六沒什麼建樹,但至少外表別丟徐家的臉……」

  徐定平沉默一陣,哼上一聲。「好,就是叫他看看,徐家人好欺負麼?」她上前,接過墨筆,在徐烈風眉上輕繪著。

  徐烈風幾手是屏住呼息,大眼望著她專注的四姐。這是第一次,她與四姐如此貼近……如果此時抱上四姐,不知四姐會不會一把推開她?

  「好了,走吧。」徐烈風臨走前匆匆再看鏡子一眼,暗暗驚歎。那張臉誰啊?

  府裡洋溢著喜氣,偶爾遠方有炮聲,她瞟著四姐定平的背影,無論何時,四姐穿徐家白就是那麼有氣勢,不知何時她才有此等功辦。

  她心思胡亂轉著,眼波流轉著,看著徐府忙裡忙外。這陣子的生活她總是小心翼翼地過著,不時回味著,就怕哪日發現又是自己一廂情願……她知道自己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而且她還不是一次被咬著,她這只窮青蛙實在無法控制那偶爾浮現在心頭的恐懼與恍惚。

  ……會不會有一天她又誤會了?會不會哪一天她一覺醒來發現,五哥還是那個兩年不看她信的五哥,而學士解非是她幻想出來的人?

  每隔幾天,她總要定定神,細細回憶一下那幾日的生活,確定不是幻想出來的才安心。

  現在的她,規規矩矩生活,白日隨五哥上學士館,到最後五哥不在時她也打從心底盼著去。

  那些外國來的學士知識浩瀚似海,她從一開始好奇旁敲擊他們的出生國家,到後來忙著學習都來不及,還管他們是哪裡人?以前她自學,只盼能幫助眼力不清的五哥,上了學士館後才知自己的渺小,每一天她都覺得追不上,五哥那雙翅磅飛得太高,她快要追不上了,這些學士怎麼懂得這麼多?都給她吧!都給她吧!她隱隱約約地明白,五哥時常與其他學士接觸的原因了。

  一個人走不到的地方,一個人看不見的地方,由他人的眼跟腳來補足;一個人無法全才,那就奪取他人的專才。佈兵戰略之道,原來不單單調兵遣將上戰場打一場就沒事,而是各國的氣候、地形,風俗民情、歷史、生活,甚至他國細微的時局變化都得納入考量……五哥在利用他們,他們也在利用五哥的專才成就他們自己,只是看誰厲害些。

  原來,她一直是小窮人,她想著。

  這裡也窮,那裡也窮,現在忙著塞飽自己,哪還有餘力惹麻煩?連前陣子去學士館的途中,遇見羅家小姐的轎子,她都恭恭敬敬跟著其他人在旁等著。

  但,她不想惹麻煩,自有麻煩惹上她。羅家的丫環經過她時,忽然跟轎裡的羅小姐說了什麼,轎窗的薄紗掀了一角,她與羅家小姐對上目。

  她也不是沒見過羅家小姐,如今瞧她人逢喜事精神爽,整個人豐腴不少,想來蕭元夏與她兩情相悅,這……也算不錯吧。

  「六小姐近日可好?」羅秋蘿問著。

  她一句好字都還沒答,羅家婢女就趾高氣揚道:

  「徐六小姐好得很呢,眼見夏王就要跟小姐大婚,六小姐失了良配,天天耗在學士館那種良家婦女不會去的地方,聽說近日還與一個生得像妖精的美麗男人廝混在一塊,好不快活呢。」

  徐烈風瞪大了眼,發現這婢女說得甚是流暢,彷彿說上過千百次了。該不是這陣子的流言都是出自這丫環嘴裡吧?

  說她與夏王青梅竹馬十多年,夏王終究擇上羅家重臣千金;說她素行不良,與男子廝混,敗壞門風……嘿,她居然不生氣呢,隨便這丫頭吧。

  那羅家婢女見她不以為意,還要開口,忽見人群裡走出一名年輕男子。

  他行到轎前施禮,雖然窗紗迅速被放下,但徐烈風隱約可見轎裡的人正隔著紗瞪著她五哥。

  「方纔小姑娘說的男子是指在下吧。在下徐五長慕,是徐六的五哥,近日返回南臨,拉著徐六上學士館見識。現時各國相互學習風氣正盛,大魏貴族、皇室子女皆上學士館習得知識,南臨風氣尚不盛,實是可惜之至,若然他日小姐願與夏王同來,徐五必當掃榻以待。」

  徐烈風還是瞪大著眼,心裡罵著:五哥你這妖精人……人家都發不出聲音了,看看那趾高氣昂的丫環像沒了舌頭似的,小臉跟煮熟的蝦子沒兩樣!看看羅家小姐只發了一個「嗯」,就起轎走了……那「嗯」多氣虛啊……

  她心裡不快,想要抱怨,卻不知要從何抱怨起,難道要她跟五哥說:請你恢復原樣,你生得太好看,阿奴不舒坦!

  遠方的鞭炮又起,令她回過神來。徐府正門已是半開,徐二在旁指揮,徐四朝他走去,徐烈風瞥見轉角一抹白迎面過來,連忙背過身去。

  「阿奴?」

  「……五哥,你可不能笑。」

  他一怔。「我不笑。」

  「只能讚美。」

  「……當然。」那聲音已有輕淺的寵溺了。

  她臉頰微紅,轉過身面對他。

  良久,他沒有答話。

  「五哥?」她抬眼對上他的俊目。

  「阿奴,這……怎麼辦呢?」他輕輕撫上她的眼角。「我想將你……藏起來……不讓旁人看見你一絲一毫……」

  她眼兒又微地瞪大。

  我想將你身心都藏起來,只讓我一人獨佔著,只有我能碰著你摸著你,不讓旁人看見你一絲一毫……

  五哥他……話沒說全,有些話他是含在嘴裡的氣音,她卻是聽得一清二楚。現在是怎麼了?五哥他……他……

  他掩去眼底所有奪目細碎光采,輕笑道:「阿奴今日真是漂亮,這妝真是點得極好,將好好一個美麗的小姑娘原形畢露在大伙面前,旁人不知情的還當你不甘心夏王呢。」他打著趣,見她整個人呆住不言不語,問道:「怎了?」

  「……沒……沒……」她的神魂好像整個從軀殼抽出,飛出南臨找不回來了。「五哥……對,我只是想說……別……別……老是熬夜……小心眼力……」

  「你不是也陪我一塊熬麼?」他笑。他在府裡續寫《長慕兵策》,有時寫得太快那字亂到一如目力不清時,全仗她一字一字重頭抄寫。

  她神魂終於拉回一半,想起他剛才未說全的話,面腮又紅。她連忙改話題,說道:「容生也說,將來要有機會,他希望我去小周國一遊,他會隨我去盡地主之誼。」

  徐長慕聞言,輕笑道:「那只怕,你沒有機會再出小周國。」

  那語氣,帶點對學士容生的不以為然。她詫異地看向他,問道:

  「他想殺我?」

  「傻子才殺你。」他笑,彈了彈她的額頭,慎重地說道:「阿奴,各國各管各事,唯獨興建學士館是各國共同的作法,你懂麼?那正是各國極需專才之故。誘之威脅之收買之,無所不用其極,只有南臨,尚不知人才的重要性。」

  她一怔。「我……能對小周國有什麼幫助?」說得好像她也有能力一樣。她只是一個替陛下解悶說趣的小丑而已。

  「阿奴,你看輕自己了。」一頓,他又道:「小周國最需替換的,就是君王,人才次之。容生他們動不了君王,以為送上軍事專才,就能護住小周國周全。他豈會不知,君王不重用,就算送上千萬人才又有什麼用呢?」

  徐烈風抿抿嘴,瞄著四周,確定沒有僕役聽見他的前半句大逆不道的話。她有點不好意思,上前摟了一下他的腰身,在他還沒反應過來前又迅速退回原地。

  她低聲道:「陛下將五哥呈上的建言全都鎖入宮裡不採用,沒關係,將來……陛下一定會明白的。」她知道自己說得很空泛,陛下怕是一世都不會用五哥的建言,她只是想……再讓她多作作美夢吧。她沒忘了他在牢裡薄情的那番話,如果家人有愚忠,君王也不肯用,那他就誰也不欠地一走了之。

  他留在南臨,只會令他的才能被抹煞,她也不認為她自己真比他的前程還重要,他沒法等她太久的,遲早有一天,他一定會先走……

  「不就說了,我不會先走,等到你能離開南臨了,我再帶你一塊走。」徐長慕看穿她神色極力掩飾的脆弱,不容置疑道。接著,他輕彈了下她額頭。「走了。晚些時候還要讓阿奴替我抄寫呢。」

  她跟在他身後,忙著用內袖抹去臉上一些胭脂,不讓自己太過美色。現在她……她也覺得幹嘛妝得漂亮給外人看……給五哥一人看見……好像就足夠了……

  她手裡忙著擦,嘴裡應道:「沒問題。五哥,別再寫得太晚了,我都覺得乾脆我搬去你房裡睡算了。」

  走在前頭瀟灑的男子足下幾不可見地一頓,讓此刻敏感的她馬上脹紅臉。

  蠢阿奴,你在扯什麼啊!她想著。

  徐二領著徐家上下在門口,徐家人在門外,奴僕在門內全數跪著。徐二與徐五在前,徐四與徐六雙女在後。

  夏王與王妃的車輦儀仗快接近徐府了。在不絕於耳的鞭炮聲裡,她聽見徐二輕聲跟徐五說道:

  「年後我跟定平將回去邊關,府裡大小事就交給你,阿奴……陛下不會讓阿奴出事,但最好別讓夏王再靠近了。」

  徐烈風瞄瞄徐二的背影,又看向身側的四姐定平。四姐一點也沒反應,是沒聽見麼?怎麼她都聽得一清二楚呢?

  她聽見五哥一口承擔下來。徐二接著道:「你再想想,如果心裡決定了,無論如何我們先讓定平回來與你成親。」

  徐烈風垂下目,盯著自己的衣角。都不是親兄妹……是不是因為她是劣民,所以二哥從不考慮她嗎……她傻了啊,她在胡想什麼啊,五哥是五哥啊……

  車輦儀仗已至徐府面前,她微微瞟著,入目儘是綿綿不絕的大喜色。

  「臣,徐姓一家,恭祝夏王與王妃,百年好合。」徐二高高朗道。

  她的聲音混在其間,不算特別明亮,沒有任何恨意,就當是祝賀以往自己認定的朋友。

  良久,她腰都有點酸了,才聽見蕭元夏道:「原來是經過徐府了啊。」

  「正是。眼下正是徐將軍府邸。」她聽出這是附馬的聲音。她又偷瞄著,騎馬穿著繡有銀線的紅袍,原來附馬是婚禮的開道人。

  開道人是每至一府,替皇室新郎倌解說此處住的是哪位重臣,新郎倌須感謝這位臣子為南臨的盡心盡力,才有今日的皇室,彼此禮尚往來一番。

  果不其然,白馬上一身喜袍的夏王,說道:

  「快起來吧。這麼多年多虧徐將軍一族給南臨百姓安定的生活,本王一直沒有好好謝過徐將軍呢。」

  她的腰板終於可以挺直了,但她目光還是依著禮俗不能直視皇室新郎倌。

  似乎有道目光落在她面上久久不去,她前頭的五哥動了一步,巧妙地掩去那道目光。

  「走吧。」夏王淡聲道:「別誤了時辰。」

  她忽然想起,以前曾跟蕭元夏說過,如果真有那麼一天,她能穿上徐家的白色,定要他看看好不好看。

  原來,還不用等到人老,物是人非就已經先到了。

  「哎啊,瞧我忘了什麼。」附馬俐落地跳下馬。

  隨行的公公立刻送上聖旨,附馬接過笑道:

  「徐二公子接旨吧。開道郎君多半是選擇與皇室親近之人,夏王這一回婚禮的開道郎君是本附馬與王妃的堂兄,但,陛下也不捨徐家,所以,由此開始,咱們換手吧,接下來的開道就交給你們了。」徐家四人同時抬頭。

  她正巧對上夏王的目光。

  他撇開頭。

  徐烈風心裡惱怒。什麼陛下下旨!陛下不但早已交給這對姐弟監國,連夏王的婚事都是大鳳公主一手操辦的,居然讓徐家當開道人!

  「別動怒。」徐定平輕聲道。「別丟徐家的臉。」

  「……阿奴懂得,阿奴再怒也不會自找麻煩的。」她回以同樣的低聲,只讓徐定平聽見。「就算父兄跟四姐都不喜歡阿奴,……阿奴也不會為了再引起你們注意而惹麻煩。這種事本也簡單,何苦痛了這麼多年?你們不喜歡阿奴,阿奴喜歡你們就夠了。」

  徐定平一怔,轉頭深深地看著她。

  附馬笑著讓太監呈上銀盤。盤上,兩件是銀線繡著的鮮紅大袍。

  「請。」方附馬微笑。

  徐二凝目盯了半天,再抬眼看向夏王,夏王皺著眉頭卻也沒有多說話。他嘴角隱約帶諷,恭聲道:「謝陛下恩典。定平,你跟我……」他伸手欲拿其中一件,徐長慕輕笑地取過另外一件,道:

  「二哥,咱倆一塊吧。我不從軍,無所謂的。」

  「你怎可……」徐二話還沒說完,他指頭下的那件也被人取走了,他轉頭一看,正是笑臉盈盈的阿奴。

  「二哥,我來吧!」她爽快道。

  「阿奴你……」她不以為意說道:

  「只要南臨人都知道,徐家人從不穿紅色,因為那是鮮血的顏色。迷信也好,觸霉頭也好,怎能拿南臨開玩笑?徐家人要全身是紅,那只有流盡鮮血的時候,到時受苦的將是誰呢?二哥是要去邊關守護南臨百姓,怎能穿上這顏色。」她聲音清脆悅耳,並不高聲也無激動,但長街之上,人人皆得聞。

  一時間,鼓鑼樂音盡停,就連未來的王妃也自車裡掀了一角,往這頭看來。

  她一律視若無睹,又道:

  「但,此番既然是夏王大婚……」她終於與蕭元夏目光交接。「我與夏王,勉強算是青梅竹馬,曾在宮裡見過幾次面,曾在京師裡說過幾句話,那,由我這個還沒上過戰場的徐六烈風送夏王一程,也是合理之至。即使要見血,大不了也是我頑性,跟人鬧鬧事受點小傷罷了。」

  夏王微微一笑:「六小姐此法甚好。」

  徐烈風走到徐長慕面前,低聲說著:「五哥,阿奴總要陪著你的。這都是迷信,我不信的。」

  徐長慕眉目沉靜似水,凝望著她無比明亮的眼神。

  「正是如此,不過迷信而已。」他清聲道。

  兩人相視輕笑,抖開大紅長袍,雙臂一揚,衣袂翻飛,頓時一身紅袍套在身上,甚是喜氣。

  徐烈風走回自己的開道馬匹前。她這頭,正是附馬所騎,她見這年輕附馬還怔怔看著自己,她一臉莫名但仍是笑道:

  「附馬爺兒,你不把韁繩讓給我,我怎麼上馬?」他面上抹過狼狽的淡紅,一連退了數步。

  徐長慕躍上另一匹馬,朝這頭微微頷首。「請附馬見諒,徐六雖是不拘小節,但男女畢競有別,這馬鞍還是換新的好。來人,去拿六小姐平日的馬鞍。」

  徐烈風又想瞪大眼了。這五哥,是替她生潔癖呢,還是……其實是個獨佔欲很強烈的人呢?她嘴角很想揚起,但此時此刻她實在怕人友現她的害羞。

  附馬本要諷刺幾句,但徐六此刻就站在他的身側,隱隱帶著香味。陽光照在她麗容上,流光熒熒,居然色艷異常,讓他一時間說不出半句損話。

  附馬又往徐長慕看去。一身紅袍襯著徐長慕好生的瀟灑風流,明明他正心不在焉撫著馬背,舉手投足間卻是舒暢悅目。

  現在到底是怎麼了?附馬心裡十分不甘。徐家子女骨子裡個個是膿瘡,卻在外貌上硬生生搶了丰采,公平麼?這徐五明明出國了,如今回來卻變了個樣,又要跟他搶去南臨第一的鋒頭嗎?出去了就死在外頭吧!居然也沒人提他劣民身份,真真火大!

  馬鞍送來,徐二親手接過,上前道:「附馬借道。」

  附馬忍氣吞聲,多看徐六一眼,才退至夏王身側。

  蕭元夏淡淡地掃過附馬一眼。

  徐二替她換好馬鞍,平淡道:

  「阿奴,今日你不辱徐家之名。」

  她瞪大眼。二哥……這是在讚美她嗎?有生以來第一回啊!怎麼跟臉部表情一點也不搭?

  「你這身白衣留著,不必歸回。父親那兒我說去。」

  她已經目瞪口呆了。二哥你是被誰打傻了?我去替你報仇!

  「當然,沒有徐家主事的允許,你平日是不能穿出去丟臉的。」

  「嗯!」她偷偷對上五哥那灼光裡帶著明顯憐惜的目光,掩不住燦爛一笑。

  徐長慕轉頭朝著夏王,漫不經心恭聲道:

  「那麼,就請容徐家二子為夏王開路吧。」

  夏王微地點頭。「有勞二位了。」

  徐烈風翻身上馬,輕柔紅袍飛揚,與底下白衣交疊翻騰,那樣鮮目似血的璀璨光芒,灼入長長車隊每一個人的眼底,成為他們這一生記憶裡最難忘懷的畫面。

  「好!開路了!」

  一年後——

  徐烈風匆匆隨公公入宮,迎面而來的是余延顯。

  他一看見她,先是一呆,而後低目考慮半天,對著領他來的公公說了什麼,隨即朝她走來。

  「徐烈……六小姐!」他叫住她,再對她身邊的太監施禮。「公公,廷顯與徐六小姐有話說一說,不知可否?」

  那太監機靈,笑著道:「怎麼不可以呢?余大人將要入朝為官,是南臨國之棟樑,自然是可以的。」

  余延顯挑眉笑道:「這大人公公是喊早了些呢,將來延顯定不忘公公的。」語畢,往另一頭走了幾步,但不脫那太監的目力範圍內。

  她心不甘情不願地上前。「余公子,有事麼?」

  「以往不是叫我油炸魚麼?」余延顯上上下下打量她。「怎麼每隔一陣子,你身上的躁氣又少了些,這要怎麼惹是生非?」

  她輕輕哼了一聲。「余公子你每隔一陣子,身上貴氣也多了些,想來貪贓……大富大貴指日可待了。」

  「是啊,眼下我將有大富貴。我與方家、羅家走得近,這兩家是大鳳公主與夏王的背後勢力,當年你真真可惜了,否則如今的王妃怕是你了。」

  「你少亂說話,我跟夏王清清白白,對他並無任何想念!」

  他勉強一笑,嘴裡動了動,沒有說出話來。

  ……我要是早知道就好了……

  她讀出他的話來,微地一怔,又聽見他心不在焉道:

  「這事,尚在保密。王妃有喜脈了。」

  「哦,恭喜。「

  「一年多來沒有一點消息,怎麼到了最近忽然有了?這麼巧合?」

  徐烈風古怪地看著他。她都快十九了,該懂的都懂了,這不算巧合吧?該來時就來,不該來時求也求不來。大鳳公主一直沒有子息,如今夏王有了,南臨皇室將有延續,這是值得高興的吧。

  余延顯見她不開竅,又看了遠處等候著的太監一眼,道:

  「夏王是刻意的。徐烈風,你注意了!過去一年多,夏王是故意沒讓他的王妃有喜訊,卻在最近有了動作!南臨皇室子息過少,因此曾有一名朝臣重罪受剮刑之罪,碰巧遇見皇室中人有了身孕,為讓皇子順利誕下,便赦免那重罪碎屍之苦,改為保全屍。」

  「……夏王……想對付徐家?」她簡直一頭霧水。這人的話能信麼?沒了徐家,誰來守護南臨,誰敢害三百年前的胥人一族?又不是傻了!

  余延顯淡淡道:「陛下這兩日召你的次數未免多了些,你心裡早該有底了。現在就等遺詔了,但,將是誰繼承大統,你我心知肚明。徐烈風,你時常罵余家是豬狗不如不盡忠的臣子,眼下,余家將被保全,徐家呢?你好自為之吧。」他轉頭即走。

  徐烈風隱有不安。余廷顯的話哪能信?夏王這事太牽強,就算被蕭元夏發現她是劣民而拒絕往來,也絕不可能想害徐家吧?他心裡該有底的,誰都能對付,誰都能整,但不能動搖整個徐家,動搖徐家就等同動搖南臨!余延顯真真莫名其妙。

  現在京師裡的徐府上下只有她一個主子,前幾個月五哥暫時離開京師,她知道他心裡有事,他一直在追查如何破解西玄陰兵,三百多年前的神話軍隊令他如此執著,早已出乎一個學士所追求的程度。

  她又想起五哥離開前的那一晚,她抄寫熬不住睡倒在他房裡,早上她醒來時卻在他床上,雙手居然還緊緊攥著被包好的暖石。可能是她作夢,她夢見……唇上有點疼……有點……有點溫暖……

  至今一想到,她仍是臉熱無比,無比臉熱。前兩年她還小,以為五哥在巷裡那句不再飛,等著阿奴這隻小青蛙一塊走的話,是兄妹間的承諾,但這一年多來,她反覆地想著,覺得不是自己一廂情願……是另有含意。

  五哥他根本是……另一種承諾……不只兄妹……還包含了……

  「到了。」領路的公公輕聲道。

  她微一施禮。「多謝公公。」

  那公公受寵若驚,回禮道:「陛下這幾日直想著六小姐,這才一天連召兩次,六小姐如今如此大家,陛下這從小看到大的,想必寬慰不少。」

  她微微一笑,入了陛下寢宮。

  「都下去吧。」南臨帝王有氣沒力道。

  宮女太監無息地退下,只留一名年邁的公公立在角落。

  徐烈風不由自主地緊繃了。

  「過來,小烈風,朕總覺得很久沒有看見你了。」

  徐烈風寒毛直立,眼眸卻是無法控制熱了起來。她上前柔聲道:「陛下才見過我呢,哪有很久。」窗口大開,明亮的陽光在寢宮裡打著轉,眼前坐靠床頭的男子才四十多歲,卻是無比削瘦,面容有病氣,卻比昨晚的精神好上太多……太多了!

  「坐上床,沒關係的。」他笑道。

  她仍是輕輕顫著,坐上床緣後,任著這位南臨陛下拉過她的雙手。她不懂,真的不懂,這種最後時刻理當找那對姐弟來,為什麼找上她?

  他又噓寒問暖一番,她一一做答後,他望著她老半天,笑道:

  「小烈風這兩年,真是越發的沉穩了。朕本以為你那外向的性子,會到老也不變的。」

  「人總要長大的,烈風今年也要十九了,再不穩一穩,怎麼對得起徐家列祖列宗呢?」

  「你夠對得起現在的徐家了。」他不以為意道。又朝她慈愛地笑著:「都這麼大了,可有中意的人?」

  「唔……還沒有。」

  「從你十六開始,朕就極想為你婚配啊,但,放眼南臨貴族,哪個男人能配得上你徐烈風呢?」

  她笑道:「陛下真是寵我。這說起來,其實是我心野,還沒有想要為人妻呢。」外頭多少有些流言,說她是被夏王拋棄不要的人,誰敢碰夏王不要的人?多虧這些不三不四的流言,她這才能安安靜靜地追著五哥走。

  「朕,替你下了道手諭。自今而後,沒有人能為你婚配,只有你選中的人,沒有人可以為你代選。你要一生不婚,徐家人各自成家,皇室可養你一世,直到你終老。」

  她怔怔地看著他。陛下怎會力她做到這地步……

  「小烈風,你大可放心。將來的天子,決計不會違背朕的手諭。他對你,或者心裡還調適不過來,但他絕不會違背朕的話。」

  角落裡的老太監眼底抹過一道光。

第6章(2)  

  徐烈風心一跳。這句話……分明在對她暗示下任的君王!她不及多想,自床邊退下,跪在地,清楚地說道:

  「烈風願一生不婚,只求守護南臨,請陛下撤去烈風不得出京的旨令,烈風願一世駐守邊關,為南臨盡忠。」

  床上的人沉默一陣,帶著怒氣問:「是徐家人要你這麼說的嗎?」

  「不,是烈風衷心之言。這兩年烈風時有所感幼年張狂無知,所幸陛下容我……烈風心裡始終忠於南臨,但性子直衝,不管將來是哪位皇子……烈風留在京師,遲早會冒犯天子而獲罪,還不如在邊關盡忠,不負徐家之名。」

  「你坐上來。」

  她心裡悶著氣,恨這個老人一點也不乾脆,垂首坐在床緣。

  「當日,夏王娶羅家小姐,你氣麼?」

  她答道:「不氣。」

  「抬起臉,讓朕看看。」

  她無懼地抬眼,讓這老人好好打量著。良久,他才滿意地笑道:

  「小烈風莫怕,以後你照樣叫他元夏哥哥,他也會當你是妹妹看待。他有王妃後過得甚好,還將京師裡的文人園子給封了起來,他已經明白羅家對他日後的幫助,以後,他只會代朕替你頂天,不會再胡幹一些事了。」

  徐烈風很想用力啊他一聲,想問問這個老人是怎麼了?就算她是貨真價實的徐家人,也不必疼她至此,逼自己不情願的兒子替她頂天吧?

  他再度拉起她的雙手,輕輕拍著。「你記不得你娘,是不?」

  「我娘難產,烈風自是記不得了。」

  「是啊,你怎會記得呢?瞧朕說的。」他微微笑著,癡癡看著她的面容。「你跟你娘生得極像,幾乎是一個模子出來,只是沒你飛揚跳脫的性子,她總是體弱多病著,南臨標準的身子骨。這一年你穩上許多,眉目更似了。」

  徐烈風聞言一呆,下意識回頭看看角落的老太監,再看看眼前這老人。她娘……在陛下眼裡她娘該是爹的妻子,娘親哪體弱多病了,哪跟她眉目相似了?這老人開始胡言亂語,怎麼這長久跟著他的江公公不去請太醫?

  「那徐家,就算存心縱容你又如何?一心想讓你有辱徐姓又如何?朕巴不得他們這樣做,你愈是驕縱朕愈是開懷,朕要你無憂無慮一世,為所欲為一世,快快活活的,難道,朕這個南臨天子就護不了你嗎?」

  徐烈風心頭一跳,猛然抽回雙手。「陛……陛下或許累了……烈風、烈風先行告退……」

  「別走!朕還想跟你多說說話。老江,把那東西拿過來。」

  她心頭顫得極快,一時間只覺這老頭昏頭了在亂七八糟說話了。現在是怎麼了?說得她好像……好像……

  真是笑話了,她要是公主,又何必把她送到徐家去?

  老太監將錦盒呈上,取出裡頭的絲絹。絲絹一層層地鋪在陛下腿上的棉被。徐烈風本以為裡頭藏有東西,哪知絲絹長及垂地,上頭居然是一副畫。

  南臨帝王問道:

  「小烈風可聽過西玄陰兵?」

  她不知為何轉移話題,照實答道:

  「聽過。是一支無堅不摧的軍隊。」

  他淡淡地說道:「前兩日,八百里快騎捎來消息,小周滅了。」

  她一震。原來……五哥這一年多來一直在趕……就是為西玄陰兵已現世了嗎?

  南臨陛下又道:

  「說滅了也不算,小周國國主自請降郡,願從此依附西玄,與西玄共為一體。」

  「……自請降郡……」

  「小烈風知道一個國家自請降郡的下場嗎?」

  她咬咬牙。「國主親自出城門送降郡書,可保皇室所有人的性命,讓他們雖無實權但仍可一世無虞的生活,可是百姓就要憑運氣了。西玄作風強悍,曾在戰場上失去多少士兵,就會從人民身上雙倍討回來,也許……一場屠殺免不了。陛下,小周之下就是南臨,請允烈風去邊關盡一己之力……」

  「當年,胥人一族在戰場上,南臨君王在宮裡不出,你道他是在做什麼?」

  「……烈風不知。」她實在不知為何他還要扯陳年舊事!

  南臨帝王冷笑一聲:

  「朝臣跟皇族在逼他寫降書啊!南臨過了太久的太平日子,已經不知道戰爭為何物了,大魏大軍一來,居然沒有一個能鎮得住場面的將軍,胥人一族實是南臨百姓的恩人,歷代的先皇都因此感念徐家,盼他們能永遠保家衛國,但,就連在宮裡安穩生活的南臨皇室都少有子息,駐守邊關時時生死一線的徐家子息又能豐厚到哪去?到最後,徐家只剩下一個多病的女兒而已。」

  她心裡咯噔一聲,顫聲道:「陛下!」

  「南臨怎能沒有徐姓?沒了徐姓,南臨還會存在麼?於是先皇做了點手段,讓胥人將主身邊跟隨的劣民改姓徐……」

  「陛下!」她大叫。

  他枯瘦的手想要抹去她滾落的淚珠,她直接閃避。

  「……你是貨真價實的胥人,是貨真價實的徐烈風。你身邊的,都是代替品,都是冒充的。他們三代為徐,也許,早以為自己真姓徐,而曾輕辱你,但你身份何其高貴,若然真有一日,非我所願,你穿上戰袍,徐家將主唯你而已,世上再也沒有第二個南臨胥人了。」

  ……這就是徐家一直被賜將軍之名,卻無將主的原因嗎?她心裡發著顫,連牙齒也顫了。

  劣民?那該是她啊!替代品?那該是她啊!怎會是她的父兄?怎會?

  「你娘多病,所以,她一直在深宮裡,沒有出過宮門一步,知她的人甚少,如今,只怕屈指可數了。你……願不願意喚我一聲……」他猛地咳了幾聲,被稱老江的公公立刻上前輕輕拍著他的背。

  他振作了下,見她往床尾退去,忍住未競的話語,撫過擺在被上的絲絹。

  「小烈風聽過南臨雲山神佛的壁像嗎?」他有些氣虛地問。

  「……嗯。」

  「你……過來些看看,這是自雲山洞壁上照實描繪下的。」她猶豫一會兒,有些顫抖地湊了過去。「這是……是地圖……」

  「嗯?就這樣嗎?平常好奇的你,不是該要追問,明明是神佛壁像,怎麼變成地圖了呢?」

  「……是啊,怎會是地圖呢?」她魂不守舍地喃道,一點也不想關心那個南臨平常人無法進入的雲山裡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那都是騙人的。那裡長年派兵駐守,不准平常百姓入內,誆騙天下這裡是神佛飛昇地,只允南臨皇室參拜,其實裡頭,是永遠不能讓人得知的秘密。」

  「那讓我先離……」

  「你仔細看看,這是四國啊,四國還沒有分裂前的地形啊!」

  徐烈風勉為其難地瞄去一眼。確實是四國合一的地形,裡頭沒有四國的邊界之分。絹布之上,不只有地形,還有其它,例如幾個顯眼的人,例如幾幕生死一線的畫面,又例如一個女童跪在廟前,金刀由天空落下。

  她心不在焉地看著,滿腦子發脹得好痛。

  「金刀真是神物,是不?」他輕聲道,拉過垂地的絹布讓她看最後的畫面。「而當年胥人一族能擋得住大魏金刀,也算是神人了,是不?那朕是否,因此褻瀆了神人,這才讓西玄平了小周,下一個是已經沒有胥人的南臨麼?小烈風,你知道為什麼歷代君王守著這個秘密嗎?他們找了許多神師來解讀,最終只有一個結果——四國本是一姓天下,那一姓的天子才真真正正是上天派遣下來的人,金刀就是她所持的神物,只是不知為何,最後被凡人奪去四塊天下,而金刀落在大魏國土上。等到有一天,那個神人將歸來,四國將合一,再也沒有南臨蕭家天下了,凡人的帝王就此命亡。神師們懷疑,神人將會轉世在能持金刀的後代人身上,也許在大魏,也許在西玄、在北塘,更或者,她將出現在南臨。你,來看看,就是此女,將來你若看見她,你這胥人不見得能再一次擋得了持金刀的人,還是避開吧……」他看向那最後畫面上的女子,咦了一聲,對上徐烈風驚懼的美目。

  畫裡最後的那個女人,坐在地上,抱著金刀,身穿古時男子衣物,長髮飛揚。她的面目其實有點模糊不清,僅露側面,像是正在回頭看向畫外頭,與徐烈風目光交接,明顯可見她鼻樑橫至右頰有道平線的疤痕。

  但,更明顯的是那側面,與她生得一模一樣啊!

  「不對啊,朕幾年前才取出看過一回,根本不是你啊……」他喃道:「怎麼轉眼成了你?」

  徐烈風反應極快,立時退到床邊,跪伏在地上。她驚魂未定但語氣堅定道:

  「烈風從未對南臨有不忠之心,我父兄也始終忠於南臨,絕無二心,請陛下放寬心,烈風願在京師留作一世人質,再也不提離京師之事,請莫要將劣民之罪冠於他們身上。」她心思混亂,一時實在想不透為何陛下要如此栽贓他們徐家,這是殺頭的死罪啊!她急切脫口:「若是因夏王之故,烈風對夏王確實沒有非分之想!如果夏王尚氣烈風,陛下要為他出氣,烈風願在他面前行磕首……烈風絕無謀反之意,若有此意,出去遭雷劈,遭萬箭穿心!還請陛下寬恕!」如果因為她,為徐家帶來滅亡,她死也賠不起。

  「你!」他聞言,惱怒了,又咳上數聲,才勉強道:「你以為朕在騙你嗎?朕騙你這個小丫頭做什麼?神師早就懷疑神人姓徐,但歷代南臨君王將轉世的毀滅神人與胥人分開得清清楚楚,我們從不動他們、信賴他們,你以為是為了什麼?正是胥人把命都送給南臨了,我又怎會故意栽贓你這個胥人?朕根本不把你父兄放在眼底!如果不是為了安撫南臨百姓,朕早就叫這群世代劣民滾回他們自己的地方,他們姓你娘的姓,簡直是侮辱了胥人,侮辱了你娘!」

  「陛下!」她又大聲叫著:「我娘姓杜!我爹姓徐!他們若是劣民,徐烈風必也是劣民!不管我們祖先是誰,我爺爺我父兄事事為著南臨,守護南臨,陛下怎能如此侮蔑他們?就連……就連……宮裡那個不知道是誰的女人,也早已遠遠不如我父兄他們了!」說到最後,她聲音劇烈顫抖,幾乎不成句子。

  「你在辱罵你娘?」

  「烈風不敢!我娘為我難產,我……我……」她在地上的雙手成拳,淚珠滑落,仍是大聲說著:「請陛下守住秘密,不要將此事宣揚天下。他們實不該……不該受此委屈……」

  「你可以放心。這些事我都寫在遺詔上,只有繼位的君王才能看到,這必須歷歷代代傳下去,胥人的血統不能被混淆,將來繼位的皇子也不會將你父兄是劣民說了出去,我選的人,對你,只有好處。將來,倘若南臨真有不幸,朕……想保住你,他個性溫和,必選擇降書……朕下了秘詔,要他到那時恢復你公主名號,全力保你。這是萬不得已的下策,你出生即在南臨,去哪都生存不了……不如讓你兄長保你一世……」

  徐烈風渾身忽冷忽熱,彷彿冰火交纏,讓她一會兒痛得想哀嚎,一會兒又茫茫然地不知身在何方。兄長?她的兄長有四個,陛下是說哪個啊?降書?為什麼要為她寧可送降書?這又干她什麼事了?

  「西玄陰兵如何破解至今仍無人知曉,但朕已下旨,你父兄曾送秘摺要重守邊防,徐五長慕所列軍策皆可一試,若在以往,朕是連理都不會理的,要不是為了保你……嘿,朕居然要聽這些劣民的話……」

  「……烈風代父兄……謝陛下恩典……」一顆顆淚珠輕輕擊在地面上。那些軍策、那些秘摺,早在許久以前就已呈上,盼能慎防杜漸,陛下卻不聞不問,直到現在才……又是為了她……她何德何能啊?

  「老江,去燒了最後一幅畫再收起來。」老太監恭敬地出去了。

  「當年,真是我看錯了麼?怎麼畫上會成你呢?明明你娘只想生一個快快樂樂無憂無慮的孩子啊。你要真是畫上的人……也罷,原來我們這些凡人帝王只是在替神人守江山啊,我們這些凡人帝王戰戰兢兢這麼多年,就只是替神人守住天下嗎?如果讓其他三國知情,怕也是自覺諷刺一場了。」一頓,他又道:「小烈風,你留在京師,不是很好嗎?你的胥人祖先已經為護南臨天下犧牲許多了,我絕不讓你步上你祖先的路,你比南臨的任何人都有權利過上世上最無憂的日子,所以,我左思古想,不讓你成為一國公主,我要那些劣民……我是說,你那些父兄好好保護你、寵著你,讓你頂著南臨子民最尊敬的姓氏,讓你無憂一世,這西玄陰兵來得真不是時候,要是早來二十年,朕必要與他一拼……你奉我口諭,一出寢宮就去見夏王,就說,朕下秘令要江公公立時走,早朕一步吧。」

  她怔住。

  「他與你感情曾是那麼好,自然明白你不會無故害人的性子。他會照做的,我何嘗想害人呢?但,那畫上是你,讓我怎麼也不安心,要是有人洩了出去,這豈不是害死你娘的孩子嗎?我怎能允許!就算畫上將成真實,我也絕不允任何人傷你半分毫髮。」他累極躺了回去。

  她嘴巴動了動,仍是沒敢抬頭,瞪著冰冷的地面,淚珠滾滾直落。

  「眼下,朕的子女都不在身邊,朕忽然想聽聽有人喊朕一聲爹,你……喊一聲吧。」

  她沒有答話。

  「連這……都不肯嗎?」

  「……陛下要烈風現在心甘情願地喊,那自是不可能……烈風自幼就一直認定自己的父親是邊關的徐將軍,從來沒有想過……喊別人一聲爹……如果陛下……要烈風虛偽地喊上一聲,那……也是可以的……」

  「是麼?你不是已經穩上許多,怎麼還是這麼直……將來夏王護你費心了……你娘……我若敢公諸天下,你娘是徐家人,將她封後……若敢讓人知道南臨邊關已經沒有胥人庇護了……是不是今日咱們就能一家三口呢……」語畢,長長歎息,再無聲響。

  她眼眸緊緊閉上,悶聲痛哭著。現在到底是怎麼了?這場夢作得未免太久了,她一直以為她是劣民出生,是真正徐六的替代品!搞了半天,根本沒有徐六!替代品是五哥!是其他父兄!

