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KF 捷克論壇

搜尋
查看: 1111 | 回覆: 9 | 跳轉到指定樓層
zerosmall
王子 | 2010-9-8 11:10:47

前言:

  怎麼會這樣?
  不是說他不會娶良家女子嗎?
  難道她不是良家女子?
  為什麼他不拒絕?
  她是遺命難違,
  而他,又是為了什麼改變初衷?
  她不禁對原來毫無交集的他產生了怨懟!
  而新婚第一夜,他竟然拋下她,
  跑去操辦什麼花魁選舉,
  好像怕別人不知道似的。
  不過——她不鬧也不惱,
  依舊自若地種她的藥草,
  仿若她是全天下最輕鬆的新娘。
  這兩人到底怎樣才能擦出愛的火花?


第1章(1)  

  細雨弄香,  

  輕煙銷艷,  

  二分春色猶早。  

  暖春初融,  

  柔姿欲暈,  

  恰是芳齡嬌小。  

  ——陳星涵·探春慢  

  接連下了幾場春雨,早晚時分雖仍是沁寒,但,太陽一出,暖暖地照著剛剛抽芽的嫩草春花,微風拂過,那春天獨有的清嫩香氣便遠遠地,輕輕地,從牆頭這邊送了出去。  

  「小姐,這謝家也欺人太甚了!」西院的牆角下,蹲著兩條小小纖弱的身影。相比於大宅主屋那邊的熱鬧喧囂,獨門獨院的西廂客房這邊,便顯得格外的清冷幽寂。  

  「嗯?」身穿淡藍色碎花布裙的少女專心伺弄著她的藥草,漫不經心地應了一聲。她身段兒嬌小,兩條烏黑的髮辮垂在胸前,飽滿盈潤的額頭上飄著幾絲薄薄的劉海,看穿著打扮,幾乎與王府的丫頭無異。但,她卻住在西廂客房,身邊似乎比她更小的那位小姑娘稱呼她為小姐。  

  「小姐!」看不慣主子的軟弱可欺,小丫鬟茴香忿忿不平地道:「老爺過世的時候,他們說得有多麼好聽,說老爺是王爺的救命恩人,就算不為報恩,小姐姿容不凡,學識淵博,更兼敏、敏慧……慧……」抓抓頭,有些著急。

  「敏慧端凝?」布衣少女好心地提醒她一句。  

  「對嘛,」茴香兩手一拍,「還是小姐學問高!」王妃說話就是喜歡咬文嚼字,連誇個人,也是四個字四個字地連著說,她聽了,怎麼也記不住。  

  少女微微一笑,「平日爹爹讓你看書,你怎地不看?」  

  眼見話題轉到自個兒身上,茴香吐吐舌頭,趕緊岔開去:「王妃那日誇讚小姐,還說謝家若得此媳,是家門榮幸,他們一定不會委屈了小姐。人常說,靖安王一諾千金,老爺正是得了這樣的許諾才應允了這門親事。誰知道……」恨恨地,手下用力。  

  卡——  

  「呀!那片葉子不能剪!」少女眼尖。  

  茴香嚇一跳,手一抖,剪刀「鏗」一聲掉在地上。  

  「還好。」少女吁出一口氣來,轉臉,睨了小丫鬟一眼,「你呀,做事便做事,偏就話那麼多。」

  「噯!」茴香委屈地嘟高了嘴,「人家也是心疼小姐你,為了你好嘛。」說著,到底不敢再去碰剪刀。這片藥草圃啊,那可是小姐的命根子咧,她有幾個膽子敢去破壞?  

  扭頭看看擺在一邊的水桶和鏟子,似乎也很危險。算了,她兩手空空,無事可做,索性繼續為主子抱打不平。

  「小姐的親事明明定在前面,說好了,老爺後事一了,就在百日之內迎娶小姐過門,要不然,還得等三年守孝期滿才能完婚。」  

  「……」  

  「三年耶!錯過這個月,就要等三年!」  

  「……」  

  眼見好脾氣的小姐依然未曾抬首,像是不曾將她的話聽在耳中似的,小丫鬟重重歎了一口氣,「小姐!」

  「嗯?」仍然是那樣輕淡的語氣,像敷衍一個吵鬧的孩子。總是這樣,每次只要跟小姐提到她的婚事,她便總是這樣漫不經心,好像講的事與她無關似的。  

  茴香有些委屈地,喃喃低嗓裡透著一份鬱鬱不甘的情緒,「我們這樣住在這裡,難道不算寄人籬下嗎?」

  少女終於抬眼,覷了自個兒的丫鬟一眼,「為什麼這麼說?」  

  「小姐你一日未成親,我們在這府裡就一日住得沒名沒分,且婚事一拖再拖,你都不知道,府裡的下人們說得有多難聽。」  

  「是嗎?」少女微微一笑,終於頓下手裡的活計,凝睇著自幼與自己做伴的丫鬟,「如果你覺得難聽,我們可以選擇不聽。」  

  茴香大眼一瞪,差點跳了起來,「那不是要做縮頭烏龜?」  

  「做烏龜不好嗎?烏龜長壽呀。」少女瞇瞇眼睛,半似玩笑半認真。  

  「可是,難道我們就只能躲在這裡受別人欺負?難道我們就非要眼睜睜地看著他們得意?難道他們對老爺許下的承諾就可以這樣輕易拋棄?而我們,就只能選擇做一隻烏龜?」  

  「那不然呢?你喜歡做一隻四處亂蹦的蚱蜢?」少女慢條斯理地將垂落在頰邊的一綹髮絲順到耳後。

  「不管是做什麼,總之,就不能讓他們稱心如意。」茴香氣忿難平,東邊大院裡的鼓樂之聲愈盛,她便愈覺得對小姐不公平。  

  說什麼百日孝期未滿,不宜參加婚宴,就這樣,孤零零地將小姐丟在這邊,虧老爺還是王爺的救命恩人呢,說什麼報恩,到頭來,還不是當她們主僕二人是個大累贅?  

  「我要去跟王妃討個說法去,」茴香霍地站了起來,「當初,王爺在老爺跟前提親的時候,許的明明是二少爺,這會子老爺去了,他們欺小姐孤身一人,無人做主便又說要將小姐許給四少爺,四少爺不肯,又說將來再配五少爺、六少爺,這婚事一拖再拖,好了,拖到公主招親,招了他們家老七去,這又忙著籌備公主大婚去了,竟生生將小姐的婚事給擱了下來,若是照這樣拖下去,我看哪,再過三年小姐也未必嫁得出去!」  

  「你咒我?」藍衫少女輕聲一笑。  

  「我哪敢!」茴香急得滿臉通紅,偷覷一眼主子,見她沒甚在意的笑容,心下一鬆,又陡然一緊,小姐呀小姐,你可不能一輩子就做一隻縮頭烏龜呀,老爺若是在天有靈,不定會多麼心痛呢。  

  不行,老爺和小姐都對她有恩,說什麼,她也要幫小姐力爭到底。  

  「小姐,茴香是不敢咒你,可是……可是……」心一橫,索性把能說的不能說的全一股腦兒倒了出來,就不信小姐還能無動於衷,「你不知道,這府裡的下人們都說,咱們不過是仗著老爺對王爺有恩,便死賴在府裡,非要嫁一位少爺不可。」  

  太傷人了!  

  連她都替小姐不值!  

  這謝王府裡,有幾個好人?就憑他們家那幾位窩囊少爺,若是老爺還在生,肯定不會將小姐嫁過來受委屈,只是,現如今……  

  孤女無依,想要在這府裡有個名正言順的依靠,都那麼難,那麼難啊!  

  茴香說到動情處,越發一臉哀傷。  

  少女腿一撐,慢吞吞地站了起來。  

  「小姐?你肯去……」話音還未落,陡然發覺小姐站起來並不是為她的話所動,要去為自己爭取些什麼,而是……而是……她根本只是在衡量藥草間的距離。  

  茴香俏臉一垮,垂在身側的手緊了一緊。  

  算了,小姐不肯去,她自己去,雖然,她知道自己人微言輕,根本幫不了小姐什麼,但,人活著,總是要去爭取一些什麼的呀,不能這樣軟弱可欺,不能!  

  哪怕,要爭的只是一口氣!  

  「茴香。」  

  她剛轉身,少女輕雅柔緩的嗓聲叫住了她。  

  她脊背一挺,剛硬地,不肯回頭。  

  「傻丫頭!」少女搖頭,輕淡的語調帶著微微的調侃,黑如點漆的眸子溫潤如昨,居然還帶著隱約的笑意,「你就那麼想快點把我踢出去?」  

  「呃?」  

  「你說,如果謝家所有的公子全都拒絕與我成親,那麼,我們還有哪裡可以去?」  

  哪裡可以去?到那個時候,小姐呀,你哪裡都去不得了呀,你懂不懂?  

  茴香悲哀地回過頭來,望著小姐依然含笑的眼。  

  「到那個時候,我只問你,你還願意跟我一起回丹霞山嗎?」  

  「呃?咦?」茴香的表情瞬間精彩,「小姐你……你原來……是不想嫁進王府的嗎?」難怪她對謝家的親事一直那樣漠不關心。難怪她執意要在西院繼續種植藥草。  

  原來呵……原來……她的小姐一直沒有變,還是從前那個只醉心於藥理,聰明又開朗的女孩!  

  她原來不是烏龜,她只是……只是……呃……不知道啦,反正,從今天開始,不,從現在這一刻開始,她茴香便要求老天保佑……讓謝家所有的睜眼瞎子們,全都見鬼去吧!  

  哼!  

  她家小姐可一點都不稀罕咧!  

  原期盼著會蹉跎至無的婚事,沒想到居然會在九公主進門之後的第二日便被提到了議事日程。  

  究其原因,似乎還得「感謝」那位尊貴的公主。  

  這日,清晨,灰濛濛的天剛剛露出一抹清亮,小鳥兒歡快地站在院子裡的青松上引吭高歌,碧青的松針被天邊一抹緋紅色的霞光染亮,晶瑩得彷彿滴著綠露的玉。  

  經過昨夜那般不尋常的、喧鬧的一夜之後,翌日這般寧靜的清晨,彷彿是為王府揭開了新的序幕。

  客居王府西廂的司徒聞鈴,刻意忽略昨夜公主大婚,追打夫婿,及至掌摑王妃之後所帶來的戰戰兢兢的低氣壓,如往常一般,沿著府內彎彎曲曲的小徑,朝著王妃居住的「德容樓」走去。  

  經過中庭的時候,翠娘喊住她:「司徒姑娘。」  

  聞鈴聞聲止步,淡淡一笑,「翠娘好。」年近四十的翠娘本是王妃的陪嫁丫頭,後由王妃做主,嫁給府內總管為妻,如今雖仍然服侍王妃起居,但在府內的地位,卻非一般丫頭可比,司徒聞鈴對她,一向謙遜有禮。  

  翠娘拘謹嚴肅的面容因她的微笑而溫潤起來,和顏悅色地道:「皇后娘娘因公主殿下掌摑王妃之事,此刻鳳駕親臨王府,王爺王妃都在前廳接駕,司徒姑娘不必白跑一趟『德容樓』了。」  

  「喔。」司徒聞鈴還是淡淡笑著,微微點了點頭,「那,鈴兒晚上再來向王妃請安。」  

  「不用到晚上。」翠娘臉上有著少見的曖昧笑容,「王妃吩咐過了,請司徒姑娘今日共進午膳。」

  司徒聞鈴的心猛地跳了一下,不知為何,心裡陡然升起一股不祥的預感。  

  預感在午膳的時候竟然成真!  

  靖王府的飯桌一向是熱鬧的。王爺膝下育有六子二女,除了駐守邊疆的大兒子與二兒子之外,府內尚有四子二女。而這六個子女之中,除三女之外,其餘五人除非是有不得已的理由,否則,必須留在府內用膳。  

  不過,似乎,四子慕駿出外的理由總是特別的多。  

  當然,那些規定都被排除在今日之外,或者說,王妃今日也有不得已的理由。  

  午膳傳至「德容樓」,精緻的幾碟小菜就擺在芙蓉矮几之上,看起來隨意而又親切,包括王妃的笑容也是親切隨和的。  

  「來,玲丫頭,多吃點。」一片炸得酥黃的佛手金卷落入她的碗裡,再來一片海參,一塊墨魚絲,一堆青菜,「每次讓你到主屋來用膳,你總是不肯,我知你生性靦腆,瞧,今兒個可把那群丫頭小子們給拋開了,咱娘兒倆好好說說話。」

  司徒聞鈴秀秀氣氣地咬著一片青菜,沒有接話。  

  王妃續道:「這些日子事情多,變故也多,每次你來,也不過是匆匆見上一面,我倒忘了問你,這段日子可還過得習慣?」最近忙著公主大婚,有時候司徒聞鈴來請安問好,都未必碰得上人。可這孩子,卻從未因此而間斷。

  那樣一種安靜的執拗,讓人心疼。  

  「王府雖然比不上丹霞山開闊自在,但,一樣可以種藥草,可以吃茴香親手做的飯菜,可以在春日清風下悠然小憩,應該還算習慣吧。」司徒聞鈴溫靜應道。  

  王妃小小地吃了一驚,不由得多看了她兩眼。  

  這丫頭,看起來那般安靜溫順,沒想到,說起話來竟是這樣的坦然直白。似乎,不像她所以為的那般柔弱嬌怯呢。

  既然如此,她對自己的安排倒是更有信心了!  

  「居然是應該而不是肯定?我以為你至少會給我三分薄面。」  

  王妃微帶促狹的笑容讓司徒聞鈴略覺不妥,她這麼說,確然有不識好歹之嫌,但,若然讓她撒謊騙人,說一些好聽的甜言蜜語,她卻又無論如何說不出來。  

  於是,側頭想了一想說:「或許王妃下次問我,會得到不一樣的答案。」  

  下一次,應該會是好久以後了吧?到那時,無論能不能遵從父親的遺命,她的去向應該已經有所著落了吧?

  到她能夠主宰自己命運的時候,她一定能給王妃一個肯定的回答。  

  而不是像現在這樣的——應該……習慣……  

  是應該而已,而不是真的習慣。  

  王妃還是那樣柔雅地笑著,那樣溫暖的笑容,包容、慈藹,仿如春日第一縷東風,輕緩綿長,沁人心肺。

  司徒聞鈴從未見過比王妃更加溫柔的女人,卻不知為何,這府裡上上下下,都對王妃敬畏有加。  

  為什麼要畏懼呢?  

  她一點也不明白。  

  「鈴丫頭,你來王府也有兩個多月了吧?」話峰突然一轉。  

  「嗯。」  

  「再過一個月,便是你爹的百日祭,」王妃沉吟一下,見向來安靜微笑的少女低下頭,微微紅了眼,便輕輕歎了一口氣,伸手覆住少女擱在几上的柔荑,「當日,王爺在你爹跟前親口許諾,一定會帶你回府,並在百日之內為你與小兒完婚……」  

  司徒聞鈴心頭「咯噔」一跳。  

  「可是,等我們回來之後,才聽聞九公主射箭招婿之事,為了迎娶公主,這段日子又忙了個人仰馬翻,竟將你的事給耽擱了。」王妃吁出一口氣來,「幸好,如今大事底定,要不了一個月,你也得改口喊我一聲娘了。」  

第1章(2)  

  司徒聞鈴驀然怔住。  

  這話題來得太突然,竟叫她不知如何回應才好。  

  王妃頓了一下,見她沉默,臉上笑意更深,「我與王爺仔細商量過,幾個孩子之中,老大是自小定親,老二又遠在南海邊陲,怕是趕不及,老五老六一個懦弱一個古怪,老七就不用說了,唯有一個老四,雖然……」低著頭的少女依然看不清臉上的表情,王妃只得繼續說下去,「雖然你可能聽過坊間一些關於駿兒的傳言,不過傳言不可盡信,少年人意氣用事,偶爾會鬧點事端出來,也是我這個做娘的疏於管教,不過,那孩子本性不壞,日後你們成了親,有你在旁幫襯,他一定會收心的。」  

  傳言?  

  ——傳言說,謝家四少爺是京城出了名的浪蕩子,他一不習文,二不善武,成日裡無所事事,不是出入茶坊酒肆,便是置身於煙花柳巷,與一干酒鬼賭徒稱兄道弟,花錢如流水,在外有花名叫做「散財公子」。  

  ——傳言還說,謝四少有兩位紅顏知己,為軟香閣兩大頭牌舞孃,一清一媚,一辣一柔,羨煞、妒煞一干風流浪客。

  ——傳言更說,四少爺曾大肆揚言,娶妻絕不娶良家女子。  

  這些,都是不可盡信的傳言嗎?  

  那麼,什麼是可信?什麼才是不可信的?  

  司徒聞鈴低低垂著頭,看著碗內堆疊成山的精緻菜餚,忽然之間胃口全失。  

  心裡那樣煩躁。  

  怎麼這樣呢?不是說,謝家四少爺不會娶良家女子麼?難道她不是良家女子?他為什麼不拒絕?  

  她是遺命難違,而他,又是為了什麼改變初衷?  

  她用力咬住嘴唇,開始對那個原本毫無交集的謝慕駿,產生一絲絲怨懟的情緒。  

  他,為什麼就不能像茴香嘴裡說的那樣,與她同心一意地抗拒這樁婚姻呢?  

  軟香閣是京城數一數二的妓寮。  

  其中,最富盛名的當屬十二舞姬,又稱十二金釵。紅荔、綠柳、橙香、紫燕、白櫻、青眉……其中又以紅荔、綠柳二人姿容最美。  

  她們一個風情萬種、嬌艷嫵媚,一個清麗脫俗、才情橫溢。不知道迷煞多少風流哥兒和達官貴人,就盼能一親芳澤,成為二位花魁的入幕之賓。  

  然而,綠柳是賣藝不賣身的清倌人,紅荔則夜資以百兩為計,又有三不接之說。身高不足五尺者不接,超過八尺亦不接;四肢不全者不接,禿頭瘌痢亦不接;大字不識者不接,識字者抽籤對詩,對不上者亦不接。  

  夜資不斐,又有此三不接之規矩,是以真正能享受到這位花魁招待的人,寥寥無幾。而在這寥寥無幾的幾位幸運兒之中,又數素有「散財公子」之稱的謝四公子謝慕駿最為令人羨慕和嫉妒。  

  謝慕駿,年方少艾,倜儻風流,他不只是紅荔姑娘的座上賓,更得綠柳姑娘青眼眷顧,引為知己。

  此際,軟香閣三樓最溫柔舒適,最富貴豪華的包廂內,笙歌艷舞,軟玉溫香,靡靡之音不絕於耳,更有那婉轉柔膩,酥媚入骨的嬌吟淺笑之聲,聽得人心癢耳軟,眼眶泛紅,直恨不得身插雙翅,撲入那香圍翠繞的雅軒之內。

  唉!就算是做個尋芳浪客,也要做到謝四公子那分上,才算不枉此生哪!  

  樓下眾人是又羨又妒。樓上雅軒內,一位錦衣華服的青年公子瞇縫著半醉的眼,修長手指轉動著空空如也的琉璃杯,神情顯得索然無味。  

  「駿少爺,再喝一杯。」一雙纖纖玉手奉上香茗,朱唇微啟,眼波流轉,艷冠群芳的絕色姿容含嗔帶笑,一身風情煞是迷人,不愧是京城數一數二的花魁。  

  謝慕駿懶懶地就著紅荔的手啜了一口美酒,星眸半閉,似是漫不經心。  

  紅荔俏眸一轉,嬌聲揚笑,「也對,美酒佳餚遍地都是,駿少爺難得來一趟,紅荔若不以舞姿相迎,確實失禮之至。」說罷,描以青黛的秀眉微微一挑,綠柳會意,纖指滑過琴弦,丁丁鼕鼕宛如山中清泉的琴音逶迤而落,座中眾人屏住呼吸,眼見得紅荔纖手輕劃,素腰款擺,傾城之舞凌空欲渡……  

  突然,一聲歎息,如一陣清風吹落荷衣,生生止住了清音旋舞。  

  紅荔愕然止步,轉頭回望座中男子。只見他一手托住下頜,眼簾半垂,目光不知定在哪個角落,露出十分無趣的表情。這聲歎息,再加上這個表情,對於將要起舞的紅荔來說,無疑是一種恥辱和打擊,尤其是,那個人還是她心心唸唸意欲討好的意中人,一種無以為繼的羞怒和難堪深深地攫住了她。  

  「唉,還是很無聊啊……」似乎對場中的氣氛一無所覺,謝慕駿更重重地歎了一口氣。  

  在紅荔的臉色變得更為難看的前一剎,與謝慕駿同座對飲的那名男子將腰間佩劍的劍柄在紅木桌上重重敲了一記。

  「啪。」窒悶的一聲。  

  謝慕駿終於有了一絲絲反應,他用一雙細長如桃花的眼,瞪了不識趣的好友一眼,「你幹嗎?」  

  「我問你幹嗎才對。」南宮毅此刻的心情也是極為不爽。  

  自己明明是一大早被謝慕駿拉來喝花酒的,說起來,他還是陪客,他是捨命陪君子,不顧惜自個兒清清白白的大好名聲,陪著這個一身爛名的臭傢伙出來喝酒散心,他不僅不感激,居然還給他擺臉色,弄得他酒也喝不成,仙音美樂聽不成,美妙舞姿欣賞不成,這會兒,還得提防著花魁娘子翻臉將他們踢出軟香閣。  

  若真被踢出去了,他南宮毅日後的臉面往哪擱?  

  「我還能幹嗎?」謝慕駿可一點也沒有自我危機意識,一邊打了個大大的呵欠,一邊指著琴音傳來的方向,非常不以為然地說:「你不覺得老聽這些都聽膩了嗎?」  

  南宮毅眼角抽搐,很好,他老兄不吠則已,一開口又得罪一個。  

  「老聽這些的是你好不好?」他還是頭一次聽大名鼎鼎的綠柳姑娘彈琴呢。  

  這種話也只有他謝四少說得出來,若是被樓下那一班餓中色鬼聽見了,不狠狠扒下他一層皮才怪!

  「唔!對哦。你好像還是第一次來這裡。」謝慕駿瞄了滿腹懊喪的好友一眼,忽然像是想起什麼來似的,振眉一笑,「綠柳兒!」他對著彈琴的姑娘打一個響指。  

  南宮毅有些頭皮發麻,看著謝慕駿那樣帶著某種惡趣味的嘲弄的表情,通常,他露出這種笑容的時候,表示某個人會遭殃,而此刻,很明顯,那個不幸被謝四少相中的人是自己。  

  彈琴的姑娘放下手中琴弦,抿唇一笑,似乎對他剛才的菲薄之語一點也不在意,婀娜身姿裊裊婷婷地款步移來,「駿少爺又想到什麼新鮮有趣的事兒了?」  

  南宮毅一怔,不由得多看了她兩眼,沒想到風塵女子也有如此風度灑脫之人。  

  相比起容色兀自陰晴不定的紅荔,這綠柳姑娘的確顯得落落大方許多,神情間便不由得對她格外關注起來。

  「喏,這位是南宮公子,御前第一侍衛,皇上身邊的紅人兒,他武功高,可面子薄,今兒個是第一次來你們軟香閣,你有什麼本事,盡數拿出來招呼他吧,哈哈哈哈……」明明是溫文爾雅的書生模樣,可一雙桃花眼骨碌一轉,怎麼瞧怎麼淫蕩。  

  難怪他能夠信誓旦旦地在眾人面前宣稱,要娶也不娶良家女子。  

  南宮毅哭笑不得,「你真有心思在這裡說笑,倒不如回家好好籌備籌備自己的婚禮,別盡讓家裡人替你操心。」

  話音還未落,謝慕駿已是笑容一斂,剛剛冒出來頭來的好心情被攔腰斬斷,容色有些陰晴不定,「關你什麼事?」

  「為人之友,理當盡勸諫之責。」  

  又來了!謝慕駿望天,翻記白眼,真不明白,這麼固執迂腐的人怎麼還可以做皇上身邊的紅人?他又怎麼會跟這樣的人做朋友?  

  「你要成親?」突然一聲訝呼,打斷二人的話語。  

  這邊三人齊齊將目光轉過去。  

  到底是久處風塵的女子,紅荔在一驚之後,馬上覺察到自己的失態,當下柔柔漾笑,抑下胸口被堵得發慌的感覺,盈盈道賀:「四公子要成親,那可是天大的喜事,紅荔先在這兒說聲恭喜了。」  

  一聲恭喜說得倍感艱難。  

  她原以為,他跟別人是不一樣的。別人來青樓,是為了尋歡作樂,從青樓女子身上得到快樂的同時卻又分外瞧不起她們。  

  而他不一樣,他不會虛情假意,不會矯揉造作。  

  他跟她們談琴唱歌、喝酒聊天,從來都當她們是平等的。甚至,他還能在人前言之鑿鑿,宣稱:娶妻不娶良家女子!

  這不是已經擺明了他的心意了嗎?試問青樓女子之中,還有誰能賽過她薛紅荔?  

  她原以為,總有一日……總有一日……  

  「恭喜呵,對了對了,到了那一天,你們可別忘記了,去跟王妃道聲喜。」謝慕駿舉杯齊眉,掀唇一笑,而後一飲而盡。  

  「道喜?我們?」  

  「嗯?怎麼?不願去?不願去看一看偉大的靖王妃一手策劃的婚禮會有多麼盛大,會多麼幸福?你們不想去看一看?」他斜著眼睛,似笑非笑的表情,著實讓人猜不透他的心思,到底是高興,還是不高興?  

  然而,有一點,南宮毅卻可以肯定,「你喝醉了。」他蹙眉,橫身拿掉謝慕駿手裡的酒杯。  

  讓紅荔和綠柳去登門道喜?  

  他不是要氣死王爺王妃吧?  

  「我沒有喝醉啊。」謝慕駿伸出一指,搖一搖,「我跟你不同,我是頭一次做孝子,為了完成母親大人偉大的夢想,呵呵,你們都是我的好朋友,難道不想看一看?看看英明偉大的王妃親手促成的婚姻,將來,會……會……」

  「會怎樣?」紅荔心頭一緊。  

  "「會……」他斜眼睞她,唇邊笑容絲毫未減,「你說呢?」"  

  要她說?  

  捏緊的手心微微見汗,若是要她說,她會詛咒他的婚姻,她不要他幸福美滿,那都是虛假的謊言,若要她說……要她說……  

  紅荔一咬牙,「我說,這樁婚姻並非你真心想要。」  

  豁出去了,她自信,以她對他的瞭解,他絕對不會滿意這樁被父母安排的婚姻,她這一語,雖然驚人,但可說中他的心事,那麼,他仍會當她是不可取代的紅顏知己吧?  

  那麼,日後,她仍是有希望被納進府內的吧?像她這樣的青樓女子,不要希翼明媒正娶,只要能被納進府裡當妾,就該心滿意足。  

  「哦?」深邃的目光一燦,薄唇笑意盎然,「回答正確,讓我想一想,該怎麼獎勵你呢?」謝慕駿用手肘撐住頭,果真認真思索起來。  

  玩出火來了!  

  南宮毅皺眉,「好了好了別玩了,我送你回家。」說著,他一手拖起謝慕駿朝門外走。  

  「啊!我想起來了!」謝慕駿雙眸一亮,邊走邊回頭,「我獎給你,我的洞房花燭夜。」然後,是一連串的笑聲洶湧而來,那醇厚好聽的嗓音,帶著濃濃的醉意,在軟香閣的雕花木門被南宮毅用力甩上的同時,漸去漸遠,漸悄無聲。
分享分享 收藏收藏
FB分享
http://mybid.ruten.com.tw/user/zerosmall

http://zerosmall.pixnet.net/blog
回覆 使用道具
zerosmall
王子 | 2010-9-8 11:12:09

第2章(1)  

  莫道相逢驟,  

  問可記仙源曾到?  

