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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0-8-21 14:47:22

前言:

  倔強地推拒了他八年之久,
  她終於決定向他投降!
  這一切都遲了嗎?
  只要他醒過來!
  掩藏了八年的熱情,她要一股腦地全都傾倒給他;
  遲到了八年的真心,她要一點一滴地補償給他;
  一直沒有來得及說出口的「我愛你」,
  她以後要每天每天說給他聽。
  即便是——結婚!
  多麼致命的誘惑啊!
  他——還是不願意醒過來嗎?


第一章  

  唔……盼了好久,終於有個機會休假……此時此刻,她什麼都不要想,只想休假……只想痛痛快快地放一個長假……

  晌午時分,燦爛的陽光照進玻璃窗。窗內,寬敞柔軟的席夢思雙人床上,一名女子正仰面朝天,睡得很香甜。她口中喃喃念著什麼,雙目緊閉,看起來像是在說夢話。

  這是一間單身女子的小套房,乾淨整齊,空氣馨香,采光理想。廚房裡的特大號冰箱上,貼著色彩鮮艷的便條貼,上面寫著兩個大字:休假!牆壁上懸掛的日曆上,用鮮紅色馬克筆畫了重重的記號,旁邊加上批註:休假!床頭的古董鬧鐘面朝下反扣在檯燈旁邊,上面蓋了一張白紙,白紙上依舊是那兩個字:休假!

  十點整,鬧鐘響起來,悅耳的音樂聲打破滿室的寧謐。席夢思大床上的女子終於伸了個懶腰,緩緩地睜開眼睛。神志逐漸清醒,灌入她腦中的第一句話是:感謝上帝,她不是在做夢,她——是真的在休假呢。

  不用再接電話,不用再穿著套裝高跟鞋爬上樓頂,不用化妝,不用刻意對每一個人展開親切微笑——休假,真好呢。這樣想著,林繪理從床上坐起身子,沒有去看床頭鬧鐘,只看了一眼梳妝台鏡面中倒映出的自己:蒼白的、瘦削的、因為剛起床而頭髮凌亂如雞窩的女子,臉上掛著滿足而愜意的微笑。連續幾個星期超負荷工作的辛苦,就這樣被一夜的好眠輕鬆抵消。於是,她舒服地歎了口氣,下床更衣。

  今天是星期一,天氣晴。早上的氣溫剛剛好是15攝氏度,不會太冷也不會太熱。整個城市又開始了新一個星期的繁忙運作,早起的人們行色匆匆地把自己塞進地鐵、公車裡,胳肢窩下夾著早報,手裡捧著油膩早點,一個接一個地殺進這座城市的千萬棟寫字樓和高級商業區,為了生活而努力打拼。

  而林繪理今天的生活狀態卻很慵懶。她睡到上午十點才醒,然後穿著絲綢睡衣、踩著棉布拖鞋跑到廚房,為自己煎一個蛋,煮一杯咖啡,然後再把蔥花和海苔切得細細的,均勻地撒到白粥裡。

  林繪理的工作性質和一般朝九晚五的上班族不同。她是個心理醫師,目前在警界任職,拿公家俸祿,擔任談判專家。每天每天,她的工作就是不停和人說話。有時候是窮凶極惡的罪犯挾持無辜人質威脅警方,她要負責趕到犯罪現場控制局面,說服壞人自首,幫助好人得救;有時候是想不開的市民爬上天台想要跳樓,這時候,她要負責向他們闡明生命的可貴和自殺的愚蠢;而更多的時候,是警局裡的探員們有了心理問題找她傾談,在這種情況下,她所要做的就是靜靜地坐在辦公桌後聽他們抱怨,然後說些鼓勵和安慰的話語。

  其實,這些並不是多麼高難度的工作,在旁人看來,她只需要負責「說話」就可以了。只是,這工作實在太過傷神,也太過危險。就拿上個星期來說吧,她差點死在某個廢棄已久的修車庫裡。當時的她被兇犯劫持,身上淋滿汽油;就在兇犯要點火的那一瞬間,防暴人員衝了進來,將她從死神手裡救下。

  在經歷了這樣一場恐怖的浩劫之後,現在的她——只想長長地放個大假,順便舒緩一下她那總是因恐懼而揪緊的心臟。

  磨磨蹭蹭地吃完了早飯,林繪理將自己綿軟的身子摔進寬大的彈簧沙發裡,一邊喝著加奶的咖啡一邊打開了電視看新聞直播。

  電視屏幕上的女主播聲音甜美,臉上的表情卻十分凝重,「今天早晨,位於九龍塘地區的一家珠寶銀樓內發生械劫案。罪犯共有三人,均蒙面持槍,屬於高度危險的人物……」

  林繪理停下了喝咖啡的動作,微皺起眉,望著眼前不停閃動的屏幕畫面。

  「……警界已經出動特別小組參與此次防暴活動,在雙方對峙的過程中,有一名罪犯被警察擊中頭部,當場死亡。警方也有數人受傷。據稱,那名向罪犯開槍的女警目前情緒狀況很不穩定……」女主播的聲音持續在室內迴盪。在電視屏幕上,林繪理看見一個紮著馬尾辮的女警察慘白著一張臉,手裡抓著紙巾,正在嚶嚶啜泣。

  想必這是她第一次開槍。林繪理歎了口氣:第一次開槍就射死人,而且還是射中頭部、穿顱而過——對於任何一名新進警探來說,這都可能會成為日後不小的心理障礙。

  就在這個時候,鏡頭緩緩推轉,電視屏幕上出現了一名男子的身影。他身穿顏色鮮亮的檸檬黃色襯衫和洗得發白的牛仔褲,胸前別著警員證,深灰色墨鏡遮住了大半張臉。

  果然,又是他呵……林繪理神情一動。

  這個傢伙……

  「還真是任何地方都少不了他呢……」她微微瞇起雙眼,似乎想要透過那深灰色閃著銀光的鏡片望進男子的眼睛。而她左胸心臟的位置,也莫名地悸動了一下。

  屏幕上,男子雙手環肩,神情悠然而淡漠。他走過去拍了拍那名哭泣的女警肩頭,跟她說了句什麼;然後,他將手伸進褲袋,掏出行動電話,開始撥號。

  「SHIT,不要打給我……」眼睛盯著電視屏幕的林繪理幾乎是立刻小聲地罵了這麼一句。然而就在同一時間,她手邊的行動電話嘹亮地響了起來。她看了眼閃爍的手機屏幕——果然,正是那個熟悉的號碼。

  她沒轍地歎了口氣,認命地接起,「喂,我是MISS  LAM。」

  「MISS  LAM。」電話那頭傳來男子帶著笑意的低沉語聲,「你看到電視了吧?盡快到現場來吧,我——現在非常需要你。」

  這曖昧的語調令她微微縮了下脖子,臉頰與耳朵交界的地方泛起一點兒潮紅;然而,她還是硬起聲音道:「郭SIR,你知道我正在休假——」

  「我知道。」那低沉的男子聲音打斷她,「但不管怎樣——快點過來吧,這裡我一個人搞不定。」

  「可是郭SIR——」

  「等你。」電話隨即掛斷。

  林繪理瞪著手裡的行動電話,此刻,它只發出「嘀、嘀、嘀」的忙音來。她愣了一會兒,把電話扔到沙發上,嘴裡小聲嘟噥著:「他以為自己是誰……」

  然而,嘟噥了三分鐘以後,她仍是認命地站起身,走回臥室換上職業套裙;細心地打理完短髮,再將自己白皙的雙足踩進8厘米高的細跟鞋內。走出玄關時,她在心底鬱悶地歎了一聲:再見了,我寶貴的假期。

  因為,那個男人……說他需要她呵。



  當林繪理驅車趕到九龍塘那間發生劫案的珠寶銀樓的時候,人群已經散去,電視台的採訪車早已開走,防暴隊員們也走得差不多了。現場仍是一片狼藉,只有幾位鑒證科的師兄在搜集彈片。

  「MISS  LAM。」一位師兄友好地跟她打招呼,接著手往馬路對面的快餐店一指,「郭SIR說他肚子餓了,在那裡邊吃飯邊等你。」

  林繪理沒好氣地轉了轉眼珠:那個男人——果然很麻煩呢。她謝過了師兄,踩著高跟鞋穿過馬路。推開快餐店的玻璃門,第一眼就看到穿著鮮檸檬黃色襯衫的郭可安坐在那裡,手裡捧著一杯特大號可樂,正悠閒地啜飲著。而他面前的桌子上,是炸雞腿和漢堡的殘骸。

  真是豈有此理。

  「郭SIR。」林繪理走過去,面無表情地站在他桌前,「你說這裡你一個人搞不定,所以我才放棄休假大老遠地趕過來,可是——」她眼角瞟了瞟窗外,那棟銀樓安全地屹立在馬路對面,「可是你明明就搞得定,而且你老早就搞定了;看,這裡根本不需要我。」她的聲音中透著一絲被愚弄後的不悅。

  郭可安緩緩抬起頭來。這是一個相當英俊的男人,高挺的鼻,深邃的眼,眉毛很濃而且有著上揚的好看弧度,唇角總是掛著若有若無的笑窩。他蓄著一個美國大兵式的板寸頭,這使他的臉龐看起來更加輪廓分明。

  可是,林繪理認識他八年了。在這八年裡頭,她與他之間——從來沒有擦出過任何火花。所以,此刻也絕對不會。

  「MISS  LAM,坐。」郭可安微笑著用下巴比了比他對面的座位。

  「郭SIR,我正在休假。」她站在原地沒有動。

  「我知道。所以你此刻是在快餐店裡,而不是在兇案現場。」郭可安懶洋洋地說著,挑了挑眉,「想喝什麼?柳橙汁好不好?」

  被他氣死了!林繪理朝天翻個白眼,「郭SIR,我想——你不是很明白『休假』這個詞語的意思。」意思是沒事就別來煩她,現在她只想盡快回家去睡大覺。

  「我明白。」郭可安仍是那一副似笑非笑的慵懶表情,「我只是覺得,上頭只讓你放假,而我卻要被迫站在銀樓裡和劫匪們舉槍互射——這樣對我好像不太公平呢。」

  這麼說,他是心理不平衡咯?「郭SIR,我上個星期差點被炸死——如果你還記得的話。」她語聲平靜地陳述事實。她不是那種愛扮柔弱的女子,可是他必須知道,她申請休假是有理由的。

  「我記得啊。」他配合地點頭,「可是我救了你,不是嗎?」說著他綻開笑容。那笑容頑皮而燦爛,讓林繪理一時失神,居然愣了片刻。

  英俊的男人,連耍賴的時候都要比別人更迷人些。她瞪著他有些淘氣的笑臉,思緒不禁飄回到一個星期以前——

  那個時候,她被匪徒藏在黑暗的修車庫裡,沒有人知道她的下落。喪心病狂的匪徒企圖在她身上點火,那個時候,她真的以為自己會死。然而,就在那千鈞一髮的瞬間,車庫的門被踢開,郭可安衝進來,一槍打掉匪徒手上的打火器,接著用了十幾秒鐘的時間將那高壯的男人掀翻在地。

  他救了她——以一種超帥的英雄救美的方式。當時她嚇得要死,以為自己會脆弱地抱著他當場放聲大哭;可是,當他把手伸過來要扶她的時候,她只是淡淡地說出了一句:「謝謝你,我自己可以。」然後,她踉踉蹌蹌地站起身子,接過他遞來的面紙,擦掉臉上的汽油。

  在那樣的生死關頭,說不恐懼是假的,她的心臟幾乎要因為恐懼而停止跳動。可是不知為什麼,當他那黑色的眸子溫柔地看向她的那一瞬間,她——突然變得堅強起來了。

  也許,這就是多年老友的力量吧。他們一起工作八年了呢;雖然談不上是多麼深交的朋友,可是,他一直是個很能讓人安心的工作夥伴。她知道他絕對不會拋下她不管,也知道他一定會來救她。

  想起了一個星期前的那場「驚魂記」,林繪理的嘴角不禁泛起淡淡的笑容。面前的這個傢伙看上去雖然一點都不值得信任,可是——她就是沒來由地深深信任著他。

  於是,她在他對面的位子上坐下來,柔聲道:「我有些餓了,不如就在這裡把午飯解決了吧。」既來之則安之;其實仔細想想,陪他吃飯也不是一件讓人討厭的事。

  「好主意。」他咧開讚賞的笑容,「不過你最好吃得快一點。下午一點鐘,我替你約了穎星在心理咨詢室見面。」

  「穎星?」前一秒鐘才培養出來的柔軟情緒瞬間消失無蹤。她蹙起秀眉,「那個開槍後大哭特哭的女警?」

  「是啊,她是我這一隊的新人,剛從警校畢業的,很勇猛可愛的小師妹。」郭可安說著笑了笑,「我也沒想到她會哭得這麼慘,平時她可是風風火火的,連我都拿她沒轍呢。」

  他提起那個「穎星」時親暱的口吻讓她心裡莫名地鬱悶了一下。不過這大概算不了什麼,她確定自己只是不喜歡他那過於輕佻的語調罷了。她揚揚眉,「你倒是很會照顧新人。」

  「那是當然。」他自信十足地點頭,半開玩笑地道,「我一直致力於成為一個人見人愛的好上司。」

  「那我沒有申請調到你那一組,豈不是很可惜?」郭可安是西九龍重案組的組長,而她自己則坐鎮心理咨詢處。兩人雖然不在同一個部門,但因為工作的關係,還是經常一起出任務。

  「好說,隨時歡迎你加入我們出生入死的隊伍。」

  兩人以習慣的方式鬥了一回嘴。林繪理在點餐處買了漢堡和果汁外帶,和郭可安一起走出快餐店。鑒於他是向來懶得開車的人,她無奈地決定載他一程。

  坐進車裡時,郭可安突然問道:「MISS  LAM,你去休假見不到我,有沒有覺得有一點兒不習慣?」

  這是什麼鬼問題?林繪理一邊轉動車鑰匙一邊反問道:「我為什麼要覺得不習慣?」銷了假上了班不就能再見面了?又不是什麼生離死別。

  「這樣啊。」郭可安聳聳肩,沉默了片刻,又漫不經心地補上一句,「可是,我會覺得有點不習慣呢。」

  沒有人再說話,車子繼續前行。



  下午一點整,兩人準時來到心理咨詢處。紮著長長馬尾辮的俏女警於穎星已經等在門口了。

  於穎星長得非常漂亮,二十出頭的年紀,渾身上下洋溢著青春氣息。她面頰紅潤,雙眸晶亮,睫毛長而捲翹;要不是臉上未干的淚痕破壞了整體的美感,林繪理真的會看她看到發怔。

  郭可安真是好運氣,竟然收了個這麼漂亮的小師妹。她笑了笑,走上前自我介紹道:「你好,我是這裡的心理咨詢師林繪理,你可以叫我MISS  

  LAM。」LAM是「林」的英語發音,警局裡的探員們都愛這麼叫她。

  「你好,我叫於穎星。」於穎星抹乾淚水,上前與她握手,「我常聽我們老大提起你。」她口中的「老大」當然是指郭可安。

  「是嗎?」林繪理揚了揚眉,用眼角餘光瞥向郭可安,只見他悠閒地靠在牆壁上,雙手插著褲袋,臉上的笑容十分無辜。

  「他沒說我什麼壞話吧?」她打趣地問,想借此讓談話的氣氛更輕鬆些。

  「怎麼會?!」於穎星立刻瞪大了眼,著急地替自己的上司辯解,「老大一直不停地跟我們說,MISS  LAM很漂亮、MISS  LAM很能幹、MISS  

  LAM好有個性。其實他一直很欣賞你呢!」

  郭可安在邊上低低地笑了,「是啊,我不止是欣賞她,我還暗戀她呢。穎星,我有沒有跟你說過這個?」

  他那半真半假的戲謔口吻讓於穎星又驚詫了一回。她低叫道:「老大,你暗戀MISS  LAM?我可真的從來沒有聽你說過啊!」

  林繪理忍不住朝天翻了個白眼:這個新進女警還真是心思單純。

  「好了,我有事先走一步。」郭可安伸手拍了拍於穎星的背部,又衝林繪理眨了眨眼,道,「穎星就交給你了,替我好好開導她,OK?」

  「YOU  BET(當然)。」她聳聳肩,目送他高大的背影在走廊裡漸漸遠去。回過身,卻聽見於穎星小聲地嘀咕了一句,「老大真的好帥,對不對?」

  她不禁失笑:果然是青春萬歲的小丫頭呵。像她這樣已經步入三十大關的「老」女人,可從來不太注意身邊的男人帥與不帥。

  她一手勾住於穎星的胳膊,衝她展開友善的微笑,「來吧,我們去辦公室裡放點音樂,喝杯咖啡,再聊聊天。」

  拜郭可安所賜,她的工作——提前開始了。



  和於穎星深入地聊了一個下午,效果顯著。至少,她不再認為開槍打死劫匪是件罪大惡極的事了。走出心理咨詢室時,她的臉上掛著開朗的笑容,「MISS  

  LAM,我請你吃晚飯!」

  「不用了,和你聊天是我的工作,我有領薪水的。」她不好意思讓一個後輩請客。但這話聽在別人耳中,便顯得有點孤傲了。

  於穎星立刻苦惱地皺起了秀眉,「老大說你很酷,果然沒說錯呢。」

  「哦?他真的這麼說我?」

  「嗯,他說你有時候簡直沒有正常人該有的情緒。」於穎星到底是年輕單純,心裡想什麼就說什麼,「就拿上次來說吧,老大說你差點兒被人淋上汽油給活活燒死;可是你真的好酷哦,居然眼淚也沒掉一滴,還能自己站起來。」於穎星的眼光中充滿了崇拜和不可思議。

  「有的時候,掉眼淚並不能解決問題。」林繪理道。兩人不知不覺已走到警局外頭。

  「可是,身為一個女人,在那種情況下會恐懼落淚是天生的本能吧?MISS  LAM,你真的一點都不害怕嗎?」

  「怎麼會不害怕?」她伸手撫了撫垂落到眼角的劉海,微笑道,「你可以這樣理解,我表達恐懼的方式,就是不哭、也不說話。」

  「可是老大說你當時還很冷靜地對他說謝謝耶!」她哪有不說話?於穎星懷疑地斜睨著她。

  「看來他什麼都跟你說了。」林繪理笑著歎了口氣,「你們上司與下屬之間的關係很融洽。」

  「嗯。」於穎星自豪地點點頭,「老大很照顧後輩,我跟著他學到很多。我感激他,也崇拜他。」

  「他聽了這話一定非常感動。」林繪理扯扯嘴角。

  兩人一路走一路說,不知不覺來到繁華的鬧市街頭。此刻已是傍晚時分,周圍車流不息,霓虹燈的繽紛色彩環繞著她們。

  突然,於穎星指著遠處大廈上高懸的一塊廣告牌,激動地大叫起來:「啊!是PURE  WATER  BLUE!」

  「那是什麼?」PURE  WATER  

  BLUE?好像不是很正確的文法呢。林繪理順著她手指的方向看過去,只見那塊碩大無比的廣告牌上畫著一名身穿水藍色禮服的女模特兒,櫻唇翹鼻,長髮垂胸,看上去千嬌百媚。她身上的禮服是雨後天空一般純美乾淨的藍顏色,那藍色很醇厚,彷彿永遠望不到盡頭;卻又矛盾得很透明,彷彿手指輕輕一碰便會就此消融淡去。

  在這一瞬間,林繪理的腦子裡冒出這麼個問題來:不知道是因為人美,所以把禮服襯托得更美了,還是因為禮服太美,所以穿在誰身上都顯得漂亮?

  「PURE  WATER  BLUE!就是大名鼎鼎的『清水藍』呀!」於穎星興奮地叫著,還很奇怪MISS  

  LAM居然連這都不知道,她從來不看時尚雜誌的嗎?「這件『清水藍』是當今世上最最名貴的婚紗哦!布料上面所繡的每一根絲線,全都是純白金做的;還有裙擺上的那64顆鑽石,每一顆都是貨真價實的南非鑽石哦!」

  「唔……確實很名貴。」林繪理再看了看那件婚紗,果然是璀璨耀眼得很,又是白金又是鑽石的,她聽了都覺得暈。

  「是呀是呀!這件婚紗是由意大利的知名設計師專門為亞洲女性的身材度身定做的,能穿上它結婚是每個女人畢生的夢想啊!」於穎星雙手捧頰,做夢幻少女狀,「這是它第一次巡展到香港呢!天哪,我好想穿一次哦,就算只讓我穿一分鐘過過乾癮也好……」

  「可是,婚紗不應該是白色的嗎?」較為理智的林繪理提出疑問。在她的印象中,白色的婚紗代表著新娘的童貞和純潔;在一些西方國家,第二次結婚的人甚至是不被允許穿白紗的。

  「這樣才能體現出設計師的新潮理念嘛——顛覆傳統,我行我素!我喜歡!MISS  

  LAM,你難道不覺得這件婚紗有種魔幻般的魅力,讓你第一眼看見它就忍不住心跳加速?」於穎星一邊滔滔不絕地介紹著一邊有些不解地望著身旁的冷靜女子:MISS  

  LAM怎麼一點都不激動?她……也未免太酷了些吧?

  「不會啊。它是很漂亮,不過……」林繪理聳聳肩,「不關我的事咯!反正我又不會有機會穿它。」

  「啊?」於穎星的聲音顯得好失望,急忙抓著她的胳膊問,「為什麼?難道MISS  

  LAM不打算結婚?」聽老大的介紹,這位美麗而知性的心理咨詢師已經30歲了。莫非她真是不婚一族?

  聽到這個問題,林繪理淺淺地笑了一下,優雅地聳了聳肩,卻沒有給出任何答案。

  結婚?那是……很遙遠的事吧?有很長很長的一段時間,她都不曾考慮過感情或者婚姻的問題了呢……



  回到自己租住的單身公寓,已是入夜時分。林繪理藉著走廊的昏黃燈光在坤包內翻找鑰匙,正在這個時候,一陣夜風吹過,門——居然就這樣無聲無息地開了。

  屋子裡有人。

  她當下屏住呼吸,從包裡拿出隨身佩帶的警槍,用腳輕踢開門,一步一步走入屋內。

  「誰?」她衝著屋內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朗聲叫道,「我手上有槍,所以你最好主動站出來。」

  話音未落,黑暗中有什麼東西動了一下,發出����的聲響。

  她的反應很敏銳,馬上調轉槍口直指著那「東西」,「站出來!站到光亮裡來,讓我能看見你。」

  那「東西」這回沒有動。

  她又叫道:「快點!站出來!」

  終於,濃黑暗影中逸出一聲悠悠的歎息:「MISS  LAM,我真服了你,你永遠都是這麼專業、這麼冷靜。」

  這個聲音是……

  林繪理皺眉:這個聲音不就是……「他」?

  下一秒鐘,屋內燈光大亮,客廳的沙發上靠坐著一個男人,正似笑非笑地望著她握槍的僵硬動作,「晚上好,MISS  LAM。」

  「郭可安?!你怎麼會在這裡?!」她驚詫地叫出聲來。  

第二章  

  這個男人……居然就這樣闖到她家裡來了。

  林繪理嚥了口唾沫,命令自己在最短的時間內恢復冷靜,然後正色地問道:「這是怎麼一回事?你為什麼會有我家的房門鑰匙?」

  「MISS  LAM,其實你應該知道我沒有任何惡意。」郭可安根本不在乎指著他的是一把貨真價實的手槍,仍然四平八穩地坐在沙發上。

  「我只想聽你的解釋。」她板著臉道。

  「好吧,好吧,你先把槍放下。」郭可安無奈地攤了攤手,「今天趁你泊車的時候,我偷偷拿走了你包裡的鑰匙。我發誓,我只是想和你開個玩笑。」

  「郭SIR,這個玩笑可一點兒都不受歡迎。」聽到他的答案以後,她的神色更冷了。

  「這樣啊。」郭可安扁扁嘴,這一刻的神情竟像個孩子,「那好吧,我道歉。」

  她終於放下了槍,但聲音還是不冷不熱的:「我接受你的道歉,大門就在你左手邊的位置。」

  「你要趕我走?太狠心了。」他掀掀眉毛,表面上叫得很慘烈,但臉上依舊帶著笑容,「MISS  LAM,我們倆認識多久了?」

  「八年。」她答道,「所以,你應該知道我的脾氣,郭SIR。」她刻意強調最後「郭SIR」兩個字的讀音,也是在提醒他:他與她之間——是規規矩矩的工作關係,可不是什麼可以隨隨便便串門子的狐朋狗友。

  「八年了啊……」郭可安沉吟著,突然抬起頭來直視她冷若冰霜的臉龐,「你覺不覺得我們之間的關係很奇怪?」

  「我不覺得有什麼奇怪。」這男人怎麼還不走?儘是在這兒說些莫名其妙的話。她皺眉。

  「比如現在,就很奇怪啊!」郭可安撇撇嘴,「照理說我們都這麼熟了,聊天的時候起碼也應該親熱一點兒——」

  「我們不是在聊天。」她打斷他。

  「還有,你一直叫我郭SIR,不覺得太生疏了嗎?」他也不管她,自己說自己的,「不如從今天起改叫『可安』,怎麼樣?」

  林繪理瞇起眼。這傢伙究竟在搞什麼鬼?過去的八年裡兩人不都相處得好好的嗎?也沒見他有這麼多廢話。怎麼今天,他突然興致大發地想要和她拉近距離?

