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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0-9-16 13:30:00

前言:

  駱家舫游——
  尋訪名山大川,終年不見蹤影,
  原來,只是為了尋找一個人。
  臨家老九——
  四處漂泊,天下為家,
  原來,只是為了逃避一個人。
  一個追一個跑,
  歲月悄悄流逝,年華漸漸老去。
  終於有一日,
  他們老得全都跑不動了,
  這個你追我跑的遊戲到此結束。
  停下腳步,看誰先靠近誰的溫暖……


駱家女人·卷三之駱家舫游 精彩片段  

  你說船歸船、水歸水,可——船跟水怎麼可能分得開?

  這世上兩種情緣最是折磨人,一種名曰緣短情長,一種名曰情短緣長。

  有情卻無法在一起的人歎緣分太短,糾纏在一起卻無情無愛的人嫌緣分太長。

  他家九爺和駱家大小姐兩種都不是,一個有情一個無愛,這叫啥?

  孽緣!

  還不如那兩種情緣呢!

  失去並不可怕,至少還曾經擁有;未曾擁有也不可怕,因為你不知獲得後的喜悅,也就無所謂無法擁有時的痛徹心扉。明明瞭解獲得後的幸福,卻只是因為一時的意氣錯過兩個人的一輩子,我怕啊!我怕自己抱憾終身,我怕你這一生都會活在遺憾中,我最怕錯過,可今生……我們注定錯過。

  她用手指沾著杯子裡的竹酒在石桌上寫下這四個字——青梅竹馬,薄薄的寒氣讓這四個字凝結在臨一水的心上。駱舫游知道,待日出時,水干寒氣消散,那四個字便再也不見。

  喝酒的人不過是為了換得幾分醉——水又如何?酒又怎樣?醉了便是,不醒便好。

  她管不了自己的腳,也管不住自己的心。所以她得找個人嫁了,嫁了便死心了,徹底死心了——用嫁人逼著自己徹底鬆開無望的愛,他究竟將她逼到了怎樣的絕境啊?

  他最大的夢想就是讓她對他徹底死心——顯然,已經實現了。

  從來不覺得執著是件壞事情,可在她身上執著卻成了一口井,淹沒了她獲得幸福的全部機會。想要重獲快樂的唯一辦法是從那口井裡爬出來,她一步一爬,何其艱難。他時不時的一個眼神,一句話,卻又將她從井口處推了下去。

  認識他,算她倒霉。

第一章 誰是駱舫游(1)

  在這座城裡,你若問誰是駱舫游……

  街上的人會這樣答你——

  駱舫游?誰是駱舫游?駱家倒是咱這城裡有名有望的金族人士,駱老爺子家養了幾個小子——二爺獸行、三爺鳶飛,我們都常常見得。這駱舫游是誰?跟駱家是啥關係?

  與駱家熟識的親戚朋友會這樣答你——

  駱舫游?那是駱老爺子膝下的老大,成年起便四處漂泊,尋訪名山大川,終年不見蹤影。生了這樣的兒子等於沒生,可憐老爺子算是白養了這長子。

  駱老爺子會這樣答你——

  都是我的錯啊!都是我當初名字沒起好啊!起什麼不好?偏偏給他起了「舫游」這麼個名字。你想啊,這游於水中的舫何時才能歸來啊?

  可到底駱舫游是誰?是個什麼樣的人?

  無人清楚。

  只因那個被傳浪跡天涯、尋蹤訪境的駱舫游已經多年不曾回過家了……

  平靜無波的江面上停著一艘巨大的畫舫,如一片偌大的宅院建於水面之上。不同的是,宅院無法行走轉移,而這艘內部與外表一樣美輪美奐的畫舫幾乎將革嫫的大江南北轉了個遍。

  畫舫中的陳設一應俱全,以最方便整和的設計將平常所用之物含概其中,但凡見識過它的人無不讚其設計精巧。

  而它的主人恰巧名為——駱舫游。

  「都說青梅煮酒,青梅煮酒……我試了又試,那味道始終酸酸澀澀,大爺我頗不喜歡。」

  一身金衣短靴的駱舫游將壺內的酒從窗口潑了出去,酒水灑在江面上激起星星點點的水花,很快便融入滔滔江水之中。

  他將空了的壺遞給伺候於旁的青梅,「換了壺,重來。」

  「是。」青梅接了壺去重洗重溫。

  就為了「青梅竹馬」這四個字,大爺對青梅煮酒有著別樣的情懷。可說也奇了,善於煮酒的大爺偏生就是煮不出絕佳的青梅酒。不是太酸就是太澀,氣得大爺發誓再不喝青梅酒了。

  青梅將溫好的壺遞上,輕聲問道:「大爺,您這回煮什麼酒?」

  「總說煮酒、煮酒,聽過竹酒嗎?」

  駱舫游從他的那幾口寶貝箱子裡翻箱倒櫃地找著,終於尋摸出了一截青竹來。取了他自釀的酒斟了,他合起竹截的同時,青梅那邊早已準備妥當,只等著他將青竹放到冒著蟹眼的水上蒸去。

  等待蒸騰的過程中,他與青梅隨意聊著:「這竹子是老宅偏隅竹林裡的一截青竹——青梅,咱們許久不回老宅,你還記得那片竹林嗎?」

  「怎麼不記得?」青梅笑說,「每次春雨一過,那竹子就飛速地長了起來,不過一夜的工夫就從板凳那麼矮躥到比人還高。大爺,你不就是從那片竹林裡揀回了竹哥嘛!」

  牽起嘴角,他不由得笑她,「就這事,你記得最清楚。」

  「大爺,您又拿我打趣呢!」

  二人正說著話,那頭剛被提及的竹哥匆匆地走了進來,「大爺——」

  「貨——都出清了?」

  竹哥掏出賬冊來逐一報說:「蘇城的絹絲錦緞,徽城的紙墨,湖城的筆,隋城的玩石在此皆賣了大價錢。只是西城的皮革在此地似乎不大受歡迎……」

  「此地居住的以青族讀書人和退出朝野的銀族居多,這些人喜以文人雅士自居,皮革之物看著便粗獷且充滿野性,不為這些人所喜是自然。無妨,反正皮革之物耐放耐藏,過些時日待我們去了北邊,那些赤族貴人和金族的商戶或許會鍾情此物也未可知——商道之事偶有定數,偶有變數,難說。」

  駱舫游倒不甚在意手中貨物積壓,這些年來他南來北往,以一艘畫舫馱著他於各地採購的貨物再販賣到他方。如此往復雖不至於富可敵國,倒也堵上了老爺子及諸位親朋的嘴,這才得以長年在外享受他的逍遙自在。

  而他的自在更多地來源於一個人……

  「竹哥,我要你查的那個人可有下落?」

  「依上回我們在隋城的商舖管事所說,九爺是往這裡來了,今日我四處尋訪之下方知九爺已往下面一個商埠碼頭去了。」

  這樣的事總是時常發生。

  追到此地,方知九爺已順江而下去了下一個碼頭,待追到那裡九爺又已啟程。如此來回,春到夏,夏至秋,轉眼又是一年已過。大爺好像就是這樣過了一年又一年,轉眼已在外漂泊數載。

  這樣的日子何時是個頭啊?

  「你是說菊城?」駱舫游挑了挑眉頭,今年春夏兩季皆未見到老九,眼見著已入了秋,若再找不到他,今年又白忙活了。

  竹酒已煮好,他取了竹盞,斟了四杯。

  一杯遞予青梅,「嘗嘗大爺我的手藝。」青梅雙手捧著,小口啜著,這些年跟著大爺,她的酒量倒是見長。

  第二杯送到竹哥手上,「你跑了那麼久,喝杯竹酒歇歇腳,算是大爺謝你了。」

  竹哥忙道不敢,接下酒一飲而盡。

  三杯他自斟自飲。

  四杯他灑入江中,每回煮酒他都備下一杯等著老九來品。不見老九,這杯酒便便宜了滔滔江水。

  不見老九,不見老九啊……

  「去菊城。」駱舫游讓青梅去吩咐船夫起航。

  竹哥上前一步,急喊了一聲:「大爺,您別……」

  「竹哥!」青梅拉住竹哥,拚命衝他使眼色,「你快去吩咐船夫吧!」

  「青梅,我這也是為了大爺,我實在是……」竹哥還想說些什麼,瞧大爺陰晴不定的神色,終究還是住了口,遵照青梅的話乖乖地去了船頭。

  青梅轉過身去,看見大爺正捧著竹盞立於窗前。夕陽西下,昏黃的餘暉灑上他的側臉,點綴起淡淡的憂愁。

  歲月催人老啊!

  「九爺!九爺!」

  臨守身一路小跑,連滾帶爬上了彩娛院的二樓,尚未進門便嚷了起來:「九爺,到了!到了——」

  正獨自喝酒吃菜的臨一水停下碗筷,滿面慌張地盯著小廝,「到了?真到了?你快給我說清楚點。」

  「那座畫舫停在碼頭上呢!聽說來了有兩三天了。」抹了把汗,臨守身端起桌上九爺喝的茶水一飲而盡,還是渴得緊。

  奪下他的茶盞,臨一水還心存妄想,「你……確定沒看錯?」

  臨守身高叫一聲:「我的爺噯!您三天兩頭要我去碼頭尋那座畫舫,我閉著眼睛都能想像出那座畫舫的模樣。加上那麼一座絕世畫舫,就算我看錯了,碼頭上那麼多雙眼睛也記著它的樣子呢!」

  臨一水一屁股坐下去,絕望地盯著滿桌的菜,自言自語地喊起屈來:「我這才安生了幾天啊?他怎麼又來了?怎麼就又追上來了呢?而且我居然不知道他來了,我居然不知道?畫舫停靠在菊城碼頭上,怎麼沒人告訴我?」

  「九爺,這菊城碼頭,還有上一個青城碼頭都不是咱們鄰家的,也難怪沒人通知咱。前面隋城碼頭,咱早早地便收到消息,方才走得及時,沒撞上那家大爺。」

  臨守身看著上一刻還笑容滿面,此時卻已是面如死灰的主子,心裡不覺哀歎:雖說富甲一方,僕役成群,可做爺的也有做爺的苦惱啊!

  就說他家九爺吧!

  老夫人一連生了八位姐們,老爺年過不惑方才得了這麼一位爺,小心仔細地養到十五歲。就為了躲駱家那位大爺,九爺便開始了亡命天涯。

  他說得絲毫不誇張。

  駱家大爺一路追,他們九爺一路逃。

  臨家是開碼頭的,九爺便以巡視家業為名,順江而下。駱家大爺也不含糊,一座巨大的畫舫帶著采於南北的貨順江而下,做起了異地買賣。這買賣恰好是順著臨家位於各地的碼頭,踏著九爺的足跡一路而來。

  可謂是他們九爺一路逃,駱家大爺一路追。

  這一逃一追就是好些年。

  累啊!在臨守身看來,駱家大爺追著累,他們爺逃得也不輕鬆。

  有幾回駱家大爺追上他們家主子,臨守身曾細細打量過那位爺——人家駱家大爺看上去斯文有禮,不像是會咬人的模樣,九爺怎麼就容不下人家呢?

  有好幾回他追問九爺,怎麼就不能見上一見駱家大爺,非得逃成這副蠢樣?

  九爺不住地搖頭歎氣,就是不說話。他們這些做下人的,也只好陪著主子一路逃亡。這逃啊跑的,眼看著他都二十有五了,連個媳婦都沒有,可不把終身大事蹉跎了嘛!

  看來菊城這回,九爺又是在劫難逃了。

  「九爺,咱們是趕往下一個碼頭,還是……」按照慣例,每回那座巨大的畫舫停於碼頭之時,便是九爺逃命之日。這一日該又是如此吧!「九爺,咱們這就啟程嗎?」

  臨一水一改從前聽到那座畫舫後的驚恐萬狀,泰然坐於桌邊。拿起碗筷,他繼續吃吃喝喝起來,「不走了。」

  「不走?」隨著自家主子逃命逃成習慣的臨守身有點不習慣地看著他家九爺,「咱們不走,等著駱家大爺找上咱們?」

  「不會的。」臨一水為自己的前期準備倍感得意。

  「不會?」臨守身茫然無措地望著自家九爺——怎麼不會?這麼些年了,不管九爺去了什麼地方,駱家大爺哪有找不到的理?

  臨一水掛著怔怔的笑極肯定地點了點頭,「他一定不會找到這裡的,一定不會。」

  換了酒菜,再叫上幾個歌妓舞姬,臨一水左擁右抱,他的天地一片歌舞昇平。

  好一派歌舞昇平啊……

誰是駱舫游(2)  

  臨守身一連打了三個哈欠,他的眼皮子都快睜不開了,他們家的九爺怎麼還能笑呵呵地欣賞歌舞?

  這都第幾天了?

  幾近金秋的菊城菊花遍野,好一派爛漫時節。多少文人雅士相邀遊園踏秋,享受這菊城美景。可他們九爺呢?就像一不怕死的色鬼整日泡在彩娛院裡,對著一幫漂亮女人眼都不眨。

  不知第幾回地湊上前去,臨守身又是勸又是說:「九爺,不如我們先回別院歇息歇息再來玩樂吧!」

  菊城碼頭上的頭頭早已將別院收拾妥當,只等著九爺駕臨。可他們這位九爺倒好,在菊城的地面上待了幾日,就在這彩娛院裡消磨了幾日。

  九爺不累,他這個小跟班可受不了了。

  「九爺,回不?」

  「不回。」臨一水斬釘截鐵。

  算了,九爺不要命,他還留著性命娶妻生子,然後再看著兒子娶妻生子,再看著兒子的兒子娶妻生子……

  先回別院睡覺是正事。

  眼見著臨守身抬腿欲走,臨一水趕緊拉住他的手臂,緊緊的不放。

  「守身,你這是要走?」

  「我一個小廝,命薄福淺,這麼些個美人,我無福消瘦,還是回去睡大頭覺得好。」撥開九爺的手,他抽身要走。

  臨一水反而抱得更緊了,像個被拋棄的小孩緊摟著大人的脖子不放,「你不喜歌舞,留下來陪我也是好的。」

  「我……」

  臨守身剛想說什麼,門外忽傳來人聲——

  「你要人陪,我陪你就是了。」

    本是再尋常不過的聲音,落在臨老九的耳中卻如鬼似魅。他瑟縮了一下,順著聲音傳來的方向怯怯地回首望去。

  他最不願見到的那個人,最不應該出現在彩娛院的那個人,讓他被迫逃命數年的那個人正輕巧地站在那裡,笑吟吟地望著他呢!

  那是一種什麼樣的笑容啊?

  如頑皮的貓捉到了逃命逃到半死的老鼠,勝利的喜悅還在其後,重要的是玩樂的過程讓眼前這位駱家大爺相當享受。

  「你怎麼會在這裡?」臨老九的眼睛珠子瞪得像桌上放的葡萄。

  駱家大爺折扇一拍,回他一句:「因為你在這裡啊!」

  「可這裡是彩娛院。」他的聲音高得他自個兒都覺得有些炸耳。

  「你來得,我有何來不得?」駱舫游歪著腦袋莫名其妙地看著他。

  「可這是彩娛院!」

  臨老九反反覆覆就是那麼幾個字,說得駱舫游都不耐煩了。他逕自坐在桌前,藉著臨老九的碗筷吃了幾口菜,又喝了口酒。

  「這酒到底不如我自釀的——青梅!」他一聲招呼,守在門外的青梅隨即上前。

  在經過臨守身面前的時候,兩個終年隨侍主子身旁的下人略點了點頭,好似久別重逢的老友不期然間又見了。

  可不是又見了嘛!