  如何消息今年,  

  東風此地偏杳。  

    ——陳星涵·探春慢  

  三月初七,忌出行,宜祭祀,嫁娶。  

  繼隆重豪華的公主大婚之後,不到一個月,靖安王府又舉辦了另一場婚宴。喜宴不算簡陋,但比起一個月前萬人空巷的場面,依然讓人感覺遺憾了些。  

  然而,像是為了滿足老百姓們渴望新鮮刺激的願望似的,又或者只是為了給京城過分平靜的生活增添一些茶餘飯後的樂趣,可憐的靖安王府在一個月內兩度成為人們嘴裡最津津樂道的話題。  

  不說公主在新婚第一天追打夫婿,不說高貴美麗的王妃被刁蠻公主打了一個耳刮子,那些,都已是過去的舊聞,最新消息是謝家的四兒子,在新婚第一夜,拋下溫靜賢雅的新嫁娘,跑去軟香閣,操辦什麼花魁選舉。  

  好像唯恐別人不知道似的。  

  那樣盛大精緻的場面,那樣淋漓酣暢的表演,那樣豐富多彩的節目,那樣讓人目不暇給的金珠寶玉,彷彿一夜之間,所有美女盡聚軟香閣,彷彿一夜之間,所有財富都展示於人前。  

  那是一場多麼奢華的盛宴,以至於許多年許多年以後,京城的尋芳客們還在為著那一夜的銷魂驚艷而魂牽夢縈。

  然而,他們都忘了,忘記在那一刻,還有一個可憐的女人,獨守著她的洞房花燭夜!  

  沒有人記得她,沒有人在乎一個平凡女人的悲喜榮華。  

  她漸漸被人遺忘,不只是路人,甚至連王府裡也不再有人關注於她。  

  她是曾經的四少奶奶,那個稱謂只在拜堂一剎那屬於她,如今,她還是那個客居西廂的孤女,還是那個安靜軟弱得過於平凡的女孩。  

  然而,她卻想:她一定是全天下最輕鬆自在的新娘!  

  誰叫她的新郎官是全天下最風流浪蕩的公子哥兒呢?非要在京城鬧出那麼大的動靜,害得王妃只覺虧欠於她,想要對她加倍補償,是以,無論她提出什麼要求,王妃無不點頭應允。  

  是以,她才能搬出新房,繼續住在西廂客房,也才能破例不與大夥兒同桌吃飯,得以在這方小小天地裡自由徜徉。

  若是照這樣下去,也許,很快,她便可以帶著茴香回到屬於她們自己的地方了。  

  司徒聞鈴想著,一邊將藥草在草箕裡一一展平,一邊愉快地哼起了家鄉的小曲。  

  「月滿江,霧滿江,瀲灩波光照西窗,樑上燕兒一雙雙。藕花香,魚兒忙,隔岸私語弄垂楊,泛舟沉醉芙蓉妝……」

  月光靜靜地穿透她的手指縫兒灑落在青嫩的月澗草上,吸收了月光靈氣的藥草散發出淡淡的幽香,是那種熟悉的、令人安心的味道,讓人錯覺彷彿仍在月落梢頭的丹霞山上。  

  「砰砰!咚!」突然,後院圍牆那邊傳來幾聲悶響。  

  歌聲驀然止住了,司徒聞鈴狐疑地轉過頭去。  

  身後一丈開外便是那堵高高的圍牆。  

  此際,更深夜闌,牆高林密,四下裡靜悄悄的,微風拂過,樹梢兒擦過牆頭,發出刷啦啦的輕響。

  莫非,是她聽錯了?  

  但,不可能。那幾聲響動,沉重而響亮,像是踢翻了什麼東西,又像是有什麼東西在不斷攀爬著牆壁。她心下疑惑,腳步不由自主地朝圍牆那邊跨出幾步。  

  然後,她便看見一隻手,那隻手攀在牆頭上,在她還來不及回神的瞬間,牆外又露出一張臉。一張男人的臉,年輕,帶著幾分酒醉的熏然。  

  幾乎有半盞茶的工夫,那個男人就這樣與她定定對望。而後,一點也不驚訝地,他對她招了招手,「你過來。」

  司徒聞鈴先是被他嚇了一跳,然後是錯愕,最後竟覺得好笑。  

  原來是個醉鬼呵!  

  她拍拍衣服上的藥草屑,走到牆邊,仰首看上去,「需要幫忙嗎?」  

  男人打了個酒嗝,大概是沒有聽出她語氣裡的揶揄,竟理所當然地吩咐道:「你去搬把梯子過來。」

  梯子?  

  有沒有搞錯?  

  這男人大概是醉糊塗了吧?  

  司徒聞鈴也不以為意,反倒用一種輕快的語氣問:「幫你也不是不可以,但,我有什麼好處?」  

  她一邊說,一邊東張西顧。  

  不知道這男人還有沒有其他同夥?他那樣想也不想地命令她接應他,會不會是把她錯看成他的同伴了呢?

  以前,在丹霞山的時候,常聽人說京城治安良好,百姓夜不閉戶,路不拾遺,沒想到,她才來沒多久便遇到了入屋行竊的盜賊,不知道是她運氣太好呢,還是這小賊運氣太差?  

  她有些躍躍欲試的興奮。  

  男人聽了她的話,猛然睜了睜眸子,似乎想要看清楚她的樣子,但,酒意一陣上湧,頭暈得厲害,整個身子在牆頭上晃了兩晃,幾乎便要晃下去了。  

  「你、本少爺叫你搬個梯子,你還要好處?呃——」胃部又是一陣翻江倒海。男人搖搖晃晃的。  

  司徒聞鈴看得心驚,忍不住道:「你這樣子還想進來嗎?站都站不穩了,還是早點回去歇息吧。」

  她好心勸他。  

  他卻並不領情,「你……小看我?」他手指用力一揮,像是要打她。  

  「呀!」她脫口驚呼,眼見那人用力過猛,收勢不住,就要倒栽下來了,然而,誰知,他晃來晃去,還是騎在牆頭上。  

  她一時錯愕、驚歎不已。  

  男人卻似乎是被她脫口而出的驚呼聲給逗樂了,「哈」一聲拊掌大笑,笑聲裡竟帶了幾分浪蕩公子的輕佻意味。

  「你擔心我?」  

  原來他不只是個醉鬼,還是個風流醉鬼!  

  司徒聞鈴沉下臉來,警告他:「你要再不下去,我打你了啊。」說著,彎腰扣了一顆石子在手心,作勢,手一揚——

  男人大叫:「你敢!」  

  他不說還好,他一說,她偏敢。  

  「咚。」石子扔出去,正中眉骨,鑽心的疼痛令他稍稍清醒了些,不由得破口大罵:「死丫頭,你最好不要讓本少爺給逮到!」  

  「你逮我?沒有梯子你下得來嗎?」  

  不是她看扁他,而是王府的圍牆少說也有兩丈多高,他爬上來的時候已經略顯吃力,要想一躍而下,恐怕沒那麼容易。  

  況且,她也不是擺在這裡好看的,她武功雖然不高,可手上功夫卻自信還過得去,一顆石子已經讓他吃不消了,再多丟幾枚,他不是更要哇哇大叫了?  

  到時候,驚動了王府裡的侍衛,絕沒有她這麼好說話。  

  如此一想,她手上使力,「咻」一聲,又一顆石子丟了出去,「還不快點回去?你還想吃石子是不是?」

  然而——  

  咦?被他躲過了。  

  再來!  

  她好勝心起,彎腰,剛撿了一顆石子在手裡,才抬頭,驀地,眼前一花,一雙瞪得老大的帶著紅絲的雙眼迎上了她的眸子,那麼近那麼近,「呀!」她忙不迭退後一步,卻一個不穩跌坐在地。  

  他、他什麼時候下來的?狐疑地瞟一眼依然高高在上的牆頂,夜蟲鳴叫,星光點點,沒有任何異樣呀,一切還是和剛才一模一樣,不同的只是,那個在牆頭晃晃悠悠,看起來很危險的男人此刻就在她眼前不過一寸之地,而現在,是她比較危險。  

  人啊,真是不能妄自托大。  

  「嘿!你跑啊。」男人咬著牙齒笑,那笑容看起來既邪惡又恐怖。  

  「你……」司徒聞鈴雙肘撐地,頭用力後仰著,盡量拉開二人之間過近的距離,「就算你能下來也是枉然,這府裡的人並不都像我這麼沒用。」她警告他。  

  雖然,和平時期,王府裡的守衛並不多,像這樣的後院偏僻之地,就算持槍仗劍地打起來,一時半會也不容易驚動前院的侍衛,但,那也只能是在這裡,若他想到王府重地佔什麼便宜,恐怕也並不像他想像的那般容易。  

  「你到底是從哪裡冒出來的笨蛋?!」沒料到,他劈頭就是一句。  

  司徒聞鈴怔了一下。  

  半晌,還有點回不過神來。  

  她,哪裡笨了?就算她笨,又關他什麼事?難道他這樣不要命地一躍而下,僅僅就是為了向她討這樣一個說法?

  「知道『聽濤居』在哪裡嗎?」他問她。  

  她抿唇,搖了搖頭。目光卻不由得多看了他兩眼。  

  男人懊惱地皺了皺眉,想要站起來,腿一軟,卻一下子撐跪在地。一股難聞的酒氣撲鼻而來,司徒聞鈴忍住皺眉的衝動,卻直覺地又往後挪了兩步。  

  移開二人之間過近的距離。  

  她這小小的舉動並沒有逃過他的眼睛,他索性坐倒在地,睨眼瞧著她,「我很可怕?」  

  「不。」逼近於眼前的壓力倏然減輕,司徒聞鈴坐直身子,手指掠了掠鬢邊的散發,「只是你身上的酒氣很難聞。」

  男人怔了一下,繼而哈哈大笑。  

  從沒有人用這樣一種忍耐的語氣跟他說過話,好似她現在坐在這裡敷衍他是一件令她多麼難以忍受的事情。

  這不免讓他對自己的魅力產生一絲小小的懷疑。  

  「你來這府裡多久了?」  

  「三個月。」  

  難怪!  

  「在府裡可曾迷過路?」  

  「呃?」司徒聞鈴詫異地看了他一眼。不明白這個小偷為什麼還有如此好的興致,坐在這裡與她閒話談天?

  「來,你扶著我,我帶你去聽濤居。」一隻胳膊理所當然地伸過來,搭在她肩上。  

  她嚇了一跳,直覺肩膀一側,讓開去。  

  他一搭搭一個空,身子霎時失去平衡,整個人歪倒下來,倒在她身上,比剛才還要依附個徹底。  

  一股刺鼻的酒味混合著男性特有的汗味撲鼻而來,似乎連空氣都沾染了濃濁的酒意,司徒聞鈴用力一掙,沒有掙脫,她只得拚命往後仰。  

  月光下,見他雙眉緊蹙,似乎正強忍著某一種痛苦。  

  她心下一緊。  

  下一秒,「呃。」他一個反胃,證實了她的猜想。  

  「喂!等等!」她慌得什麼似的,雙手抵住他龐大的身軀,恐懼得臉色發青。  

  不會吧?慢一點,等等啊!  

  「唔!」又是一個反胃,酒氣混合著肉類的腥臭味直往上湧,形成一波一波痛苦的浪潮。  

  他痛苦,她更恐懼。  

  什麼都顧不得了,急嚷:「不要……不要……啊……」  

  淒厲的尖叫聲隨著「哇」一聲解脫的嘔吐聲響起,驚散一林飛鳥。  

第2章(2)  

  晨光透窗,照亮了屋內的景物。  

  從寒冷與不適中醒來,謝慕駿首先感到的是頸子僵硬,腰背酸痛,以往宿醉之後的頭痛反倒消失不見。

  奇怪了!  

  他緩緩睜開眼睛,映入眼簾的是一方矮小的屋頂,黑壓壓的,彷彿隨時會崩塌下來。他皺了皺眉,目光下移,同樣黝黑的牆壁上堆靠著粗細不一,長短各異的木枝、木條,視線再往下,他終於明白為什麼睡一晚覺居然會比打一場仗還要耗損力氣。  

  原來,他竟然睡在柴房裡!  

  意識到這個令人驚異的事實,他猛然跳起來,向著唯一的一扇門衝出去。  

  「砰!」額頭狠狠撞上低矮的門楣,熟悉的痛感令他隱約記起昨晚發生的事情,「該死!」他火大地一拳砸在門楣上!  

  那臭丫頭不只是拿石頭扔他,還讓他睡柴房!豈有此理!  

  如果不把她揪出來好好教訓一頓,他就不姓謝!讓她姓謝做主子去。哼!  

  謝慕駿氣沖沖地往外走,沒走出兩步,就見後院小徑那頭急匆匆地走來一位藍衫長辮的女孩,她身量兒不高,一張心型的桃子臉上嵌著一對漂亮有神的黑眸,行動之間,劉海在秀額上輕輕飄呀飄。  

  嘿!就是她!  

  他緊趕兩步,繞過一叢灌木,突然出現在她眼前。  

  「哎呀。」行色匆匆的司徒聞鈴嚇了一跳,抬眸間見到是他,鬆了一口氣,忙又一把將他拽到灌木叢後。

  「穿上!」  

  謝慕駿愕然捧著她塞過來的一團粗布衣褲,一頭霧水,搞不清楚狀況。  

  「快點啊,難道你想穿成這樣出去見人?」  

  在司徒聞鈴的提醒之下,他才赫然發現,自己身上竟然僅著貼身單衣。啊?他的錦袍呢?長褲呢?背心呢?還有……玉珮呢?折扇呢?  

  他眼皮抽搐,臉色發青,再也忍耐不住。  

  「臭丫頭,你到底在幹嗎?」他咆。  

  「幹嗎?你以為我在幹嗎?」她沒好氣地應他,「就是要把你這個入屋行竊的小賊洗劫一空,然後換個包裝拖出去賣掉,怎樣?」  

  怎樣?  

  她居然還大言不慚地反問他怎樣?  

  謝慕駿怒極反笑,「什麼?你說什麼?我?你說我是入屋行竊的小賊?」他是小賊?像嗎?就他這衣著,這風度,這氣質,他像一個賊嗎?  

  這丫頭是眼睛不好使,還是腦子有毛病?  

  打擊!  

  他在那邊氣呼呼的,這邊,司徒聞鈴受不了地挑一挑眉,「你到底要不要穿?」昨晚,他吐她一身,她都沒跟他計較了,他還在這邊咋呼個啥?  

  她懶得理他,直接抖開他手裡呆呆捧著的衣褲,「抬手!」  

  「呃?」腦子有點跟不上節拍,瞪了她好半晌,才想起來她是要伺候他穿衣。  

  好吧好吧,雖然這衣服看起來有點髒,質地也很粗糙,穿在身上可能有點扎人,但,看在她態度還算恭謹的分上,就不予她計較了吧。  

  畢竟,穿著皺巴巴的內衣在府裡走動也不是什麼好看的事。  

  他懶洋洋地伸開手臂。  

  「轉身!」  

  他熟練地配合著她的口令。  

  衣服穿上身,的確有點扎人,他不太舒服地轉了轉脖子,一眼瞟見她低著頭,專心致志地幫他扣紐扣的樣子。

  那樣一本正經。  

  忽然,心裡滿滿的不忿與怒火居然一下子被一種啼笑皆非的感覺所代替。  

  真沒見過這樣自以為是又愚蠢的丫頭呢,居然能想出那麼有創意的點子。  

  嗯?說他是小賊?採花賊還差不多。  

  他一時興起,「喂!」高大的身影突然向前挪了一步。  

  「你幹嗎?」水湖藍倩影被那寬闊的胸膛一逼,趕緊退了一步,瞪著他的目光充滿了戒備與懷疑。

  他咧咧嘴,「我只是有個問題想不太明白。  

  「什麼問題?」  

  「既然我是小賊,為什麼你要把我藏在柴房裡,為什麼不報官抓我?還有,為什麼失去貼身衣物的人反而是我?」說著,他唇角一彎,扯出一個在她看來非常可惡的笑容。  

  她蹙眉。  

  不對勁呵!這男人不是落魄又糊塗的嗎?怎麼才過了一夜,就好像變做另一個人了?  

  此一時刻,日陽初升,霽霞生輝,燦亮的光影投在他似笑非笑的臉部輪廓上,如鍍了一層金輝,讓她有片刻的失神。彷彿此刻,自己眼中看到的不是那個惡狠狠瞪著自己卻始終未曾對她動過手的醉酒男子,但……不是他又是誰呢?

  她認定他是尚存良心的竊賊,然而這刻,他雖然被她半哄半迫地穿上了粗布衣衫,但,眉宇間慣常養尊處優的嬌貴氣質卻反倒更為咄咄逼人地顯山露水了。  

  那樣瀟灑不羈,又那樣卓爾不群。  

  他,究竟是誰?  

  她這樣幫他,到底是錯還是對?  

  於是,她小心翼翼地問:「昨天,你要去聽濤居,到底是為了什麼?」她從小生長在鄉間,見過太多為三餐溫飽而掙扎求存的人,一個人若淪為竊賊,必定有他不得已的理由吧?更何況,昨晚,他一直沒有實質性地傷害過她,所以,她認定,他並非十惡不赦之徒,她願意給他一次改過自新的機會,算是報答他昨晚的手下留情吧。  

  「你以為我是為了什麼?」他不答反問。  

  她也並非想要得到一個確切的答案,於是,話題一轉,「喏,這是你的東西。」從衣袖裡掏出一把折扇,一個玉珮,連同還未為他穿上的灰色粗布長褲,一股腦兒塞到他手裡,「現在天色還早,你穿了這身衣服,快快從東門出去吧?」

  謝慕駿又被她塞了個措手不及,只得狼狽地接在懷裡,然而,這一次,卻一點也不生氣,反倒嘴一咧,笑出聲來。

  這丫頭,還真自以為是啊!  

  不知道,當她知道自己的真實身份之後,又為是一種怎樣的表情?忽然,他有些期待著那一刻的來臨了。

  於是,他挑了漢白玉墜子勾在手掌心裡,對她微微一笑,說:「這是賞你的。」  

  司徒聞鈴有些嘔血地瞄了他一眼,「什麼髒物?我才不稀罕。」  

  「髒物?並不髒啊?」他仔仔細細地將玉珮檢視了一遍,不管兀自翻著白眼的司徒聞鈴,「這可是前年南疆使者敬貢給皇上的神物,你說它髒,它會生氣的。」  

  「貢品?」這一下,司徒聞鈴完全呆怔住了。  

  漢白玉蝶型玉珮勾在他的小手指上,那柔潤細膩的白光映著朝陽,幻化出七彩光芒,粉紅、靛紫、青藍……光華流轉,氣象萬千。  

  「你、你偷了貢品?」  

  謝慕駿一時氣也不是,笑也不是,這丫頭,還真是認死理。  

  他長得就那麼像一個小偷?難道,自個兒爬自家的牆壁也能稱之為偷竊?難道有那個賊是敢這樣堂而皇之地拿著貢品四處炫耀的?  

  他心裡憋著一股氣,忽然咧開嘴,笑出一口森森白牙,「就是貢品!就是賊髒!就是要在你身上銷髒。」

  司徒聞鈴下意識地倒抽一口涼氣。  

  轉身想跑,卻被他一下扯住手臂。她一掙,他只是不耐地健臂一收,輕而易舉地將她鎖在胸腹之間,讓她動彈不得。

  她開始後悔,這人,誰說他是心存良善了?她真不該一時心軟,招惹了他。  

  他卻滿不在乎地笑著,那一口白牙,看在她眼裡,森森如狼,「我要打賞的東西,沒有賞不出去的。」

  勾在手心裡的玉珮,輕易被掛在她的腰間。  

  「我不要!」  

  她像被燙到似的跳起來,沒料到他突然變得好說話,順勢鬆開她,她一個不穩,「蹬蹬蹬」連退好幾步,最後才靠在一株樹幹上穩住身形。  

  她驚魂未定地瞪住他。  

  他哈哈大笑,一手甩開折扇,一手拎著那條贓兮兮的灰布長褲,大步離去,身後,留下一串幾欲讓她昏厥的笑語:「記住了,我的名字叫做謝慕駿!」  

  可不是什麼小賊!
引言 使用道具
zerosmall
王子 | 2010-9-8 11:13:10

第3章(1)  

  三月春深,  

  踏春郊,  

  桃林雨餘紅透。  

  燕認舊巢,  

  鶯囀新枝,  

  都傍好花前後。  

  ——凌廷堪《花心動》  

  日子平淡也是過,偶爾添些插曲也是過,時日一久,插曲終究是插曲,平靜無波的日子還是得回到一成不變的主旋律。  

  她,還是那個被夫君遺忘卻怡然自得的神醫之女。  

  他,依然是風流倜儻處處留情的謝四少。  

  那一日的偶遇,那一日的烏龍錯,留在彼此記憶裡的也不過是回首時淡淡一笑的悵惘罷了。  

  若不是這一日,王府裡面出了這樣一件怪事,或許,他們之間的交集也不過僅此而已。  

  然而,所有的相遇都不會是偶然,愛,自有天意。  

  這日,午後,從謝三小姐謝慕澄居住的「落雪軒」裡,陡然傳出陣陣驚亂的尖叫聲。一直辟室獨處,因病弱而避不見人的謝三小姐這會兒如發了狂的猛獸,見物摔物,見人打人。  

  王爺急急宣召太醫入府診治,誰知,三小姐一口咬定自己根本沒病,不只是不讓太醫近身,甚至連王爺王妃也被拒之門外。  

  如是者,僵持了一個多時辰,王妃心疼愛女,在門外好說歹說,三小姐才肯鬆口,讓一個丫頭進去伺候。

  是以,司徒聞鈴才得以假扮作丫頭,進入「落雪軒」。  

  吵吵嚷嚷幾個時辰,謝慕澄大概也累了,在將盤中食物一掃而空之後,迷迷糊糊地睡去。然而,一旦有人踏上木梯,她又很快驚醒,並再一次重複剛才無休止的駭然大鬧。  

  無奈之下,王妃只得率眾離去,留下司徒聞鈴照顧她的飲食起居,畢竟,她在丹霞山時經常幫忙父親照顧病人,比起一般的小丫頭,更能讓王妃放心。  

  人潮漸散,天色漸暗,天邊一點微光透窗,照見一室凌亂。司徒聞鈴靜靜看了蜷縮在華麗錦被上的人兒一眼,真可憐,這樣美麗雅致的寢室,這樣富麗堂皇的擺設,這麼多與她有著血緣骨親的人,為何,她看起來一點都不快樂?

  她那麼驚惶失措,唯恐會被傷害的樣子,深深映入她的眼簾。到底是什麼樣的病,竟會將一個天真單純的閨閣少女折磨至斯?  

  為何她從沒見過這樣的病例?  

  說她瘋,她的眼睛卻是那樣澄明清澈,但若說她沒有瘋,卻為何連父母親人都不認識?  

  唉!若是爹爹還在,那有多好!  

  她輕歎一聲,躡手躡腳地走過去,點亮了床前一盞粉色紗燈。將燈罩拉得更低一些,淺淺的粉色光芒驅散了窗外的微光。  

  夜幕,已然降臨。  

  司徒聞鈴低頭仔細地收拾著滿室狼藉,時光流逝,四周靜謐,唯有燈花偶爾爆出輕微的一兩聲「畢卜」聲響。室內一隅,檀香裊裊。  

  這幽靜空間,恐懼遠離,謝慕澄眉頭微舒,呼吸輕淺,似乎已然安睡於夢底。  

  司徒聞鈴微笑著直了直腰。  

  咦?等等,這是什麼聲音?  

  她驀然屏住呼吸。是腳步聲,正急急忙忙走過來。  

  呀!誰會在這個時候來「落雪軒」呢?  

  她擔心地瞥了熟睡的謝慕澄一眼,還好,沒有被驚動。  

  於是,她躡手躡腳地走到門邊,小心翼翼拉開房門。  

  外邊春蟲唧唧,薄霧初升,一輪月兒,微微斜了一角,卻仍是皎白晶亮。斜月直直掛在廊前屋簷上,當那人疾步跨上樓梯,衝到走廊上時,便彷彿要直直衝入月亮裡。  

  「噓。」  

  「是你?」  

  二人同時一愣,而後,那人筆直走過來,「她怎麼樣?」眼角剛剛從開了一道縫隙的門邊瞧見屋內一點昏暗的燈光。

  「嗒。」輕輕一聲,房門被閃身而出的司徒聞鈴順手帶上。  

  他被阻於門外了。  

  「你幹嗎?」謝慕駿不快地挑了一下眉。多日未見,沒想到,這丫頭還是那麼自以為是!但,今時不同往日,他可不認為,她再度忘了他的身份。  

  「你不知道王妃的禁令?」司徒聞鈴分毫不讓。  

  「什麼禁令?」  

  她微微一哂,「怎麼?府裡今日出了這等大事,四少爺你到現在還不明就裡?」  

  她這算是嘲笑嗎?  

  謝慕駿深凝的俊顏更為不爽了,「什麼禁令?」  

  什麼禁令可以讓一個小丫頭拿著雞毛當令箭,處處頂撞於他?  

  「難道你不知道三小姐得的是什麼病嗎?」司徒聞鈴歎了一口氣。她來府時日尚短,這是第一次看到慕澄發病,但,聽府裡的下人們講,三小姐得病好像有很長一段時日了,只不過病情時好時壞,沒個定數罷了。  

  「我問你什麼禁令?難道就因為發病,便要孤立她不成?」  

  看來,這位謝家四少爺對自個兒姐姐的病情沒有絲毫概念。那麼在他的心裡到底還有什麼是值得關心的呢?

  司徒聞鈴神情複雜地看著他,「難道你不知道,她在發病的時候,什麼人都不認識,什麼事情都會感覺到害怕,一點動靜就會驚嚇到她?」  

  「等等。」謝慕駿的眼睛驀地瞠大了,「你是說,她的病情又加重了?」說完,還不等司徒聞鈴對這句話做出反應,他用力一揮手。  

  咚——  

  痛啊!  

  他以為自己並沒有用多大的力氣,但,情急之下,還是將她推得倒退好幾步。背部狠狠撞到走廊欄杆上,眼淚都給痛得閃了出來。  

  「你……」讓開兩個字卡在喉嚨裡,說不出來。  

  雖然他覺得這刻的她非常討厭,但,男人打女人,總是說不過去,即便他只是無心之失。  

  「沒事吧?」  

  唉!  

  誰叫他老是自詡為護花使者,看不得女人哭咧?  

  「還痛嗎?」  

  搖頭。  

  「真的?」  

  這一次,微笑,點頭。  

  這一笑,笑出他的尷尬。  

  無事獻慇勤,他吃錯藥了吧?雖說,那個始作俑者是他,但,也不必如此緊張啊。何況,她又沒被撞成怎樣。

  謝慕駿正了正身子,咳嗽兩聲,做出一副不太耐煩的樣子,「你拉我到這裡來,究竟想說什麼?」

  慕澄喜靜,「落雪軒」本來就很偏僻,而她,硬拖著他來到軒內的假山之旁,如此神秘,莫怪他有所猜疑。

  唔,她屢屢這樣跟他作對,會不會單純地只是想引起他的注意?  

  會不會,她其實早知道他的身份,故意跟他演了這一齣戲?  

  畢竟,他從不諱言自己對女人的吸引力。  

  不過,如果是這樣,她可真是選錯了日子,放在往日,無聊之時,說不定他會很樂意跟她演出對手戲,但今日,他一心只在慕澄的病情之上,敷衍她,也只是對自己剛才粗魯的舉動表示一下歉意而已。  

  再進一步,就超出他可以容忍的範圍了。  

  誰知,她竟然只是就事論事地對他說:「雖然我不知道三小姐以前是怎樣的,但,現在,我認為對她最好的關心就是不要去打擾她,讓她好好睡一覺。」  

  將他的沾沾自喜看在眼裡,司徒聞鈴唇邊怡然綻開一抹淡雅笑花。  

  呃?就……這樣?  

  她要說的就是這些?  

  他袍袖一揮,帶著三分懊惱,一分賭氣地說:「你以為我不懂?我只是去看她一眼就好,怎麼會打擾到她呢?」

  天知道,他其實多麼擔心。  

  他和慕澄是雙生子,在這個家裡,沒有任何人比他們兩個更為親密,無論做任何事情,他們都會有一種天生的默契。

  然而,今夜,不知道為什麼,他總覺得心神不寧。那些默契好似已蕩然無存似的,怎麼會這樣呢?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想到這裡,他已轉身,一陣風似的衝進繡樓。  

  司徒聞鈴除了苦笑,還是苦笑。  

  這人,真不像是外界傳聞的那樣,倜儻不群,花叢處處,游刃有餘。  

  他分明還是一個逞強好勝、不肯服輸的孩子。  

  不一會兒,一陣風似的衝進繡樓裡的人又一陣風似的衝了出來。  

  還好,他並沒有驚動她。  

  司徒聞鈴剛鬆一口氣,卻聽得謝慕駿蹙眉問道:「太醫看過她的病了?這一次,又怎麼說?」  

  原先,不是已經說她的病情在慢慢好轉嗎?怎地這次反而愈見沉重?  