  難怪父兄這麼恨她怨她!

  不管他們做了多少事,永遠無法留名,因為他們不姓徐!不管他們犧牲多少,不會有人記得他們!只會記得所有的功勞恩情都是胥人的!

  她寧願自己是劣民啊!她怎會不是呢?必是陛下病重了,昏頭昏腦的!她從未當陛下是父親過,從未懷疑自己是公主,現在她該怎麼辦?

  能不能出去後當什麼事也沒有發生?她還是過去那個阿奴!什麼都不要變動!

  腳步聲停在她顫動的身軀旁,接著,有人走到床邊,良久,詫道:「父皇駕崩了啊!」那聲音微微哽著,卻又無比的理智。

  是大鳳公主,她想著。然後,她意識到駕崩兩字,嚇得傻了,連忙抬頭的同對,鏘的一聲,瓷碗碎落在她身側,湯藥灑了一地。

  有幾滴熱水掠過她的頰面,讓她一陣生痛,但她無暇顧及,茫然地看著眼前的蕭元夏。

  「夏王……」這又是怎麼了?他在她身邊摔破碗,有何用意?

  蕭元夏漠然看著滾燙的水珠在她頰上印成小小的紅印子。他溫聲道:

  「徐六,你……怎會想毒害父皇呢?」

  「我毒害陛下?」她迷惑著。「不,陛下是自然……」

  「人證物證都在啊。」他輕聲道:「你怎麼可以……因為陛下陣前換將,就這樣衝動呢?」

  「什麼……等等,什麼陣前換將?」她掃過四周,只有大鳳公主與夏王,還有角落的……江公公?

  她看見他懷裡的錦盒,心頭劇烈一跳。他沒有去燒掉那幅最後的圖,也沒有收起來?

  大鳳公主自袖裡取出聖旨,道:

  「徐家烈風,這不就是陣前換將的聖旨?」

  「你偽造聖旨!」

  「什麼偽造聖旨?近年父皇已將許多事務交予本公主與夏王,這聖旨即便是本公主寫的又如何?南臨徐家居然是劣民,這事你們隱瞞了多久?你這劣民,取代胥人,享盡了多少榮華富貴?你生性驕縱,一年多前怨恨陛下賜婚夏王與王妃,已是心懷歹毒惡意,如今查清你們徐家不過是劣民假冒欺君,下旨陣前換將,你居然惡膽頓生,想毒死父皇,幸得天可憐見,不教父皇死在一個劣民手上,人證就是目睹一切的江公公。徐烈風,你的膽子究競是誰給你的?做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事?」大鳳公主咬牙切齒道。

  現在是換戲了麼?怎麼她認不出眼下唱的是哪一出呢?徐烈風恍恍惚惚地想著,當她聽完大鳳公主羅織又臭又長的罪名後,已是錯愕地無法言語。

  「來人啊!」

  「不對!」她大叫,連忙揪住夏王的袍袖。「蕭元夏,為什麼要栽贓我?我不計較你怎麼對我啊!你大婚時我替你開路便是兩清,我不恨你,為什麼要這樣害我?我到底是做了什麼錯事!徐家為了皇室做了這麼多,為什麼要害他們!」蕭元夏一時推她不開,大鳳公主跨步向前一腳踹向她的肚腹。

  大鳳公主轉頭朝他冷聲道:「你對她心軟的話,就是自己找死!」她上前又狠狠踹了痛得滾在地上的徐烈風兩腳,恨聲道:「就是你這般狂妄,才叫人恨之入骨!南臨皇室是欠了你什麼?什麼叫徐家為了皇室做了這麼多,即使是真正的胥人一族為皇室做牛做馬都是理所當然,怎麼?給了一個梯子就想爬上天?小小的劣民也敢爭寵!來人!把徐家老六關入天牢!」

  有衛士將她拖了起來。她不甘心啊!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怎麼剎那風雲變色了?今早她還想著年節將至,今年不知誰自邊關回來?徐府大小事她也在幫忙打點著,她得再用點心,好讓父兄無後顧之憂,好讓五哥盡心他自己的事,怎麼轉眼間成這樣了?她拚命掙脫,一個接著一個衛士試著押住她。

  「用力抓!都不敢抓麼?她意圖謀害陛下,你們是想跟她同罪?」

  一個衛士拖她走過夏王身邊,拉扯著她的長髮,拽下她的耳飾,讓她活生生耳垂裂開,鮮血直流,蕭元夏眼底微縮,道:「連抓個人都沒有點訣竅嗎?」他直覺伸手要讓那衛士放鬆力道,哪知她猛地撲了過來,一口咬住他袖裡臂肉。

  狠狠地,沒有餘地的咬。

  他的面色驀然發白,卻沒有抽回手。他對上她燃滿恨意的眼眸,輕聲道:

  「你,不該出現在山壁畫像裡。沒有人,可以允許,自己足下的王土,到頭只是一場笑話,是為一個不知哪裡來的神人守護。」

  有人卸去她的下顎,痛得她神智遽散,鬆了口中利齒。

  她頓時失去聲音,無力地被拖走了。

  他在原地站了好一會兒,才走到床邊,淡然地看著父皇遺憾的合目神色。

  他又喚來江公公攤開絹布,再次確認最後一幅那個帶疤的女子就是烈風。

  他輕輕撫過那女子的臉失了神,臂上時鮮血滑落,滴在那女子的衣裙,他一愣,連忙要拭去血珠,哪知愈是用力擦拭,鮮血愈是暈開,一時間,仿如……仿如女子坐在殺戮戰場間鮮血環繞。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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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0-3-15 22:09:41

第7章(1)  

  「蕭元夏!蕭元夏!蕭金鳳!你們合謀害我!我沒有要害陛下,你們喪盡天良!居然敢在陛下駕崩後殘害忠良!」她緊緊攥著鐵柵欄,對外大喊著。

  天牢外的獄卒俱是一顫。

  「蕭元夏!你嫁禍我!你嫁禍我!那碗毒湯藥是你帶進去的,與我何干!蕭金鳳!你怎能假冒陛下陣前換將!小周滅了啊!你換下我父兄,誰還能去打?蕭元夏!」她用力搖晃著鐵欄杆,費盡辦氣嘶叫著。

  獄頭面色越發地白了,帶著幾名獄卒進來。他叫人點燃角落火把,陰亮的光芒讓他一眼就看見徐家第六女衣衫略為凌亂,一如她被關入天牢的時候,她的面色憤恨,發間頭飾盡皆散去,實是狼狽至極。

  他微微顫抖,低聲說著:

  「六小姐,就算有冤屈,你在這裡說……那些大人們哪兒聽得到,是不?」

  徐烈風怒聲道:

  「我就是要喊得人盡皆知!讓人知道蕭家子孫幹了什麼好事!蕭元夏拿了毒藥在我身邊砸下,蕭金鳳自認聖旨是她所擬,我不是罪犯,我是人證……」

  「六小姐!」獄頭喝住她。「你在此吆喝什麼?你再吆喝,就能清白麼?你關在此處足足三天了,你可知外頭已生南臨女帝!」

  女帝?她一怔,脫口:「不可能!」

  「怎麼不可能?陛下遺詔已宣,大鳳公主繼位!」

  「絕不可能!」她叫:「陛下遺詔該是夏王!絕非蕭金鳳!陛下親口對我說,怎會有假?」

  獄頭的面色已如死人般的蒼白。徐家人一向忠心,怎會說謊?徐六名聲雖不如她其他兄長,但也只是打架鬧事,沒有耍過說謊離間的陰招。他牙齒打顫,試著和緩說道:

  「六小姐,我們只是替皇室做事的奴才,只是守著天牢的小人物。不管曾發生過什麼,如今大鳳公主繼位是事實,請你念在小人以及這些奴才家裡還有人要養,不要累及咱們,行麼?閉嘴吧!你說得愈多,我們這些人會沒有生路啊!會被滅口的啊!」

  徐烈風冷笑一聲。「你要我忍著冤屈為你們著想,那你們有為我想過麼?如今蕭金鳳繼位,我要不鬧個人盡皆知,只怕就這麼默默給害了,你們怎麼就不為我想想,卻要我為你們想?」

  獄頭有些狼狽又惱怒,最後,他氣憤喊道:

  「姑奶奶,你姓徐啊!你就不能為南臨想,為咱們想想嗎?不管誰對誰錯,誰害了誰!眼下南臨新王登基,手足和順,一切太平,為什麼你非得揭破它,鬧個不安寧呢?」

  她聞言,瞪大了眼。

  獄頭不敢直視她那彷彿在說「原來我姓徐是錯的,原來我姓徐,生來就是為南臨做牛做馬,至死方休,哪怕被人栽贓也要一口忍下」的眼神。

  「姑奶奶……」他有點惱羞成怒,但語氣勉強放輕:「請你,饒過我們一命吧!你住了嘴,咱們天牢裡所有的兵卒都會感謝你的,我們還想……想活著回去見一家老小。你或可等等,也許徐將軍返京後,可救你一命……」

  她嘴角微微掀起,眼眸卻慢慢轉紅。「他們回來,只怕也是死路一條,是傻了才會回來。」所以,別回來,不要回來!

  連五哥都別回來!

  他們,不會回來了。

  「那你到底想怎樣?」獄頭大罵:「老子還怕他們回京呢!皇室怎會無故害徐家?只有你這個徐六!只有你才會鬧騰出事,令皇室不得不下手!要說害徐家,你徐六就是罪魁禍首!你為南臨做過什麼事,憑什麼要我們為你賠命!」

  他見徐烈風仍是冷冷笑著,一咬牙,吩咐手下取來鎖鏈。

  「六小姐,請容小人冒犯,你或許想保命,但小人也得護住手底下的人,各司其職,請六小姐見諒。」他叫人打開鐵門,同時抽出長鞭,預防她意圖逃命。

  徐六從未出過京,也沒有官職,但軍人世家出身的子弟,哪個沒有一番好身手?他在京師幾次節慶活動裡,見她一馬當先使刀弓馬,大出鋒頭,絲毫不懂韜光養晦,事事優於方、羅兩家,當下他是叫聲好身手,惋惜她不肯去邊關過苦日子守南臨江山,但,如今他恐怕是要吃到苦頭了。

  他一步入鐵門,就敏銳地發現她自鐵欄前轉過身來。他心裡駭然,以為她要撲過來,於是揮鞭擊向她。

  在天牢裡,他時常遇見這種事,犯人撲向他想掙扎脫逃,所以他這一鞭早有經驗,算好了她的反應。

  一般人會直覺連避數步,那時他們趁機上前替犯人扣上腳鐐手鏈。

  徐六身懷武藝,必會避得靈敏,所以,當他聽見鞭身劃過皮肉的聲音時,不由得一怔,又聽她悶哼一聲,整個人都呆住了。

  她沒避沒閃,只是轉身面對他而已。此刻,她雙手摀住著臉,鮮血自指間縫裡流出。

  獄頭嚇得落了鞭,不知這算不算闖了大禍。他咬牙,叫道:

  「快替她上手銬腳鐐,鎖她到牆角,拿棉布塞住她的嘴巴。」傻住的幾名獄卒反應過來,拖她到牆角。可能是她痛得受不住,居然沒有掙扎。

  大伙發著抖,取過棉布硬生生塞進她的嘴裡,鎖緊她的手腳,讓她動彈不得。

  「把火炬都滅了吧!」片刻,盡黑。

  眼不見為淨,可以當那一鞭沒有落下。

  「都出來了嗎?鎖門吧。」鐵鏈發出巨響,緊緊扣住鐵門。獄頭在此處待了許多年,即使黑暗一片,仍能行走,他疲倦道:「走了。」

  「……頭兒,她姓徐,徐將軍一直守護南臨,這是他的女兒……咱們……是不是不該……」有人低聲問著,在空蕩的長道上顯得異樣清晰。

  「想想你家老小吧……只能怪徐將軍教女不嚴,讓兒女敗壞他的名聲。當今陛下怎會有錯呢?走吧。」

  嗤的一聲,悶悶的,像在塞滿柔軟布料裡發出的,充滿嘲諷,如影隨形地纏著他。

  他行至天牢大門口,回頭看著漆黑陰森的天牢一眼,隨即重重關上門。

  再無聲響。

  夏園……

  牆上掛著一幅南臨巨型地圖,蕭元夏凝目良久,又行至桌前,掀開《長慕兵策》下冊。他一頁一頁翻著,翻到西玄陰兵部分時,下頭寫著:無解。

  他本是神色凝重,忽然注意到解下牛字微地勾起,正是徐烈風慣用寫法。他又多翻幾頁,詳細一看,字字都是她寫的。是了,她說過徐長慕眼力不佳,都是她代筆的……

  「都下去吧。」外頭女聲低喝。

  蕭元夏攏起眉頭,看向那被打開的書房門口。

  「王爺!」

  「本王不是說過,沒有我的允許,誰也不准入園子的麼?」他語氣不厲,但已叫人聽出他的不悅來。

  「王爺!妾身有急事……求王爺饒命啊!」羅秋蘿,即是夏王王妃,面露急切上前,看見書房桌上牆上的擺設,她微怔。邊關已有方家人守護,為何他還在看徐家的兵策?

  「饒命?饒誰的命?」

  「是風兒啊!」見他神色剎那僵硬,她連忙再道:「是跟著妾身十多年的丫環啊,她快被打死了!王爺,就算她千萬個不是,也不至誤國誤民,要上她一條小命,這罪罰未免過重了!」

  蕭元夏終於想起今日出王爺府前,聽見她身邊一個丫環口無遮攔,便教人拖下去打死為止。他眼色微暗,說道:

  「眼下,她的命叫王妃拖著?」

  「是,請王爺……」

  「來人。」他叫來侍衛。「奉本王命令回府,誰敢停手,誰就跟她走吧!」

  「王爺!」羅秋蘿尖叫:「風兒陪我多年啊!我跟她感情如同姐妹,如我臂膀,這不是活生生斷我臂膀麼?王爺……」

  蕭元夏及時攥住她的手臂,阻止她下跪求情。「王妃莫跪,你肚裡有孩子呢。人道,姐妹相互影響,如果她真等同你的親姐妹,那還是早早斷了她好。」

  她深深看他一眼,眼淚滾了出來。「因為風兒……說徐六的不是麼?徐六意圖謀害陛下,就算是說上兩句……那又如何呢?」

  蕭元夏微微笑道:

  「我哪是為了徐六,是為了王妃你啊。你可知你丫頭說了什麼?她跟府裡的下人說,人的一生是要跟對主子的,徐六就是不要臉,處處勾引夏王亂倫,要不是我家小姐令得夏王轉移心思,今日南臨皇室就生了天大的醜事,我家小姐實是南臨的大功臣。」

  王妃瞪大了眼。

  他淡聲道:「王妃,你是從誰的嘴裡聽來我與徐六之間是兄妹呢?」

  她驚懼答著:「不……妾身沒聽過……這是子虛烏有……」

  「那就是了。一個賤婢居然敢造謠,她是想說先皇侮辱了徐夫人還是暗示徐將軍戴了綠帽?有這種人在你身邊,我怎麼能夠安心呢?聽見那些話的下人都先她一步走了,她得下去賠罪啊。」

  「……王爺……王爺……那,割了她的舌頭,從此以後,她不再造謠,將她送到偏遠地去……妾身……妾身有了身孕,南臨史上不是皇室有了子息,可以求得一人輕罪麼?那就讓風兒……」

  他冷冷看著她。「她不值得。」

  自成婚以後,夏王最多是漫不經心,時時看著遠方,雖有笑容卻未達眼底。他個性偏溫,與她相敬如賓,平日卻是分房而睡,行房自有每月特定日。這本就是南臨皇室仿自大魏的行房規矩,沒什麼好不喜的,直到幾個月前他忽然在非特定日前來她的寢房,她這才有了身孕……當下她想著,母憑子貴,再也不怕夏王它日納側妃。她的家族將因這個孩子而穩固,或許,夏王也會因為這個孩子與她更加親近……如果在此事上糾纏不休,難保他不會發現其實她共謀……

  「王爺,徐五長慕在夏園外求見。」外頭侍衛稟報。

  蕭元夏怔了下。「他……居然回京了?」他尋思片刻。「讓他過來。」

  他回到桌邊坐下,又看一眼兵策,眼露惋惜。

  侍衛將一名白衣年輕男子領了來。

  「草民徐長慕,特來請罪。」語畢,年輕的美麗男子毫不猶豫地撩袍跪下。

  蕭元夏親自上前扶起他來。「長慕何罪之有呢?」徐長慕順勢而起,看了在場的王妃一眼。

  蕭元夏微笑:「無妨。王妃該知道的都知道了。」

  她聞言,心一凜,低下頭去。

  徐長慕鏗鏘有力道:

  「草民一家都有罪,其中以草民罪最為重。當年皇上下秘旨令草民本家冒充胥人時未曾拒絕,草民有罪,罪在知道此事後沒有勸告父兄違背當年秘令,將此事盡數告知大鳳陛下與夏王;草民有罪,罪在明知他們劣民出身,卻沒有辱罵他們不知量力居然想為國盡忠;草民有罪,罪在先皇將小公主交給我們代養時,沒有討個信物證明,如今累得她在天牢裡吃盡苦頭。」

  「哈哈,徐五長慕,你這罪,真真厲害。如果你這都叫有罪了,那,誰還敢為南臨盡忠呢?南臨皇室現時只有一女一子,哪來的小公主,以後你不要再提了。」

  「夏王若是不信,或可以滴骨之法以驗正身。」

  蕭元夏瞇眼,厲聲問道:「她也知道了?」

  「徐六尚不知情。」

  他低低鬆了口氣,歎道:「正因不知情,才會毒害先皇……徐五長慕,我與陛下都目擊了,還會有假?」

  徐長慕沉默片刻,嘴角隱有極端諷意。他道:

  「那便請,王爺在陛下面前美言幾句,請看在邊關徐家全滅的份上,饒過徐烈風一命。」

  蕭元夏掃過他一身的風塵僕僕。那幾乎是連夜不歇地趕了回來吧,靴上塵土積厚,一身白衣早是灰塵遍佈,連束起的黑亮長髮也微微亂著。這徐長慕真是聰明,今日他不是以學士解非的身份,而是用徐家長慕……

  這臉,尚帶著喪父兄之痛,卻還是風華絕代,完全不復過去那個相貌平凡的男子。烈風她……曾跟學士解非關在一塊過,這一年多來日夜與這張臉相處……

  他攥緊拳頭,隨口問:

  「你怎麼來夏園找本王呢?去夏王府等著,本王也會見你的啊。」

  「草民在夏王府外足有三日不得見,因此今日得知夏王來夏園,便趕過來一試。」

  蕭元夏瞇眼,看向一旁不敢言語的王妃。

  「你打算怎麼保她呢?」

  「長慕願以命易命。」

  他一怔。「你……」

  「小公主是先皇要我們保的,長慕實不願父兄下九泉見到先皇,掩面而愧,不管小公主做了多少錯事,只要先皇沒有收回成命,長慕就必須保她到底!」

  「就為這個理由?不枉她一直念念不忘你啊。」

  「小公主也時時在長慕面前提及王爺。這一年多她也是真心誠意盼王爺早日當個閒散王爺,她心頭所愛除了徐家,就是王爺與南臨,她也曾言道,若然一日能出得京師,留在邊關,必要守住南臨,給王爺一片自由天地。」

  蕭元夏雙手遽顫,良久,他勉為其難笑道:「好個高招,徐長慕,你這學士的口舌真厲害,居然想動之以情?當年我那一箭下去,她只怕恨我都不及了,還會為我守住南臨?」

  「長慕實言實語。當年長慕也傷過小公主,但她仍是心無介懷,處處為長慕設想,何況王爺只是錯箭?王爺當知她良善個性,有人待她一分好,她惦記百分:有人待她一分惡,只要回頭與她重修舊好,她便忘卻惡事。她真不介懷王爺所為,否則當日絕不會為王爺大婚開道。」

  王妃見夏王非但沉默不語,雙手還微顫著,她心裡恨不得能入宮找陛下……這徐長慕存心以巧言動搖夏王,王爺怎會不知?

  「徐烈風她……是非死不可,今日你怨本王,改日你就知本王為護南臨用心良苦。你告訴我,西玄陰兵於你,至今無解麼?」

  「長慕尚未找到破解之法。」徐長慕垂著眼。

  羅秋蘿輕聲搭腔:「王爺,南臨國運昌隆,小小西玄陰兵怎能毀南臨大好江山?徐將軍他們是劣民,比不得真正的胥人,這才落得盡亡。方家是真正的南臨名將世家之後,名聲雖略遜胥人,但方三郎已接帥印,定可將西玄打退。」

  蕭元夏淡淡看她一眼,她立刻噤聲。

  他又朝徐長慕說道:

  「本王看過你近年呈給先皇的邊關建言,你兵事眼光極好,難怪能成為一方學士,我都轉給陛下,請她務必廣納建言。真可惜,你要不是劣民之身,今日本王就可重用你。這樣吧,這陣子,你將未完的《長慕兵策》下冊全寫完,可不受阻礙離京。本王會讓陛下下一道聖旨,杜絕百姓再謠傳你們是劣民,保全徐將軍最後的好名聲。」

  徐長慕終於抬頭看他一眼,平靜道:

  「敢問王爺,徐家烈風曾與你提過《長慕兵策》下冊並非結束麼?」

  蕭元夏一怔。「沒有。」

  「那就是王爺看出來了?」他輕輕一笑,神色清傲:「《長慕兵策》下冊留在宮裡六、七年,原來,只有夏王認真看了;原來,只有夏王看出下冊並未結束。」

  蕭元夏撇過眼半天,才又調回目光繼續說道:

  「徐將軍就照徐姓厚葬,胥人會有的,你父兄一律會有,這點本王可以作主。」一頓,他目不轉睛地看著眼前這面比美玉更勝三分的年輕男子,忽然湧出些許妒恨。他道:「徐烈風罪名意圖毒害先皇,陛下堅持凌遲碎剮。本王跟你做個交易吧,徐五長慕,這世上冒充徐姓的劣民只剩你一人,為防將來你的子息被人誤認為真正胥人一族,如果你甘願受閹割……王妃願積德,以她肚裡的孩子來換徐烈風不受凌遲之苦,讓她好走些,也方便你去收屍。」

  王妃聞言,瞪著他。

  徐長慕靜默了一會兒,而後嘴角漸漸挑起,最後縱情放聲大笑,教人難以調開視線。他笑聲漸停,舉動容止獨秀,甚是優雅地撩過衣擺跪地。

  他一字一語滿溢歡喜笑意,眸裡碎光無比明亮,將他眼底的感情毫不保留地洩露出來。

  「謝王爺願將徐家烈風還給徐五。徐烈風是徐家第六女,阿奴是徐家的,是徐五長慕的,與他姓再無關係。生前死後,她只姓徐,她只屬於徐家,她只屬於南臨徐五、學士解非的。」

  「阿奴。」巨大的雙臂難得把她抱了起來。大哥看著父親的背影,冷淡說道:「誰都可以忘記,就你不行。你仔細看著爹的背影,此番他是去邊關打戰。」他慢慢轉頭凝視著她。「我們,絕不會,愧對徐姓。」

  「阿奴也不會!」她跳下大哥的懷抱,追著幾步,大聲喊著:「父親要保重!父親等阿奴長大,保護父親跟南臨!」太遠了,父親根本沒聽見。她悶悶地走回來,看見大哥錯愕的表情。

  「……阿奴也不會……」她喃著,自夢裡慢慢醒來。幼年,父親、大哥、二哥、三哥去邊關時,總會有一位兄長抱著她,對著她說同樣的話——我們,絕不會,愧對徐姓。

  原來,那不是自我的要求,而是用怨恨的語氣跟她宣誓。

  父親他……原是姓什麼呢?如果她跟他說,她不要姓徐,跟著他們姓,不知他們願不願意?

  嘿……他們會願意的。她覺得,這一年多她與父兄的感情有進展的,以往她十分在乎他們喜不喜歡她,惹是生非引他們注意,現在,她學會不要刻意在乎他們喜不喜歡,她喜歡他們就夠了……她反而覺得好像有那麼一點進展,至少,二哥在京師裡,對她從三句變五句,果然有進步。

  輕微的腳步聲彷彿自極遠的地方響起,一步接著一步,來到鐵門前。

  「怎麼不點火把?」來人問著。

  獄頭立即燃起火把。

  來人往牢裡看去,只能看見黑漆漆的角落隱約有個人靠牆坐著。

  「這……」

  「余大人,罪犯徐烈風身懷武藝,迫不得已將她鎖在牆角。」

  「她試圖脫逃?」

  獄頭含糊地應了一聲。

  「徐烈風,你傻了嗚?你以為外頭沒有重兵守著嗎?逃出天牢就自由嗎……你怎麼不說話?」

  「因為罪犯徐烈風不停地詛咒陛下,所以……」

  他定定注視獄頭,唇邊勾勒出一抹笑。「你做得很好。不過,眼下公公是來宣讀聖旨的,她得領旨,去拿開。」

  獄頭遲遲不敢有動作。

  「你餓她幾頓了?」

  「……這些時日,小人不敢餓她,也不敢隨意放她說話,只好差人強餵她,這才喂得幾口。」

  「這都多久了,連個大男人早撐不住了,她哪來的力氣叫,去拿開。」

  獄頭只好膽戰心驚地打開牢門,靠近那黑漆漆的牆角。

  她仍是動也不動。

  獄頭摸索著,碰到她冰冷的臉頰,取出她嘴裡的棉布。他低聲道:

  「六小姐,你不再喊叫,我們就不塞你嘴。這樣,大家都好過。」

  「……我叫了也沒有用,不是麼……」那聲音低啞,失去往昔生氣。

  「正是。你能想開最好。」獄頭總算鬆了口氣。

  余廷顯笑道:「還活著啊,公公,宣旨吧。」

  在旁跟隨的太監攤開聖旨,道:「奉天承運……」

  余延顯插嘴:

  「不如簡單點,她連跪著接旨都熬不住呢。」

  「是是。徐烈風意圖謀害先皇,大鳳陛下本要賜凌遲之刑,但念在夏王妃已有身孕,及徐將軍有過的汗馬功勞,徐六得以不公開、不受痛苦的處決。請六小姐放心,此次劊子手乃南臨第一劊子手,這是夏王恩准的,不會有任何痛苦。」

  「……徐六領旨了……多謝大鳳陛下……夏王的恩德……」她氣若游絲道。

  「公公,聖旨頒完了,但有些事沒寫在聖旨上,不知廷顯是否能告知她?」

  「請,請。」余廷顯笑著看向那烏漆抹黑的牆角。「你也有今天啊……」

  「人生悲喜不就如此……余大人恭喜你了……」

  「當初你要是肯討好大鳳陛下,今時也不會落到這番下場了。」

  「像狗一樣討好麼?那便算了……你今年不過二十多,還有大好日子……這狗日子不短啊……」

  「到現在你還懂得牙尖嘴利,可見這牢裡生活還不足以使你體悟。徐烈風,你可知道小周國國主交出降書了?」他忽道。

  「……你們都知道啦……先皇提過……」

  「西玄陰兵攻小周,是想籍小周之道直攻南臨,你知道麼?」

  「……知道啊……」

  「為何你不早說?」

  「……早就說了啊,我五哥早就一直在說了……先皇駕崩前才下旨加重邊防……大鳳公主又召回我爹……大人,不是沒有人說……是沒有人肯聽啊……」

  余延顯臉色微微發白,垂目豐天,直到身邊的公公喊著:「大人!」

  他忽而輕笑一聲。「你五哥回京了,你知道麼?他直接求見夏王哪!」

  她猛地張眼,鐵鏈鏘鏘劇烈響動著。

  「他怎會回京?他回京做什麼……」怎麼可能?怎麼可能!

  「徐家沒人了,他回京想力挽狂瀾救你這個妹妹。」

  「救我?」她喃著。「他要怎麼救?他能怎麼救?」這不是把他一塊拖累了嗎?她以為……雖然五哥對她似乎有那麼點喜歡,但遇到這種生死交關的事,他會跟其他父兄一樣,不會回來。

  沒關係,她在牢裡這麼告訴自己,並慶幸他們不會回來。為什麼……他會回來?她……她是阿奴啊!她不是五哥其他兄弟,他是不是搞錯了?

  余延顯面無表情地說著:

  「你本是凌遲之刑,他以閹割杜絕徐家傳承的可能,換你一刀不痛苦。徐烈風,你……即使拿徐家有過的功勞,也救不回你一命啊!」

  「什麼?什麼!」鏘鄉鏘鄉的,她拚命爬向鐵柵欄,但鐵鏈長度有限,讓她受阻在角落裡。「他怎會允?蕭元夏在想什麼!徐家還有大哥、二哥、三哥他們……要傳宗接代不止五哥……」

  「都沒了!」余延顯咬牙切擊,怒聲道:「全都死在戰場上了!他們違旨沒回來,西玄陰兵過小周國,突擊南臨,徐家軍死傷大半,徐家父子沒留一個活口!」語畢,他用辦擊向鐵柵,發出巨響。

  「大人!」公公吃驚道。從未見過余家這個後起之秀髮怒過!

  徐烈風傻住了。現在又在唱哪一出了?怎麼最近人人都愛唱戲,還唱得她一頭霧水。

  余延顯恢復極快,他摸摸發疼的手背,笑道:「你放心,還有方家人呢,沒了徐家,還有方家軍,早該換人了啊,胥人一族算是滅絕了吧,他們辛苦太久,也該好好休息了。走吧,公公。」

  「等……」她急切又虛弱地喊道:「……公公……公公,他沒騙我麼?我父兄都在沙場丟了性命嗎?」

  公公低頭,哽咽道:「是。」

  都……丟了性命,一個也回不來了……她是在作夢吧!她不要過去一年多的美夢了,不要五哥回南臨的美夢了,拜託,讓她回到那個一廂情願的阿奴,這一次,她會踏踏實實過日,絕不再多做奢想。她就是徐家的替代品,徐家的小青蛙!他們是尊貴的胥人,所以……所以……拜託!讓他們活著!

  余延顯平淡地補充一句:

  「聽說,徐將軍一些的老部屬想救下他的女兒,正想跟徐長慕連繫,眼下京師戒備得緊呢。」

  「……不……不要……」

  「不要?你不想活下去嗎?」他輕聲問著。

  「不……我是自作自受,都是我的錯……余延顯……」鏘鏘聲不絕,她一直試著爬向鐵柵門,她極力對鐵門求著:

  「余大人……求你告訴他們……別去找徐長慕……我……我不是徐六……」

  「不是徐六?」

  「對,對,我不是徐六……我只是徐將軍同情收養的孩子……我是劣民出身……不值得救的……請他們別去找徐長慕……大人,求你……」

  余延顯詫異。

  公公連忙低語:「大人該走了。這話……不該聽的還是別碰的好。」

  他回神,又看了鐵門最後一眼,應了一聲。「走了。」

  「余大人……余大人……求求你……請你傳出去……我不姓徐……不要去找我五哥,他無辜的……余大人……余大人……別找他……」

  苦苦的哀求一直在他身後。

  他步出天牢後,神色不動道:「關吧。」

  獄頭眼眶泛紅,顫抖鎖上天牢大門的剎那,裡頭發出一聲淒厲大叫——「啊——啊啊啊——」直衝天際。

第7章(2)  

  「六小姐,時候到了。」她茫然地張開眼,轉向黑暗暗的身側。

  女聲輕柔道:「有人托我,替六小姐做最後的整理,這樣上路也好看些。」她沒有說話。

  「你放心,這裡只有你跟我,就算是要走了,也不能讓其他獄卒看見六小姐半點肌膚,是不?五少托我問你,你願意穿白色嗚?」

  「……五哥……他還好麼……」她聲音粗啞,像破鑼嗓子。

  「他約莫是好的吧,夏王將他軟禁在夏園,好像在寫兵策,不允其他人進入。等到他寫完,就能離京了。」

  「……太好了……太好了……」她緩慢地摸上一直藏在袖間的蝙蝠帕子。

  她喜歡五哥,心裡很喜歡很喜歡,可是,她不想留話給他。他離京後可以成為學士解非,重新再展翅,真真好極了。

  只是,她害得他無法有子息,她……她慢慢拿出帕子小心折好。「金兒……既然……五哥跟你們連絡……他是要跟春蓮姑娘一塊走麼……」

  「原來六小姐聽出我的聲音啊。」那聲音勉強帶點淘氣。「咱們幹這行的,都是有理智的,明白那些人不能碰就不會去碰。這幾個月,一直有個劣民想贖春蓮姑娘……五少?排著吧。」

  「……那五哥怎麼辦……」

  「自然會有人陪著他。好了,你還沒回我呢,你要穿徐家白色嗎?」

  「……好,我生是徐家人,死也是徐家鬼……金兒,請你告訴他……我對不起他……下輩子阿奴還他……再做兄妹,不叫他再為我操心……」

  金兒勉強笑笑,摸到火摺子,亮起想點上火把,才這麼一個光芒,她與徐烈風打上照面,嚇得落了摺子。

  她趕忙踩滅火苗,心神未定。「你……」

  「……嗯?我臉上的傷還沒好麼……你別跟五哥說,我見過南臨處決……面上罩著麻布砍頭的……請收屍人不要動麻布……就這麼掩埋……五哥不會看見的……」

  「不是,不是!六小姐……」金兒用力吸口氣。「這是連老天也幫忙了……你等等……」她迅速鎮定,摸黑奔出天牢,對著獄頭大聲道:「你們是怎麼了?居然讓六小姐的眼睛見不得光了!你們是多久沒讓她見光了!」

  「這……」獄頭心虛了。

  「虧徐將軍保家衛國,你們是這樣待他女兒的!就算要她死,也得讓她好好的走,這樣整她嗎?」

  「不,正是想讓她好好地走,才讓你進來為她整理……」

  「算啦,你去找個帷帽,紗長些,愈長愈能好好遮陽。」

  獄頭啊了一聲,面露疑惑,接著,他垂頭沉思半天,才道:「好吧。徐家一門為南臨留不得全屍,就當……感念徐將軍吧。」

  他好不容易找到適合的帷帽交給金兒。她又匆匆回到鐵門後,猶豫一會兒,對她道:

  「我怕有人忽然進來瞧見六小姐。我摸黑替你換衣梳頭好不好?」

  「……都可以……謝謝你,金兒。以前……除了五哥外……其實我是沒將劣民放在心上的……現在才發現……如果我跟你們一樣就好了……」

  金兒眼裡有淚,拿起梳子小心替她梳著長髮。「是吧,我就說嘛,當劣民是苦了點,但命長得很,跟皇族的人來往才危險呢,都不知道人家要怎麼捅你……你根本沒要害先皇,對不?」

  她沒有答話。

  「你怎麼不說呢?讓大家都知道啊!我替你傳出去!你怎會去害皇帝呢?」

  「……金兒,我不想害你……你出去後……別提我……別要抱任何不平……」

  「怎麼你都不像你了?」金兒哽咽。「怎麼徐家一下子全沒了?怎麼五少也……夏王不是曾跟你交情很好嗎?怎麼不救你?今日明明是你處決的日子,南臨余家的長子居然在你砍頭的日子定下後,求請陛下,也在今日親自遊街接官帽。這根本是在示威啊!」

  「……他高興……就好……以後金兒也要保重……你比我世故……這種話不該由我說……」

  金兒忍著淚,掏出鑰匙解開她的手銬,再替她脫下衣物,換上白色的衣裙,她碰到她手上緊緊握住的帕子。「這是……」

  「這是我……喜歡的人送的……等我走後……請收屍人不要動它……我想讓它陪葬……」她小心翼翼地將帕子放入衣裡胸前,極度希望它能跟著她一塊走。

  在南臨,除了五哥外,她絲毫沒有留戀了。等到了九泉,她有許多人要見,她的父兄們,還有四姐……也許,還有陛下跟那個……一直在深宮沒有出來看過世界的女人……怎麼到最後大家都齊聚一堂呢?

  那……是不是幾十年後,五哥下來了……她能笑著上前跟他說……再一次兄妹好不好……如果他說不好,那她就厚顏說,改成白首夫妻好不好……一世就好……讓她這個小青蛙得償所願……

  「原來六小姐有喜歡的人了?那人好不好呢?」金兒柔聲問著。

  「……好……很好很好……他是在天上飛的……我現在只怕……萬一他飛得太高,沒人陪他怎麼辦?我一直在地上追他,可是……現在我必須停下來了……春蓮姑娘真的不行麼……我五哥值得的……」

  金兒啊了一聲,只覺她思緒好快,怎麼從喜歡的人轉成五少了?她小心挽起她的長髮,替她戴上帷帽,確定沒有一絲頭髮露了出來,才道:「六小姐,自己能走麼?」

  她試走兩步,有些氣虛。「……可以……」

  「六小姐,別讓那些獄卒碰到你,那些人手髒,別人不知情,但我們都知道你絕對沒有做對南臨不忠不義的事,你靠自己走,連帷帽都別讓人撞到。」

  「……最後的路,我自己抬頭挺胸的走嗎……這是當然的啊……」

  金兒上前用力抱住她,低聲道,「六小姐,今日一別,永無見日。請……偶爾想起……我們……」

  她戴著手銬腳鐐步出天牢,刺目的陽光隔著面紗仍然讓她縮了眼睛。

  金兒冷冷看獄頭一眼。「那面上,我看見了,要別讓人知道你幹的好事,就不要取下帷帽。連往日好聽的聲音,都是你們害的吧!」

  「不不,不千我們的事。是那日罪犯得知徐將軍他走了,叫破喉嚨的……」

  金兒冷笑一聲。「罪犯?往日大伙見了她喊她一聲六小姐,今日知她沒有價值了,便轉口改罪犯。原來你們比我們這些下等劣民還不如。」

  徐烈風疑惑地看向金兒。金兒滿面的淚,滿面的不甘。這又是怎麼了?這都是一出出的戲,等戲落幕了,就可以閉上眼睛好好休息了,她哭什麼?