  上回見面是飛雪連天的隆冬時節,在銀裝素裹的濱城,這一隔已是兩季七八個月了。

  「大爺,煮什麼酒?」

  「到了菊城,又處在這金秋時節,自然要煮菊酒。」

  接過青梅遞上的那些煮酒的器具,取了剛進門時從路邊采的幾抹冷菊,駱舫游先將菊花擱在水裡煮得爛熟,熄了火,再將一壺清酒置於沸水之中。很快,他的菊酒便成了。

  將桌上諸多的酒杯擺成一條線,駱舫游手中的酒壺順著線一氣倒過來。壺空了,酒杯卻已滿滿當當。

  他笑呵呵地招呼著在場的諸多歌妓舞姬:「來嘗嘗我煮的酒,不是我自誇。雖說這彩娛院是個賣酒賣笑的地方,笑——我是比不上你們笑得好看,酒——我釀的可比這裡的酒強得多。改明兒,若我在你們對面開家酒樓,說不定這賣酒的生意全都被我搶了去,你們就只能賣笑嘍!」

  漂亮的女人們陸續端起酒杯喝了個底朝天,個個讚不絕口。桌上只餘下兩杯,駱舫游遞了一杯給那個自始至終處於呆滯狀態的臨老九,「嘗上一嘗吧!」

  他接過酒,囫圇入腹。喝得太快,尚未來得及細品便沒了,然口舌殘留的菊香酒醇仍揮之不去,沁人心脾——跟從前一樣好滋味,跟他從前煮過的每種酒一樣勾起臨老九肚子裡的酒蟲。

  雖說不想見到駱舫游這個人,但他倒是頗想念他煮的酒,別人永遠煮不出的絕佳滋味。

  跟他這個人一樣,讓人總是摸不透。

  但這依然不能取代臨老九不想見到駱舫游這個人的惡劣心情。

  「你怎麼又跟了來?」

  「還要嗎?」駱舫游也不答他,逕自煮了壺酒,細心地倒了一杯放在他手邊。

  接了酒,臨老九可不會就此作罷,「上回不是跟你說了嘛!不要再跟著來了,咱們船歸船,水歸水,你跑你的營生,我做我的碼頭,各不相干。」

  駱舫游也不答話,只是不斷地往他空了的杯中斟著酒,笑嘻嘻地瞅著他,滿臉客套,「再來一杯吧!」

  臨老九說得嘴有點渴了,一連飲了數杯,方才接著說下去:「你這樣追著我有什麼意思,我不會遵照我老爹老娘的意思,更不會隨你回老家,咱倆這樣乾耗著,純粹是浪費時日。你我年紀都大了,禁不起這樣的蹉跎——你說,是這個理吧?」

  「是是是。」絲毫不與他爭辯,駱舫游一路應著,再無他話,只是手不停地斟著酒,很快壺裡的酒便去了大半。

  說得正起勁的臨老九沒留意手中的杯不曾空過,只顧一路說來一路喝,「這幾年你生意做得不錯,我碼頭管得也挺好。我們倆這樣各幹各的,活得都挺滋潤。你為何就是不肯放下你的堅持呢?我說你……」

  他迎頭質問他,撞上的卻是一張堆砌著笑容的臉龐,「同是用鮮花煮的酒,這菊酒比之上回的百花酒如何?」

  「比之百花酒滋味更顯清淡,品起來倒有幾分儒雅之氣。」他怎麼同他談起酒來了?臨老九一鎖眉頭繼續繞回正題上去,「我到底要怎麼跟你說,你才肯放下你的宏願,不再追著我滿天下地跑?你說說!你倒是說說!只要你開出條件,我臨一水定會義無返顧地去做。你說啊——」

  駱舫游晃蕩晃蕩手中的酒壺,轉過臉來對他說:「還剩最後一杯酒,不喝了嗎?」

  他握著杯的手不自覺地伸上前去,不喝?幹嗎不喝?每回見著他就這麼點得益,不喝太對不起自己了。

  他是酒照喝,話照說。

  「這樣吧!你我見也見過了,你若問我那個問題,答案還是同從前一樣,我斷不會改變我的初衷。明日若你不離開菊城,不要緊,我走好了,咱們後會無期、他日不見,總之是老死不相往來,今生不再相見,進了地府即便奈何橋上碰見了都別跟我打招呼。反正我是鐵了心跟你無所糾纏,你可聽明……」

  他話未說完,卻一頭栽在了桌面上,驚得一班歌妓舞姬亂作一團,臨守身卻見怪不怪地雙臂抱懷杵在一旁俯視著可憐巴巴的自家主子——又中招了吧!

  每回九爺初見駱家大爺都是這番下場,貪杯誤事、貪杯誤事——九爺怎麼就學不乖呢?

  怪只怪駱家大爺的煮酒功夫甚是了得,煩透了這個人的九爺對他煮的酒卻毫無抵抗力,結果每次都是以被放倒的局面收場。

  幾錠金子驅散了滿屋子的女人,駱舫游不假他人之手親自扶臨老九上床歇息。眼見著他眉眼下的深黑濃紫,猜想他定是好幾日不曾安睡過了。

  他以為躲到這彩娛院,他便不會找來了?

  他也太小看他的臉皮了。

  望著床上醉得不省人事的臨一水,駱舫游自言自語道:「你說船歸船、水歸水,可——船跟水怎麼可能分得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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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0-9-16 13:31:24

第二章 寧死不從(1)

  「騙局!騙局!這就是一場精心謀劃的騙局!」

  睡到日上三竿,臨老九醒來後赫然發現自己竟躺回了臨家位於菊城別院的廂房裡。欲裂的頭痛提醒著他,昨夜他又喝醉了,準確說是被駱舫游煮的酒給放倒了。

  卑鄙!這個卑鄙的傢伙又使這招。

  他恨不得抽自己的嘴巴,誰要自己嘴饞那口酒呢!每回初見面都逃不過被駱舫游撂倒的悲慘結局——可惜現在他半點空閒沒有,所有的工夫都得用來做一件事。

  「守身,收拾收拾,咱們準備啟程。」

  哪裡還用得著他吩咐,臨守身早已將行李架上了馬車。多年來的規矩,他早就摸透了九爺的規律,見著駱家大爺的第二日必是要加緊逃亡的步伐。

  「九爺,咱是這就走,還是過了晌午吃了飯再出發?九爺……」

  臨老九示意他噤聲,他蹙眉豎著耳朵不知在做什麼,「你聽見沒有?」

  「什麼?」每回見到駱家大爺之後的好一段時日,他家九爺總是神經兮兮的,「有什麼聲音嗎?我沒聽見啊!」

  「腳步聲!有腳步聲朝這邊走過來了,你聽。」

  臨老九拽著他細聽,可臨守身聽了半晌也沒聽出任何聲響來,「九爺,您太過緊張了。」

  臨老九抵死不承認,「是有腳步聲,是駱舫游的腳步聲,他來了!他真的來了。」

  臨守身望著門口進人的方向等了好久,也不見駱家大爺的身影,他確定九爺是緊張過了頭,產生錯覺了。

  「九爺,您宿醉剛醒,我倒杯茶給您醒醒酒吧!」頭痛也有可能產生錯覺。

  他這樣說,臨老九頓時急了,「你不相信我的耳朵?我肯定駱舫游那傢伙進了大門,很快就會進來了。」

  可哪裡有人呢?臨守身倒了茶水遞給自家爺,「九爺,喝口熱茶興許舒服點。」

  「他真的來……」

  話未落音,門外清晰的腳步聲已宣告臨老九的耳朵沒聽錯,駱舫游來了。

  「怎麼樣?頭還痛不?我這兒有塊醒酒石,你含上片刻宿醉便消,頭痛很快就能得以緩解。」他自懷中掏出塊醒酒石遞向他,常煮酒自然常品酒,品酒不會醉,可偶爾心情欠佳卻少不了這塊醒酒石。

  臨老九賭氣不接,他寧可頭痛而亡,也不要跟他再扯上半點關係,「我以為昨夜已跟你說得很清楚了,你今天又來找我做什麼?」

  「你知道的,你不應了我的要求,我是不可能放棄的。」他們都糾纏了這麼些年了,他還不懂他的堅持有多深嗎?

  「到底要怎麼樣你才肯放過我?」臨老九拍著大腿吶喊。他還是那句話,「只要你肯放過我,什麼條件我都答應。」

  「我對你就只有那麼一個要求,你應了便成,再無其他。」駱舫游一副好說話的模樣,看在臨老九的眼中氣就不打一處來。

  就這一個要求,他無論如何也不能答應。

  絕不能答應!

  知道他不會輕易應了,駱舫游也不著急,回頭吩咐身後的青梅、竹哥:「挑幾間上好的房把咱們的行李安放妥當,在船上住久了,我也該在這地面上腳踏實地地踩個幾天,吸是幾口地氣才好。」

  臨老九一聽,頭一個不答應:「你要住這兒?」

  他不同意沒關係,有人同意就成了,駱舫游擺出臨老九不得不點頭的人物來,「你若忘了臨老爹的話,我倒是不介意提醒你一下。」

  臨家一切皆供駱家舫游隨意差使——老爹這該死的一句話可坑苦了他這個兒子了,害他想趕人都趕不了。

  「你住著,你好生住著。」臨老九提著衣袍往外去,「我走,我去客棧成了吧!」

  「主人去了,我一個客人怎麼好賴在主人家裡?」駱舫游自然而然跟了他去。

  想甩掉他,談何容易?

  臨老九賭氣一屁股坐回床上,被子一掀,他悶聲喊道:「我要睡覺。」你還不走?

  駱舫游不介意地走出去,順道替他關上房門,還好心地提醒他:「好好睡上一覺吧!你也累了好幾日了,如今我來了,你也不用再泡在彩娛院裡日日不睡地挺著了,怪累人的。」

  他這是故意拿話氣他嗎?

  臨老九噴著一鼻子氣,悶在被子裡的眼卻氣得闔不上了。

  這該死的駱舫游!該死的——

  月黑風高逃亡夜。

  臨守身望著像壁虎一般趴在牆上努力向上爬的自家九爺,實在很不明白,「咱們一定得這樣嗎?」

  有大門不走,非得爬牆,這讓外人見到叫怎麼回事啊?

  臨老九也不想這樣,他這是被逼上房爬牆啊!「上回咱們不就是這樣甩開駱舫游逃走的嗎?」這回如法炮製,應該也錯不了吧!

  瞧他們家爺這點出息,臨守身站在牆根底下為九爺放風,忍不住拋出埋藏許久的疑問:「九爺,駱家大爺到底要你答應他什麼條件?為什麼您寧可四下逃命這麼些年,也不肯答應他呢?」在他看來,與其逃得這麼辛苦還不如應了算了。反正錢財權勢,臨家皆有。

  「你懂什麼?」近了,近了,眼見著就快翻上牆頭了,他的心越發跳得快,「那件事是我寧可去死都不能答應他的。」

  「是嗎?死都不答應?我的提議真那麼差勁?」

  牆的那頭忽然冒出一顆腦袋來,歪著的腦袋上那抹得意的笑正居高臨下地對著牆這頭的臨老九,顯然人家已經等候多時了。

  見到他那朵討厭的笑,臨老九眼前一個踉蹌差點沒一頭栽下去,幸好駱舫游眼明手快扶住他。臨老九沒半點謝意,劈頭蓋臉問道:「你怎麼會在這裡?」

  「深更半夜,你又怎麼會在這裡?」

  「你這是明知故問。」

  臨老九赫然一聲大叫,駱舫游趕緊抹了抹臉上的口水,不但不計較,還好心安慰他:「別激動!別激動!」他一激動就容易噴口水,如此月黑之夜,趴在牆頭上又叫又跳實在危險,「咱們不妨換個地方聊聊吧!」

  「我問你為什麼會在這裡?」這個時候他本該逃出菊城的,怎麼會正好被駱舫游堵在牆頭上,是誰?是誰出賣了他?臨老九斜眼睨著臨守身,那小子趕緊搖手錶忠心。

  「甭看了,你也甭冤枉好人。」駱舫游絲毫不介意為他解惑,「同一個辦法已經讓你跑掉了一次,我就絕不會讓你再跑掉第二次。」

  他又不是笨蛋,放跑他一次,已經夠駱舫游好好吸取教訓的了。

  臨老九不服輸地趴在牆頭亂吠:「這回我又沒讓你為我去煮酒,你怎知道今夜我要走?」

  「你還記得你上回使用的齷齪之計?」提及上回臨老九的金蟬脫殼之計,駱舫游眼神中閃著寒光陣陣,看上去危險極了。

  幾個月之前的那次見面,臨老九一反常態地沒有逃他躲他,二人安安穩穩地相處了好一段時日。就在駱舫游以為大功即將告成的時候,臨老九忽然提出想喝他煮的百花酒。

  那是一種非常難煮的酒,平素駱舫游是很難得煮的。可既然他想喝,駱舫游自然心甘情願為他煮。費了一天一日的心血終於煮成了百花酒,那個品酒的人卻趁著夜色翻牆跑了,駱舫游足足捶胸頓足氣恨了三五七日,那壺百花酒也讓他宿醉良久。

  這一回,他顯然不會再犯相同的錯誤。

  枕著手臂,駱舫游望著臨老九的眼,他的鼻息竄過他的臉,他們是如此靠近,「現在,我們可以走下牆頭回房坐著聊了吧!」

  「我為什麼要聽你的話?我願意夜半三更趴在牆頭睡覺,你管我?」逃跑不成,起碼得給自己爭回點面子來——他不介意跟他賭氣到底。

  他都不介意了,駱舫游還怕什麼?身子忽向前一傾,他的唇擦過他的……

  臨老九像被開水燙到一般身子迅速向後仰去,以逃開他的唇。這一傾身頓失平衡,正好掉下牆頭——他遂了駱舫游的願,卻可憐了他的尊臀。

  就在臨老九抱著屁股摟著腰喊痛的時刻,駱舫游涼涼的聲音從牆外傳了過來——

  「你就是聽我的話下來也不用這麼著急啊!摔著了不是!」

  我呸——

  擦臉、漱口、漱口、擦臉……

  反反覆覆折騰了十來遍,臨老九仍覺得嘴巴上黏著什麼東西擦不掉似的。他一把拽過臨守身,凶神惡煞地吼道:「你看看!你快看看,我嘴上是不是有什麼?」

  「有兩根香腸掛在上面呢!」

  被他這麼又擦又洗,九爺的唇已腫得與香腸無異了,「不過話說回來,要是我被某個大男人給吻了,我一定不會這麼折騰自己。」

  臨守身在九爺奇異的目光下亮出一把匕首在那裡比劃來比劃去,斬釘截鐵地說道:「我一定直接把嘴唇切了了事。」

  「你想讓我索性自盡嗎?」臨老九提眉看著他,他這是什麼餿主意?「而且,誰說駱舫游是男人?」

  「不是?」駱家大爺不是男人?「那駱家大爺是什麼人?」

  「他根本不是什麼駱家大爺。」臨老九滿臉憤憤不平地吐露驚天大秘密——「她是駱家大小姐。」

  「啊?」

  「那駱家大爺……我是說駱家大小姐成日追在九爺您的身後……」不是更不可思議嗎?

  如此說來……臨守身赫然想道:「駱家大小姐一直要您答應的那個條件,難道是……」不會剛剛好是他猜想的那件事吧?

  還真就沒錯!