  「太醫還沒有看。」  

  「什麼?」  

  「她根本不讓太醫近身。」  

  謝慕駿愣了一下,沉默好久,月光下,那不帶任何表情的面龐,清澈得宛如夏夜星空下最寂寞的那一顆星。

  她心裡一緊,有一剎那,心裡的感覺竟是……溫溫的,帶點緊繃的憂心的情緒。  

  「不過,等她休息好了,明天,情況或許會有所好轉吧。」  

  她樂觀地笑一笑。  

  然後,看到他忽然振眉一笑,坐到假山旁的石凳上,對她勾了勾手指,「你過來。」  

  「嗯?」不解地凝睇著他。  

  笨丫頭!如此不會揣摩主子的心意,難怪他一直沒有在府裡見過她,肯定是不大受翠娘重視的。謝慕駿不耐煩地斜斜眼,「過來給我捏捏肩膀。」  

  嗄?捏肩膀?!  

  他以為他是誰呀?  

  她深深吸一口氣,「不會。」  

  「不是吧?你連這個都不會?」用一種無可救藥的憐憫目光瞅著她,半晌,無可奈何地站起身來,指著自己剛剛坐過的石凳,「你坐下。」  

  「我不……」她下意識地退縮,不曉得他又要玩什麼花樣。  

  「坐下!」手臂一伸,不費吹灰之力地將意圖逃跑的笨蛋給逮回來,按坐在自己面前,「喏,就這樣。」修長手指撫上她細秀香肩,輕輕一捏。  

  「呀,呵呵……」好癢!  

  俊臉一沉,加一分力,再按。  

  「哎喲。」肩膀一斜,差點連整個嬌小的身軀都給歪到石凳下面去了。  

  他趕緊縮回手來,像被火燙了似的,神情帶著幾分懊惱與尷尬,怎麼回事?平日見紅荔做這事,好像很輕鬆似的,怎麼到了他這裡,比拿劍砍人還要難以掌握分寸?  

  發覺他久未言語,司徒聞鈴回眸看他,見他神情沮喪,心頭一軟,似被羽毛刷過,忍不住問道:「是不是很累?」

  吃喝玩樂也是需要體力的,更何況,他剛剛又飽受驚嚇,她似乎不該那麼苛責他,算了,就拿他當病人看待好了。

  通常,她對病人都是很包容的。  

  站起身來,繞到他背後,在他一臉詫然中,小手摸上他的寬肩輕輕按壓。  

  「唔。」不會吧?原來她技術這麼好?  

  感受著肩膀的酸痛在她熟練的按摩下漸漸褪去,他眉心微展,身心都放鬆下來。  

  「這手藝,你跟誰學的?」認穴拿捏準確適度,比經過專業訓練的花魁女子還要手巧,他自問,府內還不曾有此等人才。「我……三小姐經常喊肩痛,我試著做,做做就熟練了。」他當她是丫鬟,她也樂得輕鬆簡單,反正,她從未當她是這府裡的少奶奶。司徒聞鈴在他身後吐了吐舌頭。  

  「慕澄也有肩痛的毛病嗎?」  

  「呃?有啊有啊,雙生子的毛病多半都是一樣的。」唉!一個謊言總是需要千千萬萬個謊言來遮掩。

  謝慕駿「哦」了一聲,不疑有他。半晌,舒服地瞇起雙眼,昏然欲睡……  

第3章(2)  

  「砰!」  

  陡然一聲巨響,燃著粉色微光的房間驀地一黑,屋內響起尖銳的尖叫聲:「媽呀!」  

  假山石旁的二人同時驚跳起來,以最快的速度奔上樓梯。  

  「慕澄!不要怕,我在這裡。我是慕駿,慕駿呀!」  

  司徒聞鈴摸索著擦亮火折子,亮光一起,照見謝慕澄驚恐的雙眼,「那是什麼鬼東西?拿開!給我拿開!」

  司徒聞鈴怔了一下,鬼東西?  

  「叫你拿開,你聽到沒有?」見她呆愣,謝慕駿用力吼過來。  

  明明知道,在這種時候應該盡量避免刺激病人,慕澄怕火,她就應該熄滅火種,謝慕駿說得沒有錯,可,為什麼,聽到他那麼用力地吼她,她心裡還是覺得難過?  

  滅了火折子,司徒聞鈴靜靜站在黑暗裡,耳朵裡聽到的是一片混亂的聲音。  

  「這是什麼鬼地方?我為什麼會在這裡?放開我,王八蛋,你們這群王八蛋,放開我!」  

  天哪!謝慕駿震驚得目瞪口呆。  

  這是他的小姐姐?那個從小就被他欺負,打死他也不肯喊姐姐的溫柔如水的女子嗎?這是常常在梅花樹下彈琴,並笑著對他說,「慕駿,女孩子是用來保護的,不是拿來欺負的喔,」這句話的姐姐嗎?  

  她是嗎?是嗎?  

  「滾開!滾開!全部都給我滾!」有軟軟的東西迎面丟了過來,幸好,只是枕頭,他沒有躲,心裡太震驚,太難過,身體木木然地,不知道怎麼辦才好。  

  「我不會說的,不會告訴你們阿豪在哪裡?你們少在這裡裝神弄鬼!有本事就殺了你姑奶奶,阿豪一定會找你們算賬的。」  

  她在說什麼?這亂七八糟的究竟是些什麼?阿豪又是誰?  

  謝慕駿聽得一頭霧水。  

  「誰是阿豪?」  

  「少裝蒜!電燈呢?電燈在哪裡?你們幹嗎不點燈?」  

  一星火光慢慢點亮,謝慕澄受不了地猛拍額頭,「瘋子!你們這群瘋子!」他們想要逼瘋她嗎?  

  「這是什麼年代?你以為在拍電影啊?」她突然跳起來,撲向執燈的司徒聞鈴。  

  「小心。」  

  遲了一步,司徒聞鈴被凶悍的慕澄撲倒在地,油燈打翻了,火苗「騰」地躥上來,舔著了她的衣衫下擺。

  「刷——」不知道什麼時候,慕澄袖裡藏了一把剪刀。  

  此刻,剪刀高高揚起,再用力落下來。  

  慕澄紅了眼睛。  

  「呲!」皮肉被割裂的聲音。  

  但,她並沒有感覺到痛。  

  司徒聞鈴呼吸一窒,心臟絞緊了。  

  下一瞬,身上一輕,撲在她身上的謝慕澄頸後吃了一記重擊,身子一軟,整個人重重地跌在她身旁,握在手上的剪刀下滑,拉出一道長長的血口。  

  鮮血浸透白衣,觸目驚心!  

  謝慕駿頹然跌坐在地。  

  他呆呆望著自己的手掌,他打了慕澄?他居然打了慕澄?  

  「你怎麼樣?痛不痛?」  

  司徒聞鈴一躍而起。  

  「你忍著點,我給你上藥,很快就不痛了。」眼眶微微泛紅,這個傻瓜,他打暈慕澄就好,幹嗎還將手臂伸出來擋在她面前呢?  

  在他眼裡,她不過是個丫頭而已呀,受點傷有什麼了不起?  

  傻瓜!謝慕駿你這個大傻瓜!  

  「噗。」陡然一聲噴笑。  

  司徒聞鈴愕然抬眸,發覺剛剛還傻愣愣像吃了後悔藥似的大傻瓜謝慕駿,這會兒笑得眼淚都快噴出來了。

  有那麼好笑嗎?  

  她俏容一沉,上藥的手故意加重了力道。  

  可惡!這人果然是沒心沒肺的,虧她剛剛還感動得要死,他倒好,眨眼就樂得什麼似的。活該被刺一刀!

  呃?手臂上有點痛!不過,沒什麼打緊。只是這丫頭,哈哈哈……實在太遲鈍太有趣了。  

  「我不喜歡吃烤肉。」他一本正經地說。  

  她莫名其妙地瞪他一眼。  

  現在是在包紮傷口好不好?這關烤肉什麼事?再說,他喜不喜歡吃烤肉……  

  咦?聞到燒焦的味道。  

  順著他的目光,她的視線狐疑地下移。  

  呀!衣服著火了!  

  司徒聞鈴驀然驚跳起來,手忙腳亂的樣子再度引來他的哈哈大笑。  

  聚仙樓,幽靜的包廂之內,黑衣佩劍男子神情疑惑地瞪著眼前這個說沒兩句就傻笑,傻笑過後再發愁,愁完又笑的好友,半晌,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額頭。  

  沒發燒!那就是沒眼花咯?  

  不死心地又抬手,這一次,摸上謝慕駿的額頭。  

  「動手動腳的,你幹嗎?」用力拍開南宮毅的五指山,橫過去殺人一眼,「你到底有沒有聽我在說?」

  「有——」很好,終於回神了。  

  南宮毅沒好氣地靠回椅背,「拜託你揀重點說好不好?我的時間是很寶貴的,不是拿來聽你說你們府裡的一個丫頭如何如何,如何又如何的。」謝慕駿的風流逸事雖然一向是茶樓酒館裡無聊閒客的佐飯談資,但,那不是他好不好?他還沒有閒閒發霉到那個程度。  

  「我?有說嗎?」  

  「有!」斬釘截鐵。  

  謝慕駿翻個白眼,不懂變通的死傢伙,他就不會說點好聽的?非要點他的要害。不過,那丫頭的確是傻得有點可愛,難道,他不這樣覺得嗎?  

  「算了算了,」南宮毅這悶小子的眼光一向與自己相差甚遠,他當然體會不到他的樂趣。揮揮手,揮去滿腦子宜嗔宜喜的嬌麗面容,鄭重容色,道:「江湖上有沒有一個叫做阿豪的人?」  

  阿豪?  

  「姓什麼?」  

  搖頭。  

  「外貌特徵?」  

  再搖頭。  

  「擅長武功是什麼?使什麼兵器?曾經做過哪些轟動一時的事情?」  

  謝慕駿揉揉額角,「如果我知道這些,還找你做什麼?」  

  南宮毅頓了一會兒,站起來,「既然沒我什麼事,那我走了。」  

  「喂!你什麼意思?」  

  「等你弄清楚上述問題,你也知道答案了,還找我做什麼?」他雙手抱臂,看著一臉詫然的好友,不疾不徐地說。

  謝慕駿無奈撫額,一隻手舉起來作投降狀,「好好好,算你狠!」這傢伙,分析起問題來居然頭頭是道,一點也不笨嘛。  

  怎麼看起來總是一副呆頭呆腦很好拐的樣子呢?  

  「其實,阿豪這個名字是從慕澄嘴裡聽來的。」  

  等謝慕駿一五一十地將昨晚慕澄的怪異舉動說了出來,南宮毅才慢吞吞地坐下來,思索良久,眸中閃過一絲不太確定的憂慮之色,「會不會是聶行風的弟弟?」  

  面色一震,謝慕駿脫口而出:「聶行風還有弟弟?」  

  「沒錯。當年,聶行風重創王爺,皇上大怒,命韓天雷將軍率軍圍剿風雲寨。」  

  「這件事我知道。」當年,曾經叱吒一時、風光無兩的風雲寨在一夜之間被官府夷為平地這件事,還曾在黑白兩道造成過不小的轟動。  

  而京城能復享這麼多年的太平盛事,那一役,也是功不可沒。  

  「當然還有你所不知道的。」微微苦笑,南宮毅沉聲道:「風雲寨是被夷平沒錯,可當家的四位寨主,除大寨主聶行風在行刺當場被格殺之外,其餘三位,俱都下落不明。」他是當年行事的副將,當然清楚知曉內幕。  

  一時無法消化這個消息的謝慕駿,頹然跌坐在椅子上。如果那個阿豪真的是風雲寨裡的某位當家,那麼,慕澄拚死也要保護他,也就說得過去了。  

  只不過,如此一來,江湖上不可避免地,又將要掀起滔天巨浪了。  

  二人對視一眼,眉間憂色愈發凝重。
引言 使用道具
zerosmall
王子 | 2010-9-8 11:14:18

第4章(1)  

  誰倚春樓,  

  把謫仙長笛,  

  數聲吹裂?  

  一片乍零,  

  千點還飛,  

  正是雨晴時節。  

  ——黃子行《落梅》  

  門沒關,應手而開,屋內的景物在燈燭影映之下,一寸寸浮現出來,紫檀木圓桌,紫檀木椅子,掛在牆上的名家山水字畫,窗台邊的白玉瓷花瓶以及敞開半扇的茜紗窗……依然是那麼熟悉而又陌生。  

  司徒聞鈴遲疑了一下,拽在手心裡的藥瓶和乾淨的白布條彷彿在蒸籠裡蒸過一遍似的,烘暖而潮膩。

  到底該不該進去呢?  

  想到那一天,自己身穿鳳冠霞帔,安靜地坐在疊著龍鳳被的床沿一角。那個時候,她多麼渴望從這個房間裡走出去,而今,她果然走了出來,卻沒料到,還有那主動走進去的一天。  

  「四少爺?」她揚聲。  

  屋內仍然是靜悄悄的,只有燈火跳躍的影子投在牆上,忽明忽暗。  

  眉頭不由得蹙了起來,剛剛她問過看門的小廝,小廝說四少爺回家已經有一會兒了,她不放心他胳膊上的傷,不知道他記不記得去找大夫換藥,於是,腳步彷彿有自己的主意似的,逕自繞來「聽濤居」。  

  「四少爺?!」  

  再問一聲,依舊無人應答。  

  頓一下,索性將門推得更開一些,抬腳走了進去。  

  廳裡沒有人,內室也沒有人,怎麼會呢?人沒在為什麼會點燈?腳跟一旋,繞到盤金繡圍屏後面。

  嗄?  

  人還未完全走進去,已慌忙蒙住眼睛退了出來,一顆心突突亂跳。  

  該死!該死!  

  那傢伙洗澡幹嗎不關門?不關門倒也罷了,居然還給她睡死在大木桶裡!害她直直闖進來。幸好,沒人看見。

  她雙頰一陣燙熱,低了頭,慌慌張張地往外跑。  

  一口氣跑出「聽濤居」,膝蓋一軟,蹲在花園的籬笆牆邊大口大口喘氣。  

  嚇死她了!  

  那感覺,像做了什麼虧心事似的。但,有什麼好害怕的?他昨晚幫她擋了一剪,她今晚來給他換藥,多麼理所當然,義正詞嚴。  

  然而……然而……  

  為何她心裡總像揣了一隻不安分的螞蟻?輕輕地爬,慢慢地撓,在向來平靜無波的心田間蜿蜒勾爬出深深淺淺的溪渠,汩汩湧動著騷亂不安的情緒?  

  並不是第一次看見男人的背脊,以前在丹霞山,時時會有一些被野獸咬傷的獵戶,或者跌下山谷的樵夫,他們前來求醫,袒胸露背是無可避免的。  

  那個時候,她在父親身邊幫患者上藥療傷,從不會覺得男女有別,授受不親。  

  然而,想起她剛才無意中撞見的情景。  

  他閉目坐在桶中,長長的黑髮解開來,隨意披在肩頭,偶爾一兩綹落在水面上幽幽地散開,稱著白皙得有若女子的肌膚,黑白分明,驚心動魄。而一顆顆飽滿潤澤的水珠在霧氣氤氳裡閃動著晶燦的光澤,又彷彿為他鍍上了一層流轉晶光。

  她一直以為他纖瘦秀美得帶些脂粉氣,可是,剛剛他裸露在外的肩部線條卻又那樣粗獷有力,引人遐思。

  原來,男人也可以用「引人遐思」來形容……  

  驀然想到這裡,她雙頰又如天邊的火燒雲般燒燙起來。  

  怎麼會這樣呢?難道,僅僅因為他是她名義上的夫君,她便自覺不自覺地對他另眼相看了?  

  還是,僅僅因為他有著一張好看的皮囊?  

  他比她所見過的任何獵戶、樵夫都要生得好看,難道,僅僅因為這樣,她便忘了,他的內心其實有多麼醜陋無恥?

  不!不可以因為這樣,便被他迷惑,失了自己自由不被束縛的心。  

  「喂!笨丫頭!」  

  司徒聞鈴霍然一驚。  

  她揉揉眼睛,待看清眼前那張戲謔的俊顏,抿了抿唇,淡然問道:「有事嗎?」  

  好冷淡!  

  謝慕駿誇張地打了個哆嗦,自顧自坐到她的對面,剛剛沐浴過的身子帶著一股清爽好聞的草葉香氣,沖淡了室內凝神檀香的濃烈氣味,讓司徒聞鈴昏然欲睡的精神為之一震。  

  「別見到我就好像見到鬼似的,今晚我來替你守夜,絕不吵醒慕澄就是。」他略帶討好地說。說著,皺皺鼻子,這檀香會不會點太多了啊?香味刺鼻!  

  還來不及發表意見,司徒聞鈴已然淡淡地道:「不用了,今晚加重了檀香的份量,一般人受不了,你還是回去吧。」

  一般人受不了?  

  「難道你不是一般人?」他挑著眉毛斜眼睨她。  

  她神色不動,「我是吃了解藥的一般人。」  

  「吃了解藥還打瞌睡?」  

  司徒聞鈴臉蛋微赭,伸指不太自然地撥了撥秀額前散亂的青絲,「以後不會了。」  

  「還有以後?」他咧開嘴,彷彿自她眼底一閃而過的赧然之色,讓他有一種佔了上風的得意的感覺,「去去,你給我下去休息。」  

  不耐煩的語氣裡添多一絲霸道的命令。  

  她聽了,微微一笑,那笑容,看在他眼裡,不知怎地,竟有些被嘲弄的感覺。  

  不會是這檀香在作怪吧?  

  他皺鼻,扇了扇眼前的空氣。然後,他聽見她說:「你這算是憐香惜玉嗎?」他大概對每個女孩子都這樣吧?

  他一怔,半晌腦子轉不過彎來。  

  什麼意思?憐香惜玉?  

  她以為她是香,還是玉?  

  有些惡趣味的笑意浮上唇角,「喂,你是不是吃錯藥了?」  

  吃錯藥?  

  不,不會。  

  她好歹也是神醫之女,絕不會犯那麼低級的錯誤。  

  司徒聞鈴斂眉,正要否決,他卻不知怎地,似是又被她一本正經的模樣給逗樂了似的大笑開來,「不然,你為什麼說我憐惜你?」  

  她的臉色驀然一變,貝齒狠狠咬住下唇。  

  沒錯,她為什麼要說這樣逾矩的話呢?她以為自己是什麼?她不過是……一個不知好歹妄自尊大的丫頭而已。

  「我只不過是在提醒你,三小姐資質不若常人,經過太醫院三大太醫會診之後,已然可以斷定,再厲害的鎮靜藥都無法使她深度昏迷,」語氣略頓了一頓,如此奇怪的病症,別說是她,就連經驗豐富的老太醫,也是聞所未聞,見所未見,尤其是,當略略將她迷暈之後,無論是她的脈象、氣色,或者是呼吸的頻率都是正常又正常,好像原來還未曾痊癒的瘋症一下子脫體而去了。  

  怎麼會這樣呢?她怎麼會無緣無故好了?又無緣無故病了?  

  老太醫百思不得其解,而慕澄醒來之後,雖不像昨日那般歇斯底里,但對人的戒懼與防備之心卻在遭謝慕駿一掌擊暈之後,猶有過之而無不及。  

  是以,王妃才在萬般無奈之下,懇請司徒聞鈴留下來繼續照顧慕澄。  

  「今日檀香的劑量,平常人只需吸收三刻,便足以大睡三天,如果你覺得頭暈,千萬不要強撐。」

  頭暈?  

  沒、沒有……  

  謝慕駿捧住腦袋,滿不在乎地掀了掀眼皮,然後是「咚」的一聲,額頭重重撞在桌面上,呼呼地睡著了。

  司徒聞鈴揚起一邊眉毛,忍了很久,終於還是忍不住,搖頭失笑。  

  將裝了解藥的白色小瓷瓶拔開木塞,塞到謝慕駿的鼻尖下,司徒聞鈴站起身來,動一動趴睡得有些酸麻的頸子。

  眼角餘光不意瞥到他衣袖上的點點濕意。  

  衣服是剛換的,黑色,即便沾染了血跡也不會顯得分明。她的心「咯噔」跳了一下,舒展的手臂慢慢垂下來。

  目光凝著那些濕痕,一眨也不眨。  

  他洗完澡後沒重新上藥?傷口浸了水是會惡化的呀。他到底懂不懂?  

  眉間掠過複雜之色,她小心翼翼地走過去,頓了一會兒,咬牙扯開他的衣襟。果然,黑衣下面的白衫都粘在胳膊上了,濃濁的血跡在衣袖上暈染浸開,版圖愈擴愈大。  

  方纔,若不是他昏睡過去,若不是她無意中瞧見黑衣上濕濕的痕跡,他預備就放任這血一直流、一直流下去?

  歎一口氣,任命地從藥箱裡翻出剪刀,割開被血粘住的白布,上藥,再細細地包纏住從手臂一直延伸到手腕的傷口……  

  仔細地做完這些,她才略微鬆了一口氣。  

  清澄目光落在謝慕駿依然熟睡的俊顏上,他眉頭緊蹙,彷彿仍然帶些莫名其妙與不可思議。想到他剛剛一邊還說著:「頭暈?沒有。」一邊就那麼「咚」一聲倒下去,緊繃的唇線勾了又勾,彎出一道自知曉他的身份以來,第一抹不帶任何譏嘲與戒備的甜美笑弧。  

  「呵——」  

  突地,靜謐的房間內傳來一聲細微的聲響。  

  司徒聞鈴脊背一僵,驀地旋過身去。  

  只見原本睡得很熟的謝慕澄已不知什麼時候翻身坐了起來,整個身子懶懶地斜靠在床榻上,一手掩著嘴,顯然是剛剛打了個呵欠,微瞇的雙瞳中透著一抹清靈的寒光,安安靜靜地,沒吵也沒鬧。  

  「你……醒了?」一怔過後,司徒聞鈴微微一笑。  

  凝神檀香的作用,對於謝慕澄來說,當真是微乎其微啊。加再多劑量,竟也是枉然,為什麼會這樣呢?她暗暗打量著謝慕澄。  

  慕澄彷彿沒有聽見她說了什麼,自顧用手指拉拉自己的頭髮,又摸摸衣裳,然後抬頭望了望帳頂,半晌,才慢吞吞地說:「給我一面鏡子!」  

  鏡子?  

  司徒聞鈴四面環顧了一下,這屋子裡能砸的不能砸的全被她砸光了,怎麼還可能留下那麼危險的東西?於是,溫聲勸道:「是不是想梳洗?我去給你打盆水來,哦,你肚子餓不餓?想吃什麼我去做。」  

  投在帳頂的目光收回來,落在司徒聞鈴身上,皺了皺眉,「你是什麼人?」  

  「我?」確定謝慕澄的表情非常正常,司徒聞鈴才放心地笑一笑,說:「我是新來的……」丫頭兩個字始終說不出口,算了,隨她怎麼理解吧。  

  「這裡又是什麼地方?」  

  「你的家——靖王府呀。」  

  「我的家?那我呢?我是什麼人?」  

  司徒聞鈴愕然愣了一下,「你是謝家三小姐,謝慕澄。」  

  話音重重地落下來,而後又是一陣靜默。  

  司徒聞鈴偷覷著謝慕澄的表情,驚訝的,滑稽的,忍耐的,不可置信的……彷彿是一不小心吃下一口咀蟲,或是眼睜睜吞下一隻蒼蠅。  

  那表情讓她不自禁打了個寒顫,雙手在背後緊緊交握住。  

  會發病嗎?那是發病的前兆嗎?  

  若是如此,她又該怎麼辦?  

  下一刻,謝慕澄果然爆發出一陣驚天動地的大笑。  

  「哈哈哈哈……」她捧著肚子,在床上笑得打跌,「臭老天,沒想到你這麼厚待我,哈哈……」  

  司徒聞鈴忍耐著將雙手摀住耳朵的衝動,胃部開始打結。  

  完了完了,又發作了!  

  這會兒,她要不要趁她不備擊暈她?或者,拿根繩子先綁住她?  

  心裡正自忖度著,不知該如何是好。驀然感覺到一隻溫暖的手掌悄悄覆住自己在身後交疊的雙手,微微緊了緊,像是一種無聲的安慰。  

  謝慕駿?  

  他也醒了?  

  好了——  

  她不禁吁出口氣,慌亂緊張的心緒在他一個無聲的動作之下,竟奇異地安定下來,不再覺得那笑聲失控又恐怖……

  「喂!小丫頭,你過來!」謝慕澄似乎是笑累了,揉了揉發酸的腮幫子,沖司徒聞鈴勾勾手指。  

  她頓了頓,慢吞吞地朝床沿那邊走過去。  

  「你是我的丫鬟?」  

  司徒聞鈴猶豫一下,微微點了點頭。  

  「那你告訴我,我是一個什麼樣的人?」  

  這個問題難住司徒聞鈴。  

  雖然她在這府裡已有半年之久,但,卻從未聽人提過這個三小姐究竟是一個怎樣的人。若不是這些天她病情加劇,或許,再過一年半載,她們之間也不會有任何交集。  

  她眼眸一轉,忽然指著兀自裝睡的謝慕駿問:「三小姐不記得自己是誰,那麼,記不記得他呢?」

  雙生子之間,應該是有超越常人所能理解的默契吧?  

  或許,她會記得他?  

  司徒聞鈴還在這樣猜測著,沒想到——  

  「他?」謝慕澄天外飛來一句,「不就是你的愛人咯?」  

  轟!熊熊被雷劈到!  

  司徒聞鈴傻眼,感覺自己的臉有如灶上鼎,汩汩噴湧著沸燙的高溫。  

  她、她、她,真的是書香世家的大小姐?  

  「這有什麼不好意思的?」謝慕澄從床上跳下來,大咧咧地拍拍司徒聞鈴的肩,「你喜歡他就跟他說,在我們那裡,女孩子追男孩子是很平常的事。」  

  「你們……那裡?」  

  「呃?」察覺失口,謝慕澄撓撓頭,想一想,再看向司徒聞鈴的時候,表情忽然變得有些神秘,「跟你說也不是不可以,不過,你可能不會相信。」  

  「是嗎?」眼角餘光又下意識地瞟過謝慕駿。  

  他是醒著的吧?  

  那麼,剛剛慕澄說的話,他是否已然聽到?聽到了,又會怎麼想呢?他會相信嗎?若是相信了,又會不會覺得她是一個輕佻的女子?  

  她是不是應該向他澄清一些什麼?  

  她其實,根本沒有……沒有喜歡他呀。  

  心思紛紜,以至於,謝慕澄接下來說了一些什麼,她根本沒有聽清。  

  「對吧?我說了你不會相信吧?」謝慕澄懊惱地推了司徒聞鈴一把。  

  「嗄?」司徒聞鈴猛地回過神來,「你說、說什麼?」  

  腦門上被輕輕彈了一指,低沉嗓音緩緩漫開,不知道什麼時候,謝慕駿已然站了起來,「傻丫頭,她說她是從未來世界來的。」不疾不徐的語音道出一個聳人聽聞的答案。  

  「未、未來世界?」什麼意思?  

  司徒聞鈴滿臉詫異,忘了質疑他剛剛的舉動為什嗎會那般親密?  

  「很奇怪麼?」謝慕澄聳聳肩,替自己倒了一杯涼水,杯子太小,喝得不過癮,她索性對著壺口骨碌碌灌了個痛快,「我本來也不肯相信啊,但事實就是如此。我不是什麼小姐,也不是你們這個時代的人,我本來被一群王八蛋追殺,後來汽車剎車失靈,車頭直直撞向汽油罐,到底撞沒撞上我也不知道,醒來之後就發現自己在這裡了。」  

  慕澄攤了攤手,瞧瞧這個,又瞧瞧那個。  

  「你們還是不信?」  

  「呃。」謝慕駿摸摸鼻子,這真是一個複雜的問題。  

  要說他不信,但,他知道真正的慕澄絕不會說出這樣的話語;但若要說他相信,那麼,慕澄呢?真正的慕澄又去了哪裡?  