  「……金兒,這是好事啊……我是去見我父兄的……我很想他們……以後他們都可以好好休息了……」她轉向獄頭,微微施禮。「往日是我不好,沒有細想,差點連累你們……都是人生父母養的,何必受我連累?徐家六女烈風,先前失禮,尚請見諒。」

  獄頭低著頭,揮揮手。「帶她走吧,誤了時辰就不好。金兒姑娘,你留步吧,要出了什麼事,你被誤會可就不好了。」

  金兒心一跳,往垂首的獄頭看去,偏偏一時間看不出所以然來。

  一名獄卒將徐烈風領去。她足下有腳鐐,速度奇慢,那獄卒居然配合她,過了一會兒,她被領到牆邊一角,她面前橫著一格格的長板,恰恰掩去她的身影。

  「徐將軍剛走,陛下不忍六小姐囚車讓人瞧見,便允夏王,以轎子取代。」

  「……多謝陛下與夏王恩典……」

  未久,一頂轎子停在長板之前,她本要等獄卒領她坐進去,哪知獄卒放她在原處,她前頭那一格的罪犯坐了進去,獄卒對她微一施禮,跟上那頂轎子離去。

  徐烈風略略疑惑。今日砍頭的不止她一人嗎?劊子手也真是操勞。再過片刻,另一頂轎子來了,轎夫朝她說道:「快上來吧,趕時辰呢。」她沒有吭聲,直接入了轎。轎子小些,轎椅上有著厚實的棉墊,連足邊也塞滿了棉墊。

  轎夫在外輕聲說著:

  「請將棉墊塞在鐵鏈間,披風蓋住手銬腳鐐,莫要發出半點聲音。」

  她微地一愣,下意識聽從這人的提醒。

  轎子行進一陣,停在一處。她又聽見轎夫說道:

  「是空轎,要出去接人的。」

  「方纔那頂,是徐家老六的,這頂不是空轎還是什麼?不過,照慣例還是要查看的。」有人笑答。

  她詫異地看向轎窗。

  說話的那人打開轎窗,對上面紗後她的視線。接著,他合上車窗,笑:

  「行了,是空的,走吧。」她傻眼。

  轎子靜靜地行走著,轉眼間,已上鬧街。異樣的吵雜聲令她有些疑惑,那哀哀泣泣的哭聲,似有人出喪,她目光移到轎窗外,又是一怔。

  轎子混進披麻帶孝的人群裡了?

  轎子略停,轎夫低聲道:「請快出來入另頂轎子。」她起身要出轎,腳鐐鏘的一聲,淹沒在哭聲之中。轎夫心裡一急,將她扭了出去,另一名轎夫蹲下迅速將棉墊纏上腳鐐,再將她用力推進另一頂小轎。

  她撲進轎子時,撞上裡頭的男子。那人低叫一聲,立刻將她摟住,讓她坐穩。「六姑娘還好麼……」

  「……容生……」怎麼好久不見,連他也變蒼老許多?

  學士容生微微一笑,低頭忙著解開她的手銬腳鐐。「你莫說話,先聽我說。待會兒,我們要出轎,你得靠自己的雙腳走出城,不管如何走不動,想活命都得出去。」

  「……會連累你們的……我……不想再害死人……」

  「能夠順利出入各國的,唯有學士。如果南臨皇室想抓學士,一個兩個也罷,膽敢當眾處理數十個學士,那真真是想惹眾怒了。你忘了嗎?或許你在南臨沒有多少朋友,但,你出入學士館一年多,比誰都好學,每個學士都是你師傅,徒弟有難,師者豈能不救?」他解開她的腳銬,又迅速替她披上麻衣,見到她帷帽阻礙,一把掀了。「不能戴女子帷帽,換斗笠……」他的聲音頓時消失。

  她嘴角輕輕上揚。「還好……果然見多識廣的學士……不一樣……沒被嚇跑……容生……你說我這樣還能活多久呢……何必為我……冒險呢……」

  他撇開目光,再轉回時輕笑:「我不能瞞你,我沒在其它地方見過你這模樣,但既然要救人,就要救到底!」一頓,他苦澀失笑:「原來,南臨跟小周國沒什麼不同……沒什麼不同……」

  他將她單邊耳環取下,替她束起男子長髮,接著,幫她戴上斗笠,掩去三分容色。他自懷裡取出紅木牌子,改掛在她的腰間,柔聲道:

  「這是解非的學士牌子,只要不細看,是可以過關的。」

  她一震。「五哥他……」

  「這牌子不能借為他用,否則將喪失學士的資格,但,這是不得已之舉,就算將來讓人知道又如何?這世上多少國家想私用解非,唯有保住他的學士之名,他才不會被其他國所用。你放心吧,他自有法子離開京師。說來今日真是走運,南臨有人求官帽,繞京而行,處處都是鞭炮,滿天的炮煙,多少掩去面目。六姑娘,得走了。」

  趁著轎子一停,他立即硬拉著她出去。徐烈風幾手要撲倒在地,但她忍著想吐的虛弱,慢慢地走在這群學士之中。

  這些學士人人披麻帶孝,都是她在學士館學習的良師。

  她垂下眼,只覺自己過往真是白活了,讓這些不是南臨的人來救她……

  「奇怪……」容生注意著她的行進,對旁邊同伴道:「今日過城門的人如此之多……不對,是進出的人被嚴加盤查!我認出來了,那是南臨羅家的人!」

  「這是在幹什麼?一個個,全把斗笠面紗拿掉!」前頭的官兵喝道。

  「這是怎麼了?在查什麼啊!」排隊的百姓起了騷動。

  「今日方帝夫自請監斬罪犯徐烈風,行刑前他福至心靈掀了麻布,這才發現有人李代桃僵將徐烈風換了去。眼下正在全城搜捕,誰要敢窩藏,絕不輕饒!」

  「徐烈風不就是徐將軍的女兒嗎?」

  「大人……徐家真是欺瞞我們的劣民?他們真不是胥人?」

  羅家的武官嘿笑兩聲。「那還用說……」話還沒說完,便被長鞭狠狠擊中背脊。他痛得叫出聲,拔刀轉向罵道:「是誰……王爺!」

  夏王騎在馬上,淡淡道:

  「徐家乃胥人一族,與劣民無關。若是以後,再聽見有人造謠,一律抓起鞭刑二十。」

  「……是。」

  夏王略略掃過城門里長長的隊伍,招來守門人。「沒有可疑的女子麼?怎麼守這城門的人少了?」

  羅姓武官慇勤代答:

  「想自天牢逃出京師,由此出距離最遠,所以方才都調到另一個城門守了。」夏王應了一聲,再看向城裡百姓,忽地他目光停在披麻帶孝的這頭。他沉默半天,道:「今日是哪家人出喪?」

  容生走到前頭,淡淡一笑:

  「我們今日暫且成為徐家的家人,在徐六處刑的這一日,一併送徐家一程。」

  夏王打量他一會兒,又落在他腰間紅牌。「都是學士?」

  「正是學士!這裡的學士,沒有一個南臨人,個個都聽說過南臨徐家的威名,不戰到最後一兵一卒絕不放棄的南臨徐家,一生性命盡獻南臨的南臨徐家,連我們這些沒有出身國的學士,都心甘情願來祭拜一番。」

  夏王掃過每一名戴著斗笠的學士,驀然間,他看著被容生遮掩半身的那個腰身纖細的學士身上。

  那學士微微垂著頭,看不清面色。是誰曾跟他親口說過,不管他在宮裡哪裡,她總會找到他的。

  他跟她說,那是心有靈犀。

  ……茫茫人海裡,他也找得著她的。

  他為此心喜,以為那是人生另一半的圓滿所致,哪知,是諷刺的血緣。

  「王子!」

  夏王看見一人匆匆奔來,跪在容生面前。他認出這人是小周國使節李默,那此人是……「小周國皇子?」

  容生低頭看著李默,笑道:

  「被你認出來了啊,李大人,別回去了,就留在南臨吧,反正小周已經成為西玄附屬,南臨不遠矣,都一樣的。」

  夏王瞇起眼。「小周國皇子說話可要小心了。」

  容生哈哈大笑。「現在哪還有什麼小周國皇子?眼下我將出城遙祭徐家後,直回小周國。夏王,請看在容生曾是皇子的份上,聽過來人一言。小周國滅,不是因為它沒有良臣,而是君主聽不見他們的聲音;不是他們不肯犧牲,而是君主蒙蔽他的雙眼。小周緊鄰南臨,南臨無數的傳說,小周國百姓都一清二楚!南臨有徐家良臣,南臨有不忌臣子掌重權的君王,南臨有相互信賴的君臣……小周國國土狹小,百姓不多,但,每個人都盼如果能分得南臨傳說的一半都好!分幾個徐家人給小周國吧!分幾個南臨君王給小周國吧!你們的傳奇,我們一直在羨慕著!在看著!但,今時今地,小周已消失在歷史上,南臨呢?呵,原來是我們誤會了,南臨跟小周沒有什麼不同,看看眼下,我們正在走同一條路,只是小周國先行到了終點,接下來,就等你們了!」

  他這話一說,南臨百姓各自驚懼,守門的士兵與羅姓武官紛紛跪下,道:「王爺息怒!」

  夏王面無表情地看著他,道:

  「你是學士,敢說出此等大逆不道的話,本王是奈何不了你。敢問學士容生,你此回小周國,是以什麼身份?小周國主送出降書,皇室皆得以保命,一世無虞,你想以皇子身份回去救苦救難?」

  「容生早在十年前就已經放棄皇子身份,現時以皇子身份回去,縱然一世無虞,卻也只是西玄附屬下的一條蟲,幫不了多少百姓,我將在那西玄附屬之地開學士館,以西玄人也動不了的學士之身幫助曾是小周國人的百姓。」

  「真是偉大志向啊……你這裡的人要出去,都可以,但,有一個南臨人混在你們其間,留她下來,你們就可離去。」

  「這裡都是學士,沒有普通人。難道夏王想犯各國眾怒,押下所有學士?」

  「非要我指出來嗎?你非得要連累這麼多人嗎?已經保你不痛苦地走了,為什麼還要多惹事端?難道你不知道你一死,你的五哥也能解脫了嗎?只要你乖乖出來,我不動他。」

  容生身後另一頭的同伴緊緊拉住徐烈風的手臂,不讓她走出去。

  徐烈風只覺胸口那帕子在發燙髮熱。她聽見夏王道:

  「把斗笠都掀了,本王看過才准離去,否則全城百姓一個也不准走。」

  「如此皇室,如此南臨。」容生輕蔑地笑了聲,拉下斗笠。

  一個學士接著一個,脫下斗笠,丟至一旁,脫到最夜,只剩容生身後那個纖細的身影。

  夏王沉默地看著那個身影。

  她慢慢地朝四周學士施上最後的師徒之禮,而後上前走出容生的影子。夏王注意到她的髮色略有異樣,但不是很關心,只當是陽光之故。

  她甚是虛弱,舉手投足皆透著一股病氣。她慢騰騰地拉下斗笠,跟著丟棄一旁,一雙毫無光彩的美目徐緩與他對視。

  啪的一聲,他手一鬆,長鞭落了地。

  「……王爺……意下如何呢……」她破鑼嗓子。

  夏王幾度張口,卻是說不出隻字片語,他喉口不住滾動,直直落在她的面上。半天,他終於發出聲音,低微地清楚地——

  「……走……全都走得遠遠的……不該回來的……不要回來……」

  容生反應極快,立即拾起斗笠替她戴上,幾乎是拖著她快步走向城門。

  其他學士紛紛跟進,有意無意將她繞在中間。

  跪在地上的羅姓武官想要抬頭看看到底發生什麼事,那破鑼嗓子是誰,夏王自馬上毫不留情地踹他一腳。

  徐烈風經過夏王時,他也不低目看她,俊目微微睞著正視前方,讓人看不出他此刻的眼色。

  等到全數學士離去後,他一踢馬腹,喊道:

  「把城門全關!今日找不著徐六,任何人都不得出城門!」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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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0-3-15 22:10:48

第8章(1)  

  不知道是第幾個晨起,在晨霧還沒有散開前,小小的馬車停在一個村落的竹籬木屋前。容生本要將她抱出來,但她輕聲說道:

  「我好多了……可以自己走……」

  容生瞟著車裡她幾乎沒動過的乾糧。他們日夜一路趕程,中途學士各有目的地,紛紛離去,最後只剩他倆——這正是解非打的算盤。不讓過多的人知道她將要去的地方。

  容生見她一步一步走得龜速,奇慢如老婆子,不由得心驚。他想著,人是救出來了,但能活多久呢?恐怕夏王放她走,也是因為她的命不久了……解非要是知道救出來的妹妹跟個廢人沒有兩樣,不知他會不會後悔?

  他掩去不忍神色,取出剩餘所有乾糧,替她推開籬笆門,尾隨她身後,再替她打開兩間木屋中的一扇門。

  屋內十分簡單乾淨,以一塊紅布隔開內外室,她順著容生的指引,來到內室木床坐下。

  容生將乾糧都放在床頭。道:

  「你先休息吧。這靠近邊關的村落是解非選的,每隔幾日會有人來打掃,你需要什麼,到時跟那人說即可,解非只要自京裡脫身,必會盡快趕來,我……」

  「沒關係,我可以自理的——你快些回小周吧……」

  容生輕聲道:

  「若然有一日,解非能帶你出南臨,從此天高地闊,任你翱翔,那時別忘了來小周找我。」此話有些言不由衷,他卻說得十分順當,當作不知這一次是兩人最後一次見面。

  「好……」她勉強扭著嘴角。「我會等著這一天……」

  容生再看她兩眼,退出木屋,細心替她掩上房門。

  徐烈風安靜地坐在那裡半天,忽然想到五哥會來找她,她總得撐它一撐,就算明日這一身皮囊全部老去,她也得見到他最後一面,於是拿起乾糧慢慢啃著。

  她小口小口費力吃苦,直到吃不下了,才虛弱地躺在床上,自胸前拿出帕子偎在頰邊,淺淺睡去。

  她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但當她迷迷糊糊醒來,一定會強迫自己吃下幾口乾糧,以免自己在睡夢中死去。

  期間,她聽見有大嬸輕喊:「我還說是誰要來住呢?原來是老婆婆……老婆婆?老婆婆?你是不是睡太久了?要不要起來吃個飯,走動走動?」

  她被驚動,連眼也不想張開,啞聲道:「我不餓……不用理我……」她繼續睡著。

  她聽見這大嬸一直好心地喊著,但她沒有力氣理會,最後那大嬸嘀嘀咕咕的:

  「老人家都古怪……」

  她沒有跳起來反駁,只是緊抓著帕子,讓那塊紅線蝙蝠輕輕壓在她的頰上。

  她一直沒有作夢,腦中一片空白。老人家……就是這樣嗎?不想動也不想吃,只想就這麼睡了過去。

  如果……五哥趕不及呢?她是不是……該清醒一下,至少留下最後的遺言給他?可是,她不知道該留什麼,她甚至還有種恍惚感,等她回過神來,會是年節將到,這一次不知哪位兄長會開門進來?多病的陛下會在過年的哪天召她入宮陪伴?

  對了,她知道要寫什麼了。她得告訴五哥,她姓徐,不姓蕭,不,也不見得一定姓徐,她想隨父兄墓碑上的姓氏,請五哥成全她最後的願望。

  正這麼想的時候,她身子一動,張開眼,而後呆住。

  有一個人抱著她沉沉睡著。這個人,渾身氣味不太好聞,似乎是日夜兼程趕來,外衣未脫就上了床,手臂圈著她,額頭與她抵著,就這麼睡得好熟。

  她眼裡湧出一層水光,癡癡看著他如墨的眉睫,她想碰觸一下他沒打理的青色鬍髭,卻發現自己緊緊攥著的帕子被他手臂壓住一角。

  她不敢在此時用力抽出,只好放開帕子,小心地碰他略略刺痛她手的下巴。

  五哥……五哥……我終於見著你了……

  她心裡輕輕吐了一口氣,覺得自己沒有遺憾了,就算明天走了她也不難受。她充滿對老天的感激,謙卑地環住他的腰身,慢慢合上眼,任由意識安心地散去。

  她幾次醒來,他都還睡著,本來她以為他是累壞,於是她跟他一塊再睡去,反正她好像睡不夠一樣,可以陪他的……到最後不對了,五哥怎麼比她還會睡?連她有時睡到都感飢餓,五哥正值風華青年,怎麼一點餓感也沒有?

  一想到這裡,本來偎在他懷裡可以睡到天荒地老的她,愈來愈不安心,輕輕搖了搖他,叫他幾聲,他還是只含糊應了幾聲,沒有要清醒的意思。

  這可不成,她想著,遲緩坐起來,小心地替他蓋好棉被。她胡亂塞了幾口又硬又難吃的乾糧補充體辦,烏龜慢走地下了床,一步步走出內室。

  這屋子她還沒仔細看過,不知廚房在哪?總要叫五哥吃點熱食才好。

  「老人家終於肯下床啦?」這聲音很耳熟,徐烈風往門外看去,是個四十多歲的胖婦人。婦人笑味咪地朝她走來。「前幾天我瞧你兒子回來了,你終於肯起床了啊。」

  徐烈風一怔,垂下眼,而後抬起微微一笑:

  「是呵……我……我兒……兒……累壞了,我想煮點熱粥……」

  「這事我來就好。」婦人和善地笑著。「我是你兒子雇的,都兩、三個月了,除了幾天一次清掃,都沒啥事可做,我良心不安啊,自從老人家來後也沒要我照顧,您先去坐著,我馬上就去煮!」

  原來,五哥在回京前就先安排好後路了嗎?她發呆似的坐在凳子上,環視著小小的屋子。

  這屋子,還不到她在徐府閨房的一半,空蕩蕩的,不像有人住過,可見五哥真是匆匆地來,匆匆地走,只怕當時他已知父兄的死訊,卻還要忍痛回京救她。

  她摸摸自己的臉,再看看自己瘦得只剩骨頭的雙手,任由思緒漫天舞動,直到一抹粥香飄過,她才回過神來。

  婦人端著一鍋白粥,笑著進來。「明兒個我帶塊臘肉來配,今天就先喝喝白粥,老人家你這麼久沒吃熱食,總要適應一下。」

  「謝謝……放在桌上就可以了……我端進去就好……」

  「真是母慈子孝啊!」

  徐烈風仍是微微笑著,沒有反駁。

  「大嬸如果年輕二十就好了……一定是個很好的媳婦……跟我兒……兒……很配呢。」

  婦人被她說得逗紅了臉,笑得花枝招展地離開了。

  她趁著粥還熱著,吃力地端著入內室,她過於專心,以致一雙男人的手接過時,她真是傻住了。

  「我聞到粥香,這才發現我餓了許久。」他道。

  「……嗯……」

  「我睡了很久麼?」

  「……好像……」

  「阿奴,你煮的粥?」

  「不是……是五哥請的大嬸……」

  「是麼?我以為你見我來了,會早些醒來照顧我呢,難怪我餓壞了。」他遺憾地歎口氣:「一塊吃吧。」

  她坐在床邊,啞聲道:

  「五哥,我不是很餓……」她住口,盯著送到唇邊的湯匙,慢慢張嘴吃了一口,熱乎乎的粥水滑入她的肚腹裡。

  她看見他喝了一大口,心裡安了,五哥至少身子看來很正常……她又望著送到她嘴邊的粥,她猶豫片刻,終於跟他一人一口輪流吃,直到她真的吃不下了,他才一次將剩餘的吃完。

  「阿奴……咱們得在這裡住好長一段時間。」

  「好……」

  「你長年住在京師,也不知道能不能適應這裡的生活。這兒燒水擦澡是可以,但要洗個熱水澡太麻煩,這附近有條溪,以後我們就只能上那兒洗了。」

  「好……」

  「以往阿奴會說,五哥能,我也能,倔強得很,怎麼現在溫馴得跟個小貓一樣?」

  她微微訝異地抬頭看他一眼,他神色自若,目光暉暉看著她,她下意識又要垂下眼,聽見他道:

  「阿奴終於肯正視我了麼?」

  他這話逼得她不得不繼續看著他。他撫上她微涼的頰面,食指輕輕擦過她鼻樑上的疤。「這是誰打的?」

  他的語氣平靜,像在閒話家常,這讓她沒有那麼手足無措。她低聲道:

  「是我自己不小心……」她到現在還沒照過鏡子,但自己摸過那道疤,知道它有多長多粗。她忽然笑了聲:「不礙事的。那鞭下來的時候,一點也不疼,我那陣子日子過得迷迷糊糊,真是一點痛感也沒有,不知不覺也就成疤了。」真的不礙事,在牢裡她已經不奢想見到任何人了,何況是五哥?

  今天還能看見他,她覺得弄成這副樣子……真的沒什麼了。

  「五哥怎麼回京了呢?」她沙啞道:「難道容生沒有通知你,阿奴被關了嗎?」

  她看見他眼底微地一震,正想著是哪兒說錯話了?卻見他舒臂將她納入懷裡。

  「阿奴,你是傻子麼?我不回京,怎麼帶你走?你以為我會一走了之?」

  她本是全身僵硬,後來想想這算是她多得的懷抱,此刻沒有外人看見,就算讓人看見,也會覺得他在抱一個老婆婆,對他的名聲不算有損害。

  她慢慢舉臂跟著環抱住他,垂目看見兩人長髮垂在床上,黑白如此分明,她愣愣看了許久,實在不懂,她關入牢前明明是十八芳華,為什麼才幾個月她已是百年身了?

  她瞟到先前被他壓到沒抽出的蝙蝠帕子,此刻正在枕邊,她慢慢伸手順利取回來,趁五哥還抱著她時,放入自己的懷裡。

  她告訴自己,得振作起來。她的時間跳太快,不知道老人的心該當如何,但一個可能命不長的人心理她卻是有幾分瞭解的。

  她想趁有限的時間,睜大眼睛,趕緊幫五哥找個五嫂。南臨對劣民並不好,她不認為五哥留在南臨能有什麼作為,還不如離開這塊將有烽煙的國土,那時,當然得要有人在他身邊照顧他,此人非五嫂莫屬啊!

  父兄在天之靈,一直期盼五哥開枝散葉,五哥已經不能傳宗接代,但她如此作法,也許……很得他們的意呢。

  她用力深吸口氣,覺得精神多了。她又偷偷抱住他的腰一會兒,才輕輕推開他的懷抱。

  她鼓起勇氣,直視他,輕聲道:

  「是我傻了,五哥夠義氣,當然會回來救我的……」她將她在陛下寢宮裡被栽贓的那一幕斷斷續續粗略說了,又退疑道:「那日出城後,馬車幾乎沒有停下過,就怕夏王反悔……但一直到現在,都沒有人追來……就算夏王放過我,大鳳陛下怎肯放我?她恨我入骨,萬一我被尋到,那五哥……」五哥該怎麼辦?

  徐長慕深深看她一眼,包住她瘦得只到骨頭的雙手。他聲音微地放輕,像怕驚嚇她一樣,道:

  「聽說那日京師四門全封,全城搜索,直到接近傍晚時,蕭元夏斬下一名女子人頭才告結束。那女子死前掙扎,不慎毀去大半面容,但他確定那女子是逃亡的徐家老六,此事就算結束,蕭金鳳並未追罪於徐家。」

  徐長慕輕輕撫過她長髮,見她面色僵硬,他不動聲色繼續撫著,像順著她的毛似的,輕柔不帶威脅性,直到她慢慢放鬆下來,他再道:

  「過了兩日,我匆匆寫完兵策,夏王一句也沒有多說,就讓人送我出京。」

  「……可能……他以為我將死,讓你趕得及為我收屍吧。」她低聲道。

  「你要如他願麼?」

  她一怔,看著他,而後微笑:

  「我不如他願,我如五哥願,好不?」她假裝有點不適,硬是拉下他撫弄的手。「五哥……爹……他們……是沒有被任何人陷害,是戰死在戰場上的麼?」

  「嗯。」

  她聞言,喉口梗著的氣終於吞下大半,讓她不那麼難受。她啞聲道:

  「那就好……初時我聽見這消息……我好痛……為什麼會變成這種局面……我好怕……爹他們死是因為我……他說我是雲山上的神人來害南臨的……我沒有……我怎麼說,夏王也不聽……」

  「傻阿奴,爹他們早就有心理準備了。一生都在戰場上的人,最終能夠全身而退,是老天保佑,若死在戰場上那是死得其所,他們不會怨恨任何人。」

  她聽出他語氣裡強藏的傷痛,強迫自己平靜下來。她不能讓五哥太悲傷,她要讓五哥振作些。於是,她輕聲道:

  「是啊,以前我從沒想過他們會走,以為所有的人事都不會變,永遠都會在那裡等著我,但我在牢裡反覆著想,今天不是明天,今天活著的人明天不見得存在,連我這個長居在京師的人,都能一夕變色,何況爹他們一直在最危險的邊關,所以,只要不是被人害的,那,就是死得其所,阿奴不會再哭的。」一頓,她又忐忑地問:「南臨會厚葬爹他們,但多半是衣冠塚……」

  「等你好些,我親自帶你去祭拜他們。」

  「可……可以麼……」她略為急切地問。

  「阿奴今兒個傻到底了麼?」他柔聲道:「你喊了幾年的爹幾年的兄長,他們怎會不願你去祭拜?此處是爹本家……你吃驚了?你以為人人都是出身富貴麼?我們本是劣民。三代以前,這裡就是我們的根,帶你來本就是天經地義,連爹跟大哥他們的骨灰都葬在此處。」

  「他們都葬在這裡?那我今天就可以……」

  「你走得動麼?」

  「我可以……我可以的……」她馬上扶著床頭站起來,試著表現出最有朝氣的樣子。

  徐長慕微微笑道:

  「好阿奴,我不想背著你來回,太辛苦了。你若能繞著咱們家的籬笆圈三圈,我馬上帶你去。」

  咱們家……她好一陣子才意識到他指的是這屋子。她看看窗外的竹籬笆,頓對生起一股力量,她道:「等我……我馬上回來……」

  徐長慕看著她當真拼了命扶著牆走出去,好久以後才聽見籬笆門打開。

  他捻起床鋪上細長柔軟的銀絲長髮,垂目凝視一陣,才徐徐合上美眸,雙手摀住臉,緩緩成拳,手背上儘是暴突的青筋。

  再過一會兒,他深深吸口氣,抹去面上不該有的濕意。外頭已經沒有聲響,他苦笑一聲,快步出屋推開籬笆門,果然在沒有幾步遠的地方發現她蹲在那裡喘著氣。

  她沒回頭,粗聲道:

  「五哥,再等一下……」

  他從她身後一把抱起她已經縮得跟個老人沒兩樣的瘦小身子。這麼瘦!這麼瘦!

  「五哥……」

  「你還懂得逞強,我該感到寬慰,但我不想把人救回來了,卻讓你喘死在祭拜途中。墓跑不了的,等你能繞三十圈再說。」

  「三十?」不是三圈嗎?她還不及反駁,就被他打橫抱起來。她本要掙扎,不想在大太陽下這麼與他面對面的,但她聽見一句似笑非笑半諷半刁難的話——

  「現在的徐烈風,怎麼連個三十圈都走不動?」

  她聞言,微微氣著。他已經看見她這模樣了,不是麼?怎麼還拿以前那個年輕氣盛的她來比?

  她終於瞪向他,忍不住脫口:「五哥難道都沒看見阿奴現在這模樣嗎?」她氣得抓過一把雪白髮尾舉到他眼前。「阿奴都能當你奶奶了,三十圈!你不如要我的命吧:」愈說愈氣,氣得她快喘死了。

  「阿奴的命要給我麼?」

  她一呆。尤其見到他的唇瓣湊前輕輕碰觸她的發尾時,她心裡頓時恐慌著,下意識鬆了手,任由髮絲散落,她整個身子想要縮起來,臉蛋馬上垂下不敢讓他看見。

  如果此刻能馬上縮到消失就好了,如果此刻有個洞,她想把她的臉跟發全埋在洞裡不教任何人看見。

  她在他懷裡垂首僵硬著,就這樣與他對峙著,誰也沒有先開口。最後,陽光照著她難受地低喘著,面上有些發汗了,才聽見他道:

  「阿奴,你還記得我十六歲前的事麼?」

  「……記得。」永遠都會記得。那時她厚著臉天天纏著他,自以為成為他的眼、他的手,甚至,他的腳,他就會與她親近,喜歡她、疼她這個妹妹。那時,父兄在,陛下也在,蕭元夏與她感情也很好,她還沒發現自己的自作多情,以為可以這樣快活地過下去。

  「那時,我眼力不好,生得又平凡,處處得靠你成為我的眼跟手,他人雖未有明顯表露,但南臨人天生貪美,對我當時相貌自是有了微詞,阿奴,你道那十六年來我是怎麼過的?」

  「……」她那時只忙著想替他披荊斬棘,替他清除障礙,拉近彼此關係,卻很少想過他是怎麼想的。這麼在南臨格格不入、舉步維艱的少年,卻還是有了成就,固然有極佳的天分,但他的意志力絕非常人可以比得上。

  五哥……是在暗罵她麼?罵她不如他,嫌她不夠堅強!

  他將她輕若鴻毛的骨頭身子抱得更緊些,讓他的臉頰幾乎偎上她的額頭,她嚇得眼眸垂下,非但不敢動彈,全身還微微發著顫,只盼著有地方可以躲著,不要再與他面對面。哪還有以往那個飛揚阿奴的影子?

  在他眼前的,是誰呢?哪個阿奴呢?

  他心裡一軟,讓她的臉埋進他懷裡。她像得到救生浮木,死死埋在他懷裡,再也不敢抬頭。他附在她細白耳輪旁,低低沙啞道:

  「既然阿奴當了我這麼多年的眼與手,那,從現在開始,就讓我回報你,當你未來的眼與手,好麼?」

  她覺得很不對勁——陽光下,她看著木棍,那木棍緊緊握在自己手裡。

  然後她再看著木棍使力擊向溪邊的衣物——事已至此,她真的覺得有問題。

  她正在用她的眼睛看著五哥的衣物,用著自己的手攥著木棍洗打著五哥的衣物。

  洗洗打打,打打洗洗……她已經洗了一個多月的衣物,而且還不止呢,從大嬸教會她一些粗略的廚工後,她發現她莫名其妙開始煮起飯來了。

  男子遠庖廚,一點也不假,可是那個煮飯大嬸怎麼也不來了?

  他說得好聽,要當她的眼跟手,但她怎麼覺得動的都是她自己的眼跟手?

  至此,徐烈風覺悟了。

  男人的嘴可以蓋得天花亂墜,她五哥是其中佼佼之首!

  她還記得第二天早上,日光都入窗了,她還想再睡下去,卻發現還有具男人的身軀睡在她身邊。

  她暗暗吃了一驚,都日上三竿了,怎麼他又沒起來?五哥能有學士的成就,不只天分,他比誰都努力比誰都早起……她真怕他……怕他身子被蕭元夏那混帳閹割後出了毛病,趕忙叫他好幾聲,他才勉強掩著睡意,合著雙眼跟她說——

  阿奴,我餓了。

  阿奴,這些衣物拿去洗。

  阿奴,這房子怎麼亂了?你去清吧。

  阿奴……

  這一個多月來她忙得氣喘吁吁,好幾次她一想到沒有多少時日可活,她就灰心地想回床上睡著,但她發現只要她不操勞,家事根本沒人要管,五哥會餓死會臭死會……

  每每想至此,她只好又振作起來,假裝自己是過去年輕的徐烈風,假裝自己髮色是黑的……然後為這個五哥繼續燃燒!

  她真想跟五哥說,雖然她變成老婆婆了,也不用真把她當娘親吧!

  以前在京師徐府裡,這些雜事自有他人做,她哪做過?還洗衣呢……她抿抿嘴,看著被自己揉得亂七八糟的男人衣物,眼底漸漸染上溫柔。

  她沒有察覺自己嘴角翹起,瞟一眼其他一塊來洗衣的姑娘。她們已經在伶著裙擺捲起褲管睬著衣物。

  她猶豫一會兒,跟著脫下鞋襪,捲起褲管,露出一截小腿肚,這才拎著裙角,臉頰微微熱著,任由淺溪滑過她的足踝,靦腆且小心地踩著五哥的衣衫。

  她動作尚有些慢,但她不急,慢慢地替他洗完衣服,慢慢地走回去順道練體力,現在她已經可以一次繞完竹籬笆十圈而不喘,再過一陣子她想,說不定三十圈是輕而易舉。

  她隨時注意五哥的衣衫,免得像上次一樣被沖走,為了追衣服,她還整個人跌入溪裡,讓村落裡的女人笑話。

  她盯著自己細白的腳背看了半天。好像有點肉了,比起前陣子像是白骨精的腳爪,現在多了層厚肉履蓋……這是當然的,每天她都吃白米飯,因為五哥愛吃白米飯,所以她天天在煮白米飯,她從來沒有想過自己煮米飯愈煮愈上手。

  每天晚上都有雞湯喝……不是他愛喝,湯是給她補的。有時,她也挺想問,喝了這些雞湯,能讓她髮色變得跟他一般嗎?能讓她再回到十八歲的年輕嗎?這樣補……不是很浪費嗎?但,如果今日易地而處,哪怕五哥生命只到明日,她也要盡她所能地讓她的五哥恢復一分是一分。

第8章(2)

  目前住在杏花村尾巴的徐家,儼然成了這村人眼裡的超級有錢人——自從有人來訪時看見米缸滿得快溢出來後。

  她又瞟到她垂至腰際隨風輕輕飄揚的銀髮。她本想不惹村裡人懷疑,把頭髮梳起來扮作老婆婆,但五哥非要她還是少女打扮。

  這真是尷尬,每次村裡人在看她時,只怕心裡都想著明明一頭白髮的老婆子,怎麼穿著少女的衣裳,發間還用只有村落少女才會用的便宜簪子。

  她每天跟五哥吃完早飯,準備一天家務前,五哥也會招她這隻老青蛙回內室,替她梳一會兒頭髮,替她插好簪子再放她呱呱呱地跑走。

  那是一天裡她唯一可以假裝自己還很年輕,跟五哥還有那麼一點匹配,還是一隻小青蛙追著天上的飛鷹,而不是老得快走不動的青蛙……

  這村落的女人,約莫七、八天結伴來洗一次家裡衣物,男人來溪邊則是洗澡,他們一個月左右一次,跟三五好友去上游洗個痛快,相互搓背,她之所以會知道,是她上次追著五哥的衣物入溪,整個滑倒在溪裡,引起那些女人的尖叫,沒多久,幾個正在洗澡的男人奔了過來,五哥也在其中。

  當下,她只想像屍體一樣就這麼默默流走,千萬別理她吧……

  當她被五哥撈出水裡時,她心裡想著,還好,五哥衣著還算整齊,沒被其他女人看光。

  她偷偷瞟著此次結伴而來的女人。除了已婚外,約有五個少女,最小的十六,她趁著洗衣時打量著,哪個最適合五哥呢?

  能跟他離開南臨,能陪他四處走,不介意沒有孩子……當然,現在她悄悄多加上會煮一手好米飯跟不洗破衣裳的條件。

  這些少女都不錯,可是,她總覺得缺了什麼,五哥值得更好的,她一直這麼想著。

  「咦,阿奴婆……不,阿奴,你帕子流出來了!」有少女叫著。

  徐烈風低頭一看,腳下的衣衫袖裡流出一條白帕。她趕緊追著幾步拾起來。

  「小心,別再像上回……」姑娘們吃吃笑著。「都怪你,讓我們見到一些男人的髒東西……」

  徐烈風很想回:看看你們的表情,根本言不由衷!但她一看見帕子就是一呆。帕子的角落繡著一隻小青蛙,很眼熟,是兩年前五哥代她挨了蕭元夏一鞭時,她替他壓傷口時用的。

  都這麼久了,他還留著啊……怎麼跟衣服放在一塊呢?是不小心麼?還是他手頭有備用帕子?

  她小心翼翼地收妥,打算回頭晾乾再偷偷放回他身上。她覺得,有些事就不要再明說了,就這樣讓它淡淡地藏起來,早點展望未來,覓得更適合的對象比較好。

  衣物洗得差不多了,她坐到岸邊穿上鞋襪,摸摸悶痛的肚腹。

  「阿奴,你怎麼了?」有名少女上岸,扭干衣物放進籃子。

  「沒什麼……」徐烈風認出她是村落獵戶的獨生女兒,叫春菲,是杏花村裡未婚少女裡她印象最深的。春菲個性外向,但偏點傲氣,可能與她得自她爹一手好箭術有關。有一回她看見她在跟一些村裡少年比箭術,沒一個比得過她的。

  徐烈風還在垂眸思量的片刻,春菲已赤腳走到她面前。

  「你到底生了什麼病,都一個多月了,頭髮還沒黑?」

  「什麼?」徐烈風抬頭看著她。

  「搞半天你不是老婆子,是生了重病,這才一頭白髮,徐先生說的,不是嗎?」

  徐烈風含糊道:「是呵……」她不覺得她有病,但髮色還是回不來啊。

  「我瞧你,臉色比剛來時好許多,不怎麼像老婆子了。城裡的官吏都是惡吏,專門欺負劣民的,你這臉疤挺疼的吧?真可惜,不然再胖些說不準是個美人呢。」

  顯然五哥花了番心思為她編了許多謊言,她心裡感激,至少她不必連內心都化成老婆婆。

  她又多看春菲兩眼,唇舌發乾,終於問道:

  「那個……我五哥生得真是好看,是不?」南臨人都愛美色,先從表面開始,再深入也許比較好。

  春菲愣了下,誠實答道:「徐先生確實生得好看,比畫裡的人還好看,而且他學識淵博,他上課時,我去聽過幾回,懂得許多全村不知道的事。」

  有底!徐烈風心一跳,不知該喜該泣。五哥要有空,每隔幾天會替村人上一個時辰的課,例如為常去城裡買賣換物的男人講述相關的南臨律法,以免誤踏法網,也會教孩童識字,可以說無所不包,唯一就是不主動為女眷上課,這春菲居然肯去旁聽,那……

  她連思考都不敢,再一鼓作氣道:

  「是啊,我五哥天文地理無所不知,非但如此,他弓馬之術南臨少有人比得,它日你可請他指點一二必有所進展。這樣吧,不如你今晚來我家裡用飯……」

  春菲不可思議地問:「去你家吃米飯喝雞湯?」

  「……是啊……」

  春菲嗤了一聲:「阿奴,你這個奢侈、浪費,完全不懂得精打細算的女人!你五哥買了一缸又一缸的白米,就為了讓你吃得白白嫩嫩長肉出來;每天一隻雞,托村裡最會煮湯的嫂子燉煮,雞骨頭雞頭雞腳都可以分給村裡小孩,但最好的那部分一定要送到你嘴裡,現在叫我去吃你那鍋雞湯,我可吃不下口。」

  徐烈風心頭一跳,頓時好心虛。五哥這麼為她……萬一,萬一她還是……她摸著自己的白髮。

  「好東西是給自己人吃的,給外人吃幹嘛?別糟踏你相公心意。」

  「……那是我五哥……」她輕聲說著。

  春菲哼了一聲。「我娘還叫我爹六哥呢,虧得你不是叫徐先生六哥,不然我以為我爹哪時多了一個妻子,我娘非打死他不可。」

  徐烈風聞言,差點被噎著。原來村人以為她喊的五哥是親密小名,這……不太好吧?如果村人誤以為她是五哥妻子,那怎來得及為他尋個好姑娘?