  「娶她——她追在我身後就是為了讓我……娶她。」

  他逃跑的原因是這個;她追在他身後的原因是這個;他這麼些年不敢回家,只敢順著鄰家的碼頭四處巡視的原因還是這個。

  回想這些年來因為駱舫游,他所受的種種悲慘境遇,臨老九已到了提到「駱舫游」這三個字心就痛的地步。

  臨守身就不懂了,「娶親這等人生大事自然得你情我願,她情九爺你不願,她也拿你沒辦法啊?怎鬧得你常年四處逃跑,連家都不敢回?」

  這其中還有內幕呢!藉著這難得的一吐為快的大好時機,臨老九好好發洩一番。

  「你知道嗎?還在我年幼無知的時候,她就打定主意這輩子賴上我。為了達成她卑鄙的目的,仗著她爺爺跟我老爹是世交,她頻繁出入於我臨家,先是哄我那善良可親的老娘,繼而又獲得我老爹的歡心,最後甚至博得我上頭八個姐姐的一致好評,陷我於孤立無援之中。全家上下都認定她是做我媳婦當一不二的人選,以至於我剛成年,他們便要我早早娶駱舫游過門,好省了她每天兩家跑的麻煩,早日承歡於我老爹老娘的膝下——我……我我我……我一個堂堂男子漢怎能屈服於她的淫威?」

  一直低著頭聽故事的臨守身悶悶地冒出一句:「這樣成天逃亡,就算是有男子漢的尊嚴了?」

  「你光會說好聽話,有本事你給九爺我出個主意。」全家人一致倒戈,矛頭全都指向他,他能怎麼辦?總不能與家人全部斷絕關係吧!

  「若九爺真想徹底擺脫駱家大爺……呃……駱家大小姐,當真想不出辦法來?您想啊,若她徹底死心不就再不會纏著您了嘛!想讓她徹底死心最好的辦法就是……」

  「娶個媳婦進門?」這招他不是沒想過,可一直也沒遇上他想娶之人啊!

  在這個問題上臨守身就要說說自家九爺了,「我說我的九爺噯,算起來您也老大不小了,這過了年都二十有五的人了。別人在你這年紀別說是妻妾成群,兒女也都好幾個圍繞身邊了。」

  他們家九爺倒好,別說是妻妾了,連彩娛院的那些身著綵衣的小姐姑娘們都只是讓陪陪酒、唱唱曲、跳跳舞,再無進一步的舉動,抑或是想法了。

  還有更甚者!

  「這些年來九爺您大江南北地跑,每到一個地方,管理咱們臨家碼頭的頭頭們哪個不是妹妹、女兒像過年時的供品一般,一個勁地往您跟前送,我從旁瞧著那些小姐們個個都是個人物——您娶誰不成啊?當真一個都看不上眼?還是……」

  他欲言又止,臨老九不耐煩地催促著:「你跟了我多少年了,咱們風裡雨裡都走過來了,有什麼話不能說?說!你照直了說。」

  「我那也是猜測,」臨守身湊到臨一水耳邊,小聲說著,「我啊暗自揣測著,九爺您是不是心底裡其實對駱家大小姐也藏著情,只是被她纏煩了,一味地抵制,所以才……」

  「那不可能!絕對不可能!」臨老九把個頭甩得像波浪鼓,斷然否定臨守身的揣測,「若說小時候我們還有點小朋小友的兄妹之情,為了她,我跟家人鬧翻,搞得我有家歸不得;為了她,我常年過著逃命的生活,整日疲於奔命;為了她,我整個人生都變得亂七八糟——我怎麼可能對她有情?」

第二章 寧死不從(2)  

  臨守身想想也是啊,若九爺對駱家大小姐有個一絲半縷的情意,也不會寧可過著逃亡的生涯,也不肯停下腳步來回眸看看那個追了他一路的人兒啊!

  「是我猜錯了,猜錯了……」

  「當然是你猜錯了!」臨老九想都不想,斬釘截鐵地應著。

  「我家和他家是世交,我爺爺跟他爹雖不是親兄弟卻是比親骨肉還親的好兄弟。我在駱家是老大,他在臨家是老九。兒時他常跟著臨家老爹到家裡來串門,我也常跟著祖父去他家做客。一來二去,年紀相仿的我們便玩到一塊兒去了。

  「祖父和臨家老爹很希望兩家能結成兒女親家,真正地成為一家人,於是就常常拿我們兩個小孩子開玩笑,大人們的心裡有著盤算——若我和老九長大後真能依照他們的玩笑成了親做了夫妻,那是再好不過的美事一樁。若不能,也不強求。

  「那會子,我跟老九的感情是真好啊!只要見著了,我倆必定形影不離——青梅,你是知道的,我的肌膚很奇怪,一旦被蚊子叮了,便會腫成紅紅的一片,又疼又癢許久無法痊癒。每到天熱的時候,臨家老爹總愛念叨『蜻蜓可以吃掉蚊子,捉了蜻蜓放在臥房裡,便再不會有蚊子叮咬舫游了』

  「——就因為臨家老爹的一句話,每年剛入夏老九就四處去捉蜻蜓。他發現下雨前草地上會聚集成群的蜻蜓,於是每到下暴雨的日子必定跑去山上捉蜻蜓。每每他抱著一荷包的蜻蜓站在我家門口的時候,總是濕得像從水裡撈上來似的,為此他可沒少生病——那時的日子如今想起來都甜啊!

  「後來,祖父病重,臨家老爹老娘覺得既然我和老九感情這麼好,不若在祖父在世時把親事定下來,也算是了了祖父的一樁心事。親事定了,祖父走了,我和老九之間卻漸漸起了變化。他開始鮮少來我家,也不願我跟在他身邊,甚至怕別人提及我們的婚事。大人們都說他這是小孩子害羞,我覺得他是不喜歡自己的事被別人掌控乃至做下一生的決定。

  「待到我們成年後,臨家老爹老娘有意早早將我娶過門。他們年過不惑才添了這麼一個兒子,而且臨家就他這麼一個傳宗接代的,臨家老爹老娘年事漸高,總希望早日抱上孫子,算是了結人生大事。可他們越是催,老九對我們的婚事就越是反感。

  「到後來他被催煩了催怕了,索性逃出家門,以四處巡視臨家碼頭上的生意為名常年不回家。他在外頭一待就是大半年不歸啊!日子一天天地過去,眼見著我們的年紀越來越大,臨家老爹老娘看著就著急。沒奈何我自動請纓出門尋找我那跑掉的夫婿,可每找到他一回,他就逃一回;每提到成親之事,他就跑一回。這樣一天天、一年年折騰下來,我和他都該年華老去了。

  「唉——」

  那輕聲的一歎,歎去了駱舫游男裝扮相裡的堅忍、果敢,卻歎來了女兒家似秋的悲涼。

  聽著大小姐的回憶,青梅實在很難想像那個成天追著臨九爺的大小姐和成天躲著大小姐的臨九爺竟然有著那麼一段青梅竹馬的美好時光。

  她還以為自打他們碰面起就是一個逃一個追,一個追一個跑呢!

  「大小姐,青梅可以說上兩句嗎?」

  「你想說的可是——既然老九不肯完成這樁婚事,我這樣追下去也沒什麼意思,不如早早放棄便宜了大家,是嗎?」

  駱舫游何嘗不知,她又何嘗沒有這層顧慮?歲月流逝在他們的追逐之間,他們錯過的又豈止是光陰而已。

  「可我不能就這樣放棄,因我知道臨一水不停地逃,不斷地跑不是因為對我全無感覺,他只是討厭被人決定的人生,他只是磨不開這層臉面。我不能眼巴巴地看著他因為這點心結,錯過我們兩個人的人生——我不能。」

  人可以從來不曾擁有,但絕不可錯過——她秉承的正是這份堅持。

  「而且,我現在這樣不是也挺好嗎?」駱舫遊說著說著忽然自個兒笑開來,「拿追他回去成親做幌子,我大江南北跑了個遍。換作平常女兒家,到了我這個歲數,早就被爹娘找個看著合適,其實全然陌生的男人給嫁了,關在家裡相夫教子去了。哪還能如此逍遙自在?」

  「是啊,是啊,老爺子這些年從您這兒得了那麼些收益也得謝謝這位臨九爺,要是他不再逃跑,大小姐也就做不成這南來北往的賺錢買賣。」

  兩個女兒家不分主僕尊卑窩在一處一路笑開去,沒有人問一句話——

  若是臨一水這輩子都解不開這個結呢?

  駱舫游要追他等他一輩子嗎?直蹉跎到年華老去,歲月終了?

  誰都沒有提這個坎,可誰的心裡都清楚著呢!

  他大步朝前,她小步跟上;他七拐八繞,她緊隨其後;他坐著歇腳,不走不挪,她那頭丫鬟小廝早已備齊茶水果子點心供她享用,她過得可比他滋潤多了。

  這樣繞了一天菊城,他沒逃掉也沒甩掉她,倒是把自己累得半死。

  日落時分,他終於頹喪地停下腳步,停在駱舫游的面前,他大聲質問她:「你一定要這樣跟著我嗎?」

  「你不跑,我自然不跟。你同我回去完婚,我自然不再追著你滿天下地跑。」她的回答始終如一。

  「我不想成親,不想娶你,你知道的,為什麼還要纏著我不放呢?」說句難聽的,「你一個女兒家臉皮可真厚!」

  「可咱們是定了親的呀!」駱舫游臉上的笑容絲毫不改,指指那一身男裝,她回答得倒是輕巧,「在外頭我一直做男裝打扮,你可以不把我當個女兒家。」相比之下,看她多大方。

  臨老九可不領她的情,「少來跟我耍嘴皮子,我嘴巴沒你利落,也不想娶個能說會道的鸚鵡在家裡添亂。你就是問我一千次一萬次,追在我身後一年一百年,我還是那句話,我不想跟你永結秦晉之好。我不想!」

  隨侍一旁的竹哥早已聽不下去了,大步上前衝到臨老九面前,一張冷臉貼上去,「你是什麼東西?我們家大小姐看上你,是你的造化,你幾世修來的福氣,你竟然說出這麼傷大小姐的話,實在不知好歹。」

  又是他!臨老九認得他。

  臨老九在家的那會子,駱家,準確說駱舫游的身邊還沒這個小廝,約莫她出來尋他的時候,這叫竹哥的男人便跟上了駱舫游,而且一跟就是好幾年。

  身為爺的,竟然被個下人教訓了,臨老九不怒才怪。

  「這裡面有你什麼事?一邊去。要不然你娶她!」

  竹哥氣得指名道姓地罵他:「臨老九,你——」

  「竹哥!」

  駱舫游輕飄飄一聲竹哥頓時讓他氣焰全無,退至一旁靜靜地候命,彷彿剛才什麼也沒發生似的。臨老九算是見識到駱家大小姐訓人練人的本領了,難怪她這幾年生意做得那麼好,難怪他老爹老娘認定了這個兒媳婦。

  可是抱歉得很!要娶親的人是他,要同她過一輩子的人也是他,他不想要這樣一個女人同自己過一輩子,就是不想要。

  誰說硬塞給他的女人,他就得接收?

  當年為了一圓駱家老太爺的心願,他同她定親已是錯了一次,現如今他斷不會再錯第二遭。

  衝到駱舫游面前,他大聲宣佈:「你不是要我跟你回老家嗎!好,我回,我跟你回去,這總成了吧!」

  他調轉頭回別院,這就準備啟程。

  駱舫游不緊不慢地跟在他的身後,看到斜陽下她的影子他就氣不打一處來。轉過身他朝她喊去:「都說隨你回老家了,你還跟在我後面做什麼?我說話算數,絕不會中途跑掉,你不用再跟著我了。」

  她萬般委屈地撇著嘴,「不是我想跟著你,實在是我的行李也在你家別院放著呢!」要回老家了,她也得收拾不是?

  前面兩個主子吵吵鬧鬧,青梅和臨守身跟在後頭倒是和平共處,閒談自若。

  「臨先生,在你看來,你家九爺當真對我家大小姐毫無情意?」

  臨守身低著頭實話實說:「我家九爺的心思非常人所能猜測,我實在不敢妄加揣測。」這是兩家主子一輩子的大事,哪裡是能隨便說說的。

  青梅想想也是,隨口說道:「我家大小姐倒是覺得你家九爺對她藏著情呢!至今大小姐仍記得你家九爺為她捉蜻蜓時的深情厚義……」

  「你說捉蜻蜓?」臨守身的腦子裡冒出許多跟蜻蜓有關的話語,皆出自九爺口中,可怎麼聽都與「深情厚義」這四個字無關。

  他覺得這事倒真可以跟青梅姑娘分享一下,「我們家九爺不准我們這些下人提到『捉蜻蜓』這三個字,他說他一聽到蜻蜓兩個字,頭都炸……」

  九爺的原話是這樣的——

  「就為了給她捉蜻蜓,我常常是趴在山裡的草叢中一連好幾個時辰。駱舫游有了蜻蜓關在臥房裡吃蚊蟲,她倒是沒再被蚊蟲叮得滿身腫包,可憐我身上大包小包又疼又癢。」

  青梅聽了立即反駁:「大小姐說你家九爺生怕她被蚊蟲叮壞了,所以主動跑去山裡……」難道不是?莫非不是?怎麼可能不是……

  臨守身撇撇嘴,連著搖頭,「似乎不是!」

  他摸摸鼻子,這件事中間的原委有點難以啟齒,但為了不讓駱家大小姐再繼續誤會下去,再難開口的話他也得替九爺說個清楚。

  還是複述九爺的原話不會出錯——

  「少時我貪玩,最喜歡進山裡去溝壑中捉那一塘魚烤來吃。可老爹老娘擔心我會失足落水出個意外什麼的,堅決不讓我去。我就謊稱去山裡捉蜻蜓給駱舫游,免得她被蚊蟲叮咬。沒想到這副擋箭牌還真好使,只要我擺出這個理由,就算快到下雨天老爹老娘也不攔我,我便可以自由地進山瑛水捉魚。

  「唯一不好的就是,回府前定要捉些蜻蜓在兜裡,以證明自己所言不假。有好幾次我淌水弄得一身濕淋淋的,只得等到雷雨到來再回府,老爹老娘還以為我是替她捉蜻蜓捉久了,趕上雷雨呢!

  「可後來我不愛往山裡去了,烤魚也吃膩了,駱舫游仍是追著我要蜻蜓。既然謊已經撒出去了,收也難收,我只好一如既往地進山裡趴在草叢中捉蜻蜓那玩意——她以為我這樣是愛慕她的表現呢?」

  冤枉啊!天大的冤枉啊!

  「造孽啊!真是造孽啊!」青梅聽在耳裡,痛在心上。如此看來臨家九爺對大小姐根本毫無意思,「可我們家大小姐還……」

  她忙掩住口,生怕那句話一旦說出口便成了真。

  她驚覺,這趟臨家九爺答應同大小姐返回老家,怕不但不會如了大小姐的心意,還會落下永遠無法彌合的傷痛。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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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0-9-16 13:32:38

第三章 重歸故里(1)  

  臨一水人尚未入家門,他老爹的枴杖就丟出來了——

  「不肖子、沒良心、死在外頭算了」此類罵聲不絕於耳,這倒也算了,相比之下老娘的歡迎方式更讓他受不了。不消半盞茶的工夫,他的衣襟上便沾滿了老娘的眼淚、鼻涕,濕答答地貼在胸上,那個難受啊!

  早已嫁出門的八個姐姐全都回來了,連同那八位姐夫齊齊上陣,可謂全家出動,舉國聲討。

  在這之前,他從不知道自己在家的地位如此之重。

  駱舫游這時候倒是很識趣,知道今天是他們一家團圓的大日子,居然沒有跟上來,靜悄悄地獨自回家去了。

  這也算把她甩開了吧!