  「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想睡覺了。我們改天聊,『可安』。」她衝他展開甜美的笑容,聲音中卻帶著淡淡的諷刺。

  卻見郭可安的神情在燈光下顫動了一下,似是有什麼話要說,又終於忍住了。他抬起頭,定定地凝視著這個認識了八年的女人。

  她很漂亮,雖然神情冷凝得像南極的冰山,可是——她真的很美。杏仁形狀的眸子,閃爍著玲瓏剔透的知性光芒;垂到耳際的短髮,在燈下顯現出如咖啡一般濃郁迷人的色澤。她的身材並不高挑,可是比例很勻稱;她身上穿著保守的職業套裝,可是——看起來那麼性感。

  這個女人呵……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吸進了空氣中屬於她的馨香,然後慢條斯理地開口:「MISS  LAM,我也想休假了。」

  「這是個不錯的主意,你可以向鍾SIR遞一份申請表。」她不置可否地努了努嘴角。

  「我是說,我們一起去休假,你覺得如何?」他微笑地看著她,那語氣好像是在開玩笑……但是又不像。

  林繪理再度皺起眉:今天晚上的他……實在是太奇怪了,「郭SIR,等我正式銷假之後,歡迎你到心理咨詢室來找我聊天,我個人覺得你實在需要一些心理調適方面的專業意見。」

  他聽了她的諷刺並不回嘴,仍只是笑笑地看著她。那眼神溫柔而又真摯,像一隻可愛無害的梅花鹿,又似有千言萬語包涵在其中;而她被他這麼直勾勾地盯著不放,逐漸感到不自在起來,臉頰的溫度似乎在慢慢上升。

  兩人就這樣對視了足足有五分鐘之久。饒是她再心靜如水,到此刻也終於沉不住氣了,「你幹嗎這麼看著我?」

  「MISS  LAM。」他僅是輕柔地喚了一聲她的名字,然後又閉上了嘴。

  「我在聽。」

  「MISS  LAM,MISS  LAM。」他叫了一聲,又叫一聲。

  林繪理沒轍地歎了口氣,看來,他是打算就這樣和她糾纏到天亮了,「郭SIR,你究竟想說什麼?我很累了,想快點兒爬上床去睡覺。」

  「我說……」他黑色的眸子在燈光下閃了一閃,突然飛快地移開眼光,不再看她,「我是說,MISS  LAM,我們——結婚吧。」



  「我們——結婚吧。」

  此語一出,時間靜止。

  橘黃色的柔暖燈光下,她看著他,他看著她。

  窗外的夜,寧靜得像一片海洋。屋子的裡頭,有人呼吸漸漸紊亂。

  沉默。惟有兩人心跳的強音,一下又一下在胸腔中迴盪,倔強得不肯沉默。

  幾乎過了有一世紀這麼久的時間。突然,她撫了撫額前的碎發,低低笑出聲來:「郭SIR,你瘋了。」

  「是哦,我想我八成也是瘋了。」郭可安也隨即咧開笑容,原本緊繃的身軀驀然放鬆了,在沙發上歪斜地半躺了下來,「我只是突然想到我們兩個都已經過了30了,又都沒有固定的伴侶,不如就這樣湊成一對算了——反正你我都忙得沒有時間談感情。」他說得很自然。

  林繪理淺淺彎起唇角,表揚他的幽默,「很好笑的睡前笑話。」

  「你笑了。」

  「我不得不笑。」

  她說完後,逕直轉身朝著自己的臥室走去。他目送著她的背影,然而她十分不給面子地關上了門。

  他無奈地瞪著那扇門,心想:今天晚上的談話到此為止了?

  一分鐘後,門開了。她走出來——雙手捧著一床棉被。

  「看來你今天晚上是不打算走了——喏,這個給你。」她說著將棉被拋向寬大的沙發,不偏不倚蓋住他頎長的身體。她站在臥室門前,歪著頭看他,語氣無比正經地說,「很抱歉沒有睡衣可以借你穿,不過我衷心希望你沒有裸睡的習慣。即使有的話——麻煩你在我的客廳裡至少要穿上內褲。」她說得臉不紅氣不喘,完全沒有一般未婚女子應有的羞澀。

  郭可安無奈地笑著搖了搖頭,再想抬頭說些什麼的時候,臥室的門已經再度關上了。

  她——居然就這樣把他丟在客廳的沙發上;扔給他一床棉被,就算盡了地主之誼?他撫摩著那床棉被鬆軟的觸感,覺得有些想笑,可是又笑不出來。

  因為他想到今天的自己——今天的自己根本就不像是他自己了呵。真是太奇怪了,就在幾分鐘以前,他為什麼會突然對她說出「我們結婚吧」這樣的鬼話來呢?

  難道是因為看膩了平日裡她那酷得像冰川的表情,所以才突發奇想地想要說些怪話來嚇嚇她?

  或者是因為今天上午的一場槍戰讓他感到太疲倦,所以腦子發昏了,才說了些既不專業、又不理智、說出口只會惹她嘲笑的蠢話?

  又或者……因為好幾天見不著正在休假中的她,所以他覺得渾身不自在,覺得竟然……有一點想念她?

  郭可安驀然用力地甩頭,甩掉腦中的這個荒謬想法,「唔,我太累了……」他自言自語著,將高壯的身子努力擠進棉被中,然後按滅了茶几上的橘子形檯燈。

  在閉上眼睛的前一秒鐘,他再度朝她的臥室木門望了一眼:這扇門裡頭的那個女人,也許是從來不會失眠的吧?她那樣沉著冷靜,有什麼事情能夠攪得她心神不寧?

  這樣想著,他笑了笑,然後說服自己在這並不舒適的沙發上快速沉入夢鄉。



  翌日清晨,六點整,林繪理被一    「郭SIR?」她試探地叫了一聲。然而,沒人回答她,客廳裡的音樂聲仍然嘹亮震耳。

  她無奈地撇撇嘴,在床上又躺了五分鐘;直到確定自己再也睡不著了,她披上衣服下床,踩著拖鞋來到門口。推開門,果然見到那個男人正好不舒服地歪躺在沙發上。他面前的電視屏幕裡,正播放著美麗女模特走T台的妖嬈畫面。

  聽見開門的聲音,郭可安回過頭來,「早,MISS  LAM。」臉上掛著粲然的微笑。

  「的確很早。」她點了下頭,然後走到開放式廚房,準備為自己泡杯咖啡提神。讓她感到略吃一驚的是,潔白的大理石料理台上居然擺著貌似很豐盛的早餐——吐司、煎蛋和熱牛奶,還有切好的四片柳橙。

  她微微挑起眉:這一頓早餐,算是答謝她昨晚收留他過夜?

  「我餓了,就從你冰箱裡拿了些食材。」正在看電視的郭可安解釋道,眼睛一秒鐘都不曾離開屏幕上衣著艷麗的美女,「當然,也順便替你做了一份早餐。」

  真是自說自話的男人呀。她搖搖頭,伸手抓過一片吐司放進嘴裡——唔,味道居然還挺不錯。

  這時,他又轉過頭來,「MISS  LAM,吃早餐之前要刷牙。」然後對她露出一口白牙。

  她聳了聳肩,算是採納他的建議,轉身走進浴室。

  郭可安望著她的背影:他從來沒有看過這麼慵懶的她。短髮蓬亂如雞窩,絲綢睡衣的扣子還扣錯了兩顆。不過,她似乎並不在意在他面前展示出自己家居的一面。是她對什麼事都不在乎,還是她單單不把他當男人、無所謂在他面前邋遢?

  直到她走進浴室好久,他還是盯著那扇門。浴室裡傳來流水的聲音,他突然覺得有一點兒口乾舌燥,忍不住舔了舔嘴唇。

  刷完了牙、洗完了臉,林繪理又變回平日裡那個面容白皙的美麗女人了。她換了一件米白色的長袖襯衫,又從洗衣籃裡撿出一條比較乾淨的長褲套上身;然後她對著鏡子,將深栗色短髮整齊地梳到耳後。當梳子的細齒柔柔地刷過髮絲的時候,她突然回想起郭可安昨晚說過的那句話:我們——結婚吧。

  神經病!她對著鏡子無聲地罵了一句。那個男人一向是無聊慣了的,她和他認識了八年,早已經摸透了他的性子。他說這種話,純粹是再一次顯示他的無聊罷了,她是不會跟他一般見識的。

  這樣想著,她仍是把手伸向洗臉台,拿起那管平常沒怎麼用的櫻桃紅唇彩,在略顯蒼白的嘴唇上淡淡地刷了一層。

  化妝,只是為了讓自己看起來精神一點罷了,可不是特地裝扮給某個人看的。

  然而,她走出浴室,立刻聽到他在客廳裡大吹口哨,「嗚呼,美女。」

  受不了。她沖天花板翻了個白眼,走到沙發前與他並排而坐,「你在看什麼?」

  「昨晚的時尚發表會重播,有很多美女模特養眼。」他低笑道,盯視著屏幕的眼光突然一閃,隨即小小地驚呼了一聲,「呀,PURE  WATER  

  BLUE。」

  林繪理看著電視屏幕上那個身穿水藍色婚紗的美麗女子:她有一張鵝蛋形的臉,五官很細緻,挑染過的長髮泛著金子般的光彩。然而,更讓人驚歎的是她身上的那件尤物——那樣輕淺,又那樣厚重,矛盾卻迷人。

  「你也知道『清水藍』?」她問郭可安。

  「每個香港人都知道。」他看了她一眼,不疾不徐地介紹道,「現在正在走台的這個女人名叫羅美君,今年24歲,中美混血兒。這兩年她在亞洲時裝界算是風頭很勁的女模特了。」

  「看不出郭SIR你對時尚倒是挺瞭解的。」她啜了口杯中牛奶,道。

  「做我們警察這一行的,什麼都要知道一點。」郭可安道,「這一次『清水藍婚紗』巡展到香港,她是第一個有幸穿上它的女人。」

  「她是婚紗的品牌代言人?」她挑了挑眉。

  「不僅如此,她還是船業大亨楊瑞祥的未婚妻。楊瑞祥花了八百萬港元租下這件『清水藍』一個月。一個月後,羅美君將穿著這件婚紗和那老頭在維多利亞港的一艘豪華游輪上舉行婚禮。」

  「聽你的口氣似乎有點酸味。」她將杯中牛奶喝光,抓起一片柳橙開始往嘴裡送。從她的角度看過去,郭可安身上的鮮黃色襯衫有些折皺——也許是因為睡了一夜的關係吧。領口的扣子敞開了三顆,露出結實的胸肌。她連忙別開眼光。

  「哪裡,我只是覺得奇怪,似乎所有的美人最後都嫁了百萬富翁。」郭可安撇撇嘴。

  「你嫉妒?」

  「我只是稍微有點兒心理不平衡罷了。」

  「哈。」她險些笑出來,「面容英俊的32歲高級督察,居然嫉妒起那些行將就木的老人。」

  「嫉妒?說了我只是心理不太平衡罷了。」他搖搖頭,突然神色一凜,笑容浮上嘴角,「你覺得我很英俊?」

  「我有這麼說過嗎?」她揚眉,假裝健忘。

  「你有。」

  「我沒有。」

  「你一定有,我聽見了。」他盯著她不放。

  「好吧,就算我有。」她舉起手做投降狀,放棄和他再進行這種孩子氣的爭論,「不過我還是要說一句:郭SIR,這話題很沒營養。」

  他聽了她的話,果然很乖地不再爭辯,把眼光調回電視屏幕。然而他的嘴角卻一直保持著那個淡淡上翹的笑弧。看樣子,有人說他英俊,他很洋洋自得。

  這個男人已經32歲了,升上高級督察也有將近三年的時間;然而這一刻的他看起來多麼幼稚啊,簡直像個傻乎乎的小孩子。林繪理望著他輪廓分明的側臉,心中這樣想道。

  她不由得回想起自己第一次見到他時的情形。當時的他和昨天的於穎星一樣是個新進警員,因為開槍打死一名嫌犯而感到心理抑鬱。出事的那天,他來到她的辦公室,靜坐在她面前,半個小時沒有說一句話。

  那時的她也不過是個毫無經驗的新手而已。見他這麼不合作,她一點辦法也沒有,只好訥訥地向他提出:「不如我們出去走走。」

  於是兩人結伴逃出警局,爬到一座高高的乾淨的河堤上去吹風。在上樓梯的時候,她那8厘米高的高跟鞋害得她不小心在他面前跌了個狗吃屎;而在那令人尷尬的時刻,他竟然可惡地「忘記」扶她,並且站在原地不可遏止地大笑了起來。

  從那天開始她就知道,不管這個男人表面上再怎麼裝得像個酷哥,他骨子裡仍然是個淘氣而又惡劣的小男孩。之後八年的相處證明,她的第一眼直覺——是百分之百正確的。

  很矛盾的一個男人。可以很冷酷,也可以很無聊。好在他是個不多見的帥哥,所以他的冷酷和無聊都是可以被原諒的——被那些迷戀他崇拜他的女人們原諒。

  自然而然地,她又想起了於穎星。於穎星其實並不是個另類,這些年裡,每一個曾經跟隨郭可安辦案的女警都很喜歡他,她們之中有些把他當大哥看、有些把他當偶像、有些甚至竭力邀請他上床。

  不過在男女關係這一方面,郭可安的表現可以說是比較遲鈍的。曾經不止一次,她看見他用一臉駑鈍而無辜的表情拒絕那些女人們的示好;相識的這些年裡,她甚至沒有見他交過一個固定的女朋友。

  很奇怪的傢伙,長著一張帥臉,卻偏不肯物盡其用地談戀愛。記憶中,他似乎總是忙於工作;工作之餘,他惟一的樂趣就是和她鬥嘴——比如剛才那樣。

  想到這裡,林繪理忍不住笑了。她和他之間的關係……應該被稱為是某種「孽緣」吧?所以她才會不問一句原因地就收留他在她家裡過夜;所以她才會面對他突如其來的「求婚」而面不改色;所以她才會認識了他這麼久……卻從來沒有愛上過他。

  她……沒有愛上他。林繪理在心底這樣念著,撫了撫短髮,突然覺得胸口有一絲燥熱。

  正在這個時候,郭可安衣袋裡的手機響了起來。

  他掏出手機,接起,「喂?」

  不知道電話那頭說了些什麼,郭可安聽著聽著,神色逐漸凝重起來,最後,他皺著眉,聲音很低沉地答應了一聲:「是,我馬上到。」

  「怎麼了?」見他收線,林繪理連忙問道。

  「就在今天凌晨,羅美君被人發現死在麗豪酒店的總統套房裡。」

  羅美君?林繪理驚訝地微張了嘴,急忙轉頭去看電視屏幕:那裡面正在重播昨晚的時尚發表會,T台上那個窈窕而性感的混血美女還是活生生的;然而,僅僅過了幾個小時——這樣美麗的軀體就已經失去了體溫。

  「怎麼會這樣?」她小聲地喃喃道。

  「法醫檢測的初步結果是自殺。」郭可安神情嚴肅地道。說著站起身來,將警員證別到襯衫上,然後拍了拍她,「MISS  LAM,我們走。」

  「我們?」她是否要提醒他她此刻正在休假?

  然而,看了他凝重的神色一眼,她還是決定什麼都不說了,只是迅速取過了一旁衣架上的外套勾在臂彎中,「我們走吧。」



  兩人一刻也不耽擱地驅車趕往麗豪酒店。

  羅美君生前入住的房間在1209室。等電梯的時候,林繪理忍不住小聲地問郭可安:「你真認為這次的事件是自殺?」

  郭可安聳了聳肩,給了她一個淺笑,卻沒有給她正面的回答。

  電梯到達預定的樓層,兩人剛跨出鐵門,就看到出事的房間門口被警察用膠帶封了起來,幾名師兄正在忙著疏散圍觀人群和記者。有一名身穿灰色風衣的高大男子背對著他們,正在打手機。

  郭可安走上前去,叫了一聲:「鍾SIR。」

  穿風衣的男子掛斷行動電話,轉過頭來。他生了一張英俊而白皙的面孔,鼻樑上架著銀框眼鏡,顯得非常斯文。他是刑事偵訊科的科長鍾訊,郭可安的頂頭上司。

  「可安,你來了。繪理,你也來了。」鍾訊看見林繪理,臉上浮起淡淡的笑意,「辛苦你了,正在休假還要趕來。」

  「沒關係的,分內事。」林繪理微笑了一下,然而那笑容僵硬地停在了嘴角,並沒有人察覺。

  「情況怎麼樣?」郭可安問道。

  「據說死者是割腕自殺的,死前曾吞服過大量的安眠藥,看來是求死心切。」鍾訊回答。

  「她為什麼要尋死?我知道她最近事業很成功,而且,她就快要嫁入豪門了。」林繪理提出質疑。的確,很少有女人會在這種情況下選擇放棄自己的生命。

  「她的未婚夫——就是那個船業大亨楊瑞祥——他和離婚妻子的財產官司打了快四年,仍然處在膠著狀態;也有證據說蘇麗儀——就是前任的楊夫人曾經派一些小混混騷擾過她,還威脅說要潑她硫酸。」另一位探員翻著手上的記錄本介紹道。

  「所以她嚇得自殺?」郭可安表示懷疑地挑了挑眉,接著轉過頭請示鍾訊,「我可以看一下現場嗎?」

  「可以。」鍾訊點頭。然而,就在林繪理要跟著郭可安進入現場的時候,鍾訊叫住了她,「繪理,過去聊兩句。」他指指窗口的方向,大手覆上她的肩頭,手勢溫柔地推著她走,「查案的事讓他們探員來做就行了。」

  林繪理不置可否地撇了撇嘴,由他半推半摟著走到窗邊。

  郭可安一回頭,恰巧看到了這兩人略顯親密的動作。他腳步頓了一下,黑眸中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黯然;然而很快地,他便恢復了自然神態,一彎身鑽過半人高的圍欄,進入現場開始察看。



  「繪理,最近好嗎?」鍾訊姿態瀟灑地斜倚在窗邊,12層高樓的風吹動他額前的發,使他看起來有幾分憂鬱,「我聽說上個星期,你差點兒被——」

  「我沒事,謝謝鍾SIR關心。」她用應酬式的笑容打斷他的問話。

  「那就好,那就好。」他有些尷尬地咧著嘴,彷彿不知該如何說下去。沉默了片刻,才又道,「你一向都是那麼堅強,但有時候似乎堅強得過頭了一點,讓別人即便是想關心你……都不知道該從何處下手。」

  「也許——」林繪理滿不在乎地聳了聳肩,將眼光調向窗外的風景,「我並不需要來自於陌生人的太多太頻繁的關心。」

  聽了這話,鍾訊的神色有絲挫敗,「繪理,在你眼裡,我已經……是陌生人了嗎?」

  「哪兒的話,我從沒這麼想過。」她淺笑,表情甜美,眼神卻很遙遠,「鍾SIR是個很棒的上司,我從你身上學到很多東西。」

  「包括把自己變得倔強冷漠,不愛與人接近?繪理,我記得你以前——」

  「人是會長大的,鍾SIR。你知道,做我們這一行的,專業操守很重要;我希望我的病人們信任我,就必須首先把自己變得更值得別人信任。所以——」她自嘲地笑了笑,「請原諒我有時候的過分冷漠和不近人情。人在社會中生存,有很多事情不由自己選擇。」

  語氣淡淡的一席話,很真誠,卻又很疏離。鍾訊有些怔忡地望著林繪理好看的杏仁形眼眸,半晌,終於長歎一聲,不再說話了。他不得不承認,眼前的這個美麗女子已經30歲了,她再不是當年那個懷抱著夢想和熱情投身警界的單純少女;正如她自己所言,她——已經長大了。而當年那些荒唐而熱烈的日子,也已逐漸散落在記憶裡,變得凌亂,難以收集。

  只是,這個女人呵……對於他而言永遠是心底最柔軟特別的那一方寸;即使那段歲月已經遙遠得面目模糊了……鍾訊有些喪氣地抓了抓頭髮,望著斜倚窗欞的嬌柔而又倔強的她,一股柔情湧上心頭,讓他忍不住輕喚:「繪理,你……」

  「鍾SIR,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想去裡面看看郭SIR的進度如何。」她適時打斷他的話,語聲溫柔而堅定,用下巴比了比1209號房的方向。然後,她輕盈地轉過身去,不再看他一眼;於是他的那一聲包含了千言萬語的「你」,就這樣直直掉入沉默的冷空氣裡了。



  隨著高跟鞋輕擊地面的「嘀嘟」作響聲,林繪理緩緩步入1209號房間。這間總統套房是發現死者的第一現場,室內裝潢的豪華而氣派,冷氣機的溫度卻調得很低;她感到雙肩有些涼意,不由得瑟縮了一下身子。

  郭可安正站在米灰色羊毛地毯的中央,手上帶著白手套,表情十分嚴肅。在林繪理看來,他這個人最大的優點就是工作的時候很專注很負責,完全不像平日裡那個又懶散又無聊的他。

  死者羅美君仰面朝天躺在臥室的KING  

  SIZE水床上,長髮散亂著,手腕處有一道深深的傷口,暗紅色的血塊凝固在傷口周圍,並染紅了她身下的床單。儘管臉色慘白,嘴角泛著白沫,但她看上去仍然有一種詭異的美麗。

  「拍照取證了嗎?」林繪理問道。

  郭可安點點頭。再度環視了一下整個房間,突然問她:「MISS  LAM,你覺不覺得冷?」

  「冷?」她微怔了一下,然後點點頭,「嗯,確實有一點冷。」

  陣喧鬧的音樂聲吵醒——

  就在一牆之隔的客廳裡,似乎有人正在狂歡。

  她在大床上躺平身子,睜開雙眼鬱悶地瞪著天花板。噢,她怎麼給忘了?自己昨晚收留了一個不願回家的古怪男人。

  「披上吧,省得著涼。」他用手指了指她勾在臂間的薄絨外套,然後道,「冷氣機的溫度調得那麼低,屍體的僵硬程度恐怕會有所改變呢。」

  「你懷疑她是被人謀殺的?」林繪理驀然挑眉,眼色冷冽了起來。八年的朝夕相處,她幾乎可以從他的表情裡讀出他想說的話。

  「我沒百分之百的把握。」他有些疲累地按了按太陽穴,「畢竟這間房間……太乾淨了,沒有留下絲毫犯案的痕跡。」

  「也就是說兇手的做案手法很高明?」

  「也有可能——根本沒有任何兇手。」他吐了口氣,接著俊眉微蹙,陷入思索,「我只是想不通羅美君為什麼要自殺。MISS  

  LAM,如果換了是你,你會在事業愛情兩得意的時候選擇自殺嗎?」他驀然抬起頭來徵詢她的意見,他望著她的眼神好似在期待著她回答「絕對不會」。

  「這個很難說了,我從來沒經歷過事業愛情兩得意的時刻。」看他表情一直這麼凝重,她難得輕鬆地開起玩笑,換來他唇角的微微上揚。正在這個時候,一個清脆的女聲自兩人身後響了起來,「老大,我把人帶來了。」

  郭可安回過頭,看見於穎星正站在房間門口向他招手;而她身後跟著一名頭髮花白的中年男子,約莫50歲的年紀,身材有些發福,卻顯得非常有氣派。

  看過財經電視節目的人都知道,這個男人就是楊瑞祥。他身家過億,娶過兩任妻子;如果羅美君沒有死的話,她將會在下個月成為第三任楊夫人。

  「我可以看看美君嗎?」楊瑞祥站在門口,彬彬有禮地問道,臉上並沒有特別傷心的神色。他是個謹慎而深沉的商人,沒有警察的允許,他不會傻到去擅闖命案現場。

  「楊先生,你等我一下,我們出去談。」郭可安舉手向他示意,轉過身,卻看到臥室裡的林繪理蹲在地下,正拚命地把手伸到KING  SIZE水床的床底。

  「你在幹什麼?」他問。

  「噓。」她側著耳朵,彷彿在努力地聽著什麼。趴在地上摸索了一會兒,她竟然從床底下撥弄出一樣小巧的長方形物事來,用手絹包著高舉在手中,「這是什麼?」問完後,她不等他回答,自己公佈正確答案,「是手機。」

  「羅美君的手機。」郭可安接過她的話頭,不到一秒又補充道,「是一部正在響的手機。」

  是的,羅美君的手機在響。雖然因為電力不足而聲音輕得像蚊子叫,可是,心細如髮的林繪理還是聽見了。

  是什麼人會在這時候打電話給她呢?