  「如果你要讓我相信,你先要告訴我,謝慕澄去了哪裡?」  

  「我哪知道?」「慕澄」不以為然地坐下來,右腿習慣性地擱到左腿上,蹺啊蹺,「如果我事先知道我不會死,也沒被壞人抓,這幾天我幹嗎像瘋子一樣?」早知道她有一個這麼高貴的新身份,而非窮凶極惡的大壞蛋們為降低她的警覺性而製造的混淆視聽的煙幕彈,她早八百年前就放下心來好好享受了,哪裡還會等到現在?  

  其實,仔細想一想,臭老天對她其實也挺不賴。  

  居然讓只在電影小說裡面才會出現的超幸運情節發生到她的身上。  

  穿梭時空!  

  呵——  

  這一下,那些凶神惡煞的大野狼們全都別想找到她了吧?  

  哈哈……  

第4章(2)  

  「你相信她的話嗎?」  

  問話的人負手站在府內佔地遼闊的人工湖畔,眼望著青藍色的湖水,雙眉緊蹙,表情是從未有過的冰冷凝肅。

  然而,聽話的那個人卻一徑坐在石凳上,雙手托腮,兀自沉浸於自己的思緒裡,苦苦思索。  

  怎麼會這樣呢?  

  那個人體質為什麼會那樣特別?那麼重的迷藥,怎麼會對她全無作用?  

  為什麼?  

  為什麼?  

  久等不到回應,謝慕駿萬分不耐地扭轉頭來,見到呆怔的司徒聞鈴,面頰狠狠抽搐了兩下。  

  這丫頭,總是那樣讓人恨也不是愛也不是。  

  一會兒傻得可笑,一會兒又冷淡得拒人於千里,更有甚者,竟然徹底將他漠視到底。  

  在她之前,還沒有哪個女人敢在他說話的時候閃神呢。  

  她,是第一個!  

  雖然那瘋女人曾說她喜歡他,但,那個女人說的話,又怎麼能相信?  

  他可不認為,一個女人會在自己喜歡的男人面前一再閃神。  

  「喂!」他蹙眉。  

  她還是毫無反應。  

  他只得轉身,邁步走近。  

  石桌上傾下來大半陰影,遮蔽了明亮的月光,司徒聞鈴微微蹙眉,下意識地抬頭看了一眼。  

  「嗄?」過於逼近的男性俊顏讓她嚇了一跳,直覺撫上怦怦亂跳的胸口,「你幹嗎?」清靈眸子戒備地瞪圓。

  他哼笑,「回神了?」  

  「你……男女有別,下次叫人不要靠這麼近!」她視線下移,極力把心思放在他胸前的紐扣上,然而粉頰卻不爭氣地飛上兩朵紅雲。  

  怪了!她的心跳好端端的急促個什麼勁呀?  

  「好啊,下次我叫你的時候,只要你別再發呆就行。」他薄唇漾笑,意猶未盡似的,食指故意輕觸她低垂的眼皮,嚇得她急忙揮手,趕蒼蠅似的。  

  怦怦!怦怦!  

  「你剛剛在想什麼?」食指被她揮開了,他無所謂地在她的對面坐下來,漫不經心地問。  

  司徒聞鈴有些氣惱地別過臉去,明顯地不想理這個太過隨便的人。  

  「嗯?又發呆?」懶洋洋的聲音,卻足具威脅力。  

  司徒聞鈴畢竟年輕,又是姑娘家,面子裡子都薄,心裡雖然惱恨,卻終究怕他果真又有什麼輕薄舉止,只得忿忿然地拉回視線,「未知四少爺有何吩咐?」  

  「我問你剛剛在想什麼?」他好興致地重複一句。  

  「謝府裡的下人難道連想法都要一一向主人報告?」  

  「那倒不用。」  

  她抿唇,瞪著他,不語。  

  他聳聳肩,「好吧,那我總可以就剛才慕澄說的那些話語,向你討個建議吧?」他口氣過於委婉,她一時反應不過來,直到他的食指再度覆上她的眼皮,才嚇得她差點彈跳起來。  

  「那麼喜歡發呆啊!」他再度哼笑。  

  她氣急敗壞,「你就那麼喜歡動手動腳啊?」  

  他正色,思索良久,才搖了搖頭,「不是。」  

  他容色正經,口吻嚴肅,讓她一時哭笑不得。  

  而且,他說不是,那又是什麼意思呢?他不喜歡動手動腳,卻又偏偏老是招惹她,這……又是為了什麼?

  眼看著那個丫頭眼色持續恍惚,完全不像其他女人那樣,看到他就像螞蟻看到蜜糖。雖然那感覺讓他一度很厭煩,但此刻,面對著感官遲鈍的司徒聞鈴,謝慕駿卻自覺沮喪得像很有把握卻輸掉比武的劍客。他承認,在她面前,他變得好似不是自己了,竟然一點吸引力也無。  

  一點點淡淡的失落感充塞於胸臆間,不多,真的只是一點點,但已讓他感到鬱悶。  

  食指改為輕叩桌面,他淡淡說道:「你也累了,早些歇著去吧,明日一早,我派人去報官。」  

  「報官?」司徒聞鈴愕然回神。  

  「不然,你有更好的建議?」俊眸微瞇,看來,還是那個來歷不明的女人更有吸引力啊。  

  「為什麼要報官呢?那並不是她的錯呀。」  

  「你相信那個女人的話?」  

  她遲疑一會兒,認真道:「我不是相信她的話,我是相信醫者的直覺。」  

  「醫者?」他斜眼睨她。  

  她漲紅臉,尷尬地避開他的視線,低聲說:「是女人的直覺。」  

  「我還差點以為本朝終於出了一位女大夫呢。」他放肆大笑。  

  她咬住唇瓣,神色之間卻慢慢平靜下來。  

  金碧皇朝建朝幾百年,的確不曾有過女子行醫的先例,但這就那麼好笑嗎?  

  幼稚!  

  她心裡頗不以為然。  

  謝慕駿笑著笑著,便有些詫異,揚眉瞅著她,「我要的不是直覺,而是理由。難道你以為,我會僅僅只憑你的直覺就相信那個女人的胡言亂語?」  

  「不,你相信的不應該是我的直覺,而是,你不能冒險。」  

  他一愣,「為什麼?」  

  司徒聞鈴微微一笑,「因為,你也不能確定,這個胡言亂語的女人究竟是不是真正的謝慕澄。」  

  話音還未落,幾乎是立刻的,謝慕駿再度揚聲大笑,「小丫頭,不要隨便臆測別人的心思,你沒有透視眼,也不會讀心術,說出來只會暴露你的無知。」  

  清妍小臉驀地白了一下,但,那雙靈靈水眸卻帶著執意的堅定,直直瞅著他,害他一個莫名其妙的恍神搭上心跳加速了。  

  這丫頭維護那個女人的模樣,竟那麼那麼像他自己。  

  只不過,他們維護的人,一個是真,一個是假。  

  她以為他看不出來那個女人是假的嗎?雖然她和慕澄長相一樣,但性子卻完全不同。畢竟,他和慕澄是一母雙胞的孿生子呀!  

  笑容裡微微透出一些落寞苦澀的意味,毫無準備的,他竟然脫口而出:「你只知慕澄患有失心瘋,卻不知道她是如何患病的吧?」  

  話才出口,連他自個兒都嚇了一跳。  

  怎麼會說?為什麼要說?  

  那件事,那件往事,已經過去那麼多年,為了隱藏這個秘密,府內下人換過一批又一批,才讓他總是記不住丫頭小廝的長相名字。  

  這個丫頭,更應該是新來沒多久的吧?  

  他為什麼要對她提起?  

  然而,在他駭然怔住的同時,卻又發現,說下去並不難,那些對於他來說,深切自責著,難以啟齒的往事,對她說出來,其實並不難。  

  「你沒有見過從前的慕澄,你不知道,在她沒有患病之前,是一個多麼討人喜愛的女孩,她文靜、乖巧,愛靜卻並不憂鬱,她尤其喜歡笑,笑起來的時候,百花為之羞顏……」他靜靜訴說,覷著明月的黑眸溫柔而感傷,那低沉富有磁性的嗓音幽幽蕩在皎白的月色裡,連月光都彷彿突然暗了一下。  

  「慕澄出生比我早一點點,她排行第三,我是老四,而我卻從不肯喊她一聲姐姐……」如今想來,他是多麼幼稚,「她卻從來不曾惱我,即便總是被我捉弄,她也只是無奈地瞅著我,笑說,慕駿,你該怎麼辦呢?你這樣子淘氣,將來被你喜歡上的女孩,該用多大的耐心等待你成長呢?」  

  說這話的時候,他的眼滑過她的眼。讓她的心沒來由地亂了節拍。  

  但,被他喜歡上的女孩子,關她何事?關她何事呢?  

  他會看她,是湊巧的吧?  

  是湊巧而已。  

  她這樣告訴自己,手指在石桌下緊緊絞著衣襟。  

  「慕澄幾乎不曾獨自出過門,唯一的一次,是去軍營為父親送她親手做的冬衣,那一次,讓她遇上聶行風。」嗓音驀地一冷。  

  「聶行風?」司徒聞鈴困惑地重複一句。  

  這個名字,有點耳熟。  

  「你認識他?」謝慕駿瞇眸。  

  她偏首想了一想,還是搖了搖頭,畢竟,丹霞山是那麼偏僻呀。  

  或許,是她記錯了吧?  

  冷冷地哼了一聲,謝慕駿語帶冷誚地道:「天下賊匪之首,沒聽過他的名字的人還真是不多,」頓一下,「只不過,那個時候,他並不叫聶行風。」  

  對著月光的俊顏,忽然露齒一笑,讓她的心陡然打了一個寒顫。  

  原來,是天下賊匪之首啊,難怪她覺得耳熟,應該是曾在山下小鎮的通告欄上看過無數次了吧?  

  隱隱地,她覺得這並不是一個輕鬆的故事。  

  果然——  

  「那個時候,他只是父親軍營裡一個面目模糊的小兵,若不是慕澄愛上他,我們誰都不會注意到他。」

  「後來呢?」她心頭一緊。  

  「後來?後來自然是被娘親知道了,第一次狠狠地教訓了慕澄,然後將她關起來,日夜輪流派人監視,並且,開始積極籌備她的婚事。」  

  王府千金與平凡小兵相戀,這種結局可想而知。  

  「慕澄日日哭泣,死活不肯嫁人。某一夜,我偷偷前去看她,她已不哭不鬧,神情隱忍堅定。她說,那個人一定會來帶她走,他不會丟下她一個人。她對他,從未有過懷疑。我再也看不下去,於是,我去求母親,我知道,就算那個小兵肯冒著危險前來,如果母親不肯放手,他們還是沒有辦法逃走。我沒有想到,母親會答應得那麼爽快,她說,後日,她會陪爹去丹霞山探訪一位故人,我可以去把這個消息告訴那個人,如果他有膽子來,就帶走慕澄吧。我聽了,極為開心,馬上跑去將這個好消息告訴慕澄。」  

  丹霞山?  

  故人?  

  司徒聞鈴苦笑。  

  在她的記憶裡,父親去世之前,王爺從未曾與王妃一起出現在丹霞山過。  

  所以,他們沒有去丹霞山,這一定是一個陰謀。  

  「我們一起激動地等待。那一天,很快就到來了,府裡如往常一樣平靜。我在『落雪軒』外等了很久,沒有見到他,我以為他膽小不敢來,便自己打暈守衛,偷偷將慕澄帶了出來。我本來打算先將慕澄安頓在客棧,然後自己去軍營找那名小兵,誰知,剛出府門,便有父親的近身侍衛急急奔回來,說父親遇刺,身受重傷。」  

  司徒聞鈴深深地歎了一口氣。  

  「我們嚇了一跳,搶過馬匹,慌忙騎馬出城,到了未明湖畔,遠遠的,已可看到盔甲鮮明、整齊肅穆的大隊人馬。那時候,我已預感到不妙,母親對我說的,輕車小路,探訪故人,絕不會是這樣的,這分明是一個陷阱。我心頭跳得飛快,想要拉住慕澄,可她好像也有預感一樣,不顧一切地打馬衝入隊伍……」  

  心驀地一痛。  

  她望著他的眼睛,天上明月,彷彿斷成兩半,跌落黝暗潭底。  

  他繼續往下說:「那一刻,我簡直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  

  即便過了這麼久,如今想起,那種痛苦與懊悔的感覺依然如昨,強烈得令他呼吸困頓,「我看著被太醫團團圍住、昏迷不醒的父親,看著倒在血泊之中,渾身插滿箭簇,被插得像一隻刺蝟的小兵。那個時候,我才知道,原來那個小兵一點也不普通,他就是大名鼎鼎的聶行風,令所有衙役捕頭們大為頭痛的賊匪!我無法相信,我不知道我在這件事裡到底扮演了什麼樣的角色?是我告訴他,今日父親會帶著母親出外訪友,輕裝簡從,怡然自得,然而其實卻是重兵環伺,天羅地網。同樣,也是我告訴慕澄,我會將她親手交給她的心上人,看著他們遠走高飛。但事實卻是,我親手將她推至那個人的屍體邊。」他邊說邊笑,自嘲的、涼薄的笑容,打碎了他臉上那種總是滿不在乎、玩世不恭的面具,內裡一個真實的他,其實……不過是個被人利用的傻子!  

  他多傻!對不對?  

  是他讓慕澄親眼目睹了那麼殘忍的一幕,是他自作聰明,是他是他都是他的錯!  

  重新翻檢傷口,才發覺那些痛楚的感覺,一點都沒有消失,傷口仍然在那裡,以為結了痂,而其實,只是被刻意忽略了而已。  

  那裡,仍然在淌血,一直不曾停過……一直……
引言 使用道具
zerosmall
王子 | 2010-9-8 11:18:15

第5章(1)  

  舊日重門閉了。  

  剩踏濕春泥,  

  亂粘芳草。  

  人面難逢,  

  花容依舊,  

  斷腸聲聲啼鳥。  

  ——陳星涵·探春慢  

  故事說完了,司徒聞鈴怔怔地看著他,目光閃動,良久不說話,只是注視著他。  

  她看著他強硬的身姿,倏然繃緊的下頜,一輪明月靜靜地掛在他的頭頂,他表情平靜,唇邊甚至還帶點笑意,只是,一雙眸子裡卻有著說不出的蕭索悲涼之意。  

  在那一剎,陡然地,她竟開始渴望,自他臉上再度看到以往那般輕佻舒慵的表情,那樣的謝慕駿才是她所熟悉的,他不會難過,不會痛苦,因為他是謝四少,是散盡千金只博一笑,是處處留情只為無情的四少爺,沒有什麼能夠打擊到他,他不會在乎,永遠不會……  

  歎一口氣,慢吞吞地,一字一句,她說:「那並不是你的錯。」  

  他身子一震,有好一會兒,她覺得,他沉鬱冰涼的眼神就要融化了,然而,錯眼之間,他神色一變,淡然笑容,如一朵開在懸崖邊的紅蒺花,飄搖、冷峭。  

  「你在同情我?」  

  熟悉的哼笑聲又起,讓她有一剎那的恍惚,懷疑剛剛自他臉上看到的脆弱表象都只是她腦海裡的想像。

  於是,她也笑了,微微地,溫和地笑,「不是同情,一個丫鬟怎麼會同情少爺?無論如何,我們失去的總是比你多。」  

  「你?」他身子忽然朝前逼過來,直視她微笑的眸,「失去過什麼?」  

  她仍然在笑,那樣溫和淡靜的笑容,有時候,往往只有揭開自己的傷疤,才能撫慰他人的傷口,「失去爹娘,失去家園,不能做喜愛的工作……」  

  「你喜歡做什麼?」他理所當然地打斷她。  

  她默然不語。  

  謝慕駿揚眉,「做女大夫?」  

  她愣了一下。  

  他毫無顧忌地大笑起來,「有志氣!有意思!哈哈……有趣!」  

  那充滿嘲諷的笑聲令她皺眉,不是他的錯?同情?撫慰他的傷口?  

  錯錯錯!  

  是她想錯了!  

  這人,根本就是一個惡劣至極,可惡至極的傢伙!  

  她實在不該心軟,更不該告訴他,這個天真又不切實際的想法。  

  「四少爺,如果你沒有別的吩咐,我想回去歇息了。」她雙手按桌,慢吞吞地站起來。  

  他挑眉,由下而上斜睨著她,半晌,才像是終於想起來的樣子,「我們有討論出該如何處理那個假……女人的問題嗎?」「沒有。」  

  「喔。」俊眸隱約閃過一抹異常淡笑,「坐下,繼續。」  

  司徒聞鈴好脾氣地微笑,「一個丫鬟能有什麼看法?四少爺還是找別人討論吧。」  

  一臂橫伸於前,擋住她的去路。  

  「你真有當丫鬟的自覺?」他眨眨漆黑的眸,勾笑。  

  聞言,她立刻警覺地挺直脊背,凝視著他的眼神充滿防禦的意味。  

  「咦?怎麼突然緊張成這個樣子?」他玩味地伸指,輕捉住她的下頜,湊近臉仔細端詳她,「難道,你真有什麼秘密瞞著我?」  

  熱氣撲面而來,心漏跳了一拍。  

  「我……有什麼秘密?」  

  大概因為太過關注於他的話語,就連他摸上自己臉頰的動作都忽略掉了,她竟然沒有任何抗拒的意思。

  黑眸掠過惡意的微笑。  

  「沒有嗎?那麼,我是否可以理解為,你已對我毫無保留?」  

  拇指刮過她嫣紅的唇瓣,那柔軟濕潤的觸覺,令他的心微微悸動。  

  真可笑!  

  不過是一個小丫頭而已,他的心情竟因她剎那的緊張失控而大好。  

  然而,有什麼關係呢?  

  不管怎樣,她能取悅於他,就好!  

  那樣一些虛幻的甜蜜,即便是假的,也可讓他的心溫柔地麻醉下去,不再感覺到痛苦。  

  「四公子請自重。」誰知,她卻驀地朝後退了一步。  

  瞪著他,齊眉劉海下的眼眸漆黑如墨玉,卻看不出是窘迫還是惱怒。  

  嘖,無趣!  

  謝慕駿收回被涼在空中的手指,摸摸自己的下巴。  

  良家女子呵,難道非如此才可以顯示自己的清白骨氣?  

  「別緊張,我就算是惡狼,也會擇人而噬。」  

  要他自重?其實,他一向自重得很,對良家女子,他向來敬而遠之,只是,今夜有些反常,或者,不只是今夜,自他看到她的第一眼起,他便非常喜歡挑逗她,招惹她。  

  或許,他的確是該好好反省一下了。  

  他笑,帶點自嘲與邪惡的。  

  眼睛,驀地被狠狠刺痛了。  

  那樣的笑容,讓她覺得心痛。  

  為什麼會這樣呢?  

  前一秒,她差點以為自己可以安慰他,差點以為他們可以做彼此交心的朋友,然而,下一秒,他臉上的表情已瞬息萬變。  

  那樣嘲弄的,不屑的,冷淡的,虛偽的表情深深刺痛了她。  

  他當她什麼?  

  只是一時排遣寂寞的緋緋紅粉?  

  他究竟當她是什麼?  

  司徒聞鈴竭力維持著平靜的語氣,淡淡地說:「四少爺若是惡狼,府內也沒有狼食。」  

  呃?狼食?  

  謝慕駿雙眼一亮,看著她,咧嘴笑了。她這個比喻讓他想起街尾王大娘的水晶豆腐羹,嫩白、糯甜,而且清香撲鼻。

  就像是——她白嫩且微泛紅暈的雙頰。  

  笑容漸漸擴大,一抬眸,卻發覺她已轉身離去。  

  笑容微微一垮,便覺有些無趣。  

  半晌,忽然對著她即將消失的背影,圈指大喊:「為什麼你從不自稱奴婢?」  

  遠去的身影驀然一頓,下一瞬,已拔足跑了開去。  

  只餘他自個兒的聲音久久迴盪在耳際。  

  那麼突兀又響亮,沒嚇到人,倒嚇了自己老大一記。  

  訕訕然放下圈住的手指……  

  有些莫名其妙,他今天到底是怎麼了?  

  為什麼淨是荒腔走板的失常?  

  為、什、麼?  

  午後,珍膳樓。  

  她越來越擔心,臉色越來越沉重。  

  「你瞧,這麼漂亮的首飾盒,送給丁當,她一定喜歡;還有還有,喏,這根煙斗,送給陶伯伯;還有阿豪……」眼珠滴溜溜地在攤開一桌的禮物上面搜尋,「啊!找到了!這塊鑲銀虎玉,是送給阿豪的。」少女興奮地說著,可神情卻是掩不住的疲憊。  

  司徒聞鈴咬了咬下唇,抑住眉間隱隱的憂色,看她那麼開心,實在不忍心打斷她。更何況,在這人地兩生之處,她的快樂又能維持多久?  

  司徒聞鈴暗暗歎了一口氣,強作笑顏,「還有你的父母呢?這根珠釵……」  

  「父母?」少女撇撇嘴,「我沒有父母。不過……」眼珠一轉,找到一物,她一把抓起來,「我也幫王妃挑了禮物。」  

  是一條色彩艷麗、花紋繁瑣的香帕。  

  以一個千金小姐的眼光來看,這帕子是太粗糙,也太俗氣了些。  

  但她知道,王妃一定會喜歡。  

  這幾日,她看在眼裡,王妃對這個失而復得的「假女兒」是極盡寵愛之能事,她要什麼,她便給什麼,她不要什麼,她也給。  

  似乎是想要彌補這些年來的虧欠。  

  有好幾次,她話到嘴邊,想要對王妃說出真相,但,怎麼忍心?看著王妃一日一日欣慰感動的笑容,她怎麼能告訴她,這不是那個已然瘋掉多年的謝三小姐?  

  她怎麼能說?  

  然而,奇怪的是,她沒有說,謝慕駿居然也沒有說。  

  他並沒有像他所說的那樣,讓衙差來鎖人,反而三不五時便要到落雪軒裡坐坐走走,顯示他對這個雙生姐姐的關心。

  於是,再沒有人懷疑。即便她行為粗魯,偶爾更會爆出一些讓人大跌眼鏡的粗俗話語,但,她是一個病人呀,一個瘋掉多年才剛剛神奇般好起來的病人,又有誰會跟她計較呢?  

  於是,她便安安穩穩地住了下來。  

  於是,便也成為司徒聞鈴在這府裡,唯一一個交換秘密,無話不談的好朋友。  

  「王妃一定會喜歡的,對吧?年紀大的女人就應該用一些顏色艷麗的東西,這樣才會顯得喜氣嘛。」「慕澄」還在那裡自說自話。  

  司徒聞鈴看她雖如此興奮卻依然掩蓋不住滿臉的萎頓之色,不由得輕聲問道:「你還好嗎?累不累?」

  「不累不累。」「慕澄」滿不在乎地甩甩頭,雙手繼續在禮品堆裡翻找著。  

  逛了一個上午,買了一大堆古物,她想著,到她回去的那一天,這些東西會多麼值錢。  

  「啊!找到了!」包裝精美的禮品盒被推到司徒聞鈴面前。  

  小巧的、精緻的盒子,用紅色緞布細細包裹著,看起來好像是首飾一類的東西。  

  「給我的?」  

  「對呀,拆開來看看!」「慕澄」催她。  

  她笑,「你什麼時候買的?我怎麼沒注意?」  

  「慕澄」得意地眨眨眼,「就是你剛剛看菜牌的時候,我說要去下洗手間,然後就跑到對面……」手指從臨街的窗口指出去,驀然一頓,驚訝得說不出話來了。  

  洗手間啊!沒想到在未來,茅廁也擁有了那麼優雅的名字。  

  司徒聞鈴好笑地順著她的手指瞧過去,神情也是陡然一怔,來不及收回的笑容就那麼凝在嘴角。  

  「吉祥首飾鋪」就位於「珍膳樓」的斜對面,此際,從「珍膳樓」二樓雅座望出去,恰好可以將整個鋪子盡收眼底。

  「原來這樣的女子就是花魁呀!」「慕澄」在一愣之後,注意力便完完全全地被鋪子裡面那個紅衣紅裙的嬌媚女人給吸引了過去。  

  「嘖嘖,真的是柔若無骨耶,連走路都要人扶。」說著說著,不經意間,逸出一個大大的呵欠,接著又是一個,好像上了癮似的。  

  司徒聞鈴抿唇不語,良久良久,移不開視線。  

  原來,那個人的另一面是這樣子的,他還可以不那麼冷誚可惡,他還可以如此體貼溫柔。  

  她看著他親手為女子簪上髮簪,她看著他笑看女人一樣一樣地將飾物佩戴上身,招搖榮寵。  

  女為悅己者容,那麼,他喜愛的是否就是眼前這位卓約美麗的女子?  

  眼睛驀地被刺痛了。  

  好痛好痛。  

  「別緊張別緊張,我們還有法寶呢,那女人搶不走你的相公啦。」「慕澄」察覺到她的異樣,趕緊獻寶似的打開首飾盒,紅色絨布墊子上面擺放著兩枚大小各異,形狀相同的玉扳指,「喏,」頭好痛,像是犯了毒癮似的,「慕澄」猛甩一甩頭,振笑著說:「這是對戒,我們那裡的習俗,婚後男女一人一隻,象徵著套住彼此的心,再也不會變。」古時候沒戒指,權用扳指充當好了。  

  正說著,話音還未落,手指一顫,首飾盒砰然落地……  

  「慕澄!」司徒聞鈴駭然驚呼。  

  然後,眼看著「慕澄」跌倒於地,渾身縮成一團,身子像得了寒熱病一樣,抖個不停。  

  「你怎麼樣,痛不痛?哪裡不舒服?」  

  她急急蹲下身來,想要探「慕澄」的腕脈,卻被她一把甩了開來,額頭撞上桌角,痛得她連抽兩口冷氣。

  然而,「慕澄」比她更要辛苦,淒厲的嘶喊聲從尖利的嗓子裡擠出來,像一把尖刀,劃痛她的耳膜。

  司徒聞鈴忍痛撲到窗口,大街上人來人往,就是不見那道熟悉的身影。  

  驀地,一種無能為力的恐懼的感覺,如潮水一般包圍了她。  

  那個人……不在了,在她最恐懼最無助的時候,那個人,不在那裡……  

第5章(2)  

  「謝謝你。」  

  終於從一片忙碌混亂中抬起頭來,司徒聞鈴充滿感激地望著那個斯文清癯的中年男子。  

  右手背上留下一道深深的牙印,手指屈伸之間還有些隱隱作痛。  

  不過,幸好,這一切都結束了。  

  剛剛的一切,就彷彿是一場噩夢一般,前一刻看起來還那樣正常的人,在後一剎,竟可以判若兩人。

  那是什麼樣的毒?  

  竟可以令人瘋狂若此!  

  秀眸抹上一層憂色。  

  「不用客氣。一人有難大家幫,這是應該的。」孫老闆彬彬有禮地說,「還有,姑娘需不需要送個信回府上呢?」

  「那就麻煩孫老闆了,幫我送個口信到靖安王府……」  

  「靖安王府?」孫老闆神色大變,看看她,又看看床上好不容易安靜下來的千金小姐,「你、你們是靖安王府的人?」  

  司徒聞鈴狐疑地點點頭,「對,這是我家三小姐。」  

  「三、謝三小姐?啊呀!」孫老闆突然激動地朝前走了兩步,又像是驀然想起了什麼,一迭連聲地說,「是三小姐!原來是三小姐!這、這可怎生是好?謝兒她娘,謝兒她娘……」一邊嚷著,一邊急急走了出去。  

  司徒聞鈴愣半晌,轉眸,瞅著剛剛被折騰得死去活來的「慕澄」,低歎口氣,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這刻,不管孫老闆興奮的表情代表著什麼,她們都必須面對了。  

  靜靜地等了一會兒,卻再不見孫老闆的身影。  

  靠在床欄邊,累極倦極的司徒聞鈴迷迷糊糊地盹著了,忽然,樓下嘩聲四起,驚得她猛然清醒過來。

  「四少爺,您來了!」  

  「四爺!您有好久沒來咱『珍膳樓』了!」  

  「四爺!」  

  「四少!」  

  ……  

  似乎沿路都有熱情的招呼。  

  是他……  

  她精神一震,跳了起來。繼而,又不由得苦笑了。  

  如此受歡迎,真不愧是「散財公子」呀。  

  然而,那樣慌亂緊張的心緒卻在陡然聽到他的名字之後,一下子定靜了。  

  腳步聲頓在門口,望出去的視線來不及收回……  

  這麼多天了,自從那日在人工湖畔不歡而散之後,他們彼此似乎都在刻意迴避著對方,就算迴避不及,在落雪軒偶然撞見,也總是別開視線,不曾正面對上一眼。  

  然而,這刻,那般湊巧,一個在門內,一個在門外,門開的剎那,雙眸就這樣對上了!  