  看來,這趟家倒是沒回錯。

  一直以來他都是被駱舫游追著滿天下地跑,現在他得學會反擊,而反擊的第一步就是將這些支持她的家人拉到自己的陣營上來。

  酒足飯飽之後,他藉著那股子酒勁拉著老娘的手又是哭又是嚷:「老娘啊,兒也不願離開您啊!您可知道兒在外有多想念老爹老娘八位姐姐和這座我看著它長大……不是,它看著我長大的宅院啊!兒想回來,兒午夜夢迴夢見的都是這裡啊!可兒不敢回來,兒怕回來之後您又讓兒娶駱舫游。」

  停下來他吸吸鼻子,順道使個眼神給臨守身,讓他把那微微咧起的笑吞回肚子裡,洩了天機他可不會放過他。

  「說實話駱舫游沒什麼不好,她會經商,能賺錢,有膽識,重氣魄,可她不是兒心儀的人選。你們要是硬逼著兒娶她,兒別無他法,只能永遠活在遠方,默默地為二老祈福了。兒不想,兒不願,兒心中苦啊——」

  瞧他說得多委屈,表現得多孝順。為兒子的歸來哭紅了雙眼的臨家老娘不明白,一輩子經商開闢碼頭的臨家老爹還能看不出來嗎?

  這分明就是威脅。

  說白了一句話:你讓我娶駱家舫游,我就永遠不回來。

  他一個老頭子可以硬下心腸不接收兒子的威脅,可這份威脅的背後卻讓他隱隱地明白了一件事。

  兒子是真的對駱家舫游沒意思。

  若硬把他們扯到一起,怕只怕委屈了舫游那孩子啊!或許,他可以找個機會跟駱迫談談兒女們的婚姻大事,畢竟兒女們都大了,有自己的主見和想法,他們為人父母的想做主也有些力不從心了……

  哄著老娘的臨老九耳朵可沒閒著,豎起來等著老爹的反應。如他所願,老爹末了那一聲歎息恰巧落在他的心坎上。

  他知道,老爹這頭是徹底放棄了要他娶駱舫游為妻的願望。

  現在就等駱家老爹那邊了……

  他可以想像,作為女方家的長輩,駱家老爹斷不會讓他等太久。

  駱老爺子推開閨房的門,乍一看嚇了一大跳——這是哪個臭小子在他閨女房裡呢?想死啊!

  他隨身抄起一件花瓶欲砸過去,恰巧那人回頭望過來——

  「阿爹,你……你想幹什麼?」

  「是你啊!」在他女兒閨房裡的人還能有誰,穿著男裝的本尊唄!

  「你沒事幹,在家著男裝做什麼?我還以為誰進了你的閨房呢!」他這要是一花瓶砸過去還不要了她的小命。

  她扯扯身上金色的男裝,絲毫不覺得有什麼不妥,「我常年在外著慣了男裝,穿女裝不太習慣,再說相比之下還是男裝更方便些。」那又是裙又是褂的女裝她總害怕將自己的腦袋絆開了花。

  「可你這樣走過來走過去,全城的人都以為我駱家生了三個兒子。」他也想有個細心、體貼的女兒伺候在身邊。瞧人家臨老頭,一順溜八個閨女貼在身邊,活得多滋潤。

  阿爹那點心思她豈會不知?可惜她沒心情成全他,「多少年前大家就以為駱家三位小爺,不是都說……駱家大爺駱舫游常年漂泊在外嗎?!」

  她也沒空招呼阿爹,隨手收起花瓶,從畫舫中帶回來的工具箱裡摸出斧子、鎯頭什麼的——許久不曾回家的緣故,她的閨房裡很多傢俱都要修整修整了。

  駱老爺子冷眼瞧著那舉手投足皆是男兒氣的舫游,怕是她穿回女裝別人還以為她是男扮女裝,還是……算了吧!

  可即便她再像男兒,歸根到底她總是女兒家,總得嫁人吧!

  「我說舫游啊,你二弟、三弟都成家了,你也該把婚事訂一訂了吧!你年紀可是真的不小了。」二十好幾的人了,再蹉跎下去,怕再無男人肯要她。

  自打阿爹進門,瞧著他臉上的神色,駱舫游就猜到他必定要提她的婚事問題。這些年,她每回來一次,阿爹就提一次。她但凡在家一日,他就說上一日。他不嫌煩,她聽著都膩味了。

  拿起鎯頭,她忙活著手裡的活是正經。

  駱老爺子不由得沉聲一歎,相比那兩個成天給他惹是生非的兒子,他這個大閨女什麼都好,就是在婚姻大事上太執拗了些。

  「我知道你和臨家老九早早地便定了親,可當時那樣做不是為了讓你祖父走得安心嗎?如今人家有人家的想法,你這追來跑去都這麼些年了,再繼續下去有何意思呢?」

  說到這一步,他只得把話再往重了說:「就因為你,臨家老九多少年都不曾回來過,如今他好不容易回來了,你就別再逼著他背井離鄉……」

  「臨家老爹來過?」不等阿爹說完,舫游忽然冒出的這句話打斷了阿爹早已準備好的規勸語錄。

  駱老爺子先是搖搖頭,緊接著在女兒注視下又不由自主地點了點頭。

  他的回答早已在舫游的意料之中,看來臨家那邊全都放棄他們這樁婚事了,似乎只剩下她一個人在做無謂的堅持。

  拿著鎯頭的手頓了頓,她到底還是將心思轉到了手中的活上。

  這下駱老爺子可就摸不清女兒到底想怎樣了,「我說大閨女,你到底聽明白阿爹的話沒有?臨家老九的事你到底怎麼想,你也跟阿爹我透個底,給句實話……」

  舫游驀然轉過頭可憐巴巴地瞅著駱老爺子,「阿爹,你也說我年紀大了,是不是?」

  「啊?呃……」老爺子眼神閃爍,回答是也不是,不是也不是。

  她可知道自己要說些什麼,「像我這般年紀怕是很難找到好人家嫁了去,對不對?」

  「這個……」

  「阿爹你也知道女兒的脾氣,是斷然受不得半點委屈的,所以為防那些人以女兒年紀大了為名欺負女兒,女兒只能找位上門女婿是不是?」

  在閨女的緊迫盯人之下,駱老爺子的下巴不由自主地上下點了點,「好像……好像也是……」

  「阿爹,你也知道,一般有才有能有德的男人是不會輕易做人家家裡的上門女婿,更何況還是給一位老姑娘倒插門。所以若我要嫁出去,怕只有無才無能無德的男人才肯要我。」

  她眨巴眨巴眼睛,駱老爺子就昏了頭地直歎氣,「怎麼說呢?這事倒也難辦哦!你看這……」

  她看這件事只會有一個結果,「像這種男人大多吃喝嫖賭坑蒙拐騙樣樣皆來,咱們這麼大的家業,他還不加緊速度地敗,有多少敗多少。」

  「說得是啊!是這個理啊!」聽閨女說著說著,駱老爺子就覺得此事已在眼前。他那辛苦掙來的家業啊——

  舫游緊接著得出她想要的結論——

  「所以女兒寧可不嫁,也不能嫁個這樣的人是不?」

  「是!當然是!」駱老爺子跟著舫游後面斬釘截鐵地點頭,「我爹,你們的祖父沒替你爹我把名字取好,叫什麼不好,叫『駱迫』?!我豈能真的讓咱們駱家就此落魄?不能嫁,一定不能嫁。」

  舫游攤開雙手擺出接下來的問題:「既然我和臨老九男未娶,女未嫁,那就依舊有可能,是吧,阿爹?」

  「……」

  駱老爺子瞠目結舌地瞪著舫游,這會子他才有點開竅——他似乎被閨女給繞到什麼裡面去了,到現在還沒轉出來呢!

  自家老爹老娘都被臨老九搞定了,駱老爺子那頭也表明立場,只可惜長輩的威信度太低,駱舫游堅決不從父命。

  這樣的結局已在臨老九的預期之內,她若是那麼容易被說服,也不會追在他後面那麼多年都不嫁人了。

  無所謂,他早已有其他準備。命臨守身守著路口,他獨自朝記憶裡的方向行去。

  望著頭上寫著「青廬」二字的匾額,臨老九停住了腳步。

  是這裡,就是這裡。

  叩了叩門,沒人應聲,院子大門是虛掩著的,他隨即推開門,大步流星地走了進去。院子裡的搖椅上坐著一位狀似正在曬太陽的女人,他恭敬地上前問道:「請問這裡是駱家青廬嗎?」

  那女人眼都不睜地答道:「你來找駱品?他去城裡買書,尚未歸來。」言下之意:公子還是改日再來吧!

  然,世事並不總在她意料之中。

  細細打量了她好半晌,臨老九躬身道:「我不是來找六先生的,我來的目的是……您。」

  不是吧!她在心裡驚呼,有一幫小丫頭片子整日瞄著她丈夫就已經夠讓她慪的了,這還半路殺出個跟她搶孩子他爹的男人?

  「莫要吃驚,我真是來找您的。」

  下一刻,臨老九赫然單膝下跪,他虔誠地匍匐在她的面前,一字一句地說道:「斜日女主,金族臨一水特來邀您入宮共商安國大計。」

  他足足在地上跪了一盞茶的工夫,等他實在跪不下去,抬頭望向她的時候,窩在搖椅裡的女人舒服得都快睡著了。

  「啊?什麼?你在跟我說話嗎?」她揉了揉惺忪的睡眼,一副一問三不知的模樣,「我的確叫斜日,可我不是什麼女主。我一個婦道人家,哪兒懂得什麼安國大計,你跪錯碼頭了。」

  「我臨一水一生都在做碼頭生意,怎麼可能拜錯碼頭呢!」想在他面前矇混過關,女主算是找錯人了,「我在斜陽殿裡見過您,女主貴人多忘事,大概不記得我了。」

  她沒見過他,她極肯定。她的記性,向來是過目不忘——這樣推斷出的結論就是,他在撒謊。

  可是她不能反駁他,那等於承認她就是他要找的人——她可不會中了他的奸計!

  這小子看著實誠,沒想到骨子裡奸詐著呢!

  她以為不說話就能逃過臨一水的追問嗎?要不是事關重大,他也不會找到這裡。

  「女主,所有關於您失蹤這幾年的消息,我查得一清二楚。我知道您失蹤這段日子都跟青廬裡的六先生待在一起,我還知道您為他生了一雙兒女……」說起來這六先生還是駱舫游的六小叔呢!這世間真小,繞來繞去都繞到一處去了。

  可惜,這回他得好好利用駱舫游的這位六小叔成全一下他的自由。

  「夠了。」

  真人面前不說假話,既然他已經查到這分上,斜日深覺再裝下去就不像了。當務之急她要知道,「還有誰知道我現在的一切?」知道的人越多,駱品和孩子們的危險就越大,她可以拋開一切,躺在搖椅裡曬太陽的日子算是到了頭。

  臨一水也不是傻瓜,那邊封鎖了消息,這邊就急著趕了過來,「女主放心,暫時還沒有人知道女主落住此地,應該不會給六先生和少主們帶來危險。」

  連她的擔憂都看在眼裡,到底是幾年安逸的生活讓她疏於掩飾自己的心境,還是眼前這個男人比她想像中更難纏?

  「你獨自一人來此找本主,有何目的?」既然已被他識穿了身份,她自然得端起架子,把譜擺上了。

  「請女主回宮主持大局。」

  他��嗦嗦,又是分析時政,又是權衡利弊,講了一大通。

  斜日只有一句回他:「與我何干?」

  她做她的六夫人,舒服地倚在這青廬裡曬日光,王宮裡是腥風血雨,還是血脈相殘,跟她又有什麼關係?

  「可這關乎天下百姓啊!」

  臨一水一副為天下蒼生謀幸福的博愛面孔,斜日著實看不下去,「別說那些沒用的話,簡單一句,這跟你有什麼關係?」

  不愧是斜日女主,直來直往,休想蒙騙她半分,「我助您登上王位,您讓我掌握革嫫王國所有的碼頭。」

  說出目的來了吧!這世上就沒有人當真為天下百姓謀幸福,不為自己謀私的。國內碼頭盡歸他所有,這可是天大的一筆財富。

  不過他的算盤打錯人了。

  「我對當王做主的事沒什麼興趣,你還是跟罷月去談條件吧!她應該會跟你達成協議。」

  斜日一副興趣缺缺的模樣,臨一水倒也不失望,「這世上能跟我達成這筆交易的人絕不止您一個,可我願意跟他做交易的人卻只有您一個。」

  話說到這分上,也不怕再聊得深些,「女主,既然我能找到您,相信其他人也應該很快就會發現您的行蹤。如果您還是女主,自然有能力保護您想保護的人。如果您只是青族裡一個教書先生的夫人,那麼一場血腥屠殺應該離得不太遠了。」

第三章 重歸故里(2)

  有人知道她還沒死,就必定會再找上門,進了這扇門,難逃死路的就不止她一個了。

  有些事情,她遲早得去面對;就像有些人,他逃脫不掉一樣。

  因為無法逃脫,所以他決定試著去解決。

  控制全國的碼頭營生這還僅僅只是第一步。

  臨老九失蹤了,駱舫游派出竹哥遍尋不見他的蹤跡,他留下的最後一點印記是……青廬。

  青廬是她六小叔的地盤,他怎麼會去?沒等駱舫游弄清這裡面的原委,而後,三個月,整整三個月不見他的蹤影。

  就是這三個月,革嫫王朝卻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坊間流傳出王上和素鎣王后被斜日女主軟禁的消息,一個個還說得有模有樣。

  什麼失蹤多年的女主一回王宮就大開殺戒,剔了王上身邊的軍隊,還挖了罷月女主的一個近身將軍給自己做輔助,大有爭權奪位之勢。

  尋訪之下,駱舫遊方才得知助女主重返王宮的,正是她遍尋不見的……臨一水。

  如今他已從金族商人搖身一變成了女主座下無比倚重的重之重臣,象徵官宦身份的銀衣加身,他卻離她更遠了。

  她知道他人在宮裡,可宮中豈又是她輕易可去的地方?

  對臨一水來說,這段時光忙雖忙點,累雖累些,可他從未像現在這般輕鬆自在過。

  他不用成天尋找藏身之所,也不用懷著恐懼之心度日。無須躲著誰,也不用規劃逃跑路線,這……這簡直是神仙過的日子。

  可他心裡清楚,沒有一個地方是駱舫游不敢去的,沒有一個地方是駱舫游去不了的,宮裡也只是暫時安全而已。

  所以,他必須控制整個革嫫王朝的碼頭,這樣方能確切地知道她的每一步動向。先她動之前而動,先她到之前逃走。

  有時回想起來,他還真得感謝駱舫游那女人。

  若不是她,他不會年紀輕輕便遊走於天下,早早便接管了臨家的碼頭生意;若不是她,他不會想到同斜日女主合作,一統革嫫江山,由金族上位銀族大臣;若不是她,他不會有包攬全國碼頭的雄心壯舉。

  他堅持不跟她有任何牽絆,可他這前半輩子,還有他餘下的後半輩子,似乎都在為她而活。

  真像個笑話!

  她又何嘗不是?