  郭可安用戴著白手套的手接過手機,按下通話鍵。還沒等他說什麼,彼端已傳來一名女子陰陽怪氣的聲音:「羅美君,你終於肯接電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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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0-8-21 14:50:17

第三章  

  一個小時以後,這個聲音的主人被帶到了警局的偵訊室裡。沒有人感到意外,因為這個女人就是楊瑞祥的前妻蘇麗儀。

  稍早些時候刑偵人員觀看了麗豪酒店的電梯監控錄像帶,那裡面顯示在昨天晚上零點左右,曾有一名身形酷似蘇麗儀的戴帽子的中年女子走進過電梯,並在凌晨一點左右再度乘電梯離開。

  所有的證據幾乎都指向蘇麗儀,案情呼之欲出。惟一讓警員們感到頭疼的是,蘇麗儀堅持辯稱自己沒有殺人,現場的任何地方也找不到凶器。

  「老大,就是她了。你看她哭得多假!」於穎星雙手環肩,神情篤定地說著。

  此刻她和郭可安、林繪理三人正站在偵訊室的玻璃牆壁外面;偵訊室內,蘇麗儀哭得眼淚一把鼻涕一把,她承認自己當晚有去找過羅美君,可是她死活不承認自己殺了人。

  「SIR,我真的沒有殺人啊!我……我有三個女兒和一個兒子,家裡還有一保險箱的金銀珠寶等著我去戴,我為什麼要那麼傻去殺人啊?SIR,你要相信我!」蘇麗儀是個年過四十的短髮女人,容貌身材保持得很好,簡直像個未婚女子;不過,和天使面孔、魔鬼身材的羅美君一比,生過四個孩子的她就遠遠不夠看了。尤其是她此刻哭得活像個鬼,不停地抓撓著自己的短髮,整個人看起來糟糕透了。

  相比之下,她的前夫楊瑞祥倒是顯得很鎮定。聽到自己的前妻涉嫌謀殺自己的新任情人,他並沒有表現出過多的驚訝。他說了些「深表遺憾」之類的套話,然後居然鑽進豪華房車回公司召開股東大會去了。用於穎星的一句話來概括,就是「有錢人真是匪夷所思」。

  偵訊結束以後已是深夜時分,郭可安、林繪理、於穎星三人一同走出警局,被蘇麗儀又哭又鬧地折騰了一下午,他們幾個都筋疲力盡,不想再說一句話。

  然而,沉默地走了一會兒之後,於穎星終於憋不住了,「老大,這個案子你怎麼看?」她歪著頭看郭可安。

  「我的看法是怎樣不重要,關鍵是到了法庭上法官怎麼想。」郭可安回答得很保留。

  林繪理不動聲色地看了他一眼。她想,她知道他的看法是什麼。她也知道,身為高級督察的他,是絕對不會說出任何不負責任的話來的。於是,她打了個哈欠,順勢道:「我很累了,不介意的話,我們在下一個街口各自招車回家吧。」

  郭可安不置可否地揚了揚眉;於穎星卻哀叫道:「MISS  LAM,不要掃興嘛!我們累了一整天了,至少要去PUB喝兩杯RELAX一下再回家呀!」

  「還是不了。」林繪理搖頭失笑,「我老了,不適合你們這些年輕人的活動。」

  「MISS  

  LAM。」郭可安突然出聲喚她,聲音還是那樣低低的,透著一種別樣的溫柔,「一起去吧。黑燈瞎火的,只有我和穎星兩個人的話,她會趁機吃我豆腐的。」他開著玩笑。

  「什麼嘛?!老大,我可是已經有男朋友的人了耶!我還怕你吃我豆腐呢!」於穎星當即被他激得一蹦三尺高,「MISS  

  LAM,你看他啦,把我說得活像個色女!」

  看到這兩個活寶你一言我一語地吵鬧,林繪理忍不住淺淺彎起唇角。她想,她真的是老了。32歲的郭可安可以和小師妹又笑又鬧地打成一片,可是她卻只能傻傻地站在一旁看著,充當理智的仲裁者的角色。就像兩個小朋友打架了要找老師告狀,而她就是那個板著臉的老師。

  她心裡突然覺得有一點悶。她看到郭可安在笑,眼角泛起一條淺淺的魚尾紋,看上去絲毫不顯老,反而顯得更有男人味。

  而於穎星呢?她永遠是青春無敵的,臉色嬌艷如花,蓬鬆的馬尾辮在夜風中一甩一甩,像音符一般上下跳動著。

  他們兩個……似乎很般配呢。林繪理的腦中突然閃過這個念頭來;隨即,她緩緩地移開了眼光,看著馬路上來往的車流發呆。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耳邊驀然響起熟悉的低沉男聲:「走了,還發愣?」

  她一怔。回過神來,發現郭可安就站在她身後;高大的身軀緊密地貼著她,一隻手扶在她的腰際,兩人之間的距離不足十厘米。

  「哦,你嚇我一跳。」她連忙不著痕跡地跨後一步,與他拉開距離。然後,站在那個她自認為安全的距離之外,她對他展開微笑,「決定了要去哪裡?」

  「你想去哪裡?」他反問著。

  「我無所謂了,聽年輕人的吧。」她看了眼馬路邊正在揚手招車的於穎星,故意用半開玩笑的口吻這樣說道。

  郭可安皺了一下眉。他確定自己不喜歡她說這話時候的語氣,好像刻意地要把她自己和別人隔得很開。他跨前一步,淡淡道:「MISS  

  LAM,你又不老,別再這樣說。」

  「至少,過了瘋狂的年紀了。」她自嘲地笑著,垂下眼瞼避開他灼然的目光。不知為何,在夜色中他的雙眸顯得格外晶亮,一眨不眨地盯住她,讓她有些心慌意亂。

  他目光湛湛地看了她一會,突然扔下一句:「也許,是還沒遇上一個真正能夠讓你瘋狂的人。」說完後,他飛快地轉身走到路邊,率先彎身鑽進TAXI裡去了。

  留下林繪理獨自站在街頭的TAXI揚招點,表情怔忡。直到車裡的於穎星探出頭來大叫:「MISS  LAM!快上車啦!」



  凌晨一點的蘭桂坊。街上擠滿了衣著光鮮的夜貓族,PUB裡歌舞聲喧鬧,徹夜的狂歡才正要拉開序幕。

  於穎星拉著林繪理和郭可安,熟門熟路地拐進一家PUB裡,「放心,這裡沒有人嗑藥啦!」她拍著胸脯自信十足地保證道。

  PUB裡面燈光昏黃,濃烈的香煙味道充斥著鼻間,有很多頭髮染得五顏六色的年輕人正在舞池中興高采烈地搖動著身體。相比之下,於穎星襯衫牛仔的裝束反倒顯得樸實多了。

  他們三人揀了個靠近角落的位置坐下;於穎星原本吵著要喝洋酒,被郭可安的白眼一瞪,只好改喝酒精濃度較低的汽酒。

  為了這個,她悶悶不樂地揪著衣角,「老大真無聊。」

  「明天一早還要開工,你要是敢給我醉倒,小心我停你的職。」郭可安板著臉,毫不妥協。然而面對著林繪理時,他臉上又是另一副表情了,「MISS  

  LAM,你看上去有點累。」他輕聲地說,眼神裡閃著關心。

  「切,老大重色輕友。」於穎星小聲地嘀咕了一句。趁郭可安還沒來得及翻臉,她衝他作了個鬼臉,嬌小的身子滑溜如泥鰍一般,一下子鑽入舞池中去了。

  郭可安坐在原地,表情有絲尷尬的赧然。他攤了攤手,回頭看著林繪理,「這小丫頭超級無聊的,不知道她在瞎說些什麼。」

  「嗯,我瞭解。」林繪理點點頭,盡量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輕描淡寫些,「她開玩笑而已,用不著當一回事。」

  看吧,他根本無須解釋——因為她根本不介意。做了八年的同事,他與她之間的默契是很好的;像林繪理這麼有理智的女人,當然不會傻到把於穎星的玩笑話當真。郭可安抓起酒瓶灌了一口。不知為什麼,他本應該覺得釋然,卻莫名地煩躁起來。

  聽著PUB裡震耳欲聾的音樂聲,他沉默了片刻,突然開口問道:「MISS  LAM,你覺不覺得——鍾SIR的判斷力正在逐漸下降?」

  「說上司壞話,你小心被降職。」她淺笑。

  「不,我是真的這麼覺得。」他蹙起眉,解釋道,「在現場並沒有發現羅美君用來割腕的刀片吧?傻子都看得出來,這不是單純的自殺。難道死者在割腕之後還有力氣來處理用過的刀片嗎?」

  「也許,鍾SIR是想等著你來發現。」林繪理挑了挑眉,口中說著很空泛的語句。她並不願意在這樣的場合和郭可安討論鍾訊。畢竟那個偉岸而俊朗的男子,曾經是她那麼熟悉的人……她眼神黯了一下,急忙抓起酒瓶啜了一口,迅速恢復神色的平靜。

  「又也許,鍾SIR忙著做他自己的事,所以根本分不出心神來關注這件案子本身。」說這話時,郭可安的語氣中有一些賭氣的成分。

  「你指什麼?」她皺眉看向他,他的話似乎帶著諷刺呢。

  「我是指——他一直在糾纏你,不是嗎?」他的眼神突然變得銳利,緊緊地盯視著她平靜無波的臉龐,「MISS  

  LAM,他已經是有家室的人了,你不會……」

  「當然不會。」他的話還沒問完,她已經開口打斷他,「不過,還是謝謝你的關心,郭SIR。我自己的事情,我自己會處理好的。」

  她用禮貌而淡漠的表情和話語輕易擋回他的所有關心。每次都是這樣,從來不曾例外;他似乎永遠也沒有機會窺探到她心底真正的想法。郭可安垂下頭來,望著桌上半空的酒瓶,心裡頗有些不是滋味。

  林繪理和鍾訊之間的緋聞,這些年來他陸陸續續地聽過一點。據說,他們曾經是一對志同道合的拍檔,也是一對感情深厚的戀人;後來分手,原因不明。她調了組,他娶了別人。再後來,他們變成上司與下屬之間的單純關係,客氣而有禮地相處著,卻又都如履薄冰。

  林繪理和鍾訊之間……究竟有著怎樣的過往?他們相愛了多久?因為什麼原因而分手?郭可安用手指戳著發暈的額頭:他不知道,也沒有興趣知道得那麼詳細。只是每次想到這件事,心裡便會覺得很煩;更讓他感到不舒服的是,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煩。MISS  

  LAM身為當事人都不覺得煩呢;他又有什麼立場覺得煩?

  他又用手爬爬短髮,頭很暈,怎樣都不舒服;從指縫間看過去,林繪理的表情顯得漠然。她……永遠都是那樣,什麼都不關心,什麼都不想關心。他有些失落,想抓起酒瓶來再喝一口;正在這個時候,舞池中央突然起了一陣騷動,有人吹口哨,有人拍掌叫好——間中還夾雜著於穎星憤怒的嬌斥聲。

  他立刻站起身,「MISS  LAM,過去看看。」

  「我警告你哦,你要是再敢碰我一下,我就喊非禮了!」人頭攢動的舞池裡,於穎星瞪著眼,沖一個染了滿頭金髮的年輕男子怒叫道。

  「幹嗎?!我有碰到你嗎?哪一根手指啊?誰看見了?喂,小妹妹,你別血口噴人哦!」那個金髮少年歪著腦袋,嘴裡叼了根牙籤,一副很無賴的樣子。

  「這裡發生了什麼事?」郭可安撥開人群來到舞池中央。

  只見於穎星氣得俏臉漲紅,一見到他來了,立刻委屈地拉住他衣袖,「老大,他剛才偷摸我。」

  「喂,你別亂講話好不好?」金髮少年粗魯地打斷她的話,「香港是法制社會,講話可是要負責任的!小妹妹,你不懂就回去多念兩年書再出來混嘛!」說著,和身旁幾個同樣流里流氣的少年一齊哈哈大笑起來。

  「你!」於穎星氣得立刻就要把手伸到口袋裡去掏警員證,想好好震震這幾個不知天高地厚的毛頭小子;然而就在這時,一隻大手從身後伸過來,握住了她的手。

  「老大?」她轉過頭,詫異地看著郭可安。後者這時候已經親熱地攬住她的肩膀,換上冷酷神情對著那幾個少年,淡淡開口,「剛才是誰伸手亂碰我女朋友?」

  「帥哥,她是你女朋友?」金髮少年被郭可安突然顯現的駭人氣勢震住,愣了一下,但立刻發出不信的嗤笑,「不會吧?她這麼幼齒,你看得上這一型?!那邊那個短髮姐姐才比較對你的口味吧?」說著他指了指站在五步以外的林繪理。她正靠在一根廊柱上,面無表情地望著這裡的騷動。

  郭可安的眼神瞬時變冷了。這些低級狎笑的話語,對於MISS  

  LAM這樣高潔的女子來說,簡直構成一種侮辱。一股怒火湧上心頭,他正想開口,林繪理卻先他一步發話了:「他們兩個確實是一對。而且據我所知,郭SIR很不喜歡有人隨便騷擾他的女朋友。」

  一聽她開口叫「郭SIR」,幾個流氣少年當場愣住,變成傻氣少年。

  「你……你是警察?!」染著金髮的少年瞪著郭可安,語氣開始顫抖。

  郭可安很沒力地抹了把臉。天知道,他原本不想暴露自己警察的身份,就是不希望引發PUB裡的騷亂;可是——在場的兩位女士似乎都更傾向於用這種方法解決問題。

  他歎了口氣:事已至此,只好照著這個腳本演下去了,「你們幾個,還不快點向MADAM道歉?」他用下巴比了比於穎星的方向。

  幾個少年立刻換上誠惶誠恐的神情,講話時雙手雙腳都在發抖,「MADAM,剛才完全是一場誤會,我們不小心……撞了你一下,都怪我們幾個笨手笨腳的,那個……SORRY哦!MADAM你大人有人量,就原諒我們一次啦!」

  「咦?好奇怪,你們不叫我小妹妹了?」於穎星假裝詫異地挑起眉,心中暗笑,存心為難這幾個有眼不識泰山的傢伙,「聽你們剛才叫得這麼親熱,我原本還打算請你們幾個回警局喝茶呢。」

  「啊?!MADAM,不要啊!」幾個少年被嚇倒地紛紛叫嚷起來。

  「穎星。」郭可安語帶警告地低喚了一聲。她再這麼玩下去,天都快亮了。

  而在這過程之中,旁觀者林繪理的表情一直沒有變化,仍然是淡淡的、漠然的,好像這一切都與她無關。她只是一直注視著郭可安的那隻手——那隻手久久停留在於穎星的肩頭,以一種親暱而保護的姿態輕輕擁著她。郭可安神態自若,似乎並沒有意識到這一點,而於穎星的臉上卻偷偷地泛起了紅霞。

  PUB裡頭空氣好差,她實在覺得胸口有些窒悶呢。林繪理深深地吐了一口氣,突然轉身,毫不遲疑地向著門外走去。她在心裡對自己說:WELL,酒也喝過了,鬧劇也看過了,她該回家了。

  走出PUB的窄門,她來到街口招車。抬腕看了下手錶,唔,已經快凌晨三點了。像她這樣過了三十歲的「老」女人,可是最經不起熬夜的呢,還是快快回家去補個眠吧。

  這時,一部TAXI轉過街角,向她的方向駛來;她正待揚起手,突然有人從身後拉住了她的手腕。

  「MISS  LAM,要走也不說一聲。」仍然是那個熟悉的低沉男聲,「我送你回家。」

  「不用了。」她沒有回頭,只是淡淡地說,「你去陪穎星吧,我自己可以。」

  「先送她,再送你。」郭可安言簡意賅地說,拉住她手腕的手卻一直沒有放開,「你不開心?為什麼?」他仔細地凝視著她潔白如玉的臉龐。

  「我只是累了。」這下她終於回過頭來。稍暗的夜色中,她表情有些模糊,而聲音則略顯僵硬,「郭SIR,我不是疑犯,你大可不必這樣抓著我不放。」說著她舉高手腕,目光有幾分挑釁地直視著他。

  這下他百分之百的確定了:她是真的不高興了,或者說——在鬧情緒。只是,一直以來都這麼冷靜的一個女人,真的有情緒可鬧嗎?

  郭可安定定地注視著這個矮自己一個頭的女子,她個子不高,但脊背挺直,臉上的表情十分倔強。但不知為何,她的神色越冷硬,他的心底——就越覺得柔軟。他就這麼看著她,良久,呼吸變得急促了,突然說出一句連他自己都覺得沒頭沒腦的話來:「穎星只是小妹妹,其實……你用不著這樣的。」說完後,他感到臉頰升騰起一股莫名的燥熱。

  「你沒有必要向我解釋什麼。」她別開眼,故作輕鬆地聳聳肩,「郭SIR,我也有好久沒有看過你拍拖了。穎星她——」

  「MISS  

  LAM!」說曹操曹操就到,這時,於穎星銀鈴般的清脆嗓音自兩人身後響了起來。她一蹦一跳地跑到兩人身邊,動作誇張而又滑稽地向郭可安敬禮,「報告老大,裡面都搞定了。」

  「哦?」郭可安轉過頭,微笑著迎向於穎星。他放開了林繪理的手,臉上神情自然,彷彿適才兩人之間的暗潮洶湧未曾發生。

  「是呀,那幾個傢伙還蠻好玩的,他們一致封我為警界的麻辣鞭炮花。」於穎星說到這裡,忍不住偷笑。

  「好了,你也玩夠了,來吧,我送你和MISS  LAM回家。」他扯扯於穎星腦後的辮子,笑得像個親切和藹的大哥哥。

  「不用了,我自己……」林繪理的話才說到一半,郭可安回過頭來,用溫柔的語聲截斷她的堅持,「走吧。送完了她,我再送你。我是個警察,知道單身女子坐夜車回家不安全。」

  「呵呵,真看不出老大還是個紳士呢!」單純的於穎星格格嬌笑。

  林繪理沒有再爭辯。她垂下頭,輕輕地撫著自己的手腕,那被他握過的肌膚……突然有一絲發燙了起來。



  「MISS  LAM,BYE!老大,BYE!」

  於穎星笑呵呵地和兩人道了別;臨下TAXI時,她又回頭看了郭可安一眼,這一次的眼光中竟顯現出幾分難得一見的羞澀來,「老大,你今天好有型哦,謝謝你了。」

  「不謝,我什麼都沒做。是MADAM你的魅力太非凡,才能夠輕易地收服民心。」郭可安回以勾唇一笑,接著道,「快回去睡吧,明天早上不准遲到。」

  「是,前輩!」於穎星就像日本卡通裡的美少女那樣對著他一鞠躬,然後帶著甜美的笑容愉悅地離去。

  TAXI繼續前行。車廂內,兩人皆很有默契地保持著沉默;連開車的司機都覺得奇怪,忍不住從後視鏡裡偷望了他們幾眼:一對俊男靚女,看上去十足般配,可是——就是彼此不說話。

  終於,二十分鐘以後,車子到達今夜的第二個目的地——林繪理的單身公寓。令人尷尬的沉默終於要結束了呵,林繪理這樣想著,長長地吐了口氣,說了聲「謝謝」便鑽出車廂,向家門口走去。

  沒想到的是,過了不一會,郭可安也下車了。TAXI在他身後揚長而去,他站在空蕩蕩的台階下面,衝她揚起有幾分無奈有幾分耍賴的笑容。

  「郭SIR你?」她小小吃了一驚,拿著鑰匙的手僵在半空中。這男人……該不會是想要再在她家借宿一晚吧?

  「進去說。」他動作極為自然地接過她手中的鑰匙,插入鎖孔中開門,好像他才是這間房的房主。

  她扁扁嘴,又想不出該對他說些什麼,只好默默地跟隨他走進客廳。他在寬大沙發上坐下來,擰亮茶几上的燈,舒服地伸展雙手雙腳;表情閒適,嘴角甚至掛著微笑。

  她坐到他的對面,挑眉看他,眼中帶著詢問:「郭SIR?」這麼晚了還賴著不走,一定是有話要說咯?

  「MISS  LAM。」他又用那種曖昧的語調喚她了,並且神情頗不正經地拍了拍他身旁的位置,「坐到我這邊來。」

  「我為什麼要?」她表情漠然地反問,不為他的輕佻口吻生氣,也沒有一般女人被帥哥邀請時慣有的喜悅反應。

  「坐過來就是了,有話跟你說。」他眨眨眼,臉上的笑意很輕鬆,可是手心卻在偷偷沁汗。

  有些東西,可能持續八年都不會變;也可能僅在一夕之間,就突然被賦予了全新的意義。

  在這樣關鍵的轉折時刻,他——說不緊張是假的;只是,面對著這張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麗顏,他頸後流著汗,心底卻感到異樣的甜蜜。

  「好吧,既然你堅持。」她攤了攤手,起身移駕到他身旁。當他開始擺出耍賴頑童的架勢時,她竟然是一點辦法也沒有的。也許這就是所謂的「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吧。

  只是這樣……就不是安全的距離了呢。她目測著兩人之間不足一臂寬的狹小距離,心跳——突然有一點兒紊亂了。

  「郭SIR,我們要繼續昨晚的談話嗎?」見他只是坐著卻不開口,她只好先發話了。

  「我們昨晚談到哪裡了?」

  「談到我們認識了八年;然後你向我求婚,因為你覺得這樣比較省事,也比較符合我們的職業特性。」她說著,不敢苟同地聳了聳肩。

  郭可安在心底暗暗歎了口氣:她就是有本事把原本可以很浪漫的事說成乾巴巴的「省事」和「職業特性」。不過不能否認,他昨晚的求婚辭也不怎麼浪漫就是了。

  「唔,那我們繼續往下談?」他眼神溫柔地徵詢她的意見。

  「郭SIR,我不得不提醒你,現在已經是凌晨三點半了。而你警告過穎星,明天不准遲到。」她漂亮的杏仁形眸子裡染上幾分淡淡的無奈;而心裡,卻是深深的慌亂。

  她不是毫無所覺的笨蛋。憑著長達八年的默契,她大略是猜得到他想和她談什麼的。

  正是因為這樣……才會慌亂呵。面對死亡威脅時都能做到不亂陣腳的她,在這一刻,心頭竟泛起濃濃的無力感。

  ——那命中注定要來到的,任憑你怎樣迴避躲閃,也終究是逃不開、躲不掉。

  「我要說的事情,不會佔用你太多時間的——我是指,如果談話順利的話。」他說著,促狹地擠了擠眼。

  「怎樣才叫談話順利?」她問。

  他輕笑,「如果你保證不會在我說完之前殺了我,我們的談話就會進行得很順利。」

  「這我可無法保證。」她回應他甜美的笑容,「我包裡有槍。」

  「MISS  LAM。」

  「嗯?」

  「八年是一段很長的時間吧。如果我們早點結婚的話,也許孩子都生了好幾個了。」他語帶惋惜地輕歎著,低下頭俯視近在咫尺的她的容顏。可是,那容顏好淡漠。他以為自己終於說出一句驚天地泣鬼神的話來,足以打破她冰山一般的冷凝表情;可是他錯了——這個女人的表情仍然平靜,絲毫沒有被他嚇到。

  她甚至備感有趣地乾笑了一聲,「哈,如果真那樣的話,也許我們現在早就離婚了。」

  他垂下眼眸,有些想笑——不過是苦笑:她真懂得使男人感到挫敗,「MISS  LAM,你知道嗎?在這八年裡頭,我們有很多事情都沒有做過呢。」

  「例如?」她挑高一邊眉毛。

  「例如,拍拖。」

  「你是指,和別人拍拖?」她輕易曲解他的話,然後表示贊同地點了點頭,「也對呵,我們都太忙了。」

  他抹了把臉。很好,他原以為這是他一生中最有勇氣的時刻,可是她卻一直在給他洩氣。她既然如此熱衷於把他逼上梁山,那他——也只好什麼都不顧了。

  「還有。」他突然道。沒頭沒腦的一句話,攪得她心湖震顫。

  「還有什麼?」空氣中驟然聚起的緊張壓力讓她立即防備起來,然而這防備仍是晚了一步——

  「還有這個。」他說著,突然一把攬過她的肩頭。只是零點零一秒的短暫轉瞬,他那因為緊張(或者是挫敗後的氣惱?)而微微顫抖的兩片唇,就這樣毫無徵兆地落在她的嘴唇上了。

  她愣了一下,卻沒有用力掙扎;似乎只是有一點意外和驚訝,但很快地便進入了狀況。她單手撫上他的背部,開始回吻他。她的吻並不熱情,但也絕不冷淡;就像是一種禮貌的回應,像是在對他說「謝謝你吻了我」。

  而郭可安的心跳卻急如擂鼓,他不敢相信自己居然有膽量主動親吻這個女人。即使是在兩人唇舌交纏的此時此刻,他將她緊緊抱在懷中,身體與她相觸的感覺仍然像是一場太甜美的幻夢。

  天知道,他喜歡這個女人呵……那是一種比愛情更厚重更踏實的感覺,讓他覺得自己離不開她,想看見她,想每天和她一起工作、和她為了一些並不專業的問題鬥嘴。雖然從她嘴裡說出的話有時足以把人凍僵;可是,他喜歡。

  在決定親吻她之時,他是抱著玉石俱焚的決心的。他瞭解她的個性,今晚不計後果地跨出了這一步,日後也許連普通朋友都沒得做。然而,儘管如此,他還是吻了她——因為內心所累積的對於她的感覺已經變得太強烈,讓他無法再忽視,無法再忍受每天看著她卻不能擁抱她的那種折磨。

  這一刻,凌晨四點,窗外天色漸白。安靜如深海的客廳內,他抱著她,用力親吻她,覺得周圍的世界已變成天堂。那是一種夙願得償的喜悅和滿足,叫他不斷地延長這個親吻,無論如何也不願意放開她。

  而且,她回應了他的吻——這項事實讓他有些不可置信的驚喜。他原以為她只會暴怒地咬破他的舌頭;可是她沒有。她溫順而嫻熟地回吻著他,將他拉近自己的身體,彷彿兩人已是一對相愛多時的戀人。

  當兩人終於結束這個親吻時,彼此都已迫切需要氧氣。

  他放開了她,黑眸湛湛地凝視著她因為缺氧而泛起紅潮的臉龐,剛想說些什麼,「啪」的一聲脆響——他尚來不及反應,一個巴掌就轟上了他的面頰。

  她……居然掌摑他?!

  郭可安愣住了。雖然她這一掌打得並不重,只如微風般輕輕掃過他的臉頰;可是,他仍然被她打得一動不動、呆在當場。

  「MISS  LAM?」他神情錯愕地撫著被打過的臉。他以為她默許了他的吻,畢竟剛才她也有回應不是嗎?

  「一個吻,換一個耳光,很公平,嗯?」她衝他一攤手,抿著嘴角,眼中甚至還閃著挑釁的笑意。

  「你說什麼?」他懷疑自己聽錯了。

  郭可安深深望進她黑白分明的杏形瞳仁中。她的眼睛在告訴他:她不在乎,不在乎他吻了她,不在乎他的在乎。

  望著這樣的她,他原本熱情高漲的一顆心頓時陷入落寞的迷霧:她……究竟把剛才那個吻當成什麼?為何此時竟能眼睛都不眨一下、毫不猶豫地說出那樣的話來?

  「如果這就是談話的結束——那麼,我要去睡了。」林繪理說著,打了個哈欠,轉身朝臥室走去。

  「等等,MISS  

  LAM!」他有些沉不住氣了,英挺的眉宇間閃現出難得一見的慌亂神色。她把他當成什麼?前一刻還在熱情洋溢地回應著他的親吻,後一刻立即表現出一副絲毫不感興趣的樣子,她是借此在暗示著什麼,還是在掩飾著什麼?

  她直直走入臥室,沒有理會他的叫喊;郭可安從沙發上跳起來,追上去叫道:「MISS  LAM!」他從未像此刻一樣迫切地想要知道她心裡真正的想法。

  臥室的門當著他的面關上。他站在那裡,突然覺得自己像個傻瓜,忍不住懊喪地捶了牆壁一下。

  「唔,好痛。」他撫著指關節低呼,心裡的頹喪像海浪一樣撲壓過來。他問自己:這一刻死命地追著她要答案的他,究竟有多麼狼狽、多麼可笑?

  臥室裡傳出翻箱倒櫃的瑣碎聲響;片刻後,她從臥室裡探出頭來,表情又恢復了平日的淡然,「郭SIR,我想有件事我必須知會你一聲。」未等他開口,她又急又快地接著說下去,「我決定要好好享用我的假期了。我要……去美國一趟,去看看我老姐,買買化妝品和香水,順便呼吸一下異國的新鮮空氣。郭SIR你——」她說到這裡停頓了片刻,深深地望入他黑色的眼眸中,彷彿有好多話要對他說,又彷彿一個字也不想對他說,只想這麼靜靜地看他。就這樣呆立了半晌,她突然揮了揮手裡的護照,語氣驀然上揚,「近期不要再試圖聯絡我了。我會關掉手機,專心度我的假。不過——你放心,我不會忘了給你帶禮物回來的。」

  郭可安愕然地瞪著她白皙而美麗的面容。生平第一次,他感到一種什麼話都說不出來的窘困;她的眼神彷彿是一個牢籠,圈住他的所有思想和理智,讓他變得啞口無言。

  她……要走?去度假,去買化妝品,去呼吸那該死的「異國的新鮮空氣」?

  在剛剛分享過甜蜜而熱情的親吻之後,她居然可以語氣平靜地告訴他「近期不再要試圖聯絡我了」?