  隔著一段距離,她的眼與他的眼在室內靜暗的光線裡相撞,俱是一震,都忘了要移開。  

  「怎麼了?三小姐的病要不要緊?」一道嬌媚的嗓音突兀地插進來。  

  謝慕駿回神,斂眸,神色平靜地越過她,逕自走到病床前。  

  她只覺眼前一亮,在他的身後,出現一位身穿紅衣紅裙的嬌嬈女子,鳳目薄唇,體態豐盈,眼光嬌媚而大膽,這不是剛才與他挽手逛街的女人嗎?  

  紅衣女子只是漫不經心地瞟了身穿藍色布衫的司徒聞鈴一眼,一徑也走到病床前。  

  「怎麼會這樣呢?呀!是誰用繩子綁著她?」女人驚呼。  

  病床上的女子一臉病容,釵落發亂,緊閉的唇邊殘留著一絲乾涸的血跡,柔軟的身子痛苦地蜷縮著,手腕腳踝上都綁著粗厚的麻繩。  

  「這是怎麼回事?」眉微蹙。  

  緊跟進來的孫老闆連忙解釋道:「剛剛大夫來瞧過了,說三小姐中了毒,現在雖然暫時還沒瞧出來是什麼毒,但,大夫說過了,為了防止三小姐傷害自己,還是綁起來比較好。」  

  「我問她唇邊的血是怎麼一回事?」  

  「那是……那位姑娘手上的血。」  

  銳利的眸子閃了一閃,最後落在一直沒吭聲的司徒聞鈴身上。後者看著紅衫女子的背影,正胡亂想著心事,不曾想,一下成了眾人注目的焦點,神情之間便有些懊惱尷尬,站在那裡退也不是進也不是。  

  視線緩緩下移,落在烙了深深齒印的素白纖指上,眸微瞇,半晌,忽然挑唇,哼笑,「自作自受。」

  呃?自作自受?  

  什麼意思?  

  她微怔。  

  不曾想,他又三兩步跨到她面前,一把捉住她的手腕,拉高,湊到他眼前,細看,那月牙狀的齒痕宛如一串珠鏈,嵌入雪白柔膚之中。  

  不由得咬牙。「你是笨蛋嗎?明知道她是那麼危險的人,還整天跟她膩在一起,還敢帶她出府?」

  那鮮艷的血痕映著他黝黑的瞳眸,如簇著兩團火。  

  這……不是有些奇怪嗎?  

  駿少爺關心的人不應該是躺在床上的嗎?怎地他只看了一眼之後卻反倒跟一個小丫頭糾纏不休了?

  紅荔帶著疑問的美眸眨也不眨地打量起起初絲毫未曾引起她注意的,那個小個子平凡女孩。  

  她平凡嗎?  

  是的,太平凡了。  

  她個子不高,沒有窈窕的身姿,身子骨又太細,沒有玲瓏的曲線,容貌不算嬌媚,表情又太過平板拘謹,這樣的女孩子,就算到了軟香閣,也只能當丫頭使,沒有哪個男人會對她感興趣,更何況是謝四少呢?  

  萬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衣。  

  什麼樣的女人才可以得到謝四少的青睞?換句話說,謝四少什麼樣的女人沒見過?  

  他絕不會看中眼前這個呆頭土腦的丫頭。  

  不會!  

  然而,她一定是看錯了,不然,為何她總覺得四少爺看著那丫頭的目光帶了一些惡狠狠的味道?  

  他從來不會用那樣的眼光看任何其他女人。  

  在女人眼裡,他從來都是懶散的,漫不經心的,偶爾多情,偶爾冷淡。如此而已,不會有其他更強烈的情緒,然而,為何他對那個不起眼的丫頭,竟會輕易動了怒?  

  「孫老闆。」不等司徒聞鈴有所回應,他繼續咬著牙說。  

  「哎。」  

  孫老闆趕緊答應一聲,態度誠懇恭謹,比對著最尊貴的客人還要尊敬十分。  

  「大夫既然來過了,為什麼不給她包紮一下?」  

  聽者同時一驚,但卻各懷心事。  

  「珍膳樓」的大老闆孫進財心雖有疑,從沒見過哪個主子這樣關心下人,但,他是謝慕駿呀,正因為是他,那個下人才會有這樣的福氣呀。於是,他慌忙轉身,邊走邊說:「我馬上派人再去請。」  

  「不用了,孫老闆。」司徒聞鈴急忙出聲,唯恐麻煩了人家。  

  「我自己身上帶著藥呢。」黑瞳如玉,柔笑出聲。  

  她的手仍然被他粗魯地握在掌心,掙了幾掙,沒有掙脫,也便由他那樣握著。背後的盯視灼熱得彷彿要燒出兩個洞來,她也只得無奈地歎息。  

  謝慕駿橫眼,冷冷哼了一聲,這丫頭,對著他的時候,可從沒笑得這樣甜哪。  

  心中暗自著惱,握住她手腕的手卻不肯鬆開,另一隻手伸到她面前,「拿來。」  

  「什麼?」  

  「藥!」舌尖吐出一字,俊眉深鎖著,一張臉黑得極為難看。  

  也不知道是在惱她,還是惱著自己。  

  真真莫名其妙。  

  司徒聞鈴的臉卻驀地漲紅了,瞪著他,神色尷尬,就是不說話!  

  他也不肯退讓。  

  二人就這樣彼此互瞪著,像兩頭誰也不肯退讓的獸。  

  孫進財在一旁看傻眼,四少爺的脾氣不好他是知道的,可從沒見他失控到這種地步。沒錯,他是喜歡挖苦諷刺人,偶爾來點惡作劇,但在女孩子面前卻一向溫文有禮,風度翩翩,這會兒,怎地偏偏跟一個小丫頭過不去?  

  勸無可勸,求助的目光只好望向一旁的紅荔。  

  「紅荔姑娘……」  

  紅荔一驚回神,壓下心頭越來越泛湧的酸意,臉漾柔笑,一隻青蔥纖指指著司徒聞鈴的衣襟,「是不是收在這裡?」

  話音才落,還未等司徒聞鈴回答,一隻手已不分青紅皂白地探進去,下一秒,手上果然已多了一隻青瓷小瓶。

  「你?你!」司徒聞鈴驚得舌頭打結。  

  「早說嗎。」揚了揚手中藥瓶,也不顧女孩兒一張俏臉羞惱成熟透的桃子,唇邊泛起愉悅的微笑。

  「坐下吧。」  

  「我不……」  

  聲音還含在嘴裡,雙肩已被人輕輕一按,力氣不大,但已足夠將她按坐在椅子上。  

  司徒聞鈴瞠目結舌,這……這人是怎麼了?  

  眾目睽睽之下,他怎地、怎地?如此無所顧忌?  

  他、他忘了那個嬌媚的紅衣女子了嗎?忘了還有人是跟他一道進來的嗎?  

  就這麼一轉眼,他便忘了,剛剛他們在吉祥首飾鋪裡的柔情蜜意了嗎?  

  歎息的目光掠過充滿恨意的眼瞳,她用力閉了閉眼睛,不,不要,請你不要將我納入你的遊戲之中。

  她不要成為他眾多玩具裡的其中一個!  

  「好了!」磁性而帶著邪氣的嗓音挑逗著她的耳膜,她一驚睜眸,看見一張近在咫尺的俊顏,深邃的黑眸裡綻出一抹不尋常的光芒,像是發現了什麼有趣的玩意。「很舒服是不是?」  

  「舒、舒服?」  

  她慌忙低頭,看著自己被細細塗上藥粉的手指。  

  心裡掠過隱隱的,錯綜複雜的痛。  

  為什麼?為什麼他總是要挑戰她的理智?  

  為什麼?  

  要對她這樣的好?
引言 使用道具
zerosmall
王子 | 2010-9-8 11:19:19

第6章(1)  

  晚來風,  

  朝來雨,  

  心事問春誰托?  

  一塢雪垂垂,  

  西崦路,  

  夢地經慣被花覺。  

  ——鄭文焯《憶梅西崦》  

  清風漸緩,蟬鳴聲聲,時序已漸漸入夏。到了夜晚,白日裡的鬧騰雖已歇止,但因為屋裡有病人,不能開窗,是以仍然顯得悶熱,有一股潮膩的汗味。  

  老闆娘孫田氏是一個圓圓臉圓圓眼的女人,一笑有一對酒窩,看起來頗為賞心悅目。她一邊慇勤地為司徒聞鈴擺飯布菜,一邊,還親自照看著銀質小藥爐。  

  藥爐是王妃從「落雪軒」帶過來的,因為大夫一再叮嚀,病人昏迷之時不可妄動,無奈之下,只得將她留在「珍膳樓」裡調養。  

  原本王妃是想吩咐翠娘過來照看的,可司徒聞鈴執意要留下來,王妃也只好作罷,另撥了兩名丫頭,一名小廝過來使喚。  

  只是沒想到,就連「珍膳樓」裡的老闆娘也直說要親自伺候著,態度堅決又誠懇,司徒聞鈴也只得由著她留下來。

  縷縷藥香悠悠瀰漫,溫暖了這潮膩的空間。  

  「小姑娘,幹嗎不吃?」孫田氏一邊擰著濕毛巾幫「慕澄」擦汗,一邊笑睇神色古怪的小丫鬟。  

  這姑娘看起來身份不一般哪,連王妃都對她另眼相看,喜愛之色溢於言表,而且,她還聽說,三小姐發病之時,她怕主子弄傷自己,硬是沒將自個兒的手背從主子嘴裡強拉出來,多麼忠心的小姑娘,難怪能得到主子們的眷顧。

  孫田氏同樣用欣賞喜愛的目光瞧著司徒聞鈴。  

  「我……有個問題不太明白。」司徒聞鈴咬著筷子,打算開門見山地說,「為什麼你們對待四少爺比王妃還要慇勤呢?」若說是敗家子兒更能得到商家的喜愛與追捧,期盼著他多多光顧,多砸銀兩,這,似乎也說不過去。  

  但若說只是純粹拍王孫公子的馬屁,那麼,為何他們對王妃反而只是恭敬,卻不曾像對待謝慕駿那樣,好似衣食父母一般,巴結討好,唯恐輸於人後呢?  

  「這樣啊!」孫田氏瞇眼一笑,「你覺得我們是在巴結討好四少爺,對嗎?」  

  司徒聞鈴臉一紅,沒料到孫田氏會問得那麼直接,囁嚅道:「我不是那個意思。」  

  「逗你的呢。」年輕豐腴的少婦朗聲大笑。起身換了一盆水,才到司徒聞鈴身邊坐下,唇邊的笑容收也收不住,「年輕人有話憋不住,想到什麼就說什麼,這才合我的性子,要是悶在心裡,只是胡思亂想,把當家的和我想成諂媚小人是小,看輕了咱家恩公,那我才不依哪。」  

  「恩公?」  

  「對呀,你家四少爺是我們的大恩人!」  

  謝慕駿是孫老闆的大恩人?  

  司徒聞鈴眨眨眼,似乎很難消化聽來的這個信息。  

  「他?幫過你們?」  

  那樣的人,總是一臉譏誚的神情,愛捉弄人,又一身的風流韻事,他有那麼好心,有那個閒情逸致去幫助別人嗎?

  「你不信?」圓圓的眼瞪了起來。  

  「不是不信,」司徒聞鈴搖搖頭,「是需要理由去相信。」  

  孫田氏瞪怔了好一會兒,才輕輕歎息:「其實,五年前,四少爺並不是現在這個樣子。」  

  五年前?那是……三小姐染病之前吧?  

  語聲一轉,孫夫人的眼神變得柔和起來,像是沉浸於某些過往雲煙,「進財也不是現在這個樣子,那時候,他還只是一名進京趕考的舉子。」  

  「耶?」舉子?  

  難怪她覺得孫老闆特別儒雅斯文,與一般只是附庸風雅的商人不盡相同。  

  「那時候,珍膳樓也不叫珍膳樓,只是一間小小的酒鋪,因為時值大比之期,京中房舍緊張,爹爹便揀了兩間空房出來,租給貧困一點的學子居住……進財便是在那個時候住進了我們家裡。」  

  雖已是兩個孩子的母親,說到與丈夫初相見之時的情景,年輕婦人的臉上還是飄來兩朵紅雲,「他聰明又勤快,為人更是禮貌謹慎,很得爹的歡心,爹有意把我許配給他,他怕委屈了我,說一定要等高中之後,才肯娶我為妻。

  「又過了半個月,便是大試之期,那一日,他早早進場,原本是躊躇滿志,打算一展長才,誰知,不到一盞茶的工夫,居然因作弊而被趕出考場,取消考生資格。」  

  「作弊?」司徒聞鈴訝然驚呼。  

  「作弊的那個人當然不是他。」孫夫人嫣然一笑,事情過去這麼多年,再提起時,已不若當日那般激動難耐,「他只是揭發他人作弊,不料那人卻反咬他一口,因試題確實握在他的手中,主考官便二話不說將他趕出考場。」

  會有這樣的事嗎?  

  一向官廉民豐的金碧皇朝,也有這樣污穢可恥的事情?  

  「哪個王朝都有清官,哪個王朝也都會有冤案。」孫夫人彷彿是看穿她的驚訝,微微一笑。眼前這小姑娘雖然只是個丫鬟,但,一定被保護得很好。自己比她大不了幾歲,眼角卻已見風霜了。她有些欣羨地望著司徒聞鈴。  

  「後來呢?後來弄清楚了沒有?」  

  「後來,進財不服,四處投遞狀紙。可,他告的那個人當時已被皇上欽點為探花。誰會相信皇上欽點的探花郎會作弊?他若沒有真才實學,那皇上豈不瞎了眼?」輕輕歎了一口氣,「進財一口氣憋不過,一病不起。未料得那個人竟不肯放過我們,一面派了屋主來收屋,一面假意向爹爹示好,誘哄得爹爹簽下借據,實際上,那竟是賣身契。」  

  司徒聞鈴倒抽一口涼氣,「當時,就沒人管他嗎?」  

  搖搖頭,少婦笑道:「壞就壞在,那人做任何惡事,都讓人抓不到把柄,旁人看來,還說是我天大的造化,探花爺不但幫我們保住了房子,還以德報怨,請大夫來替進財治病。我們啞巴吞黃連,有苦說不出。爹爹心中愧疚,一日醉酒之後,從樓梯上滾下來身亡,進財的病卻越治越嚴重,眼看著婚期一日日逼近,我想要尋死卻又丟不下進財,那日半夜,我偷偷攙了他去河邊,打算與他一同投河自盡。就在那一天,我們遇到了四少爺……」  

  「是他救了你們?」  

  孫夫人點點頭,「四少爺不只是救了我們,他還相信我們說的每一句話,並幫我們四處投遞狀紙。」

  「他幫你們告狀?」司徒聞鈴一愣,本能地脫口而出,「不可能!」  

  「為什麼不可能?」  

  司徒聞鈴張了張嘴,卻不知道從何說起。  

  是呀,為什麼不可能?  

  她為什麼直覺抗拒去相信他?  

  為什麼寧願當他是一個無可救藥的壞人?  

  年輕的少婦看著眼前震驚又執拗的女子,眼裡有著悲憫的同情之色,「看來,你一點也不瞭解他。」

  皇朝規矩,民告官,先杖二十。  

  謝慕駿雖是王爺之子,但不是世襲爵位的長子,也未曾科舉入仕,甚至連個秀才都稱不上,以他那樣眼高於頂、目空一切的個性,他又怎甘願於公衙之上屈跪他人?  

  但,他卻又確確實實如此做了。  

  眼前的孫夫人就是最好的明證。  

  司徒聞鈴深深地吸一口氣。  

  是的,她還不夠瞭解他,遠遠不夠。  

  那麼,五年前的謝慕駿,又會是什麼樣子的呢?  

  這一刻,她深深地迷惑了。  

  謝慕駿抬頭,望著隱在暗夜裡熠熠閃亮的金漆招牌。  

  珍膳樓?  

  他怎麼又會走回這裡?  

  在王妃匆匆趕來珍膳樓之前,他已攜紅荔離開。  

  在軟香閣喝了幾杯紅荔親手釀製的清酒,聽了幾首姑娘們新譜的曲子,他卻有些心不在焉,嘴裡吃著美味佳餚,心裡只擔心著,那丫頭傷了手,不知道能不能吃飯?  

  隨口敷衍了幾句,好不容易出得門來,已然又是深夜時分。  

  這個時候去打擾人家,應該不太好吧?  

  躊躇半晌,原本還是打算回家的。  

  可,這會兒一抬眼,才發覺就這麼信步走著走著,還是來到了珍膳樓!  

  難道當真已是身不由心了嗎?  

  甩甩頭,甩去幾分酒意,正待要離開,不料那門,卻「吱呀」一聲開了,探出一張圓圓的笑臉。  

  「恩公,你不進來嗎?」  

  「嗄?不不,我剛好只是路過這裡。」他邊退邊說。  

  孫田氏仍然是笑瞇瞇的,「路過這裡正好,您上去瞧瞧三小姐吧,她睡得不太安穩呢。」恩公的事情,大大小小,鉅細匪遺,她都打聽得很清楚。  

  知道恩公最疼愛的就是這個雙生姐姐,如今,三小姐在此養病,他焉有不擔心之理?  

  然而,又恐恩公拘禮,不肯深夜來擾,是以,隔一會兒便到門口張望片刻,這不,果然讓她等著了,又豈會讓他輕易離去?  

  孫田氏如此一說,他倒不好推辭了。  

  只是去探望慕澄,沒有別的意思,他在心裡對自己說。  

  進入幽暗的內堂,腳步聲踩在木質樓梯上,格外響亮,就好像一步一步踩在他的心上。  

  他忽然問:「那丫頭應該還在這裡吧?」  

  「對呀,王妃讓她回去休息她都不肯呢,一直守在這裡,真是個忠心的小姑娘。」孫田氏想也不想,像是知道他在問誰一樣。  

  他苦笑著扯了扯唇角,沉默下來。  

  「到了。恩公您先進去,我去廚房給您燒碗醒酒湯。」  

  謝慕駿點了點頭,看著孫田氏執著燈燭的背影消失在樓梯轉角處。  

  走廊裡一時黯淡下來,  

  一點幽微的燈火透過窗紙,投映在他的腳下,門被孫田氏輕輕推開一道縫,他遲疑一下,慢吞吞地走了進去。

  屋內感覺有些悶,燭火的氣息混合著淡淡的藥香飄蕩在空氣裡。  

  白色的床帳垂下一半,另一半還鉤在帳鉤上,一個女孩就趴睡在那裡。  

  她的樣子看起來是累極了,眉微蹙著,烏黑的秀髮散開來,披在肩上,大概是因為熱,白皙的臉蛋上飛上兩朵紅雲,可愛得好誘人。  

  他蹲下來,靜靜地凝視著她。  

  半晌,唇角微勾,卻渾不知自己此刻的笑容有多麼溫柔。  

  「傻瓜。這樣也能睡。」  

  抬眸四顧,才發現這小小房間裡只有一張床。  

  床上,躺著那個無知無覺的假慕澄。  

  俊眉蹙了又蹙,對於這個打從天外掉下來的怪胎,他打心眼裡有一種厭惡抗拒的感覺。  

  不是對她有所懷疑,這世界有太多奧秘,比如,南海之外,聽說就存在著仙國,如果能僥倖逃過海寇的劫掠,以及風暴之眼的襲擊,那麼,便會順著南海之水到達彼岸,永恆的仙之國度。  

  再比如,西疆熱帶叢林裡的食人之國。  

  這些雖只是傳聞,卻也不是完全的無跡可尋。  

  所以,這個女孩說,她來自於幾百年後的未來,他也不是完全的不能理解。  

  只是,她的到來,卻帶走了他最親近的人。  

  這一點,才是他最最無法接受和不可原諒的。  

  胸口悶得有些發慌,頭沉沉欲裂,是酒勁上來了嗎?  

  他甩甩頭,眼前有些花,步履不穩。  

  床上的人兒一個變成兩個。  

  慕澄,慕澄,是你回來了嗎?  

  姐姐,姐姐,是我的錯,你回來吧,回來吧。  

  你要醒過來,一定要醒過來,你可以打我、罵我,就是不要不理我。  

  他一個激動,衝過去,抱住她的雙肩。  

  床板劇烈的晃動使司徒聞鈴猛然驚醒過來,她嚇了一跳,拉住他,「不要再搖了,不要!她會死會死的。」

  然而,他什麼都聽不見了。  

  五年了,活在深深的自責之中,他的姐姐卻從不肯再看他一眼,再對他微笑一下。  

  她從此只活在自己的世界裡,不認得任何人,不知道愛,也不知道恨。  

  直到如今,上天為他們送來了另一個慕澄。  

  她會說,會笑,會喊娘……  

  她不嫉恨從前的一切,她健健康康,活得那麼正常。  

  然而,只有他知道,她不是、不是、不是真正的慕澄。  

  「姐姐!回來!你回來!」  

  五年了,整整五年,他以為,終究有一天,她會清醒過來,會再對著他笑,說:「慕駿,怎麼辦呢,你那麼淘氣,我該拿你怎麼辦?」  

  然而,再不會有了嗎?  

  再不會有這個機會了嗎?  

  「你醒過來!你醒過來!」他用力搖,用力!  

  陡然,「啪。」清脆的一聲。  

  左頰有些痛……  

  室內驀地安靜下來。  

  謝慕駿怔怔地看看被自己猛烈搖晃卻兀自昏迷的慕澄,再看看一臉驚嚇,呆呆凝視著自己掌心的司徒聞鈴。

  「我、我……」  

  她被自己嚇住了,半晌,直到他充滿戲謔的嗓聲響起,她才驀然回神。  

  「你這樣寸步不離地守著她,防著我,你究竟得到了什麼?她又能給你多少好處?」  

  那樣充滿自嘲的口吻,令她猛地抬起頭來,直視他墨黑的雙眸。  

  那雙眸子,黑而沉,像一口深井,若不是剛剛她親眼所見,怎麼會料想得到,那裡,也曾經掀起過滔天巨浪?

  「不,我不是為了要得到任何好處。」不是為了申辯什麼,她瞅著他,只是靜靜地說。  

  似有些意外,又似有些賭氣,似對自己的懊惱,又似對她的惱恨,又或者,只是一種無能為力的灰心喪氣,他嘴角一抽,無聲地笑了起來。  

  「那麼,你就是個傻瓜!一個愚忠的小傻瓜。」  

  熱悶的空氣讓他頭腦發漲,腳下一個顛躓,倒坐在八仙桌旁的椅子上,然後灌了一壺的涼開水。  

  「你又喝醉了?」她蹙眉。  

  幽淡的燈光照下來,照在少女淡藍色的衣襟上,彷彿有水波在燈影裡粼粼盪開。  

第6章(2)  

  「又?」謝慕駿撐住額頭,微微挑起一眼,由下而上地睨著她,「你又看我喝醉過幾次?」  

  對!他又喝醉了。  

  醉酒對於他來說是家常便飯。  

  只是,最近,他總有一股疑惑,為什麼自從那日遇見她之後,他便從來沒有宿醉頭痛過?  

  司徒聞鈴感覺到他語氣裡的嘲諷和憤逆,微微一頓,走近他,淡淡地說:「酒量不是越喝越大,而是醉一次淺一次,你又何苦折磨自己?」  

  說著,從袖內摸出一個小藥瓶,遞給他,「這是解酒藥,還有十顆,全都給你吧。」  

  他卻並不接,只是挑眉望著她,一副深思的表情。  

  遞出去的手僵在空中,她定定地看進他的眼眸,穿過那深黑的重重迷霧,忽然之間,她彷彿有些瞭解了。

  微微掀唇,笑道:「五年前的謝慕駿也喝酒嗎?」  

  他一愣,沒有答話。  

  她繼續笑說:「你這樣子,被慕澄姐姐看見了,她也不會開心。」  

  謝慕駿一震,譏嘲的笑臉乍然收回,彷彿萬里晴空突然陰霾滿佈。  

  她的嘴角還噙著淡淡的笑,然而心卻在剎那揪緊了。從沒見過變臉變得那麼快的人,他生氣了嗎?

  但,即便是生氣,也好過那樣一臉陰鬱的笑。  

  她深吸了一口氣,迎視著他的雙眸坦誠平靜,「或許,有些話本不該由我來說,但,老天爺既然做了這樣的安排,讓我們彼此知曉了同一個秘密,又共同守護著這個秘密,所以,我要說,其實,真正想要對這個女孩好的人,不是我,而是——你!」手指堅定地指出去,筆直指向床上那個虛弱蒼白的少女。  

  「你說什麼?」冷冷的語氣。謝慕駿握緊手指,此刻,沉黑的臉色如罩了一層鐵,脆硬、冷定。  

  「為什麼不肯承認呢?」司徒聞鈴揚起下頜,「難道你不是希望,在她的那個世界裡,也有人如你這般,善待你的姐姐嗎?你沒有揭穿她的身份,甚至還幫助我們做戲,讓大家更相信她,難道,這不是你內心真實的想法?」

  心裡的某一部分堅硬的殼被擊中了,裂開來,他瞠目看著她,有些憤怒的,有些無措的,有些意外的,更有些柔軟的東西,在漸漸融化……融化……  

  他早知道她是危險的,從那一刻,他居然在她面前毫不困難地說出慕澄的秘密起,他便知道,有些什麼,不一樣了,與從前再也不一樣。  

  「你的膽子……不小!」他的聲音冷冷地響起,沒有任何腔調。令她的手猛然抖了一下。  

  然而,小臉卻固執依舊。  

  「你明明善良又熱情,卻因為一點小小的挫折而變得冷漠頹廢,你對你的姐姐,顧惜疼愛有加,你希望她幸福,於是按你自己的方式,助她一臂之力,這又何錯有之?就算最後結局是那樣悲慘,卻也不是你這個凡人能洞悉先機的呀。為什麼,你要把這個罪責一直扛在自己肩上?難道你以為自己是永不會犯錯的神仙嗎?」她一步一步走近他,「就算你今日如何怪責我,我也要說,因為你的姐姐沒有得到幸福,所以,你也不肯讓其他人得到幸福,你故意跟你的母親作對,直言不肯娶良家女子,就是存心要給謝王府抹黑,但是,你難道忘記了?那些女子,不管是好人家的,還是青樓的,她們也有父母親人,也有兄弟姐妹,她們的親人如果看到自己的姐妹被你這樣糟蹋,他們……他們……」  

  驀地,她的手捏緊了,指甲深深地掐進掌心裡。  

  為什麼?為什麼要對他說這些?  

  這並不是她的初衷呀。  

  她只不過是想要讓他珍惜自己的身體,不再那麼頹廢、不羈。  

  然而,怎地到最後,反而成了自己的控訴?  

  難道,她深心裡,一直一直都是想要這樣指責他,斥問他的嗎?  

  難道,她一直一直都是在乎著那個毫無實質的名分的?  

  她蹙眉又蹙眉,被自己衝口而出的話語給震懾住了,呆呆的,無法做出任何反應。  

  「糟蹋?」謝慕駿陡然笑了起來,怪腔怪調,「什麼叫做糟蹋?嗯?這樣嗎?」一個不提防,他突然站了起來。

  一下子拉近了兩個人之間的距離。  

  一股嗆辣的酒味撲鼻而來,她一驚,猛地朝後退了一步。  

  「你不吃藥嗎?明早會……」  

  「會宿醉頭痛。」他接下她的話。  

  他再進一步,她又連退兩步,嘴張了一張,卻什麼話都說不出來了。  

  她本不擅辭令,尤其面對他時,更是連最簡單的心平氣和都維持不了,總是輕易被點燃怒火,或者,輕易做錯事、說錯話。  

  在他面前,她好像變得不像自己了。  

  難道,這只是她天生的醫者仁心在作祟?  

  不!不止!  