  她正想解釋,春菲卻連聲招呼都不打轉身走了。年少輕狂時,她也有類似的舉動,沒有惡意,只是單純地看不順眼對方。

  「阿奴。」

  溪邊浣衣的女子紛紛轉頭看去。在一段距離外,那戶超級有錢的一家之主正站在樹旁,枝葉掩去他精緻無比的容貌,他衣著也平常,但舉手投足間就是能認出他來。

  徐烈風粗啞叫著:「我馬上來。」連忙把洗好的衣物放進盆裡。

  同時,她聽見有少婦說著:「徐先生剛洗完澡呢,瞧他頭髮還是濕的。」

  居然此起彼落有了輕微的尖叫聲。

  有沒有搞錯,徐烈風差點吐血,就為了他剛洗完澡在那裡尖叫,那五哥站在那裡很有可能看見她們露出的小腿肚怎麼就不尖叫了!

  她跟那些女人告別後,走到五哥那兒。他朝她展顏一笑,接過她懷裡的衣盆,又拿過洗衣棒。

  「一塊回去吧。」他笑道。

  她應了一聲,與他並行在小道上。她瞟著他微濕的長髮以及些許水氣的衣衫,連她都聞到他身上清新的氣味。

  「五哥……你不是前幾天跟村落裡的男人去洗過麼?」

  「是呵。」他笑:「我怕阿奴嫌我髒,瞧今日天氣好,你出門洗衣後,我就去洗個乾淨。」他根本是去接她,才順便去洗的吧?自她上次在溪裡栽個跟斗後,她懷疑每回來溪邊洗衣,他都會來接她的。

  思及此,她臉微微熱,又偷看他一眼,他正好半垂著睫,與她對上。她嘴角翹起,道:

  「五哥,方才有人罵我奢侈、浪費,不知精打細算。」見他眉頭略挑,她笑道:「以前我想都沒想過,有一天我會在這種地方過這種生活,也沒想過會煮飯洗衣呢。」

  「為我煮飯洗衣不好嗎?」他訝問。

  「……」她轉開目光,抿抿翹起的嘴。「阿奴是說,這操持家計的經驗我還沒有過,也不認為銀子在我手裡能最妥善地去運用而不浪費,但,我想,以後……那個……就算要喝雞湯,一隻雞也可以吃上好幾天,用不著一天一隻。」

  他輕輕一笑。「原來是這事,你想剝奪那些孩子每天的期待嗎?」

  「真的……不用補……我覺得我……好很多了。瞧,五哥,我走到家,都沒喘氣呢。」

  徐長慕一直微笑著,兩人停在籬笆門前,他摸上她的臉頰,察覺指下頰面一顫,她眼兒微地張大,卻強忍著沒有避開。

  「阿奴這臉……終於有肉了些。」

  她一怔,輕聲道:「是啊,多虧五哥。」

  「你這臉肉養得愈多,面上的疤就不會那麼粗,自然會更好看。」

  她喉口被嗆了一下。五哥,你乾脆說把我的臉養肥養出幾層肉來,就能把肉疤給擠到肉層裡看不見後會更好看。

  思及此,她真想笑出聲,眼兒剎那彎了下又覺得沒什麼好笑的,於是淡去笑意,這細微變化全落入徐長慕眼裡。

  「五哥,這人呵,都是在比較的。如果我只有這疤,其它事也沒有,那我一定天天想著如何去除它,可是現在我……」現在的她,不介意臉上有沒有疤,只是單純的想要……想要活久一點。

  他應了聲,忽道:

  「阿奴,明兒個我要隨村人上城裡一趟,買家裡需要的東西,這裡秋天有些冷,得先買些厚點的布料回來裁衣。」

  阿奴聞言,還在想該不會他連裁衣都要交給她吧?她再這樣家奴下去,遲早成為十全十美的完美小家奴。

  她又聽見他不經心道:

  「我以學士身份回南臨時,經過這裡的大城,正巧發現這裡有間藥鋪大夫擅去疤,他做的去疤藥音是南臨唯一有資格流到大魏而大魏人競相奪購。也許不能完全去你疤痕,但要淡些小些,是絕對行的,我還想此去想法子買下……阿奴你一點也不介意,那就……」

  她幾手是抱住他手臂了。「五哥……我要我要……你幫我帶吧!」

  他美目滿溢寵愛的笑意,慢慢移到他懷裡的衣盆。

  徐烈風十分識時務地搶過來,推開籬笆門,道,「我來我來!這種晾衣小事不該由大男人來,家奴——不,阿奴來做就好。」

  徐長慕看著她不如以往敏捷但已經算大好的動作,眼底的寵愛褪去,憐惜赤裸裸地湧了出來。

  他慢步進來,抬起曬衣竿,替她架好,心裡盤算著,她這身子怎麼看也不像一夜老化。初時她枯瘦如柴,面上跟手上的紋路細密而明顯,讓他真以為她一夜遽老,再無幾日好活,但這些時日下來,她漸漸好轉,頰面漸漸豐盈起來,那些老人似的皺紋一條條消失,令他鬆了半口氣,但另外半口氣始終吊著,她的發一點動靜也沒有。

  為什麼還是白髮?

  「五哥這一去,要去幾日?」她背著他,抖開濕衣晾著。

  他彎身隨手拿了一件幫忙掛著,兩人背對著背。他心不在焉道:

  「約兩天左右,明天一早去,後天傍晚回來。阿奴要人陪麼?我請大嬸過來陪你一晚。」

  「我也不是小孩子了,用不著。那我就在後天傍晚多下點米,再多妙盤菜等你。」

  他聞言,美目微微彎起,柔聲道:「你自己在家,也不必太委屈自己。」

  她直覺應了一聲,而後眨眨眼,偷偷微笑著。這話,真像一對夫妻呢,她想著。

  「阿奴,往後村裡的人問你,你是我的誰,你就說是我的妻子。」

  徐烈風嘴裡又差點噎到,連忙低咳兩聲。

  他若無其事地抖開濕衣。「先前有人問了,我就是這麼答著。徐六在南臨人眼前已死,而我,是徐長慕,將來出南臨,會是學士解非,若然讓人知道我身邊是徐六,難保不會有意外,還不如另造身份,當是妻子。」

  「喔……」她輕輕又應了一聲。「哦……」難怪村裡的未婚姑娘沒有一個過於熱情,原來,她們以為他有個白髮妻子了。也對,五哥正值盛年,身邊帶著她,卻不能明言兄妹,自然是妻子這稱謂最是適合。

  「那……五哥,你……你要什麼時候出南臨?」

  「等你再好些,等過完冬天,咱們往東邊上大魏。」

  「咱們……」要帶著她走嗎?她……可以嗎?

  「是啊,這陣子你還是待在村裡別出去,就讓夏王以為你己經死了。過完冬天,你身子更好點,我們上大魏,大魏醫術一流,遠遠勝過南臨,定能治好你的髮色。」

  「……嗯……」她不敢問他過了冬天她是不是還在,更不敢問她治得好麼?

  她聽說在各國往往是死症,到大魏去卻是妙手回春,馬上就能救了回來。五哥去城裡幾次,該不會他去醫館問過她這症狀,南臨大夫答不出來或判了必死之症吧?

  她心裡始終是害怕的,總覺得她這十九年來起伏好大,明明是徐家驕女,一夕間變成皇室子女,再一眨眼硬生生打入地獄,如果告訴她,她過了這一關卡會有康莊大道,她一點也不信……

  她沉默地曬著最後一件衣物,聽見背後的五哥心神不專自言自語:「這幾日……可要注意一下,阿奴只能擦澡……」

  她咦了一聲,轉頭問他。「你怎麼知道我只能擦澡?」

  徐長慕也跟著轉過來,面露詫異。「你聽得見?」他話幾乎是含在嘴裡說著,怎能聽見?

  她窘極了,道:「五……五哥……你……怎麼會知道……」

  他回神,笑道:「屋子就這麼小,該看的得看,不該看的也看見了,沒什麼大不了的。」

  她雙手一抖。什麼叫該看的得看,不該看的也看見了?這句話太令她頭歪歪想歪歪,全都歪掉了,能不能說清楚點啊?

  「等我回來後,再燒個熱水讓你好好洗個澡吧。」

  她有點彆扭,道:「不用了,我跟她們去溪邊洗就好了,這燒水實在麻煩。」她話才說完,就看見他的陰影罩在自己身上。她抬起眼,看見他神色十分嚴厲,嚴厲十分。

  他拉過袖子擦乾她的雙手。

  五哥,你這衣服是我洗的耶,洗衣的那個老家奴很辛苦耶……她心裡抱怨著。

  直到將她雙手擦到乾燥,不留一點涼意後,他才道:

  「別去。雖然是夏天,但溪水冰涼,容易傷到身子,何況,誰知道會不會有人偷看?」

  五哥,沒人要偷看老婆婆一樣的身子……「哦……我明白了……」

  他嚴厲的表情這才卸去。「好了,我餓了,去煮午飯吧。」

  「……」她不是老婆婆,她是老媽子。

  吃完飯後,多半是她這個家奴被主人召喚過去唸書。這事她做得心甘情願,五哥以前眼力不好,現在雖然目清,但誰知看太多書會不會傷眼?她是破鑼嗓音了,但也比傷眼好。

  今天她本想主動去問他想看什麼書,哪知他坐在門口削著什麼,她走過去一看,訝了聲。「五哥在做弓?」

  他沒抬頭,溫聲道:

  「既然要在這裡過冬,冬天之前我會跟獵戶上山幾次,何況家裡有武弓,不管家裡的誰,臨時有了事都有點餘力自保。」

  她輕輕應一聲,回房取了條細繩,回到他的身後,小心地挽起他過於專注而垂地的墨發。

  削弓的動作剎那停了下。

  她吶吶道:「這樣子才不會弄髒頭髮。」

  「嗯,你替我綁吧。」她放輕力道,以指尖輕柔替他略梳順了長髮後,才有些笨拙地束好,在放下他的長髮前,她吞了吞口水,偷偷舉到唇間吻上一下。

  她心蹦得極快,動作有些倉卒,是以沒有發覺徐長慕削弓的速度緩了些,他美眸移到地上兩人的影子。

  略略交疊的影子舉止不太明顯,但她那小心翼翼捧發至唇邊的肢體動作隱約是可以半看半猜出來的。

  他的目光隨著影子移動,瞧見她在他身邊坐下。她拿起小刀,跟著幫忙削箭。初時,她動作十分不俐落,徐長慕雖在做弓,但心神分了一半在她手上,直到她慢慢抓回手感後,他心頭終於微微放鬆,只盼她的身子能跟眼下一樣徐徐地恢復,遲早會回到過去那個飛揚的徐烈風。

  然後,帶她走,一世不回南臨。

  他頭也沒有抬,說著:

  「家裡還空蕩蕩的,你要有空,就想想怎麼佈置。隔壁的木屋倒不必去動它。」

  「……好……」家啊……她跟五哥的家……
引言 使用道具
zerosmall
王子 | 2010-3-15 22:11:46

本文最後由 zerosmall 於 2010-3-15 22:12 編輯

第9章(1)

  黑暗裡,他輕輕噫了一聲。

  正坐在床上抖開薄被的徐烈風,回頭問道:「五哥,怎麼了?」

  「蠟燭沒了啊……阿奴行麼?」

  她先是一怔,而後恍然大悟。難怪這些時日入夜後,不管窗外有無星子,他都會在內室小几上點上蠟燭,任著那抹小小燭光亮著,直到天亮方滅。

  她本以為這是他的習慣,她也不以為意,原來……原來是為了她。她在天牢裡,日日夜夜皆是不見五指的黑暗,他以為她會一見黑暗就怕麼?

  今晚沒有星月,她也不會驚懼。她輕聲道:

  「我行的。如果我連這點小事都怕著,怎能當徐家兒女呢?」

  「好阿奴,明兒個一早,我再去大嬸那兒借,今晚就先湊合吧。」

  一如往昔地,他走到床邊脫下外衣時,她已經鑽入棉被裡,躺得妥妥當當。

  接著,他上了床,睡在外側。她猶豫一會兒,問著:

  「五哥……那個……來……是不是……這兩天委屈你打個地鋪?」所幸是夏天,還不致著涼。

  他微訝一聲。「你很介意?」

  「不……前兩天我不好意思說,但既然你都知道……那……我聽說南臨有些男人挺介意的……」

  他笑出聲。「這事我沒聽說,也不介意。再者,你身邊有人供你取暖,你是不是好受些?」

  「嗯……」其實,五哥不必跟她同床的,是怕她在睡夢中走嗎?她還記得小時賴在五哥床上,他總是有意無意保持著距離,更有幾次她醒來後發現兩人中間有著捲起的薄毯,令她又氣又惱。

  現在,她的肩偶爾會碰上他的,還真像是夫妻合睡呢……是不是老天爺喜歡以物易物,有些心心唸唸極想要的東西都得拿上她最重要的來換?

  她合上雙眸,覺得這次月事雖令她絞痛,但應該能熟睡。最近,她胃口比剛來村落時好上很多,今晚居然比五哥多吃半碗,他看了都似笑非笑。是啊,連她自己都好訝異,老人家會吃得跟她一樣多嗎?

  「阿奴這些年有找大夫看過麼?我瞧不是每個姑娘都會如此。」

  她一頭霧水,緊跟著她訝了一聲,側頭看著他的方向。那些信……

  「當年你臨走前,確實燒了那些信,但那日下雨,你記得麼?我……那時追你……阿奴你那時才多大,騎術真是好得令人吃驚,都要令我懷疑,如果真有那麼一日我目力清楚時,是不是能及得上你的一半?」

  徐烈風大吃一驚。他追她?用什麼追?騎馬?幼年他騎馬時她必跟在他身邊,他騎馬只當是學習一種技能,從未奔馳過,那天他騎馬追她……目力不清怎麼追?他話說得不清不楚,是不是當時跌下馬過?

  思及此,她明明知道都是五、六年前發生的事了,仍有衝動問他當時可有受傷?傷到哪了?

  「阿奴莫動。」

  她本想側過身問個詳細,他忽出此言,讓她呆了一下,頓時停住。

  「我注意到你這兩日睡時,連翻動也不大願意,想是姑娘家的癸水之故。既然如此,你也不必刻意轉向我這頭。」

  「……」原來這些日子他一直注意著她啊,她還以為他在想法子變花樣讓她這個小家奴操勞呢。

  黑暗裡,他的聲音溫似暖泉,在安靜的內室擴散開來——

  「那些沒燒著的信,我都看完了。阿奴,如果在成人禮之前,我就發現我心裡一直倚賴著你、看重著你,那我定會將你的每封信都一一讀過,分享你的喜怒哀樂:如果我能預先知道會在學士館裡對一個說出燒黑地防火攻的姑娘一見鍾情,我定會在她小時候跟他的父兄提,先皇先祖們之間的交易與她無關,請盡心盡力地愛著她,別讓她心裡有一絲的委屈;如果我早知有一天她會被她親生兄姐害成今日這般,早在那日追她摔落馬時無論如何也得再追上去,想法子帶她一塊走,即使她是南臨的小公主,即使當下她出不得南臨。」一頓,他輕聲再道:「阿奴,你五哥自私,只有他看重在乎的人事,才會付出心神去關心。其它的,還清了就兩不相欠。」

  她沉默良久,忽地笑了一下。

  「阿奴也挺自私的。我也很在乎五哥的……」她模稜兩可地說著,自棉被裡伸出左手輕輕在床上摸著。一碰到他的手,立即被他反握,他將她的手再送回被裡,卻還是一直握著她。

  她彎眼笑道:「五哥,我……從不知道我能讓人一見鍾情呢。我……也從來沒有對人一見鍾情過。」

  「阿奴再寫信給我吧。」她失笑,迴避著:「五哥,咱們天天都在一塊呢,還寫什麼信呢?」

  黑暗裡,她聽見他輕淺的呼息,那兩道灼光似手落在她的面上,令她心頭微微熱著,微微暖著,微微涼著,微微痛著……

  她忽然想起,在學士館的階梯上,他眼底細碎的灼光聲還有打架鬧事入牢時,他落在她面上帶著熱度的目光,那時她還不懂,現在全都懂了,都明白了。

  「……也是。你跟我,總是在一塊的。」他終於說著,帶著辨不出情緒的笑意。「說說你還想要什麼,明兒個我入城順便替你帶回來。」

  她還真的認真想了想,笑道:「那幫我買些繡線吧。五哥要做冬衣,我真是門外漢,但要繡個花樣是沒問題的。」

  「好。阿奴……我每件衣物你都替我繡花樣吧。」

  她動也不敢動,全身僵在棉被裡。

  阿奴,以後,等在大魏找到好大夫治好你,咱們再一塊走,那時,我每件衣物你都替我繡花樣吧。

  中間那段話,五哥說得極輕,幾乎是氣音,她卻聽得一清二楚。她連忙合目,假裝睡著。她不敢想太遠,努力想著明天要早起,得在五哥出門前煮好飯,也能讓他帶些在路上吃,總不能讓他餓著。

  每天晚上她只要想著這些,想著想著很快就能入睡,今天也是,只是這一次她睡得輕淺,不時被惡夢驚動著。

  她夢到她太老了,老到兩條腿都進棺木準備嚥氣了,五哥還是一頭黑得發亮的黑髮為她送終,於是她嚇得驚醒,又發現自己一頭白髮正躺在棺木裡,仍是一頭黑髮的五哥替她合上棺蓋,來祭拜的人都是他在各國結交的朋友,那些朋發問他她是誰,他不好意思說是他自南臨救出來的妻子,只好含糊說是祖母……

  不要……她寧願當他妹妹,也不想從他嘴裡聽見這兩個字……一整夜,她又冷又熱,反覆在夢裡醒來,腹疼得要命。如果知道有這麼一天,當初她就不要凌虐自己,落下這每月的毛病,她一定會好好暖著自己。

  當她最後一次被惡夢驚醒時,渾身出著薄汗,但肚腹卻是暖洋洋的,好像沒那麼痛了。

  她微微迷惑。哪次不是痛得她打顫?哪來的暖意?

  天色還是暗的,她沒睡去多久。她發現自己姿勢改變了,整個人半縮成蝦子抖著,耳邊有令人安心的心跳聲……她眼兒瞪大!五哥抱著她睡?

  她臉頰偎在他胸前暖和著,她的腹怎麼可能也是熱乎乎的……她悄悄摸到她的胸下衣衫,大吃一驚。她的上衣全凌亂被掀到胸下,男人的大手就這麼密密實實覆住她平扁的肚腹,提供她人體的溫暖。

  這房裡除了五哥還會有誰?

  她又感覺他另只手臂環至她的背心,讓她整個身子都在他的體溫之下。

  她心裡百味雜陳。她等了好久……其實當年,如果五哥回信給她,只要一句去看個大夫吧,她一定會高興個一年半載,哪知搞了半天她虐待自己,他一點也不知情。

  他也沒錯,當下他認為不夠在意她,當然不會付出太多的關心,這是人之常情,她現在都明白了,只是……她寧願就這樣下去,別讓她等到這一刻。

  別讓她一次又一次的懊悔,為什麼會讓自己變成這模樣?她不想成為什麼神人,也不想當皇室公主,她就只想當徐六,當……五哥心裡喜歡的人而已。

  她眼兒瞪得極大,盡力讓淚珠在眼眶滾著,別流出來浸濕他的衣裳。

  她讓自己冷靜下來,耳聽八方,她頭頂的呼息很正常,不像被驚動。

  她慢如龜速地抽出袖裡的青蛙帕子,單手折好,本想趁機塞進他衣間,但實在怕被他抓個正著,只好改輕輕「渡」進去他腰身與床間,希望明天他起床時發現,別再不小心丟了。

  以後如果……真有分離的那一天,他見帕子如見人,偶爾懷念她這只來不及被他帶走的小青蛙一下就好。

  他被她「渡」得動了下,她驚得馬上住手。她覺得自己被抱得更緊了,她也不敢亂動姿勢,萬一她肚腹上那只溫唆的手不小心往上或往下移都不太好……

  她繡的小青蛙帕子他一直收著呢,她有點甜蜜地笑著。她掌心輕輕抵在他胸前感受他生命的來源,心裡剎那溫柔似泉,不住地流至四肢百骸。

  原來,喜歡一個人還能這麼安心呢,她這麼想著。

  她合上眼,本是有點僵硬的身子慢慢放鬆,這一次沒再惡夢,沉沉睡去。

  清清淺淺的流光自徐長慕半垂的眼睫下盪開。下顎輕輕抵著她的發旋,銀白色的秀髮不管在白日或黑暗裡,都深刻地烙在他眼底跟心裡。

  他微微傾了下,疼痛地吻上她的發旋。

  別讓我覺得太遲,阿奴,別讓我覺得太遲。

  「那就是雲山?」遠方山頭整個沒入白霧,其勢高聳,遠眺而去,會有一種錯覺此山直通天,難怪數百年來各國對南臨說此地為神佛飛昇處從不懷疑。

  這些時日南臨飽受西玄陰兵壓境,蕭元夏就怕來不及,極力推動徐長慕呈上的《軍甲改良冊》,強逼財務大臣生出銀子,以最快的速度建出足以保護四肢的軍甲,他索性連馬身盔甲一併製作,未來幾十年內南臨財務恐怕吃緊些……如果那時南臨之名還沒有消失在這塊大陸上的話。

  此刻,他親自領兵盯著軍甲送往邊關,回程途中忽然見到此山……

  「王爺可要過去一看?」

  「不用,沒這時間……等等,可以空下一日,就今日兼程過去。」他做事極快,不消多時,帶兩名侍衛高手快馬往雲山而去。

  雲山的山洞裡有什麼他是知情的。在送軍甲的途中,他時時想起烈風當年親自披甲見父皇的模樣,雖然是個少年女子,卻能將她五哥設計的鎧甲穿得十分英挺,毫不生澀,連父皇看得都是一愕,匆匆允了軍甲製造。

  父皇當下是心驚麼?不管怎麼藏、怎麼掩飾,胥人一族的血統永不消散。

  從歷史另一種角度來看,與其說胥人有能力守住南臨,不如說胥人是相當善戰的,而她與壁畫裡的女子一模一樣,她是轉世神人已昭然若揭,父皇終究是老了,這才狠不下心斬斷血緣,留她一條命在。

  他……為保南臨江山,為不讓蕭家姓氏被後世取笑凡人帝王只是替神人守江山的一條狗,他……他狠下心先行害了她,將來不致等她覺醒後養虎為患。

  只是,近日他有點害怕,他竟開始記不住烈風那意氣風發的神采,美麗動人的相貌。

  他記得他們多年相處的每一件小事、她說的每一句話,卻,開始記不住那南臨女子所沒有的青春容色。

  他腦裡,只剩那日那個年老垂垂的女子,再無當日丰采……她到死,都不會原諒他的背叛。

  他不會後悔,也不能後悔。他食皇室之祿二十多年,怎能背叛皇室?他不要蕭家天下,卻不得不保護蕭家天下,他不後悔。

  只是……他心裡微微苦笑。除去一個轉世神人,將神人奪天下的可能性扼殺在搖籃裡,但還有凡人與凡人的爭奪啊……南臨安逸太久了,皇室朝臣都以為南臨不會滅,南臨國運昌隆永不滅,邊關有名門方家,南臨不會滅……是他太清醒了麼?這些人,已經抱慣胥人的大腿,過慣了安逸的生活,只怕哪天方家滅了,再換另一個,一個接著一個抱……到現在,他都有點迷惑了,到底是被神人一統四國,讓南臨消失好呢,還是讓西玄這個凡人國家滅掉南臨好?

  這兩者,到底是哪個丟臉些?到底是哪個讓他下九泉會無法交代?

  如果是後者,當初……當初無論如何他也要保住烈風。他會將她送到他國求生機,莫受南臨滅亡後的恥辱。

  現在她……已被徐五埋了吧。

  她的墓在哪呢?定是葬在南臨吧!如果有一日,西玄陰兵真勢如破竹直破京師,她等同葬在西玄附屬地,他萬萬不願見此景發生。

  思及此,他打起精神,決意回去後,想辦法再行募集兵馬,在南臨尋找智士,唯有破解西玄陰兵,才能守住南臨。

  他趕了一天一夜的路程,終於到達雲山山頂。山頂是重兵駐守,將領一路領他到山洞前。

  「臣遵旨意,除非皇室,絕不會有人踏進山洞一步。」將領垂首道。

  「連你也沒進去過?那山洞裡為何有微光?誰進去點的?」

  將領連忙道:

  「神佛飛昇地一般人福緣不夠是不能進去的,何況先皇曾頒下非皇室而入山洞者斬立決的聖旨,屬下是萬萬不敢違背的。山洞裡有光是因為裡頭有可以一燒十年的燭火,每隔十年就會派啞人進去換燭,出來後因看見了聖物,碰觸過山洞,所以會挖去他的雙眼,砍掉他的雙手,後來先皇心慈,教工人蒙住眼睛進入點火即可。」

  父皇老早就心慈了嗎,他想著,嘴裡應上一句:「父皇將南臨最重要的地方交給你,想是十分信賴將軍,以後還要請將軍守護此處了。我進去看看吧。」語畢,他負手而入。

  洞裡昏暗,但仗著十年長燭尚能看得清出洞壁上有著壁畫。洞頂口極高,仰看上去,最高處是黑漆漆的一片,他沿著洞壁而走,一些壁畫十分眼生,不似先前皇姐給他看的,他往後退了幾步,將這面山洞壁畫盡收眼底。

  年代太久,已有些模糊不清,遠遠不如絹布那般清楚。蕭元夏隱約看出這是一幅戰爭圖……他咦了一聲,又湊上前細看,一支輕騎隊伍旗子上寫著「陰」。

  陰?西玄陰兵?他直覺想到它。西玄陰兵至今只知是一支攻無不克的軍隊,卻不知是怎樣的隊伍、人數多少、用何種陰法。

  他又退後幾步看著。另一方是一般軍隊,不至千軍萬馬,天景全黑,地面略略不同,相戰的兩軍中間一名著戰袍的女子,面上有疤……他心漏了一拍又鬆了一口氣,這不是烈風,是另有其人。

  神人不只一個,而且人人面上都有疤?他疑著。

  這戰袍女子騎馬在兩軍中間,鮮血直流,所流過之地皆生明亮。她是來對付西玄陰兵的,還是西玄陰兵的將軍?

  這壁畫太模糊也太粗枝,他一時看不出,但這女子不是重點,他連忙找著其它壁畫,看看有沒有留下破解之道。

  他沿著洞壁再走兩步,壁畫上只剩陰旗與白骨,其它什麼也沒有,連那女子都不見了。

  他尋思片刻。可以想見,這只陰兵早在四國前就出現,只是不知為何落在西玄,西玄有陰兵,大魏有金刀,那南臨是……神人烈風麼?

  如今神人已教他害死了,就算金刀跟陰兵都在,又如何能毀去四國呢?

  有時,他心裡真恨皇姐,如果皇姐不將這驚天秘密告訴他,他便不必負著皇室責任,就這麼與烈風遠去領地,那該有多好……

  他心裡紛亂一團,下意識直沿著洞壁而走,掃過開始熟悉的壁畫。

  許多面目不清的男男女女、四國未分裂前的完整地形,甚至一個女童跪在廟裡,金刀自天而降的畫面都有,接著該是烈風面上帶疤的坐在地上,懷裡抱著金刀……

  他心裡生起失去已久的溫柔,只想再見一次她的容貌。這一次,他要將她牢牢實實記在心裡,不再遺忘。

  驀然,他止步了。

  他瞪著那壁畫上抱著金刀的女人。

  這是誰啊?

  這是……誰啊!

  他心裡咯噔一聲,連忙奔回原先進來的那處。他仔仔細細看著在西玄陰兵面前疤面女子,與懷裡抱著金刀坐在一角的女人是同一個,沒錯!

  如果只有角落裡側面看著畫外的女子,多少還可以牽強地說是烈風,但,眼前這在西玄陰兵前騎馬的女子,面容正對著他,清清楚楚!

  不是烈風l不是烈風!

  從頭到尾這山洞裡的任何一幅壁畫都與胥人徐烈風無關!

  那,為什麼絲絹上是烈風的相貌?

  他面色慘白,呼吸急促,怎麼想也想不透,既然壁畫沒有一絲一毫與烈風相關,為何絲絹上會有她?

  是洞壁為真,還是絲絹為真?

  洞壁壁畫豈是人力能改,那就是有人在絲絹上動手腳,讓他以為烈風是將會毀去南臨的轉世神人!

  他渾身驀然冰冷,一連退後數步,直至抵在壁上才停步。他雙手顫著,顫到最後他站不穩,不得不滑坐在地。

  他身旁的壁畫,正是那個坐在角落裡抱著金刀漠然看著畫外人世間紛擾的女子。

  他顫抖地摸上臂上的齒痕,他從不讓王妃碰著,即使,是行房時也不允她碰,那是父皇駕崩的那一日烈風死命在他臂上咬下的。她的求救,她的恨,甚至她的迷惑都在這傷口上。

  從頭到尾……烈風只是烈風……胥人只是胥人……都與神人無關……他想起,那日她一頭銀白長髮,一雙向來生氣十足的眼眸失去神采地看著他。那時,他心裡想他對不起她,他迫不得已,他欠她很多,他願意來世再還,來世別教他再食皇室之祿……

  從頭到尾……她被人陷害,她本可在皇室與徐家的庇護下快活一世……是他親手把她推進地獄的!

  他想起,至今她早不知埋在何處,至死恨著他!恨著他!

  他悚然心驚。

  從頭到尾,她是無辜的,是他被人騙了!

  騙他害死心愛的女子!

  他瘋狂大叫一聲,狠狠捶向壁畫——

  「蕭金鳳!」

  一輛馬車停在徐家的籬笆門前。

  徐烈風探頭出去看,叫道:「五哥回來了!正好,我飯煮好了!」她滿面笑著,剛把最後一盤菜端到桌上,出來幫忙搬東西。

  這兩天五哥不在,她就一步步在竹籬外練著,最高記錄居然可以走到二十五圈而不停止。再幾天,再給她幾天……

  她打開竹籬門一看,馬車後頭出現下半身了,她不由得足下一頓。光看下半身就知道絕不是五哥,因為是個姑娘嘛!

  五哥他哪帶回來的?

  緊跟著,她訝了一聲。這姑娘下了馬車後,右袖居然是空蕩蕩的……有點眼熟,剎那間,她渾身硬直,再也動彈不得。

  那姑娘單臂自馬車裡扶下一名男子,那男子行動也不怎麼方便,似乎看不清東西,全仗著這姑娘跟另一頭人的扶持。

  「二哥,小心點。」細微的聲音落入她的千里耳。

  她已經硬得像是北塘冬天裡的冰柱了。

  徐定平淡淡瞟著這竹籬木屋,再掃過門口的徐烈風,落在她的白髮片刻,聲音略略有了點情緒。「還不把門打開。」

  一個指令一個動作,徐烈風十分僵硬,僵硬十分地推開門。

  徐長慕攙著徐二經過還在僵化的她時,俯頭對她輕聲說:

  「阿奴,你二哥跟四姐還活著。」

  活著……活著……都還活著……忽然間,她大叫一聲,急忙奔進木屋,踢到門檻,徐長慕才扶徐二坐在長椅上,回頭一看吃了一驚。

  「阿奴!」他及時跨步拎住她的衣背。她借力勉勉強強站穩後又是衝上前,逼得徐長慕不得不趕緊放手,以免她的薄上衣被他一把撕裂。

  「二哥!」她整個撲到長椅前,動作太快,膝頭落在地上的那一刻發出撞擊,徐長慕眼底微縮,迅速撇開視線。

  同時,徐二被她衝撞到,後腦勺撞到後頭的牆上。

  她用力抱住徐二的腰身再也不肯放開。「二哥!二哥!二哥!」

  徐四眉頭皺了一下,伸出完好的那隻手揉著徐二的後腦,冷冷說道:

  「你是在報復你二哥嗎?他現在身子還沒養好,你想勒死他?」

  「沒有……」她連忙放手,又手足無措,目光來回眷戀在徐二跟徐四面上,最後她緊緊抓住徐二衣袍一角,轉頭張望,看見徐長慕,露出這陣子最開懷的笑容。她笑道:

  「五哥!五哥!二哥跟四姐都還在,爹跟大哥還有三哥呢?是不是也……」

  「都走了。」徐二打斷她。「都走了。我運氣好,被你四姐救了,他們三個……早有預感,你也不必太難過。」

  她傻傻地瞪著他一會兒,又垂下目。「是……」

  徐長慕上前,想扶起她。「阿奴,起來說話,你不能跪在冷地上。」

  「不……我想……想這樣就好……能碰到二哥,看見四姐……這樣就很好了……」

  徐長慕聞言,轉身離去。徐烈風正想細問他們,又見他走進屋裡,這一次,他連問都沒有問,在冰涼的泥地上鋪上暖墊,再自她身後輕鬆地抱起她的身子。

  五哥這種拎小雞的手法她早已習慣,初時她走幾步累到蹲在地上喘氣,都是這樣被他抱回屋的,她本沒有特別在意,但忽然對上徐四的目光,她心頭一跳,五哥放她坐在暖墊時,她連忙迴避他的扶持。

  徐長慕順著她目波落在徐四面上。他美目稍稍瞇些,逼徐四將目光移開後,他才在她身邊盤腿坐下。

第9章(2)  

  徐烈風往左邊騰了點位,摸到暖墊的質料,感覺十分緩和,想來是此次五哥一塊帶回來的……平常午後他會在門前做些粗工,她在旁幫忙削木時是坐在冰冷的地上,五哥他也注意到了嗎?

  「怎麼了?」徐二忽問。

  「長慕見不得阿奴冷著,抱她上暖墊坐著。」徐四在徐烈風瞪大眼中說著。

  徐二應了聲,面色有些尷尬,猶豫片刻,伸出手碰到徐烈風的頭髮。「阿奴你……還好麼?」

  「好……阿奴很好……」

  「你這聲音……」

  「二哥聽不清麼?我說慢點……」她連忙道。

  「也不是。你這聲音,跟以往真是差上許多,老五都跟我提過了,你……受苦了。」

  她聞言,立刻垂下眼。掩不住,豆大的淚珠直直滾落在衣裙間。

  徐二起了個開頭,後頭話順上許多。他輕輕嘿了兩聲,道:

  「我還以為,就算徐家滅光,皇室也會護住你,哪知……你一對兄姐居然……」

  她頭沒抬,低低說著:

  「阿奴姓徐,不姓蕭,如果哪日,二哥想將四國的姓全姓了,那阿奴也跟著二哥一一姓過一次。」

  他一怔,撇開臉。良久,他平淡道:

  「這不是理所當然的事嘛,徐家兄妹不多不少就六個,雖然徐六在南臨皇室眼皮下,不得不假裝走了,但只要你活著的一刻,那就是隨了我們姓。」他鼻息微重,語帶不屑。「他們不要你,是他們眼睛瞎了,徐家自然是要的!不止要,連你婚前婚後都得姓徐!」

  徐烈風詫異地抬起頭,望著難得激動的徐二。她見徐二又要摸她,趕緊湊上前,他本是要摸上她鼻樑上的粗疤,沒想到摸到她滿面的淚。

  他跟定平活著回來,她很歡喜麼?

  「二哥,你眼睛怎麼了?還能看見東西嗎?大夫怎麼說?」

  這真真奇怪,眼力不好了,反而能靜下心聽出阿奴語氣裡滿滿的關切。他以前怎麼都沒有注意到?

  他摸上一邊的眼罩,略略平靜道:

  「這眼罩裡,已經沒了眼珠,右眼時而清明時而模糊,也不知何時會看不見,大夫也無能為力。」他等了一會兒,沒等到該有的回應,便問:「阿奴不問為什麼嗎?」

  「二哥跟四姐,都是為南臨犧牲,何必再問為什麼?」她沙啞著,小心翼翼捧過他的手。「以後阿奴來保護二哥跟四姐,來照顧二哥跟四姐。」

  徐二嘴角一抽。他看起來真的很需要人保護麼?