  他的心臟,突然狠狠地、悶悶地疼了一下,彷彿有人在他胸口重擊了一拳,令他毫無防備地「砰咚」倒地。

  他深吸了口氣,垂下眼,點點頭,「看來你已經決定了。」

  「是的,決定了。」她也跟著點點頭。

  「那——一路順風。」他牽動嘴角,讓自己的臉部肌肉作出微笑的表情。

  「嗯。」她再度點頭,揮了揮手,姿態自然而瀟灑,「你也要加油查案。」

  「嗯,晚安。」

  「晚安。」

  臥室的門再度關上,林繪理的身影消失在門板後邊;她轉身的動作利落得叫人歎息,也令人不敢再有任何一絲聯想。下一秒鐘,郭可安頹喪地一屁股坐進彈簧沙發裡,隨手抓過身邊的柔軟大抱枕,用力地將它壓在臉上,直到憋得自己透不過氣來。

  他曾經以為,一段細水長流了八年的感情是不會有痛苦的;因為水到了,渠自然會成,可是他錯了。不會感到痛苦的,僅僅是他們兩個人中的一個,而那個幸運兒——不是他。  

第四章  

  「……那天晚上我是有去找過那個女人沒錯,可是我壓根就沒見到她呀!我敲門,敲了很久很久都沒人應我,那我就只好走咯!我怎麼知道那個女人竟然會死?!如果我知道她會死,我才不會笨得去找她……阿SIR,我沒在編故事,她是真的沒有來應門啊……到底要我怎樣說你們才肯相信哪!」

  「停。」郭可安一聲令下,於穎星立刻按下遙控器上的「PAUSE」鍵。此刻他兩人正身處刑偵科的影像室內;面前的大幅電視屏幕上,定格著一名中年女子低頭拭淚的畫面。

  距離羅美君的兇殺案發生已過了近一個星期的時間,案情仍然沒有進展。因為不管各位警員怎樣盤查,此案最大的犯罪嫌疑人蘇麗儀就是不肯承認自己殺了人。

  「老大,這個女人還真難搞哎。」於穎星小聲地嘀咕道,用手捶了捶自己酸漲的肩部肌肉。這一個禮拜她和老大每天待在這間狹小陰暗的影像室裡,重複地看這盤口供錄像帶,她都鬱悶得快要發瘋了。

  「如果她所說的全是真話,那麼……」郭可安轉著手裡的圓珠筆,低聲喃喃道,「羅美君的準確死亡時間,應該比驗屍報告上給出的要更早一點。」

  「老大?」於穎星驀然瞠大美目,「你該不會是相信她的鬼話吧?」她指著電視屏幕上的蘇麗儀。

  郭可安沒有說話,站起身,走到牆邊打開了房內的日光燈,「正像她所說的,她有四個子女,有花不完的金錢,她為什麼要傻到去殺羅美君呢?」他坐到桌子上,單腳翹起,居高臨下地挑眉看著於穎星。

  「她……她想要更多的錢呀!」於穎星巴巴地回答,「有錢人不都是那樣?明明自己已經很富有,卻總想要更多的錢。」

  「殺了羅美君,楊瑞祥就會和她復合?他的財產就會分她一半?打了四年都搞不定的財產官司,就會一下子搞定了?」

  「這個……」於穎星抓抓後腦,詞窮了,「老大,你別審問我呀,我又不是兇手。」

  這時,影像室的門被推開了,一個警員探進頭來,「郭SIR,蘇麗儀的私人律師已經等在外面了。他希望能盡快辦理手續,保釋他的當事人。」

  「老大!」於穎星不可置信地回頭低叫道,「你要放人?!」

  「找不到證據,只好放人咯。」郭可安莫可奈何地攤了攤手。

  「老大你……」於穎星哀叫一聲,順勢歪倒在椅子上作出「昏死」的動作。老大這樣自說自話,鍾SIR知道了一定會氣得頭頂冒煙。

  就這樣,蘇麗儀被保釋了。她走的時候仍在哭哭啼啼,然而有個人卻連哭都哭不出來。

  於穎星欲哭無淚地雙手趴在玻璃牆上,眼睜睜地看著蘇麗儀被她的律師帶走,「唉,過去的一個禮拜都白忙活了……」

  她正悲痛萬分地慨歎著,身後突然響起那個她此刻最不希望聽到的男聲,冷冷地、淡淡地詢問:「郭可安人呢?」

  「啊,鍾SIR!」於穎星嚇了一跳,立刻轉過身來,身子站得筆直,對面前高大俊朗的風衣男子恭敬地說道,「郭SIR他……他去了洗手間。」希望鍾SIR不會一怒之下把老大永遠發配到洗手間去掃廁所就好。

  就在這時,隨著一聲抽水馬桶的聲響,洗手間的門打開了,郭可安一邊不住地用手拉著腰間的皮帶一邊從裡面走了出來。他抬起頭,看見了鍾訊,神態自若地向他打招呼:「鍾SIR,下午好。」

  老大你完了,這次連神仙都幫不了你了,於穎星不忍卒睹地用手摀住眼。

  「郭可安,你在搞什麼?」鍾訊忍不住輕咳了一聲,希望可以借此暗示郭可安停止在他面前系皮帶的滑稽動作。

  「什麼?」被點名的男子表情無辜地睜大眼。

  「你沒抓到兇手,卻放走了這個案子的最大嫌疑人蘇麗儀。可安,你這樣做,我很難向上頭交代的。」

  「沒有足夠的證據起訴她,我只好放人。」他回答得理所當然。如果仔細聽的話,還可以聽出他的話語裡有一絲淡淡的挑釁味道。

  「沒有證據就去找!」鍾訊表情嚴肅得像塊石頭。

  「就是找不到才放人的。」

  「老大……」於穎星急忙自他身後偷偷拽著郭可安的衣角。現在鍾SIR的表情已經顯示出極度的不爽,老大還要火上澆油,他是嫌自己活得太一帆風順了還是怎樣?

  「郭可安——」鍾訊的眼神冷冽起來,雙手「霍」地插進風衣口袋,「你再這樣胡鬧下去,我將不得不停你的職。」

  「鍾SIR?!」於穎星立即被嚇到地叫了起來,接著用力地推推郭可安的肩膀,「老大,你不要鬧了啦,快跟鍾SIR道歉。」不要啊,如果老大被停職,那她要怎麼辦?她可是剛開始學飛的菜鳥哎,怎麼可以沒有老鳥在一旁護航咧?

  郭可安雙腳釘在原地,抿著嘴,倔強得不發一言。

  他看著自己的上司:這是個英俊而冷酷的男人,鏡片後的雙眼閃著深邃的光芒,嘴角微微抿緊下垂,顯示出他有極好的涵養和忍耐力。如果換了別人,這時候早就發火了;可是他——依然那麼冷靜。從某種程度上說,鍾訊和MISS  

  LAM……也許是同一類人吧,都把自己的感情放得那麼深,讓人遍尋不著。

  想起了林繪理,郭可安的神情逐漸變得晦澀起來。那個女人呵……就在他吻了她之後的第二天清晨,她走了,走得悄無聲息,乾淨利落;只在茶几上給他留下了一張紙條,用平和而禮貌的語氣拜託他替她保管房門鑰匙。對於昨夜的那個親吻,她一個字也沒有提起。也許睡過了一夜,她根本已經忘了這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然而他卻忘不了。她離開以後,他心情煩躁、神色抑鬱地度過了一個星期。每天工作超過12小時,自願留下來加班,喝光警局的最後一杯咖啡,回到家裡繼續開電腦到凌晨。他反反覆覆地觀看那盤口供錄像帶,發誓要從那上面找出什麼疑點來;可是有那麼幾次,他看著看著,眼前突然模糊,她的影子佔據他面前的屏幕,用淡淡的聲音喚他「郭SIR」。

  此時此刻,他怔怔地看著眼前這名喚鍾訊的英偉男子;他的眼神在鍾訊的臉上梭巡了一遍,最後定格在他緊緊抿起的嘴唇上。他知道,這個男人和他——曾親吻過同一個女人呵……

  「老大?老大!」於穎星焦急的聲音驀然在耳邊炸了起來,「你在發什麼愣啊?鍾SIR他——」已經氣到爆炸了。她將下半句話咽到肚子裡。

  「SORRY,SIR。」郭可安毫無徵兆地突然開口,他神情誠懇,卻絲毫不顯謙卑,「請你再給我兩個星期的時間。就算把香港的每一寸地皮都翻過來,我也會揪出真兇。」

  「ANYWAY,我要的是結果。」鍾訊的表情同樣堅若磐石,「死的是大明星,媒體很關注這件案子,我不希望外頭那些報紙再有機會寫我們警察辦事不力、只會浪費納稅人的錢。」

  嘩……於穎星雙手捧住頰:老大好酷,鍾SIR也好酷……為什麼她的上司都那麼酷啊?好像在演《無間道》第4集一樣吶!

  正在這個時候,一個初級警員快步走了進來,沖在場的兩位男士敬禮,「鍾SIR、郭SIR。」然後,他將頭湊向鍾訊,對他耳語了幾句。

  鍾訊臉色劇變。

  「怎麼了?」於穎星連忙問。

  「今天下午兩點半,『提摩婚紗』大廈,有個女店員從15樓的樓頂墜下來,頭部著地當場死亡。」

  「『提摩婚紗』?」於穎星叫起來,「那不就是『PURE  WATER  BLUE』香港巡展的代理公司?」

  「是。」鍾訊面色凝重地點了下頭,然後將眼光調向郭可安,「可安,別忘了你答應過我什麼。」

  郭可安點點頭,深深地吸了口氣,再開口時聲音低沉:「穎星,通知他們,準備出隊。」

  這一次的死者是一名19歲的婚紗店女店員,名叫薇妮。大約下午三點左右,她的同事芮琪發現她不見了,就叫上幾名同事一起去找,結果,她們在「提摩婚紗」大廈樓下的噴水池旁邊發現她的屍體。看情形,她應該是從頂樓跳下來的。

  「……我、我什麼都不知道!」芮琪先前已經見到屍體,這會又見到警察,嚇得花容變色,當場就哭起來,「吃午飯的時候,我們幾個還在一起開玩笑來著,說誰的身材最好,就可以去試試那件婚紗……結果,薇妮她就去試了,她……她穿上那件婚紗真的好漂亮,我們都誇她是闊太太的命,將來一定會嫁進豪門……結、結果,過了一會,她就不見了,我們以為她躲到哪裡偷懶,就去找她,然後……然後……」她啜泣著,實在說不下去了。

  「沒事了,來,擦擦眼淚。」於穎星拍著芮琪的肩膀輕聲安慰,從口袋裡掏出一包面紙遞給她,然後轉頭看向郭可安,「老大,這樣吧,我先帶她回警局錄分口供。她現在情緒這麼激動,我想還是不要讓她留在現場比較好。」

  郭可安正蹲在「提摩婚紗」大廈底樓門外的噴水池邊,低著頭查看著地面。屍體已經被運走,現在這片空曠地面上剩下的,只有斑駁的血跡。聽到於穎星的話,他沒有回頭,嘴裡應著:「好。」

  死者薇妮只是普通的婚紗店店員,沒有精神抑鬱的前科,也不曾與人結怨。她為什麼會在工作時間從15樓跳下,而且還是頭部著地?

  現場一片忙碌,警車來了又去,郭可安仍是久久地蹲在地上。他想不通:如果說羅美君的死涉及到金錢和男女感情的糾紛的話,那麼這個剛從學校畢業的小女生薇妮又有什麼跳樓自殺的理由呢?兩件案子惟一的聯繫是,她們兩人死前都曾經穿過那件價值連城的「清水藍」婚紗……

  「阿SIR,我有什麼可以幫到你的嗎?」身後突然響起一個似曾相識的淡然女聲。

  郭可安神色大變:這個聲音是……MISS  LAM?她不是去了美國嗎?怎麼會在此時出現在命案現場?

  他迅速轉過頭,然而——

  「阿SIR,我是『提摩婚紗』的香港特區企劃專員,我叫方綺,你好。」他的面前站著一名身材修長而瘦削的美麗女子,正微笑地看著她。

  就在郭可安剛剛轉過頭的那一瞬間,他幾乎要以為自己看到了長髮版的MISS  

  LAM。這個自稱叫「方綺」的女子和林繪理長得最起碼有六分相似,就連那淡淡的聲音也容易讓人產生錯覺;只是,這位方綺個子高些,蓄了一頭捲曲的長髮,因而看起來也更嫵媚些。

  郭可安連忙站起身來,脫掉白手套,雙手在牛仔褲上蹭了幾下,向她伸出手,「你好,我是西九龍重案組的組長郭可安。」

  「原來是郭SIR。」方綺露出甜美的微笑,上前與他握手,「很抱歉,最近……似乎什麼事情都不順利呢,總是麻煩到你們警方。」

  「別這麼說,保護市民是我們的責任。」郭可安點了點頭,他知道她指的是那件婚紗。他挑了挑眉,「方小姐,如果不介意的話,我可以問你幾個問題嗎?」

  「郭SIR你儘管問。只要是我可以回答的,一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方綺笑得很溫柔,甩了甩散在肩頭的長髮,那風情萬種的姿態令郭可安一時看得怔忡了:如果MISS  

  LAM也能像她這樣對他笑上一笑,就算面前是萬丈深淵或者是熊熊烈火,只怕他也會義無反顧地跳下去吧……

  「郭SIR?」見他眼神有些渙散,方綺忍不住輕喚了一聲。

  「哦,沒什麼。」郭可安回過神來,對她抱歉地一笑,「我想,我們到裡面談會比較好。」他用手指了指大廈底樓LOBBY的咖啡廳。

  「聽你的。」方綺笑著攤了攤手,步伐輕盈地陪同他一起朝大廈裡走去。她身上穿了一件淺紫色的連身洋裝,舉手投足間散發出百合花的淡淡清香。郭可安輕吁了一口氣,神色有些不自然地別開了目光。

  美國·洛杉磯

  林繪理窩在這間兩層樓的木質房子裡已經有一個禮拜了。來了美國這麼些天,她沒怎麼逛街、買化妝品和香水,也沒有呼吸到多少異國的新鮮空氣,只是每天待在姐姐的住處,把自己窩進真皮沙發裡發呆。

  「繪理,來,吃點東西。」身後傳來溫柔的女聲。林繪理回過頭,看見自己的姐姐林繪紋正端著一盤曲奇站在門口。

  她們姐妹的名字很奇怪,名字的最後一個字拼在一起就是「紋理」。姐姐長得像她,但是性格比她溫柔得多了。姐姐很早就結了婚生了孩子,現在和金髮碧眼的帥帥老公一起定居在洛杉磯;而她……則注定是勞碌奔波的命,注定要每天拿著槍,追在壞人後面跑。

  「謝謝姐姐。」林繪理上前微笑著接過林繪紋手中的托盤,姐妹兩人在沙發上相對而坐。林繪紋在兩個潔白的古瓷茶杯裡斟滿了熱氣騰騰的伯爵紅茶,用茶匙輕輕地攪著,於是林繪理知道,姐姐是有話要和她談了。

  「姐夫呢?」林繪理率先開口。印象中姐姐和姐夫是形影不離的,兩人很相愛,總是抽出盡量多的時間黏在一起。

  「他呀——」說起自己的丈夫,林繪紋眼中來上了幸福的神采,「帶著兩個小鬼在後園裡擺弄那個破爛除草機呢。」

  「姐夫是個好男人。」林繪理說道,她知道姐姐一直過得很幸福。雖然這次來看望她,發現她眼角的皺紋多了幾條,臉蛋胖了一圈,可是——沉浸在幸福中的女人總歸是美麗的。

  「那你呢?感情生活如何?或者說……和郭SIR發展得如何?」林繪紋打趣地問道。這些年來,她知道妹妹身邊一直有這樣一個男人,從不追求她,卻一直陪伴她;當妹妹的其他追求者都因為這樣或那樣的原因出局的時候,那個郭SIR——卻從來也沒有走開過。

  「我們又沒有在發展。」聽了姐姐的問話,林繪理自嘲地笑了一下。

  「仍舊是不清不楚的同事關係?」

  「不,應該說是清清楚楚的同事關係。」她似是想起了什麼,垂下眼看著自己的膝蓋,嘴裡刻意地說著連她自己都說服不了的話語。

  在經過了那樣綿長而熱情的親吻之後,他與她之間……還能繼續維持清清楚楚的同事關係嗎?她想著,想著,神情有些恍惚。

  那天晚上,終究是越過界線了呵……當他強蠻地吻上她的嘴唇時,她沒有拒絕,因為明知道自己躲不過,那麼——就乾脆不躲了。被他強壯的臂膀緊緊抱著的時候,她覺得自己的身體好溫暖,心臟有一點疼痛,為了某種不知名的原因……

  實在是太久沒有被男人的體溫環繞過了、太久沒有被人擁抱、太久沒有嘗過親吻的滋味,她幾乎要以為自己已經不再是一個女人。她剪短髮,穿不顯曲線的套裝,用冷漠的神色示人。上一個擁抱她的男人,現在是她的上司……想到這裡,她不自覺伸手撫了撫自己的右肩胛骨處。

  這個小動作恰巧落入林繪紋的眼底。她有些憐惜地把手伸向妹妹,覆上她的手背,「還會疼嗎?」

  「偶爾吧,下雨的時候會。」林繪理聳了聳肩,語氣很輕鬆。

  「可以……讓我看看嗎?」林繪紋小心翼翼地問。

  「嗯。」林繪理點點頭,開始解襯衫的扣子。她毫不害羞地在姐姐面前脫下上衣,露出赤裸的上身。她的身體很美麗,皮膚白皙而光滑,只是在右邊肩胛的地方,有一塊拳頭大小的醜陋傷疤,深紅色的,觸目驚心。

  這裡是子彈曾經穿過的地方,在數年前的某一次任務中,她肩上挨了這一槍。這槍傷讓她失去了一個男朋友,並且在今後的職業生涯裡只能選擇坐辦公室、從事比較不危險的工作。

  「好像……傷口長好了一點兒。」林繪紋說著,伸出手輕輕地碰了一下那塊傷疤,接著皺眉輕問,「為什麼不去做個手術把它消掉呢?」她始終覺得女人身上留著青青紅紅的傷疤不太好看。

  「沒必要,反正我又不愛穿露肩的衣服。」林繪理搖了搖頭,嘴裡開著玩笑,「而且我又沒有一個會每年送我一套『維多利亞的秘密』的好老公。」

  林繪紋聽了臉上一紅:當初真不該跟妹妹講她們夫妻間的閨房樂趣;現在可好,被她取笑了,「也許有一天,郭SIR會看到這個傷疤,他會心疼的。」她反將妹妹一軍。

  「哈,我才不會讓他有機會看到。」林繪理非但沒有惱羞成怒,反而哈哈地笑了。

  「繪理,你……還在恨鍾訊嗎?」雖然妹妹在笑,可是林繪紋直覺地認為妹妹的眼神很憂傷。的確,這個槍傷……怕是永遠不會完全長好的了。

  「恨他做什麼?」林繪理用手爬過短髮,揚起嘴角作出像是笑的表情,眼眶卻有一點乾澀,「他沒有錯啊。如果真要說有的話,也就是槍法差了一點,害得我這隻手差點永遠也拿不了槍了。」

  「繪理……」林繪紋坐到妹妹身邊,輕輕地摟抱她。妹妹心裡的苦,她並不能完全體會;可是她知道,沒有一個女人能夠忍受自己心愛的男人眼睛也不眨一下地對著自己開槍。而當初——鍾訊就是那樣做的。

  那是很多年以前的事了。那個時候繪理20歲,剛剛加入佩槍女警的行列沒多久;她和自己的拍檔兼男友——也就是鍾訊——一起追撲捕一個兇犯直追到一條遊艇上。繪理不慎被那兇徒暗算,給抓住了當成人質。兩方對峙之時,是鍾訊當機立斷地朝著她的肩膀開了一槍,巨大的衝力讓原本掐住她脖子的兇徒和她一起掉入海裡。

  她被人從海裡撈上來的時候已經疼得昏死過去。而在那個時候,鍾訊竟拋下她去出席記者招待會,年輕而英勇的他頓時成為媒體競相報道的警界英雄。

  幸運的是,後來醫生從繪理的肩膀中取出了彈片;不幸的是,她的手臂從此以後落下了病根——她仍然可以拿槍,但已不能再做專業技能要求極高的佩槍女警了。

  自那天起,繪理沒有再在她這個姐姐面前提過「鍾訊」這個名字。繪理平靜地接受了自己被調去做文職的命運,而且在那崗位上表現得很好;一年後,鍾訊娶了別人,繪理甚至落落大方地出席了他的婚禮。

  林繪紋從不否認鍾訊是個很爛的男人,但她不希望妹妹因為恨他而耽誤了自己的感情生活。這些年裡,她再也沒有見過妹妹和哪個男人拍拖。雖然她也主張感情的事要隨緣,可是——妹妹已經30歲了啊。

  「繪理……」林繪紋抱著妹妹瘦削的身子輕輕搖晃,聲音有些哽咽地道,「答應我,考慮一下戀愛結婚的事吧,別讓老姐在美國天天替你操心。」想了想,又補充一句,「郭SIR他……應該是個很值得依靠的男人呢。」她雖然對郭可安認識不多,可是憑著妹妹這些年來的點滴介紹,她知道那個男人對妹妹是有心的。

  「嗯,我知道了。」林繪理把下巴枕在姐姐的肩上,良久,微微點了下頭。

  那個男人……應該是值得依靠的,這一點她知道;只是,她那已經沉寂如冰河紀的心靈,她那已經失卻溫度的冰冷懷抱,又是否值得他用真切熾熱的感情去熨暖呢?他是個太好太好的男人;然而她——卻已經是一個沒有感情、心田荒蕪的女人了。

第五章

  「這件『清水藍』婚紗是我們公司年初的時候從意大利引進的。我們做了好幾個月的先頭準備宣傳工作,就是打算趁著六月結婚潮的時候一舉推出這款高價位婚紗的租賃服務。誰知道……」環境幽雅、音樂聲悠揚的咖啡廳裡,方綺的聲音如流水般淙淙流瀉著。她說到一半,備感煩惱地皺了皺秀眉——連這樣的動作也充滿了惹人憐惜的美態,「接連出了這麼多負面新聞,公司方面也覺得很為難呢,大家都在擔心『清水藍』再也租不出去了。郭SIR你說,難道這件婚紗真是被詛咒的嗎?為什麼每一個穿過它的女人都難逃死亡的厄運呢?」她用水汪汪的大眼凝視著郭可安,表情楚楚可憐地提出這樣一個問題。

  郭可安皺著濃眉,拿起咖啡杯輕啜了一口,才道:「我是一個無神論者。基本上,我不太相信天底下有『詛咒』這回事。」

  「可是,對於這件『清水藍』婚紗的未來市場走勢,我真的很沒有信心呢……」方綺神情落寞地說,「當初這個企劃案是我提出來的,所以現在公司方面也全權交由我來跟進。我實在沒想到會遇上這種困難,我好怕這次會全盤皆輸……」

  「其實你不用太擔心。」看到那張酷似林繪理的麗顏現出擔憂的神色,郭可安心也軟了,忍不住出言安慰道,「只要我們抓到兇手,就會立刻登報向民眾澄清,這件婚紗絕對不是被詛咒的,只是有人在暗中搗鬼而已。」

  「會不會是我們『提摩』的競爭對手做的?」方綺連忙問道。

  「不排除這個可能。方小姐,你可以給我列一張貴公司競爭對手的名單,稍後我會派人去查。」他說著,一口喝完杯中的咖啡,站起身來,抽走桌上的賬單,「今天和你談話我很愉快,不過,我也該走了。」

  「等等,郭SIR!」方綺也立刻站了起來。

  郭可安停下腳步,回頭看著她。

  像是意識到自己的叫聲太過唐突,方綺有些不好意思地紅了臉,放輕了聲音道:「公事……是談完了,不過不知道你有沒有……有沒有時問留下來多喝一杯咖啡,順便嘗嘗我們這裡的招牌CHEESE  CAKE?我……我來請客。」

  郭可安有些不解地蹙著眉,「方小姐,你?」很少見到有證人會向前來調查的探員提出這種要求的。

  「呃,我只是最近工作壓力很大,所以……所以想找個人隨便聊聊……」說完後,方綺害羞地低下了頭,不敢再看他一眼。她的臉頰紅艷似火,看上去無比嬌美動人。

  郭可安頓時有些明白了:這個名叫方綺的美女……恐怕是對自己有了些公事之外的好感了吧?他望著這張酷似林繪理的嬌媚容顏,望著她既羞怯又期待的表情,心裡不禁有一點動容:如果她是「她」,那該有多好呵……

  可惜,她不是「她」。他清清楚楚地知道,那名叫林繪理的女子是從來不會在他面前表示出任何情意的——即便是在兩人熱情擁吻的時刻,也不會。

  儘管如此,他——卻任性地只想要「她」呢。「她」越是不肯給他期望,他就越期望。其他女人的厚愛,他消受不起,或者說壓根就不想去消受。

  於是,他輕咳一聲,備感為難地抓了抓頭,「這樣啊。其實我這個人嘴挺笨的,方小姐跟我聊天一定會覺得很無聊,而且——」他抬手,揚了揚手臂上的腕表,「警局裡還有一些事情等著我去處理,我們不如改天?」

  方綺的眼神立刻黯然下來。不過,她仍是落落大方地點了下頭,「好呀,我們改天。」

  ☆

  郭可安走出「提摩婚紗」大廈的底樓LOBBY。剛跨出門口,就看到穿著格子襯衫的於穎星站在十步之外的地方,一張臉臭臭的,好像別人欠了她二百萬巨款沒有還。

  「穎星,你怎麼跑到這裡來了?」他走上前去,親暱地扯扯她辮子,笑著問,「怎麼了,誰惹你不開心了?」

  「除了你還有誰?」於穎星嘴巴噘得老高,「老大,你已經陪她喝了三天的咖啡了!」她指的是方綺,「她到底給了你什麼線索啊?」

  「她沒有給我任何線索。」郭可安聳聳肩。

  「那你幹嗎還每大陪她?老大,你親口向鍾SIR承諾了兩個星期之後的DEADLINE耶,現在卻每大跑到『提摩婚紗』來陪人家美女喝咖啡,你到底在搞什麼飛機啊?」於穎星一臉的不滿。她看那個方綺一副嬌滴滴的造作樣子,諒她也不知道什麼案情內幕啦,八成就是借談公事之名,行勾引帥哥之實,真是有夠討厭。

  而老大也真是的!這幾大除了喝咖啡打混之外就沒做過一點切實的事情,真不知道兩個星期以後他要怎樣向鍾SIR交代。

  「也許,我要的不是線索。」郭可安給了於穎星一個莫測高深的笑容,抓起插在襯衫口袋裡的墨鏡戴在鼻樑上,率先大步向前走去。

  他這副神秘兮兮的模樣,更引得於穎星在他身後窮追猛打,「老大,那你要的是什麼?難道你真的想追她?不要啊,老大,那女人很做作哎!」

  「穎星,你想太多了。」郭可安停下腳步,好笑地吁了口氣,回過頭,「也許,我是想現在跟她混很熟一點,日後向她們公司租婚紗的時候可以多要點折扣呢?」他好看的眉毛促狹地上揚著。