  她知道,不只是這樣。  

  在他的目光,近在咫尺,在他微笑,就閃在她的唇邊時,她清清楚楚地知道,她並不想閃躲,不想……真的……

  「還是這樣?」低沉的笑聲震動著她的耳膜,好癢。連週身的空氣似乎都在震動著,彷彿隨時隨刻,那聲音的源頭就會貼上她的耳朵。  

  那麼近那麼近呀,近到似乎連空氣都不夠用了。  

  她呼吸緊張,頭腦一陣混亂,心,跳得好似要壞掉了。  

  「你不說話,就不是咯?那麼,你說,我到底怎麼糟蹋別人的姐姐妹妹了?」起初,真的只是一個惡意的玩笑。

  他不喜歡,不喜歡她那樣說話的方式,像質問,像追究。  

  而且,他還討厭她的聰明,討厭被人洞悉的感覺。  

  那樣子,讓他覺得自己彷彿赤裸裸地站在她的面前。  

  他討厭那樣的自己,討厭那樣的她,更討厭那樣無助的,被人剖析的感覺。  

  於是,他放肆地,輕佻地,像對待所有企圖在他面前用自己的聰明,或者美艷來捕捉他的女人一樣,他知道自己的魅力,更知道該如何讓女人臣服。  

  他的手輕輕環上她的腰,她身子僵硬,一動也不敢動,緊張得額間冒汗。  

  真是個沒見過世面的小丫頭。  

  他在心裡大笑,然後,手指不經意地擦過她嫩白的頰,激起一陣熱辣的紅暈。  

  「小丫頭,如果你不懂,就不要裝聰明,男人通常都不太喜歡聰明的女人。」他的身子逼近過來,漆黑的瞳眸裡流露出玩味與深思的表情,「我好像還沒問過你的名字,對嗎?」  

  她一驚,眸子瞪大了。  

  他笑起來,是那樣一種極其曖昧的笑,「你好像很緊張。」他注意到她一直握緊的手,與緊緊屏住的呼吸。

  「我猜,你不是慕澄的丫頭,對不對?」  

  一個一心想要做王朝第一位女大夫的女子,怎麼甘願屈居於王府做個小小丫鬟?  

  這其中,到底有什麼秘密,是他所不知道的?  

  他到底錯過了什麼?  

  「你……懷疑我?」  

  「不,我不是懷疑你的動機,我只是好奇你的身份而已。」  

  他喃喃著,那對黑色眼睛冷靜而深沉地盯在她臉上,像是要把她看透似的。  

  月光傾瀉,透不過黑眸。  

  她怔怔對視著他,無法從他的眸中看清自己。那深黑的兩團,如兩團深黑的迷霧,看不清,卻又讓人無法不沉溺。

  沉溺其中,讓她也跟著迷失自己。  

  她不是王府裡的丫頭,不是,那麼,她是誰?她又為什麼要留在這裡?  

  一絲苦笑漫上唇角,接著蕩漾開來,從她薄薄秀氣的臉龐上一直蕩一直蕩,瀰漫到眉梢眼角。  

  謝慕駿微微一愣,他並不喜歡她這樣的表情,雖然她在他面前,從未表現出真實的自己,她說謊,她欺騙他,她隱藏著自己的真實身份,並且,還用那雙聰明探究的雙眼直視他內心深處的秘密,但她這種苦笑卻又是一種無可奈何的無力,對他,對自己。  

  他的心陡地一緊,就那樣,連自己也預料不到的,覆上她微微顫抖的唇。  

  嗯?不苦。  

  似乎還帶了一絲甜,他滿意地輕歎,對了,不要苦笑,笑容本就應該是甜美的……  

  靜……  

  四周好靜,只有彼此的呼吸淺淺地交錯著。  

  司徒聞鈴耳中嗡嗡鳴響,腦子一片空白。  

  他、他他做了什麼?  

  事情為什麼會演變成這樣?  

  不,不是的,她只是丫頭,而他是少爺,只是這樣,是這樣,可,少爺怎麼會對丫鬟做這樣的事呢?

  她的手無力地揪著他的衣襟,雙眼瞪得老大老圓,瞪著眼前那近在咫尺的俊美面容,這不是她想要的呀。

  而他,究竟是想要怎麼樣?  

  驀地她感覺唇中一熱,那溫熱的觸感,溫熱的唇,溫熱的……舌?天啊!她雙腿發軟,整個人緊緊攀附在他的身上,他做什麼?  

  吻得這麼用力?吻得她好緊張……  

  她快要厥過去了。  

  然而……然而……在他的唇舌恣意糾纏的同時,一陣陣渾濁刺鼻的酒味流竄進她的嘴巴裡,甚至……甚至……還夾雜著一股濃馥的脂粉香氣。  

  這香味很熟悉……  

  就在今日,在那個紅艷艷的女人身上聞到過!  

  她驀然想起他剛剛是從什麼地方回來……  

  心一抽,一股絕望而又激怒的火焰瞬間從心底燃燒起來!  

  她懂了!  

  她終於明白他為什麼會對她這樣了!  

  他是想要告訴她,到底什麼才叫做糟蹋嗎?  

  她好傻好傻!  

  眼眶陡然間燙熱了,好痛好痛。  

  就連淚水無聲地滑過臉頰,都痛得無以復加。  

  她突然失去控制,反手甩了他一巴掌。  

  「啪!」火辣辣的一聲。  

  同時,發了瘋似的掙脫他的鉗制。  

  她踉蹌著,退開,退出好遠,那刷白的容顏,慘淡的眸子,在昏黃燈火隱映之下,瞪著他,彷彿像見到鬼一樣。

  「我告訴你,我可以告訴你我的名字,」身子止不住地輕顫,她拚命咬住下唇,逼回眼中恣意氾濫的淚水,「你忘了嗎?你忘了你的新婚妻子是從什麼地方來的嗎?對,你猜得很對,我不是慕澄的丫頭,我從丹霞山來,你懂了嗎?你明白了嗎?」  

  如果,他一定要以這種方式來羞辱她,那麼,她可以告訴他,這個玩笑一點也不好笑。  

  她是他的妻子,是他的妻子啊!  

  從沒被他正眼瞧過一眼的妻子,這會兒,他要怎麼面對她?  

  她雙手緊握成拳,一張俏顏卻冷誚地揚起,眸中儘是生氣,激亂且倔傲地凝視著他——那個怔愣到無以復加的男人!
引言 使用道具
zerosmall
王子 | 2010-9-8 11:21:40

第7章(1)  

  記歌繞珍叢行雲暮,  

  曾倚竹空憐翠薄。  

  而今遺芳獨坐,  

  怨書期訴與遼鶴。  

  ——鄭文焯《憶梅西崦》  

  「丹霞山來的丫頭?我知道啊,是茴香嘛。」翠娘想也不想地說。  

  原來,她叫做茴香!  

  原來,她是他那個新娘的貼身丫鬟。  

  難怪,她時不時會對他露出那樣譏誚的表情。難怪,她會懂得那些藥性醫理,自小耳濡目染,想不會都難!

  謝慕駿眸色一黯,煩躁地抓了抓凌亂的頭髮。  

  「你頭上長了虱子?」南宮毅不慍不火的聲音。  

  謝慕駿沒好氣地瞪他一眼,「什麼叫長了虱子?」  

  這不是廢話嗎?他耶,丰神俊朗,瀟灑不凡的謝慕駿,怎麼會招惹到那種噁心的東西?  

  「那不然,你老是抓頭髮做什麼?」南宮毅一副衙門辦公的口吻。  

  呃?  

  他不耐煩地招招手,「拿鏡子來。」  

  「哎。」身邊的女子趕緊起身,遞過來一面菱花鏡。  

  鏡子舉到眼前,那柔軟馥郁的嬌軀也順勢靠了過來,酥聲媚語:「爺的頭髮亂了,讓紫燕替爺梳一梳。」說罷,便要動手解他頭上方巾。  

  「你幹嗎?」冷冰冰的語氣,嚇得她立刻縮回手來。  

  她是知道這個四少爺脾氣古怪,不好惹,那樣喜怒無常的個性,怕是只有紅荔才受得了吧。  

  今日,原是紅荔不在,綠柳也不知為了什麼,避不相見,這才輪到她和鳳蘭來服侍這位大少爺。  

  本想著,借這個機會攀上謝四少,日後,說不定還可與紅荔在軟香閣爭一日之長短,誰知,這個人卻完全不吃這一套。  

  氣煞她也。  

  紫燕訕訕然地坐回到椅子上。  

  沒想到,謝慕駿又有意見了,「坐便坐好了,幹嗎像沒長骨頭似的?」這裡的女人,怎麼今日一個個看起來都是一副懶惰無神的樣子?  

  怎麼看怎麼不順眼。  

  紫燕詫異地瞄了他一眼,要不是他每日前來,她早已看慣他的樣貌,這會兒聽他如此一說,她定要以為他是初次出入風塵之地的道學先生。  

  然而,客人如何要求,她便需如何做。這是自小便從嬤嬤那裡學來的道理,雖然極不情願,紫燕還是微笑著挺了挺背脊。  

  「四少爺,這樣可以嗎?」風情萬種地笑睨過來。  

  沒想到,那人面色卻更為青黑了,「四少爺是這麼叫的嗎?軟綿綿的,沒吃飯?」  

  聲音雖不大,卻已讓紫燕眼眶泛紅,面色惶恐。  

  這……這人要求怎地如此古怪?  

  嗚嗚嗚……難道看似風光的荔姐每日都是在受這樣的閒氣?  

  「四少爺,四少爺……」一迭聲短促而又清脆的叫喚,出自年齡最小的鳳蘭之口,「少爺別跟奴家們計較……」

  「誰讓你自稱奴、奴奴的?」  

  鳳蘭一怔,閣子裡的姐妹們不都是這麼稱呼自個兒的?但,客人不喜歡!好,那就換一個,「咱姐妹今日得罪了官人,妾身……」  

  「哼。」打鼻孔裡冷冷地哼出一聲,謝慕駿心情更糟。  

  今日,看什麼厭什麼,做什麼錯什麼,連他自己也搞不清楚,怎麼會這樣?難道,這放浪形骸的遊戲,玩了這麼久,真的厭了?倦了?  

  腦海裡只一徑浮現那張含嗔帶怨的清麗容顏,越是告誡自己,她是危險的,是他所不能碰觸的,牽一髮而動全身,若他還想繼續保持這逍遙快活的日子,便要離那個人遠遠的,若他不想攪亂他身邊那張龐大的親網、情網,他就不能再繼續探索下去,即便她引發了他再多的熱情與好奇。  

  然而,身體能夠受控制,遠遠逃離,逃到最能銷魂蝕骨、醉生夢死之地,思想卻不能逃離,不受控制,總是……總是在視線可及的範圍之內,尋找……她的蹤跡。  

  他瘋了嗎?  

  是瘋了吧?  

  雙眉苦惱地蹙起,一顆心如被冰火,時而冷時而熱,時而喜時而憂,進退維谷,患失患得。  

  「你們都下去吧。」素袖輕揚,南宮毅幫怔愣不知所措的二女解了圍。一向不苟言笑的方正面龐,此際,漾開一抹氣定神閒的淡笑。  

  古怪!  

  謝慕駿翻記白眼,但心情不爽,懶得理會他莫名其妙的笑。  

  「你的話已經說完了,我會幫你照顧她,你哪裡好哪裡去,有什麼秘密任務就去執行什麼任務,現在,可以散了吧?」在這裡也是無聊,再呆下去也沒什麼意思,既然南宮毅連姑娘都遣走了,他留下來不是更沒意思?  

  謝慕駿雙掌按桌,正待起身,突然,被南宮毅慢條斯理的一句話嚇突了眼珠。  

  「恭喜恭喜,我們風流倜儻的謝四少終於栽在女人手裡了。」  

  「啪!啪!」甚至還配合了兩聲清脆的掌聲。  

  「什麼栽不栽的?你說什麼?」半撐起的身子威脅著橫過桌面,凌厲冷芒直殺過去。  

  「咦?我說錯了嗎?」偏偏,南宮毅可不吃他這一套,加上最近情場得意,心情好,所以話也較平日為多,「那個坐姿端正,說話清脆,態度不卑不亢的女人又是誰?啊——」故意頓一下,看他俊臉發綠,忍笑道:「我記起來了,不就是你上次提過的那個丫鬟嗎?」  

  丫鬟!丫鬟!  

  他現在最討厭聽到這兩個字!  

  「你少在那裡自以為是,還是管好你自己吧。要不然,你這兩個月不在京中,小心有人乘虛而入。」白牙森森,露出某人的招牌邪笑。  

  要威脅人,誰不會呀!  

  南宮毅果然被唬住了,黝黑方毅的臉龐剎那變得好難看,「你敢!」  

  「我不敢?嗯哼……」  

  額上青筋暴突,南宮毅驀地按住劍柄,氣得直跳起來,「謝慕駿,你到底還是不是朋友?」  

  「呃?」開個玩笑而已,他的反應為什麼如此……  

  二人四目相對,一個雙目赤紅,一副好似只要對方說錯一個字,就要吃掉他的凶狠樣,而另一個……另一個……

  「撲哧」一聲笑出來——  

  「哈哈哈哈……我不敢……我當然不敢。」被好友一句話就給撕破冷靜外皮的發狂樣給逗樂了,謝慕駿幾乎笑岔了氣,「你……你看看你……還是先顧著你自己吧,不知道到底是誰先栽在女人手裡了?我還以為……還以為……拘謹守舊、律己甚嚴的南宮毅,是絕對不會輕易迷戀家族聯姻以外的女子的,誰知……誰知……哈哈哈哈……」  

  「你笑夠了沒有?」  

  南宮毅懊惱地瞪了他一眼,神情之間難免有些尷尬。  

  雖然他知道謝慕駿這個人一向口無遮攔、行事任性,但,卻仍然算得上是光明磊落,義信兩全之人,要不然,他也不會和他成為刎頸相交的朋友。  

  可是,那一刻,當他的表情語氣再再威脅到那個人時,他所有的冷靜理智便一下子全都飛去九霄雲外,難道,這便是愛嗎?  

  不由人控制,可以左右你的情緒的——愛嗎?  

  想到那個人,想到這個字眼,南宮毅嚴峻的神色霎時柔軟,線條剛毅的唇角邊也勾起了愉悅的淺笑。

  「不要做出那種幸福得要吐的表情,看了讓人噁心。」  

  謝慕駿笑著笑著,陡然之間,所有的好心情都被南宮毅發自內心的微笑給擊飛了,只覺得心下一空,意興闌珊。

  無聊!無趣!  

  他訕訕然地站起來,「知道你心急,我也不打擾你跟人話別,再見。」懶洋洋地揮了揮手。  

  「慕駿。」  

  「嗯?」腳步一頓。又怎麼了?南宮毅從前不是這麼婆婆媽媽的呀。  

  不耐煩地轉頭,恰好看見南宮毅臉上那抹關懷的神色,深吸口氣,別過眼去,沒看見沒看見,他不需要任何人的關心。  

  「相愛無罪,記得要珍惜眼前人。」  

  眼前人?眼前人!  

  誰才是眼前人?  

  澀然苦笑,謝慕駿什麼也沒有說,一直走出軟香閣,走出南宮毅的視線。  

  一個月後。  

  「小姐,這麼晚了你還要出去?」茴香詫然愣瞪著整裝待發的司徒聞鈴。  

  不會吧?現在都已經天黑了耶,小姐真要趕到城外的莫離山去幫謝三小姐採藥?  

  「嗯。」司徒聞鈴興奮地點一點頭,「我想到了!為什麼她剛來的時候毒性並沒有發作,到後來才慢慢嚴重起來呢?」  

  「為什麼?」茴香配合地敷衍了一聲。  

  每次小姐提到醫藥總是會雙眼發亮,亢奮異常。但,這次她好像不只是亢奮,而是精神異常了。  

  誰剛來的時候?  

  小姐到底在說些什麼呀?  

  「是凝神檀香啊!如果不是阿澄告訴我,她本來一直都在吸一種白色的毒粉,現在因為沒有吸才會毒癮發作,我還想不起來,她初來的時候正是吸了凝神檀香,才會看起來一切正常。」  

  「小……小姐,什……什麼初來的時候?什麼白色的毒粉?」這不是太奇怪了嗎?謝三小姐初來的時候?是她出生的時候嗎?她出生的時候也吸過凝神檀香?  

  茴香越聽越糊塗。  

  司徒聞鈴先是一怔,而後失笑,是呀,她幹嗎對茴香說這些?她根本不會懂嘛。  

  揮一揮手,將草簍甩上肩頭,「你早點睡吧,不用等我了。」  

  「明天早上去不行嗎?」  

  司徒聞鈴回頭一笑,「不行啊,明天早上王妃要送阿澄去大靈寺休養呢。」這一去,怕是需要好久才會回來吧?

  想到這裡,忽又憶起一事,好像這麼久了,她還從來沒有問過阿澄自己真正的名字,嗯,等晚上採了藥回來,抽空去問一下吧,不知道未來人的名字又是什麼樣的呢?  

  「小姐,不如讓我去吧。」茴香手快,一把搶過草簍。  

  司徒聞鈴好笑地搖了搖頭,「你去?你知道酢漿草和金線草有何區別嗎?」  

  茴香只好悶悶地鬆了草簍帶子。  

第7章(2)  

  一路出得府來,天色又暗了幾分,月光隱在雲層裡,連星子都遮住了明晰的眼睛。似乎是要下雨了呢。

  司徒聞鈴不由得加快了腳步。  

  再晚一點,如果城門關了,那就麻煩了。  

  連跑帶跳地出了王府後門外面的那條青石板小巷,拐進一條熱鬧的商街,此刻,大部分的店舖都大門緊閉,只有一兩家酒樓因客人還未散盡,依然維持著興隆的場面,明亮的燈火照亮了半邊街景。  

  司徒聞鈴快步穿行於燈影之間,忽然,一個身著青衫的小姑娘迎面跑了過來。  

  她下意識地側身閃避,沒料到,那姑娘卻一把抓住她的手,「姐姐姐姐,好姐姐。」一迭聲的,嚇了司徒聞鈴一跳。

  驚訝地打量著眼前這陌生的女孩,確信自己從未見過她,不由得笑道:「小妹妹,你是不是認錯人了?」

  小姑娘一臉天真,「姐姐難道不是謝王府的人?」  

  「嗯,是呀。」  

  「那……姐姐可以幫我找一個人嗎?」  

  找人?  

  「你想找誰?」  

  「我想找四少爺。」小臉上充滿了期待。  

  司徒聞鈴的心驀地一痛,好久了,已經有好久,她不曾見過他,不曾主動打聽過他,不曾有人在她面前提過這個名字,沒想到,這一瞬間,四少爺那幾個字依然會在她心裡掀起陣陣漣漪。  

  「你找他……為什麼不去大門通傳?」  

  女孩頭一低,有些委屈地說:「他們不讓我進。」  

  「為什麼?」  

  「因為我家姑娘……是軟香閣的人。」  

  原來如此。  

  她深深地歎了一口氣。  

  「姐姐,你可以幫我的吧?」小姑娘又霍地抬頭,有些諂媚地搖搖她牽起的手。  

  「可是,」司徒聞鈴無奈地揚了揚唇,「我也不知道他在哪裡。」  

  原以為他在軟香閣,卻原來並不是。  

  「姐姐,你是王府裡的人,應該還有其他辦法的吧?幫幫我,求你幫幫我,我已經沒有別的辦法了,今天,已經是第三天了……」女孩說著說著,聲音低了下去,隱隱然似乎帶了哭腔。  

  司徒聞鈴心中不忍,柔聲安慰道:「現在天色已晚,你一個女孩子站在這裡不安全,要不,你明天再來,我再幫你找找。」胸口隱隱有些鈍鈍的痛楚,以為已經藏得很深,而其實,只要稍一碰觸,便崩潰於人前。  

  謝慕駿呀謝慕駿,你到底還要讓多少女子為你傷心失意?  

  「不行啊……」女孩忍不住,終於「哇」一聲哭出來,「今晚……我家姑娘……怕是過不了今晚了。」

  司徒聞鈴一驚,反握住女孩冰涼的雙手,「怎麼回事?」  

  「大夫說,我家姑娘身子骨太弱,不適宜懷孕生子,可姑娘偏偏不聽,硬是偷偷懷了孩子,前幾日突然出血不止,請來的所有大夫都說,若再不將孩子拿掉,大人很可能就會血崩斃命。小姐聽了,不只是不讓大夫下藥,還大發脾氣,說庸醫要害孩子的性命,這幾天,更是不許任何人踏進房門半步,我沒有別的辦法,只好來請四少爺去勸勸她。」

  孩子?  

  那是……他的孩子嗎?  

  是嗎?  

  心口驀地一涼,她的眼神有片刻的呆滯。  

  原來,他真的有心上人呢。  

  軟香閣裡的紅衣女郎,是她吧?是她嗎?  

  其實,她早已知道的,對不對?  

  可偏偏,這會兒,心裡頭泛湧的那股澀澀的酸意,止也止不住。  

  差一點點,只差一點點,差一點她便以為,他對她,也有著不一樣的眷念,她和他之間,或許,也有未來可言。

  這多可笑。  

  她不是早知道?他對她的那些甜言蜜語,那些親暱的動作舉止,其實,不過只是他無聊時候的調劑嗎?

  為何她仍然對他懷抱希望?  

  甚至,在她脫口對他說出她的身份的時候,那一刻,難道她不是在責問他的同時,也期盼著……等待著……某種奇跡?  

  奇跡永不會發生。  

  就像,爹爹已永不會回來一樣。  

  然而,為何她的心仍然沒有死?  

  還在那裡……蠢蠢欲動?  

  這情緒太陌生,害她怔忡出了神,以至於有人大聲地喊她,她也沒聽見——  

  「茴香!」  

  「姐姐?」  

  「呃!」驀地回神,才意識到那幾聲「茴香」喊的是她。  

  抬眸,便撞進一雙深幽如墨的黑瞳,帶著如常慵懶與譏誚的神情,就那麼靜靜凝視著她,唇邊似乎帶著一抹笑,又似乎並沒有。  

  她的心激烈地蕩了一下,有些苦。  

  她知道!  

  「四少爺。」她低低地涼薄地喊了一聲。  

  他剛剛叫她什麼?茴香?  

  呵——  

  原來,他竟以為她是茴香。  

  原來,在他眼裡,無論如何,她都始終只是,也只能是一個丫鬟。  

  這樣……其實也好。  

  「你們……怎麼會在一起?」謝慕駿倒沒有多想。  

  他只震驚於自己太過激烈的情緒裡。  

  那樣陌生!那樣強悍!  

  一個月了,這一個月來,他躲藏,他逃避,原以為自己那顆脆硬擺盪的心已然足夠堅強,沒想到在乍見她的瞬間,所有的掙扎與彷徨都被一一擊碎了,那樣脆弱不堪,那樣卑微可笑。  

  他望著她總是喜歡陷入恍惚的表情,看著她恆定如常的微笑,儘管那笑容看起來有些慘白,他還是無法自控地笑了,開心了,心頭那一面沉寂多日的鼓,敲響了,振蕩了,奏出一個個愉悅的音符。  

  然而,開心來得太快太早,下一秒,那小姑娘哭哭啼啼地說出來意,他整個人如被冰水,霎時涼到腳底。

  「京城所有的大夫都請過了?」他吼。  

  「都請了,包括懷安堂的秦大夫都去了,所有大夫的說辭都是一致的。」小姑娘如見親人,眼淚如斷線珠子,顆顆跌落塵土裡。  

  「該死的!」謝慕駿額冒青筋,緊張得手心裡全是冷汗,「你還愣著幹嗎?還不快走!」走兩步,忽然又想起什麼來,「我去牽馬,你等一下。」  

  還是騎馬快一點吧。  

  他匆匆往回走,越過站在一邊的司徒聞鈴,陡然眸子一亮,一把拽過她,「你跟我一塊去。」  

  「我?」  

  「對。」他頭也不回地吩咐小姑娘,「你不用等了,自己快點跑回去,我這就給你們家姑娘帶個大夫來了。」

  「大夫?」  

  「她?」  

  異口同聲地,兩個女孩滿臉詫異。  

  尤其是司徒聞鈴。  

  有沒有搞錯?她、她怎麼能當大夫?怎麼能去給人醫病?  

  他不是瘋了吧?  

  不是病急亂投醫了吧?  

  司徒聞鈴覷望著他英俊的側臉,看著那張與從前截然不同的慌亂表情,感覺心裡有根針,在細細地戳刺著。

  她別開臉,望著不遠處酒樓輝煌的燈火,還有扶醉的歸人,點點頭,感覺有些荒謬地笑了,「好!我跟你去!」
引言 使用道具
zerosmall
王子 | 2010-9-8 11:23:06

第8章(1)  

  扁舟奈有素約,  

  怕笛裡江城蕭索。  

  待扶醉滿把東風影,  

  沉沉夜酌。  

  ——鄭文焯《憶梅西崦》  

  原來,需要求醫的人不是那日曾經有過一面之緣的紅衣女子,而是另外一個人。  

  當他們趕到軟香閣時,那小姑娘還沒有回來。  

  經過一番周折,他們才在軟香閣後院一間低矮的平房裡找到她。  

  「綠柳!」  

  房門從裡面牢牢地拴住了,老鴇看著謝慕駿陰沉得有些可怕的臉,戰戰兢兢地道:「四少爺,你也知道,我們這些場子裡混的人,最忌諱的就是崩血,我還要開著門做生意,就算心裡頭有多疼她,也不能留她在閣子裡。就算是眼前這塊棲身之地,我也是擔了好大的人情面子,才給她爭取來的。」  

  老鴇說到激動處,臉上肥肉片片亂顫。  

  謝慕駿哼一聲:「不管是你的善心,還是紅荔的面子,謝某代她一併謝過,人,我馬上帶走,從此以後,她與你們軟香閣再無瓜葛。」  

  「帶……帶走?」老鴇臉上神情瞬息萬變。  

  那死丫頭嘴巴緊,就是不肯透露肚子裡的野種是誰的?又不肯墮胎。一個水靈靈的丫頭,就那麼折磨得人模鬼樣的,她看了,心裡頭憋氣,原以為會一屍兩命,賠本的生意是做定了,沒料到,半路上突然殺出這麼一個財神爺,別看那丫頭平日不吭聲,比紅荔的手段可高竿著呢。倒不枉她平日一番費心費力地調教。  

  一時之間,那兩道圓圓的眼睛笑瞇成了天海一線。  

  「這個……四少爺是明白人,在風月場裡打滾也不是一天兩天了……」  

  話音未落,一疊銀票落入手中,老鴇更是笑得一迭聲合不攏嘴,「好說好說,綠柳,柳兒,乖女兒,開門,開開門啊,你還跟媽媽賭什麼氣呢?瞧,你家倌人多疼你,從今以後,你就好好跟他過日子去吧。」  

  聽到這裡,一直站在謝慕駿身後的司徒聞鈴驀地垂低了眼,感覺眼前有些花,大概是被這軟香閣裡太過嫵媚的燈燭耀花了、刺痛了。  

  用力眨了眨眼,不知何故心口悶得難受。  

  原不該是這樣的呀,第一次有人肯請她來醫病。她不是應該感到開心和振奮嗎?那是她多年的夢想啊。

  或許,經過這一次,世人會慢慢改變對於女子行醫的看法?  

  她應該開心,是的,這一次機會擺在眼前,她是應該高興的。  

  緊閉的房門終於「咿呀」一聲拉開了,一個披散著頭髮面目模糊的女子虛弱地倚門而立,看到謝慕駿,眼神閃了兩閃,而後,支撐不住地順著門框滑坐下來。  

  「小心。」謝慕駿一個箭步上前,打橫將她抱了起來,一邊走進昏暗的室內,一邊催促司徒聞鈴,「你快過來看看。」  

  她立即跟了上去。  

  小心翼翼地協助他將荏弱的女子放上床,頭倚靠在枕墊上,女子對她微微扯開一個虛弱的笑。  

  那笑容開在蒼白消瘦得沒有一絲一毫生氣的臉上,卻依然美得清麗脫俗,震撼人心。  

  難怪,他會對她那樣溫柔緊張。  

  她心窩輕揪一陣,既苦又悶啊……原以為,他向來風流,她早已沒所謂,就算招惹再多桃花,她也能置之一笑、獨善其身,卻沒料,他的影子早已在不知不覺中映上她的心,只此一件,她已身不由己,頭一遭嘗到了酸酸的醋味兒……

  微一斂眉,她甩了甩頭,將手指搭上綠柳細弱的腕脈。  

  綠柳狐疑地看了謝慕駿一眼,卻始終沒有說什麼。  

  然而,那扇敞開的門外卻忽然風一般捲進來一個身穿火紅舞衣,眉間貼著紅色花鈿的媚艷女子。  

  人還未站穩,手已伸了過來,「啪」一聲拍掉司徒聞鈴探脈的手,「你幹什麼?你想害死她嗎?」

  她瞪住司徒聞鈴,鬢角一支紅色的羽毛隨著她憤怒的顫動而輕輕抖著。  

  紅荔?!  