  「不必保護我。」徐四在旁冷冷道:「我是缺了四肢麼?不過是一條手臂,難道我不能用左手再拿刀麼?」

  徐烈風素知她這個四姐性子硬,剛才她話真是說太快了,她正想諂媚一下,又聽見徐二說道:

  「多虧你四姐拉了我一把,要不,今日我掉出的,是一條命,而不是一隻眼。阿奴,這事我己跟長慕提過,本想終生不再回憶,但你是徐家人,自該知道自己親人的最後一刻。」

  「嗯,我想聽。」她輕聲道。

  「那天,風很大,大得幾乎快吹走人了,京師來了方三郎與聖旨,要徐家一門全回京師,一切兵務與兵符交給方三郎。長年以來,邊關一定會有徐姓鎮守,這全召回去,簡直前所未聞,尤其小周剛交出降書,長慕曾說若有一日西玄欲取南臨,必借道小周,眼下正是該防範的時刻,陛下為何召我們回去?陛下雖不喜我們劣民,但,絕不會無故下這種旨,背後定有原因,我們本想隔日快馬回京搞清楚,再趕回邊關,哪知……哪知他們來得那麼快!那麼猛!」徐二至今想來心有餘悸,他緊緊反握住徐烈風的雙手,咬牙道:

  「天快亮時,他們來了!方三郎與我們分批出戰,風沙吹得幾乎連人都看不見,天色一點亮度也沒有,我們都知道不對勁,退不了……阿奴,原來西玄陰兵是一支輕騎……不就是一支輕騎麼?怎麼……風雲變色了……我以為到地獄了……他們在我眼前肢離破碎了。如果不是定平及時拉我一把,今日我掉出的,不只是眼珠,而是徐家老二的頭顱……定平的手臂也為了救我斷了。等我清醒後,才知道所有出戰的徐家軍都死了。」

  「二……二哥……」她渾身顫抖著。

  徐長慕不動聲色地撫上徐烈風的背心,往徐四看去一眼。徐四冷靜地掃過她的白髮以及徐二不宜再受激烈情緒的眼,接下徐二的話頭,道:

  「有大半殘缺的屍身都淹蓋在沙土之下。是我先痛醒過來,我覺得不對勁,天太黑了,我昏迷絕不只一時半刻,為何天不亮?我確定我沒有瞎,我挖了個坑,拖著二哥躲在裡頭,風沙一直在吹,我的理智告訴我,外頭一直有人在走動,只是我看不見,只要天不亮我絕不出去。過了許久,天才慢慢亮了起來,我這才背著二哥離開戰場。之後,遇上來邊關的長慕,就在他的安排下暫時在附近的民舍裡養傷。」她異常冷靜,沒有多餘的情緒陳述,讓說得激動的徐二與聽得淚流滿面的徐六都是一怔,一時回不過神來。好似一盆冷水潑在正在沸騰的熱水裡,情緒一時轉換不過來。

  徐二先是回神了,他一激動這右眼更加模糊,模糊裡還映著阿奴的髮色。是呵,先前長慕就提過,都是些受重傷的人,情緒不易太過激動,尤其是阿奴……他從長慕嘴裡聽見阿奴似老人般的蒼老,震撼得一整夜無法言語。

  滄海桑田,昔日在乎的,如今在他眼裡不過小事。只要活著的人,能夠繼續活下去就夠了。

  他情緒平復後,輕輕撫著她銀白長髮,摸起來跟年輕人發感差不多,怎會弄成這樣呢?論南臨……她也該有一份的……論胥人,她的血統讓每個南臨人都該奉她為神的,怎麼到最後,卻變成這樣?

  徐烈風有點受寵若驚,不敢動彈。她聽見徐二說道:

  「沒有當下讓你知道我跟定平還活著,是因為長慕說你那時也在生死一線掙扎,若然情緒波動過大,恐怕極傷身子。」

  徐烈風抹去眼淚,往徐長慕看去一眼,低聲道:「五哥都在為阿奴想的。」

  徐二又道:

  「哼,他們居然用子虛烏有的神人名義來害你,都是為皇位吧。你是三名皇子裡最有資格登上皇位的,如果陛下遺詔將你身份公開,並立你為繼任女帝,那兩人就與皇位絕緣了,所以他們用此法害死你,只是不知出計害你的人是大鳳陛下還是夏王?」

  她聞言,輕聲道:

  「不管是誰,對阿奴來說都已經沒什麼差別……」

  徐二點頭。「說得好!不愧為徐家兒女!」他退疑一會兒,又撇過頭有些彆扭地說:「以往的事你都忘了吧……家裡人不是不喜歡你,只是有些不服氣,但,仔細想想,又與你何干呢……」

  「那,咱們換回爹的姓吧?以後二哥替咱們家開枝散葉……再也不姓徐。」

  徐二愣了一下,轉向徐長慕。

  徐長慕淡定道:

  「是啊,以後開枝散葉都靠二哥了。生十個、二十個都成,等你老了,說不得兒孫上百呢。」

  徐二面部抽了一下。這開枝散葉聽起來怎麼像豬在做的事?以往他跟其他兄弟盼長慕開枝散葉就是用這語氣嗎?現在他來報復了?是不是太計較點了?

  「是是。」徐烈風積極地說:「等二哥完全好了,咱們就好好替二哥挑挑,二哥愛什麼的咱們就去找!等明年就會有個白白胖胖的小二娃娃出來了!」

  徐二想問她:你這麼急幹什麼?又不是趕投胎。但一見她的髮色,心頭一涼。

  徐長慕起身,道:「二哥累了吧?瞧這一路趕的,要敘感情,睡足了吃飽了再說。阿奴,起來了。」

  他一把要先拉起她,徐二忽地抓住她的手。

  「二哥?」

  「阿奴!」徐二盯著她,重重說道:「如果你自認是徐家老六,就給我好好活下去!現在在徐家裡,我說了算,你的父兄帶著徐姓而逝,我絕對要延續下去!這個徐姓曾令我們風光,也為我們帶來包袱、帶來死亡,但,如果再來一次,我還會姓徐,還會出戰,你父兄都會出戰!我們的背後,是南臨!我們不能退!在聖旨來的前一天,你其他哥哥心裡隱有預感,你三哥忽然找我說了許多家裡事,我叫他住嘴,他也不肯,他突地提到你,說你是不是無辜了點,是不是下回回京與你說說話?這姓什麼很重要麼?如果能護住南臨百姓,那,就算沒有人知道是誰護的,他也是心甘情願的。或許,小周送降書後等於將南臨門戶大開,我們都急了,再也顧不得那些表面的事了。阿奴,你小時在京師,每回送京師好玩的東西上邊關給咱們時,信裡總是有意暗示我們要關心你,我們看了就煩,這兩年你只送邊關需要的東西,少提自己了,我們反而心生愧疚,呵,這就是……你想遠離了,我們卻開始發現還有個妹妹……」

  「沒有……沒有……」徐烈風哽咽道:「阿奴是想……父兄不喜歡我……不必勉強……阿奴喜歡你們就夠了……二哥,二哥……」

  徐長慕暗歎口氣,輕輕自她身後環住她,以免這兩人又要抱頭痛哭傷情傷身起來。

  徐二假裝他是不流淚的男兒,任著濕意在面上風千。他疑惑半天,問道:

  「長慕躲在阿奴後面做什麼?」

  徐四平平答道:「他正抱著阿奴呢。」

  「……哦……是麼?」徐二有些不自在,咳了一聲。「長慕,我累了,我想先休息了。」

  徐長慕應了一聲,對著徐烈風道:「等我一塊吃飯吧。」

  她這才想起還有一桌飯菜,連忙抹去眼淚。「我再去熱熱。」

  「也不用了。先隨便吃吃,以後再露你的好手藝吧。」徐長慕扶起徐二,見徐二欲言又止,他淡淡說道:「等明年春,我們就離開南臨,永遠不再回來。為了護南臨,我已經失了三個親人,不願再見任何人毀在這種地方上。」

  徐二撇過頭。

  徐烈風目送他倆出去,當她轉回身是一愕,道:「四姐,怎麼這樣看我?」她極力不往四姐空蕩蕩的袖子看去。四姐個性冷又帶點傲,如果此時給予同情,她非怒不可。

  徐定平單手把玩她的白髮。「阿奴,你道我少了條手臂如何?」

  她一怔,答道:「只要四姐活著,少條手臂不如何。」

  「那我背他逃離戰場,沒再回去,你道如何?」

  徐烈風思索一會兒。「如果四姐帶二哥回去,只怕你們會被送到京師,到那時……」蕭家姐弟就在京師等著……她心一驚,忙道:「四姐做得很正確!」

  徐定平點頭。「你與長慕心思相同,很好。不管姓不姓徐,我們都已經犧牲許多,不必再賠進你二哥。」一頓,她聲音略輕:「一條手臂算什麼?如果能救回爹跟大哥三哥,我四肢賠進去又如何?以後你見機多勸勸他,用不著再苦思西玄陰兵如何破了,南臨是怎麼待你怎麼待徐家的,你明白的。」

  「我知道。」

  「你……」她仔細打量徐烈風,指腹輕畫過她的疤痕。「長慕初來信時說你似是老人,但今日在車上他說你已是大好,除了髮色未黑外,其餘的……都在好轉,除了道疤,跟以前的阿奴差在哪?阿奴,最壞的都過去,不要想你何時老去,不要想明年你見不著二哥的白胖小子。大哥他們正值盛年,不也那麼去了嗎?為什麼你不想想當下?別讓三哥他們來不及後悔的遺憾,發生在你身上。」

  原來,所有人裡最堅強的,是四姐,她心裡感慨著。等徐四到隔壁木屋照料徐二時,她到桌前,看著那鍋雞湯。

  雞湯早涼了,她也早吃膩了,但現在她一鼓作氣大口喝湯大口咬肉,身側有人伸出手輕碰碰鍋子。「涼了。」

  「沒關係,一樣好吃!我得多吃點,每天多吃點,說不得那日我一覺醒來,又成黑頭髮的模樣。」

  徐長慕屈身吻去她嘴角的湯汁,徐烈風因此呆住。他舔了舔唇,笑道:

  「這湯味道不錯,能將阿奴補回大半原形,我會很滿意的。難道阿奴沒有注意到,你身子越發的柔軟飽滿了?」

  「……柔軟飽滿……」她搖搖欲墜。五哥這話是不是露骨了些?他這又是從哪兒偷看的啊?

  他又笑,神色帶抹憐愛。「只要身子健康,髮色是黑是白又有什麼關係?阿奴,你在我還活著的此刻想做什麼呢?」

  她心裡一跳,本想要他別亂說話,但想到大哥跟三哥正值壯年地走了,誰知下一刻……

  「我……」她眼色略略迷濛,從他面上移到他身後牆上掛的畫軸。

  在村落裡的矮屋裡掛畫軸委實怪了些,但五哥要她佈置這個家,她就照著自己的意思做,托著他畫了一幅飛鷹與青蛙共處一景的圖。

  她本以為,他會畫一隻在天空飛的雄鷹,還有一隻追著他跑的地上小青蛙,哪知,他確確實實畫了一隻正在飛的老鷹,然後,嘴裡叨著一隻小青蛙。

  小青蛙沒有翅磅,追不上,老鷹就叨著它一塊走,誰也不會落下。

  她鼓起生平最龐大的勇氣,卑微地說出自己的願望。道:

  「五哥是學士,終究會離開南臨,走回自己的道路上。不管你的足跡到哪,阿奴也……」

  「也?」他略略沙啞地鼓勵著,似有不套出來絕不罷休的意思。

  她下意識壓上她腰間那個藏得妥妥當當的蝙蝠帕子,咬住唇,清楚地說道:

  「阿奴也想跟著五哥走,一塊並肩而行,在阿奴的有生之年裡有能力守護著五哥。」她終究不敢說夫唱婦隨。

  在她心裡總是忐忑不敢將情愫挑明,怕這一挑明,又一回頭赫然發現是她的一廂情願,自作多情。

  徐長慕垂著眼笑著,良久,他才揚起眉。

  「阿奴,你許下不得了的承諾了,如果你中途逃跑了,想放棄不幹了,我是不會放過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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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0-3-15 22:14:19

第10章(1)  

  她是不是被五哥養刁了?還是被他故意為之,讓她只習慣他的同床共枕?

  徐烈風心裡有點小哀怨,摸黑走出木屋。外頭不冷,還有星星可數呢,她索性坐在門前的小階發起呆來。

  兩間木屋,男人跟男人一塊睡,剩下一對姐妹的就兜在一塊。四姐睡得很好,也不會亂翻身,但,她就是覺得身邊的人不一樣,令她徹底失眠了。

  她回頭看看另一間木屋,眼尖地發現裡頭有一絲絲的微光。他們還沒睡?

  她起身走到木屋的窗邊,正想探頭問問裡頭人是不是需要棉被什麼,哪知她耳力極好,馬上聽見身處內室的二哥居然說著:

  「雖然只有大魏才有這習俗,但你是學士,說不得以後以大魏為家,人家問起也好答。還是快點趁百日內成親,不然得等三年後。」

  她一呆,聽見五哥脫下外衣的窸窣聲。

  「你快點娶吧,否則萬一拖不到明年……」

  她心跳得極快,連忙拿出蝙蝠帕子偎在臉頰上。連二哥都覺得她……

  「二哥,誰拖不到明年?」徐長慕慢條斯理地問。

  「……你以為我希望麼?」徐二咬牙道:「我跟定平傷勢漸好後,來與你相約城裡的這一路上,問過每一個找得著的大夫,都沒聽過少年白頭的症狀。她那樣……」

  「阿奴好很多了。南臨大夫看不出,因為他們是庸醫,等到了大魏,自有名醫可以治好她。」

  「……如果她一輩子就這模樣呢?」

  「對阿奴而言,十八歲前的徐長慕是她五哥,現在的學士解非也是她的五哥,差在哪呢?都是她心心唸唸的五哥。」他道。

  「你……」徐二歎息。「以往,我還以為你跟定平性子近,年齡也相仿,該是地上最好的一對,哪知你竟喜歡上阿奴。我們的血統是劣民……」

  「那又如何呢?出了南臨,誰還在手劣民不劣民?二哥,南臨不是你生命的全部。」

  「你跟阿奴可以先走……」

  「你一定得走。」徐長慕淡淡地說著:「你不走,定平也不會走,你道,阿奴會走麼?你想讓她被蕭家姐弟發現?還是它日南臨成為西玄附屬地後,教西玄發現真正胥人的後代,決意斬草除根?這大魏,我是去定了,不只我去,你們一個也不准漏。」

  「……南臨是我們的家啊……」

  「以後你也可以當大魏是你的家。」徐長慕滅了燭火,想起徐二衣物還在外廳箱子裡,他步出內室,藉著星光眼角捕捉到窗外的閃動,他足下一頓,不動聲色取出徐二的外袍。

  他回內室前,再看一眼窗外。微微的銀光髮色流過窗邊,他凝目半天,走回內室,將徐二衣物放在櫃上。

  徐二見他進來了,合上眼,道:

  「以往你不是為南臨盡心盡力麼?為防西玄與大魏,你寫了《長慕兵策》,寫了《軍甲改良冊》,最後還走上這方面的學士之路。怎麼這麼快就不把南臨放在心上了?」徐長慕又穿上外衣,和衣躺在外側,漫不經心道:

  「我不是為南臨,我是為徐家。你們留下我在京師,固然因我眼力不佳,無法從軍,但也盼它日出事,至少還有一子可以開枝散葉。但,身為人子,我豈能置身事外?我這些年奔走各地,也是為查探各國軍政,將其學習,好去蕪存菁,將來有助南臨,這全是因為我的父兄駐守南臨,首當其衝。如今,你們落得此等結局,我又還有什麼理由將南臨放在心上?徐家不欠南臨,我也不欠南臨,那些留在南臨皇室的兵策,他們要用就用,不用也罷。」

  「你……我怎麼覺得你比我還像兄長?」

  「那我就暫且權充徐家家長吧。」

  這真是厚顏……徐二與這五弟相處對日其實不算多,只知他聰明有才,是幾個兄弟裡最值得留下的那個,也是劣民出身的他們最大的驕傲,但從不知,他如此強勢,軟硬不吃。

  「長慕,就算……你將來遠離南臨,也不要去助其他國家來打南臨。」

  「再說吧。」徐二咬咬牙,真想搖他,最後只得忍氣吞聲道:

  「那你跟阿奴到底……」

  「我心裡喜歡她,自是想跟她早些成比翼鴛鴦,但她病後心裡總是膽怯,怕我趕著是為她一頭白髮。這就是自作自受吧,當年如果我用點心思待她多一分好,讓她不致失去信心,今日我就能多得她一分信賴。她往日花了多少日子等她五哥回頭,那今日我就花多少時日等她心意堅定許我終生,這天經地義。」

  他說得不疾不徐,字字清冷。乍聽之下沒什麼感情,但徐二一聽,心知這傢伙是打算跟阿奴耗上了。

  「長慕,你那閹割的事跟阿奴提過麼,你根本……」他本想好好跟他說一番。例如,開枝散葉的問題:例如,阿奴老人身子能不能生的問題,今日長慕當面將豬的責任……傳宗接代的責任交給他,就已經在明示他,不管阿奴能不能生,他是要定了吧?

  這胥人血統……就這麼活生生被皇室蕭家給掐斷了。

  「二哥,你話太多,該睡了。」徐長慕打斷他。

  徐二聞言一噎,想著這臭小子真自封老大了,居然敢命令他。他也確實感到倦了,合上眼,未多時就沉沉睡去。

  徐長慕看了眼熟睡的徐二,翻身而起,取過一件略厚的外衣步出木屋。

  不出他意外,兩屋相連前的小階果然有個銀髮美女發著呆。美女啊……他微微一笑,阿奴本是個美女,即使現在面上有了缺憾,但在他眼裡還是個美女,這算不算陷入已深?

  他將外衣披在她身上,坐在她身邊有意替她擋去夜風。

  「阿奴,這可怎麼好呢?我掉入一個深淵好像止不住了。」

  她一臉呆呆,徐長慕見狀,毫不掩飾滿眼的溫柔。以往阿奴是嬌俏的呆樣,帶著神氣飛揚的奪目,此刻卻似寧靜的月光,少上許多熱情。

  「阿奴睡不著麼?」他溫聲問著。

  「嗯……好像已經習慣五哥在身邊,一時睡不太著。」她不好意思地笑道。

  「這真麻煩,是不?總不能教二哥跟定平睡在一塊。」他寵溺地笑著,摟過她的肩,讓她躺在自己的膝上。

  她本是僵硬了會兒,後來不知是不是習慣他的溫暖,她慢慢放鬆,甚至帶點享受跟滿足,臉頰偎在他膝上看著天上閃閃星子。

  「五哥……你不在這兩日我一直在想,夏王這樣有沒有錯?他怕我是神人,怕南臨蕭家只是替神人守江山,所以他先下手為強,將我弄成這般。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酣睡?如果是我,是不是也會跟他的選擇一樣?那麼我又有什麼權利去恨他?我……是不是從一開始就注定這樣的命運?」

  「你不問我麼?」

  她一愣,輕輕調了姿勢,由側轉正,對上他半掩的美麗眼眸。她心跳微微加快,想著這面對他的姿勢真是毫無防備……可是,她真想就這樣凝望著他一世。

  「我想了半天,這答案都是無解。問五哥你……」答案要跟夏王一樣,她雖然可以理解,卻不願自他嘴裡聽見,她寧願當駝鳥。

  「你當我跟他一般蠢麼?快問吧。」她猶豫了會兒,輕聲問著:

  「五哥,你若是夏王呢?他的責任就是南臨江山,你可別告訴我,你愛美人不愛江山,這答案是偷走步的。」

  「我愛美人啊……」他笑道,笑得她臉都有點紅了,五指溫暖的指腹一一點過她的鼻樑,又移到她唇間撫弄著。令得她心頭不住顫動。

  這是在調情麼?五哥,你講明白啊!

  他直笑著,似乎很喜歡她此刻反應。他調好覆在她身上的外衣,不讓她有著涼的機會,才正視她道:

  「我要是夏王,便親自問你:阿奴,你告訴我,你會背叛南臨,會奪去蕭家天下麼?」

  「……」

  「會麼?阿奴,我要聽你親口說。」

  一股熱氣湧上喉口,迅速淹上了她的雙眸。「……我不會……我……真的不會……就算絲絹上是我的長相,我也不會……五哥……他連問都沒有問過我……」

  「那就是了,畫像可以造假,他傻到被騙,你何必原諒他呢?繼續恨吧。」

  本想痛哭的眼淚硬生生卡住了。她瞪著他,道:

  「五哥該叫我放下恨吧……」

  「你恨他又不是恨我。」他笑,指腹抹去她眼角濕意。

  徐烈風聞言,想輕笑,卻被他隨之而來的動作驚住。他俯下頭,親親吻上她睫上淚珠,一顆、兩顆……全落入他美麗的唇間。

  他的氣息、他的溫暖,全攏了過來,她眼兒都不知往哪裡瞟好,只知全身有些緊繃,不知所措。

  他來回在她眼上吻著,接下來,是不是會吻上她的嘴呢?她有點緊張。萬一五哥真親上她的嘴,她該做何反應?

  真是可惡,南臨男子有成人禮,花姐兒引導他們情愛,五哥才懂得這些;女子的成人禮則是射射玉珮討個運氣,如果女子也有像男人的成人禮,她今日就不會無措……呸呸呸,那種成人禮她才不要。

  以前她年紀小,不知成人禮內容,後來知道了,回憶五哥當時的舉止,真真覺得他極度厭惡那樣與不喜女子不得不為之的成人禮。

  如果她早出生個十年,說不得兩廂情願下,他的成人禮會好過些,至少,是他心甘情願,心之所喜,真心情愛……她心裡一征,想到自己用了兩廂情願,而非她的一廂情願……

  這些日子她總是恍惚著,有那麼點在夢中的錯覺,一廂情願慣了,偶爾回頭會覺得……她這個阿奴有什麼值得被喜歡的呢?尤其是現在連個皮相都不存在了,是不是哪日醒來才發現搞錯了呢?

  直到剛才他跟二哥說,他想跟阿奴早日做比翼鴛鴦。

  如果他跟任何一個人說這四字,她都可以騙自己這都是假的,但,他跟二哥說,那個以前不喜阿奴的二哥說,那個與他有真正血緣的徐家二哥說,分明就是認定了她。

  比翼鴛鴦,比翼鴛鴦,這四字讓她落了地。

  她察覺,蝶吻落至她鼻樑停住,慢慢地移到她唇瓣間上方。

  她眼兒不住亂瞟,偶爾偷偷迅速晃過他誘人的唇。她心裡有點焦急,直喊快點,別吊人胃口了,哪知,他更靠近後,還沒吻上,突然間就要抽身而退。

  她滿心錯愕,哪有人這樣的?心頭深處那個行動直爽派的徐烈風破土而出衝了出來,連想都沒有想,急切地湊上去,親上他的嘴。

  她眼兒凶狠地對上他神秘莫測兼之笑意盈盈的美眸,她的嘴還是充當吸盤,緊緊吸附文風不動的他。半天,她覺得這姿勢太費力,他完全不配合,她終於抽離了一會兒,有點惱地坦率說著:「五哥……」

  「嗯?」

  「……現在就當……你的成人禮跟阿奴的成人禮……第一次的……以後你一想到就會快活些……」

  他笑得連黑眸都彎若新月。「好啊,阿奴跟我,都是第一次,笨拙得不得了,互相學習努力吧。」

  她對他言下之意還沒研究徹底,就見他再度俯下頭親上她的嘴。

  他的黑髮掠過她的面頰旁垂至地上,掩去所有的星光,形成兩人的親密。

  她吃痛叫一聲。「五哥,你咬我的嘴。」這是惡整她嗎?

  「不就說這是我初次的成人禮,我跟你一樣笨拙,得相互學習摸索麼?阿奴可不能只等著肉吃,也得學學喂餵人才是。」他沙啞道。

  「……」她覺得自己好像跳入一個陷阱,但可怕的是她一點也不後侮。她的手輕輕摸著,碰到他的手掌,他立即反握住她。

  是暖和的!不是他不情願時的冰冷冷,此刻五哥心裡是歡喜的,她心裡一喜,認真十分,十分認真地磨著這喂肉的深奧功夫,雖然她懷疑五哥時常咬她的嘴唇是故意的,但她——孬,實在不敢在他面前故意犯錯。他對她來說,是高貴的豬肉,她不願也捨不得去咬傷這塊肥豬肉。

  「我……這成人禮怎麼老被咬呢?」她不是很認真地抱怨。

  「是啊,我怎麼老咬著你?這成人禮我太笨拙,阿奴再多教些我吧,我還沒吻過人呢。」她失笑,又見他黑眸裡的熠熠星光,心裡一跳。五哥不會真沒親過人吧?就讓她這個阿奴奪走了嗎?她真真……歡快。那再被他多咬幾口吧,咬愈多她愈高興!

  一對間兩人氣息交融,小小的院子裡春意綿綿,不時有著她低聲私語虛心求教,他一臉無辜建議多試幾次謀得正確之道。兩人時而吻著,時而胡天蓋地悄語聊著,甚至,她的眼眸開始無憂無慮地彎起,主動與他頰面廝磨,無比親密。

  他總有意掩去她視野內所有的光芒,不教她窺見她的銀髮,讓她一時忘去心裡除不去的梗。

  到了下半夜,她的亢奮終於褪去,滿面的倦意,賴在他膝上合目睡著,她含糊地說:

  「五哥,要是……再早一點就好了……再早一點就好了……如果我能加入你的學士之路……別這麼晚,就有更多時間相處……」讓她好生的遺憾。

  「怎會晚呢?這樣吧,我這幾年生活,都一一說給你聽,一件小事兒也不漏,聽到你煩聽到你厭,以為自己真跟我走了這麼多年為止,好麼?」

  「……嗯……」她迷迷糊糊地笑應了下來,一整天情緒波動甚重,她都累壞了。她仍然緊緊地讓他握著手,感受他的溫暖。

  他在她耳邊輕聲說著話,內容與他在國外的生活有關。她喜歡聽五哥說這個……很喜歡很喜歡,那讓她覺得他從來沒有離開過。

  她心裡還是熱流翻騰著,很是安心。她想要身子再強一點,跟五哥一樣強,就能清醒地與他一塊度過今晚。今晚是她特別的成人禮呢,快跟五哥當年一樣短了。

  聽著聽著,她慢慢睡去,直至她完全睡著後,她耳邊的學士解非國外遊記仍然一直說下去……

  夏王府——

  「夫人就寢了麼?」蕭元夏笑著進門,命令僕役將銀盤放上桌。「都可以下去了,讓夫人伺候本王就夠。」

  王妃房裡的婢女與呈上銀盤的奴僕都恭敬地退了出去。羅秋蘿有點驚異,自從她去夏園為風兒求情後,他就再也沒有步入她的寢房過。

  不,正確地說,自徐烈風被他一刀斬下後,他就少言少語,只忙於國事,就連此次送軍甲到邊關不必一個堂堂王爺親自監督,他也自請赴邊關,分明有意疏遠她。

  甚至他出發前,她肚裡的孩子不慎流掉,他也是一臉漠然地來看一回就走……讓她懷疑這孩子對他唯一的意義,就是讓徐烈風不受痛苦地走。

  徐烈風!徐烈風!就算被栽贓成神人之後,他仍然無法徹底刻捨麼?那她……算什麼?

  「夫人近日可好?」他上前溫柔地問著。

  她一怔。「好……」

  「怎麼會好呢?瞧你瘦的,本王回來問過太醫了。咱倆頭一個的孩子雖然沒了,但只要你好好養身,日後還會有其他孩子的。」

  她嘴裡苦澀。「是……」要有孩子的前提,是他要進她的房啊。

  他看她一眼,溫聲說道:

  「夫人,本王不是不肯花心思在你身上,而是近日真真國事繁忙,有些事我不親自盯著不安心哪。如果不是發現一事,我只怕還沒有空過來找王妃呢。」

  「王爺何事如此重要?」

  蕭元夏目光落在銀盤上的包裹上,挑了個椅子坐下,他彈著椅把,慢條斯理地說:「你我夫妻,本該沒有任何隱瞞。我送軍甲上邊關的途中,興致一來,忽然想去雲山一遊。」

  她渾身一顫,對上他慢慢轉過來的無情目光,緊跟著,她以為看錯,那俊目又滿溢著傷痛。

  「我去了,而且發現一個驚天大秘密。」

  「……大秘密?」鼻間飄過腥味,她瞟見他坐下的衣擺居然染上一片血腥。

  她面色慘白,迅速看向銀盤上的包袱。那不是包袱,是人頭!

  誰的?

  蕭元夏將她恐懼的神色收入眼裡,仍是笑道:「夫人莫怕。江公公都招了,他如何對父皇瞞天過海,聽從皇姐旨意,絲絹上的神人改成徐六的過程都說得翔實。一件件,都翔實不漏。」說到最後,他有意無意加重每個字。

  「王爺……」她撲上去,跪在他腳邊。

  「你也在裡頭,是不?」他看著她,笑道:「你是傻了麼?居然跟皇姐做出這種事?就算徐六隻是一個微不足道的平民,你也不能這樣做,何況,她是胥人的後代,是南臨的恩人之後啊。」

  「王爺,你饒了妾身,請你饒了妾身,當初你對徐六她……你倆是兄妹,是親兄妹,怎麼能……大鳳陛下也是為你好……」

  他滿面笑容。「秋蘿,你真是傻瓜,你真以為,她是為我好?她是為了皇位啊!她怕遺詔上寫的是徐六。徐六是父皇最寵的孩子,又是胥人之後,只要明白她身份的,都會認定她天生就是南臨帝王,蕭金鳳她害怕啊!所以她拉了你我來陷害徐六,沒料到,父皇遺詔寫得不是徐六,也不是她,而是我,這個他認定軟弱的兒子。」

  羅秋蘿聞言呆住。「是你……」

  他輕輕扶起她,笑道:「別久跪,你還在養身呢。」

  「怎會是王爺呢?」她不敢信啊!

  「江公公臨死前親口吐露,還會有假麼?父皇駕崩後,我為徐六的事心神混亂,沒有去親讀遺詔,唯一看過的是蕭金鳳,江公公他是親耳聽見父皇所提,才知遺詔出乎眾人意料。秋蘿,你本是一國之母,如此你甘心麼?」

  羅秋蘿被驚得不知該如何應對。她本以為夏王得知她也是共謀的一份子,甚至,她就是將徐六繪上絲絹的那個畫工,她將死無葬身之地,哪知他居然提起這等驚天大事……為什麼跟她說?他不在乎徐六了麼?不想替徐六報仇了麼?

  她茫然地問:「那王爺甘心麼?」

  「自然不甘心。」他冷冷地說道:「我不甘心不在皇位,而是蕭金鳳不該為了尚無子息,而來毒害我的孩子。」

  「王爺!」她驚叫,緊緊抓住他的手臂,幾手在他臂上抓出血痕。

  他不動聲色,將她的重心移到他另一隻手臂,不教她碰到他臂上咬痕半分。他道:「以往我與她不親,但我想都是皇室兒女,不會有相互謀害之意,再者她事事皆強,怎會將我這弟弟放在眼裡?哪知,她為了得皇位,謀害我的……妹妹後,眼皮下容我這個閒散王爺,卻容不了我的孩子。秋蘿,你想想,她與方帝夫至今沒有子息,我們卻早一步傳出消息,她不心驚麼?好不容易得到的江山,有一天,又回到我的名下,她甘不甘心?」

  她顫聲道:「王爺怎能認定……」

  「你孩子沒的前幾日,她是不是來看過你?還帶著宮裡美食說要給你滋補?我暗地查過了,在她來的前陣子曾私召過太醫幾回,當時帝夫說是好奇留下幾種藥研究,都是些傷害母體的藥,秋蘿,你還能信他們麼?」

  她搖搖欲墜。「真是她……我的孩子……我們的孩子……」

  「是啊,我們的孩子。」他靜默一會兒,柔聲道:「所以,我來找你共謀防範之道。今日有第一回,難保不會有第二回、第三回,只要她沒有誕下皇子,我們之間就萬萬不可能有留至成年的孩子。」

  她心一跳。他這話分明是要與她再做夫妻,他不怪她共謀害徐烈風嗎?

第10章(2)  

  他彷彿看穿她的心思,淡淡道:

  「有些事過去了就過去,何必再追究?況且人死不能復生,當年你也是為我好,不然我不就鑄下大錯?眼下重要的,是這皇位問題。」

  「是,王爺說的是。」她暗鬆口氣。男人果然重江山,徐六在他心裡也不過如此,也幸虧先皇遺詔皇位是他,這才轉移他的復仇心思。她忽然慶幸風兒死了,現在她最不需要的就是管不住嘴的身邊人,時時刻刻提醒他,徐六的死是誰害的。

  「秋蘿,你欠我的,願意還給我麼?」

  她張大眼。「王爺……徐六她已經……」她要怎麼還?

  「我不是說她,徐六是我們一塊謀害的,哪算得上你欠我?秋蘿,你欠我的,是皇位啊!如果沒有徐六這事,遺詔公佈了,我是一國之君,你就是一國之後,你不但欠我一個皇位,還欠你自己一個後位,你懂麼?」

  「王爺你……想當皇上麼?」

  「以往是不敢想,但,遺詔上明明白白寫著本王,本王能不想嗎?你說你想不想?你本該是南臨一國之母,你的孩子會是太子,將來會是南臨的明君,你現在只是個閒散王爺的王妃,你的孩子將來屈於別人之下,你甘不甘心?」

  她沒有答話。一國之後呢,羅家將因此成為南臨第一姓氏,她將留名南臨歷史,甚至,她的夫君將不同其他貴族子弟多妻妾,永遠只有她一個皇后,永遠只能看重她的孩子,而不怕其他妾子爭位。

  他眼底莫測,微微笑著:「你幫不幫我呢?」

  「只要王爺用得著妾身,妾身定會相助。」她低聲說著。

  「那好。我們再給皇姐一次機會,此時正是南臨最關鍵的時刻,西玄軍隊一日不退,南臨就是一日危險,我願對皇室盡一分心力,暫舍下殺子之仇,全心輔助她,要是她還有那麼一點君王才幹,有容人之能,保住南臨,我們便屈於她之下,但,如果她無德無能,那,就照遺詔所言吧!」

  「妾身一切聽從王爺。」

  他又笑著樓她入懷,說道:「秋蘿,以後我倆可要團結一心,再不教她害我們了。」他溫柔說著,黑不見底的眼眸漸凝焦距落在燭火之上。

  那一刀殺了江會公的快感還殘留在體內,如果不強力克制自己,他會將在背後欺瞞他的人一個個的殺了洩憤。

  從一開始,蕭金鳳就設計一個局讓他跳進,是他太容易受騙,在那個大雷雨裡他跪求父皇開恩,他願放棄皇室榮耀,帶著不知情的烈風到偏遠的小地,只要知情的人不說話,不會有人看出他們是兄妹,就是那時,蕭金鳳拿著複製的絲絹給他看,告訴他這個驚天秘密。

  他曾偷看到父皇在看一幅絲絹上的畫,那時他年幼沒有注意畫上女子的長相,蕭金鳳拿給他看的,正與父皇看的一樣,上頭女子居然是烈風,這令他驚魂難定,再一私查,雲山上傳說的飛昇之地,果然如她所言都是欺騙世人的假話。

  有神人將會返回凡間奪回四國,凡人帝王只是守門的狗,歷代神師都作如是言。

  而胥人在南臨充滿著非人的傳奇,仔細想來,南臨與其他國家的軍事運作,足足差了一大截,怎麼能靠著胥人一介凡人守住南臨這麼久?

  神奇的胥人傳奇,絲絹上一模一樣的長相,讓他不得不去相信,尤其老天如此巧合,讓烈風身兼胥人與蕭家的血統,登位有望,等到她神人覺醒,南臨會是第一個回歸神人手裡的國家,他們將是這片大陸上的罪人,後世會如何講述他們這些守門的皇室忠狗?這教他這皇室之子怎能對得起列祖列宗?

  再者,皇姐怎會騙他?

  他咬牙切齒,恨極自己的愚蠢去輕信她,走進她的陷阱。他更恨自己此刻仍以南臨為重,復仇次之,只要蕭金鳳能保住南臨,他一口惡氣可以暫且吞下……到那時,他尋得徐五,問出烈風的墓,他想……移葬她的骨灰,離他近些,他這個共謀罪人可以時時去看她去陪她,並求老天來世別教他再做她兄長……

  如果蕭金鳳守不住南臨……他慢慢垂目看向懷裡共謀的女人,那一筆一繪都是出自她的筆下,她畫的當下難道不知這會活活害死一個比她好上千萬倍的無辜女子?她是妒恨徐、羅、方三家裡就徐家第六女在京師最出鋒頭,還是真想得到他這個人以及附屬的權勢?

  徐家幾乎全亡,現在,她背後的羅家是唯一能跟方家勢力抗衡的,他怎會輕易殺死她呢?她是他的寶啊!

  父皇當年指婚,就是要讓羅家成為他背後的勢力,讓他成為君王后,有足夠的勢力好好守護著烈風……他辜負了父皇!他成了害死他倆最愛的女人的罪人!

  他多希望蕭金鳳守不住……那他就能名正言順地登上皇位,一個個,由他親自下手!

  冬天將至,村裡的年輕漢子在這兩日趕入城買冬天極需的物品,五哥也隨了去。

  不得不去啊,原來過冬是要準備許多事物的。家裡現在有四個人,三個傷兵,只能靠家裡唯一的大老爺去籌過年冬物,還有二哥的眼罩,他眼皮容易癢,得尋好的布料重制呢。

  這算不算他男主外,她這個女主內……老天爺!她連臘肉都會做了!

  徐烈風成功完成的剎那,簡直難以置信。如果一年前告訴她,她會煮飯洗衣做臘肉,她一定哈哈大笑,然後一臉無解:家中有廚娘,本小姐為何要下廚?