  「什麼?老大,你要向她們公司租婚紗?」於穎星聽了更是險些當場跌倒,「——也就是說,你要結婚了?!不……不是吧?你已經有結婚對象了?!」她驚詫地叫喊著,心裡不知為何竟冒出一點酸溜溜的感覺來。

  「也許。」郭可安笑瞇了眼,雙手插在褲袋裡,步態悠閒地向前走。

  「老、老大!不要走,等等我啦!」見老大要走了,於穎星發揮女警的「彪悍」本色,一下子跳到他背上,用全身的重量拖住他的步伐。

  「你很重哎,穎星。」他輕而易舉地把她從背上扯下來。

  「等等!讓我再問清楚一點,你剛才說的『結婚』——是真正的『結婚』的意思嗎?」她又扯住他襯衫衣擺。

  「也許。」答案又是那二字箴言。

  「老大,你不要『也許』啦!婚姻大事是不可以拿來開玩笑的!」

  「我知道啊。」

  「喂,老大!老大……」

  ☆



  林繪理下了飛機,走出機場大廳到街上招計程車。下機的時候已是傍晚,天色微暗,天空的兩邊同時掛著一輪紅得很萎靡的太陽和一輪白得很慘淡的月亮。

  計程車來了,她坐進車廂裡,懶洋洋地靠在椅背上,一顆飽受顛簸的心這時才由三萬英尺的高空降落回地面,終於——踏實了。

  離開香港已經快兩個星期了,儘管她一直告訴自己要好好享受這個難得的假期,但事實上是——在美國時,她無時無刻不掛念這裡的一切。不知道那個案子進展得如何了?她的同事們是不是已經查出了真兇?那個傢伙……還在為了案情而傷腦筋嗎?他每次傷腦筋的時候,咖啡都會喝得很凶呢。

  想到了郭可安,她的臉上不禁泛起了淺淺的笑容。這男人真可憐,親了她一下,就要被她掌摑;她明明歡迎他的吻,卻在那一刻任性起來,做出凶悍防衛,只為讓他不致察覺她心底真正的渴念。

  她——其實一直都是脆弱的呢。表面越堅強的人,內心越脆弱。鍾訊留在她肩胛處的那個傷口,就像是一個漏斗;她的所有感情和對愛情的全部信念,全都從這裡漏出去,一滴不剩。這些年裡,她的心空空的,裡面什麼都沒有。

  這樣的一個女人,又如何有能耐再去愛呢!她想起在洛杉磯的那個午後,姐姐抱著她,用略帶責備而又充滿疼惜的語氣對她說:「答應我,考慮一下戀愛結婚的事吧。」在那一瞬間,她險些要當場哭了出來。

  她——不是不想去愛的,也不是不想去愛他。當姐姐對她說「郭SIR是個值得依靠的男人」的時候,她覺得整顆心都要融掉了。長久以來,她一直試圖讓自己心如止水,盡量不受他的影響,不看他也不想他。那是因為她害怕,怕自己給不起他想要的,更怕他會像當初的那個「他」一樣,狠狠地給她一槍,再讓她跌入冰冷而黑暗的深深海裡。

  今生今世,有一個男人在她的肩膀上開槍——夠了。她從來不是堅強女子,那種絕望和痛苦,她再也受不起第二回。

  所以,還是……恪守那個安全的距離吧。盡量不受他的影響,不看他也不想他——只要繼續這樣恪守下去,她……就不會軟弱。

  林繪理下了車,將沉重的行李抱出後車廂,再一步一步地拖到公寓的台階下面。抬起頭一看,果然不出她所料,她家客廳的燈——亮著。

  她出國度假的這段日子裡,也許郭可安一直在這裡白吃白住,根本沒有離開過呢。看來以後,她得向他收房租才行了。她在心裡跟自己開了個玩笑,然後默默地對自己說:放輕鬆,自然些,走進了這扇門,還是要像以前那樣冷冷地叫他「郭SIR」。

  她打開門。

  郭可安正坐在沙發上看電視,聽見了開門的聲響,轉過頭對她微笑,「MISS  LAM,你回來了。」

  很好的開場白,很安全。這樣她就可以接下去叫他「『郭SIR」,他們之間的關係就永遠也不會改變。她這樣想著,衝他微微地點了下頭,「郭SIR。」

  他站起身,走到玄關處接過她手中的皮箱,神情自然地問著:「給我帶了什麼禮物回來?」

  她笑了,從衣袋裡掏出一個小巧玲瓏的鑰匙圈,勾在小指上搖晃著,『喏,在機場的免稅商店買的。」

  郭可安脫著那個小東西:那是一個黏土製成的卡通小人,有著萵苣一樣的綠色頭髮和酷酷的黑墨鏡,同樣黏土做成的鮮黃T恤上印著六個英文字母:POLICE。

  他忍不住有些想笑:她是想借此來嘲笑他嗎?仔細一看,這個小人長得還真有幾分像他呢。

  「真沒誠意,送個這麼寒酸的東東給我。」他故意板起臉,眼中卻閃著笑意。

  「不好意思,我玩瘋了,實在沒空出時間來替你挑選禮物。」她面不改色地撒謊。其實,為了這件禮物,她曾經走遍洛杉磯的大街小巷。有好幾次她看中了適合他的禮物,或許是粗獷帥氣的牛皮腕表,又或許是香味淡雅的剃鬚刨。她站在櫥窗前幻想著他收到禮物時的表情,心情激越著,彷彿他當時就在身邊。可是,每次到了臨付款的那一刻,她就反悔了。她害怕自己的心意會暴露得太過明顯,她害怕他會發現她一直費心隱藏的那個事實——她,其實也在乎他。

  最後,她在機場的免稅店裡買下這個卡通小人鑰匙圈,她放心地想著;這樣的一份禮物——應該是安全的吧,看上去多麼寒酸,不帶一點情意。

  可沒想到的是,他收到這樣的禮物,依然笑得很高,興,「我要把它掛到我的佩槍上。」他接過鑰匙圈,放在手心裡掂量著。

  「你這樣做太不專業了。」林繪理忍不住道。

  「你管我?」他斜睨了她一眼,嘴邊仍舊泛著笑意,好像真的很喜歡她的禮物。然後,他走到沙發前癱坐下來,伸了個大大的懶腰,狀似隨意地開口,「要不要聽好消息?」

  林繪理這時已經蹲下了身子,打開皮箱準備整理行李,「好啊。」她漫應著,隨手從皮箱裡抽出一條浴巾。

  「我要結婚了。」

  簡單的五個字令她手上的浴巾猛然落地。她的臉色「刷」地轉白,整個人怔在當場:他……剛才說什麼?

  結婚?

  他要……結婚了?

  開玩笑的吧?一個連女朋友都沒有的傢伙,怎麼可能突然決定結婚呢?誰會願意嫁給他啊?

  林繪理手按胸口,深吸了兩口氣,命令自己迅速恢復理智,「那個幸運的新娘是誰?」她懷疑地挑著眉問。鬼才會相信他是真的要結婚了。

  見她這副模樣,郭可安笑了:這個女人呵……就算是此刻天塌下來她也不會皺一下眉頭的。聽到他要結婚的消息,居然還能表現得如此冷靜,真令人傷心呢。

  「你猜。」他饒有趣味地歪著頭看她。

  「我沒有興趣玩猜謎遊戲。」她冷漠地回道,心裡很亂。

  「那好吧——你。」

  「什麼?」她皺起眉,他又在說什麼胡話?

  「我是說,那個幸運的新娘就是你。」他不介意重複這麼悅耳的話語。

  「哈!」林繪理驀然嗤笑出聲。她就知道,他是不可能真的跑去結婚的。果然,他只是在發神經罷了。她絲毫不給面子地哈哈笑彎了腰,沒發現自己心中的一塊大石驟然卸了下來,「郭SIR,你憑什麼認定我會同意嫁給你?」她邊笑邊問。

  「我是個自信的男人。」他好不害臊地吹噓。

  「不,你是個愚蠢兼幼稚的男人。」她止住笑,突然間又有了和他鬥嘴的興致。那久違了的鬥嘴呵……她在異國的時候,最想念的就是他一臉壞笑與她爭辯的模樣。那個時候的他,最好看,也最迷人。

  「喂,不要這樣說你未來的丈夫。」聽了她的話,他不滿地嚷著嘴抗議。

  「郭SIR,你不可能成為我的丈夫,別鬧了。」她無奈地吁了口氣。

  「MISS  LAM,我會說服你嫁給我的。」他站起身,一步一步地走近她。

  「你我都知道這只是個玩笑。」她語氣平靜地回道,站在原地,雙手環肩,不躲也不退。直到他來到她的面前,巨大的暗影投射到她臉上,遮擋她的視線。

  「MISS  LAM……」他語氣溫柔地輕喚著她的名字,溫暖厚實的手掌停留在她的肩頭,讓她忍不住瑟縮了一下,「嫁給我。」說完後,他俯下頭,彷彿再也經不起任何一秒鐘的等待,迅速而又熱情地吻上了她那微張欲言的嘴唇。

  ☆

  翌日上午。

  郭可安和林繪理雙雙來到上司鍾訊的辦公室裡。令人大跌眼鏡的是,他們倆手牽著手,十指緊扣,不時貼面耳語,狀態極其親暱。

  鍾訊看呆了,「你……你們?!」他不敢相信,繪理和郭可安……他們竟然……

  「如你所見——鍾SIR,我們已經決定要結婚了。」郭可安笑瞇瞇地道,一副標準的「人逢喜事精神爽」的表情。

  鍾訊尚來不及驚訝,下一秒鐘,辦公室的門被人大力「撞」開,於穎星的身體「飛」了進來。她堪堪扶住了桌角,這才避免了狼狽的摔跌,「什麼?!老大,你要和MISS  LAM結婚?!」她人還沒站穩就迫不及待地大吼了起來。

  「穎星,你偷聽別人談話哦,這樣可不是好習慣。」郭可安微笑道,一隻手緊緊地摟住林繪理的腰肢,這親密的小動作更讓於穎星看得幾欲昏倒。

  「顆星,事情不是你想像的那樣。」林繪理看似溫馴地依偎在郭可安懷中,臉上的表情卻十足冷靜。她看向鍾訊,用平和的語氣解釋道,「經過我和郭SIR昨晚的一番討論及研究,我們一致認為,要深入地調查『清水藍婚紗』這起連環殺人案,最有效的辦法就是——假扮成對這件婚紗感興趣的未婚夫婦,去向『提摩婚紗』公司租借這件婚紗。

  「哦……原來是這樣。」於穎星這下聽明白了,也頓時鬆了一口氣。她就說嘛,MISS  LAM怎麼可能和老大結婚呢?她一向對老大最冷淡了。

  然而鍾訊的表情卻依然很嚴酷,「假扮成夫婦?然後呢?引誘那個兇手來對你下手?坐等著他來殺你?」他瞪著林繪理,深深吐出一日氣,「這太危險了,我絕對不同意。」

  「鍾SIR,我不會有事的。」林繪理毫不畏懼地迎視他的眼睛,「我是個警察,我的工作就是面對危險,並且為民眾解除危險。」

  鍾訊臉色一變,「繪理,不要逞強,你根本連自己都顧不好——」

  「這才是你心裡真正的想法吧?!」林繪理霍然打斷他.「你一直認為我是不中用的,只會拖大家的後腿,只會影響你鍾SIR的英勇表現,對吧?!你根本就不相信我的能力,你根本就看不起我,你根本就認定我不配做一個警察,是不是這樣?!」她罕見地激動起來,胸口劇烈地上下起伏著,一聲高過一聲地質問面前這個表情嚴肅的男人。她知道,她一直都知道,在他心裡她始終是那個只會把任務搞砸、只會笨到被歹徒捉去當人質的菜鳥女警,所以當時他才會毫不猶豫地舉槍射她,所以他才會把身受重傷的她丟在醫院的加護病房裡不管不顧!

  水汽漫上眼眶,但她倔強地不肯眨眼,仍是恨恨地瞪住他:這個冷酷的、沒有一絲感情的男人呵……那傷她最重的,不是他絕情的背叛,而是他發自心底的輕蔑。他——其實從來也沒有真正地尊重過她呢。

  她罵完了,鍾訊站在那裡,咬緊了牙關不說話,臉頰肌肉微微抽動著。他不說話,也就沒人敢說話,室內氣氛陷入壓抑的沉默。

  「鍾SIR……那個……」於穎星尷尬地用手絞著衣角,想要說點什麼來打破僵局。

  正在這個當口,郭可安突然淡淡地開口了,「我會保護她的。」

  他……說什麼?林繪理呼吸猛地一室;與此同時,她感到環繞在她腰間的郭可安的手臂驀然緊了。她吃驚地仰起頭瞪著他,只見他對她笑得很溫柔。

  「我來保護MISS  LAM。」他語氣不疾不徐地,眼眸深處有什麼光芒閃爍了一下,「我會一天24小時寸步不離地陪在她身邊,不讓她受到任何傷害。畢竟,她可是要負責扮演我的新婚妻子呢。保護妻子是做丈夫的責任,不是嗎?」

  鍾訊聽了這話,臉色頓時變得很難看,他冷哼了一聲,「郭可安,這種事不能只靠口頭保證。真的出了事誰來負責?」

  「既然你都這麼問了,我想也只好由我來負責了。」郭可安不以為意地笑了一下,望著上司的眼神卻十足冷酷。他神色銳利地直視著鍾訊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道:「我向你發誓,如果MISS  LAM在這次的任務中受到一絲一毫的傷害,那麼——」他掏出衣袋裡的警員證,用力按在鍾訊的辦公桌上,「我從此以後再也不做警察。」

  「老大?!」於穎星叫了起來,這個誓也發得未免太重了點兒吧?

  「郭SIR,你……」林繪理也呆住了,她實在沒料想到會從他日中聽到這樣的話語。他太衝動了,這種沉重得讓人幾乎要無法呼吸的深情,他給得起,她卻受不起呵……

  「郭可安!」鍾訊脖子上青筋暴起,他真的被激怒了,「警察不是由著你想做就做、不想做就不做的!人命更不是兒戲!你懂什麼?!繪理她——」他驀然剎住話尾,別過臉去望著窗外,急促地喘息了好一會,才低低地、痛苦地吐出一句:「她肩上有傷,這輩子都不可能再拿槍了。」

  此言一出,郭可安愣在當場。

  沉默。

  滿室沉默,所有人都突然變成了啞巴。於穎星低下頭繼續把玩自己的衣角;鍾訊把臉轉向窗外,似乎在竭力控制著自己的情緒;林繪理伸手撫了撫垂落額邊的短髮,良久,輕輕歎出一口氣。

  終於呵,終於。所有的話都說開了,所有的秘密都揭開了。她低下頭,自嘲地笑了一下,眼神卻苦澀極了。鍾訊他……果然是這樣看待她的呢,他以為她會放棄,他以為她做不到,但其實——

  「其實,我還可以拿槍。」她突然開日,伴隨著低啞的笑聲,伸手揉了揉發紅的眼眶,「鍾SIR你……沒想到吧?即使在是今天——我也還可以拿槍呢。當初醫牛告訴我我的手可能會廢的時候,我叫他滾下地獄去;那麼漫長那麼痛苦的復健,我硬是咬著牙熬過來了。現在我雖然被調去做文職,可這並不代表我就是個沒用的廢人,我……也是可以為了自己的夢想而堅持一回的。」

  「繪理……」鍾訊望著她蒼白而神情倔強的臉龐,一時之間,太多的情緒充塞胸臆,讓他只能怔怔地望著她,而說不出一個字來。這個女人呵………知道她堅強,卻從未料到她堅強至此……

  「所以,鍾SIR——把這個案子交給我們來辦吧。」林繪理語氣誠懇而堅定地說著,牽起郭可安的手,「我們不會讓你失望的。」

  郭可安輕輕地吁了口氣,終究沒有說話,他只是緊緊地握住了她伸過來的手。那隻手很冰冷,而他惟一要做的——就是用自己的手來溫暖它。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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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0-8-21 14:51:54

第六章  

  當郭可安和林繪理姿態親呢地相攜來到「提摩婚紗大廈」營業門店的時候,方綺愣住了。

  「郭、郭SIR?!」她連忙放下手頭的文件,從辦公桌後走出來迎向兩人,「你——你們這是來……」她顯然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所看見的一切:那高大俊朗的警官懷裡依偎著另一名女子,她蓄著一頭沙宣式的栗色短髮,身穿粉灰色小西裝,面容十分美麗。

  「我們來租婚紗。」郭可安笑著道,「我們要結婚了」

  「可……可是……」這怎麼可能?一個星期以前,這個男人和她還在咖啡廳裡聊得那樣投契、那樣快樂,讓她幾乎要以為……

  以為什麼呢?!他都要結婚了啊!方綺搖了搖頭,眼神暗了下來。她怔怔地看著那名能夠得他所愛的幸運女子。好半晌才回過神來,「哦,原來是有生意上門,那我們自然是歡迎得很了。」她刻意地微笑著,聲音不自在地高揚,「不知道這位小姐怎麼稱呼?」

  林繪理正想答話,郭可安已經替她開了口:「她叫林繪理,繪畫的『繪』,紋理的『理』、我追了她好幾年,難得她現在答應肯嫁給我,我當然是一秒鐘也等不及了,只想快點把她給娶回家去供著。方小姐你知道,女人是善變的動物嘛;而像我這樣悲慘的男人,這輩子就注定只能被她牽著鼻子走咯!」他開著玩笑,順手攬過林繪理,在她額頭上輕吻了一下。

  而林繪理也很配合,她調情似的捏捏他手臂上的肌肉,刻意顯示著兩人的親暱,然後抬頭問方綺:「這傢伙是不是很過分?得了便宜還賣乖,有人肯嫁他就不錯了。」

  「喂,老婆,你現在是在說我很差咯?」郭可安不服氣地抗議。

  「我哪兒敢呀,我親愛的老公。」林繪理輕笑一聲,偎進他懷裡。

  「這個……兩位……」方綺的笑容尷尬地僵在嘴角,他們可真恩愛啊。「請問,我們可以去試禮服了嗎?」郭可安問道。

  「哦,當然。」方綺連忙收拾心神,換上專業的表情,將兩人領到會客區的真皮沙發上坐下,「不知道郭SIR和林小姐喜歡什麼樣的禮服?中式還是歐式?我們『提摩婚紗』彙集了來自十幾個國家的知名設計師所設計的數百款名貴婚紗,兩位今天如果時間充裕的話,我可以帶你們去樓上的展廳看一看。」

  「不用了。」郭可安微笑著搖搖頭,「我們已經決定一了,我們就要『清水藍』。」

  「清水藍?!」方綺驚訝地低叫出聲,「可……可是……這款婚紗價位很高呀……」

  「沒關係。」郭可安瀟灑地一揮手,「只要她喜歡,要我傾家蕩產都可以。」說著寵溺地看了一眼林繪理,而後者回以溫柔的笑容。

  「可……兩位還是再考慮一下,畢竟、畢竟這款婚紗……」方綺有些結巴了。

  「你是想說這款婚紗是受到詛咒的是嗎?」郭可安善解人意地替她補足未說出口的話語,接著毫不介意地笑了,「不怕。繪理喜歡有刺激、有挑戰的事物;而我——我喜歡保護我老婆。」說著,他又把頭湊過去親了林繪理一下,兩人當著方綺的面親熱地咬起耳朵來,不時交換柔情眼神。

  方綺連忙輕咳一聲,「那……這樣吧,我帶林小姐上去試婚紗,郭sir在這裡等一會。」她欲言又止地看了郭可安一眼,終究是沒說什麼,低下了頭。

  「好。」郭可安粗神經地沒發現她的失落,反而笑呵呵地對她說,「我老婆就暫時拜託你咯!」

  ☆

  在方綺和兩名女店員的幫助下,林繪理在更衣室裡換上了這件舉世聞名的「清水藍」婚紗。儘管她一直自認是個冷靜而理性的女人;然而,站在巨幅的穿衣鏡前的那一刻,她仍是忍不住屏住了呼吸:鏡子裡的自己——真的好漂亮。

  水藍色的雪紡紗裙擺上,點綴著一顆顆璀璨奪目的鑽石,仿若夏日夜空中的點點繁星,看上去如此神秘而性感,又不失華貴高雅之氣;削肩繫帶的款式,於細節處畫龍點睛,將她優美的頸項和潔白的皮膚襯托得更加迷人。只是……林繪理望著鏡中那個女子肩胛處的醜陋傷疤,不自覺地暗了眼眸。

  方綺連忙道:「林小姐的身上有傷呢,不如我們換一款可以遮住肩膀的婚紗,這樣就不會……不會太……」她有些尷尬地咧著嘴,彷彿在尋找合適的字眼來說服她放棄這件婚紗。

  畢竟這件婚紗是「清水藍」呵……它美好得接近神聖……「不用了,我想先讓可安看看,再由他來決定是否要換。」林繪理禮貌地微笑著,突然意味深長地一眨眼,「你知道,婚紗是穿給愛你的男人看的。只要他喜歡,你就是最美的新娘子。」

  最美的新娘子呵……方綺略感不自在地別開了眼光。一個肩膀上有醜陋疤痕的女子,居然那樣自信地向別人宣稱自己是「最美的新娘」;郭SIR傾心愛上的女人,果然是不一般的。於是她只能賠著笑說:「既然林小姐堅持,我們就聽聽未來新郎的意見吧。」

  方綺陪同林繪理一起走出更衣室,前者小心地用雙手托住「清水藍婚紗」的長長裙擺,彷彿怕它沾染了地面的灰塵。

  兩人一同乘坐專用電梯下樓。在電梯中,方綺問林繪理:「林小姐,你和郭SIR……是怎麼認識的?」

  「這個啊……這可是個很長的故事了。」林繪理微笑,臉上洋溢著新嫁娘的幸福光芒。

  「對不起,我無意打探顧客的隱私。」方綺立刻道歉。

  「沒關係,我可以簡短地說給你聽。我和他……一開始只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朋友關係而已,誰也沒有想過要發展,可是……」她沉吟著,目光逐漸變得溫柔,「可是突然有一天,我早上醒過來,發現那個一直陪在我身邊默不作聲的男人,不知怎麼的竟變成我生命中最重要的男人了。我不知道自己有多愛他,可是我知道,我已經無法想像沒有他的生活會是什麼樣子。他在我的生命中扎根,一天一大,愛情的感覺變得茁壯起來,而我——沒辦法拒絕這種無所不在的感覺。」她說到這裡,自己也迷惑了。她這一席話,究竟是真是假?有幾分真真切切的悸動?有幾分不敢承認的矜持?有幾分有感而發的慨歎?  

  這時候,電梯的門打開了,郭可安正坐在對著門口的沙發上,看見她們,他立刻站了起來。  

  「你真美……」他彷彿根本沒看見那個傷疤,欣喜若狂地迎上去,抓住林繪理的手,「全世界的男人都會羨慕我娶了一個這麼漂亮的太太。」說這話的時候,他眼神深邃,聲音比平時低了一個八度。

  「少來了,說這種肉麻的話。」林繪理輕捶了他一下,臉上泛起淡淡的紅霞。只是在做戲而已呢,為什麼她的臉頰好燙?是他的演技太逼真,還是她一時頭腦發熱。竟然把他的話當了真?

  她想起回到香港的那天晚上,他在她的公寓裡等著她,用開玩笑似的語調向她宣佈「我要結婚了」。當時她認為他在發瘋,而他卻一本正經地告訴她「新娘是你」。然後,他一步一步走近她,把她逼到牆角,在昏黃的燈光下親吻她;她——和上次一樣無法拒絕他溫柔熱情的吻。長長的親吻過後,她癱軟在他懷裡,好半晌才想起來自己應該賞他一個耳光。

  可是這一次,她沒有打到他。他捉住她的手,把她按到沙發上,興致勃勃地向她敘述他的「大計劃」。她聽著聽著入了神,竟然忘了要跟他計較那個吻的事——直到談話的最後,他又一次不老實了。他一把抱住她,輕聲笑了。狡猾溜溜地對她說:「我們既然要假扮夫妻,就得事先習慣一下夫妻間會有的親密動作。」

  她沒有推開他。不是因為他所說的這個鬼扯的理由,而是因為她根本無法抗拒這種溫情。她的心太冷了,他的懷抱卻好溫暖;她沉溺在他給的溫柔汪洋裡,說好不軟弱的,卻終是軟弱了。

  「郭SIR,林小姐的肩膀……就這樣露著不太好吧?」方綺詢問的聲音喚回她的思緒,她回過神,只見郭可安正目光專注地盯著她——不,準確地說,是盯著她肩腳處的深紅色傷疤。

  她突然有些赧然了起來。沒想到還真被老姐說中了,他——真的看到這傷疤了。他會怎麼想?會覺得她這樣很醜嗎?還是像老姐說的那樣……為她而「心疼」呢?正忐忑地想著,他突然伸出手,一把覆住她裸露的肩頭。

  「是槍打的嗎?」他低聲問,表情很溫柔。

  「嗯。」她微微點了下頭。  

  「誰幹的?」這次他的聲音開始帶上憤怒。林繪理咬住唇:不能說呵。如果說了,以郭可安的脾性,一定會衝到那人面前去將他一拳打翻在地吧?

  「還會疼嗎?」見她不答,他換了一個問題。

  她搖了搖頭,「不會了。」

  聽到這個答案,他臉色稍緩,又用手指輕輕觸了那傷疤一下,然後轉頭對方綺道:「方小姐,你們這裡應該有同色系的新娘頭紗吧,」

  「呢?」方綺愣了一下,隨即反應過來他想做什麼,連忙道,「可是,頭紗一般是用來蓋著新娘的臉的……」  

  「我老婆人長得這麼漂亮,不用蓋了。」他說得很是.理所當然,接過方綺遞上來的水藍色頭紗,將它披在林繪理的肩膀上。想了想,又拿下來,將頭紗繞著她纖細的頸項纏繞了半圈,然後在肩胛處系成一個蓬鬆的蝴蝶結。

  「完成了,看,多可愛。」他手托下巴,笑瞇瞇地欣賞著自己的傑作。

  林繪理哭笑不得,他竟然完全不介意她身上有傷嗎?