  駱舫游的畫舫已經順江遊蕩了整整三個月,望著江面粼粼的水波,她神思縹緲。

  說得乾脆點,他們糾纏至今無半點關係,可他們的前半世注定息息相關,他們的後半生她堅持要捆綁在一塊兒完成。

  竹哥已歸來,她等著他的答覆:「怎麼說?」

  「臨家九爺如今已成了臨大人,他不僅入了宮,還……住在了宮中。」這是革嫫王朝絕無僅有的優待,宮裡上下都傳聞臨大人與斜日女主是……

  這種沒根據的話他並不打算對大小姐說明,可私下裡想想,的確是臨家九爺將斜日女主迎回宮中,扶助她重新上位。斜日女主登位後,破格提拔金族商人臨一水為朝中重臣——若說他們之間毫無關係,似乎說不過去。

  不論他在哪裡,只要知道了他所在的地方,駱舫游自然有辦法追到他。

  「青梅。」她吩咐下去,「雖說咱們駱家的生意早已做到了宮裡,可眼下看來咱們跟宮中的生意買賣做得還不夠大不夠重。你知道該怎麼辦吧!」

  「是,青梅這就去做。」

  青梅應聲正欲出去準備,竹哥先一步攔住了她,「還有一件事,屬下覺得大小姐應當知曉。」

  「說。」

  「斜日女主下令將全國的碼頭都交給臨家經營,由臨大人親自負責。」

  駱舫游點點頭,遙望遠方,她有點明白臨一水助斜日女主登位的真正目的了。

  「他是永不想見我啊!」

  沉沉地歎了口氣,駱舫游微闔著眼走到窗邊。滔滔江水讓畫舫輕輕搖曳,人在船上,被這船搖得頭有點暈。

  她或許已暈得太久,久得她捨不得清醒過來。

  睜開雙眼,她回過身望向竹哥和青梅的時候,已是滿臉堆笑,「像我這樣又漂亮又賢惠又會討公婆歡心,還極能賺錢的女子,臨老九沒道理不愛,是吧?」

  瞧大小姐那自信十足的樣子,竹哥實在不知該說些什麼才好。以大小姐的才能,若將尋找臨家九爺的心思用在擴大商業版圖上,駱家何止是今日這番局面?

  別人都說女人經商最大的障礙是身為女人的諸多不便,可這點不便在大小姐身上全都不見——身著男裝橫走四方,一艘畫舫游於南北,大小姐分明是天生經商的奇才。

  只是,臨家九爺卻是她的死穴,大小姐一旦被點到這個死穴便當場斃命,絕無生還可能。

  若有一日大小姐能褪去這個死穴,將會前景無限。

  退出大小姐的艙房,竹哥忍不住咕嚕了一句,「大小姐對臨家九爺怎麼就是不死心呢?」

  「你怎麼知道大小姐所做的一切不正是想讓自己死心?」

  站在艙房外的青梅望著駱舫游立於窗前的背影,那份落寞——濃得甩不開。

  處理完一天的政事,臨一水像一條累死的老狗,喘著粗氣拖著死了大半的身子往他位於宮內的臨時住所歇上一歇。

  說是臨時住所還真只能當成臨時住所暫住上一住,地方小不說,裡面的陳設也極其簡陋,與一般宮人的住處無異。

  跟家裡是沒得比的,就連他這些年漂泊在外的住處也比這兒強多了。

  那他幹嗎還窩在這地兒,不過是圖駱舫游找不到這裡罷了。

  駱舫游……

  提起這個名字,他到當真有相當長一段時間沒見著她了,他都快記不起來她長什麼樣了。好像眼睛彎彎的,笑起來眉眼往上挑起,小而挺的鼻子偶爾說話的時候會根據語調皺起來,與站在他房門外的那名宮人倒有幾分相似。

  說到相似,仔細望去那宮人與駱舫游還真是挺像的呢!

  衝著那份相似勁,臨老九朝那宮人笑上一笑,這就要進門。卻聽一聲——

  「臨老九!」

  不是吧!那宮人與駱舫游不僅是容貌相似,連叫他名字的聲音、語氣、語調都一模一樣?

  不對不對,這斜陽殿裡的宮人不會用「臨老九」這三個字喊他。

  猛地回首,他正對上她那雙笑起來眉眼往上挑起的神采——是她!她竟找到宮裡來了?

  臨老九第一個反應就是趕緊找個地方躲起來,那完全是一種處於直覺的條件反射行為。他打起竹簾就往房裡鑽去,駱舫游修長的手臂纏繞在他的腰上,微使巧勁,他整個人被拖了出來。

  「臨老九……」

  「你認錯人了。」逃啊!

  「那我說臨大人……」這回總不會認錯了吧!駱舫游揪著他的衣帶,逼他正視自己,「你該不會說你是伺候斜日女主的宮人吧?」若是無根之人,那就脫下褲子證明一下好了。

  死不承認這招對她似乎從不管用,因為論堅持這項長處,她屈居第二,絕無人敢稱第一。臨老九索性直奔主題:「你你你你你……」深呼吸,他需要平心靜氣,「你怎麼找到這兒來的?」

  承認了?早點承認不就結了嘛!

  駱舫游又是作揖又是拱手,「整個金族都以臨大人為自豪,同是金族人士,我好不容易進趟宮,自然要來此拜會臨大人一番。」

  「我是問你如何進得宮中?」躲進宮中都躲不了她,這還有沒有天理?

  他想知道,她就解釋給他聽,讓他心死得徹底一點,「你也知道我做的是南來北往的生意,販賣些貨物到異鄉,賺的不過是些異地差價。偌大的皇宮什麼不需要?這東西南北的貨想必斜日女主都想見識見識,我一個做生意的人怎麼會放過這麼好的機會?」

  不對,有什麼地方不對,她的畫舫停靠碼頭,碼頭上的人必然會事先知會他一聲。此次她忽然入宮送貨,他怎麼一點風聲都沒聽到?

  瞧他那變化莫測的神情,駱舫游毫不避諱地湊上前,在距離他耳根之處嚼了起來,「你一定在想你已控制了全國碼頭,既然我四處跑貨,在路過碼頭的時候,你的手下不可能一點消息都摸不到,是不是?」

  她竟猜透他的心思?

  臨老九心中一提,那慌張的神色已出賣他的想法,駱舫游倒是不介意全盤兜出。

  「這其中的原委說複雜也複雜,說簡單倒也簡單,基本上概括起來就一句話——」

  她又湊到他的耳根處,她說話的時候一陣陣的熱氣噴在他的耳垂上,搔得癢癢的。那熱度從耳窩一直蔓延到他的心窩,惹得渾身上下亂不自在的。

  他試圖將她推開,伸出去的手卻更加與她糾纏不清,他們是注定糾纏不清了!

  「這世上運貨的方式不止水路這一條。」

  「啊?」她突然冒出的話讓臨老九眉頭深鎖,被她的熱氣蒸騰了的心一時間還未平復。他的週身都亂糟糟的,搞不清楚她到底在說些什麼。

  恰在此時,革嫫女主斜日遠遠地從殿上走來,不湊巧地正撞上這一幕。

  「四喜,那位正同臨大人說話的男人是誰?」宮裡莫名其妙冒出個男人,居然還跟她的那位臨大人親密地貼在一處,她這個斜日女主居然還不知道?

  四喜見女主面色不善,趕緊稟報:「那位是為宮裡送布棉錦緞的大商人,聽說跟臨大人是老鄉,特意過來探望臨大人的,順便帶點家鄉的土產相送。我見那人頗為誠懇,做生意也老實就讓人領他見一見臨大人——我馬上就送那人出宮。」

  這本是宮中偏僻之地,進個把外人倒也不甚重要,斜日女主只是不喜歡宮人背著她做主。蹙眉略瞥了一眼,她隨口問道:「那人叫什麼?」

  「——那人好像叫……駱舫游。」

  「駱舫游?他是駱舫游?」

  斜日女主瞪大著眼睛盯著那道金衣身影,不可置信地歎了又歎,「駱舫游居然是個男人?」

  鬧了半天她的這位臨大人是為了躲個男人,躲到了宮裡,不敢出去?

  這……這這這什麼世道啊?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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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0-9-16 13:33:51

第四章 背水一戰(1)  

  「你到底想幹嗎?駱舫游,你到底想幹嗎?」

  臨一水氣爆了,隱忍數年的鬱結之氣徹底地爆發了:「你想逼瘋我,是不是?駱舫游,你根本就是想讓我徹底瘋掉,是不是?是不是——」

  不理會他的質問,她慢悠悠地煮著她的酒,慢悠悠地準備著品酒的器皿,慢悠悠地同他說著在她看來全是閒話的閒話:「我想要什麼,我一直很清楚,你想要什麼,我就不知道你是不是清楚了。」

  「搞不清楚狀況的人是你。」他揉著疼痛的腦門,他是哪根筋壞了,竟然在皇宮內苑的夜空下同她討論他們倆的終身大事。

  「我不想娶你,也不會委屈自己同你湊合湊合過一輩子。我都躲你躲到宮裡來了,這還不夠顯示我的決心?」

  在等待煮酒的空閒裡,駱舫游不介意同他談談他們一直該談,他卻從不肯聽的問題:「你有沒有想過,你心底裡其實對我有情,只是因為反感家人為你做主,所以才躲我躲成了習慣?」

  需要他敲鑼打鼓向整個革嫫的百姓宣佈,還是要他開壇祭天向天地萬象起誓:他是真的對她無情,絕無娶她之意。

  「駱舫游,你放棄吧!追在我身後這麼多年,你自己就不煩嗎?」

  她默不作聲地用竹勺將冒著魚眼的水一勺勺潑在水中的竹筒上,熱水一撥撥熨燙著竹筒裡的酒,水面上折騰出的有酒氣也有竹香。漸漸全都融入了品酒人的鼻息之間,不喝已有幾分醉。

  「這回我煮的是竹酒,早就想煮給你喝的,可一直沒有機會。」

  望著那已老黃的竹筒,她眼神茫然,「你還記得我家後院那片竹林嗎?老三——就是我三弟鳶飛在竹林裡蓋了座竹院,那裡是他的畫室,他常在那裡凝望著竹林作畫。如今,那裡已是他的地盤。我猶記得,小時候,那裡是我們玩樂的寶地。」

  他記得,有些事其實是忘不了的。他跟駱舫游也有一段不錯的時光,卻全都是成年之前,老爹老娘認定她做他媳婦之前的事。

  他不記得,從哪一天開始,躲她避她成了每次見到她,他唯一會做的事。

  她總說男孩子長大就變得矯情起來,他一直在想他的矯情是因為自己的長大,還是因為她。

  有些事想不明白,他情願忽略,像是每次久別重逢後那一點點湧上心頭的喜悅是為了誰?他從不去探究。

  「回去吧!去找個好人家嫁了,別在我身上再浪費時間。咱們定親的事……就此作罷。」這一句不僅是為了自己,也是真心勸慰她的話。

  「阿爹也這麼跟我說,你知道我怎麼跟他說的嗎?我說既然我和臨老九男未娶,女未嫁,那就依舊有可能。」

  「你還真是死性不改啊!」抹了把臉,臨老九深感沮喪,「難道非得我娶妻生子,你才肯放棄?」

  酒已煮好,取出竹筒,她並不著急品酒,將它置於一邊,涼透的酒會在散熱的過程中散去竹子的澀味。趁著這會子,他們可以把尚未聊完的話題繼續下去。

  「我以為你這些年之所以沒有娶妻是因為心底裡對我有情。」

  又來了!又來了!為什麼每個人覺得他到了這個年紀尚未娶親,就是因為心裡放不下她?難道那些人比他更瞭解他自己嗎?

  趁著今天這個機會,他誠摯地問一聲:「駱舫游,你追在我身後這麼些年,你有沒有問過我,被你如冤鬼一般纏身,我煩不煩?我情願與否?」

  她默不作聲地打開竹筒,酒香混著竹香瀰漫在整個屋舍內,不喝已是三分醉。

  「若有一天,我不再追在你的身後——臨一水,你告訴我,對我,你是否會有一絲想念?」

  「不會。」

  他想也不想的拒絕竟換來她莞爾一笑,輕搖了搖頭,她斟了杯酒放到他手邊,「老九,你想想,我們倆在一起二十多年了,這樣你跑我追的日子也過了好幾年。就算你對我無半分情意,我忽然消失,你再也見不著我,多少總會有些牽掛的,怎麼可能無一絲想念?你的回答是出於現在的厭煩,等你冷靜下來,就不會這樣說了。」

  「你又知道?」

  反正在她看來,但凡是對她的拒絕都是出於他的一時衝動。這麼多年討論下來都是一樣的結果,他是白癡才會以為跟她坐下來好好談就會得到他想要的結局。

  拂袖離去,他懶得跟她說。

  那杯竹酒依舊晾在桌上,他沒喝,還是沒喝……

  「你說到底怎麼樣才能讓駱舫游死心?」

  「娶親。」

  「你說除了娶親這一招,還有沒有別的辦法能讓她對我徹底死心?」

  「沒有。」

  「你說我進廟當和尚,她會不會死了那條心?」

  「不會——她會坐在廟門外等你還俗,或者騷擾到寺廟的住持為求清淨把你趕出來。」

  「你說我若死了,她該死心了吧?」

  「依駱大小姐的固執,很有可能生死相隨。」

  「你說……」

  「九爺,我的九爺,你就別說了。」臨守身從床上骨碌一下爬起來,受不了地揉著腦門,「九爺,現在是什麼時辰?三更!三更天了!一整個晚上你就坐在我旁邊左一句『你說』,右一句『你說』,你說著不累,我答得心酸啊!我只想好好一覺到天明,就這麼一個簡單的願望,你都不能成全我嗎?駱大小姐追了你這麼些年,你都不曾想死,就這一個晚上,我連自裁的念頭都有了。」

  他很想說,九爺,你狠!你比駱家大小姐狠!駱家大小姐要是學會你這一招半式,八成你早就被人家追得心甘情願去拜堂了。

  頂著一對黑眼圈的臨老九看上去比他還委屈,「你以為我不想睡嗎?再過一會兒我就得上朝了,你還能補上一頓好覺,我呢?我怎麼能在革嫫女主面前,當著文武百官的面打瞌睡吧!」

  「九爺,我的九爺,我看你不如把這個萬年疑難問題拿到早朝上去說,集思廣益,請眾臣為你出謀劃策。那麼多才德兼備的大人,總能想出個好辦法來幫你。」現在,就讓他這個倒霉的苦悶的無用的僕人——倒頭睡大覺吧!

  臨守身你是在拿我開玩笑嗎?臨老九指著自己的鼻子叫道:「我自家的事,我個人的親事,你要我拿到朝堂之上當著文武百官的面……」說著說著他自己忽然笑了起來,「你說把這事放到朝堂上說?這主意不錯。」

  「九爺,你……你不會當真了吧?」臨守身骨碌一下爬起來,震驚地望著自家主子。

  在朝堂之上,大殿之下,說著自己被一個女人追了多少年,至今未順利逃脫,也未遂了他人心願的糗事?!

  主子不嫌丟人,他提起來都臊得慌。

  「我說九爺,咱們丟人在家裡丟就算了,丟在老家就不得了了,要是丟到了這朝堂之上,不就等於向整個革嫫宣告了嗎?萬萬不可,萬萬不可啊……」

  「我就是要整個革嫫都知道!」臨一水這回是吃了秤砣鐵了心,勢將心中的決定貫徹到底,「守身,你就看好了吧!這回我一定讓駱舫游對我徹徹底底地死心,讓她的心被燒成灰燼,連點渣滓都不剩。」

  臨守身更相信這一回他們主僕二人,連同整個老臨家的臉都會被九爺朝堂一舉丟得乾淨。

  他還是趕緊收拾收拾包袱,準備逃吧!只是這回不僅是為了逃駱家大小姐,也是為了盡可能給自己多留點顏面。

  這幾年拜駱家大小姐所賜,臨守身練就出快速收拾行李打包裝車的好本領。甭管行李包裹有多少,他通通有辦法在半個時辰內收拾好,並且裝上馬車。

  所以待他一切收拾妥當,臨一水甚至尚未下早朝。他居然有閒工夫喝上兩口好茶,說起茶這倒讓他想念起駱家大小姐身旁的青梅姑娘。

  這主僕二人一個煮得一手好酒,一個泡得一手好茶。要不怎麼說九爺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呢!要是他肯娶駱家大小姐,那連著他這個下人都能跟著沾光,一連四季嘗到好酒好茶,何樂而不為呢!