  她有點懷疑,五哥打算讓她成為家事專家,不知道學士的道路上有沒有這一門學問?如果有,也許她也能掛個學士牌子,與他比翼雙雙飛。

  思及此,她在睡夢裡甜蜜蜜地傻笑著。她想到那一夜,兩人在院裡居然待了一整夜,隔天五哥嗓子都啞了,她才知道原來一整晚在她耳邊的輕聲細語不是夢,而是他真真切切地把他國外生活一次又一次地說著,直到天亮她轉醒。害得她那幾日自動自發,在五哥面前化身徹底的小家奴跟前跟後伺候他這個大老爺。

  她想,如果,夢裡不要聞到雞湯味,她會更甜蜜。雞湯味她天天聞,現在家裡三人都在喝,但只有她啃著最好部位的雞肉,讓她當場吃了都臉紅,對二哥跟四姐真不好意思。若是私下喝,五哥多半在場,她實在不知該不該讓湯汁故作不小心留在嘴角,讓五哥……如果,夢裡不要聞到臘肉味,她也會更高興。這臘肉,她做得滿頭大汗,開始覺得雖然她是一頭老人發,但,她的體力可以追上年輕人了。

  如果,夢裡不要有血腥味更好——她猛然起身,目光警覺。

  她輕輕吸著氣,鼻間確實充斥著輕淺的血味。哪來的?她無聲無息翻身下床,想起今日她早早入眠,眼下四姐應該跟二哥在隔壁木屋裡。

  她幾手沒有弄出聲響,奔到小廳,毫不考慮背上牆上弓箭,順手取過獵刀——這獵刀,是五哥帶回來的,他入山打獵用的。

  她全副武裝,輕巧地步出木屋。她美目緩緩掃過所及之處,耳通八方,除了隔壁木屋裡的私語外,還有來自上風處的雜音,那裡是脫離村尾的幾棟小屋,年輕男人都出去了,如今該只剩老人家。

  她盡力融入黑暗,轉進隔壁木屋。她奔進內室,四姐坐在床邊唸書給合目休息的二哥聽著。

  好像當初,她與五哥那樣。

  徐定平一見她全副武裝,立即問著:「出了什麼事?」徐二軍人出身,一聽此言,馬上坐起,轉頭看她。模糊的目力中發現她攥著閃光的長物……獵刀?

  「有血味!」徐烈風低聲道。

  「血味?沒有……」徐定平見她斬釘截鐵的面色,寧信其有。「是不是誰家的野雞被狼叼了?」

  「不一樣,今晚沒有野狗叫聲,我聽見在村尾更後頭那邊有輕微的撞擊聲,還有人在慘叫,我聽不仔細,只知有人現在正往這裡跔來。」

  徐二與徐定平面面相覷,但,令徐二更錯愕的是,阿奴忽然抓住他的肩,堅定道:「二哥,四姐,你們放心,阿奴一定會保護你們的!」

  徐二的面容抽搐了下,他看來這麼弱嗎?當他聽見徐定平嚴肅說:「阿奴,拜託你了!」他的臉又抽了一下。

  緊跟著,徐定平起身出去,自當初徐長慕收拾的衣箱裡取出一把劍。

  她用嘴咬掉劍鞘,露出殺氣十足的劍鋒,冷聲道:「我也可以動手。就算不靈活,但,要傷人也是很容易的。」

  徐二面上的青筋跳動很久了,但他發現他徹底被人無視了。

  「好!」徐烈風當機立斷。「四姐你在此護著二哥,我出去探個究竟。」

  「你敢殺人麼?」徐四忽問。

  「敢!」她毫不考慮道:「為了讓自己人活下去,阿奴會殺。」

  徐二與徐四心裡俱是一震。以往的阿奴會說:我是徐家兒女,我會殺。現在卻是為了活下去……

  她在京師所遭遇的一切,都是長慕轉述的,而長慕則是從她嘴裡聽來的,其中自有刪減,光是那刪減過後的遭遇他聽一次也就夠了,不願再回想,阿奴在伸手不見五指的牢裡迷惑又無助,她在想著什麼呢?想著平日待她極好的皇室為什麼會為了一個愚蠢的神話將她打入地獄;想著平日不喜她的徐家人不會回京救她,她只能絕望地強迫自己走上唯一的死路,甚至徐家死訊傳來時她終於崩潰。

  殺人不過頭點地,心理一點一滴的折磨才是最可怕的酷刑,徐二忽然可以明白老五說著這段日子是阿奴心靈最脆弱的原因了。

  為了讓自己人活下去……不讓在她面前出現的二哥與四姐再度消失,她可以殺掉任何阻礙他們活著的人。

  徐二拳頭緊緊攥著,面上青筋不再跳動。他啞聲道:「好,你要護我,行,那,你要連這村落的老弱婦孺一塊護麼?」

  徐烈風一愣,想到那些平日與她一塊徒步去洗衣的姑娘,偶爾五哥在教他們南臨律法時,她送飯去時會遇上的一些老人跟孩子。

  其實她不太想見太多人,她這老不老、說年輕又不像的模樣,不想讓太多人以異樣眼光看著,即使,五哥可以對他人無所顧忌地說她是他徐長慕的妻子。

  不想見,不表示就一定不會接觸。有的幾面之緣,有的幾句交談,有的甚至還暗戀她的五哥,只是她死死護著五哥,就是不放行……

  這些人,都是父兄想要保護的南臨百姓,是他們來不及保護的人……

  「我……我一塊護。」她粗啞道,隨即又補充:「但我一定要先護二哥跟四姐!」

  夜色深沉,盜匪停在這竹籬木屋前,判定這木屋跟剛被打劫的屋子沒有什麼不同。其中一人做了個手勢,立刻分了部分人馬去其他戶人家。

  這村落都是老弱婦孺,太好解決了。

  他與兩名同伴進入小院子,一間木屋黑漆漆的,另一間則小有亮光,他上前往有微光的窗口看去,一名背著他的白髮女人正駝著背,可能在縫衣物吧。

  原來是個老婆子,他想。

  兩間木屋,一間是這老婆子的,另一間極有可能是她早已上床的兒子跟媳婦。他朝另外兩名同伴指向另一間黑屋,分頭行事,這老婆子他一人足以。

  當他輕輕推門而入時,那老婆子耳背到什麼也聽不見,他一把刀高舉的同時,發現她忽然轉了過來。

  他遲鈍地發現,她的臉不是老人臉,而且她也不是在補兒子衣物,她手裡,握著一把獵刀。

  下一刻,刀鋒一閃,他無法控制地歪斜倒地,下半身還站在原地不動,鮮血噴薄而出。

  他的同伴在隔壁木屋裡沒找著人,奔過來才到門口,就見到一個白髮女人拽滿弓對準他的額間。

  他連退一步的機會都沒有,她就鬆了弦,白暫的指尖彷彿帶著一抹死亡的燦爛流光,隨著箭身自他眉心穿透過去,在他最後一眼裡,竟是這帶疤的臉。是少女!不是老婆子!他後悔莫及地想著。

  緊隨在後的黑衣漢子一見自家兄弟身亡,大叫:「你找死!」他舉刀衝了進來,徐烈風棄了長弓,一把抓起桌上獵刀,刀面迎來時她一個屈身,獵刀俐落地砍斷來人雙足,一氣呵成。

  那人痛得淒厲大叫,她抓了棉布就往他嘴裡塞去。

  「阿奴!」徐二自烏漆抹黑的內室出來,他臉色微微焦急。「你還好麼?」

  「還好。」她有點吃驚。二哥這是在關心她嗎?她連忙補充:「我很好,多虧二哥提議先示弱分散他們戰力,我一點也不累。」要不,她死守門戶,以一對數十,對方來車輪戰,依她現況,說不得會虛脫而死。

  「很好,你記得,在戰場上對付騎兵,把他從馬上弄下來的最快方法就是砍去馬足,你記住村落地形了吧?去找你四姐,盡力各個擊破。」

  她應聲稱是。可能徐家是軍人出身,即使五哥不從軍,也早已習慣徐家作為,來到這村落裡第一件事就是繪出這村落的細緻地圖,甚至,等她身子略好,會有意無意帶著她偶爾走走,每天走一點,指點她村落的每一條後路,不知不覺,整個村落的實境地圖已經在她腦裡。

  先前二哥拿出地圖讓四姐背著,她才知道這些時日,二哥即使沒走完村落,也已將村落地形背下。不是在防這個村落,而是知己知彼已經成為他們的本能,以免哪日有意外,那真是要笨青娃亂亂跑了。

  砍去馬腿,令得敵軍騎兵失去優勢,她早將天下兵書背得滾瓜爛熟,五哥也是因此,才在軍甲之上設計護馬的馬具,防堵敵軍用上此法,大損騎兵的功用。

  過住所讀所學,對她而書都是理論上,時至今夜方真真正正結合起來,讓她體會到一個小智取比起她以前實打實戰省下太多功夫。

  「二哥自己,行麼?」

  「行。這傢伙就交給我,我會好好審問的。」徐二見她背弓提刀要奔出去,忙道:「阿奴!」她停下腳步,轉頭看他。

  「你……體力還夠麼?如果到時撐不住,帶著你四姐退,別心軟再管別人。」他很艱澀地把關心說出口。

  他有點後悔叫她去保全村的人,徐家人已經習慣去保護南臨的百姓,當下他想的是如何保住全部的人,但,剛才他在內室聽她對付盜匪時,想的卻是阿奴萬一應付不過來呢?她已經不是過去健康的阿奴,萬一她在打盜匪途中出了事,要他怎麼對得起她?徐家怎堪再承受失去一人的痛?

  他目力不佳,朦朧間他彷彿見到她眼眉漸彎,嘴角揚起,似是極為滿足的溫柔笑臉。

  「嗯,二哥,我明白,我會盡才而為。」語畢,她消失在黑沉沉的夜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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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0-3-15 22:15:51

第11章(1)

  春菲自覺必須保護全村的老弱婦孺。

  她是全村第一獵戶的女兒,習得一流的箭術與刀法,她青出於藍勝於藍,每回村裡男人上山打獵,她是唯一可以跟隨並且不遜色的女孩家,她敢打賭,將來全村的第一獵戶會是她。

  「真有盜匪麼?」她低聲問著身邊這個持劍的斷臂姑娘。就是這個徐定平的,摸黑直闖她家,命令她以最快的速度去把每戶人家帶到此處,如有人不肯走便恐嚇他們村裡已死傷大半。

  她春菲是什麼人物,徐定平是找對人了,現在村裡頭只剩她最有果決行動力,這也是男人們把她留下的原因,在他們不在時,照顧這些老弱。

  她本有猶豫,但看徐定平說得信誓旦旦,手裡又持著一把劍,完全不生疏,分明不是普通人,她又想起平日在村裡的那個比誰都好看的徐先生,她爹曾說徐先生是學士身份,看過全天下,見識比誰都廣,他說的不會有錯。

  那,他的家人,也不會有錯。

  可是,現在,她有點懷疑了。

  盜匪?別的地方或許會有,但杏花村從來沒見過什麼盜匪。就算有,也不過是一些不敢殺人的偷兒罷了。

  村落沿矮山而居,老人跑不動、婦人小孩也跑不遠,春菲聽從徐定平的指揮,將他們安置在靠近山那一面被林子遮掩,給獵戶上山前準備用的小屋裡。

  「你箭法准麼?」徐定平忽然問道。

  「當然准!」

  「能一箭斃命麼?」

  「當……當然!」她獵過豬,確實能夠一箭斃命。

  「好!我們就讓阿奴輕鬆點,先替她除去幾個!」

  阿奴?春葬想起徐先生的那個白髮妻子。他的妻子近日似乎健康了些,面容染上些許青春,令他們終於相信徐先生這個妻子不老,甚至,偶然間,她會有點惋惜,那正在康復的容色已經可以看出本來的美艷,卻有一道肉疤擋著。

  她爹曾歎息徐先生的妻子不怎麼配得上他,如果他在來杏花村前還沒娶妻該有多好,她爹的女兒就有機會了。她呸,她爹的女兒不就是她嗎?徐先生人雖好看得令人著迷,學識也是比任何一個人還豐富,也樂意幫助村人,但她一直覺得這人不怎麼好親近,難道沒人發現他跟村裡的人都格格不入嗎?加上他眼光爛成那樣,居然娶了一個無法融入人群的妻子,她怎樣也不想有這種丈夫。

  徐定平抬眼看著天上星光,握緊劍柄,凝神看著村落的方向。

  「你記得,要一箭斃命,能中幾個是幾個。」

  春菲被她的嚴厲感染,不由得點頭稱好。

  過了一會兒,徐定平低叫:「來了!」

  「春菲,到底真的假的?哪來的盜匪?讓我們躲了那麼久……」

  徐定平面色一變,喊道,「射!」

  春菲才回過頭看見村裡的大嬸跑過來大聲嚷嚷,再聽徐定平的命令,一轉回,她嚇了一跳,居然有好幾名持刀漢子循聲自小林裡出來。她雙手一抖,長箭射出,竟斜斜地擦過黑衣漢子旁。

  真有盜匪!

  「有強盜啊!強盜來了強盜來了!」那大嬸尖叫著,抱頭逃回獵屋裡。

  徐定平咬牙,單臂舉劍殺上前。

  春菲硬著頭皮再要舉弓,卻發現彼此距離過近,這箭根本射不出去,她改攥起刀來,要擋左邊那個,還是右邊的?她一時舉棋不定,她發狠地選了左邊,右邊的漢子殺來,噗滋一聲,利箭穿透他的背心,他轟然一聲倒地。

  春菲忙擋著左邊,瞥見砍向徐定平的另一頭漢子也被一箭斃命!

  「林裡有人!」有黑衣漢子叫道。

  「阿奴小心!」徐定平喝著。

  是那個徐先生的白髮妻子?春菲吃驚不已。

  幾名漢子返回林中,春菲先是見到一抹白髮像天上的銀河熠熠生輝飛揚著,緊跟著那叫阿奴的步出林中,居然在極短距離下又正中一人,毫無錯射。

  大刀向她揮去的同時,她動作飛快,咬住弓身,取出獵刀,就地滾過去的同時,避開來人刀鋒,砍向對方下肢。

  春菲驚得呆了。

  下肢飛了出去。

  徐先生的妻子眼底似手只有目標物,俐落快捷,沒有多餘的虛招。春菲早就注意到她喜歡穿白色衣裙,配上她一頭及腰白髮,顯得過於蒼白柔弱,但徐先生顯然不以為意,由得他妻子這樣穿著。

  此刻,他妻子嘴裡咬著弓身,背上尚有箭袋,手裡持著獵刀,衣衫沾著大片紅色,也不知是她還是別人的血。

  這動作靈巧得出奇,在春菲這一閃神間,他的白髮妻子又連傷幾人,卯力砍向徐定平背後的男人,直取背心,務求一擊必中。

  徐定平長劍劃過對方咽喉,聽見身後沉重的喘息,她咬牙:「我還能撐得,退回去用弓!」

  春菲見徐先生的妻子一個轉身凌厲看向這頭,隨即持刀奔來,飛躍過她的頭頂,踢開她身後漢子的刀,反手劃破對方喉嚨,但一時力道拿捏不準,居然人頭落地了。

  春菲驚駭無比,那人頭就滾在自己腳邊。緊跟著,她迅速拿下嘴裡的長弓,取過雙箭,瞇眼對準砍向徐定平的漢子。

  春菲很想插嘴,徐定平正與他們廝殺,太危險,萬一失手……

  噗滋。噗滋。兩箭分別穿透二人,斃命。

  「無法一箭斃命,就射膝,讓他動不了。」徐先生的妻子聲音難聽得很,卻在此時奇異地給春菲安心感。

  明明此刻這位徐夫人雙頰潮紅,滿面是汗,連背衫都濕透了,但她舉弓的雙臂比任何一個獵人都還要穩當如石。

  又是一箭正中目標。

  簡直是神射手,她怎能輸這個有病在身的徐夫人?春菲拔箭拉弓,一箭射中對方的臂膀,心裡多少有了信心,終於進入狀況,凝神與她分工合作。

  每每對方逼近此處,春菲就見徐夫人放下弓箭,上前搏鬥,甚至只要徐定平一陷入危機,她便不要命地攻去,直到最後,對方只剩三人見有不對,想要撤退,徐定平眼明手快以劍擊穿一人。

  「阿奴,箭!」春菲聞言,直覺奔前送上她的長弓。徐夫人取出背上最後兩支木靜,拽滿弓,微地瞇眼。

  兩名漢子一前一後,在微亮的天色裡顯得有些灰白,春菲算算距離,早超過一般射程外,但徐夫人卻是沉靜若水,黑眸似不流動的深潭,專注地凝視前方。

  春菲著魔地看著她黑不見底的眼眸,恍惚地以為天地成為一匹白布,只剩遠方兩個灰點,再也沒有其它顏色。

  熒熒流波自黑潭劃過,幾手滿溢出來。剎那間,雙箭破空迸射,第一箭精準而極具力道地透過第一人背心,那人連吭都來不及吭一聲居然隨箭的力道往前撲飛倒地,第二箭急掠過剛倒地的屍首,直追第二人。

  狠狠地,沒有餘地的,扎進第二人的咽喉。

  晨風拂來,她白色衣袂微微拂動,仿如浮流白雲,滿地的屍首她視而不見,回頭看了徐四一眼,確定徐四隻有一些輕傷,不致嚴重到哪,她這才沙啞道:

  「……二哥……四姐都安全了……」而後身子一軟,雙膝落在地上,就要倒下去。

  徐定平動作極快,左手一攬,將她的六妹納入懷裡。

  「……誰也沒想到,當今陛下比軟弱的夏王還不如,在此時私問重臣出降書的可能性,這對邊關將士打擊甚重,緊跟著宮裡議事房走水,蕭金鳳與方帝夫燒死在裡頭,民間傳說這是先皇冥冥中為護南臨的作為,議事房專議南臨大小事務,是歷代帝王為南臨彈精竭慮的地方,這正是在警告後代絕不能輕易捨棄南臨。」

  乾乾淨淨的男性嗓音沒有高低起伏的陳述,本該不會驚醒熟睡的徐烈風,但她還是迷迷糊糊轉醒,唇邊一直有個溫暖的東西來回蹭著她,她忍不住一口輕輕咬著啃著舔著,這次的雞肉沒味啊,她想著。

  良久,徐二沉重的聲音在布簾後響起:

  「……才多久,怎麼會變成這樣?」他等了又等,等不到內室的回應,心裡覺得古怪。「長慕?」

  徐長慕半垂長睫,觀察著床上的阿奴一直啃著他的手指,她的肚子咕嚕嚕地響著,竟然也驚不醒她。

  他本著學士研究,將手指推得更進去些,發現她啃得更來勁。換句話說,在睡夢中極度飢餓的人,通常不管面前擺著什麼,都會當食物來啃了。

  「長慕,那現在南臨君王是……?」

  徐長慕坐在床緣,心不在焉,道:「蕭家除了蕭金鳳,只剩一個蕭元夏,自然是他登基了。他登基後,立即頒明令,南臨只戰不降,它日有大臣議降,一律杖斃。南臨長慕所著立時得到重用,南臨徐家除隆重厚葬外,尚有其它厚重賜封,徐六烈風遭人陷害,即日還清白之身,並召南臨長慕回京,承接將主之名。」

  這研究做上癮,不貫徹到底他心裡不舒坦,不如以身測試。徐長慕俯低身子,貼近她啃得十分滿足的小嘴,然後慢慢抽離手指,等著她一口咬上他的嘴。

  哪知,她認主兒,緊抓住戀戀不捨的指頭雞,指頭雞一抽離,就見白白嫩嫩的藕臂一塊拖出被子。

  可能被被窩外冷意驚到,她終於張開睡眸,一時呆頭呆腦可愛極了,過了一會兒才焦距凝聚,漸漸瞪大眼。五哥近在她面前就差沒鼻子撞鼻子,這是要……親她麼?

  她一陣冷意,雞皮疙瘩登時立了起來,她眼波一轉,光裸裸的手臂正曝光在他欣賞的目光下,她驚得傻住了。

  她心一跳,無比奇快地縮進被裡,一摸胸前薄薄的料子更是心驚動魄,神魂顫啊顫,連忙掀開棉被一角,往裡頭看去。果然只剩肚兜,她的衣服呢?

  她再看向五哥,只見他坐直身子,低目整理輕拍著他自己的衣衫,妖精似的美麗面容明顯地遺憾。

  她的眼兒又微地瞪大了。五哥你幹嘛整理衣服?這動作很曖昧啊!你說清楚啊!為什麼你會有遺憾?你這衣服剛才脫過麼?穿上多久啦?

  她還昏頭昏腦,搞不清狀況,忽然聽見徐二在外頭又道:

  「夏王這舉動明顯是偏向徐家,明知我們不是胥人,竟要封你為將主……」

  夏王?她滿頭問號,只得把自己密密埋在被窩裡,露出一顆小頭來。

  徐長慕淡聲道:

  「他是希望我能主動出面。杏花村近邊關,消息多少有些誇大,我此次去城裡,探過幾個與官員有往來的京師商旅,眼下,戰事未歇,蕭金鳳卻與先皇一般,不喜重用劣民,對夏王幾次引薦的能人都挪作閒職,口頭承諾用上《長慕兵策》,卻凡事以方家為準。一個月前,她下召祭祖,認為是徐六意圖謀害先皇,觸怒歷代祖宗,這才令南臨連連吃敗戰,因此打算挖出徐六骨灰祭拜祖先。」

  徐烈風聞言呆住,抱著棉被慢慢坐起。

  徐二難以置信,道:

  「這是怎麼了?明明是她栽贓阿奴,哪來的觸怒歷代祖宗?」

  「若然我們徐家都是胥人,只怕今日父兄所有骨灰都會被她拿去利用。」徐長慕不疾不徐,盯著她道:「她心知只有阿奴是胥人,胥人守護了南臨幾百年,最後卻被南臨君王活活害死,也許,她就怕南臨連吃敗戰是胥人冥冥中害的。」

  徐二喃喃道:「這是怎麼了……這還是我們曾守護的南臨麼?」

  「夏王砍下的人頭,不是阿奴的。」徐四忽道。

  徐烈風聞言,往分隔外廳內室的門簾看去,簾後二哥就坐在那裡說話。

  二哥在外廳似避嫌,五哥卻在內室不避嫌?

  大家都知道她棉被下什麼也沒穿?誰脫的?

  徐長慕答道:「夏王知道徐六墓裡不是阿奴,但,蕭金鳳不知道。只怕他倆早有嫌隙,至此才爆發開來。蕭金鳳心計多端在皇位上,一心不讓人覬覦皇位,卻忘了審視君王這條路她走不走得起。」他沉吟一會兒,多瞟她一眼,再道:「恐怕蕭金鳳問降書一事是有人故意放出來,而議事廳走水一事也有內情,據說方帝夫是活活嗆死的,他的眼睛被挖了出來,許多宮女太監都死在那場大火裡,只怕是被滅口了。」

  她瞪大眼。

  「挖眼?挖他眼睛做什麼?」徐二吃驚問著。

  當年夏王大婚時,曾為方駙馬的帝夫目光久久難離阿奴精妝後的艷色,這事只有他與蕭元夏注意到。徐長慕不經心說道:

  「也許是蕭元夏看不慣那雙眼睛。蕭元夏登基後,曾在京師被那個無賴方十二衝撞,當下,方十二斷其雙手。」

  徐烈風驚詫不已。怎麼蕭元夏變得這麼狠?

  「都是方家……」徐二皺眉。「邊關還得靠方三郎,他此舉是在清算方家,難道不怕……」

  「方家有兩派,一派偏蕭金鳳,自是帝夫那一派;另一派則如良才方三郎,寧戰不降,蕭元夏恩威並施,力摧方家,不讓羅家獨大,眼下皇后背後的羅家跟方家仍是勢均力敵。」徐長慕撫額長歎:「你們……連這種事都不知情,徐家能撐到如今才垮臺實屬不易了。」

  如果是以前的徐烈風,必會說理會這些朝中局勢做啥,只要為南臨盡忠殺敵就夠了,現在她卻覺得五哥這一聲歎得極好。

  外頭沉默良久,徐長慕也不在意,自床頭取過藥膏,仔仔細細在她面疤上塗藥。她初時還真不習慣,但她實在不想對著鏡裡的自己塗,遂屈服在五哥塗藥的誘惑下。

  她注意到他指頭上居然有好幾個咬痕,一圈一圈的,這牙印真整齊……誰咬的?

  「長慕,陛下召你……你回去麼?」

  「為什麼要回去?」

  「他用南臨長慕,而非徐五長慕,這是看重你……」

  「那又如何呢?」

  「長慕……依你見,南臨最後會不會……」

  蕭元夏不降,也撐不了多久。這些年他研究過各國名將的用兵之道,方三郎雖是良才,可惜遇上西玄陰兵,絕非敵手,太晚了,現在蕭元夏不管想做什麼都已經來不及。但這話他不想說,只道:「這種事我怎麼會知道呢?」

  「……」徐二彷彿下定決心,聲音略大道:「父親他們都葬在南臨,難道我們要眼睜睜看著西玄人踩過他們的墳……阿奴的胥人祖宗也葬在南臨,它日他們墳下之地換成西玄附屬,阿奴要如何面對他們?」

  徐烈風聞言微地一震。

  「二哥!」徐四冷冷喝著。

  嘩啦啦的,徐長慕狠狠地拂開茶几上徐四熬好的補湯鍋子,湯汁四濺,鍋碗滾地。他起身,盯著布幔下隱約的人影。

  「二哥,想來當初你是沒聽清楚,那我今日就再說個明白,明年春至,徐家四人必出南臨,永不返南臨。」

  「你以為為什麼我們違旨?當夜我們可以不出戰的!為什麼我們要出戰?明知不對勁,仍執意要去?」徐二咬牙切齒:「我們背後,還有南臨啊!既然你有專才……」

  「原來二哥,是要我冒著必死的決心麼?你怎會不知天下沒有必勝的戰役?你以為我有這本事?西玄陰兵你經歷過,你要我肢解分離?」

  「不……我不是這意思,你可以是軍師,不必親上戰場……」

  「哦?那,你說,會是誰親上戰場呢?」

  徐二聽出他的言外之意,猛然閉嘴。

第11章(2)

  徐四立刻道:「我贊成明年春出去。」

  「定平!」

  徐長慕轉向床上的徐烈風,神色淡然。「阿奴呢?」

  徐烈風看著他。「我……」

  「你二哥早就猜到你醒了,不是麼?徐二,你開始學起蕭金鳳了?居然迷信到以為胥人能左右這場戰役?你把阿奴當什麼了?她跟你沒有血親,但好歹,昨晚她耗盡力氣救你一命,為什麼你不能替她想呢?你要你的妹妹、我的阿奴,再一次與死亡擦身而過麼?」

  「我沒這意思……你說過凡事都有破解之法,只是尋不尋得到……你沒有經歷過,那不是凡人可以破解的……我幾乎以為我在陰間道,沒有人跟我對戰,為什麼定平會斷了臂,我失了眼……胥人守護南臨三百年,必有克敵之道是我們不知道的……阿奴有胥人血統,或許只要胥人留在邊關,陰兵便不敢接近,你又擅長兵陣,說不得……」

  「你怎知這不是蕭元夏又一個陷阱呢?」

  外頭徹底的安靜了。

  徐烈風聽見徐四說道:「二哥,我先扶你回房吧。」接著,她清楚地聽見當他們走出木屋外時,徐二一聲低語:「我不是要阿奴親上戰場——他們的墓,我們的根……都在南臨……為什麼長慕不懂呢?難道他心裡沒有南臨麼?」

  「因為在他心裡,徐家活人比死人重要太多。」徐四答著。

  徐長慕看著她分神,忽問:「你聽見他們在外頭說什麼?」

  「不……沒有……」

  徐長慕坐回床緣,將她抱進懷裡,俊臉埋進她的頸間。

  「別聽他說……阿奴,如果真有那麼一日,我先把你們送出去,再回來想法子帶走他們的骨灰……你別聽他說……」他咬牙道。

  她柔聲笑著:「嗯,我只聽五哥的。」

  徐長慕在她頸間深吸口氣,鬆了懷抱,自櫃上取來她乾淨的衣物。

  「五哥……是誰帶我回來的?」她小心翼翼問著。

  「除了我抱你回來,還能有誰?」他坐回床邊。「我們天亮回來時,村裡沒人,只有地上幾具屍首,我至村尾找徐二,才知道你們躲在獵屋那頭。」

  「那些盜匪…」

  他若有似無地譏諷。「南臨將亂,未來這段日子這種盜匪只多不少,這裡頭有幾人不似南臨相貌,也許是他國人混了進來,倒是阿奴你,真真了不起,定平提到那些盜匪幾乎由你全滅。」

  「那是我該做的。二哥有眼傷,四姐也不方便,我不保護他們,誰保護?」

  他微微一笑,意有所指著:「是啊,你二哥有眼傷,你四姐只有單臂,唯獨你,健健康康的,你不保護他們,還能有誰保護呢?」

  她抿抿嘴。是呵,她健健康康的,能死命撐那麼久她都意外,連一般人都不見得有她撐得久,那是不是表示……她的髮色遲早會回來,她不是老人,她只是意外地生了一場病,遲早,她曾有的會全部還給她。

  思及此,她心裡對未來有了小小期待。

  「……五哥,你這手……」這麼熱情地湊到她面前做什麼?

  他笑:「方纔你餓極,拿我的手掌當肉啃,你忘了麼?」

  她哪是忘?她是根本沒印象。她又瞟瞟他平舉在她眼前的手,揣度著五哥非常人的思考狀態。

  最後,她面色微紅,輕輕吻上他手掌上的咬痕。

  「就這樣麼?不是該以牙還牙的嗚?」他道,神色甚是不滿意。

  「……五哥,不方便吧,我這衣服……」

  「我抱你回來時,你衣上全汗濕,不脫不行,這屋裡誰能替你脫?自然是我親手脫的,有什麼沒見著的?阿奴,你膽子什麼時候這麼小了?在我面前連點瘦肉都不敢露。」

  徐烈風神智被他投下的轟天雷震飛了。她的衣物是他脫下的,那她……她這老人的身子不也被他看光?

  不,不是老人身!她的身子漸漸有肉,皮膚也沒多少皺紋她都在注意著,甚至,偶爾有錯覺,除了頭髮白外,她與常人沒有什麼不同,只是還虛了點,肉軟了點而已。

  「阿奴膽子真變小了啊。」他不無遺憾。

  又遺憾?她咬咬牙,反正看都看過了,多看幾眼跟少看幾眼也沒什麼差。她狠著心,自被裡露出光裸的手臂,湊到他面前。

  「五哥你咬吧!」她視死如歸,當作沒有看見在她臂上來回貪戀的目光。

  他捧住她的拳頭,輕輕咬上一口,低低笑著:

  「阿奴你這欠債還債的性子真好,品性良好,教人不得不愛,你可要好好保持才是。」

  她聞言,嘴角翹起,心知五哥這是增加她的信心。但,過了一會兒,她覺得不太對勁了,這哪是一報還一報,五哥這不是啃,這是在連環親了,親得她連腳心都癢了,她很想縮回手,但五哥那句欠債還債的話令她硬著頭皮任他玩弄,原來五哥根本不是增加她的信心,而是讓她沒有退路。

  她只覺腳心越發地酥軟,不由得蹭了蹭床鋪,眸底都被逼出一層水色了,五哥這錢莊根本是專放高利的!她都不知還了幾分利!

  徐烈風努力轉移心思,嘴裡隨口問著:

  「五哥,你瞧蕭元夏怎麼會甘願為皇呢?我一直以為他無心皇位的。」

  他一頓,平淡道:「有些人即使再不情願,也有應盡的義務。」

  「……五哥……」

  「嗯?」

  「等我們走以後,盜匪還會來這村落麼?」那時,這村落裡的人會有如何下場呢?南臨還會有多少個地方落得昨日那般?將來南臨真抵抗不了西玄,那……京師裡曾冒險救她的金兒呢?府裡的脾女呢?甚至,以往五哥成人禮住過那個鎮城劣民會有何種未來?都將受到戰火洗禮嗎?

  徐長慕頓住動作,將她雪白的衣裙攤開,盯著那白色好一會兒,才轉頭朝她笑道:

  「阿奴,把被子放下了,我替你穿衣吧。」

  他的答非所問令她一愣。她結結巴巴:「我自己來吧……」

  「瞧你肚子響的,有力穿嗎?反正我替你脫的,也不是沒看過。快點,我托村裡人做飯菜,也是時候送來了。等你吃飽了,還有一堆衣服等著你洗呢。」

  徐烈風面部一抽,很想直接問他,是不是現在真把她當家奴了?她要哪日生病了不在了,誰來替他做飯洗衣做臘肉?

  這不是擺明……她連病也不能生麼?要健健康康的,每天操勞……她想她一定有被虐待的傾向,居然為此感到高興,五哥那一堆衣物——到底有多少啊!

  她抿抿嘴,慢慢放下棉被,露出光滑的手臂跟薄薄的肚兜。她滿面通紅,垂目看著自己微微隆起的胸部,內心一歎,以前多好啊,她記得以前她還挺豐滿的,這上頭的肉怎麼忘了回來呢?她又瞟到她的臂肉,真的不老,還挺年輕的。

  五哥他湊了過來,十分正人君子地替她套袖穿衣,他掌心蹭過她的頸背,她渾身一顫。

  「怎了?」他開心地問。

  「沒……」她心裡有點古怪,是她太敏感了嗎?她怎麼覺得五哥碰過的肌膚如火在燒。

  他又微微傾了過來,幾手將她攏在他的身影之下。他平靜的鼻息幾乎在她額上,一點也沒有異樣啊。

  「阿奴,光是這樣你便臉紅心跳了,那以後還怎麼得了?」他十分平穩,平穩十分地說著,然後他再俯頭在她耳畔低語:「好阿奴,眼下我正在做正正當當的事,你可別想歪了。」

  「我……我沒想歪……」她氣虛道。「五哥,你……能不能再穿快點?」

  「我第一次幫姑娘穿衣呢,稍稍給我點時間學吧。」

  她聞言,內心有衝動很想流淚。穿件衣服而已,需要用到學這個字嗚?他還提到以後呢。五哥總是這樣,把事情想得很遠,也把他倆的未來想得很遠……

  她又是一僵,他在替她繫腰間的衣繩,看起來多理直氣壯,但他的側臉是不是太靠近她的肚兜了,再近一點就要碰到她……她的……

  壞阿奴,你把五哥想得太淫邪了!她痛罵自己。她伸出手輕輕撫過他沒有白絲的長髮,輕聲道:「五哥,下次我替你洗頭髮,好不好?」

  他垂下的眼眸黑得發亮。幾乎璀璨逼人,可惜她此時沒法看見。他語氣自然道:「好啊,都給你全部包辦吧。」她本想再與他說說話,忽然聽見竹籬門被人推開,隨即是姑娘家的腳步聲。

  外頭大聲嚷衰著:

  「春菲送飯來了!徐夫人醒來了嗎?徐夫人的身子暖了些吧?你們這些男人啊都不會脫,徐四小姐也不方便,還是我脫的呢,現在我既然來了就幫她換上干衣裳吧。」那語氣對徐烈風充滿崇拜之意,那怕替她做點小事都歡喜。

  徐烈風倒抽口涼氣,與他緩緩抬起的目光對視。他滿面的遺憾……

  又是遺憾!五哥,你要遺憾到什麼時候啊!

  她硬是搶過他壓住的棉被遮在自己的面前。

  他歎口氣:「都穿好了,還遮什麼?」語畢,出去打發這個半路殺出的程咬金。

  「多謝姑娘,這飯菜可以留下,至於我夫人的衣物我已經替她仔仔細細地穿妥,不勞姑娘費心了。」

  徐烈風的眼淚落下了,因為她清楚地聽見隔壁木屋裡二哥的一口巨大涼氣。

  聽得這麼清楚……不是好事啊。

  當徐長慕轉回來時,看見她裹著棉被只剩一顆頭,僵硬得跟一座小山丘沒兩樣。他不以為然嗆笑道:

  「有什麼好害臊的?這遲早是要見的,何況,阿奴,你這身子……」

  她屏息。

  他拿著一顆饅頭,順手撕了一半遞到她面前。「很餓吧,先填填肚子。」

  她一口咬住,美目還停在他面上,催促他快說快說。她這身子怎樣?

  他笑著:

  「阿奴,你這身子我還算滿意,就是骨頭明顯些,再多長肉些,我會更喜歡。」語畢,他彎身,輕輕含住那半饅頭的另一頭,目光暉暉地望著她。

  她內心波瀾壯闊一番,最後一咬牙,豁出去了,她一口吸過饅頭,環住他的頸子害羞又熱情地吻上他。反正事到如今,就……就這樣子!她豪邁地想著,不吻白不吻,五哥成人禮她跑得慢跟不上,但往後……往後她想跟上他每一次的「情慾勃發期」。

  五哥,你最近的「情慾勃發期」次數是不是多了點?

  他低笑著,食指摸過她誘人的唇角,與她額抵額的。他沙啞道:

  「我的好阿奴,你這欠債還債的個性我十分尊重,改日讓你還了就是。」

  「……還?」還要還什麼啊?她怎麼又茫然了?

  「一報自該一報還,當然是還我今日幫你穿衣的恩情。這樣吧,改日,你替我穿一回衣,就此攤平吧。」他見她一臉扭曲,徹底覺得他很無恥的嬌俏少女表情,再無當日那眉間灰心喪志的淪桑,心裡不由得微微歡快起來。

  雖然眼下阿奴只回來一半,不打緊,日子還長得呢,只要能確定這白髮不會讓她在正值風華時忽然退速蒼老下去,那,這頭白髮曾救過她出京,他感激都來不及,又怎會厭惡呢?

  他憐惜地吻上她的髮絲,將對她身子的期許全付諸在這吻上頭。

  「阿奴,你是有債還債,而我徐長慕,最愛以債養債。」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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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0-3-15 22:16:57

第12章(1)  

  徐烈風正拿著棍子打著濕答答的衣服,瞟著身旁的四姐。這四姐真真義氣,覺得她家事負荷過重,便來幫忙,不似五哥,一聽四姐要幫忙洗衣,大老爺地開口:

  「那好,二哥的都給定平吧,阿奴你只洗我的衣物,以後別再洗外人的。」

  二哥在旁撇過頭,當作什麼也沒聽見。

  這兩人……在鬧意氣,她哪敢插話。連四姐都不同意二哥的主張,說穿了南臨欠了徐家欠了胥人,為什麼還要再為南臨付出……

  她看向溪邊浣衣的女人們。她……也想隨五哥出南臨,想一生被他叼著看遍天下,但,她心裡也有糾葛,這些人的未來呢?這些人都是爹他們想要保護的南臨百姓,都是……是那個疼她入骨的陛下所該保護的子民,她就這麼一走了之,她……

  忽然間,一個一個少女往上游處沖了。她傻眼,這跑得是不是太歡快了點?