  「方小姐,這樣綁沒有問題吧?」郭可安徵詢方綺的意見,而後者看來已經無語了,於是他接著說:「其實我巴不得讓她穿件長袖婚紗結婚。」

  林繪理一怔:他這麼說……原來還是介意這傷口的呵……

  這時,只聽他又補充道:「她是我的女人,我實在不喜歡讓她穿得這麼少站在禮堂裡給別的男人看,就算是牧師也不行。」

  「郭SIR……」方綺實在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而林繪理忍不住「撲哧」一下笑出聲來,心想:他的演技真的很好呢,如果她真是他的未婚妻,此刻聽了這樣的話,一定會好感動好感動吧?

  因為——即使知道這一切都只是做戲而已,她還是一不小心被感動了。

  ☆

  試完了婚紗,郭可安竟然提出要入住麗豪酒店。

  於穎星在行動電話的那頭大叫:「老大,你瘋了!」他真以為香港警察富得流油啊,又是名貴婚紗又是五星級酒店的;他老兄玩一次假結婚,竟然比人家真結婚還費錢吶!

  「老大,你不要異想天開了,鍾SIR是不會同意的啦!」

  「哦,我知道了。」郭可安說完掛掉行動電話,轉頭沖林繪理燦爛一笑,「得到鍾SIR聖旨,我們可以去住酒店了。」

  林繪理不置可否地攤了攤手。不是不知道他在玩什麼把戲,剛才電話裡穎星的叫聲響得連五十米以外都能聽見。可是,見他笑得這樣志得意滿,眼神這樣淘氣,她決定不揭穿他的謊話了——生平第一次,他發瘋的時候,她放縱自己陪他一起發瘋。

  兩人來到麗豪酒店CHECK  IN。由於不敢挑戰上司鍾訊的怒火值極限,郭可安退而求其次地選擇了普通的蜜月雙人房。服務生將兩人帶到下榻的房間,一進門,郭可安就整個人往雙人大床上撲過去,嘴裡念著:「唔,好舒服,不愧是蜜月套房裡的床,感覺很鬆軟呢。」

  對這傢伙,真是無話可說。林繪理朝天翻了個白眼。越過他慵懶橫躺在床上的身子,將手伸向電話。  

  「你要幹什麼?」郭可安問。  

  「打電話給鍾SIR。」既然他決定先斬後奏,那麼也只好由她來亡羊補牢了。

  「不用那麼麻煩了,一旦我們破了案,鍾SIR就會自動替我們把這些錢報入公賬。」他說得自信十足。

  「但如果你破不了案,鍾SIR也會『自動』地殺了你。」她好氣又好笑地瞥了他一眼,仍然掏出手機打電話通知總部。

  半個小時之後,數名警員來到他倆下榻的房間,有的爬高到大花板上安裝閉路電視監視系統,有的掀開地毯把竊聽器埋入地板裂縫裡。

  見到此情此景,郭可安鬱悶地趴在床上哀叫:「拜託,我們是在度蜜月哎!你們至少要給新婚夫婦留一點點隱私吧?」

  「郭SIR你放心啦,一到晚上10點我們就把監視器關掉,保證不會拍到任何不該拍的東西哦!」一名師兄開著有些暖昧的玩笑。

  這些男人在說什麼渾話?林繪理低下頭,假裝什麼都沒聽見,故作自在地把一支迷你型麻醉槍嵌人自己的腕表裡;然而臉上,卻仍是不自覺地紅了。她就知道,男人們湊在一起,嘴裡準沒好話。她有些羞窘地這樣想著,不經意一抬眼,卻正對上郭可安閃著促狹笑意的雙眸。

  這個傢伙……此刻心裡一定很得意吧?費盡千辛萬苦,使盡詭計花招,終於把她給騙到蜜月套房裡來了。他這樣做……算是在追求她嗎?沒有示愛,就直接向她求婚;不問一聲,就擁她在懷中熱吻。如果上述的一切都可以算做是追求的手段,那麼,這次他邀請她來住蜜月套房,這樣唐突又霸道、多情又輕佻的舉動——又意味著什麼呢?

  想到這兒,思緒突然打住,她——不敢再往下想了。起身走到盥洗室裡,關上門,不想再去聽外頭那群男人又說了些什麼烏七八糟的葷笑話。

  她坐在馬桶上發呆。不知道過了多久,突然盥洗室外有人叩門,「你在洗澡嗎?」是他的聲音。

  「沒有。」她連忙站起身拉開門。那個男人就站在門外,身上披了件顏色明朗的格子襯衫,扣子沒系,敞開的衣襟裡露出結實的六塊腹肌。她臉一紅:看來他真把自已當成她丈夫了,竟然完全不介意在她面前袒胸露背。  

  「我要上廁所。」他毫不害臊地大聲宣佈。  

  她歎了口氣,側身讓出空間,一雙眼仍是不敢直視他健壯的上身,「他們走了?」她問著,走到臥室裡,見房間已經恢復原狀,地毯和牆紙都非常平整,傢俱安置得井然有序。相信沒有人能看出這裡究竟潛藏了多少精密的警力。

  她笑了笑,走到沙發前坐下。一切的先頭工作都已完成,接下來他們所要做的,就是等待——正如鍾訊所說的,「等待那個兇手主動找上她」。  

  說不害怕是騙人的,畢竟她已經不是當年那個驍勇善戰的佩槍女警了。在任何一項偵緝任務中,行動不夠敏捷的她都有可能會送掉自己的命。可是,這扇門裡頭的那個男人說,他——會保護她呵……林繪理望著盥洗室關上的門板,神情逐漸恍憾了,有種淡淡甜蜜的感覺從心底泛上來,仿若漣漪一般,一波一波勾挑著她內心深處的某種渴望。

  也許老姐說得對,這個男人……真的是值得依靠的呢……

  「你在發什麼愣?」郭可安從盥洗室裡走出來,大咧咧地往她面前一坐。

  「想案情。」她簡略地回答:隨即挑起眉問他,「你究竟打算怎麼做?」

  「很簡單,我們所支付的現金只夠租借這件『清水藍』三天,那我們就好好利用這三天。」說起案子,他的臉上現出嚴正的神情來,扳著指頭說給她聽,「我們明天去拍婚紗照,後天坐敞篷車環島,大後天進禮堂宣誓。在這三天裡,兇手有一千個機會對你下手;只要他一下手,我們就抓住他。」

  他說得倒挺簡單。林繪理不敢苟同地撇了撇唇,「但你有沒有想過兇手會用什麼方法對我下手?你有沒有針對每種突發情況作出詳細的應對計劃和預先的防範?你有沒「MISS  LAM。」她還要往下問,他突然語氣輕柔地喚了她一聲,打斷她滔滔不絕的問句,「你不必害怕,我會保護你的。」他微笑著,彷彿看穿她心底的恐懼。

  「我不是害怕。」她緩慢地搖了搖頭,「只是,我喜歡一切都按照計劃行事。」

  「我的計劃就是和你結婚。」他挑了挑眉,淘氣地笑開了。

  「郭SIR,是『假』結婚。」她糾正他,

  「好吧,好吧,就算是假結婚好了。」他滿不在乎地聳了聳肩,接著道,「可是MISS  LAM,你有沒有設想過這種情況:如果直到我們進入禮堂、宣誓完畢的那一刻兇手還沒有出現的話,那麼——我們可就真成了合法夫妻了。」他笑得很得意,好像撿到了珍貴的寶貝ˍ

  看他笑得那樣開懷,她也忍不住勾起了嘴角。在這一刻,她發現自己無法再像往常一樣板起臉對他說「這不可能」或者「你瘋了」。她沉吟了片刻,突然點了下頭,「好呀,如果真有這種荒謬的事情發生的話;那麼,我們就順勢結個婚好了」

  她此語一出,郭可安臉上的玩笑之情霎時消退了。他眉宇一凜,眼眸深處彷彿有一叢火焰閃了一下,聲音低沉而急促地問道:「你是說真的,」

  見他的神情突然變得如此正經,她淺淺地微笑了。別開眼不去看他那因極度緊張而微微泛白的臉龐。她神思無屬地盯著地毯看了好一會,冷不防重重地吁出一口氣,「嗯,說真的。」

  也許……是堅持得太久了吧?當這個男人用他火焰一般的眸光灼燙著她的心的時候,她的理智……也連帶著融化殆盡了。

   ☆

  夜幕緩緩降臨,在可以看得見海景的蜜月雙人套房裡,他與她即將要度過這「蜜月期」的第一個夜晚。

  微風,音樂,很浪漫的夜晚,足以讓所有傾心相愛的情人們都深深陶醉;然而,並不是所有人都會善加利用這旖旎浪漫的氛圍——

  「MISS  LAM,過來看。」此刻郭可安的面前豎著一塊巴掌大的輕薄型電腦顯示屏,通過這個,他可以清楚地監視房門外過道裡的人來人往。他聚精會神,一雙銳利的眼緊盯著屏幕,那上面有一個白影子正在朝他們的房間門口移動。

  林繪理把頭湊過來,「唔,我可不記得我們有叫過客房服務。」她看見一個穿著酒店工作人員制服的女服務生推著手推車走近他們的房門。「所以嘍。」郭可安聳了聳肩「這個女人是——」他手勢熟練地操作鼠標點了幾下,屏幕上的女人面部被放大了,雖然她戴著與制服相配的餛飩帽,遮住了半張臉,然而——

  「芮琪!」林繪理低叫出聲。她看過薇妮那個案子的所有資料,所以此刻能立即認出這個女孩兒來,「她怎麼會在這裡?」芮琪不是婚紗店的店員嗎?薇妮的屍體還是她第一時間發現的。

  這時,郭可安迅速地關掉電腦,轉頭衝她一笑,「老婆,去開門。」

  果然,下一秒鐘,敲門聲清脆地響了起來。林繪理與郭可安對視一眼,他對她攤開雙手,她立刻順從地偎進他懷裡,兩人以連體嬰兒一般的親呢姿態相擁著走到門口。

  打開門,果然見到芮綺畢恭畢敬地站在門外,一板一眼地對他們說:「晚上好,ROOM  SERVICE。」  

  「我們沒有叫任何東西。」郭可安說。  

  芮琪驀然抬起頭,「郭SIR?!」在這裡見到郭可安,她顯得非常驚訝,「你們怎麼會在這裡?!」

  「我們在提前度蜜月。」郭可安說得很是自然,低頭吻了吻林繪理的額頭,「你呢?你又為什麼會在這裡?」他眼神銳利地盯住小女孩略顯慌亂的表情。

  「我……我……」芮琪支吾地「我」了好幾聲,漲紅了臉,有些羞窘地回答,「我晚上在這裡打零工賺錢。我家裡的環境不是很好,又正在存錢讀補習班,所以……你們別告訴方小姐我兼了兩份差好嗎?不然她一定會炒我魷魚的!」她語氣惶急地懇求著。

  「嗯,我答應你。」林繪理點點頭,手指著推車上的食物和蠟燭,「這些是什麼?」

  「哦,這些是酒店免費贈送給每一對入住蜜月套房的客人的。這是紅酒,這是熏香蠟燭,還有慕司蛋糕和梅子醬。」芮琪邊說邊用開瓶器為他們打開紅酒的瓶塞,「真的好巧,在這裡碰到郭SIR。郭SIR為人一定很浪漫吧?還沒結婚就帶你來住蜜月套房,真是寵老婆的好男人呢。」她最後這句話是對林繪理說的。

  林繪理聽了泛起淺笑,「是呀,他就喜歡玩這些有的沒有的小花招。」她一語雙關地說著,似笑非笑地瞥了郭可安一眼。

  後者連忙回以無辜的笑容,又從衣袋裡拿出一張紙鈔遞給芮琪,「謝謝你的服務。」

  芮琪接過紙鈔,看了一眼票面上不小的數字,又一次漲紅了臉,「哪裡,是我要謝謝郭SIR才對。」她小聲地囁嚅著,然後推著手推車快速地離開了房間。

  房門關上。林繪理立刻離開郭可安的懷抱,走到離他三米遠的地方坐下,挑眉問道:「你懷疑她?」

  郭可安不回答,只是笑嘻嘻地看著那瓶紅酒,「MISS  LAM,我們喝兩杯。」

  「你瘋了,她送來的酒你也敢喝?」她上前取過那瓶酒,準備拿到浴室裡倒掉。然而他一把按住她的手,「MISS  LAM,不是她。」

  「什麼?」她揚眉。

  「兇手不是她。」他不疾不徐地道,拉她一同到沙發上坐下,「她剛才替我們開紅酒的時候,用的是左手。」

  「也就是說她是個左撇子。」林繪理點點頭,「然後呢?」

  「羅美君手腕上的刀痕,由傷口深淺和走勢來判斷,是由左至右劃下的——兇手行兇時用的是右手。」

  「唔。」她被說服了地點點頭,但隨即又擰起眉頭,『但這並不能說明她和這起案子沒有任何關係,她很有司能是偽裝的左撇子,或者在作案的時候刻意使用右手持刀。她是第二位死者薇妮的同事兼好友,在第一時間發現了薇妮的屍體,又在第一位死者羅美君生前入住的酒店裡兼差,不管怎麼說,這都太可疑了。」她說到這裡,突然停了下來,若有所思地盯著郭可安神色平靜的臉龐,「你之所以認為兇手不是她,是因為在你心裡早就有了懷疑對象,是不是?」

  「我可沒這麼說。」他聞言,無辜地皺了皺鼻子。

  「郭SIR。」她加重聲音中警告的意味,「我們是拍檔。關於這個案子,你不應該對我有任何隱瞞。」

  「我沒有隱瞞你任何事。」面對她的嚴肅。他反而笑得更加輕巧無害,「來,MISS  IAM,我們喝酒。」他舉起紅酒瓶衝她揚了揚,正在這個時候,他襯衫衣袋裡的手機大煞風景地響了起來。

  他剛一接起,電話那頭就傳來驚天動地的女聲尖叫:「老大,你不可以喝酒啦!你現在是在執行任務耶!我拜託你,好歹敬業一點吧,大家都在看著你呢!」是於穎星。

  林繪理音隱約聽見了從手機中傳出來的大嗓門,不由得低聲笑了起來。拜這間房間裡安裝的精密監視儀器所賜,他們的一舉一動都落入了警局裡一干同事們的眼底。

  「哈,該死,我怎麼給忘了?」郭可安低咒一聲,連忙問電話那頭的於穎星,「鍾SIR在不在你旁邊?」

  不知道電話那頭說了些什麼,只見郭可安突然把頭轉向牆角監視器藏匿的位置,衝著那裡揮了揮手,朗聲叫道:「嗨,鍾SIR,晚上好!加班很辛苦呵?」  

  看來他還沒喝酒,就已經先醉了。林繪理有些好笑地朝天翻了個白眼:這個男人似乎永不放棄激怒他的上司!不知道鍾訊此刻臉上的表情如何。

  然而,更絕的還在後面——

  郭可安低頭看了看手錶,自言自語道:「咦,已經10點了。」然後,他拿起擱在沙發上的遙控器,放在手裡掂了掂,道,「好了,我和MISS  LAM要收工了,今天的精彩節目到此結束。各位,BYE。」話音剛落,他一秒也不耽擱地關掉監視器,轉頭沖林繪理微笑。「鍾SIR會殺了你。」她下結論。然後轉身,走進浴室裡洗漱。既然郭可安說了要收工,那麼就收工好了,反正到時候會被上司狠削一頓的那個人又不是她。她有些幸災樂禍地想著,擰開水龍頭,將溫熱的清水潑到臉上。她閉上眼,任水流滑下臉龐、緩緩流進衣領子裡;心裡突然冒出這樣一個念頭來:這扇門外頭的那個賴皮男人——其實真的挺可愛。

  不知道自己這是怎麼了,今大晚上,她忽然有點兒想擁抱他呢。

  洗完了臉刷完了牙,換上絲綢睡衣,她走出浴室,就看到郭可安正大咧咧地四肢舒展仰躺在那屬於「他們」的雙人床上,閒適地閉著眼,似乎已經睡著了。

  然而,鬼才會相信他是真的睡著了。她輕咳一聲。「郭  SIR?」

  下一秒鐘,他立即睜開眼,衝她揚起懶洋洋的笑容,「親愛的老婆,你來了。」說著拍了拍身旁的空位,「過來這邊躺。」他的聲音低啞,語氣更是曖昧。

  「郭SIR,別鬧了。」她假裝不悅地板起臉。

  聞言,他大聲地歎了日氣,從床上坐起來,「好嘛,我去睡沙發就是了。」然後扯過一條棉被,手腳並用地爬到真皮沙發上躺下。

  她雙手環肩倚在牆邊,狐疑地凝照著他的一舉一動。今天晚上,他怎麼變得這麼聽話?她說什麼他都乖乖照做,真的……很可疑喔。她原本以為要費好一會兒工夫才一能把他從床上攆下去呢。

  算了,不去想它。她聳了聳肩,「謝了。」然後自己爬到床上躺好,關掉床頭燈,「晚安,郭SIR。」

  整個房間頓時陷人一片黑暗的海洋中,過了很久,沙發的方向才傳來他可憐巴巴的聲音:「晚安。」

  林繪理微笑著閉上眼:欺負他的感覺,真好。

  將棉被拉高到胸口,她開始在腦中梳理案情的一條條線索;她以為自己是清醒的,但又好像是在做夢,她的大腦彷彿變成了一台計算機,迅速而有效率地運作起來。她想到羅美君的死,想到蘇麗儀的矢口否認,想到方綺那溫柔而甜美的笑容,想到芮琪臉上羞窘的神色……朦朦朧朧中,似乎有一個什麼結論正呼之欲出……

  不知道是過了一個小時還是兩個小時,她也不知道自己是仍然醒著還是已經睡著了;黑暗中突然傳來窸窸窣窣的動靜,接著,她感到身邊的床鋪突然凹陷了下去,男人的體溫靠向她,她在心中冷笑:很好,她等的就是這一刻。看他剛才表現得那麼乖,她就料到他接下來會玩這一招。

  這個男人呵——果然還是摸到她床上來了。她屏住呼吸,心中暗自盤算著,準備在他開始對她毛手毛腳時,就一舉把他踹翻到床下去。

  他把手伸向她的領口。就是現在,阻止他——林繪理在心裡對自己叫道。然而……

  讓她沒想到的是,他並沒有對她不規矩,只是將她的絲綢睡衣拉低至肩膀處,然後,她感到他有些粗糙的手指撫上了她肩胛處的傷疤。她聽見他低幽地歎了口氣,鼻息熱熱地拂過她的耳際。他的手指在她肩膀上流連,手勢輕柔而緩慢,像是怕弄疼了她的傷口似的。

  胸口突然劇烈地抽搐了一下,她仍然閉著眼,卻感到鼻子酸酸的,好似有什麼液體正要奮力地湧出眼眶。原來呵……原來……

  今天一整天,他並不曾向她問起她的傷口——半個字也未提起,是怕她的自尊心會因此而受到傷害;可是現在,他終於忍不住了,便趁著她睡著的時候,偷偷地爬到她身邊,藉著淡淡的月光心疼地察看她的傷疤。

  她認識他八年了!她想,她應該瞭解他,而不是誤解他。他或許喜歡耍賴,但絕不會作出非君子的事情,更不會趁她睡著時對她不軌。例如此刻,他——只是這麼看著她而已呵。

  感覺到他修長的手指停留在她的肩膀上,感覺到他溫柔的目光正注視著她,林繪理的心融得一塌糊塗。在這一瞬間,她甚至不知道自己為什麼竟會那樣倔強地推拒了他八年之久。這麼好、這麼好的一個男人呵,她早就愛上了不是嗎?為什麼要故作冷漠,為什麼要去恪守那個所謂的安全距離呢?她早該知道,當愛神執意要眷顧她的時候她——是不可能忤逆它的旨意的。  

  此時此刻,他心疼地輕撫著她肩上的舊傷口,讓她覺得心裡的那個舊傷口也在慢慢地癒合。她感到舒服,感到幸福,感到自己的心被熨暖了、被救贖了;她閉著眼,告訴自己:睡吧,睡在這個男人所給的溫柔海洋裡吧,他會保護著你的心,他會讓你安全地享受愛情的甜蜜。

  「MISS  LAM,你醒著?」郭可安突然低聲問道。藉著朦朧月色,他看見她的眼皮在微微顫動。

  「沒有,我睡著了。」她呢喃著回答,沒有睜開眼。

  「你哭了。」他用拇指撫過她的臉頰,沾到些許溫熱的淚水。他沒有追問她為什麼會醒來,也沒有向她解釋自己為什麼會在她床上;也許他覺得這根本無須追問,無須解釋。

  是的,無須追問,無須解釋。

  有些事情,現在才發生,只嫌太遲。他想。

  雖然遲了一點,時機卻又剛好;今晚月色很美,很適合擁抱。她想。

  「MISS  LAM……」』他低低地喚著她,俯下頭親吻著她肩胛處的傷疤。他的呼吸沉重而紊亂,分不清是為她的淚水而心疼,還是為她美麗的身體而著迷,「不要哭了……我雖然不知道,以前在你身上曾經發生過什麼。但是我保證,我不會讓它再發生了,繪理……」生平第一次,他這樣喚她,語似歎息,溫存而又親暱。他伸長手臂。將她攬入自己的懷裡,一下又一下,輕柔地撫摩她柔順的栗色短髮。他聲音低啞地在她耳邊呢喃著,「現在,我們一起閉上眼睛睡一下,好嗎?」

  「嗯。」她把臉埋入他懷裡,溫馴地低應了一聲。她伸出雙手,回抱住他,將所有淚水都蹭在他發皺的襯衫上。淚水流乾了,心裡卻覺得好滿足,她終於不再感到痛苦,在一片純然的寧靜中,她抱著他強健溫暖的身體漸漸沉入夢境。

  一夜好眠。  

第七章  

  在那一夜之後,一切都不同了。

  他開始叫她「繪理」。她仍是稱呼他「郭SIR」,但每次這樣喚他時,她的眼中總會閃現出某種嫵媚而慧黠的神采來。那種迷人的風情,每每令他看得失神。

  按照原定計劃,第二天上午,他們來到「提摩婚紗」拍攝一輯婚紗照。郭可安在更衣間裡換上雪白的燕尾服,搭配淺灰色坎肩和領結,顯得既帥氣又貴氣。

  林繪理沒想到自己也會有看一個男人看到失神的那一天,可是,當郭可安一身筆挺地從更衣間走出來的時候,她的腦海裡不禁一片空白,只浮現出這幾個字——「秀色可餐」!

  「郭SIR,你今天很帥。」她連忙拾回心神,淺淺笑著稱讚。

  身後正在為她調整婚紗肩帶的方綺卻驀然睜大了眼睛,「林小姐,你叫他……郭SIR?」哪有人這麼生疏地稱呼自己的未婚夫的?

  「她就愛這麼叫我,老說她也不聽。」郭可安立刻善解人意地笑了,輕輕擁住林繪理的肩膀,又對方綺眨了眨眼,「方小姐,情人間的暱稱是一種情趣,有時候外人可是無法體會的哦。」

  聽了這話,林繪理配合地羞紅了臉,將臉湊到郭可安耳邊不知說了句什麼,引得他低笑起來。這副景象好曖昧,彷彿兩人在分享著什麼不足為外人道的閨房記趣,方綺看在眼裡,腦中轟然爆炸成一片混亂,她不知道自己是該羨慕還是該嫉妒,是該尷尬還是該惱怒,當下惟有輕咳了一聲,提高聲音道:「這樣吧,既然新郎和新娘都已經準備好了,那我們叫攝影師進棚了。」

  就這樣,一上午的拍攝日程安排得緊湊而有效率,郭可安和林繪理在鏡頭前默契感十足,舉止親暱,笑容甜蜜,引得攝影師連聲稱讚這是他所見過最般配的一對情侶。  

  而在整個拍攝過程中,方綺一直在旁觀摩。她的臉上也帶著笑容,只是,那笑容僵硬得像石頭,苦澀得像黃連。

  終於,上午的拍攝告一段落,方綺立即走上前去,「林小姐,你需要補妝,請跟我們的化妝師去2號化妝間。郭SIR——」她深深地看了郭可安一眼,語氣頓了幾頓,才終於期期艾艾地說出,「我有一個比較冒昧的要求,不知道郭SIR你可不出以……和我拍一張照片。給我留作紀念呢?」

  郭可安聞言怔了一下,但很快地揚起開朗笑容,「沒問題。」

  就這樣,趁著林繪理去化妝間補妝的間隙,方綺終於得以和這心儀男子一同站在耀眼的鎂光燈下。他神態自若,將手臂搭上她的肩頭,微笑地看著前方鏡頭;她偷偷側眼,窺視著他燦爛得沒有一絲雜質的笑容,暗暗地紅了眼眶。在她面前,他表現得越是大方、越是不懂避嫌,她就越知道自己沒有機會。

  她幾乎是有些心痛地望著那張輪廓分明的俊逸臉龐:再過兩天,這個男人就要結婚了啊……

  ☆

  林繪理正坐在化妝間裡,等著化妝師往她臉上第N次塗脂抹粉。這時門開了,進來的卻不是化妝帥,而是方綺。

  林繪理從鏡子裡靜靜地照著這個一臉凝重的美麗女人。怎麼,隱忍了一上午,她終於還是有話要說了嗎?