  這世上兩種情緣最是折磨人,一種名曰緣短情長,一種名曰情短緣長。

  有情卻無法在一起的人歎緣分太短,糾纏在一起卻無情無愛的人嫌緣分太長。

  他家九爺和駱家大小姐兩種都不是,一個有情一個無愛,這叫啥?

  孽緣!

  還不如那兩種情緣呢!

  臨守身正喝著糊塗茶想著糊塗事,外頭忽然敲鑼打鼓地響開來。斜日女主對宮人管束甚嚴,平日裡別說是敲鑼打鼓了,就是一點雜聲響動都不許發出。宮人們一個個循規蹈矩,不敢有絲毫差池。今兒個這是怎麼了?

  他掀起門上的竹簾探身望去,敲敲打打的隊伍像是朝這邊來的。

  怎麼可能?為了躲避駱家大小姐,他和九爺借住在宮中,與宮人們同住一個院落。哪有什麼可喜可賀的事情惹得鑼鼓喧天?

  莫不是斜日女主下令讓九爺娶駱家大小姐為妻吧!

  只是這樣想著,他的心頭竟竄出一股子沒來由的喜悅,彷彿期待這一天已許久許久。在隱藏的心底裡,其實臨守身早就巴不得駱家大小姐成為他的主子,臨家的九夫人。

  最起碼,不用再過四海為家的日子。

  腳步匆忙迎上前去,打頭的銀裝大人忙不迭地又是作揖又是搖手的,「恭喜啊!恭喜你家主子了。」

  也不知喜從何來的臨守身忙一個勁地點頭,「同喜同喜!」

  「這種事怎麼能同喜呢?」

  那位大人握著臨守身的手,就像抱住了佛腳。將他悄悄拉至一旁,銀族的大人湊到他耳旁小聲嘀咕起來:「你家大人這回可真是要平步青雲了,我等不敢企望他日臨大人會記得我等,只盼著小哥您日後能多多關照我們幾個,那就是我們幾個莫大的福分了。」

  一聽這話,臨守身急忙退了幾步朝著諸位大人拜了又拜,「小人怎敢關照諸位大人?小人只不過是我家大人的隨從而已。」

  「守身老兄,你莫謙虛啊!」幾位大人將他的手攥得緊緊的,不肯鬆開,「俗話說菩薩跟前好說話,餓死的駱駝比馬大——你現在就是那菩薩坐下的散財童子,比馬大的駱駝啊!」

  ——這麼一會兒的工夫,他就死了?還是頭死駱駝?

  臨守身越想越不對勁,平日裡這些大人可一個個都瞧不上他們家九爺。

  不是赤衣貴族,族上無人入過銀族做官,身邊甚至連個青衣讀書人都沒有。身為被銀族大臣們鄙視的週身充滿銅臭味的金族巨商僅憑著迎回斜日女主,轉身與他們同朝為官,且備受女主青睞。

  這是多少人心中憤憤不平的事啊!

  怎麼可能一轉眼的工夫,他這個被瞧不起的臨大人身邊可憐的小隨從都成了諸位大人的「守身老兄」?

  定是有哪個環節出了問題——他定要先弄清楚了再說。

  「小的愚昧,至今不知幾位大人因何事道我家九爺的喜?」

  他這樣一問,倒輪到幾位大人奇怪了,「喲,你家大人沒同你說嗎?」

  「這麼大的事,怎麼著也要先對你這身邊人說上幾句啊!」

  「還是……你小子壞,故意同我們裝糊塗?」

  「小人真是不知,還請幾位大人賜教。」臉上雖笑,臨守身心裡直犯嘀咕,誰有工夫同你們幾個老頭子玩花招?我行李都收拾好了,直等著九爺回來就逃命去也。

  「那就讓本大人告訴你這個好消息吧!」領頭的大人換上一張天上跳下金子的笑臉不緊不慢地說道,「你家大人就要娶我們革嫫最偉大的女性了。」

  駱家大小姐是公認的革嫫最偉大的女性?臨守身眨巴眨巴眼睛,沒大弄懂。

  「你還不明白?」這小子顯然沒有他家主子聰明,曉得好好利用婚姻大事,讓自己一步登天——真是一步登天啊!

  「女主啊!我們的女主——除了她,還能有誰是革嫫最偉大的女性?」

  這一點臨守身完全贊同,女主當然是整個革嫫最偉大的女性……等等!他的眼珠子在眼眶裡忽悠悠地轉了好幾圈,終於找到焦距,對上面前幾位大人的臉,「你們是說,我們家九爺要娶斜日女主為妻。」

  「說是娶,可你家大人必然要入斜陽殿,隨了斜日女主方是。」

  臨守身的腦子裡已經想不起誰娶誰,誰進誰家的門,他只覺得亂!所有的一切都……亂了。

  「這怎麼可能?怎麼可能呢?」不是駱家大小姐嗎?怎麼轉眼的工夫就成了斜日女主?

  幾位大人七嘴八舌地說著今天臨大人的壯舉——

  「今天!就今天,今天絕對是我革嫫理當記住的大日子。今天——在朝堂之上,當著文武百官的面,臨大人雙膝跪於女主皇位下,懇請女主下嫁於他。」

  「你們注意到沒?當時臨大人的言行舉止多麼沉穩,多麼富有男人氣概,多麼……」

  「你們是沒注意到女主臉上隱藏的喜悅,眉眼嘴角全都洋溢著笑,最終居然開心地暈厥過去。真是!真是我朝天大的喜事啊!」

  「我早就說臨大人與女主之間有情吧!你想啊,女主失蹤在外好幾年,那個被逐出宮的罷月女主和如今失勢的素縈王后皆遍尋不見,連常年跟隨女主身旁的遣風都放棄了,偏偏臨大人迎回了女主。這說明什麼?你們說,這說明什麼?」

  「說明女主失蹤的這幾年,搞不好一直和臨大人在一起。如今政局已穩,當是重提他們婚嫁大事之時。」

第四章 背水一戰(2)

  幾位大人說得有鼻子有眼,連臨守身都開始懷疑九爺在迎回斜日女主之前是不是就跟這位革嫫最偉大的女性有什麼糾纏不清了。

  這些暫且不說,弄了半天九爺所謂驚天動地的大決定,不是將他和駱家大小姐的事拿到朝堂上說,而是要娶斜日女主。

  這可是天大的事,九爺到底怎麼想的?先找到他人再說。

  「敢問幾位大人,我家九爺現在何處?」

  「臨大人……」

  「是啊,臨大人去了哪裡?好像下了朝就沒見到他了。」

  「這會子莫不是與女主在一塊兒逍遙快活吧!」

  幾位大人碎碎的笑聲聽在耳中著實難受,臨守身決定親自前往尋找他那惹下萬般亂子的九爺。

  「躲啊!你怎麼不繼續躲著本主啊?」

  原來他躲到宮人的房舍屋宇中來了,難怪她遍尋不見。

  自從臨老九在朝堂之上放下那通屁,就一直找著各種借口躲她躲到天涯海角,好不容易給斜日逮個正著,看她怎麼收拾他。

  遣退眾人,斜日女主決定單獨跟他算算這筆賬。

  「你瘋了嗎?」

  她拿起任何她能拿到、她能拿動的東西,手臂一揮就朝臨老九丟了過去,要不是他身手敏捷,此時怕是已血濺三尺。

  臨一水冒著生命危險近了她的身,一把奪下她手中高舉起的凶器,頻頻賠起笑臉:「有話好說!有話好說!有什麼事我們坐下來慢慢商量,你千萬……千萬千萬別衝動!衝動是魔鬼!衝動是魔鬼——你沒聽說過嗎?」

  現在曉得來懇求央求哀求企求她?

  晚了!

  早幹什麼去了?

  「你在朝堂之上,當著文武百官的面,請本主下嫁於你的時候,你有沒有事先跟我商量?現在事情你辦了,話你說了,反過來要本主別衝動,你當本主是什麼?你家養的鷂哥嗎?你說本主就得應啊?」

  她這輩子都沒做過這麼丟臉的事,面對臨老九當堂求親,她不能直接爆發,又找不到台階下,只好裝暈。

  裝暈噯!堂堂女主連這種事她都幹得出來,她還真佩服自己。

  斜日女主隨手拿起他正在批的折子狠擊他的後腦勺,「說話啊!你怎麼不說話了?在你惹下這麼一大通亂子之後,你知道閉嘴啦?」

  「喂!你別太過分哦!」臨老九捂著後腦滿屋子逃跑,「怎麼說我也是當朝大臣,你也是一國女主,你追著我打,這算什麼事?」實在不成體統!不成體統啊!

  拿出這些框框條條的東西,以為她就怕了?「你也說本主是革嫫女主了,本主我想怎麼打你都可以,誰讓你壞本主——我的名節!」

  「你哪有什麼名節可讓我毀的?」

  臨老九一邊抱頭鼠竄,一邊跟她打嘴仗:「這世上有幾個人知道你早已成親生子的消息?我們君臣二人常常窩在一起,在別人眼裡,說不定早就那個什麼了,人家還盼著我們早成親呢!再說,上次那位教書先生來宮裡找你,你還拉著我在書房裡泡了一個下午,我以為你成心讓人家知難而退,別再騷擾你。」

  「你懂個屁啊!」情急之下,斜日完全不顧形象,連粗話都放出來了,「我也是女人,我也希望我的夫君在意我,緊張我。可駱品對我向來是一副無關緊要的樣子,我不過是想利用你激激他,希望能看到他吃醋的樣子。」

  不好!斜日捂著嘴,她怎麼這麼不小心,居然把心裡話說出來了,這可是當政者的大忌。

  這回臨老九可逮到她把柄了,「哈哈,你說實話了吧!平時裝出一副不在乎那個教書先生的模樣,其實你很在意自己在他心裡到底有多重。做人幹嗎這麼不坦白呢?」

  「你還有臉說我?是誰為了躲個男人,不僅棄商從政,還公然在大堂上向女主求親,以表心志——我還以為追你追到天涯海角的是個女人,沒想到是個放蕩不羈的公子哥。」

  狗咬狗的把戲又開始了。

  這回斜日贏!她成功咬到臨老九的尾巴,「斜日,我警告你,你說我什麼都行,就是不准提那個駱舫游。」

  那人是他這輩子最大的剋星,他連聽到那人的名字都覺得頭痛。

  威脅她?他還嫩了點。

  連罷月和素縈那兩個在政治權力中滾大的女人,她都不放在眼中,還會怕了他——臨老九?!

  「你以為我不知道,你不過是拿我當幌子,要駱舫游對你徹底死心。結果呢?如願了嗎?」

  結果他還不知,可他心裡自有盤算。

  她不是說只要他娶妻,她就對他徹底死心嗎?現在他已放下話來,要娶革嫫第一女子,他的斜日女主。

  這回駱舫游那傢伙說什麼也該死心了吧!

  他正尋思著,忽感門外傳來別樣的氣息。像極了每回駱舫游靠近他時,他的身體不由自主感覺到的壓迫感。

  莫非,她來了?

  「九爺……」

  臨守身氣喘吁吁地從門外走了進來,見著他,臨老九心頭「咯噔」一聲落下了,還好不是她……還好。

  往日他只是不想見到她,今日他有點怕見到她。

  說不出個所以然,他就是有點怕見到她得知他要娶斜日女主後的反應。這本是他的計劃,可當真執行起來,他又有點茫然,不知所措了。

  真他娘的窩囊透頂!

  臨守身可不管九爺心裡是怎麼想的,他只知道他那滿腹的心思都被九爺這突如其來的舉動給打亂了。

  「九爺,您要娶斜日女主是不是?這可萬萬使不得啊!斜日女主那可是個厲害的角色,娶了她進門,那咱們臨家上下還有好日子過嗎?所以九爺您……」說著說著臨守身忽然消聲了。

  說話之前,尤其是在說別人壞話之前務必要看清形勢。人家正主正坐在裡頭呢!你當著人家的面把人家說得跟母老虎似的,好似一進了臨家的大門,臨家上下皆會死於非命。這談話的主題若是尋常姑娘也就算了,臨守身話裡的女子可是革嫫最有權勢,也是最有手腕的女人啊!隨便吹口氣就能吹走臨家上下的幾百條人命。

  如果單為了賭口氣,斜日還真想嫁進臨家,看看是否會鬧個人仰馬翻。

  可惜她不能,誰讓她早已名花有主了呢!不巧的是那個主還和與臨老九糾纏不清的那位駱舫游有著近親關係。

  革嫫紛繁複雜的政權鬥爭都沒有這場感情戰役來得亂。

  還有更亂的呢!

  臨守身怯生生地繞過斜日女主湊到臨老九身旁小心翼翼地吐出幾個字:「她來了。」

  「是,她是來了。」臨老九在朝堂上向斜日女主求親之時就已準備好被她追著打了。

  「我是說……」臨守身急得直跺腳,「『她』來了。」

  「是她來了嘛!」人就在這兒,誰都見著了。

  「我是說『她』!她——」

  臨守身指了指門口,恰巧那個她款款而來——

  她來了!她來了!她真的來了!

  見到她,臨老九的第一反應是往後退,一直退到斜日女主的身後,恨不能躲得無影無蹤才好。

  被他拉做擋箭牌的斜日女主不肖地睨著他——瞧臨老九那點出息,敢做怎不敢當啊?

  「駱舫游拜見女主。」

  一聲拜見喚回了斜日女主的注意力,她發現自己錯了。

  上回只是遠遠地看見駱舫游與臨老九糾纏在一起,這回近距離相望,再加上剛剛的那聲拜見,讓斜日女主明白自己看錯了一件事。

  駱舫游是她,不是他。

  雖做男裝打扮,但瞧眉眼形容,絕對是地地道道的女兒家。斜日女主點點頭,開始明白臨老九拖她下水的真正目的了,扶駱舫游起身,斜日女主含笑歎道:「原來駱家舫游是位姑娘啊!」

  甩開那個牽著她紫色長袍的人,斜日女主不遺餘力地將臨老九推到倒霉第一線,「我瞧著二位像是有事要談的樣子,我先行離去了。」

  「我們沒什麼要談的,還是以公事為重!公事為重啊!」再多的借口,臨老九也只能望袍興歎,斜日女主已然拋棄了他。

  屋簷之下,房舍之中他微抬著眼瞟了瞟駱舫游,顯然人家並沒有瞧他,她自有事要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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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0-9-16 13:38:07

第五章 水亦酒來酒似水(1)  

  偌大的斜陽殿後花園竟空無一人,隆冬時分,石亭之內只得他們兩人。

  煮酒的器皿已盡數擺上,青梅、守身被駱舫游遣去後花園之外。顯然,她是準備好了話要對他說——臨一水沒來由地緊張起來。

  清水盥洗器具、晾乾待用,她慢吞吞地做著最拿手的煮酒之事,他卻等不及了。

  「你有什麼話就說吧!」何苦這些一步步折騰著他呢!