  「時辰到了,都趕得急呢。」洗衣的少婦掩嘴笑著,看了她倆一眼。「徐夫人是不用去了,但徐四小姐還未論婚嫁,可以一試。」她瞄瞄徐四的獨臂。

  「上頭是男人洗澡的地方,這跟論婚嫁有什麼關係?」徐烈風無知問道。

  「徐夫人,徐先生沒跟你說麼?今年是村落裡一年一度求親沐浴節啊。」

  求親沐浴節?徐烈風被這節日名稱給嗆了一下。這是什麼鬼玩意?

  「有錢沒錢娶個老婆好過年,今日在溪上頭洗澡的男人都是些未婚的,又想在年前娶個老婆好過年,就會在今天這節日去洗澡,將脫下的衣裳擺在石頭上,如果對他有意的姑娘,就會把他的褲子搶回家。」

  徐烈風嘴角正要抽一抽,就瞧見徐四突然以極快的速度隨那些姑娘跑去。

  「四姐小心!」不對!今日幫她們背衣物籃的就是五哥跟二哥,五哥順道來協助二哥洗澡。二哥未婚!她大叫一聲,扔了洗衣棍趕忙追上去。

  幸虧是二哥未婚,幸虧是二哥洗澡……二哥,我對不起你!

  一群少女在樹後窺視溪裡美色,不時掩嘴吃吃笑。這真是想要求親麼?根本是趁著這節日一飽眼色吧?她跑到徐四身邊,往溪流中央看去,七、八名打著赤膊的村裡男人正在散發沐浴,她立即面無表情地調開目光。不是她太保守,現在已邁入初冬,溪邊早晨多是白色的薄霧,適時地掩去一些較為隱密的部分,甚至,令得這些男子若隱若現,似有天上浴池男仙洗的錯覺,這樣騙財騙色……不是,是她眼才太好,看得一清二楚。

  她慢慢蹲下來,撫著額。這將是她一生的秘密,絕不能外傳。

  「阿奴,你不舒服?」

  「不……我是吃不消……」她虛弱道。

  「你來看看二哥在哪?」

  四姐之令,不得不從,她又緩緩起身,微微瞇起眼,讓目光調至一個高度,一一掃過他們的面色。

  放衣物的大石後,有個眼熟的……不對,是兩個眼熟!剎那間,徐烈風頭暈了一暈。怎麼五哥也在裡頭呢?不是只在旁看照著二哥嗎?

  「怎了?」

  「……在大石後頭。五哥也在,正幫著二哥洗背呢。」

  徐四驚異地轉頭看她。「你眼力真好。」

  「不不,我眼力不好……」她什麼也沒看見,請別戳破她的一生秘密。

  徐四這一回想,訝道:「阿奴,你五感很強麼?」不管是射箭的眼力,聞到他人根本沒感覺的血腥味,再仔細一想過去幾年她與阿奴的接觸,不由得一震。「這是胥人的特性麼?……我竟然沒有發現?……」

  「不不,四姐你誤會了,我是普通小百姓……」

  「我居然輕忽了。我以為我在徐家處處注意著每個人,雖然也隨著他們忽略你,但我自認我一直細心地注意徐家每個人的事?……」

  「四姐,這種事就不要……」

  「這些日子過得太混亂了,我都忘了。阿奴,你覺得徐長慕真喜歡你?」

  徐烈風想也沒想點了頭。她不是一廂情願,五哥一直試著讓她明白,他們是兩廂情願。以後,她不會再一轉頭,發現世界又變了,不會再以為自己老是在自取其辱。

  「我不喜歡他。」徐四坦承道,看見徐烈風吃驚的表情,她再度強調:「徐家裡,我就不喜歡他,他太聰明太涼薄。我一直不明白為什麼他回南臨後會留上這麼久的日子?照說,他見勸不動父兄,陛下也無視他時,他就會一走了之,但,他留下來了。阿奴,我雖名為他四姐,但我跟他之間,卻沒有任何牽連,直到這次他在邊關及時救了我跟你二哥,他要我還他這份債,要我在村裡顧著你些。我,不是為了還他債,而是我自認欠你的。其實他早預料小週一滅,駐守邊關的徐家首當其衝,他親赴邊關想與西玄陰兵交手探底,哪知他們只是一支輕騎,比任何軍隊都還快,他只來得及救起我跟你四哥,找大夫讓我們撐過那段日子,而那時,你正在天牢裡。如果他早點回去……你不見得會落得這般下場。」

  「不……我寧願……用現在這模樣換你跟二哥安好……五哥救得好……真的……」

  徐四凝視著她,再道:

  「徐長慕那四年,捎了些信,雖然沒有一封是給你的,但裡頭每封信都會問到你近況如何,他捎來的外國玩意,若是給女孩家的,珍貴如一份的,他只寫上阿奴的名字,無視我這個四姐。前兩天我瞧你整理衣物時,將那蝙蝠帕子視若珍寶,你還真是在乎他。」一頓,她聲音微微放軟:「你從來沒有問我,所以我不說,我知道你一直誤會他那四年沒有想過你,我卻沒有解釋過,任著你誤會……對不起,阿奴,這一句是我自己的,徐家收養我,我該站在他們那一邊;對不起,阿奴,這句對不起卻是為死去的父兄,我知道在他們臨走前想說,但他們已經說不出口了。」

  徐烈風聞言,撇頭看向另一頭,嘴角拚命往上拉,但始終拉不起來,最後她放棄了,轉回來時眼眶已紅,她啞聲道:「我沒關係的……」她懊惱地抹去掉落的眼淚。「我都不怪的。如果兩年前五哥親口跟我說,我也是不信的,只會覺得他在騙我,現在我卻是會信……誰都沒有錯,我知道父兄他們心裡也苦悶,我只是遺憾沒有讓他們在世時更喜歡我,讓他們沒有太多牽掛的走。」

  徐四靜靜地看她一會兒,目光又拉回男仙沐浴天上池。「是啊,有時,能少些遺憾就少些吧。」

  徐烈風聽她言語有些異樣。「四姐?」

  徐四難得一笑。「現下我要去搶他的衣物,少份遺憾也好。」

  徐烈風啊了一聲,就見徐四走了出去。他的衣物?誰?五哥!徐烈風瞪大眼,此對,她見樹叢後一名村落少女直往溪邊奔去。

  那女人意欲為何?想搶誰的啊?

  五哥在村落裡雖是有婦之夫,名草有主,但他倆間什麼也沒有,沒有夫妻之實沒有婚緣書,就只是冒充個名兒……家裡有四人,誰知有沒有大嘴巴?

  萬一有人搶五哥的褲子……四姐也想搶五哥……怎麼……怎麼可以?她不讓……怎能讓?連她都沒跟五哥主動求過婚,怎能讓人捷足先登?一直只有五哥在暗示明示她有兩人長程的未來,她卻膽小不敢有動靜,她怎能讓五哥面對其他姑娘的求親,讓他有片刻對她一廂情願的錯覺?

  思及此,她拔腿狂奔,跑得比誰都快,當她越過徐四時,徐四瞠目幾乎以為杏花村裡出現了飛躍中的神奇白羚羊。徐烈風一時忘了她的髮色,忘了她心裡的芥蒂、她的戰戰兢兢,如風一般奔到大石旁,她雙手一壓,翻身跳上大石,就著男人的衣物一股腦兒的翻著。

  五哥的褲子呢……哪件?這件?那件?衣物都是她洗的,她怎會認不出,但這些衣褲裡沒有五哥的啊,還是他今天換了新褲……她眼尖,看見眼熟的長褲,連忙抓起跳下石頭就跑。

  徐四本在她旁邊找著,一見阿奴眼明手快搶上一條就跑,她先是愣了一下,回頭喊道:

  「阿奴,你搶二哥長褲做什麼?」

  徐烈風奔得太歡快,差點撲地。她低頭攤開仔細地看……滿面通紅地走回去,石上已有幾個大膽的姑娘在搶了,她還搶得到麼?

  徐四朝她伸手。「把二哥褲子給我,我要。」

  她也沒深想,就交給徐四。她記得五哥跟二哥是在這塊巨石後的,她繞過巨石,想探頭一看,瞧瞧五哥衣物是不是放在他身邊,讓她搶一搶吧!

  哪知,她才微一探頭,就見有個衣著整齊,雙臂環胸的男人長身玉立在溪裡倚著大石掩去身影。

  他斜斜往她看來,笑道:「阿奴搶褲啊。」

  「……」五哥你都看見了吧?你都聽到了吧!你很歡樂吧!

  「要我脫下來嗎?」

  「五哥……」她艱澀道:「你穿得這麼整齊,怎麼沐浴?」

  「我是幫你二哥,又不是我自己要洗。」他笑,自大石後現出身影。

  五哥後頭還有個光裸的男子躲在石後,她下意識要細看,徐長慕卻輕輕轉開她的臉。「那是你二哥,他有什麼好看的。」

  ……二哥是被這些大膽的姑娘嚇到了吧?她有點同情二哥,但更懷疑五哥早就知情,才一身未脫地入溪,他是想整二哥還是整她哪……徐烈風見他自巨石內側天然的凹槽取出乾淨的衣物,轉至另一頭石後。

  她注意到大石上的幾名少女往這看來,她立即面無表情負手跟在他身後,適時掩去他的背影,同時趁他在石後換衣時,像個門神一樣的駐守在旁。

  天上有飛鷹吸引她的注意力,她抬頭看去,飛鷹盤旋幾圈後揚翅而去,消失在天的那一端。那一端已經越過南臨邊界了嗎?

  她慢慢蹲在地上,托腮看著天空。

  南臨的天空,一如徐家顏色的白,令人著迷。國土雖小,卻是美麗豐饒,她只在京師待過,但雙眼一閉,滿腦就能浮現出五哥曾繪出的南臨地形。

  徐長慕一轉出來,見她蹲在那裡,面色大變。「阿奴,你哪兒不舒服?」他語氣微緊繃,極力掩飾剎那的驚慌。他自她身後環了過來,要將她一把抱起。她道:「五哥,我沒事。」

  「……沒事?」

  「我真沒事。」她連忙起身面對他。

  他一身乾淨衣物,長髮微濕披散在肩後,面帶狐疑,上上下下打量著她。

  她注意到他全身上下都不是白色……

  「五哥……你不愛穿白色嗎?」自來村落後,不,正確地說,自父兄走後,他就再也沒穿過白色。

  他聞言,先是一怔,而後輕輕一笑:

  「阿奴現在才發現麼?那種顏色不過是徐家的枷鎖,徐家差不多都走了,南臨君王是怎麼對他們的,你最是清楚。我對南臨一點留戀也沒有。」一頓,他又忽道:「在國外四年,我走過大魏、北塘、西玄等大國,又去過一些小國,卻也沒有什麼好留戀的,阿奴覺得我太薄情嗎?」

  徐烈風柔聲答道:「那一定是五哥還沒有找到可以留根的地方。」

  他看著她,笑著:「也許。阿奴的根,卻在南臨了。」

  「我……」

  他將濕答答的衣褲全塞進她懷裡。「阿奴要我褲子,現在我給你了,接下來呢?」

  「……」五哥你這是要我替你洗吧?但她仍是緊緊攥著他的長褲不肯放。

  徐長慕見她跟防賊似的保著他的長褲,心裡又愉快起來。他道:

  「昨天我聽說,今日有搶褲求親。之所以用搶,就是趁其不備,你要不允我婚事,我就不還你,叫你光溜溜的沒法回村落。」

  「好毒……」這已經算是霸王硬上弓了吧?

  「所以呢?」他笑,很拽地看向另一頭,沒看著她。

  「五……五哥,你……你……願不願意接受阿奴的……求親?」

  「如果不願意呢?」

  「……五哥不願意,我……我……就不還你長褲……」她說得好艱難,只覺立場整個顛倒了。

  她偷偷瞄去溪邊,發現二哥正注意這頭。她臉上燒得厲害,她不還長褲還能怎樣?他又不是沒穿衣,難道逼他脫褲子嗎?

  「哎,這可怎麼好呢?……」

  她咬咬牙。「五哥存心戲弄阿奴嗎?」

  「也不是。只是,我還在想,阿奴為什麼要求親呢?」他美目終於轉了回來,與她對視。

  他的目光緊緊纏著她,不讓她迴避。她徐烈風什麼都沒有,就是夠膽子!她堅定地報以回視,清楚地說道:「當然是因為我喜歡五哥!我從很久以前就喜歡五哥了……」她從袖袋裡小心取出蝙蝠帕子。那帕子都經過三、四年了,居然如全新的一樣。

  「五哥捎這帕子給我時,還沒喜歡上我,但,這時候我心裡早有五哥了!我比你早,當然由我求親了!」她無比豪邁,豪邁無比地說著,豁出去了!她假裝站在此地的自己,戴了好幾層面具,誰也看不見她此刻赤裸裸挖出來的情意。他輕啊一聲,自腰間取出繡著小青蛙的帕子,故作姿態地回憶他是何時拿到這帕子。

  她咬牙切齒地想著:別裝了你!

  他慢條斯理道:「我回南臨才拿到你這定情物,確實你……比我早啊,那你主動求親也是應該。」

  她聞言一噎,索性充耳不聞了。

  「瞧你害羞的……」他當著她的面,輕輕吻上那帕上小青蛙。「這小青蛙啊,我愈看愈歡喜,我就允了你的求親吧。徐夫人,以後你就陪著你夫婿飛遍天下尋找可以留根的國家吧。」語畢,他拿出自己的學士方牌,乾脆地一折,斷成兩豐後毫不留戀拋到草地上。

  「五哥你……」

  他抬眼凝視她,笑道:「在此之前,我就陪著你留在這小井底吧。」

  徐烈風被震住了。學士牌子代表一個學士可以毫無顧忌地遊走天下,天下各國君王也得尊重他們,沒了學士牌,意指此人已被國籍鎖住,從此,他不再是學士,只能被當成一個效忠南臨的南臨人……

  「帶著一個心有牽掛的阿奴走,還不如,這幾年就姑且婦唱夫隨,等到南臨解了圍,你須得一世夫唱婦隨,我要你做什麼、要你去哪兒、要你活多久、要你守護著我,你都得做到,行麼?阿奴?」

  驀地,熱氣湧上她的眼兒,她強忍著,忍著忍著,眼眶都紅透了。她啞聲道:「好!五哥最會以債養債了,五哥暫且把債都記下,阿奴答應你,我跟你,絕不在南臨結束,阿奴這隻小青蛙,還想讓你叼著走,到那時夫唱婦隨,阿奴都雙倍還你,定教你過上比學士還好的生活。」

  徐長慕聞言,深邃的美目噙著春風笑意。這學士生活哪及得上她?當日在學士館見到她,她光彩奪目地陳述火攻防術,加以同一偏才,不免令他砰然心動,首次有了夫唱婦隨的想望,卻沒料到這個少女是他心裡一直掛念的妹妹阿奴。相互切磋,夫妻共同在他國戰場上實踐己身理念的想法,頓時被他放棄。他只想帶她遠走高飛,護著她寵著她,讓她避開南臨這個兵事專才實踐理念的最佳立即戰場。

  他上前一步,等著她也主動跨前一步來到他懷中,他才環住她的身子,讓她一頭過腰的白髮悉數都圈在他的懷抱裡。他清傲但隱含柔情,在她耳邊低語:

  「阿奴……自們成親吧。」

  讓他這個丈夫一塊分擔,陪著她還清胥人的血、疼她的陛下,以及她認為欠過的南臨人情,一併還清後,那時,她就真真正正是徐長慕的阿奴,與他人或胥人再無干係。

  半個月後,南臨邊關-

  「南臨長慕?」方三郎驚聲叫道:「人在哪?快叫他進來,不,我親自去見他!」

  徐長慕!徐長慕終於出現了!方三郎匆匆隨著這名徐家軍往外走去。

  一名年輕男子負手站在不遠處,不必看那美麗的相貌,就知道他必是學士解非——南臨長慕。

  那一日學士館的學士解非,他印象極深,有意結交,甚至想留住這個學士解非引為知己,將來成為自己專屬的軍師,後來知道他就是徐五長慕時,他只覺有點遺憾。

  他由已逝的帝夫那裡得知徐家上下是劣民,徐五長慕不會得重用,正是方家出頭的好時機!

  是啊,時機是到了,他也有滿腔熱血願意奉獻給南臨,南臨百姓不要再尊徐家為神了,南臨還有個方家啊,給他們機會,方家也可以成為南臨的神啊!

  時值今日,他每每回憶學士館的那一日,懊悔與欽佩不時混雜在心頭。

  徐長慕早有遠見西玄有意對付南臨,他怎麼不說出?還是,他說了先皇根本不聽?出自他手的兵策與軍甲,都扣在宮中,直到現今陛下才得重用,還來得及麼?來不及了!

  每個京師貴族安逸太久了,都以為南臨國運昌隆,不會有事的,論兵有兵,論將有將,知情的人都知徐家是冒充的劣民,全數陣亡不意外,南臨還是有未來的。那是他們沒有經歷可怕的西玄陰兵!

  就算當日學士解非有意鼓動,這幾個月來京師陸續有年輕人參軍,但,這些人連實戰訓練都來不及,而他手下的軍兵就像大風吹一樣,一次又一次急遽的消失,在戰場上打掃到的,只有肢解分離的南臨兵,哪來的全民?

  他是不是該慶幸,剛登基的蕭元夏是三代帝王裡唯一在關切邊關戰事,願意全力支持,而非如以往鴕鳥的蕭金鳳?帝夫怎麼死的,他也不想理會,只要能保住南臨,他願意犧牲自己,可惜……他好像……力有未逮了。南臨皇室召南臨長慕回京,他根本不抱希望。他後悔極了當日怎麼不救徐六,怎麼不勸帝夫放棄監斬徐六?如果當日徐六未死,也許還能得他相助……今日,簡直是曙光啊!無論如何他都要留下這個人才!

  「方將軍。」徐長慕微一施禮。

  「長慕兄!」方三郎連忙阻止。「陛下召你回京,你可帶了陛下旨令?」

  「我未曾回京過,此次是為我夫人而來。」

  方三郎一怔。是啊,他怎會回去?以往幾次京師碰面,隱約覺得徐長慕雖表面不張揚,但也是個心高氣傲的男人,今日南臨毀去他全家,曾是夏王的陛下親自斬下徐六人頭,他怎會回京跪拜在陛下腳下?他心裡微急,無論如何定要留住此人,他勉強笑道:

  「原來長慕兄已經娶妻……不知夫人現今何方?」方三郎順著他的目光轉去,遠處一名白髮女子背著他們,直看著天際昏沉沉的顏色。他疑聲道:

  「這是……服侍徐夫人的婆子麼?」

  那白髮女子的身子剎那頓住。

  「她就是我夫人,將軍以後切莫私語,她聽得見。」

  「怎麼可能……」這一句不知是說她耳力極尖,還是徐長慕娶了一個婆子。

  「阿奴,你過來,方將軍你見過的。」

  見過?方三郎見那名女子慢步踱了過來。那相貌果然是少女所有,皮膚光滑,美目清明,可惜面上有疤,若然去了疤,必是絕色美人。他正想捧一捧徐長慕的好眼光,忽地一頓。

第12章(2)  

  他驚異地瞪大眼。「你……」

  徐長慕淡淡打斷他。「她叫阿奴,我的妻子。這幾個月她在養病,不管是面上的、身上的,或者心上的,都是我一點一滴拉回她,仔仔細細照料妥當,才有今日這番光景,方將軍,此次前來,非我所願,全因阿奴記掛她心愛的南臨,我這才將學士牌子折棄,隨了她來。」

  方三郎尚在震撼中,實在不知是該為徐六活著感到驚愕,還是這對兄妹居然……最後當他聽見徐長慕將學士牌子丟棄,大喜過望,同時幾乎要羞慚掩面,代已去的大鳳陛下以及方帝夫向他們說聲對不住。

  明知徐長慕是在威脅他不得將徐六身份說出去,他竟然還被虐地心甘情願接受這樣的威脅。他無比感激地看向徐六,輕聲道:

  「多謝徐夫人記掛南臨,往昔方家子弟如有冒犯之處,還請夫人原諒。」語畢,隆重施禮。

  徐烈風還以一揖,道:

  「那些事,都是過往雲煙,我都忘了,請方將軍也一併忘了吧。」

  這聲音又破又粗,氣質比以往內斂安靜,再無奪目光彩,方三郎內心好生愧疚。那日在學士館裡,她也是意氣風發啊,甚至是唯一能猜出徐長慕談西玄陰兵用意的南臨人。如果當年他能將心裡的不甘壓下來,無視他們劣民的身份,大力推舉徐家人才,勸陛下放徐六出京,是不是今日……又是另一番局面?

  他又看了一眼她少年不該有的白髮,垂目沉思會兒,說道:

  「眼下正在戰事,他國人民要進南臨難上加難,但據我所知,有些大魏醫者正等著出去,我從中安排一下,請他們為徐夫人診上一診,徐夫人現在看似健康,但,多幾個大夫看總是保險些。」他話一說完,就見一抹驚喜的流光自徐長慕眼底竄過。方三郎心一動,霍然明白,想留徐長慕就得討好徐六。

  徐長慕要的也就是他能看穿這一點。什麼國仇家恨對他都不重要,只有一個阿奴,才是他心裡真真正正重要的人,要讓他全力相助南臨,方三郎就得將阿奴擺在任何人之上。他道:

  「那就多謝方將軍了。」

  「長慕兄、徐夫人,一塊進來吧!」他以軍師之禮待之,見徐長慕不拒,他心裡喜意更甚。

  徐長慕忽道:「方將軍,過幾日,我二哥與四姐會趕來。他們在西玄陰兵手下存活下來,對將軍必有所助益。」方三郎先是一征,而後寬慰一笑,胸懷坦蕩說道:

  「我多希望下一刻,長慕兄會告訴我,南臨徐家所有好漢都將歸來。」

  徐長慕深深看他一眼,隨他入屋。

  徐烈風停下腳步,又回頭看向遠方如墨的天空。天際彼端與此地日夜不同調,都沒人覺得異常嗎?她撫上她微微發痛的眉間,頓覺雙眼自出生以來第一次如此吃力,必須撇開目光才有了舒解。

  徐長慕轉過身,朝她伸出手。「阿奴?」

  她上前握住他的溫緩,低聲問著:「五哥,邊關都是這麼陰冷嗎?」

  徐長慕連忙摸上她的臉頰,觀望她的神情是否難受。前頭的方三郎沒有停步,他笑答著:「冬天了,自然是冷的。」

  「那小周國的……黑夜是我們的白天嗎?」

  方三郎頓時止步,回頭看著她的白髮,面露古怪。「徐夫人,這怎麼可能呢?小周國與我們日夜相同啊。」忽然間,徐長慕想起她的胥人血統,她的天生強悍五感。一個人眼強至此,可以說是有第三隻眼輔助了……他拉著她反走出屋子,瞇眼望著一望無際的白雲藍天。他轉向徐烈風,不放開她的手,問道:

  「阿奴,剛才你看見了什麼?」

  「捷報?」蕭元夏難掩心喜,略略激動自龍椅起身。「好!很好!方將軍果然不負朕的期待。史人你快把詳細情形說給聯聽。」

  跪在雙下的年輕男子沒有姓名,只有史人這個職稱。南臨有官營的史學院,每個出來的學子,先分派到各地記載南臨大小民情,直至三年磨練結束後,史人可自行選擇一生將要記載的南臨對象。

  眼下這史人就是派至戰場,將他眼睛所看見的一切全都記錄下來。他此刻眉飛色舞道:

  「陛下,自方將軍重用南臨長慕後,初時戰事未有起色,南臨西玄交戰仍是損兵折將,但方將軍力排眾議,尊南臨長慕為軍師,照他佈局所力,到了第六次,他與徐夫人再次隨軍出征,大破西玄陰兵,取下陰間將軍頭顱,贏得首次戰役!」史人至今仍然感到當時沖天的震撼。有些細節,他不太敢當著眾臣面前說出,他曾偶爾聽見徐長慕對方三郎提及給他六次,三次被動,三次主動出擊,第六次才是真正的對戰……

  那代表什麼?前面五次全是南臨長慕一步步的實驗,前五次出戰的軍兵都是為南臨長慕的實驗而犧牲。可是,不管南臨長慕有沒有這五次的實驗,戰還是要打的,到最後別說連個兵,只怕連南臨都留不住,在南臨長慕出現前,每一戰出征的將士幾乎沒有一個回來。

  他不敢當眾將這段秘史說出來,怕有心謀害徐家的官員藉機趕盡殺絕,幾年前那個徐六被害,史學院的夫子都懷疑是皇室下的暗手。所以……就算違背史人的宗旨,他也不能說出另一個秘密來。

  蕭元夏心裡甚是激烈。「徐長慕麼?他……不計前嫌,大破西玄陰兵麼?果然是徐家子弟。」這人才,必要留住!南臨首要禍患,就是這不可捉摸的西玄陰兵,只要能破了它,南臨就能與西玄實戰實打,生機大增!這些時日來他日夜憂心忽地落了底,他年輕的面容終於有了笑意。

  「史人,你再多說說。」

  「是。」史人仍是歡天喜地,他道:「南臨長慕與徐夫人在第四次就開始隨軍出戰,但南臨長慕面目太過……太過俊美,如果出戰只怕連自家軍人都忍不住盯著,這是徐夫人說的,於是徐夫人主張替他在面上繪上油彩。」

  殿上朝官喜氣洋洋,聽得此事,皆是垂目低笑。蕭元夏也沒阻止他們,徐長慕的相貌他是看過的,確實過於貌俊美麗,要讓西玄人得見是這般雅致相貌的人毀去西玄傳奇,只怕都要捶胸頓足了,烈風她……向崇拜她五哥,深信她五哥必有一展長才的一日,現在她是不是能……稍稍瞑目些了?

  他心裡微微發軟,笑道:

  「這位徐夫人真真有趣。她是南臨人麼?南臨女子多文弱,居然不畏懼上戰場,若然它日班師回朝,朕定要見見這名奇女子。」

  「徐夫人是南臨人,陰間將軍的頭就是她親手砍下,大破西玄布下的陰間道。她……」史人猶豫一會兒,又忍不住把當日尾隨所目暗的景象說出來。「臣在第六次對隨軍出征,當時白參如黑夜,飛沙走石,陰風四起,明明眼前沒有敵軍,但徐夫人她好像……看得見那些陰兵守在何處,她的血落在四方時,臣……錯覺,她鮮血流過之處,天色依稀亮了些,沒有那麼陰冷了。」

  蕭元夏聞言,驀地想起雲山洞壁裡的壁畫,那個身著戰袍的女子,滿身鮮血流洩至地引來光明,在她身前是西玄陰兵,下一幕卻只剩白骨,那白骨就是戰敗的陰兵了?神師都解讀錯了?神人不是來收天下江山,而是來毀去塗炭生靈的陰兵麼?

  ……太晚了!太晚了!他深吸口氣,只覺心肺都在劇烈疼痛。那一日,他跪在殿外求父皇成全他與烈風,那樣的雷雨……確實是在說國之不祥啊!

  不祥在於出了蕭金鳳這個為皇位不惜害死自己妹妹的皇女;不祥在於他這個容易被欺騙的皇子!甚至,不祥在於年邁的父皇只想保全小女兒,而眼裡沒有南臨了。

  「這麼說來,這女子是南臨長慕的眼睛啊。」蕭元夏微笑道:「徐長慕依她所見,領兵佈陣,這才有今日捷報,真可以說是夫唱婦隨。」

  「正是。」史人笑道:「在軍中,徐夫人的地位與南臨長慕相當,沒人敢得罪,只是……」

  「只是?」蕭元夏笑意盈盈。偶爾聽這些夫唱婦隨的事跡也不錯。

  史人略略惋惜。「徐夫人髮色異於常人,大魏大夫雖說是無礙,但總是令人心驚,邊關一帶,稱徐長慕為南臨長慕,徐夫人為南臨阿奴,請陛下首肯,將來史官統整時,將徐夫人改為南臨阿奴……」他話還沒說完,就見本是站著的陛下,失魂似的落坐在龍椅上,同時殿上一聲輕響,他回頭一看,是朝臣余廷顯手裡的象笏落了地。

  他……沒有說溜嘴吧!徐夫人本名徐烈風,阿奴是新起的名字,不是嗎?

  「……阿奴……」恍惚間,他眼前出現那個垂死的白髮姑娘……她沒死麼?努力地活了下來嗎?胥人保佑!父皇保佑!他……

  他心裡既是喜悅又酸澀。現在,她與守護她的徐五在一塊麼?原來到最後,守在南臨走不得的是他。

  「臣稟陛下!」羅國丈道:「若是史人說得正確,這位徐夫人的眼跟血彌足珍貴,老臣斗膽,它日南臨軍兵班師回朝之際,務必要留住徐阿奴,以防它日西玄又生陰間將軍!」

  蕭元夏猛然回神,掩飾狠意地掃過階下的老人。留住?是想扣住她吧!他們一起害死烈風,如今他居然還想再害一次?他想害幾次才夠!

  「臣也斗膽——」余廷顯抬起手裡象笏,跨前一步,垂首道:「據臣知徐長慕本是各國拉攏的學士,如今相助南臨,那就是丟了學士之名,他與妻子替南臨挽回生機,實是南臨恩人,將來扣他妻子在京師,這不是教各國嘲笑嗎?」

  老國丈瞇眼。「余大人此言甚差。說扣未免太難聽,將來陛下賞賜不斷,留他們在京師榮華一生,他們怎會不願?更甚者,徐長慕本是徐家之子,接替徐家未完的守護,並無不妥之處。」這姓余的,本是與方、羅兩家十分友好,這一年卻是有意無意保持距離了。

  余延顯狀似不敢吭聲地回位,像笏舉起,掩去他若有似無得意地笑。審時度勢是他的專長,他怎會不知此刻陛下心中所傾?羅國丈怕是提早完蛋了!

  「臣有事起稟。」有臣子道:「此次捷報,全因陛下識人清明,固然徐五長慕有功,但,方三郎為將,若然不是方三郎苦守邊關,又豈有今日結果?」

  方家的老臣在旁滿意地捋鬍笑著。

  高殿之上的蕭元夏不動聲色將這些人一一記了下來,最後,他的目光落在史人身上,眼裡微地柔和,彷彿透過他在看另一個人。

  「你還有事要說麼?」

  「臣請求,請陛下賜臣史徐之名,臣將窮盡一生記載胥人徐家所有的事跡。」

  「哦?你已滿三年了嗎?好!朕就賜你史徐之名,一世記載南臨胥人徐家的所有事跡,不可遺漏一事。你傳聯口諭,南臨長慕與南臨阿奴,無愧胥人姓氏,朕因此感恩感激。三百年來,南臨君王與胥人徐家一向君臣和諧,從不互疑,或許,曾中有斷過,令得胥人受了無法彌補的天大委屈,但自朕為始,不管胥人體內流了什麼血,膚要重拾彼此信賴,絕不讓後世南臨有愧於徐家!」

  一年後,南臨長慕隨軍回朝,南臨帝王親自接過幾乎被染全紅的白色戰袍。他小心翼翼地撫過上面早已乾涸的血跡,聽著徐長慕淡淡說道:

  「徐家人只著白色戰袍上戰場,就是要君王能看見將士流的鮮血,但盼君王重視邊關兄弟,不再被謊言所欺,此是真正胥人心聲,徐長慕代為轉述。」

  「聯必記取教訓,時刻以浴血戰袍為戒,不管有多少人利益熏心再欺騙朕來害徐家,朕也絕不再輕信。朕寧願盲目信徐家,也不會動徐家半分,一次教訓足矣。」蕭元夏心知她不會出現在朝上,他想見她卻也不敢見她。「徐五,徐六曾道你是天上飛鷹,如今你不願受官職,朕可允你一個願望,你好好想想。」

  「那便讓南臨,廢了男子成人禮吧。」徐長慕道。

  蕭元夏一怔。就這個?他仔仔細細打量這貌似妖精的男子,徐長慕雖是長了數歲卻比當年更要秀俊幾分,難怪烈風會在他面上塗上油彩。

  想來,要不是這男子心意夠堅定,至今身邊也不會只有一個徐夫人。當日,他救下烈風,讓烈風撐下去,怕是費了不少苦心,這苦心裡又佔了多少愛情?烈風她……會不會受了委屈,得了一個愛情少於親情的丈夫?

  徐長慕看他一眼,說道:

  「有些人,寧願等到相知又心愛的女子,一塊完成成人禮,一生只想為她一人所有,而不是如南臨一般,讓成人禮奪去她的權利。」

  蕭元夏聞言,一時無語。他想起自己第一次的成人禮……隔日見了烈風,即使那時還不甚瞭解自己心意有多重,也覺得十分懊悔,恨起這成人禮的存在。後來,他大婚,反而不在乎這種成人禮了,都一樣的……

  「好。」他輕笑:「這種民情風俗不是一朝一夕可以改的,朕盡力而為,讓往後兩情相悅的男女,多一分機會得到你說的權利。請替我轉告徐夫人,南臨京師永遠是她的娘家,不管她何時歸來,有我在的一日,南臨將是四國中最繁榮而美麗的國土,這是我一世的承諾。」

  他心知她或許會回京,但要與他這個天子再相見難了,如果可能,他願來世再相遇,下一次哪怕她真是來毀南臨的神人,他也不會再害她,但他想,她心裡還是只有她五哥吧。那……他退而求其次來世再做她兄長,讓他好好呵護她一世。「請你……也允我一事。」蕭元夏低聲說著:「請一世都別告訴她我是她……兄長,就讓她一直以為我只是個曾背叛她的外人蕭元夏。」

  徐長慕面不改色道:「徐五謹遂旨意。」當他退離大殿時,耳力極尖地聽見身後的陛下輕聲道:

  「烈風,保重……」

  徐長慕充耳不聞,也不會將這些在他眼裡細瑣的小事轉告阿奴。他注意到殿上昔日位高權重的大臣有幾名已被取代了,甚至連羅家國丈都不在此殿,蕭元夏果然夠隱忍,拖至今日完成戰事才一一掐除他們。

  未過兩天,徐長慕毫不留戀地離京。

  史徐厚顏緊隨在後。

  在史徐記載徐家的那些年裡,回京最常遇見的一件事,就是陛下召他去夏園,要他一一細訴徐家夫妻的事跡,哪怕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也要問個兩三遍才甘願,還嫌他不夠仔細呢。

  也不知是不是他錯覺,每當他試著略過徐夫人的事時,這位陛下總會敏銳地再繞回來,逼他說出徐夫人近年所發生的每一件事,就算只是一句她很好她很健康,這陛下也十分歡快,然後再逼著他重複著她很好她很健康……這位陛下,他不膩麼?

  好像這件事是他最大的樂趣似的。甚至,有時他會發現這位陛下在治理國家時開始有了歡悅。

  「因為這是某個姑娘的娘家啊,豈能讓她嫌娘家不夠好?我要給她天底下最好的娘家,讓她願意時時回來看上一眼!她每回頭看南臨一眼,便是再看我一眼啊。」這是這位陛下某次在聽見徐夫人已經不受白髮影響,健康甚於以往時,滿面喜色,唯一一次說溜嘴。

  現在他正專注在記載胥人徐姓時,時常停在徐夫人身上,看能不能多挖一點秘密……當然,他做得不夠稱職,有些秘密是絕不能寫出來的,例如徐六就是眼前這白髮夫人……例如徐五娶的是徐六……徐五簡直是徹底無視他人,居然敢在南臨裡娶徐六為妻……

  他懷疑陛下也知情,但陛下從不提起,也不允許身邊人對這對夫妻有任何懷疑。

  直至徐長慕三十二歲時,在各國近乎強力的默許,強力的壓迫下,學士解非之名又歸回他的手上,他是西玄徐直助國又復得學士之後,三百年來唯一首例。也可以說,在後世提及留史學士時,學士徐直以及學士解非是齊名的。接著,各國開始搶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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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0-3-15 22:18:19

春宵一刻千金難換的尾聲  

  大俗紅的雙燈籠掛在院子外,上頭貼著春宵一刻。

  徐烈風雙臂環胸,思考良久,良久思考,確認這是她與五哥平日住的小院,也確認這種燈籠她見過,就在許多年前五哥的成人禮上。

  春宵?

  她跟……五哥的?

  她抱著暖過的衣物步入房間,聽見隔間有水聲,就知他此刻在沐浴。

  她是知道五哥那事的。當日在杏花村裡以天地為媒,父兄墳及遠方的皇陵方位為高堂,簡略成親後便匆匆趕來邊關,至今也有三年了。

  這三年裡,吃住都在一塊,私下親抱更是家常便飯,最過親密的一夜也不過兩人上衣凌亂褪盡,肌膚相親,每一寸都被翻來覆去蹂躪過了……至今光想起她臉就熱了起來。

  那一夜,是她斬下陰間將軍的頭,身上受了不少傷,他一時失去控制就……沒有做到最後,她明白原因,當年為了讓她好走,他寧受男人最恥辱的閹割,那她還要問什麼呢?就當他倆已經是實實在在的夫妻,傳宗接代這事,就交給二哥跟四姐吧。

  春宵?莫非五哥是想重現那一夜?徐烈風掩住靦腆,夫唱婦隨,她自是要配合的,何況夫妻間的親密這是天經地義,只是各家春宵方式不同,她不會引以為憾。

  有人敲門,她上前一開,是邊關一帶找來煮飯的婢女。

  當他們徹夜研究西玄兵陣時,就是靠著這婢女幫忙煮飯洗衣,愈來愈有大老爺氣勢的五哥沒有明說,只是明擺給她看他吃不習慣、穿也不習慣,直到這一陣子,她這個小家奴才又洗起她家大老爺的衣物,他這才稍稍滿意了。

  他這以債養債的手法高啊,現在他在家裡地位簡直是直逼天神了。

  「夫人,大鎖已備妥。」婢女臉紅地交出門鎖。

  徐烈風呆然接過。「這大鎖是……」

  婢女以為她不懂,特地教她自門內鎖起。「三餐定時有人送到外頭,我們一定會準時,所以只要夫人跟徐大人餓了,就自行開鎖出來就是。」

  她還是一臉呆然,她幹嘛把自己跟五哥鎖起來?