  司徒聞鈴靜靜地直起腰來,什麼話都沒說。  

  是這樣的,世人看到女子行醫,多半就是這樣震怒的表情。  

  她已習慣。  

  這沒什麼,真的沒什麼。  

  「紅荔!」謝慕駿臉罩寒霜,沉聲喝止。  

  令司徒聞鈴感到意外的是,紅衣女郎那樣沖天的怒火只在他冰冷沉靜得令人發寒的語聲之下便消失無形,看來,他在軟香閣眾位美女之中還是挺受歡迎,挺有威信的嘛。  

  驀地,她的唇邊浮現出一抹似是而非的淺笑。  

  然而,卻沒能逃過謝慕駿銳利的眼,深黝黑眸驟然一亮,「怎樣?她的病你能醫嗎?」  

  她沉吟一下,不答反問:「民間有傳言,被女人看過病之後,那個人可能會一生被厄運糾纏,最後百疾纏身,不得善終,若是這樣,你也肯讓我醫治?」  

  他挑眉看了她好一會兒,「若真是這樣,你的理想,是否還會是成為本朝第一位女大夫?」  

  「我?」她忽然覺得好笑,「我想做女大夫,並不表示傳言不屬實。」  

  那樣無稽的傳言,她其實,根本不相信!  

  誰說被女人治過病,就會得罪瘟神,一生被病魔糾纏?  

  在丹霞山,她治過的山鷹野兔不計其數,它們不都還快快樂樂、健健康康地奔跑在曠野林間?  

  正因為她不相信,她才想要做給世人看,傳說並不因為它曾被代代流傳,就一定是真實的!  

  然而,這畢竟只是她的想法。  

  就連爹爹,也是不贊同的。  

  以往,每次她跑去醫廬幫忙,爹爹總要警告她,只能按照爹爹開的方子,幫人抓藥熬藥敷藥,千萬不能自作主張替人開方。  

  沒有人肯冒這個風險。  

  從前沒有,現在……現在……  

  現在,謝慕駿那張清朗俊爾的臉正對著她微笑,他薄唇微掀,炯炯眸光注視著她,低沉醇厚的嗓音充滿力量。

  這一刻,彷彿她要說,「她信那些傳言,她不敢替人治病」都是一種罪過。  

  他信賴的眸光令她堅強,他率然滿不在乎的微笑讓她安心,這沒什麼大不了,是的,沒有什麼大不了,不用緊張,她可以做好,真的可以!  

  她可以!  

  做好!  

  然而,有一個人卻全不這麼想,「你想做大夫?有沒有搞錯?你是想害死人是不是?你還嫌綠柳不夠可憐是不是?」紅荔激動地嚷。  

  「我相信她!」謝慕駿神色不變,打斷她。  

  他看著司徒聞鈴的目光沒有絲毫振動與改變。  

  司徒聞鈴心一悸,驀地摀住了嘴。  

  他說什麼?  

  相信她?  

  他說,相、信、她!  

  從來沒有人這樣斬釘截鐵地為她說過話!從來沒有人會因為她的理想,與世道傳統宣戰!知道的人,會嘲笑她,真是白日做夢呢。就算是爹爹,也只能歎息,可惜她生為女兒身,不能將司徒家的醫術發揚光大。  

  而這剎,幽室寂靜,輕塵浮動在燈影裡,謝慕駿的話一字字一句句敲進她的心坎,胸腔驀地一暖。

  她微微別過臉,感覺眼角有些陌生地潤澤了。  

  「瘋了瘋了,你們全瘋了!」  

  紅荔幾乎是發狂地瞪著眼前忙碌的少女,再顧不得氣質是否優雅高貴,神情是否嫵媚動人。  

  「他居然真的要你為她治病!你居然真的以為你能保住她的孩子?」  

  可笑!真可笑!  

  他憑什麼相信她?  

  這個毫不起眼的小丫頭又憑什麼誇下海口?她真以為她是神啊?  

  「你踩到扇子了。」相較於她的焦躁憤怒,司徒聞鈴則顯得過於平靜。  

  紅荔先是一愣,接著,不知道是該笑還是該惱地瞪了腳下黑乎乎的灶扇一眼,紅色的絲緞繡鞋踩在油膩斑駁的扇面上,令她一陣噁心。  

  她跳著退後兩步,看司徒聞鈴若無其事地拿起扇子扇了兩下。  

  廚房裡悶熱的空氣攪動起來,爐灶裡的火焰霎時躥高了,黑色藥汁在藥罐裡汩汩冒著熱氣,熏燙了那張認真而沉靜的臉。  

  可惡!  

  裝得倒真像那麼回事!  

  紅荔恨恨地翻了記白眼。  

  「我知道你心裡在怎麼想。」她雙手抱臂,發下狠語,就不信不能撕下司徒聞鈴那張偽善的面具。

  「喔?」她果然有了反應,挑起一眉回望紅荔。  

  「你不就是想討好駿少嗎?你以為你這樣幫他,他會感激你?會對你另眼相看?甚至……」高挑的眉眼輕蔑地上上下下打量著她,「乾脆將你收入房內,做個侍寢丫頭?」  

  眸中光芒輕輕一跳,司徒聞鈴轉眸繼續看顧著爐內火焰,聲音輕悄淡慢:「綠柳是你的親妹妹,不管我是出於何種目的,若真能護她母子平安,難道,你不開心嗎?」  

  「開心?」紅荔譏誚地撇了撇嘴,「我為什麼要替她開心?她這麼做,可曾為我著想?」  

  正因為是親姐妹,綠柳這樣瞞著她偷偷懷了謝慕駿的孩子,才是更不可原諒的!  

  謝慕駿是她的!  

  誰也別想搶走!  

  不管是用任何手段,都不可以!不可以!  

  紅荔殘忍冷酷地說:「你這個笨蛋!你難道看不出來,那個女人是想用孩子綁住駿少嗎?你還幫她?你是想引狼入室嗎?」  

  引狼入室?  

  不,那還不知道是誰的家?誰的室?  

  灶裡的火苗映在司徒聞鈴明亮的眸中,「噼裡啪啦」地跳著。  

  紅荔卻驀地笑了起來,「對喔,我差點小看了你,你這人真狠毒,綠柳哪裡是你的對手?就算她這次僥倖能保住孩子性命,日後多半也是癆病鬼一個,沒多少風光時日了,被女人那雙手診過脈,開過方的人,還能得意多久?你真狠!真毒!」  

  連她都不得不佩服!  

  「怎麼?被說中心事了?不吭聲了?」紅荔得意地俯瞪住司徒聞鈴。  

  司徒聞鈴也仰著臉看她,半晌,歎一口氣,「既然我是這樣的人,你還不去告訴謝慕駿?」  

  她目光閃爍,充滿悲憫。  

  紅荔用這樣的口氣跟她說話,她卻只覺得可憐她。  

  愛情不應該使人變成這樣。  

  不應該呀!  

  「呵!我才沒那樣傻,我為什麼要告訴他?是他傻,相信你。其實我真不明白,」紅荔搖頭睇著她,司徒聞鈴的目光讓她感覺不舒服,「你不是他家裡那女人的貼身丫頭嗎?他那樣對你家小姐,怎麼竟還相信你會真心幫他?」

  「他對我家小姐怎樣了?」又是輕輕一歎。  

  為什麼?就沒有人肯放過她?  

  「你裝什麼蒜?別以為我不在府裡就不知道駿少的事,他早跟我說過了,那個女人,不過是他娶來證明給王妃看的。」  

  「證明?」司徒聞鈴微微一愣。  

  她能證明什麼?  

  「證明王妃也有錯,證明——就算是王妃成就的婚姻,也不會有幸福的一天。」  

  積蓄了好多天的雨,這會兒終於淅淅瀝瀝地落了下來,好似誰人的心破了一個洞,不大,卻扯著淋漓寥落的痛。

  司徒聞鈴回到自己暫時棲身的那間小屋裡,茫茫然吁了一口氣。  

  這是一間不大的四合院,謝慕駿暫時便將綠柳安置在這裡,照顧她的那個小姑娘本也是軟香閣的人,他便將她一塊兒贖了出來。  

  他對綠柳,真可謂是體貼周到。  

  司徒聞鈴有些疲倦地倒坐在椅子裡,四腳躺椅承受了重量,悠悠地搖晃起來,這原是一個多麼悠閒愜意的夏日黃昏,執一壺花茶,坐於窗前,看院子裡盛開的木棉花悠然綻放,聽淅瀝不絕的雨聲滴落在水池裡,滴答……滴答……

  她的生活,原是那麼簡單安靜得有些寂寞的呀。  

  而如今呢?  

  如今的她,到底在做些什麼?  

  頭,有些陰惻惻的痛。  

  她伸手拿起茶壺,一提之下,才發覺是空的。  

  這幾天,大家都忙著照顧綠柳,誰還顧得上別人?  

  尤其是他!  

  他已經有幾天不曾合過眼了,她從沒見他如此緊張在乎過一個人,心裡說不妒忌那是假的,但,她除了是他名義上的妻之外,還有何立場,去嫉妒她?  

  更何況,那個身份還是她現在最最厭惡的。  

  她寧願不是她!  

  寧願不是!  

  或許,少了這層牽絆,她和他還能做朋友?  

  但如今,即便是做朋友,也是奢侈的。  

  她的身份終有被揭穿的一天,到了那一天,他又會如何?如何看她?如何想她?如何面對……她?

  窗外,細雨綿纏,濕漉了天,濕漉了地,也濕漉了她的眼……  

  或許,閉上眼睛睡一覺?睡一覺就好了,睡著了便什麼都可以不想,什麼都可以不做,什麼煩惱都不必有了。

第8章(2)  

  「嘿,到處找你,原來你躲到這兒來了。」房門被一隻腳輕輕地踹開了。  

  司徒聞鈴蹙眉,看到一張雖略帶疲憊,但依然俊雅的臉。  

  「綠柳她……」  

  「哎,你坐下坐下,她沒事,她很好,剛剛吃了藥現在睡得正香。」謝慕駿一邊說著,一邊將手中托盤置於桌上。然後,誇張地吐了一口氣,「現在,我們終於都可以鬆一口氣了。」  

  還好,綠柳沒事!  

  剛剛真嚇她一跳。  

  司徒聞鈴困頓地眨了眨眼,並沒在意他說的「我們」、「鬆一口氣」是什麼意思。她只覺得困,好想睡。

  「你要在這裡吃飯?」目光掃過托盤裡的幾碟小菜,一大碗米飯,她索然無味地轉過身逕自爬上床,「記得走的時候幫我把門帶上。」  

  背朝裡,剛要閉上眼,驀覺日光一暗,頭頂被一大塊陰影遮住。  

  「有事?」  

  「你一整天都沒有吃東西。」  

  一定是她的錯覺,不然怎麼竟會覺得他那一貫充滿嘲弄與譏誚的語聲裡,此刻,只剩下濃濃的不忍與擔心?

  「唔。」她支吾一聲,閉上眼睛。  

  「來,陪我吃點東西。」  

  「我不想吃。」她拒絕。  

  真的是錯覺呢,他不依然還是那個自以為是、自私自利的傢伙?  

  「有你最喜歡吃的炒蘑菇。」  

  她一愣,果然呢,茴香最喜歡吃炒蘑菇。不知道他從哪裡打聽來的?  

  只不過,那並不是她的最愛。  

  「你錯了,我並不喜歡吃。」  

  她更加朝裡地側了側身子,將脊背對著他。  

  謝慕駿看著她線條僵硬的背影,聽出她語氣裡難得的賭氣味兒。她在他面前,從來都是冷定的,安靜的,除了偶爾流露出的那麼一絲絲挑釁的敵意,他從不知她的心意。或許,她曾經對他有過憐憫,更或許,對他的過去也表示過好奇與興趣,但,那些對於他來說都是遠遠不夠的。  

  這輩子,他以為,他永不可能愛上任何女子。  

  女人,若不是像母親那樣過於強悍,便是像慕澄那樣過於單純,再不然,便是若紅荔綠柳那般,為生活而折腰。

  強悍的,他不屑,單純柔弱的,他背負不起,所以,他寧願這輩子只躲在金錢構築的溫柔鄉里。  

  花錢買笑,原是天底下最最容易的交易。  

  然而,上天偏偏讓他遇見她。  

  起初,真的只是單純的無聊。一個稍微有些趣味的女子,都很容易引起男人的注意,更何況,他並非正人君子。

  而後,說不是緣分都難以令人相信。  

  因為慕澄,他們擁有了同一個秘密,於是,在他的眼裡,她不僅僅只是一個頗有些趣味的女子,還有些什麼,畢竟和其他人不一樣了。  

  她並不強悍,也不柔弱,更非風塵女子,她游離於他對女人的認知之外,成為一顆不安分的種子,無意中遺落於他的心田,生根,發芽,茁壯……  

  在他還來不及抽身之前,蔚然成蔭!  

  他不是沒有逃避,不是沒有試圖遺忘,他並不想為一個女人改變自己的生活,然而,那瘋長的情愫卻只如野草一般割了又生,生了又割。  

  他已疲倦。  

  若是她一定要在他心裡攻城掠地,那麼,他決不會頑抗到底。  

  只是,她的心意呢?  

  她是否也如他一般,這樣患得患失?這樣忐忑不安、交相煎熬?  

  歎了一口氣,他在床邊坐下來,扯過她的腳。  

  「你幹嗎?」她睡意頓時減了一半。  

  「幫你脫鞋。」  

  她的臉乍然紅得像天邊的晚霞。  

  他黑眸炯炯牢牢盯住她。  

  她窘得直縮腳。  

  他卻手一伸,放過她的腳,直直伸到腦袋上。  

  「你、你……」她大駭。  

  他雙眸一暗,擔心地皺起了眉頭,「對不起。」  

  「呃?」幹嗎突然說這些?  

  司徒聞鈴詫異得忘了他冰涼的手掌還停留在她的額頭,那一瞬,她竟貪戀他掌心涼涼的溫度。  

  「這些天,讓你受累了。」  

  他……是不是吃錯藥了?  

  司徒聞鈴傻傻望著他,嘴唇半張。  

  半晌——  

  「幹嗎呢?不認識我了?」他大概是被她看得有些發窘,瞪了她一下。  

  她連忙閉上沒合攏的嘴,不好意思地笑一笑,「感覺是有點跟平時不一樣。」  

  他眸色一暗,「我平時是不是對你很不好?」  

  他眼色茫然,語氣黯淡,看起來像個黯然感傷的孩子,司徒聞鈴訝然望著他,想起那晚,慕澄一剪刺下來,沒刺到她,卻將他手臂劃出一道長長的傷疤,想起無數個夜半,她看著爛醉如泥的他,猶豫又猶豫,最後還是將醒酒藥偷偷塞入他嘴裡,想起他對她說起慕澄的故事時那樣無助而又痛苦的眼神,更想起「珍膳樓」裡那突兀魯莽的一個吻……原來,她和他之間已經發生了那麼多那麼多的事。  

  她心底一軟,彷彿被羽毛刷過。  

  「你雖然並不能稱得上是一個君子,但,卻絕對是個好主子。」她微笑著衝他眨眨眼。  

  他俯身看著她,知道她是在安慰他。  

  在她那樣軟弱疲憊的時候,她還在乎著,怕他的心裡覺得難受。  

  於是,謝慕駿也笑了,身子湊低一點,口氣認真而又嚴肅,「那麼現在,我這個主人吩咐你,快點開張治發燒的方子出來。」他手一攤,若不是眸中依然帶著笑,她可真要被他唬住了。  

  發燒?  

  一隻小手,摸摸自己的臉,又摸摸方才被他按住的額頭,歎一口氣,原來真是發燒了,難怪她一直覺得身子發軟,困頓不堪。  

  他不說,她原本並沒有發現。  

  只以為是太過勞累,歇一歇便會好了,誰知,聽他這一句,也並不是什麼溫柔安慰的話語,卻不知怎的,竟覺鼻子一酸,眼圈兒也紅了。  

  這倒讓他嚇了一跳。  

  她從未在他面前流露出過這樣軟弱無助的表情,尤其是那可憐兮兮的目光裡,全是倦意,讓他心下一緊,恨不得狠狠捶自己兩下。  

  都是他太大意。  

  只顧著南宮毅臨行前的交待,居然,便忽略她了。  

  他斜過臉來,小心翼翼地撥開散落在她頰畔的發,她的發又細又軟又滑。是他錯了,他原以為她是一株生命力強勁的野草,卻忘了,小草也需要雨露陽光的潤澤與照拂。  

  那一刻,他自己也沒有發覺,他看著她的目光,充滿了讓人呼吸一窒的溫柔與憐惜。  

  那樣陌生的情感啊,他從沒有過,她從沒見過。  

  那一瞬,她只覺心跳飛快,血壓上飆,額頭上的溫度好似又升高了。  

  「我困了。」司徒聞鈴趕緊打一個呵欠,肩膀一縮,整個人縮進攤開的棉被裡。  

  「那好吧,你先睡會,我讓琴兒另外給你請個大夫去。」說著,站起來,然而,終究是不放心,又回過頭來,笨手笨腳地幫她拉低了被子,見她一雙眼睛仍舊骨碌碌睜大著,那張泛著熱氣的嬌容嬌弱非常,清麗奪人,他胸腔「咄」地一緊,暗了眸色,那一刻,他想吃了她。  

  「快點睡。」謝慕駿咬牙轉身,嗓音沙啞,「等會醒來要給我老老實實喝藥。」  

  不等她回答,他已疾步而出。  

  聽著那雜亂而又急促的腳步聲,司徒聞鈴慢慢轉過頭來,望著那扇「砰然」合上的門扉,笑容慢慢慢慢凝在嘴角,有些茫然苦澀的味道。  

  方纔一切,若是幻覺,那麼,就讓她病得久一些,再久一些吧!
引言 使用道具
zerosmall
王子 | 2010-9-8 11:24:15

第9章(1)  

  容易飄零去,  

  且憐取及時春好。  

  流水年年,  

  相思流去多少?  

  ——陳星涵·探春慢  

  司徒聞鈴是被一聲尖叫給驚醒的,醒過來的時候,眼前已是一片的黑。  

  伸手不見五指。  

  她有片刻的茫然,感覺衣服粘在皮膚上,濕濕的,極不舒服,掀開被子的時候才發覺身上蓋了好幾層,難怪悶出一身的汗。  

  有些失笑,謝慕駿這個傢伙,可真不會照顧人啊。  

  然而,即便是這樣,知道自己被人照顧著,有人關心著,那種踏實的感覺,依然讓她心裡升出一股不可思議的平靜滿足。  

  窗內黑暗而寧靜,窗外,雨聲淅瀝。  

  她抱膝坐在床上,感覺這一剎是那樣的美好,心情很好,精神也很好,此刻,她相信自己,可以吞得下一頭牛!

  黑暗之中,司徒聞鈴咧嘴笑了。  

  原來,被人照顧的感覺,是這樣的啊,一點點感動,一點點喜悅,沖淡了病痛時的孤寂難受。  

  以往,向來都是她在照顧別人。  

  在丹霞山,在靖王府……  

  她看過無數被病痛折磨的臉,她安慰他們,照看他們,心疼他們,守護他們……從沒想到有一天,她也需要有人來看護。  

  更從未想到,那一個人會是他!  

  他令她生病的時候,即便虛弱也覺安心。  

  然而,下一瞬,她便又傷感地想起,這些溫暖大概都只是她的錯覺,他的溫柔他的憐愛不都已給了另一個女子?

  而他對她,一定是愧疚感激大於喜愛的吧?  

  一顆心起起落落,司徒聞鈴提醒自己這並不是愛情。只是,剛好,他在這裡,而她,正在生病。  

  如此而已。  

  他不愛她,可悲的是,她正愛著他。  

  「姑娘!姑娘!」淒厲的叫喊聲撕裂層層雨幕,刺入人的耳膜。  

  司徒聞鈴倏地跳了起來,是琴兒,這次她聽清了,是琴兒的聲音!  

  出什麼事了?  

  是不是綠柳……她、她怎麼了?  

  鞋子怎麼也穿不上,她一急,索性光了腳,赤腳跑進雨裡。  

  穿過小小的庭院,直衝進綠柳的房間,滿目是觸目驚心的紅!  

  紅的被單、紅的紗帳、紅的人兒……粘稠的血液漫過床沿,滴滴答答地跌在地面,浸濕了擱在床底的繡花鞋。

  「怎麼回事?」心臟驀地揪緊,她赤腳奔了過去。  

  手指剛剛觸到綠柳緊閉的雙眼,一道聲音沉穩嚴厲地切進本已嗡嗡作響的耳膜,「別動她!」  

  她一震,伸出去的手硬生生止住,回頭。  

  看見一位身著灰色長衫的老者,背著藥箱,目瞪口呆地站在門邊。而他的身後,白衫如雪,負手而立的不正是她念茲在茲的謝慕駿?  

  他深眉鎖目,一臉嚴肅,根本看都沒看自己一眼。而剛剛,他說什麼?他讓她——別動她!  

  是的!  

  不要再動綠柳,現在弄成這個樣子,他一定認為全都是她的錯吧?他一定在後悔,不應該相信她,不應該與上帝作對吧?  

  相信她嗎?  

  瞧,這就是女人帶來的災難!  

  他一定是這麼想的,一定是……  

  然而,她不信,她不信這是因為她,只因為她是女子,就發生了這樣的事!  

  不!  

  一定不是!  

  是什麼地方弄錯了?  

  是什麼地方?  

  赤腳踩在地面上,血水,更多的血水漫過來,從腳趾縫裡淌過去,來不及了,來不及了,寒意從腳底直升上來,司徒聞鈴抖顫著唇,連聲音也在微微發抖,「讓我看看她……請你!」  

  「請你出去。」回答她的,依然是那樣冷漠的聲音。  

  「不,我不能出去,我下的藥我自己知道,不會這樣,不會是這樣的。」她不顧一切,握住綠柳細弱的腕脈。

  「放手!你快放手!」目瞪口呆的老大夫終於回過神來,顫巍巍地吼,痛心疾首似的。  

  她不管了,趴在氣息微弱的綠柳身上,聽她的心跳,「去燒熱水來!琴兒?」  

  琴兒沒有動。  

  那老大夫動了,拖著藥箱顛過來,拿藥箱撞她,「造孽啊!妖女!你這個妖女!看看你造的什麼孽?」

  被撞了一個趔趄,背部好痛,她忍著,一定要忍著,「綠柳晚上喝了藥嗎?」她轉頭問琴兒。  

  琴兒不答,也不看她。  

  「她喝了藥有什麼反應?晚上吃了什麼東西?」  

  老大夫氣得吹鬍子瞪眼,「帶來瘟神的妖女!滾!快點滾!」沉重的藥箱再度撞了過來。  

  司徒聞鈴依然固執地站在那裡,心太痛,身體的疼痛便算不得什麼了。  

  難道,真如傳言所說?  

  女子行醫是被上帝詛咒的行為?  

  難道,真是她給綠柳帶來了災難?  

  難道,潛意識裡,她真的希望是這種結局?  

  真的想要殺死她?  

  她真如紅荔所說的那樣狠毒嗎?  

  她是妖女!是給別人帶來災難的妖女!  

  剎那間,她覺得窒息,四周的空氣好似被抽離,痛到無法呼吸。  

  「夠了!」驀地,司徒聞鈴感覺自己被人猛扯了一把,腳下一滑,發出一種黏稠的「吧嗒」聲。  

  她感覺頭一陣陣暈。  

  老大夫一擊未中,連人帶箱撞到床欄上,「砰」一聲撞到胸口,老人發出痛苦的哀嚎。  

  「我不動,我不動她,但,請你救她,求求你救救她吧。」司徒聞鈴雙腿發軟,喉嚨像堵了鉛塊一樣,那樣大片大片的血漬,像有生命似的,飛快地蔓延,那是兩條生命的流逝。  

  比起那些,她這些痛算什麼?  

  根本不算什麼。  

  現在,她寧可有人用那個箱子,那沉重的藥箱,砸死她!若真能換回綠柳母子的性命!  

  「你、你……」老大夫激動得說不出話來,「你讓我救?怎麼救?怎麼救?」流產再加上血崩,就是神仙也救不了啊!  

  他為什麼要來瑛這趟渾水!  

  沒救了,沒得救……  

  老大夫搖頭再搖頭,背上藥箱,轉身便走,原本啜泣著的琴兒,這會子「哇」一聲哭出口。  

  「為什麼不能救?你根本沒有努力!就像一開始,如果你們肯盡力,原本是可以保她們母子平安的,你們怕失敗,不肯去嘗試,好吧,那就交給我,讓我來!」  

  雖然這一次她同樣沒有把握,但,總不能眼睜睜看著綠柳死。  

  「琴兒!」  

  「好了,不要再鬧了!」謝慕駿低喝,語氣有絲緊繃,「你跟我出來,讓秦大夫好好醫治。」說著,他握住她的腕。

  「好。我出去,只要秦大夫肯盡力。」她下巴一揚,剛剛踏出一隻腳的老大夫遲疑一下,慢慢轉回頭來,看著她,半晌,放下藥箱,疾步走回床邊。  

  她心頭一鬆,腳便軟了,若不是謝慕駿握住她的腕,這一下便要跌坐在地了。  

  「對不起。」她看著他,慢慢地,掙開他的手,一步一步向外走。  

  寒意從腳底升上來,直沁入心。  

  每走一步,那些粘在腳趾上的血沫便向外延展一步,一朵一朵,淒艷而恐怖。然而,這些對她來說已經不重要了,那些血,那個人的生與死,都將與她無關,或者說,這個世界上已沒有什麼是與她相關的了,除了她這個人,她自己。

  而她,早已麻木,體會不到喜怒哀樂。  

  有腳步聲從後面追了上來,她聽到了,知道是誰,卻沒有回頭。  

  直到那人的一隻手輕輕按在她肩上,「穿上鞋子。」他對她說。  

  她茫然回頭,看著那個人的眼,炯炯黑眸裡是否也帶了一絲悲哀?  

  「對不起。」她只得又說。  

  似乎除了這三個字之外,她已說不出別的話語。  

  事實上,她也確實不知道該對他說些什麼。  

  事情已經是這樣了,雖然她不知道為什麼會變成這個樣子,人類對於自己無能為力的事情,通常都會歸咎於上帝。

  而她,便是那個使上帝發怒的人!  

  他靜靜看了她一會兒,忽然蹲下來。  

  「你?」她正疑惑,一隻腳已被他握在手裡,泥水和著血水一滴滴地淌下來,她倒抽一口涼氣,那隻腳已被他塞進繡鞋裡。  

  她一怔,在猶豫的當口,另一隻鞋也很快地穿好了。  

  他站起身來,塞給她一把傘,「快點回去吧。」  

  傘撐開來,雨水落在傘上,滴答滴答,然後順著傘沿一圈圈地滑下來,那一瞬,她方才覺得委屈,有一股想哭的衝動。  

  「她會不會死?」  

  謝慕駿搖了搖頭,然後,轉身奔進雨裡。  

  落雨的街道,冷冷清清,然而,依然有一兩個行人,匆匆行色裡對她投來詫異的一眼。  

  她仍然站在那裡,僵冷地,一動不動。  

  心湖裡彷彿有什麼東西慢慢地飄,飄落下來……  

  然而,有什麼用?  

  早已經淋得透濕,一把傘又有什麼用?  