  當下,林繪理神色泰然地轉過頭去,喚了一聲:「方小姐。」

  方綺站在原地,不向她走近、也不說話。她的眼神直勾勾的,帶著幾分憂鬱和幾分妒意。

  果然呵…林繪理暗自深吸了一口氣,心裡有些忐忑,但更多的是一種即將承接挑戰的自信和冷靜,「方小姐,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你——愛上我的未婚夫了。」她一針見血地指出。

  而方綺也不否認,落落大方地點了下頭,「是,我是喜歡他。」

  「而我們後天就要結婚了。」林繪理面不改色地陳述事實,一隻手卻偷偷撫上了手腕上的石英表表盤。如果她的一切推測都沒有錯的話,這個方綺應該就是……

  「林小姐,我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方綺站在門口沉默了半晌,突然沒頭沒腦地問出一句。

  「你問。」林繪理點點頭,並沒有放鬆戒備。

  「林小姐,你和郭SIR……是第一次嗎?」問完後,方綺的臉紅了。

  林繪理愣了一下,這才反應過來她所指為何,不禁也有些赧然起來,「我們……我們還沒有發生過親密關係。」昨夜那樣單純的相擁而眠,應該不算是吧?雖然今天早上,他曾把她按在床上吻得透不過氣來,可是,那畢竟是不同的啊……

  「那麼,你也沒有過別的男人了?」方綺尖銳的問題打斷她的胡思亂想,「你直到今大還認為女人在婚前必須守身如玉嗎?現在社會風氣這麼開放,你仍然認為女人的第一次必須等到新婚之夜、完完整整地獻給自己的丈夫嗎?」

  面對著她咄咄逼人的質問,林繪理愣住了:這個女人怎麼會問出這樣唐突而羞人的問題來?她為何如此介意別人是不是守身如玉。別人是不是對婚姻忠貞?難道說……她……

  在這短短的幾秒鐘裡頭,林繪理腦中的思緒轉了千萬個彎,她有些錯愕地瞪著面前這個容貌美麗神色卻逐漸變得癲狂的女人,她想,她正要開始抓住這個案子的關鍵脈絡了……

  當下,林繪理「撲哧」一聲笑了出來,邊笑邊道:「方小姐真幽默。這是我的私事呢,即使是對著可安也不能說的。」

  「照你這麼說,你是有過別的男人咯?」聞言,方綺的眉毛尖銳地上挑,神色扭曲起來,「你以前交過幾個男朋友?郭SIR知不知道?你跟他們上過床了?!啊?!」最後一句,她簡直是在尖叫了。

  「我說了,這是我的私事。方小姐,你的問題太逾越了。」林繪理的雙眸也冷冽了起來。

  「我知道我是在多管閒事。可是你知道嗎?像你這樣不乾淨的女人,是不配穿這件婚紗的,也不配站在神聖的教堂裡宣誓!」方綺有些失控地怒叫著,「你更配不起像郭SIR這麼優秀的男人!他這麼好,你……你跟他一起,簡直是在侮辱他!是在褻瀆他!」

  「就算我配不上他,方小姐——請問你又有什麼資格介意?可安是我的男人,他愛的是我,即使我不乾淨,他也還是愛我。而你?呵,恕我直言,即使你守身如玉到老到死,他也不會愛上你。」林繪理幾乎是挑釁地這樣說道。接著毫不意外地看見方綺眼中閃過惱羞成怒的神情。很好,方綺的情緒失控了,怒氣爆發了,她卻還在不怕死地火上澆油。儘管知道這樣做會引來怎樣的後果,然而——她不怕,她等的就是這一刻。

  「你!」方綺被她堵得說不出話來,臉龐憤怒地漲紅著。站在原地大口大口直喘粗氣。突然間,她「霍」地揚起手——

  林繪理立刻翻轉手腕,亮出表盤裡的麻醉槍,「不管你想幹什麼,你最好乖乖地站著別動!

  方綺見此情景,美麗的眼中閃過驚恐的神色。但那驚恐轉瞬即逝,她眼睛眨了眨,竟然面露不屑,低啞地笑出聲來,「幹什麼,你以為我會殺你?不,我不會殺你,我當然不會,我沒有那種閒情,也沒有那麼多時間,我的時間要用在更寶貴的地方……」她喃喃地說著,突然渾身一個激靈,彷彿想起了什麼似的,眼光變得渙散而詭異,直勾勾地盯住林繪理身後的白牆上某個不知名的點,「啊,我要——去找他呢。」說完這句話後,她立刻轉身走出化妝間,門板在她身後「碰」的一聲關上。

  「方綺!」林繪理叫著,顧不得身上穿了厚重的婚紗,連忙飛奔到門口,然而——該死的!這扇門從外面鎖住了。

  「開門!方綺!我知道你都幹了些什麼!我是警察,快開門!」她奮力地敲打著門板,用腳踹,用拳頭砸,可是,沒有人應她。她所在的這間化妝間和郭可安所在的攝影棚並不在同一樓層,如果這間婚紗店的人有心要困住她,那麼——他絕對不會知道她被鎖在了這裡。

  「該死……」林繪理頹然地在地板上坐了下來,雙手攏住散亂的短髮。方綺把她關在化妝間裡做什麼呢?她是在這裡放了定時炸彈想要炸死她?還是……就在這個時候,她的耳邊迴旋起方綺剛才說過的那句話,「我要——去找他呢。」

  那個女人說,她要去找他……說這話的時候,她臉上的神情有一種接近病態的詭異……  

  林繪理驀然倒抽一口冷氣,心臟被一種前所未有的恐懼感侵襲了:難道說——此刻真正處於危險境地的那個人,是……是郭可安?!

  她開始感到害怕了。剛才故意用言語激怒方綺時,她並不害怕,可是現在,她只要想到郭可安可能會遭遇的危險,渾身上下便止不住地一陣陣發冷!他……一直只想著要保護她,卻忘了顧念他自己的安危。而她一直笨得以為兇手要殺的是穿過水藍色婚紗的女人,卻從來沒有去深想那殺戮背後的動機。

  方綺殺死羅美君和薇妮,是因為憎恨她們褻瀆了那件水藍色婚紗;方綺將她反鎖在化妝間裡,是因為憎恨她褻瀆了郭可安;那麼現在,那個女人在情緒極度癲狂的情況下去找郭可安,去找那個她傾心愛戀著,卻永遠不會回應她的愛戀的男人,她會不會……她會不會在一怒之下……

  不,不能再往下想了!再想下去,她自己會先失去理智的!林繪理強迫自己用力深呼吸,強迫自己在最短的時間內冷靜下來。她從地上爬起來,一雙焦急的眼四下梭巡著,腦中飛快盤算:這間房間在「提摩婚紗」大廈的12樓,這裡沒有電話,也沒有緊急出口和落地窗;她的手機放在皮包裡,而皮包在樓上的儲物櫃內;她現在全身上下僅有的,就只剩下這件價值不菲的婚紗和手腕上這全不頂事的表盤麻醉槍了……

  「怎麼辦?怎麼辦……」她喃喃自語著,在房間裡直打轉,焦灼得有如熱鍋上的螞蟻。事情已經到了這個地步,她也顧不得這麼多了,眼角瞥見自己剛才坐過的椅子,她一咬牙,連忙抓過來高舉過頭頂,用力往門板上砸過去。

  「轟」的一聲巨響,木頭椅子碎裂開來,長長的木刺劃過她的手臂,「啊,好痛……」她呻吟著,彎下腰用手摀住傷口,鮮血從她的指縫中汩汩地流出。然而——那扇門還是完好無損!

  她瞪著那扇紋絲不動的門,鼻子一酸,眼淚險些要流了出來。不是因為傷處的疼痛,而是因為她從來沒有試過這種絕望的心情。

  她不怕死,可是,她不能讓他出事啊……

  她用手捂著傷日,忍著劇烈的痛楚一步一步地移向房間裡的第二把椅子。

  然而,就在這個時候,門外竟傳來了輕聲細氣的女聲:「是誰在裡面?我好像聽見有什麼聲音……」

  這個聲音是……「芮琪!」林繪理喜出望外地叫出聲來。彷彿落水的人抓住了最後一塊浮木,她連忙連跑帶爬地摸到門邊,用力捶門,大聲叫著,「芮棋,是我!我是林繪理,快開門!」

  隨著門鎖的轉動,「吱呀」一聲,化妝間的門開了。芮琪小心翼翼地站在門外,看見裡頭的林繪理,不禁嚇得呆住了,「林小姐,你的手……受傷了!」她愣愣地瞪著林繪理手臂上的鮮紅血漬ˍ

  「我沒事。」重見天日,林繪理一秒鐘都不耽擱地跨出門外,抓著芮琪的肩膀就問,「你們方小姐呢?她去哪兒了?她把郭可安帶到哪裡去了?!」

  芮琪被她搖晃著,臉上表情呆愣,過了好一會才反應過來,詫異地道:「方小姐剛才是和郭SIR一起離開了沒錯,可是……明明是郭SIR主動帶她走的呀!」

  此言一出,林繪理怔住,面如死灰。

  那個男人——究竟在搞什麼鬼?

  ☆

  一輛銀白色的BMW在高速公路上奔馳。車窗半開著,裡面傳出激烈嘈雜的搖滾樂聲。

  開車的人是郭可安,而坐在他身旁的副駕駛座上的女子——是長髮散亂、神情憂鬱的方綺。

  「我們去哪裡?」郭可安一手掌控方向盤,側過頭笑著問她。

  方綺緩緩搖了搖頭,沒有說話。

  見狀,郭可安扁扁嘴,「我們已經這樣漫無目的地兜了半個小時了。」

  方綺仍然不說話。

  「那——去山頂好不好?」徵詢意見得不到回應,他只好自己提出建議。

  她聽了,呆愣半晌,微微地點了下頭。他立刻咧開笑容,掉轉方向盤,「好,我們就去山頂。」

  他沉默地開了一會兒車,不時側眼觀察著身旁女子的神色。她低著頭,皺著眉,卷髮凌亂地散在肩頭,嘴唇微微顫抖,臉色非常蒼白。她在想什麼?她是不是想要說什麼?到了這一刻,她的心中可有悔意?

  他忍不住默默地歎了口氣,就在這時,她突然開口了,聲音沙啞,像是個奄奄一息的絕症病患,「郭SIR,你是從什麼時候起開始懷疑我的?」

  聽到這個問題,郭可安沉吟了片刻,很誠實地回答:「從……第一次見到你吧。」

  方綺眨了眨眼,目光中閃爍著疑惑。

  「那一天,薇妮墜樓身亡,我到現場時,你們店裡所有的女職員都在哭,情緒非常糟糕。也對,她們活到這麼大,怕是從來沒有見過死人。」說到這裡,郭可安笑了一下,「可是你就不同了。當我告訴你我是警察的時候,你表現得非常冷靜,還大力配合我查案。」

  方綺點了點頭,自嘲地笑了一下,「是呢,我當時確實是那樣的。」

  「然後,我跟你聊天,發現你隻字不提關於死者薇妮的事情,反而一門心思要跟我討論那件婚紗。也是在那個時候我第一次聽到這種說法:那件婚紗是被詛咒的。」他說著,輕輕吐了口氣,「一個那麼喜歡這件婚紗的女人。在說起『詛咒』這個字眼的時候,臉上的表情卻那麼自然。你說你恨透了媒體對於『清水藍』的不實報道,恨透了那些以訛傳訛的負面新聞;但另一方面,你卻一點也不介意和我一遍又一遍地討論這些負面新聞。這就不得不讓我產生懷疑,認為你是在故意混淆視聽,模糊警方的焦點。」

  聽了這話,方綺無聲地咧了咧嘴,像是想笑一下,卻終究沒有成功。她將臉轉向車窗外,凜冽的風打在她臉上,感覺有些疼痛。她深吸了一口氣,覺得連心臟也連帶著疼痛起來了。她幽幽地開口問道:「郭SIR,你覺得我漂亮嗎?」

  郭可安側過頭.定定地凝視了她蒼白的臉龐半晌,誠心誠意地點了下頭,「漂亮。」

  「那麼……和她比,誰漂亮呢?」她的聲音顫抖。

  他眼神閃動了一下,當然知道方綺口中的「她」是指誰。於是他溫柔地微笑了,以戲謔的語調說:「在我心裡,她是最漂亮的,我絕對支持她去選港姐。」

  在他心裡,她是最漂亮的……聽到這個答案,方綺頗不是滋味地撇了撇嘴角,唇畔泛起苦澀的笑花。是啊,他覺得那個女子漂亮,是因為他的心中有愛,當他懷著滿心愛意去看待一個女人的時候,那個女人——當然是最漂亮的了,任誰也比不過她。

  「郭SIR,你知道嗎?其實,我有機會殺她的呢。」嘈雜的音樂聲中,她的聲音變得支離破碎。

  「可是你沒有那麼做,不是嗎?」他轉過頭,給了她一個讚許的笑容。然後伸手到她的座位外側,替她把車窗搖高,「風太大了。你休息一下,到了山頂我再叫你。」

  方綺無言地閉上了眼。有一顆淚珠濡濕了她長長的睫毛,順著她姣好的面頰滑落。

  車窗外,風很大。

  ☆

  「您所撥的電話現在不在服務區內,請稍後再撥……」

  「哐嘟」一聲,林繪理將手機重重地摔在化妝台上,那手機發出機殼碎裂的清脆響聲,屏幕閃了兩下。隨即正式宣告壽終正寢。

  林繪理用手捋過額頭的碎發,然而額上的汗珠仍然像下雨一般,不住地滑落到她的眼睛、嘴巴裡,讓她嘗到鹹澀的味道。五分鐘以前,她開始撥打郭可安的電話,電話一直無法接通——但這還不算太糟糕,因為現在,她連可以用來打電話的工具都沒有了。

  「MADAM,你看起來很熱。喝口水。」芮琪怯怯地遞上一杯白開水,林繪理接過了,象徵性地放到嘴邊抿了一口,隨即放下杯子,「芮琪,你有手機可以借我打嗎?」

  「哦……有。」芮琪遲疑了片刻,從口袋內掏出手機遞給她。這位MADAM此刻雖然看上去心情極度糟糕,可是,她總不至於會凶悍到摔爛別人的手機吧?

  林繪理接過手機,眼睛眨也不眨地撥了一串號碼。

  電話接通,那端傳來清朗而平和的男中音:「喂,哪位?」

  她深吸一口氣。她沒有想到自己也有打電話向「他」求助的一天,她曾經發過誓,自己就算是死也不會再來求「他」,然而現在——

  「鍾SIR,郭可安出事了,我想……我非常需要你的幫助。」說完這句話後,她重重地呼出一口氣,眼眶濕潤了。直到這一刻她才真真切切地意識到:郭可安對於她來說——竟然是這樣重要的。她可以什麼自尊都不顧,什麼舊恨都放下,只要他平安地回到她身邊就好。

  ☆

  山頂。

  陰冷的風一陣又一陣地刮著,吹亂方綺滿頭長長的卷髮。她頂風站著,雙手扶住半人高的石砌圍欄,輕微地將身子向前傾斜。

  「你該不會是想從這裡跳下去吧?」郭可安連忙捉住她的手。

  聽了這話,方綺笑了,笑聲很低啞,隆隆地在喉嚨深處迴旋,像是吟唱著一曲悔恨的哀歌。笑完了,她用手抹了把臉,語氣淡淡地、毫無預兆地開口:「3月25日晚上大約10點鐘的時候,我開車送參加完時裝發表會的羅美君回酒店。到了酒店門日,她卻不肯下車,堅持要我載她去PUB喝酒。我不同意,因為明天她還有好幾個活動要參加,我希望她早點休息,對自己的形象負責,也對我們公司的宣傳計劃負責。後來,我們在車裡吵了幾句,她撇下我獨自上樓了。」

  「於是你就跟著到了她的房間,並切殺了她?」郭可安挑眉。

  方綺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仍是面無表情地繼續往下說:「其實我和她在這之前就有過摩擦。有一次我帶她去走秀,中場休息時,我發現她在後台和一個外籍男模偷偷親熱。那時候她已經接受了楊瑞祥的求婚,而且和我們公司之間也有合約在身,合約規定她必須好好愛護自己的藝人形象我沒想到她居然這麼亂來,就上前指責了她兩句,可是她反過來罵我是老處女,叫我別多管閒事,還對我說:『有本事你也去勾搭個鬼佬啊』!」

  「所以你對她一直懷恨在心?」  

  「我是恨她,不過不是恨她侮辱了我,我恨她根本配不起那件婚紗,而上天卻給了她那麼美的容貌和身材,讓她毫不費力就成為了PURE  WATER  BLUE的代言人。她……她明明很CHEAP,根本不懂得什麼叫愛情,成天和男人亂搞,卻還有機會穿著那件婚紗站在眾人面前,向眾人展示愛情的純潔和神聖。」方綺說著說著,情緒悲慟起來,眼淚在頰上無聲地流淌著,「而我呢?這件婚紗這次可以在香港巡展,所有的聯絡和企劃工作都是我在負責,我為了它曾跑遍十幾個國家,我為了它整整半年沒有按時吃過一頓飯、沒有好好睡過一晚。沒有人知道我為這個CASE付出了多少,可是這件婚紗……它終究不是我的。每一天早晨醒來,我都要眼睜睜地看著那個女人穿走它,在一條又一條CATWALK上扭腰擺臀地炫耀。郭SIR,你不會明白那種感受有多麼折磨人。」

  聽到這裡,郭可安不由得有些唏噓。他深深地望著面前這個美麗的女人:她是因為太迷戀那件完美的尤物,因而才狠心地決計毀掉那些不夠完美的、或者說是褻瀆了她心目中的完美的事物嗎?

  「是,是我殺了她。」方綺似是讀出了郭可安眼中的問號,她毫不掩飾地點了點頭,繼續說道,「像羅美君這樣骯髒的女人,是沒有資格穿『清水藍』的。那天晚上我跟著她上樓時,就已經決意要殺了她。那時我進了她的房間,假裝向她道歉,然後提議和她一起喝酒。」「這時候你就趁她不備在酒裡下了安眠藥?」

  「是,安眠藥是我隨身帶的。跟『清水藍』這個CASE跟了半年,我日夜顛倒地工作,早就染上了失眠的毛病。那天我等她服下藥睡過去以後,就用刀片割破她的手腕,造成她自殺的假象,然後我把紅酒和刀片都帶走了。我下樓的時候是晚上十點半左右,那時進出酒店的人很多,電梯裡塞滿了客人,沒有誰注意到我。」說著,她自嘲地笑了笑,「我回到家,把剩下的半瓶紅酒喝光。安眠藥的藥效讓我一直睡到第二天下午。醒來以後,我以為會接到警方的偵訊電話,可是我沒有。你們抓到了蘇麗儀,當然不會再懷疑到我頭上。

  「那是我們的失職了。」郭可安微微苦笑,雙手插進褲袋,語氣平靜地問:「那麼,你又為什麼要殺薇妮呢?難道僅僅是因為她試穿了那件婚紗、犯了你的忌諱?」

  一聽到「薇妮」這個名字,方綺的臉上立即露出不屑的神色,她撇了撇唇,道:「郭SIR,你別被她清純小女生的外表給騙了,其實她根本不是什麼好女孩。她和那個羅美君一樣,髒在骨子裡」

  郭可安皺眉,「不管她有多髒、有多壞,都不能構成一殺人的理由。」

  方綺彷彿沒聽見他的話,仍是一徑地往下說:「薇妮才19歲,可是已經墮過兩次胎,我經常看到有樣子很流氣的金毛仔站在婚紗店門口等她。她私生活很亂,卻一直認為自己是個美女,將來一定有機會嫁進豪門。那一天,大家本來只是在開玩笑,可她居然信以為真,不知廉恥地跑去試那件婚紗。

  「所以你稍後就把她叫到頂樓,然後再將她推下天台?」郭可安神色嚴肅地凜眉。接下來發生的事不用說也知道。

  方綺點了點頭,神情很平靜,那淡漠的眼神彷彿在說「既然做了,就沒什麼好否認的」。

  郭可安輕輕地歎了口氣。在他為期不短的警察生涯中,他遇過各種各樣的犯人,可是此刻,他真的很替面前的這個女人感到不值。他想,如果她願意,她本可以活得很快樂;她可以選擇不去執著那些不該執著的;她可以把心放開、把眼睜大,然後發現這個世界沒有她想像中的那麼糟糕。可是如今,她卻固執而愚蠢地選了一條狹窄的路,一條死路。她走不通,卻硬要走;她截斷別人的生命,也毀掉自己的未來。

  風繼續吹,兩人在泛著寒意的山頂相視沉默著。良久,他突然伸出手,細心地替她撫去拂在面頰上的髮絲,語聲溫柔地說:「到了法庭上,你也願意像剛才那樣說嗎?」  

  方綺苦澀地笑了一笑,沒有正面回答他的問題:「郭SIR,我會被判終身監禁吧?」她轉過臉去,目光幽幽地望著遠處的山。

  「終身監禁並不是壞事,你有一輩子的時間可以考慮清楚當初的決定究竟是對是錯;也許等你老了的時候,有一天你會突然為自己當年的做法而感到後悔。」

  方綺咬著下唇,沒有答話,任劇烈的冷風持續地刮痛她的臉頰。郭可安只能從她憂鬱的側面輪廓中讀出她此刻的心情。她……已經開始後悔了吧?那微微顫抖的嘴唇,是否想對枉死的人說句「對不起」?那逐漸泛紅的雙眼,是否正要流下幾滴追悔莫及的淚水?

  她當初選擇了去恨,不願意寬恕別人的錯誤。然而現在,是法律無法寬恕她所犯下的錯誤了。

  這時,方綺突然語氣幽幽地開日:「郭SIR,我可以提一個要求嗎?」

  「可以。」郭可安勾唇微笑,「只要不是放你走,其他的要求我都能滿足。」

  「你可以……抱我一下嗎?」她轉過頭來,臉上沾滿了淚水,長髮在風中飛散,顯得楚楚可憐。

  郭可安在心底淺淺地歎了一聲。面前的這個女人……和他所愛上的女人長得很像。只是,只是由於那一念之差呵……今後她們的命運就要各不相同了。他惋惜地看了她一會,有一種微妙的近似於憐惜的情緒浮上他的心頭。於是他伸出手臂,溫柔地將她攬進懷裡。

  這個女人……也只是另一個寂寞,卻害怕寂寞的普通女子而已呵……  

  正在這個時候,山路上傳來了尖銳而嘹亮的警笛鳴叫聲,和著汽車爬坡時引擎的轟響,逐漸往山頂的方向而來。

  方綺頓時變了臉色。她一把推開郭可安,腳步踉蹌地後退了幾步,流著眼淚喊叫道:「你騙我!你說過不叫他們來的!你答應過我的!」

  「方綺,你聽我說——」郭可安企圖上前安撫她激烈的情緒,可是他一走近,她就激動地哭叫著往圍欄邊退去。郭可安瞥了一眼那道已經發黃缺損的。不甚結實的圍欄,咬了咬牙,終於還是選擇退後腳步。

  就在這短短的幾分鐘內,數輛警車已陸續到達山頂。車門一開,一群探員爭先恐後地衝了出來,各個都拿槍指向方綺。

  郭可安無力地抹了把臉:很好,一切都前功盡棄了。他看著哭叫不休的方綺:這個一分鐘前已經答應和他回警局自首的女人,此刻正歇斯底里地哭著威脅警方要跳崖。

  最後一輛警車開上山頂。車門打開,身穿風衣、表情嚴峻的鍾訊跨了出來。而他身後跟著的,是林繪理和於穎星。

  鍾訊瞇起一雙冷然的眼,死死鎖住方綺的身影,朗聲道:「方綺小姐,我現在懷疑你和兩宗蓄意殺人案有關,我將會以謀殺的罪名起訴你。我的手下會為你戴上手銬,帶你回警局協助調查。你可以選擇不說話,可是你說的每一句話都將成為呈堂證供。」

  「別過來!誰也不准過來!否則我就跳下去!」方綺歇斯底里地叫喊著,雙手胡亂揮舞,雙腳連連後退。

  林繪理深深看了面色凝重的郭可安一眼:他沒事。他平平安安地站在她面前十步遠的地方,雖然他沒有看向她,然而——感謝上天,他沒事呵……僅僅是這一眼,便足以讓她安心了。她的所有理智、所有自製又重新回到了她的腦中。她跨前一步,提高聲音道:「方小姐,我是警方派來的談判專家。你不用害怕,我是來幫你的。」

  誰知方綺看見了她,情緒愈發激動起來。她瘋狂地晃著身體、揮著拳頭大叫:「讓她走!讓這個女人走開!我恨她,我不要看見她!讓她快滾!」她不住地往後退著,一個不小心踩著了懸崖邊的碎石,她腳下一個踉蹌,險些栽倒在地。那些小石子紛紛滾落山坡,揚起一陣沙塵。

  郭可安見狀,濃眉蹙起,聲音急促而低沉地說道:「鍾  SIR,請你讓MISS  LAM退開,叫他們都退開。」  

  鍾訊面無表情,彷彿根本沒聽見郭可安說的話,他只是一心一意地盯著方綺,一字一句地道:「方小姐,請你和警方合作。這裡四面都是警察,你這樣做沒有任何意義。」

  「鍾SIR,不要逼她!」郭可安提高聲音。  

  鍾訊的神情堅毅得像一塊石頭。他不再說話了。只是緩緩地把手伸進口袋——

  「鍾  SIR你……」於穎星驚詫地張大了嘴。  

  只見他掏出一柄手槍,烏黑冰冷的槍口直指著站在崖邊的方綺,「方綺小姐,我現在要你臉朝下趴在地上,然後高舉你的雙手。」

  「不!不!我不要!」方綺拚命搖頭,臉上淚花縱橫,眼看就要退到懸崖邊上,遲無可退。

  「我再說一遍,把手舉起來,舉到我能看見的高度,快點!」鍾訊聲音冷硬地催促道。

  林繪理的面色驀然轉為紙一樣的白。她呆呆地望著動作優雅而冷酷、沒有一絲拖泥帶水的鍾訊,望著他修長的手指緩緩移向扳機:這情景,好熟悉……在多年前的某一月某一天,她曾經看見過,她曾經經歷過…

  恍惚中,此刻的鍾訊和十年前的那個年輕警員的形象在她眼前重疊了……慢慢地,那兩個影子融成一個……慢慢地,她的視野開始模糊,耳朵開始轟鳴……  

  「走開!全都走開!」方綺仍在哭喊,那聲音似回聲,在無盡的山野間迴盪著,迴盪著,不肯停止。「鍾SIR,別開槍!」郭可安的聲音響在耳邊。

  「老大,不……」於穎星的尖叫聲顯得很遙遠。

  突伙間「砰」的一聲巨響,全世界安靜下來。

  怎麼回事?

  發生了什麼事?