  從她自帶的酒壺裡取出清泉佳釀,她將其倒入竹筒之內,而後說道:「這竹酒我煮了好幾回,可你總是沒機會喝到。今天我只想煮出一筒竹酒請你嘗一嘗,嘗完了這筒酒,我們之間的事就算做了個了結。」

  她這話是什麼意思,臨老九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說了結……」

  「你不是一直覺得我纏著你,讓你煩透了嗎?喝完這筒酒,我便再不來招惹你——我想,這一直是你所期盼的。」

  不錯,她說得絲毫不錯。只要她別再追著他,要他娶她,他的人生簡直毫無煩惱。

  「你這話當真?」不會又是耍他吧!

  「當真。」

  她肯定地點點頭,不再多言,煮酒需靜心凝氣。一杯佳釀,必是釀酒煮酒之人的氣養出來的。

  清澈的液體倒入竹筒之內,合好竹筒,將其放入大些的竹木桶中,那裡面已置滿了溫熱泉水,竹筒瞬間沉入了水底。

  駱舫游又是添柴又是扇風,忙活了好一陣,水已漸沸。與往日煮酒不同,今日駱舫游待那水至大沸,又等它多煮了一陣,直到竹木桶內的水蒸去了一半,方才熄火。又令熱氣熏了竹筒好一會子,她才以冷水濕布取出竹筒。

  她並不急著取出酒來請他喝,卻將竹筒放到一旁,親自取了滿筒皚皚白雪,將竹筒放入雪中,等著隆冬的寒冷讓它慢慢涼下來。

  在等待的空閒裡,她倒是想同他說會子話。

  「我以為你是有一點愛我的。」

  「我一直說那是你的錯覺。」

  出乎他的意料,她竟一反常態,贊同地點了點頭,「我從不承認,現在想來,你說得對,那真是我們之間的一場誤會——一場並不美麗的誤會。」

  是誤會解釋清楚就好,是錯誤能挽回多少就做多少。

  她一向不逃避自己,也不讓別人逃避。

  「你寧可搭上娶斜日女主卻不要的尊嚴,你寧可在整個革嫫留下自取其辱、不知輕重的笑柄,也要我徹底心死。」長歎一聲,她苦笑道,「我怎能仍不瞭解你的苦心?我怎能不成全你的犧牲?」

  他自以為聰明的舉動被她這麼一說,他頓時覺得自己像個傻瓜一樣。

  想為自己的行為辯白幾句,可張了張口,他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可不是嘛!他還真就如她所說的那樣……白癡。

  開啟竹筒,她取了兩個竹雕的酒杯,各斟上一杯,一杯雙手奉予他,一杯留在自個兒手邊。

  「竹酒一杯——請。」她先乾為敬。原本滾燙的酒因雪而變得冰冷,幾乎凍傷了她的心。

  總是聽她提起這竹酒,他還真是頭一次喝。放至唇邊,他淺淺飲下。

  「這味……」

  「像水是吧?」駱舫游笑笑,「再喝一口試試。」

  他又喝了一口,確有酒味,可……再喝一杯。

  似酒非酒,似水非水。

  究竟是酒是水,他想分清楚,於是一杯又一杯,很快一壺竹酒已乾。

  酒已盡,雪始落。起初只是零星小雪,很快便飄起鵝毛大雪,一片片地飄落在石亭中兩人的心上。

  愈來愈冷了,她合了合袍褂,自品著手邊那一小杯一直未曾喝完的竹酒。

  「臨一水,你知道我最怕什麼嗎?」

  他不知道,他從來不曾用心瞭解過她。

  「錯過——我最怕錯過。失去並不可怕,至少還曾經擁有;未曾擁有也不可怕,因為你不知獲得後的喜悅,也就無所謂無法擁有時的痛徹心扉。明明瞭解獲得後的幸福,卻只是因為一時的意氣錯過兩個人的一輩子,我怕啊!我怕自己抱憾終身,我怕你這一生都會活在遺憾中——我最怕錯過,可今生……我們注定錯過。」

  雪落在地上,漸漸越積越多,趁著結冰之前,她該離開這陰冷的皇宮。臨走前,她很想告訴他一些話,一些事。

  「你知道嗎?我一直很喜歡『青梅竹馬』四個字,所以我給身邊的丫鬟取名『青梅』,撿到個小廝叫做『竹哥』。青梅竹馬……青梅竹馬……」

  她用手指沾著杯子裡的竹酒在石桌上寫下這四個字——青梅竹馬,薄薄的寒氣讓這四個字凝結在臨一水的心上。

  駱舫游知道,待日出時,水干寒氣消散,那四個字便再也不見——終究是見不著的。

  「老九,今日我方知,這四個字永不屬於你我。」一口飲盡杯中的殘酒,她空杯相敬,「唯有竹酒一杯算是別離吧!」望著布了滿桌的煮酒器具,駱舫游並不去收拾,兀自說著,「我一直想讓你喝上我煮的竹酒,如今酒你已品了,我們之間緣就此盡了。」

  她出了石亭欲往外去,臨一水忽地追了上去,「你……很快就會嫁人了吧!」

  「或許吧……」她也不回頭,只是仰頭讓雪落在她的臉上,落進她的眼底。

  「你……還會南來北往地跑生意嗎?」他一直認為她四處跑生意是為了找他。

  「或許吧……」她的表情毫不認真。

  頓了頓,他萬般遲疑下終究還是問了:「我們日後還有機會見面?」

  「不會。」唯一這句,她斬釘截鐵地告訴他,「這是我最後一次煮竹酒,日後你不用再提心吊膽地過日子了,之前我們糾纏的時日已夠長了,太長了……如你所願——上窮碧落下黃泉,此生,我們再無見面之時。」

  這一去似成永別。

  冬去春來好個秋,四季周轉得可真快,轉眼之間菊花開了又謝,謝了再開。

  日子說快也快,說慢也慢。這大半年的光景,革嫫發生了許多大事。

  斜日女主退位讓賢,將王座讓給了自己的侄子,自己則再次消失不見。斜日女主座下寵臣臨一水臨大人獲了象徵貴族身份的赤袍一件,就此退居廟堂之外,專心經營起臨家碼頭上的生意。

  原本以為跟著九爺退出朝堂,該回老家過幾天逍遙日子的臨守身覺得近來愈發忙碌了許多。

  九爺也不知哪塊心病犯了,一條大船順江而下,一個碼頭接著一個碼頭地跑,不過兩三個月的工夫已將臨家遍佈革嫫的碼頭跑了一個遍。這還沒完,他又繞回頭接著跑,勢將碼頭跑到底。

  他究竟要幹嗎?

  奇怪的事還不止這個,自從與駱家大小姐宮中一別後,九爺似乎有了貪杯的跡象。每天晚上幾杯酒,他倒是喝得不多,可品種齊全啊!各種各樣的酒都被他搜羅齊全了,每種酒只喝一杯便被丟棄到一邊,換了別種酒來再嘗上一杯又被放到一旁,再來……

  他這是想要做什麼啊?

  這不,剛到菊城,九爺要他搜羅全城不同酒家的菊花酒來供他品嚐。

  他腿都跑細了,這才辦好了差使,帶著幾十箱不同的菊花酒回到了別院。兩雙手全奉獻給了菊花酒,這會子九爺應該去碼頭巡視,屋裡空無一人,他索性直接用身子推開門算了。

  門開的那一剎那,臨守身驚呆了。九爺在屋裡,這還不奇怪,奇怪的是九爺坐在桌前擺弄著一些瓶罐。

  他認得那些東西,全是去年隆冬時分,駱家大小姐走時留下的那些煮酒的器皿。

  九爺一直保留著這些東西,且還躲在家中偷偷摸摸地煮酒喝?

  他還以為九爺早就忘記駱家大小姐這個人呢!

  不是,原來不是!

  那……

  臨守身的思緒開始飛快地旋轉,將九爺這些時日以來奇怪的舉動都跟駱家大小姐聯繫起來。

  莫非九爺尋酒貪杯也跟駱家大小姐有關?他是在尋找最接近駱家大小姐所煮的酒味嗎?

  有可能哦!

  再來,難道九爺四處巡視碼頭,無關乎臨家的生意,而是想再見駱家大小姐一面?

  有可能嗎?他所有的猜測有可能是真的嗎?

  若是,當初九爺為何時時躲著人家,處處避著別人呢?

  好像說不過去啊!

  找不到合理的解釋,臨守身輕咳了兩聲,「咳嗯——」

  聽到聲響,臨老九直覺將桌上的器皿藏起來。可憐他動作太快,一不小心就打翻了爐火上將沸的水,要不是臨守身眼明手快拉開他,九爺的那隻手差點就燙成豬蹄了。

  「九爺,您這是做什麼呢?」

  「我我我……我沒幹什麼啊!」臨老九狀似不經意地扯塊布擋住那些器皿。

  以為這樣他就看不見了,還沒幹什麼?那臨守身就要戳戳他的謊話:「您沒幹什麼在屋子裡這是煮什麼?」

  「我……我嗯……我想喝點水,所以用木炭爐子煮點水喝。」

  多完美的謊話啊!

  臨家九爺,那個擁有革嫫每一個碼頭的臨家唯一可繼承香火的九爺,那個朝堂之上的臨大人,如今的赤袍新貴居然會自己躲在屋子裡頭弄個木炭爐子燒開水喝

  ——說出去誰信啊?

  知道自家主子的脾氣,謊話都說到這分上了,再去戳破他就太不給主子留顏面了。做了這麼多年的僕人,這點臉色還是會看的。臨守身掛著一抹高深莫測的笑,用同樣高深莫測的聲音應道:「噢——」

  「你尾音拖得那麼長做什麼?你……好像不相信我說的話。」

  「信信信信,九爺您說的話,我怎麼會不信呢?」臨守身打個馬虎眼,立馬把手中的菊花酒放上桌,「九爺,這是您吩咐我找回來的菊花酒,您是現在嘗,還是我收起來待晚上再用?」

  看著那滿桌的酒,臨老九頭就大,他從不是貪杯之人,可近來卻總想喝酒,只為了找出一個味道來。

  「守身,你有沒有喝過一種酒,味道近乎水可又是酒,說是酒卻又如水般清淡?」

  「九爺你說得這麼熱鬧,那……到底是酒是水?」

  「我也不知。」

  說了也是白說,問了也是白問。抄起桌上的菊花酒,臨老九大口灌著,也不管那是不是自己要的味道,他只想醉了再說。

  看著九爺神情不對,臨守身趕緊上前奪下酒來,「九爺,這樣喝下去要醉了。」

  「能讓我醉,說明灌進肚子裡的是酒不是水。」

  「呃?」臨守身忽然很想知道自家九爺這是怎麼了,「九爺,您是有什麼不順心的事嗎?」

  「不順心?」臨老九猛搖著頭,笑得傻乎乎的,「我能有什麼不順心的事?一直以來最讓我覺得不快的就是駱舫游那傢伙,她也不管我高興不高興,情願不情願,硬是追在我後面,要我娶她。現在她人都已經消失了九個月零二十一天,我哪裡還有什麼不順心的?」

  是哦是哦,不想見到人家,卻把沒見面的日子記得一清二楚——臨守身掩著笑悶不吭聲。

  好不容易抓到個安靜的聽者,臨老九索性將積壓了九個月零二十一天的煩惱一吐為快,「守身,你是不知道啊!駱舫游給我下了毒。」

  臨守身一聽,全身為之一緊,「下毒?駱家大小姐向您下了毒?」他摸摸九爺的腦門,又抓過九爺的手指看看——指甲沒黑沒紫,不似中毒的徵兆啊!

  奪過自己的手,臨老九一口酒一口苦悶地吐著:「自從喝過駱舫游煮的那壺竹酒後,我喝水也覺得像喝酒,喝酒又覺得是喝水。水和酒把我的腦子都繞亂了,我……我就想再喝一回她所煮的竹酒,讓自己弄明白那竹酒到底是酒是水。」

  所以,九爺命他四處尋找各式各樣的酒,就是想找出那份相似的味道。越是尋找就越是失望,九爺陷於酒水之間的迷惑就更甚。

  如今回想起來,這麼長一段時間,獨自走了這麼長一段旅程,他似乎什麼也沒做,就圍著那壺竹酒在轉。

  駱舫游的確不再追在他的身後,可他的生命卻依然圍繞著她在轉。

  他是中了她的什麼蠱?竟如此無法自拔。

第五章 水亦酒來酒似水(2)  

  雖然覺得九爺那是活該,可瞧他現在的模樣也實在可憐。臨守身覺得該為自家主子出點力,起碼幫他謀劃謀劃也是好的。

  「九爺,我們一直在尋找各種酒。可駱家大小姐給您喝的是煮好的竹酒,煮出來的酒與平常的酒滋味必然是不同的,我們似乎找錯了方向啊!」

  對啊,他怎麼沒想到呢?

  「菊城中哪家酒樓有人煮酒?」

  「這我倒是知道一個好去處,聽說最近菊城來了位煮酒的高手,許多文人墨客、青衣銀族搶著去喝她煮的酒呢!」

  臨老九心頭微動,會不會是她呢?會不會是她知道他來了這菊城,所以追了過來?會不會她說要放棄,其實心中依舊割捨不下?

  會不會?會不會……

  臨守身引著自家主子來到酒樓,那裡早已座無虛席。花了大價錢從別人手裡買了個座位,主子坐著他站著。

  什麼時候菊城酒樓的生意好成這般?

  抓了個小二哥,人家湊到他耳邊告訴這對主僕——這些人啊都是衝著樓上煮酒的賀夫人來的。

  賀夫人?怎麼又跑出個賀夫人?

  臨老九滿心的期待瞬間化為泡沫,沒了。

  可細想想他又覺得慶幸,幸虧不是她,幸虧……否則他還真不知道怎麼面對那位變成賀夫人的駱舫游。

  這樣想想他自己就笑了起來,她怎麼可能是賀夫人?若她當真嫁了人,老爹在信中定會對他說的,會罵他不懂得惜福,把個好好的姑娘送給別人做了媳婦。再者,她的日子斷不會淪落到上酒樓為人煮酒的地步。

  是他想太多。

  賞了小二哥一錠銀子,臨老九打聽著:「這位賀夫人煮出來的酒當真如此了得?」

  小二哥笑答:「是否了得,小的沒福氣嘗,自不好說。但只看那麼多人等在此處要一嘗她煮的酒,便也知其本領非凡。」

  臨老九抬頭四顧,可不是嘛!這麼多人苦苦守候在此,這得等到什麼時候啊?

  「賀夫人每日只煮四壺酒,清晨一壺,午後一壺,黃昏一壺,掌燈一壺——每壺酒邀四位客人共賞,這一天也就是十六位客人有幸喝上她煮的酒。」

  說到這兒,臨守身趕緊拿起手中剛才小二哥遞過來的,他尚且不知做何用處的牌牌,那上頭寫著四二六,他頓時傻了。

  「我說小二哥,我們不會是第四百二十六位客人吧!」

  「是啊。」

  「那今日第幾位客人有幸上樓品酒?」

  「手持一五七至一六零號牌的客人。」

  臨老九一聽,下巴差點沒掉在地上,砸著自己的腳面。如此說來,他們前面還有二百六十六位客人,按照一天十六名客人可以品嚐到美酒來算,他們還得等上十六天——要半個月這麼久?

  他拉著臨守身就往外去,「走走走,白在這裡耽誤時間。」

  「九爺,既然這麼多人都甘心等在這裡,必然有等待的意義。」

  「這位爺說得對。」小二哥趕緊著解釋,「有時賀夫人會心血來潮多煮一壺酒請坐在樓下與她有緣的人同她共飲。席間,她會與人隨便聊聊,有幾位做生意的金族人士曾有幸同她對飲,他們都說與卿一席話,勝遇財神爺。據說某位爺依照她的話做了幾筆生意,就此大富大貴起來。」

  臨守身滿臉不信,他轉而望向九爺,卻發現主子正陷入沉思中,莫非主子倒信了這些坊間傳言?