  那一瞬,她只感到透骨的驚慌和悲涼。  

  南宮毅回來的時候,綠柳身上的血已不再流淌。  

  她安靜地躺在床上,雙目緊閉,面白如紙。  

  看起來,好像是睡著了,而她的確是睡著了,安靜地,永遠地,沉睡下去。  

  見過的人再無人能夠忘記,南宮毅那一聲驚痛的悲嚎,如負傷的獸,紅了眼。  

  「為什麼會這樣?為什麼?我走的時候,她明明還好好的,怎麼會這樣?」  

  「你走的時候,她已有三個月的身孕。」謝慕駿輕歎。  

  「這個我知道,在飛鴿傳書裡你不是已經說得很清楚?你說請了大夫在給她治病,你說,她的病情已在慢慢好轉,你還說,」他重重地喘了一口氣,眉間有一種難隱的孤憤,「你說幫我保住了孩子,問我要如何謝你!你那樣告訴我,現在又為什麼會變成這個樣子?」  

  要知道,他一路催馬而回,歸心似箭,他的心裡裝載了多大的希望,多大的喜悅,卻不料,眼中看到的竟是這個結局。  

  「對不起。」謝慕駿還是只能歎息。  

  「對不起?你也知道說對不起?」南宮毅突然撲過來,那張方正拘緊的臉此刻因憤怒而扭曲,「我把她交給你,請你照顧她,你就是這樣拿她做了試刀石?」  

第9章(2)  

  謝慕駿心一凜,唇邊微微泛起一絲苦笑。  

  終於,他還是知道了。  

  「你帶個女人來給她看病,居然還瞞著我,你在信中隻字不提,就以為我不會知道嗎?」南宮毅瞪著謝慕駿的眼睛,眸光如火,像要焚燒一切似的烈烈洶湧。  

  「總之,是我的錯,是我對不起你。」  

  「我要你的對不起有什麼用?」南宮毅咬牙,「把那個女人交給我!」  

  「我不能!」  

  「你說什麼?」南宮毅咆哮。  

  「她沒有錯,我不能將她交給你。」他靜靜地看著相知相交十幾年的兄弟,悲哀地感覺到,有什麼東西慢慢地碎裂了。  

  「好!謝慕駿!你原來是這樣的好兄弟!」南宮毅怒極反笑,「如果你一定要維護她,那麼——」他在盛怒中拔劍,殺氣瀰漫了他的眼睛,「必須要問過我手中長劍。」  

  劍尖劃破空氣,發出「嗡嗡」的響鳴。  

  琴兒包括剛剛趕到的紅荔,感覺到那把劍的威力,都不由自主地朝後退了一步。  

  謝慕駿卻仍然只站在那裡,淡然一笑。  

  「你當真為了她連命都不要?」紅荔尖聲叫。  

  他沒有轉頭,只是看著憤怒到失去理智的南宮毅,冷靜地一字一句地說:「在綠柳這件事上,我的確有著不可推卸的責任,你怪我恨我罵我,都是我應該承受的,我並不想對你說對不起,因為這三個字太輕,並不能表達我此刻心裡的慚愧與內疚。但是,作為一個朋友,我還是要對你說……」  

  「朋友?對,就因為我把你當作是朋友,你看看,我對你的信任,給我帶來了怎樣的災難?」南宮毅憤然揮臂,長劍虛空直劈下來,凜凜劍氣貫穿擺在屋中的紅木八仙桌,「轟」的一聲,桌子斷為兩截。  

  謝慕駿深深地歎了一口氣,「你心裡難過我知道,如果殺我能讓你覺得好過一點,我絕對不會閃避。」

  「殺你?對,我想殺人,但不是殺你,我只殺那個女人。」  

  「你先冷靜下來,聽我說……」  

  「說什麼?還有什麼好說的?死的不是你的親人,你當然可以冷靜。」血色瀰漫上南宮毅的眼睛,眼眶濕潤了,但不是淚,男兒只流血不流淚。  

  謝慕駿張了張嘴,原本還想說些什麼,但,此刻,說什麼都已是多餘。  

  死者已矣,再如何也不能換回她的命。  

  一切都是他的錯,是他的疏忽,是他,是他,全是他的錯。  

  室內陡然安靜下來,只有南宮毅激動粗重的喘息聲,一聲聲,一聲聲,彷彿困在絕境裡的獸。手中銀白色的劍尖閃亮著,映著窗外微雨的寒光。  

  這個秋天,格外的冷。  

  然後,是一個清脆的嗓聲打破了室內僵持的凝定,「我知道了,我知道綠柳的……」話音還未盡,謝慕駿驀地神色一變,身形疾如閃電一般向窗口撲了過去。  

  白衣勝雪,追趕著那一點冷如寒星的劍芒。  

  而後,「噗」的一聲,是劍尖插入人體的聲音。  

  一聲悶哼。  

  那一瞬,所有的人都驚呆了。  

  窗外那一抹纖細的身影跌倒在地,伴隨著「哐當」一聲藥罐打碎的聲響。  

  她的身上趴著替她挨了一刀的謝慕駿。  

  血,鮮紅色的血,再一次大片大片地湧出來,染紅了那一襲勝雪白衣,再迅速被雨水沖刷開來,匯成一道道紅色的小溪。  

  「啊呀!駿少爺——」  

  「大夫大夫!快來啊!救命啊!」  

  「駿少?駿少!你不要死,你千萬不要死啊!」  

  「謝慕駿!」  

  司徒聞鈴以為會聽到自己尖叫的聲音,然而,那澀啞嗓聲,悶在喉嚨裡,像吞了火炭似的,幾乎讓她辨別不出來。

  怎麼會這樣?  

  為什麼會變成這個樣子?  

  那一瞬間,她忽然喪失了所有力氣,連推開他爬起來,都變成一件非常困難非常困難的事。  

  秋蟬唱盡。  

  當天邊飄下第一縷雪花的時候,冬季便已悄然來臨。  

  踩著薄薄的一層積冰,司徒聞鈴緩步朝「德容樓」走去。  

  沿路碰到一兩個打掃的僕人,他們看見她,只略略退到一邊,垂下頭,卻並不喊她。她也不介意,只微笑著點了點頭。  

  那笑容有些苦,她知道。  

  旁人看她的目光都帶著不屑與敵意,她也知道。  

  甚至,包括王妃今日要對她說些什麼,她猜,她也是知道的。  

  到了「德容樓」,不見翠娘,只有一個小丫頭立在一邊伺候,她請了安,王妃揮了揮手,那小丫頭便也退了下去。

  霎時,原本只覺得端莊秀雅的大廳之內,驀地給人一種空曠寂涼的感覺。  

  連王妃臉上的表情,也帶著幾分疲倦與落寞。  

  司徒聞鈴隱約便覺得有些惴惴不安起來。  

  「坐吧。」王妃歎一口氣,拉她坐在一邊。  

  是不是?是不是……  

  她幾次張口欲言,卻終於忍住了沒有說。  

  他不會有事,雖然太醫們什麼都不對她說,但,她看得出來,他不會有事,他只是,還不肯醒來而已。

  「鈴兒……」王妃欲言又止,端起茶杯輕輕呷了一口,才道:「這幾天,老七那邊出了事,你也應該聽說了吧?」

  原來是說這個!  

  司徒聞鈴微微舒了一口氣。  

  「聽說過一些,但不是很清楚。」  

  王妃點一點頭,放下杯子,「慕白他……殺了戈罕王子妃。」  

  雖然最近這府裡,處處透著怪異,人人緊張莫名,雖然她早從下人們嘀嘀咕咕的耳語裡聽說過這個消息,但如今,聽王妃親口說出來,還是讓司徒聞鈴嚇了一跳。  

  「事情鬧大了,這一次,王爺保不了他,或者說,靖王府已是自身難保。」  

  「不會呀,還有九公主呢,公主不是最得皇上寵愛嗎?」司徒聞鈴安慰道。  

  「沒用。這次便連皇上自己也保不了他。」王妃搖頭。  

  山雨欲來風滿樓。  

  這一次,自以為穩固如磐石的靖王府也成為風雨中的危樓。  

  大廈將傾之際,無論如何,她都應該做些什麼吧?  

  尤其是,對恩人之女!  

  「鈴兒,如果我的某些決定,曾帶給你困擾,我只能對你說聲抱歉,你要相信,我和王爺的初衷,都是為了你好。」

  司徒聞鈴有些不安地抬起頭來。  

  王妃頓一下,繼續說:「當初,我們娶你進門,是因為有足夠的把握,可以讓你一生衣食無憂,而且,我還自信,以你之聰慧、執著,定能化解駿兒心內多年陳葛。後來,見你們的確因澄兒而慢慢熟悉起來,我亦感到欣慰。哪裡知道,他竟然一直當你是丫鬟,從不知你真正身份,中間這些曲折,讓你受偌大委屈,你竟也不說。  

  「我知你心淡柔善,並不怨恨於我,但,我們怎忍欺你至此?別說你是恩人的女兒,就算只是生於其他不相干的人家,娶進我謝家之門,我亦當你親生女兒般看待。如今,事已至此,駿兒睡臥於床,不知道何時才能醒過來,老七又犯下這樣殺頭的罪名,謝王府已不能護你周全,我們不能拖累你。」  

  「我知你志向高遠,一心想要回到丹霞山,繼承你父親的遺志,雖然古有遺訓,女子不可行醫,但你一樣可以研植藥草,撰寫醫書,如此,我也放心……」  

  「等等。」司徒聞鈴驀地打斷王妃之語,她本是冰雪聰明之人,王妃如此一說,她怎還會不明白?

  但……但是……那已不是她想要的了啊!  

  「我、我並不想回丹霞山。」  

  雖然這樣說,的確有些尷尬,但,她已顧不得了,只要能留下來,留在謝慕駿身邊,她已滿足。  

  王妃有些驚愕地看著她,半晌,才道:「你不必覺得愧疚,這不是大難臨頭各自飛,是我們欠你的。我會給你安排好一切,沒有人會對你說任何閒言閒語。」  

  「說什麼誰欠誰的?要真算起來,也是我欠他的。」司徒聞鈴淡然苦笑。  

  王妃有些恍然地看了她一眼,微微透著疲倦的臉上露出這幾日來難得一見的發自內心的微笑,「既然是這樣,我也不再多此一舉地對你做什麼安排了。你想留下來,這裡便是你的家,要走,我們也絕不攔你。」  

  「多謝王妃。」  

  「咦?怎麼還叫王妃?」  

  「多謝——娘。」司徒聞鈴眼眶一紅,想起自己的娘親。  

  王妃愛憐地摸摸她柔順的長髮,「駿兒這孩子,最大的毛病就是愛跟自己過不去,他其實並不想傷害任何人。」

  「我知道。」她微微一笑。  

  「那麼,他其實很恨我,你是否也知道?」王妃遲疑著說。  

  「不,我不知道。」吸一口氣,司徒聞鈴眸光閃爍,輕輕地但堅決地說:「他只是還沒有想好,只是,還不知道該如何原諒自己。」  

  那一瞬,王妃的眼眶濕潤了,一顆心好似被什麼熨過,柔軟得快要融了。  

  她看著司徒聞鈴,那張清麗淡雅的臉,微微上翹的唇角,恍似看到天使,天使在對著她微笑呢。  

  謝慕駿,你這個傻小子,你真是撿到寶了!  

  你看!
引言 使用道具
zerosmall
王子 | 2010-9-8 11:25:13

第10章(1)  

  洗盡艷妝,  

  留得遺鈿。  

  尚有暗香如昨。  

  歲寒天遠離懷短,  

  匆匆去孤懷難托。  

  向花道,  

  春來未應誤約。  

  ——邵亨貞《見梅》  

  春雪初融,嫩草泛青。  

  二月才剛過,這冬似乎已走到盡頭。  

  空氣裡浮動著淡淡的清香,似花非花,溫暖的陽光在窗前閃耀,不知名的小鳥兒在窗台上啾啾歌唱,過了一會兒,有腳步聲來,鳥兒「噗」一聲拍打著翅膀飛遠了。  

  腳步聲沉而且響,「咚咚咚」,一步一個腳印似的,沒絲毫遲疑,穩厚而敦實。  

  腳步聲漸近,穿過堂屋,走到後院,然後,如他所想像的,一個爽朗而憨厚的嗓聲響起:「茴香妹子,水缸裡的水滿了。」  

  茴香?  

  他心裡一動。  

  彷彿沉寂多年的琴弦被一隻手無意中撥響。  

  丁冬……丁冬……  

  茴香……茴香……  

  「大力哥,謝謝你。」一把清脆的嗓音如豆子傾倒進油鍋裡,熱鬧而爽利。  

  但,卻是那樣陌生。  

  與他記憶中的屬於那個人的嗓音完全不同。  

  他皺了皺眉,然而,就連皺眉這樣一個簡單的動作,他做起來,卻這樣艱難。  

  他動不了,醒不過來,一切都好像是在夢裡。  

  霧中看花。  

  「我再去劈柴。」男人熱心地說。  

  「不忙,大力哥,你先歇會,我煲了湯,給你盛一碗墊墊胃。」  

  男人憨憨地笑了。  

  接著,是湯食溫熱的香氣裊裊撲鼻,令人食指大動。  

  他好像感覺到一些餓,又好像不是,心裡不免有些奇怪,為什麼那兩個人自顧自地說著話,好像完全看不到他呢?

  大力喝著湯,咕嚕咕嚕的,一點也不斯文的樣子。  

  他從前似乎並沒有接觸過這樣的人,他慢慢想起他的從前,輕裘寶馬,香車紅袖,但,他好像並不快樂,起碼,並不像大力此刻這樣幸福而滿足。  

  「那個人,今天還要推出去曬太陽嗎?」大力擱下湯碗,才想起來,屋子裡還有他這麼一個人。  

  茴香一邊收碗,一邊笑說:「等小姐回來她自己弄。要不然,我們兩個做了,她又會挑三揀四說我們這裡沒做好,那裡弄壞了。」  

  「哦。」大力也不再說什麼,高高興興地自去劈柴。  

  他不免有些疑惑。  

  不知道這位小姐又是誰呢?  

  聽起來似乎很緊張他的樣子。  

  可腦子裡,仍然有些空白,有很多東西想不起來,可又有些東西,似乎並未遺忘,但卻比遺忘了感覺還要陌生。

  比如茴香。  

  他的思維捕捉著那一抹輕微靈巧的腳步聲,隨著茴香的一舉一動,緩慢緩慢地轉動著。  

  過了一會兒,大力像是想起什麼來,扯開嗓子問:「今天你不給小姐送早飯嗎?」  

  茴香邊輕快地收拾著屋子邊答:「今天是山下東頭村的王大娘請小姐去給她們家母雞看病,會留小姐吃飯的。」

  「哦。」大力應了一聲,接著,又好奇地問:「聽說,司徒小姐原先在京城裡醫死過人?」  

  「呸。」茴香啐了一口,好像是有什麼東西用力敲上大力的頭,他「嗷」地哀嚎了一聲,「誰醫死過人了?你若再說這樣的話,以後就別進司徒家的門。」  

  大力有些委屈地說:「司徒小姐人美心慈,你也知道,我們這山裡人全拿她當菩薩看待,哪個心裡對她有半點褻瀆的心思?只不過,山下村裡的人都這麼說,人病了是不讓司徒小姐看的,畜生病了,不去找別人,就偏偏老是讓小姐下山去給免費醫治,我心裡是憋屈不過才這樣問的。」  

  茴香許是愣了一下,過了好半晌,才悶悶不樂地說:「小姐並沒有醫死過人,那人根本就是被別人給害死的,雖然最後,事情總算水落石出,害人者得到報應。但因為這件事,姑爺心裡對朋友有愧,為了有一天,姑爺能安心醒過來,她只有替他贖罪,不論是人還是畜生,總歸是一條命,無論如何,她都會盡力去做,哪還管自己委不委屈?」  

  他聽了,心頭巨震。  

  往事紛紜,一個一個熟悉的畫面紛至沓來。  

  靖王府牆頭上的初次相見,落雪軒裡的釋然談心,人工湖畔第一次讓他對自己的感情產生懼意,然後是刻意的疏遠,卻敵不過珍膳樓的遽然相見,掙扎,妥協,妥協再掙扎,那一個吻讓他終於明白自己的心。  

  然而,卻也知道,她是他最觸摸不得,最不願採擷的帶刺的花朵。  

  逃避,逃得遠遠的,以為不去看,不去想,一切,終究會過去。  

  他還是他。  

  她也終將還是她。  

  兩個人不會再有任何交集。  

  卻不知,那夜晚歸,在王府的後牆之外,他看到背著草簍出外採藥的她。  

  還是那樣明淨的雙眼,還是那樣澄澈的笑容,天空般高遠,大海般深邃。那一剎,他恍然明白,若是命中注定,躲是躲不掉的,逃也逃不了。  

  那就這樣吧。  

  追隨心之所向,不再堅持,或者說不再彷徨。  

  他,逃得累了,對自己的放逐,也累了。  

  他願意試圖接受,願意接納她所說的那一句話:「那些都不是你的錯。」  

  慕澄的悲哀,若不是他的錯。  

  那麼,他也是可以追求屬於自己的幸福吧?  

  上帝做這樣的安排,將瘋掉的不快樂的慕澄帶走,送來另一個不帶任何往事陰影的靈魂,是否已然在向他預示著些什麼?  

  那一刻,他再不遲疑,更不懷疑,幸福,其實正在前方向他招手。  

  前路,哪怕有一些荊棘,有一些坎坷,他已也做好準備,要帶她一起瑛過湍河。  

  然而,在幸福來臨的剎那,他太高興,太欣喜,太沉醉於自己的世界裡,以至於疏忽了身邊其他的人和事,負了朋友重托。  

  綠柳的死,雖說是紅荔下藥所至,但,那是直接的理由,間接的,依然是他,如果他早一點看清自己的心,早一點令紅荔死心,或者,他不是那麼粗心,早一點看出紅荔對綠柳的嫉恨,早一點洞悉她想要一箭雙鵰的心機,早一點告訴她,綠柳肚子裡的孩子是南宮毅的,那麼,悲劇就不會發生。  

  那一刻,他承認,他想保護「茴香」,同樣,也想維護紅荔。  

  紅荔雖是殺人兇手,卻也是因他而起。她終究是一個可憐的女子。  

  是以,他幾番猶豫,始終沒有說出來,沒有告訴南宮毅,綠柳真正的死因。  

  他原以為,所有的罪孽,都可由他一人承擔。  

  但,他沒有想到,「茴香」會去而復返,會查到藥渣中的秘密,只可惜,失去理智的南宮毅並沒有給她開口為自己辯白的機會,那一剎,劍光陡炙,他感覺到自己的心都絞緊了,深深的恐懼攫住了他,他腦子一片空白,心裡只有一道信念,一定要保護她,一定要!  

  從來沒有哪一刻,有那樣強烈迫切的渴望,從來沒有哪一刻,會那樣害怕失去一樣東西。忽然之間,他完完全全理解了南宮毅的悲痛和絕望。  

  那一剎,他多恨自己,天煞災星。  

  若他只能帶給人苦難和悲傷,那麼,就讓他離去。  

  以血還血,以命抵命。  

  所以,老天爺,請你請你一定不要禍及無辜。  

  「茴香」是無辜的,她是無辜的。  

  那一剎,心念電轉,無數個念頭如潮水一般飛速掠過。  

  一直到「噗」的一聲,劍氣裂帛,透體而入,那絲劇痛讓他神志一震,終於,他趕上了,還來得及,一切還來得及。

  他心下一寬,就此昏睡過去。  

  不願醒來,再也不願醒來,請讓他一直沉睡下去。  

  一直。  

  如此,直到今天……這時……這刻……  

  「司徒姑娘,你真是個好人。」  

  「司徒姑娘的醫術就是高明。」  

  「你才知道啊,前陣子,西頭村的豬崽子鬧瘟疫,多少大夫去看了,豬崽子還是一頭接一頭地死,後來還不是司徒姑娘去下了帖藥,瘟疫才給止住。」  

  「那還用說,司徒姑娘是神醫之後,當然醫術非凡了。」  

  「……」  

  村民們熱切的讚頌之聲還在耳後,司徒聞鈴已然轉上了上山的小路。  

  回頭望去,山下面那棵大榕樹下,還依稀可以望見站在那裡揮手送別的人們。  

  她微笑著,對他們招了招手。  

  回到丹霞山,已近一個年頭了,山外的是是非非,已遙遠得好像是上輩子的事情。雖然說,有些遺憾,是生來如此,命中注定,再如何努力也不可改變,但,生而為人,並不是只有做大夫這一事一途,不能醫人,就算是醫禽醫獸,那又有什麼關係呢?  

  她喜歡做,並能給別人帶來歡喜和感動,這就足夠了。  

  她拉拉藥箱,看村民人仍然目送著她不肯離去,她便微笑搖了搖頭,也不再堅持,轉身朝山上走去。

  路邊稀疏地冒出一點點青綠,昭示著春來的消息。  

第10章(2)

  真的是好消息呢。  

  前日,她接到王府送來的秘密書信,說老七慕白被皇后娘娘設計從天牢裡調換了出來,此刻,已隨公主奔赴前沿戰地,希望可以戴罪立功。  

  又說,老二慕驍在失蹤一個月後,帶艦隊剿滅了南海之上最大的一處海盜基地。皇上頒下聖旨,靖王府以功抵罪,不賞不罰。  

  如果,慕騏大哥再在北方蠻地帶領族人打上一場勝仗,那麼,謝家不日便可再拾昔日朝堂之上的輝煌。

  接到書信之後,她在慕駿的床前一一展讀,然後點火焚燒。  

  她不知道他聽不聽得到,但,這些消息,卻是王妃冒著生命危險命人送上山來的,無論如何,她都要讓他知道。

  雖然是在丹霞山這僻遠之地,家裡的人也無時或忘於他。  

  無論是好的,壞的,能說的,不能說的,他們都會想盡辦法讓他得知最新消息。與他們同喜,與他們同悲。

  包括,慕澄失蹤的信息。  

  一年前,他們才剛回丹霞山,王府裡的人隨後便找了過來,說慕澄在大靈寺的法殿之上,於眾目睽睽之下,突然消失無蹤。  

  起初的時候人們還四處尋找,後來,因毫無頭緒便猜測著,是不是殿上的神明顯靈,帶她去天界成仙了呢?

  過得一些時日,這件事便被擱了下來。  

  再無消息。  

  然而,她卻在告訴謝慕駿的時候說:「慕澄一定已回到了她的世界。」  

  或許她來此一遭,不過是為了促合他倆的這段姻緣。  

  如今心願已了,成仙也罷,回到未來她的世界也罷,司徒聞鈴堅信,不管是真的慕澄還是假的慕澄,老天爺一定會善待他們的。  

  就像上天一直在善待著她一樣。  

  司徒聞鈴還未回來,小小草廬裡卻像一滴熱水滴入油鍋一樣,噼裡啪啦地炸了開來。  

  「茴香。」在床上躺了一年多的男人倏然坐了起來。  

  精神奕奕,神采飛揚。一點也不像久病初癒的樣子。  

  正挽了一盆剛洗淨的衣裳準備去前院晾曬的茴香驀地定住身子,以緩慢又緩慢的姿勢轉身,目瞪口呆地看著房內端坐床頭的男子,手一鬆,「砰」的一聲,木盆墮地,衣物散了一地。  

  後院劈柴的大力聽到響動,丟掉斧子,急急忙忙地趕了過來,在見到他的瞬間,也是呆頭呆腦地愣在那裡。

  嘴巴大張,半晌,合不攏來。  

  「我在做夢吧。」茴香問。  

  「我也在做夢。」大力揉了揉眼睛。  

  茴香抓起大力的胳膊,用力咬了一口。  

  大力「哎喲」一聲痛得跳起來。  

  茴香也跳起來,拍著手,團團轉,一時衝到房門口,一時又衝到廚房,一時又衝到大門口,嘴裡喃喃著:「怎麼辦?怎麼辦?姑爺醒了!他醒了!小姐,快去通知小姐。」  

  她搓著手,興奮得不知如何是好。  

  「我去告訴司徒小姐。」大力自告奮勇。  

  「對對對,啊,不,你等等,還是我去吧,你留下來照顧他。」茴香心細,想到昏睡多時的病人醒過來時,多半會有一些生理要求,比如上茅廁啊什麼的,還是留個男人來照顧比較妥當。  

  誰知,她前腳才跨出大門,「茴香。」那一聲溫雅柔和得令人直起雞皮疙瘩的喊聲已隨後而至。  

  她眼皮跳了兩跳,還是轉過身來,「呃,姑爺有什麼吩咐?」  

  「姑爺?為什麼你要叫我姑爺?你以前不是喊我四少爺的嗎?嗯,叫四少爺也不對,你還是喊我慕駿吧,或者駿哥哥也行。」謝慕駿滿意地微笑。  

  暈倒!  

  茴香一副備受驚嚇的模樣,兩手在眼前急擺,「那不是我那不是我。」  

  「不是你?你不是叫茴香嗎?不是丹霞山來的小丫頭?」  

  「是……不是……我是茴香……不是那個……」茴香口吃,求助的目光望向大力。  

  大力搔搔頭,瞧瞧這個,又瞅瞅那個,一顆心滿不是滋味。  

  這男人,昏迷的時候已是那樣好看,這剎,微笑起來,劍眉飛揚,眸底生輝,更是英俊瀟灑得一塌糊塗。連他都不免看得眼直,卻未料到,他睜眼的一瞬間,喊出的名字竟是茴香。  

  怎麼會這樣?  

  他不是茴香嘴裡的姑爺嗎?不是司徒小姐的丈夫嗎?  

  怎地竟會用那樣一種溫柔得不像樣的眼光看著茴香?  

  他心頭一哽,也不管這男人的身份有多麼尊貴,直來直去地道:「喂!茴香是我的人,她的名字不許你那樣叫。」

  「大力!」沒料到那憨子竟會這樣說,茴香一時窘得恨不得挖個地縫鑽進去。  

  「本來就是嘛,你說,你是不是喜歡我?」大力挺一挺胸,對自己的勇敢覺得很滿意,感覺儼然是個英雄了。

  「你還說,你還說。」茴香直跺腳,一張臉羞得通紅。  

  「她不肯說,自然是喜歡我咯。」謝慕駿笑瞇瞇的。  

  大力鯁直了脖子,急得直瞪眼,「茴香你告訴他,不是這樣的,對不對?你告訴他,你是喜歡我的是不是?」

  「茴香你告訴他,我們在珍膳樓裡做過的事。」  

  珍膳樓?  

  「珍膳樓我跟你做過什麼事?」茴香衝口而出。  

  「親吻。」謝慕駿神色不變。  

  大力「啊」的一聲如被雷擊。  

  茴香再度跳腳,「我沒有我沒有我沒有。」她急急地搖著傻呆呆站成石頭的大力。  

  「怎麼不是你?那時候我都喊你茴香。」  

  「姑爺,我求求你,你別玩了好不好?大力!大力!」  

  司徒聞鈴一腳踏進院子的時候,聽到的就是茴香帶著哭音的呼喊。  

  她吃了一驚,疾步穿過院子。  

  剛走到門口,忽然,一個熟悉的嗓音讓她止住腳步,心口驀地一震,被無數只小鹿撞得淤青,差點喘不過氣。

  「茴香,你也別玩了好不好?」謝慕駿可憐兮兮的,「我知道有一句話還沒有來得及……」驀地,他語音一頓,不是因為茴香急得幾乎要掉淚,不是因為大力眼睛鼓得要突出來,而是……而是……像是有某種感應似的,他轉頭,目光透過敞開的窗牖望出去,窗前那一株梅樹下,站著的,不正是她?  

  是她!  

  沒有錯!  

  無論他沉睡多少年,她的容顏,那秀麗的臉龐,那眉眼間顧盼的神色,恰如那株梅花,亭亭玉立,開謝如雪。

  他不會忘。  

  永遠也不會忘。  

  忽然,謝慕駿笑了,望著司徒聞鈴微紅的眼,隱隱壓抑著激動的顫抖的雙肩,他目光如水,溫柔地微笑地說:「有一句,我一直沒有來得及告訴你,那就是——我愛你!」  

  話音未落,「砰」的一聲,屋內倒下兩具呆立的「石像」。  

  門外,司徒聞鈴再也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凝在眼角的那滴淚終於跌落下來,落在如花的笑靨上,那是——  

  幸福的淚水。  


  —全書完—
引言 使用道具
您需要登入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加入會員

建議立即更新瀏覽器 Chrome 95, Safari 15, Firefox 93, Edge 94。為維護帳號安全,電腦作業系統建議規格使用Windows7(含)以上。
回頂部 下一篇文章 放大 正常倒序 快速回覆 回到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