  林繪理神情怔忡地望著眼前所發生的一切——模糊的視野中,她看到子彈射出槍膛時所擦出的火花;她看到於穎星臉上的驚詫和淚水;她看到有一個什麼人飛身撲向另二個人,然後兩個人一起撲跌在地下……她聽見扭曲的尖叫聲和哭聲,這一幕又一幕,仿若電影慢鏡頭一般地在她眼前徐徐播放。

  她雙手按住胸口,大口大口地呼吸著山頂稀薄的空氣,期待著那個結局,卻又不敢看那個結局。太相似了……這一切和十年前的那一幕太相似了……

  然後,她驀然清醒過來!個知為什麼,她的眼前突然變清晰了,也因此,她看到郭可安緊緊地抱著方綺趴倒在地上。而他的背上有一個槍口——那裡正汩汩地冒出殷紅而溫熱的鮮血,染紅了他身上穿的格子襯衫。

  「郭可安……」她張開嘴,想叫,可是聲音如破鑼般沙啞殘敗。

  又來了……那種感覺又回來了……10年前,有人把一子彈射進她的肩胛骨;現在,那種疼痛得恨不得立即死去的感覺又重新找到了她……襲擊了她……  

  林繪理緩緩地蹲下身子,一隻手緊緊揪住左胸的衣衫。  

  好痛……

  這一次,是有人把子彈打進她的心臟了吧?
引言 使用道具
zerosmall
王子 | 2010-8-21 14:54:13

第八章  

  手術室大門上方「IN  OPERATION」的紅燈亮起。

  一道厚重玻璃門阻隔了所有關切的目光和擔憂的淚水。

  泛著消毒水味的聖瑪瑞安醫院走廊裡,細微而顫抖的哭泣聲不絕於耳。於顆星用手摀住自己的嘴,防止自己哭得太大聲;而她身旁是一臉凝重的鍾訊——他正目光呆滯地盯著地面。

  林繪理像具石像一般、一動不動地斜倚在牆邊。走廊裡燈光很明亮,然而她的眼前卻是一片血紅。她低垂著頭。怔怔地望著自己的雙手——那上面沾滿了血跡。

  她不知道今天白天所發生的一切是一場煽情的悲劇抑或是一出荒謬的鬧劇——在鍾訊毫不猶豫地衝著方綺扣動扳機的那一瞬間,郭可安飛身撲了上去,用自己的身軀護住方綺,兩人一同摔到崖邊的一叢植物裡。

  而此刻,那個逞了英雄的男人正毫無知覺地躺在手術室裡。子彈穿過了他的背部,致使他大量失血,陷入中度昏迷。

  在郭可安被槍擊中的那一刻,在場的所有人都嚇得呆住了。鍾訊手裡的槍一下子掉到地上;於穎星更是忍不住當場大聲嚎哭了起來。在那個時候,林繪理是所有探員之中最冷靜的一個。她迅速地跑上前去抱住郭可安的身體,用雙手按壓住他的傷口為他止血。當大量的鮮血滲出她的指縫滴落到土地上的時候,她一秒鐘也不耽擱地掏出手機撥了急救電話。

  在整個過程中,她沒有掉一滴脆弱的淚,沒有說一句多餘的話。只是緊緊地咬著牙、繃著臉,用自己溫暖的手握住他逐漸失溫的手,直到他被送進手術室裡。

  醫生說,子彈雖未射中要害部位,但傷者失血過多,在送往醫院的途中又曾遭受顛簸,導致身體過於虛弱,給手術增加了難度。所以,醫方的結論是——不到最後一刻,沒有結論。

  想到這裡,林繪理不自覺握緊了雙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內心……不是不煎熬的。當她看見郭可安面色慘白地躺在血泊之中的那一刻,她——幾乎要以為他全身的血液都已經流盡了。他倒在那叢枯萎的植物裡,一動不動,雙眼緊閉,表情寂然,看上去……真的好像快要死去一樣。

  當時,她愣愣地看著這樣的他,腦海裡浮現出這樣的錯覺:她的心……也被子彈打中了吧?她的生命……也隨著他一起逐漸消逝了吧?

  如果,他會死的話;那麼,她也會死——那是一定的,那簡直是毫無疑問的了。

  林繪理閉了閉眼,想努力抹掉腦海中的那片殷紅。正在這時,鍾訊風衣口袋裡的行動電話響了起來。他深吸了一口氣,面無表情地接起。

  「……是,當時我是朝嫌犯開槍了,因為她的情緒非常激動,非常不配合……我原本是打算射她的大腿,希望可以就此逼她放棄與警方對峙……是,是郭探員突然衝上去的……我當時被他弄得措手不及,所以沒有控制好我的槍,SORRY,SIR……」鍾訊的聲音斷斷續續地在迴盪在空曠的走廊裡。

  於穎星吃驚地抬起頭來,瞪著自己的頂頭上司——就在一個小時以前,是他親手把子彈射進郭可安的身體,可是此刻,他怎麼可以用如此平靜冷淡、不帶一絲感情的語調向上級匯報這件事情的始末?這個男人的心,究竟是用什麼做的?

  於穎星突然覺得,眼前的鍾訊好陌生,她甚至開始有些怨恨起他來。

  「……嗯,等郭探員從手術室裡出來……等他傷勢好轉以後,我會叫他呈一份詳細的報告給您的——」鍾訊的話說到這裡戛然而止,因為林繪理衝上前去一把奪過他手裡的行動電話,然後快速地走到窗口,一推窗把手機朝外扔了出去。

  「MISS  LAM?!」於穎星驚詫地張大了嘴!因為她眼睜睜地看著林繪理丟掉手機以後,立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從衣袋內掏出烏黑的手槍,用力將槍口抵住鍾訊的額頭。

  「如果……他真的出了什麼事,我……我發誓我會殺了你。」林繪理聲音低沉、顫抖地說著,雙眼焚紅了。

  被槍指著額頭,鍾訊臉頰的肌肉異樣地抽動了一下。然而,他說出口的話語依然冷淡而平靜,「繪理,我只是在做我應該做的事。犯錯的是郭可安,他不應該用自己的身體替一個罪犯擋子彈,這麼做非但沒有意義,還會影響到別人。」

  聽了這話,林繪理死死地瞪著他,就像瞪著一個毫無人性的魔鬼,「你是在逼我現在就扣扳機嗎?」她手指動了動。她發誓,她這輩子從未像此刻這樣這麼痛恨過一個人,即使是在10年前他親手開槍射傷她的時候,她都沒有這麼恨過他。

  面前的這個男人——竟然傷害了「他」……她不能原諒,絕不原諒……

  「繪理,你聽我說。」鍾訊歎了口氣,「其實我——」

  「閉嘴,不管你要說什麼,都閉嘴!」她呵斥著。向後一甩手拋掉了槍,然後撲上去手腳並用地捶他、踹他。

  「MISS  LAM!你冷靜點點!」於穎星連忙衝上來。用力抱住她的身體,制止她發狂的勢子。

  「你放開我!我要——」林繪理用力掙扎,雙腳在空中踢蹬,甚至甩掉了高跟鞋。生平第一次,她在他人面前。失去理智,像個瘋婆子一般嘶吼著、怒叫著。

  「MISS  LAM!」於穎星重重地喊了一聲,那帶著哭腔卻又擲地有聲的語音令林繪理一怔,「我知道你恨鍾SIR;說實話,現在我也好恨他!可是,此時此刻躺在手術室裡面的那個人是老大啊!我們就算不相信鍾SIR,也要相信老大才行!老大他……是絕對不會讓我們失望的!他一定不會有事的,你不可以對他失去信心,不可以看輕他啊!」她說到這裡,再也抑制不住激動的情緒,「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這突然爆發的尖利哭聲讓林繪理驀然停下動作。是呵,她……怎的竟然忘了要相信他?正如於穎星所說的那樣,他——的確是從來不會讓她失望的啊……

  這麼多年,這麼多年了……他從來也不曾從她身邊離開過,這次也一定不會吧?記憶中的他——總是很厲害。很得意的、他總是一臉的閒適笑容,嘴裡說著些沒營養的話語,經常拿一些超級無聊的小事來煩她,以打破她那張冷漠的冰雕容顏為畢生最大樂趣……這樣的一個男人,是不會被一記槍傷打倒的,他——一定會安好地醒過來,再次對她笑,再次賴皮地纏住她,再次……像那天晚上一樣擁她入懷、用溫柔的手勢撫摩她的頭髮、用纏綿而熱情的吻哄著她入睡。

  她——相信他。

  即使全世界都對她背過臉去,她——也必須相信他。

  林繪理眼睛一閉,滾燙的淚水滑了出來,在她蒼白而冰冷的面頰上蜿蜒。

  這時,於穎星夾雜著啜泣的聲音響在她的耳邊:「MISS  LAM,你……其實是喜歡老大的吧?」

  喜歡……他嗎?林繪理用手揩了指眼角的濕意,轉頭望著於穎星。四目相對,這兩個女人在彼此濕潤紅腫的眼中,讀出相似的情意。林繪理咧了咧嘴,「是啊,誰能……不喜歡他呢?」

  「那……老大醒過來以後,記得要告訴他你喜歡他哦。他會……會很開心的。」於穎星抹去頰邊的淚珠,努力衝她擠出一個笑容。

  林繪理深深望住這又哭又笑的少女,良久,輕輕地點了下頭。

  她當然會告訴他她愛他!只要他醒過來,她什麼都願意為他做。那掩藏了八年的熱情,她要一股腦地全都傾倒給他;那遲到了八年的真心,她要一點一滴地補償給他;那一直沒有來得及說出口的話,她以後要每天每天說給他聽。

  只是,現在她願意說了,他——又是否能夠聽得見?

  ☆

  兩天以後。  

  林繪理踩著高跟鞋、提著水果籃步入加護病房。潔白一床鋪上躺著的男人正緊閉著眼,臉色蒼白,頭髮有些凌亂,下巴上泛起青青的胡碴。

  兩天以前,醫生宣佈手術成功,打入郭可安體內的彈片被悉數取了出來。然而他由於失血過多,大腦持續處於缺氧狀態,因而一直處於沉睡不醒的狀態。

  不過,不管怎樣,她至少知道這個福大命大的傢伙——死不了了。

  林繪理來到病床前,將水果籃放到邊桌上,然後取出一顆蘋果仔細地削皮、切片,放人潔白的瓷盤中,排列成整齊的幾何形狀。

  然後,她從隨身攜帶的皮包中拿出毛巾、剃刀和剃鬚刨,打來一盆溫熱清水,濡濕他的面頰。她將青檸味的剃鬚泡塗滿他的下巴,仔細地為他刮鬍子。在做這一切時,她的臉上表情很溫柔,嘴角一直掛著淡淡的微笑。

  她想到他們之間那個玩笑性質的誓約。那天在蜜月套房裡,她曾經答應過他,如果直到他們倆進入禮堂的那一刻兇手還沒有出現的話,那麼——他們就順勢結個婚好了。

  結婚——這是一個多麼致命的誘惑啊。他一向都希望和她結婚的不是嗎?即便是有這樣強大的動力在誘導著他,他——還是不願意醒過來嗎?

  林繪理替他刮完了鬍子,洗完了臉,用毛巾拭乾他臉上的水滴,又拿出男士面霜輕柔地塗擦他的面部。淡雅的芬芳在她指間緩緩暈開,生平第一次,她為一個男人做這樣私密而親暱的事情。她對他這樣好,他——還是不願意醒過來嗎?

  林繪理坐下來,愣愣地看著那病床上兀自熟睡的男人。即使是在沉睡中,他的面容依然英俊好看。然而她看睡得毫無心思的他,卻沮喪地想要大哭一場。她知道,她就知道,他難得找到這樣一個機會可以在她面前任性,像他這樣無聊又滑頭的傢伙,怎麼會白白放過這機會呢?他——反正是一定要她擔心得久一點就對了。

  林繪理輕輕吁了日氣,然後伸手到邊桌上,抓起盤中的蘋果開始吃。每天都是這樣,他不吃的,她就負責吃掉。

  她一小口一小口地吃著蘋果。那蘋果在空氣中放得久了,果肉呈現出淡淡的茶色來。然而她不在乎,她只是機械性地重複著將蘋果塞人嘴裡的動作。她在咀嚼,卻沒有品嚐;她看著他,眼底漸漸有淚霧瀰漫了上來。

  「傻女,哭什麼呢?」突然有低沉的男聲在她耳邊響起。

  這個聲音是……

  林繪理霎時愣住。她瞠大眼望住病床上的男子。他……醒了嗎?!是,他醒了!他真的睜開眼睛了,他在看著她呢,他在對她微笑呢……她快步撲到病床前,用力抓住他的手,放到臉頰邊摩挲著。

  他醒了,他真的醒了……他記得今天是他們約好要進禮堂宣誓的日子,所以他害怕她賴賬,只好醒過來監視她兌現承諾——是這樣的!一定是這樣的……吧?

  林繪理抓著郭可安略有些冰涼的手貼在自己的臉上。然而,那隻手沒有動。他依然靜靜地睡著,剛才的那一切——只個過是她的幻覺而已

  她頹喪地丟開他的手。看來這一次,他是鐵了心要跟她繼續開這個玩笑了。

  只是這個玩笑……真的一點都不好玩呢……她站在床邊,怔忡地望著他。她想,她幾乎要開始有些恨他了。他為什麼要睡著?!誰允許他睡著了?他知不知道,沉睡中的人是感受不到任何痛苦的?會痛苦的,只有……林繪理伸手用力地按住自己的左胸,心臟被尖銳的痛楚襲擊,呼吸困難。很好,拜他所賜,心臟病提早找上她了,她快要被他氣死了。

  她閉了閉眼,有一顆淚珠從眼角溢出,緩緩滑落她的面頰,滴到床單上——他冰涼的手指上。

  只見那隻手——驀然輕輕地動了一下。

  視線往下移動,林繪理猛然驚喘一聲。她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這一次不是幻覺,他的手真的動了!真的動了一下!

  她急忙撲到床頭上按那個紅色的按鈕,嘴裡不住叫著:「醫生!醫生!」

  一分鐘後,幾位穿著白大褂的醫生和戴著餛飩帽的護士衝進加護病房。在林繪理急切的眼光注視下,他們在郭可安身上忙碌著,為他插上各種她叫不出名字的管子,嘴裡低聲說著什麼。

  林繪理急了,抓住一名醫生的手就問:「醫生,他怎麼樣?醒了嗎?一定醒了吧?剛剛,我親眼看見他的手動了一下!」

  那醫生笑著望她,緩緩點了下頭。

  她頓時猶如聽到世界上最好的消息,整張臉散發出狂喜的光彩。誰知過了一秒鐘,她又皺起眉來,期期艾艾地問道:「那、那他為什麼還不睜開眼?他怎麼不說話?」她見他仍然一動不動地躺著,心裡又亂了。

  醫生看她一眼,唇邊含笑,「MISS  LAM,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你好歹也算是半個醫生喔。」言下之意,她緊張時說出的某些話語已經極大地侮辱了她自身的專業知識和智商了。

  然後,大約過了二十分鐘左右,之前一直理直氣壯陷入昏迷嚇得她半死的那個可惡男人——終於睜開了眼睛。

  他緩緩地抬起眼皮,彷彿不適應房間內的光亮似的,瞇著眼打量周圍的一切。黑色的眸子猶如初生嬰兒般乾淨而澄澈,他依次地看著病房裡的醫生、護士、雪白牆壁。擺放著高雅花瓶和水果籃的邊桌……突然,他的眼光落在林繪理的身上——她面容蒼白,神情渴切,眼角還閃著淚光。他表情茫然地皺起了眉,低聲問出一句:「對不起,你……是誰?」

  這一句話,把林繪理硬生生推入深不見底的地獄中。

  她傻了:眼下這是什麼狀況?他……不認得她了嗎?

  他……失憶了?!

  她呼吸停滯,猛然搖頭,這是開玩笑的吧?這不可能!這又不是在演八點檔連續劇,這是活生生的現實生活呢,他怎麼可能會失憶?這太荒謬了,這太不科學了,她不相信!

  但——如果不是失憶,他又怎麼會巴巴地望住她,用無辜的聲音及表情問她「你是誰」?

  「醫生……醫生!」林繪理全身不住地顫抖著,用力地抓著身旁醫生的白大褂,聲音裡帶上哭腔,「這……這是怎麼一回事?你們……你們把他怎麼了?」

  醫生臉上的詫異表情也不比她好看到哪裡去。他連連搖頭,口裡低喃:「這、這不可能啊……」

  「我問你這是怎麼回事?!你們醫院究竟對他做了什麼?!」她叫著,眼淚轉眼已經佈滿了臉頰,哭得狼狽而醜陋,「他不可能會認不出我的!我們認識了那麼久,我們……」我們愛著對方啊!

  她飛奔過去,抓緊床沿,整個人跪了下來,俯下頭凝視他無辜的黑色眼眸。她不相信!她無論如何也不相信他會認不出她來……

  就在這個時候,她看見他咧開嘴,衝她漾開溫柔笑意。他的聲音由於剛剛甦醒而顯得沙啞乾澀。然而,她可以發誓,那絕對是她這一生中所聽過最好聽而又最可惡的聲音了——

  只見他表情很詭異地衝她一眨眼,笑笑地說:「MISS  LAM,這一次我終於嚇到你了。」

  她怔住。下一秒鐘,她「霍」地撲倒在他身上,雙手握成拳用力捶打他的身體,驚天動地地放聲大哭起來,眼淚洶湧,打濕了他身上的被單。

  ☆

  三個月後

  郭可安透過玻璃牆面的阻隔,靜靜地看著這面牆後頭身穿囚服、面帶微笑的美麗女子。

  這是方綺,就在一個多月以前被特區最高法院判處終身監禁的方綺。此刻隔著厚重的玻璃牆看她,她的臉龐比之前瘦削了一些,面色蒼白了一些。然而她的眼神——卻明澈了、乾淨了,閃爍著一種如釋重負的輕鬆。

  「郭  SIR,當時你……為什麼要救我?」方綺通過玻璃牆面上的傳音孔向他傳遞問句。  

  「那是……一種直覺吧。」聽到她的問題,他沉吟了片刻,這樣回答,「我答應過你,要讓你有一輩子的時間來考慮當初的決定是對是錯。我不想你帶著這個問題沒頭沒腦地挨了一槍,再也沒機會去想、去後悔。」

  「這樣啊。」方綺有些自嘲地笑了一下,道,「我還以為是因為我長得像她,所以你捨不得我受傷呢。看來我是自作多情了。」她小小開著玩笑。

  郭可安也笑了,服色溫暖而粲亮,「我是個警察,我知道公事和私人情感要分清楚。」

  「那麼——我是你的公事,還是私人情感呢?」玻璃幕牆後的女子挑著眉,聲音有絲急切地問道。

  郭可安閉上嘴、不語。沉默了一會,他聲音溫柔地道:「我只能說,我是很不願意親手抓你的。也幸好那時候我中槍了,昏迷得人事不知,也就不用去面對那種莫名的負罪感。」

  方綺深深地望著他誠懇的表情。她眼睛一眨也不眨,似乎要在這短暫的幾秒鐘,將他的影像深烙入心底……然後她驀然揚眉,語氣輕鬆地笑了起來,「郭SIR,你和那位姓林的MADAM……會結婚吧?」

  想了想,他微笑著點了下頭,「應該會吧。」然後衝她促狹地擠了擠眼,「不過,不敢再租那件婚紗了,實在是很貴啊。」

  方綺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即使以後要陪伴她的,是終生冷冷的孤寂和悔恨,可是這一刻,她是快樂的。

  十分鐘以後,探視時間結束,郭可安帶著笑容離開。方綺起身回到牢房內,有一位獄警走了進來,將一個什麼東西放在她面前,面無表情地說:「這是郭SIR讓我帶給你的,你快收好吧。這裡有規矩,下不為例哦。」

  方綺的眼神驀地閃亮了起來!擺放在她面前的,是一個黏土製成的卡通小人,有著萵苣一樣的古怪綠色頭髮和酷酷的黑色墨鏡,鮮黃明亮的T恤上印著六個英文字母:POLICE。

  她看著這個陶土小人,看著看著,嘴角泛起了淡淡的微笑。她想,有了它的監視,她一定可以更安心也更專心地在這裡思考和反省了吧,反省自己所犯下的過錯,也順便思念……他。  

尾聲  

  隨著幾下有節奏的敲門聲,辦公室的門被推開了。郭可安面帶笑容地走進來,沖巨大辦公桌後坐著的英俊男子朗聲道:「鍾SIR,我要休假。」說著將一張申請表拍在他面前的桌上。

  鍾訊皺起眉頭,望著那張申請表,表情嚴肅而深沉,「你之前才因為受傷而休了快兩個月的工傷假,怎麼?這麼快又要申請休假?」

  「最近社會治安很好,沒什麼案子需要勞動到我們警方咯。」郭可安很無辜地一攤手,臉上仍是笑嘻嘻的,「而且,我買了今天下午飛LA的機票,行李都托空運了。」

  什麼?鍾訊蹙眉,他竟然連機票都買好了?「反正你是無論如何都要逼我准假就對了。」他有些惱怒地瞪著這個最不聽話的下屬。

  「我這次可沒有先斬後奏哦,我是特地來向鍾SIR您告假的。」郭可安仍是那無辜的101號表情。

  「順便叫計程車在門外等著?等向我報告完了就直接飆到機場去?」鍾訊目光銳利地一挑眉,他豈會不瞭解這小子的行事作風?

  「是啦。」郭可安摸摸後腦,假裝憨笑地承認,「所以我們不要閒聊得太久了。計程車等在門外,很貴哦。」

  鍾訊歎了口氣,草率地揮揮手,「怕了你了,去吧。」他望著郭可安迷人好看的笑容,原本想擺出上司的威嚴對他嚴肅訓話的,卻仍是忍不住露出了淡淡的笑容。  

  他想起數月前,郭可安陷人昏迷躺在手術室裡的時候,林繪理曾經說過這樣一句話,「誰能不喜歡他呢?」是的,像郭可安這樣的男人——英俊而迷人、善良而快樂,誰又能真的對他板起臉來呢?

  他又想起在PURE  WATER  BLUE的那次行動中,他曾不慎開槍打傷了郭可安,然而這個傢伙卻絲毫沒有生他的氣,也不知道記仇,傷好了回警局再見到他,仍是沒心沒肺地笑著叫他「鍾  SIR」。

  鍾訊突然覺得有種負疚的感覺自內心深處升騰了起來,他想,他還欠了一句話沒有對郭可安說——  

  「可安,等一下。」在郭可安即將走到門日的時候,他開口喚住了他。

  郭可安回過頭,衝他揚眉,「怎麼?」

  「我……我希望你好好對待繪理,她是個好女人,值得你用真心去疼去愛。」鍾訊嚥了口唾沫,有些侷促地說道。

  「鍾SIR,你又不是她老爸,你這樣對我囑托,我會覺得很奇怪哦。」郭可安絲毫不買他的賬,皺著鼻子,表情詫異地說著有些不客氣的話語。

  鍾訊苦笑了一下,他就知道,這小子什麼都可以不在乎不計較。但是在涉及到林繪理的問題上,他是絕不妥協的,也不容許別人在口頭上佔便宜,「好吧,我收回剛才的話。我只想說——」鍾訊推了推鼻樑上架著的銀框眼鏡,表情有些尷尬,目光卻十足誠懇,「關於上次那件事,我真的很抱歉。」

  郭可安的眼神閃爍了一下,他當然知道上司所指的是什麼。於是,他挑了挑眉,備感滿意地笑開了,「這還算句人話。鍾SIR,我接受你的道歉。不過我必須承認,你真的把我打得很疼。」

  告完了假,郭可安心情大好地走出警局。鍾訊猜得沒錯,果真有一部計程車等在馬路邊。

  「司機,麻煩去機場,越快越好。」郭可安跳上車,衝前座的司機老伯璨然一笑。

  計程車司機發動引擎,車身輕快地駛上行道。休假的好日子,所有人都神清氣爽。

  用了不到二十分鐘的時間從警局超音速狂飆到機場,郭可安一跨進候機大廳,第一眼就看到人群中有這樣一個女人:她蓄著沙宣式栗色短髮,五官精緻而秀麗,膚色白皙,臉上帶著平靜如水的表情;她今日身穿了一件水藍色的連身小洋裝,頸間繫著同色系的絲綢方巾,看上去高雅而不失嫵媚;她腳下踩著8厘米高的細跟涼鞋,腳踝纖細,腳趾潔白如玉。

  郭可安站在離這個女人尚有十步遠的地方。靜靜地端詳著她,漸漸地,他嘴角溢出溫柔流轉的笑意來。他走上前去,從身後拍了拍她的肩頭,笑著塔訕:「嗨,MADAM,等人哦?」

  林繪理轉過頭來,並不意外在這裡看見他。她似笑非笑地衝他一揚眉,聲音淡淡地道:「不,我去洛杉磯度假,順便看望我老姐。」

  「真巧,我也去洛杉磯。不會是同一班機吧?」郭可安對她笑著攤開手。

  「也許還要更巧一點,我們坐鄰座。」林繪理手勢優雅地揚了揚手中的機票,心中暗笑:很好,他喜歡玩,她就陪他玩咯。

  「這樣哦……」他瞭解地點點頭,拖個長音,「那——我們不會巧到連行李都綁在一起空運吧?」他說著,把玩著手裡的鑰匙串。

  林繪理眼尖地看見了這一舉動,目光一閃,開口問道:「那個東西,你真的送給方綺了?」

  「什麼東西?」郭可安低下頭,看看自己手心裡的鑰匙串,隨即瞭然,「啊,那個啊。是,我是送給她了。你知道,坐牢很無聊的,我想留個東西給她玩玩。」

  她聽了,輕哼一聲,別過頭去不看他。這男人還真有做濫好人的特質。

  他見狀,不敢再玩了,連忙湊到她身旁,伸手環住她的腰身,在她耳邊呵著熱氣輕聲問:「生氣了?」他可沒忘記幾個月前自己假裝失憶嚇唬她的時候她哭得有多慘。

  他這親暱的舉動攪得她呼吸有些紊亂。她推開他熱烘烘的身體,回身瞟他一眼,語氣寡淡:「我哪敢呢,阿SIR。」

  「真的生氣了?別這樣嘛,我整個人都是你的了,誰還在乎那坨顏色很鮮艷、樣子卻很搞怪的黏土?」他不管她的推拒,再度一把摟住她,在她耳邊好聲好氣地輕哄著。「你說什麼?」她臉紅了,用力瞪他一眼。

  什麼叫做「我整個人都是你的了」?這男人說這種話好不害臊!她急促地呼了好幾口氣,感覺頸項間隱隱有熱氣升騰了起來。她想起昨天晚上,她把自己給他,在他熱情而悠長的親吻中化成一池春水,燃燒了整晚都不曾睡去。她要起訴他刑事毀壞她的脖頸,在她完美無瑕的頸上留下難看的青紅痕跡,害她今天只能系絲巾示人。而今天下午,她就要帶這個男人飛上洛杉磯,去見她老姐。她要告訴姐姐,當身上新的傷痕覆蓋住舊日傷口時,她的心——終於徹底痊癒了,今後再也不用誰來擔心!

  例如這一刻,她被他用力地抱著,在人潮洶湧的機場候機大廳裡,接受眾人的側目,有著一絲尷尬,卻又無比自豪地炫耀著幸福。

  「好了,別鬧了。」意識到兩人的擁抱實在太過顯眼,她連忙推開他,指指自己腳邊僅存的一個沒有拿去托運的小皮箱,「快幫我拎箱子,要登機了。」

  「YES,MADAM。」他神清氣爽地應著,一隻手拎起她腳邊皮箱,另一隻手攬過她的腰肢。

  她不習慣這親暱的舉動,覺得有些彆扭,幾次拍開他的手,但他沒過幾秒鐘又無賴地纏上來。兩人推推搡搡地朝登機口走去,用十分鐘的漫長時間走完一段五十米的短途。

  機場外的天空,藍得很幸福!

  一全文完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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