  「這七天都依徐大人之意,做些滋補體力的飯菜,請徐夫人安心。」

  安不安心她不清楚,徐烈風只知這婢女笑得好開心好曖昧好淫亂……

  「好了,你出去吧。」徐長慕走出隔間。

  徐烈風回頭一看,心臟差點跳出胸膛。五哥此刻穿著寬鬆中衣,微濕黑髮披在身後,滿身的水氣,最誘人的居然不是他沐浴過後剔透晶瑩的相貌,而是他眼下的淚痣。她赫然想起那一夜,兩人就是這樣一層一層脫去彼此的上衣,最後他的神情在燭火下陰暗不定,終於放開她腰間繫著長裙的扣環,激狂地擁吻起來。

  她刻意斜跨一步,掩去背後的五哥,對著那婢女道:「我明白了。」她等著那紅透臉的婢女掩門出去後,低頭研究起大鎖來。

  「阿奴不會用?」男人的雙臂自她身後親密地繞過,主動接過那大鎖後,緊緊地鎖上房門。「就這樣,鑰匙放我這吧,該你去沐浴了,洗乾淨些。」

  「……我哪次沒洗乾淨?」她臉紅道,去過衣物往隔間走去。

  他垂著長睫,微微笑著。如果相熟的人此刻在他身邊,會發現這跟他平常專研兵陣軍法的神色似有同又有不同。他黑色的眼底流著淡淡的光彩,明白地說,那是屬於充滿情慾的愉悅光彩。

  他收起鑰匙,去處收藏多年的女兒節玉飾,輕輕撫過冰涼的玉飾。

  徐烈風洗完出來,他正倚在窗旁,把玩著眼熟的玉飾,她不由地脫口問著:「五哥你在做什麼?」

  「我在想,這玉飾能在人體上創造什麼奇跡」他意有所指道。

  她一臉茫然,上前一看,笑道:「原來是女兒節玉飾。」她想伸手接過,他卻一把收起,彷彿此物他將有用處。

  他皺起眉,拿過她手裡的干巾,讓她繞個半圈,細心替她擦起濕答答的白髮。她的白髮愈來愈長,卻沒有半點黑。方三郎曾提過的大魏大夫,戰事稍歇時他也托人重金請來大魏神醫,都說她已無事,但這白髮就是黑不回來。

  她的黑髮半干,他雙手自她身後衣裡滑進,撫過她無比細緻的肌膚,覆住她的胸前柔軟,他俯頭熱情吻上她的項背,她微微喘著氣,忙壓住他的雙手,低聲道::「五哥,別在我後面……」

  「阿奴不喜歡嗎?」他聲音半啞著。

  她猶豫了一會兒,不願告訴他,這背後都是她的頭髮,髮色總是……

  「我喜歡與你面對面的……」

  他眼底抹過一絲惱怒,嘴裡平靜應著:「阿奴,你知道為何我苦等到夏日才過這春宵麼?」

  她一怔,順著答道:「不知道。」

  「夏日夜裡,不管你在哪兒躺著都不會冷著。」他一把抱起她。「沒關係,我們有好幾天,可以一一試著,不必在第一次就教你躺在地上。」

  徐烈風隨時一頭霧水,但隱約知道今晚五哥想進一步……進到哪去?了不起就像那一夜罷了,她才窩上溫暖的床褥間,就見他又下床去。

  她還來不及問出口,燭火就被他熄去。屋內一片黑暗,他又回到床上,低笑道:「現在我們彼此誰也見不找誰,阿奴心裡可稍微放鬆點?」他笑著替她脫了中衣。「彼此一塊摸索吧,等你摸熟了,不害臊了,第二次就點起燭火若隱若現,這第三次天都亮了便再來仔仔細細的一回。」

  「……」這就是五哥所謂的春宵?耗上一整晚?要她說她會說這是閨房情趣。她心跳如鼓,感覺他光裸的上身壓了下來,她輕輕笑著,滿足地承受他的炙吻,但沒一會兒她笑不出來了,她咬著唇,呼吸急促,拚命在床上摸索著被子,想狠狠揪住,去發現被子早被他拋下床去,兩人之間沒有任何障礙。

  她腳趾頭縮到都疼了,眸底被逼漾出淚光,她求饒道:「五哥……慢……慢一點」

  「嗯?阿奴一時吃不消麼?」他移到她的臉前,呼吸與她細綿交錯。

  她聽出他的呼息也略帶壓抑著,她含淚喃道:「這門學問真是博大精深,阿奴怕是拿不到學士了……我本以為……」本以為那天夜裡就是他們兩人的極致了。

  「你以為什麼呢?」他的手指滑到她腰間,似是要脫下她褲子。

  她稍微張口又合上了,最後選擇不阻止他,這種閨房情趣她不信他是從成人禮學來的,難道是男人本色?

  她主動摸到她的嘴,用他倆三年來無數的夜裡所互相練出來技巧吻上他。她已有些結實的雙臂環在他的頭項,身上的柔軟偎上他光滑結實的上身。他明顯被她分了心神,一切的主動都暫停下來。

  「……三天……」他得空,聲線沙啞,明顯是情慾被她撩動了。

  「什麼?」她猶猶豫豫,在他腰間徘徊,這所謂的進一步到底進到哪?如果進得太過火,會不會傷了五哥的心?這褲子脫了行不行啊!

  他任著她煩惱無比,吻著她的耳垂道:「我左思右想,到底是誰說我成人禮足三日才出去的?」

  「……」

  「是阿奴吧,那是你幾歲?十二還是十三?那時你什麼還不懂,以為你五哥事事皆強,連著成人禮也不能輸人,就在京師四處妖言惑眾說我三日才完成這成人禮,是不?」

  「……五哥……」她可不可以跪地謝罪?

  「難道阿奴不知道,南臨男子洞房花燭夜若比成人禮還長,那就是讓新娘子給迷得神魂顛倒,彼此鴛鴦和鳴?」

  她渾身一顫。「沒有……我從來沒有聽過……」這是一個微不足道的小小小小風俗吧!難道,五哥打算與她窩在這耳鬢廝磨三天半?她……心裡也是歡喜,只是,是不是久了點?而且院外還掛著俗到極點的紅燈籠,人人都知他們在做什麼!三天半後她無顏出去見人啊!

  「七天。」他在她耳畔說著。

  七天!她僵硬如石雕,那她出去還有沒有臉活?

  他低低笑著:「總要雙倍以上,才能顯出阿奴對我的珍貴。」他將她的雙手移到他的長褲,催促她繼續。

  她像個傀儡,麻木地脫下他的褲子。七天……難怪剛才那婢女笑得那麼開心那麼曖昧那麼淫亂……難怪五哥吩咐她做些補充體力的飯菜,搞了半天邊關的熟人都知道了吧?

  她很想把他推下床,委屈地縮在角落哭一哭,她懷疑五哥這是變相逼她離開南臨……

  「阿奴,你我成親三年,為何今日才能完整的圓房,你知道麼?」

  「圓房……完整的?」她怎麼覺得今日震波連連來?五哥怎能圓房?

  「婚緣書上的日子我寫上今天。」他柔聲道。

  她一怔。

  他在黑暗裡細細描繪著她的眼眉,道:「三年前你我就在杏花村成親,日子卻已超過父兄百日,南臨沒有這種規矩,但如果有日,你我離開南臨,去了大魏,叫人發現這點,對你總是有傷。如今已過三年半,此時成了實在的夫妻也無人可置喙。

  「……五哥……這三年來……我跟你……還不算夫妻嗎?」那,他心裡有這想法,為何當日還要天地為媒娶下她?不如等上三年啊。

  他沙啞的聲音明顯得不以為然。道:「我心裡早就當你是妻子,不將你先定了下來,三年變化甚大,誰知明天會發什麼事。」

  是為了穩住她的心神,讓她不再退縮吧。徐烈風低聲說著:「從成親後,我就當五哥是丈夫了,一個心裡深愛到有時無所適從的丈夫。」

  他聞言,眼眉歡快地彎起。他仍是略略沙啞著:「今晚就是你我的洞房花燭夜,這三年沒碰你固然是依著大魏規矩,但另一方面,你要是有了身孕,那我決不允許你上戰場。」

  「……」她沉默好久,才疑聲道:「身孕?可是……五哥你不是……」

  「我有親口跟你說過嗎?」

  「沒有,是余延顯說……」她猛然瞪凸眼。「難道你沒有……」

  「蕭元夏只是威嚇我,他不致讓徐家最後一苗真斷去。他只是要有個借口能夠讓你一路好走,同時讓那些熟知徐家是劣民的臣子明白,南臨劣民徐家已經不會再有後代,不必再趕盡殺絕。」

  她張口欲言,美眸漸有淚珠。原來五哥是完好的,沒有因為她……沒有讓她背著一世對不起九泉下的父兄的債……

  「阿奴,你歡喜麼?」他在她耳邊道。

  她哽咽道:「我當然歡喜!」

  「那,你就用這七天表達出你的歡喜吧。」

  她一僵,眼淚猛然縮回去了。

  他淺淺一笑,說著:「阿奴,這七天內你完全屬於我,這三年多來真是遺憾,居然只有這七天,才是我們真正彼此相守的日子。這七天我們片刻不離,也正好看看你體力的極限在哪,你也不會再擔心你一頭白髮的事。」

  「……」她懷疑五哥會窮盡所有智慧激出她體力極限,他非人啊。他果然是個養債高手,過去沒見他抱怨過,直到今日才一股腦的索討利息,夠能忍!

  「還是,阿奴,你能一刀砍下陰間將軍的頭,卻沒體力與我耗上這七天?」他語氣不無遺憾。

  又遺憾?他怎麼這麼容易對她遺憾了?這人,想故意激她吧!偏偏她就是心甘情願地被他激。

  「你不想得到我的全部麼?就差這麼一步……」他誘惑著:「過了今晚,我這全部身心都讓你沒有遺漏的全奪到手裡,你沒有這種渴望嗎?」

  「……」當然有!非常有!太有了!她非常慚愧地承認,她太容易被五哥撩撥了,五哥的每一寸她都想要得不得了!「那……五哥,我們……來吧!」說到最後想要表達自己很豪邁,但她滿面通紅,完全失去氣勢!

  她為了補回氣勢,主動拉他要吻他,哪知,不知是她太用力了,還是他順勢而為,竟然他倒在床上,反而她撲上他的胸前了。

  這……男下女上,令得她一顫。她這個小家奴是不是平常真的太憋屈了,怎麼開始戰戰兢兢了?

  「阿奴……咱們再來一次成人禮吧,這一次,再進一步,成為真正夫妻,你就權充我第一次成人禮的引導人吧。」他柔聲道。

  她聞言,想起她曾陪他度過的成人禮。她心裡微地一軟,憐愛道:「……好,以前南臨那些狗屁成人禮都別理,五哥,今晚我當你成人禮的指導人,可我還真的很笨拙,如果弄錯或弄疼你,可別怨我。以後,你就只能有我了,不管你的成人禮還是往後的每一次,阿奴全包了。」

  「你真是豪氣啊,我還怕你害羞,不點燭火,陪你一塊摸索呢。」他笑著。

  這輕柔的笑聲不但沒有威脅性,反而多了幾分迷惑人心的可口。他也不傻,這是五哥故意誘惑她,放鬆她緊繃的心神。她心裡甜蜜蜜,跨坐在他腰上,微地彎身,擦過他的唇瓣,再迷惑地吻上她最鍾愛的淚痣,他氣息忽地一窒。

  「五哥……阿奴與你比翼雙雙飛。」她沙啞道:「今晚這隻小青蛙要一口一口吃掉她心裡頭的大老鷹,你要有心理準備了。」

  「我身心早就準備好了。「

  她撲哧笑了一聲,心裡放鬆不少,想著今晚洞房花燭夜恐怕樂趣無窮呢。

  然後,她盡心盡力但有點笨拙地完成洞房,確定五哥並不討厭,相反地還很喜歡她的「引導」後,她心滿意足地沉沉睡去……七天,也挺好過的,她想。

  直至半夜,她微張睡眸,忽然發現燭火搖曳,被她強征豪奪初次成人禮的夫婿剛回到床邊。

  「五哥?」她想抱著人體會好睡些,她倦極地大方朝他張開懷抱。

  「阿奴,記不記得我說的第二次若隱若現?」

  「……」

  「很累麼?你體力這麼不濟,怎麼行?」

  「沒……」她只是有點睏,是五哥太變態,不止聰明,連體力也是一等一的好,看來她不好好練練,是追不上他的。

  「沒有?那……阿奴。」他上了床,燭火在他面上深淺不定,他眼兒俱彎,活似個時時愛折磨她的毒辣妖孽。「阿奴的成人禮呢?誰來引導呢?

  「……」她終於明白方才五哥為何有意無意將大部分的體力活都給她,原來他留待後戰!

  「總要一報還一報的,阿奴有債還債的,是不?」他笑道。

  「……五哥……這幾年你忍得真辛苦,今日徹底爆發實屬正常,你熱愛阿奴全部身心,阿奴淚流滿面,感激涕零,以後再也不會對著白髮神傷……阿奴這七天就當是犧牲了,可不可以讓我先睡半個時辰?」

番外篇——徐解的出生  

  「這醫者是大魏而來,據說十分有名,所以我特地留住他來替嫂夫人診一診。」方三郎笑著,隨著徐長慕往徐家小院走去。

  雖然他是在笑,但心裡無比地緊繃,就怕有違陛下口諭。

  ——盡一切力量,留住徐家夫婦。

  ——盡一切力量,讓徐夫人髮色歸黑。

  ——盡一切力量,排除任何可能的學士接觸南臨長慕。

  ——盡一切力量,從南臨長慕身上習得所有兵事才能。

  ——盡一切力量……

  方三郎暗歎口氣。何必陛下下口諭,他日日夜夜絞盡腦汁,就盼徐長慕終生能留在南臨,明明他是個將軍,卻開始自覺成了動起歪腦子的說客。

  「多謝方將軍。」徐長慕似笑非笑道。

  兩人走進徐家,方三郎見沒什麼婢女,便道:「長慕兄怎麼遲遲不請個婢女?邊關生活雖然一切從簡,但也不能讓嫂子累著,不如從我那裡先調個老婆子,讓她過來幫忙煮飯洗衣吧。」

  徐長慕瞥他一眼,道:

  「阿奴還年輕,煮飯洗衣是她該做的,方將軍也見過她上戰場,像是老婆子麼?」

  方三郎聞言,結結巴巴道:「不不,長慕兄誤會了。我不是說夫人像老婆子……」他暗惱自己心直口快,居然說要請個老婆子,現在是怎樣?難道要徐六天天看那老婆子,然後想著自己的白髮嗎?他真是愧對陛下,明知徐長慕會留在這裡,全是因為徐六,他卻口拙捅到馬蜂窩。

  徐六上戰場,他是親眼目睹。他不得不承認,先皇做錯了,不該將徐六鎖在京師。她初次應戰就敢殺,殺得毫不手軟,一如她的父兄。

  在每個士兵心裡都有一把尺,什麼人該殺,什麼人不該殺,沒有什麼同情心軟或不適應,舉起刀,殺掉戰場上任何一個對南臨不利的敵人,這就是他們該做的事。通常,運氣好些,新兵得花上一、兩年這把尺才能穩固形成,徐六卻如老戰士,絲毫沒有心理障礙,尤其她是唯一跟得上徐長慕兵陣的人……好似在她心裡,一直妥善收著徐長慕長年累積的軍事知識……

  聽說她自幼年就為徐長慕抄寫兵策,瞭解他每一兵法,如同他的影子……如果真留不住徐長慕,那,留下徐六,也是可以,偶爾他會這麼想著。但每每看見她的白髮紅顏,又有錯覺她只是個體弱多病的徐家小夫人,害他不時說錯話……他們一步入徐家小廳,就見到徐烈風坐在椅上,任著那名大魏醫者問診。她的小指邊緣還沾著墨,可見她本來在書寫,卻臨時教這醫者給打斷了。

  徐長慕來到她身邊,平靜地瞥了大魏醫者一眼。

  大魏醫者鎮定地朝她說道:

  「夫人這病真是嚴重,南臨恐怕不適合養病……不如到大魏吧,那裡醫者良才甚多,連藥材都比南臨好調動。」

  「我……很嚴重?」徐烈風詫異:「這幾年找來的大夫都說我很好,近日我也沒覺得有不妥的地方啊!」

  「夫人的白髮就是病因啊,很嚴重的病因啊,會致死的,除非到大魏……」

  徐烈風的面色還沒有轉換,就聽見她五哥在旁說道:

  「大夫,你都還沒有把脈呢,就如此斷言,大魏醫術如此神奇?」

  方三郎連忙道:「是啊是啊!快把脈吧!」他找大魏醫者是來討好徐長慕,不是讓他在這裡危言聳聽,把徐家人都帶走的!

  「那,夫人請伸手吧。」在徐長慕的注視下,大魏醫者不得不搬出他的專業。他合目把起她的脈……面部抽動,先是驚訝,而後掙扎,接著咬牙,最後認了!

  「大夫?」徐烈風還是頭一遭見到表情如此變化多端的醫者。她應該沒有事吧?她就覺得她很正常啊!

  「……恭喜徐先生,您夫人有喜了。」大魏醫者面部不停抽著,萬分不甘願地說著。

  「……有喜?」徐烈風呆住,驚喜地轉向身側的夫婚。「五哥,我有……」咦?又來?這滿臉的遺憾又是什麼意思?五哥不想她有喜?怎麼他老是對她遺憾?

  「我知道,有喜了。」徐長慕朝那大魏醫者慢條斯理笑道:「那大夫道如何?」

  大魏醫者起身作揖,道:

  「夫人約有兩個月的身孕,這剩下的八個月裡不宜長程旅途,更不必說上大魏了。如果這八個月裡,有其他說客前來,還請徐先生告知他們,這是大魏姬苔所言,請他們賣個面子,暫且勿擾先生與夫人,待夫人生產過後,再行說客之職。」

  方三郎在旁傻眼。敢情他找來的大夫是說客?本來是打算拐徐家夫婦去大魏的?

  大魏醫者姬苔瀟灑輕飄飄走前,再道:

  「請夫人放寬心,夫人身子無礙。八個月後,姬苔再來請夫人上大魏一遊。」

  徐長慕送走了醫者,對著尚且呆滯的方三郎,漫不經心道:

  「他是北塘人,曾是學士,而後被大魏說客動搖心志,棄了學士之位,投靠大魏。方將軍,識人要清明啊。」

  方三郎心一凜,道:「往後我會多多注意的。」一頓,猶豫一會兒,放低聲量。「長慕兄,嫂子有喜是好事,可是,是不是該保密一下……」

  徐長慕輕笑:「這也不是什麼秘密,有什麼好保密的?」

  「但……」方三郎想起邊關謠傳南臨長慕不只是軍事專家,還是個……重色男子,是以京師曾有大臣之子來這裡混個閒職時,為討好徐長慕而試圖送上女子。

  這一回,徐夫人身孕十個月,誰知會不會又有不識相的官員送人來?

  徐長慕重色,這也不是旁人胡亂捏造,那七天大鎖至今還狠狠震撼他脆弱小心靈一把。南臨人保守,哪似徐長慕這麼毫無顧忌,無視旁人眼光?居然與女子纏綿七日不斷,就算是自己的愛妻,這也未免太過火了!害得他這個男人在那七日後見到徐長慕的首次,尷尬地紅了臉……

  外人都認定這個助南臨打退西玄的徐長慕重色,但親近的人都猜他此舉,是因徐夫人白髮兼之破相,他時時表露親密之意,才能讓世人明白徐夫人對他的重要性。

  但,那是他們沒有看見徐長慕七日後剛出來的神情。那滿面俊容上毫不掩飾的春色,彎彎嘴角無比滿足,眉眼瀲灩,舉手投足竟似拋棄一切枷鎖般的神氣揚揚,當下讓他都要懷疑,是不是南臨夫妻纏綿七日不與他人接觸,也能如他一般,如此歡暢?

  他一眼就看穿七日後的徐長慕甚是酣暢淋漓,與妻子獨處顯然是他的極致樂趣。

  就在那時,方三郎霍然明白,徐長慕退早會離開南臨。

  從頭到尾,他留在南臨指點戰事,練兵設陣,並非真心為南臨,那只是他肩上代徐六承接一半的貴任,他真正心之所喜,恐怕還是那個學士名分下遊走各國的研究,以及與他白髮妻子不受他人打擾的獨處。

  正因如此,方三郎更是窮盡心思,只求能留下徐長慕。如今徐夫人身子有孕,接下來八個月內徐長慕將無法動彈,他得好好算計一下,這次絕不會再放過任何一個說客!

  對,還有那些混閒職的京師子弟,他得封殺他們又送女人的打算,要是讓徐夫人動了胎氣,他不以為徐長慕那時還會和氣生財地相助南臨——方三郎心思一頓,忽地對上徐長慕的目光。

  生下來的孩子……是胥人之後!是軍事長才之後!

  「方將軍?」徐長慕略略挑起眉角。

  方三郎十分認真道:

  「夫人這可要好好補補,我這就回頭去找老媽子,不不,我不是說夫人老……」

  「也好。就麻煩方將軍找個有經驗的婆子。阿奴她暫時沒法洗衣煮飯了。」

  「對對……」

  徐長慕深深地看他的背影一眼,掩上房門,神色流露出無比遺憾,這才轉過身,隨即怔住。

  徐烈風就在他身後打量著他,問道:「五哥,你到底在遺憾什麼?可否讓阿奴知道?」

  「我遺憾?」他笑著拉她入懷。「那一定是遺憾你暫時沒法替我煮飯了。」他的手繞到她身後,滑到她的腰間,又移向她的臀部。她身軀柔軟有肉,與其他女子並沒有不同,甚至可以說比南臨任何一個女子還要有體力,孕育孩予應是可以的……他頓時停住思考,與她目光交接,沙啞道:

  「阿奴,你在做什麼?」

  她笑:「我都快債台高築,每日每日認真的還著,可不想因五哥這意外之舉又生了利息,馬上還清是最好。」

  他萬分遺憾,拉開她依樣畫葫蘆的雙手,俯頭輕輕咬著她的唇瓣,輕聲道:

  「你這時要還下去,可就不會在這一時半刻結束。」語畢,他笑著拉著她,走進內室。

  內室他一向不喜外人進入,全由她來打點,但有些太私密的東西放在盒裡她是不會翻開的。他拉開櫃裡第一層抽屜,取出小方盒。

  「阿奴,這真是可惜了,你生辰將至,我本想以它為禮,再來個七日重溫舊夢……」

  徐烈風聽他說七天,心頭先是一蹦,再看見他攤開一方絲綢,裡頭居然是眼熟的大鎖。

  「這鎖挺好用的,我就留了下來。」他滿面笑容。

  「……」五哥,你的遺憾太明顯了!徐烈風看見盒裡還有她的女兒節玉飾,不由得微地一震。一年前的那七天閨房裡的旖旎風光,這玉飾佔了多美妙,不,多可怕的功用,那水深火熱的煎熬她畢生難忘,難怪五哥在那之前提及他對玉飾能在人體創造多大奇跡感到好奇……根本實驗在她身上了!

  她深吸口氣,覺得此時還是暫且忘一忘它好了,但當她看見盒裡還有一條繡著小青蛙的帕子時,她無語了。

  這一年來,她共繡給五哥三條帕子,都是小青娃,只是姿勢略為不同,現在在盒裡的這條,她還記得,她給時是在一個月黑風高春色亂飛的夜晚,五哥愛不釋手,她正好奇想問他,差不多的青蛙繡法,何以得他如此鍾愛?當時他看向她,笑問:

  「阿奴,為何你繡了一隻光裸裸的青蛙給我?」

  「……」青蛙還有分穿衣服跟沒衣服嗎?

  「阿奴是這光裸裸的小青蛙,是在暗示我什麼嗎?」他笑問。

  「……」

  然後,她就被帶到床上了。

  從此她覺悟了。五哥的嘴,果真是舌燦蓮花,只要他想,連只根本不必穿衣服的青蛙都能說成在動搖他堅定的心志。

  當然,這帕子在當晚也是物盡其用。

  她臉微微紅著,有點詫異地接過他遞來的盒子。

  接著,他自她身後圈住她,雙手交疊在她腹部,但力道刻意放輕許多。

  徐烈風低低笑著,感受著他側吻著耳垂。她發現五哥時時愛從身後抱著她,初時她非常不習慣,總覺得這一頭白髮盡入他眼底,後來漸漸地,她開始貪戀這樣的懷抱。

  髮色好像不再那麼重要了……她比誰都健康,她比誰都有體辦力,她比誰都……與他兩情相悅,有時在鏡裡見到白髮,她也下意識視作平常了……

  他吻著她如瀑白髮,她沒有任何退縮之意,徐長慕眉梢微地上揚,添了三分歡色。

  「阿奴,這盒子你可要好好保存哪。這十個月你辛苦些忍著寂賓,算我欠你,等孩子出生,養好了身子,你可以拿裡頭的東西來找我還債。我等著啊。」他在她耳邊笑著。

  徐烈風聞言,又是一噎。五哥這話太深奧了,深奧到全是反話,白話點就是:阿奴,你辛苦了,我只好忍著寂寞,等你生了孩子也都債台高築,那時快快回來還債!

  她好笑又好氣,心裡滿滿暖意。她低聲笑問:

  「五哥,我怎麼想也想不出兩個月前,到底是哪一夜?你想得到麼?」

  「想不著……」他歎道:「居然也有我想不著的事……」

  她失笑,而後靜靜感受他的體溫一會兒,好奇問道:

  「那五哥想要男孩還是女孩呢?」

  「自然是男孩了。」他沉吟道:「如果是女孩,就讓她長大定居在南臨吧。只要君王是蕭元夏,南臨至少可再保五十年太平。」

  她應了一聲,道:「孩子出生後,五哥,我們就走吧,說好你要叼著我走的,不過在那之前,我們回杏花村,把我們的孩子給爹他們看看好不好?」

  「……這是當然。」

  她垂蛑笑著,忽然看見她小指沾墨,欲言又止:「五哥,我……」

  「嗯?」

  「……沒什麼,沒什麼。」那語氣似有點猶豫又有點靦腆,徐長慕面色不改,目光落在她捧著盒子的小指上頭的墨汁。他尋思片刻,最近她得了許多空閒,疑是抄寫什麼,現在有什麼可以讓她抄寫……一個念頭閃過,令得他心裡一震。

  她……

  他仍然圈著她的身子,分了一半心神,逐一掃過內室每一細處。她會收在哪呢?他也不能主動去翻找,只能等她自己有了信心親手交給他……

  這真是煎熬,他想著。太早發現,未必是好事,只能當是陪她一起煎熬了;若然當年他心再軟一些,花點心思翻過那些信,是否今日的阿奴對他會更有信心?他卻也知他的個性就是如此,不覺得重要的人是不放在眼裡,有債還清兩不相欠,還哪來的以債養債,他理都不會去理……

  「五哥。」她興致一起,左手輕輕壓在他的手背上。「你心裡有好名字了麼?你想,這孩子該叫什麼才好?」

  「小名就叫七喜吧。」他笑。阿奴輕微的動作,哪怕是渾身的緊繃都逃不過他的眼下,到底是他太會察顏觀色了,還是他放在阿奴身上的心思太重了?現在只要她貪戀他的某些動作,她的手便會下意識輕壓著,不想讓他太早離開。

  原來阿奴已經貪戀起他刻意的擁抱麼?他算成功了吧。

  「……七喜……」徐烈風實在不願去問這個「七」跟「喜」字背後的真正涵意,她想,以後她跟五哥的孩子出生後,她也絕口不會提。「五哥,那姓名麼?」她戰戰兢兢地問,有點怕他爆出可怕的驚天大雷。

  他想了下,順口答道:「那就叫……」



  「停!」余延顯忽然叫道,掀轎簾而出。

  那是誰啊!

  個頭小,明眸皓齒,已有南臨美女的潛力,眉目間還有那麼點神采飛揚,如果此刻這小孩不是著男孩裝,他真會以為回到許多年前,初次見面,有個女娃衝他喊著「油炸魚」!

  一模一樣!

  跟徐烈風一模一樣!

  那十歲左右的男孩往這裡一看,上前朝他客氣一揖。「這位叔叔,請問徐府怎麼走?」

  「徐府?你……是徐長慕的孩子?」

  「叔叔居然認識我爹?我叫徐解,請問叔叔是?」

  「徐解?好名字。」余延顯頗有啼笑皆非之感。這男孩沒有徐長慕那般妖精的男人相貌,卻得了徐烈風的美貌。他又注意到這孩子老是半瞇著眼看他,詫異:「你跟你爹一樣目力不清?」

  徐解嘴角彎彎。「雖然是目力不清,但這樣看人很好,看不清五官,當然就不會有美醜之分,才能識人真心啊。」就一點不好,有時會認錯人,上回看見一個白髮人他喊了聲娘,他爹就在他後頭,忽然抱起他,追上那被認錯的老婆婆,把他送給那婆婆。

  他淚了。

  他娘也淚了。

  因為他從廚娘老婆婆家裡回來時,自動請纓接過他爹寫妥的信,一封封全交給他娘。

  太複雜了,他想。同住一個家,他倆同睡一間房,平常話還講不夠,居然還要書信往返。

  他聽見他娘喃喃道:「又要欠了嗎……昨天我才寫的,哪有這麼多事寫啊……五哥是打算讓我欠他到下輩子吧……」他當下只想叫,娘啊,好毒的老爹啊!

  甚至這毒老爹有時背著娘說了些話,就連他在爹身邊都聽不清,娘卻不用轉頭,就知道爹在說什麼,並且因此臉紅。

  他這對爹娘真真深奧,他想,這一家子裡只有他這個小徐解不夠深奧,他必須檢討一下。

  「我叫余延顯,嚴格說來,跟你娘有點相識……你娘,提過這名字嗎?」

  徐解抓抓頭,道:

  「這名字陌生得很,我娘很少說過去的事。余叔叔,你跟我娘怎麼認識的?」

  「自然是——不打不相識。」余延顯笑著看他這幾乎一模一樣的小臉,一樣的神采,甚至一樣的語氣。怎麼會這般像呢?他還以為時光倒流了呢。在徐家幾乎滅盡時,他已經務實地明白,淪海桑田,這世上沒有任何人事可以維持不變。

  「難得遇故人之子啊,你餓麼?叔叔請你吃一頓好飯吧。」

  徐解想了想,容氣道:「多謝叔叔。」

  余延顯略挑起眉,本要牽起他的小手,後來認為這種親切舉動太損他的奸人形象,外是主動舉步走進最近的酒樓。

  他見徐解認真跟上來,心裡笑了聲。徐烈風的孩子怎麼這麼沒有防備心?以往她像刺蝟一樣,卻養了一個隨便相信路人的孩子。

  他又瞄見徐解瞇著眼看著牆上的菜牌,主動笑著招來店小二,點了幾道平日京城外吃不到的菜色,最後,他停頓一會兒,道:「加道油炸魚吧。」

  徐解看他一眼。

  余延顯笑道:「你爹娘呢?沒跟著你來南臨?」

  「現在他們在大魏呢。我跟著方叔叔在南臨邊關,直到這陣子他要回京,我也就提前回來看看爹娘的家。」順道來看二伯跟二伯母,或者該叫四姑姑跟四姑丈?總之就是一對夫妻啦!

  他跟爹娘回杏花村祭拜爺爺跟兩位伯伯時,有偷聽到村人提到四姑姑在什麼搶褲子求親節搶走二伯的褲子時,說出簡單的一句話——不娶就沒有褲子穿。

  二伯是個嚴肅的人,如果是他,他才不敢搶二伯的褲子,光是想像二伯光著下半身走回家,他可能會先行崩潰,他佩服四姑姑的勇氣。

  徐解眼兒一亮,看見一盤盤新鮮菜色上來,忍不住舉起筷子,看一眼余延顯。余延顯笑道:「吃吧。」

  他馬上囫圇吞棗,嘴裡含糊道:「真好吃,比娘做的還好吃。」

  余延顯聞言,哈哈一笑。「你娘居然也會做菜?」

  「不止呢,還會替我爹洗衣呢。」

  「洗衣煮飯啊……你跟你娘長得一模一樣,有沒有人跟你說過」

  「有啊,可惜這臉,也沒討到好處。」徐解感慨道。

  余延顯笑道:「你要是到陛下面前,或許,要什麼都有。」

  徐解不以為然。「那多無趣,不是我自己雙手拿到的多無趣。」

  余延顯驚訝地看他一眼。「小小年紀,志氣甚高啊。小娃娃是將門之後,將來是要守護南臨百姓嗎?」

  徐解面露為難。

  這為難,露得真好,與徐烈風幼年那拚命想成為邊關大將的神色完全不同。也許,只是皮相一樣,骨子裡卻跟徐長慕一般自私,余延顯想著。

  「不守護也好。」余廷顯神色微微恍惚著,看向窗外街景。「當個忠臣也沒有什麼好處,落得那般下場,還不如學我,懂得見風轉舵,換來一身顯赫。她……當年我若能相救,必定會救,就算在她眼裡是個仗勢欺人不忠心的奸臣,那個奸臣也不會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國家滅去,又不是傻了,滅了對他有什麼好處,到最後……也不知道她懂了沒?」

  徐解一臉一知半解,嘴裡狼吞虎嚥。「叔叔這話說得真好,解兒完全同意。」

  余延顯笑道:「你這小孩嘴甜,過個兩年你來找我吧,我私下替你安排個成人禮,說不得你眼力恢復,將來可以一展抱負,你想學你爹當學士?」

  「當學士會變成我爹那令人討厭的模樣,還是算了吧。」徐解歎道,見到油炸魚上來了,他筷子合併,用辦戳下去。

  余延顯見狀,面色一僵,怔怔看著眼前的孩子用力攪爛魚肉。剎那間,自己好像回到十四、五歲的少年,望著眼前的小姑娘居然敢這樣諷刺余家之後。

  「徐烈……」

  徐解瞇著眼回望著他,雖然看不清,但仍是勉強把這人的身形跟大約的面廓記了下來。他笑:「油炸魚嘛!我跟我娘愛吃的一道!」他胡亂塞了兩口爛魚,見桌上菜都掃得差不多了。他又答道:「南臨靠自己吧,我爹娘就我一個小孩,我可沒閒情意致去守護南臨,我雖看不清我娘的相貌,卻也知道曾經發生過什麼事。嘿,我巴不得戰爭再起呢。」

  他站起來,個頭略矮,沒法表達出他的氣勢,只好半副身子趴在桌子上,靠近余延顯,清楚地說道:

  「我爹擅軍事,解兒曾跟他去過幾個烽煙四起的國家,我發現這將主跟學士都不好當,當個戰爭商人最有錦繡前程!」

  「……戰爭商人?」余延顯頗為好奇,於是不恥下問。

  「是啊,一場戰爭能賺取多少暴利啊!誰愛戰,我就去賺他國家的錢,錢愈滾愈多,全入我口袋,多好!是不?可惜,只要陛下不退位,南臨五十年內都不敢有人打,都怪我爹花了心思在邊關駐守上,余叔叔以後想見我,也挺難了。」

  「……你真是徐烈風與徐長慕的孩子?」余延顯孤疑道。

  徐解笑笑,踩上窗欄,矯捷地飛身落地。他抬頭看向二樓,十分有教養地朝余延顯作揖,道:

  「我爹說,多謝余大人遊街求官帽選在那一日。」

  余延顯俯看著他,哈哈笑道:「你爹真是個聰明人哪。」

  徐解又道:「我娘說,京師有個奸人油炸魚啊,要小心呢……」

  剎那間,余延顯一臉震驚,漸漸地,難得一見的柔和取代了那份震驚。原來,他還被記得啊……

  滄海桑田下,有些東西還是被留了下來……

  徐解得了免費一餐,心裡歡喜得很。他天性小氣,曾有一度,二伯伯還懷疑他是不是小氣鬼來投胎。方伯伯一聽他未來志向當商人,頓時臉白,當商人有什麼不好?人各有志,爹娘雖教他淵博知識,但從不限制他的發展。

  他撫撫自己的雙眼,看不太清楚也無所謂,他曾私下問過爹成人禮的事,爹面不改色地說自是兩情相悅的好,他的成人禮是跟娘,恰恰合了兩情相悅四個字,世人比不上啊。

  爹真是走狗屎運,也對,要他經歷那種成人禮,他寧願一輩子識人不清。

  他想起曾在家裡的畫上看見一隻老鷹叼著青蛙……老鷹是爹,小青蛙是娘,他們夫唱婦隨,那他是什麼呢?將來是誰來拉著他走?還是他去叼著別人走?

  他在這方面還沒太多體會,很快就放下這心思。他耳力極尖聽見有人在叫賣耳環,他笑著往那攤走去,與夏園出來的一頂轎子擦身而過。

  「咦,小公子挑耳環?」攤販笑道。

  「不行嗎?我女扮男裝啊!不信你看!算我便宜點啊!」徐解拉開發上布巾,長髮垂肩,明顯就是個小女孩。當小孩可以忽男忽女讓人算便宜,幸福啊,哈哈。

  攤販在此做了二、三十年,咦了一聲:

  「好眼熟啊……你叫什麼啊小姑娘?」

  「我?我叫徐解。」小名七喜。七喜七喜,爹愛叫他小名,娘就叫他解兒,這兩人還真是首次不同調,令他懷疑七喜兩字內藏有莫大的奧秘。

  所幸,沒叫他奴兒、小奴之類的,太普通了!他一上南臨,就發現許多家的小孩都帶奴字,好像多驕傲似的……

  原來在南臨,奴字居然是榮耀之意。

  跟他娘一樣呢。

  徐解,小名七喜,承續胥人血統,他是胥人血統裡唯一從商暴富暴富暴暴富的一代。之後的胥人從軍之路有,從學士之路也有,他們的血統,一直流傳下去。

  在南臨君王刻意為之下,胥人徐烈風中途曾遭到皇室暗手差點滅絕的這一段秘史,史書上永不提。

  在南臨史書上,胥人與君王自始而終,相互信賴,不曾中斷過。

  而出乎意外地,南臨胥人在經過這段不為人知的秘史後,他們的後代是四國四姓裡延續最久的一支……

  並得南臨君王的永遠信賴。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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