  為了證明所言非虛,小二哥還為自己的話找證據,「你看看,看看這些坐在樓下等了多日的客人,不是金族商人就是青衣讀書人,讀書人是為了附庸風雅,那些每日真金白銀過手的商人可純粹是想充實自己的錢袋子。」

  臨守身放眼望去,可不是嗎?人群裡還有幾張熟面孔,平日裡經常帶貨路過臨家碼頭,那可都是有名有望的大商人,絕不會花些無聊錢在這等風雅之事上。

  「看來,這位賀夫人還真有幾分財運呢!」

  聽了這話,小二哥不禁歎起氣來,「財運旺有什麼用,家道運不好,還不是淪落到為人煮酒謀生的地步。」

  臨老九忽然來了興致,捉著小二哥問道:「這話怎講?」

  「聽賀夫人身邊的丫鬟說,賀夫人為了一樁婚事蹉跎了許多年,到底還是沒嫁掉。今年開春好不容易覓得良人,這嫁了人不過才三五個月,夫君就故去了。婆家人嫌她命太硬,過門沒多久就剋死了人,便將她趕了出來。她又沒臉回娘家,只好憑著一手煮酒的工夫在外頭討生活。雖不至於大富大貴,倒也還圖個清閒自在。」

  聽了這話,臨守身忽然有種怪異的感覺,望了望自家主子,九爺垂下的眉眼是否與他想著同一件事?

  這位賀夫人不會剛好是他們的某位老熟人吧?

  按照小二哥的話,再等上十六日,他們便能確定這位賀夫人是否是他們認識多年的老熟人。可這樣乾等下去,等得臨老九心都焦了。無論如何他也得盡快見到賀夫人,看一看她的廬山真面目方好。

  想個什麼辦法呢?

  買號牌!

  臨守身替自家主子放出話來:自第一百六十一至一百六十三——這四張號牌任一張值了大價錢。只要他們的主人肯與臨九爺換一換號牌,百兩黃金雙手奉上。

  對別人來說多等上十六日或許無所謂,對臨老九來說如今是刻不容緩,他必須見到傳說中的賀夫人。

  所謂重賞之下必有勇夫,重金之下必能如願。臨守身剛通過小二哥放出話去,一盞茶尚未喝完,四張號牌全都遞了上來。遵照九爺的指示,臨守身不偏不頗,四張號牌全都接了過來,四百兩黃金換來單獨相見的安寧。

  這一夜,對臨老九來說絕對是個不眠之夜。

  與駱舫游那最後一次相見的場景又上心頭,她的一顰一笑,一字一句,一言一語,一轉身一蹙眉全都寫在了他的眼前。

  想甩都甩不掉啊!

  想見到她,想確定她過得好不好,想讓她替他解開那個酒和水之謎,可他又無比害怕見到她,怕那位傳說中命太硬剋死丈夫的賀夫人就是她。

  這樣輾轉反側,未到天明,他就已起身梳洗妥當去酒樓等著了。

  小二哥迎著他一路上樓,進了一間寬敞的大房,小二哥停住了腳步請他先等一等,「這位爺,按照賀夫人的規矩,她會將煮酒的器具準備好再請您進去。你先在這裡歇歇腳,待一切準備好,會有位姑娘來迎你進房的!」

  已等了一夜,不在乎再多等幾刻的臨老九點了點頭,兀自站在房裡欣賞起了牆上懸掛的字畫。隨便一瞧便知那些字畫皆出自名家之手,不像是酒樓裡懸掛的普通物件,怕都是賀夫人一路帶過來的。

  過了片刻,果然如小二哥所言,珠簾後頭盈盈然走來位姑娘,他尚未看清她的面目,那姑娘忽然轉身快步向裡去了。

  沒等臨老九弄清怎麼回事,裡頭派個五大三粗的漢子傳出話來——

  「抱歉,賀夫人不為你煮酒。」

  啊?他花了四百兩黃金,等了一整夜就等到這麼個結果?

  臨老九盡可能平心靜氣地為自己要個理由:「請問臨某什麼地方犯了賀夫人的忌諱,讓夫人不願為臨某人煮酒一杯?」

  漢子也不多說,叫了小二哥上來請臨老九出去,「賀夫人說了,若再見此人,她便離開菊城,再不在此地煮酒待客。」

  這下子可嚇壞了小二哥和店老闆,賀夫人一走,他們這酒樓的生意可就少了大半,這不等於送走了財神爺嗎?什麼客人都可得罪,開門做生意這財神爺哪兒得罪得起啊?

  小二哥趕忙上來請臨老九離開:「客人,這位客人抱歉得很,不知您哪裡觸了賀夫人的霉頭,犯了她的忌諱,她就是不願為您煮酒,我看您還是請回吧!小店有什麼做的不到之處,您還請多擔待!擔待啊!」

  這不是擔待的問題,是臨老九被這位未曾露面的賀夫人給弄糊塗了,「我哪裡做得不對,何處做得不好,你總得告訴我吧!趕我走,也得給個理由不是?」

  「這個……」小二哥支支吾吾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實話跟您說了吧!客人,賀夫人來我酒樓也有一段時日,從不曾趕走過任何一位客人,您這還是破天荒頭一遭。」

  這就更加怪異了!

  聽說自家主子被趕,臨守身慌忙站出來想為主子討個公道,不想卻被臨老九給攔了下來,「莫要惹事,走吧!」

  「九爺,咱們就這麼走了?」隨隨便便吃個啞巴虧,這可不像九爺的個性。

  臨老九也不解釋轉身就出了酒樓,臨守身疾步跟上去,正想問個究竟,卻聽九爺說道:「剛才出來迎我的那位姑娘我遠瞧著,好像……好像是青梅。」

  「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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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0-9-16 13:39:12

第六章 賀夫人(1)  

  「九爺,我們……我們真要這麼幹?」

  他臨守身一輩子坐得正行得端,到了這把歲數居然還要幹這等事,簡直丟臉丟大了。他要向九爺請命,堅決不幹。

  他家主子會同意才有鬼,「守身,你也知道,跟隨我的人雖多,可我最信賴的就是你。而這件事無論如何唯有你替我辦,我最放心。」

  「您是放心了,我心可放不下啊!」也不想想,九爺要他辦的是什麼事?

  不是經商理朝,不是管理碼頭,不是約束下屬,那是……那是人神共憤的罪孽啊!

  「不行,守身做不來這等事。」頭一昂,他頗有志氣地說道。

  臨老九步步緊逼,「你堅決不從?」

  「屬下堅決不從。」他不能愚忠啊!

  別以為這樣九爺我就拿你沒辦法了,「你不從,我親自出馬。」

  不是吧!九爺親自出馬做這等事?要是給老爺知道了,他居然放任九爺去做這樣的事,老爺還不把他當柴給劈了啊!

  「九爺!九爺,你莫衝動啊!我說九爺……」

  他哪裡還喚得住臨老九的腳步?人家已經衝出十步之外了。為了對得起臨家的列祖列宗,臨守身唯有苦命地跟上。

  「九爺,九爺你等等我啊!」

  這些年幸得駱家大小姐不遺餘力地追逐,練就了臨家主僕二人翻牆上房的功夫。沒花多少力氣,這兩個人就翻上了酒家的樓上,找到了賀夫人所居住的廂房。

  在他們繼續下面罪行之前,臨守身覺得有義務要提醒一下自家主子,「萬一這位賀夫人不是九爺您要找的那位故人呢?」

  「她平白無故把我趕出酒家,我綁她回別院為我煮壺酒,也不為過吧!」

  瞧!沒見過這麼理直氣壯的綁匪吧!

  不錯,他們今夜的罪行正是要綁架賀夫人。

  既然正大光明地上酒樓沒見成賀夫人,臨老九便想出了這等歪門邪道的招數。躲在樓上的拐角處,待到眾人皆睡的深夜,一點迷香,藉著月色,一塊巨大的黑布包走廂房裡床上的正主再說。

  他們……做得很老到。

  動作熟練、行動快捷,簡直可謂一氣呵成。成功的快感讓臨守身甚至有些懷疑,九爺是不是有著當綁匪的天分——他這些手段都是從哪裡學來的?還真像那麼回事。

  唯一美中不足的一點是迷香的份量似乎少了些,也或者是被他們迷倒的賀夫人壓根沒吸進多少,尚未到達臨家別院,被包裹在黑布裡的人就有了動靜。

  「放我下來。」

  沒見過第一次綁架就幹得這麼成功的綁匪,也沒見過被綁架後還那麼冷靜的肉票。

  聽她略帶威嚴的聲音,臨守身好言相勸:「快了快了,待進了房後就放你下來。」這聲音聽著頗為熟悉,只是他一時想不起在哪裡聽過。

  進了別院大門,過了前廳,入了九爺的房,沒敢將她端放在床上。若真如小二哥所言,那她可是新寡,貿貿然將她放置在男人的床上是極大的侮辱,臨守身將她小心翼翼地擱置在椅子上,這才打開蒙著眼的黑布。

  臨老九已親自點上了屋裡的燈火。

  忽然看見黑暗中的亮光,她不由自主地閉上了眼睛。臨老九向前湊了幾分,她盤起的髮髻遮擋了她的側面,他看不真切。

  想著人家寡婦的身份,他不敢輕舉妄動,拱手自報家門:「在下臨一水,本想白日裡一嘗夫人煮的酒,不想沒那個福分。所以特意趁夜來訪,有冒犯之處還請夫人見諒。」

  等了好半晌未等到她的答話,濃重的夜在每個人的心上投下抹不去擦不掉的黑影。屋裡一片靜謐,安靜極了。

  「夫人,您受了大驚,臨某實在……」

  「驚的怕是你吧!」她忽然開口,熟悉的聲音嚇了臨老九一大跳。

  這聲音……這聲音每每如鬼魅一般貼近他,每回聽到這個聲音,他都不由自主地起了逃跑之心。莫非……

  莫非真是她?

  臨老九赫然下令:「點起所有的燈。」

  屋裡轉瞬間亮堂堂的一如白日,她那身象徵著寡婦的黑衫尤為醒目。不管她是不是臨老九所熟悉的那個人,她新寡的身份是錯不了的。

  她低垂著頭,他看不清她的容顏,又不好叫人家抬起頭來,只得自己走近幾分。不想他剛靠近幾許,她就轉過身去,明擺著不願讓他看清自己。

  「夫人,這是……」

  「我還是那句話,在見到我之前放我走吧!你不會想見到我的。」

  這聲音更加肯定了臨老九的猜測,他大驚,「駱舫游,是你?真的是你?」

  「請叫我『賀夫人』。」她迎上他的目光,卻掩不住臉上的清冷。

  既然他非要捅破他們之間的這層窗戶紙,她還有什麼可怕的,當年躲她躲到天涯海角的人可是他啊!

  「你嫁人了?」他猶不信,她不會又跟他玩什麼花招吧!

  何必明知故問呢?「我想你在進酒樓找我為你煮酒之前就應該瞭解得很清楚了,賀是我夫家的姓,目前我新寡。」

  「恕我冒昧,你的臉上可看不出多少新寡的味道。」挑挑眉頭,臨老九對「新寡」這個詞很是玩味。

  大半年不見,他毒辣的口舌依舊不改本色啊!「你是想說我不夠悲痛欲絕,是嗎?」

  如今更名為「賀夫人」的舫游直言不諱,「一個從認識到成親到過日子加在一起也沒幾天的男人死掉了,我為他哀傷到頭七已經夠給面子的了。你那麼徹底地拒絕了我,我也才悲傷了個把月,想想我們認識了多久,差不多是有小半輩子呢!」

  可她怎麼會在與他分別個把月之後就把自己給嫁了呢?臨老九打死不信,「沒聽駱家老爹說你嫁人了啊!」

  「有多少人知道駱家老大不是位大爺,其實是位大小姐?」賀夫人坦言,「你想讓我阿爹承認自己最大的那個閨女都二十好幾了還沒嫁人,是個不折不扣沒人要的老姑娘?」

  「那你出嫁也不可能一點風聲都不透露啊!」

  「我寧可就這樣無聲無息地遠嫁異鄉,也不要人知道駱家那個老姑娘追了一輩子男人,結果還是轉嫁了另一個倒霉鬼。」

  說到這兒,她兀自笑了起來,「那倒真是一個倒霉鬼,娶了我沒幾天便沒了。也許我公婆姑嫂說得沒錯,是我命太硬,所以才會熬到那麼大歲數才有人肯娶我,結果還是把人家兒子給剋死了。你該慶幸,幸虧當初你躲我躲到天涯海角,要不然今天你也沒命坐在這裡跟我講這些廢話了。」

  「你胡說什麼,駱舫游?」他看不慣她這般自暴自棄、自怨自艾的模樣,他寧可見到那個追上他之後滿臉奸笑的駱舫游。

  「你又喊錯了,我現在是賀夫人!賀夫人——請你記好了。」

  好吧!「我說這位賀夫人……」這個稱謂喊起來怎麼這麼彆扭,好像不是在叫她似的。他咬著牙繼續說下去,「你不回家,在外面四處漂泊像什麼樣?」

  不知怎麼了,他忽然覺得她之所以會落得今天的下場,跟他有著解不開的關係,他理所應當對她負責。一把抓過她的手,他隨便做下決定:「走走走,我送你回駱家。」

  她一把甩開他的手,動作之快之狠,是他始料未及。

  「你……你這是幹嗎?」

  「我的事,不用你管。」她起身朝門外走去,「如你記性不差的話,當記得我們宮中一別,我對你說過的話。之前我們糾纏的日子已夠長了,如你所願——上窮碧落下黃泉,此生,我們再無見面之時。」

  她向來一言九鼎,說出去的話斷沒有失言的道理。

  「等等,有幾句話我……我想問你。」

  她停在原地沒有動彈,等候他的指教。

  「你……你的……」他頓了頓,努力深呼吸後說道,「你的畫舫……你來去這麼多地方,為何沒再見過你的畫舫?」

  立於一旁的臨守身這回可以肯定這些月以來九爺圍著革嫫的每個碼頭跑,正是為了尋找那艘曾經他躲之不及的畫舫。

  卻聽賀夫人告訴臨老九答案:「屬於過去的東西,我統統丟了。」那個過去中也有……他。

  「為什麼那麼急著把自己嫁掉?」她……值得更好的。

  轉過身,賀夫人漆黑的眼眸如這深夜陷入他的心坎間,「在我看來,嫁給誰並沒有太大的區別。我老了……」

  「你哪裡老了?」她二十多歲,年華恰綻放在最美妙的時光,如酒一般煮得剛剛好。

  「我是說這裡,」賀夫人指指自己心口的位置,「我的心在那些年的追逐中迅速地老去,它太老了,再禁不起一丁點的折騰,所以不管是嫁給誰,只要安安穩穩地嫁了便好。」

  說了一圈,臨老九更加自責了。

  「舫游……」在她嚴厲的眼神中,他趕緊解釋,「雖說你嫁了人,可名字並沒有變,頂多從駱舫游變成賀氏舫游——我這樣叫你也沒錯是吧!呃,其實我還有件事一直想問你……」

  「臨一水,我們在一起那麼多年,你似乎都沒有今夜更多問題。」她不想回答,只想趕快回酒樓好好補眠,今夜實在耗費了她太多的氣力,她需要修生養息。

  瞧出她的不耐煩,他趕緊舉手保證:「最後一個!」

  她努努嘴,示意他趕快開口,逾期不答。

  「我只想問你,咱們在宮裡見面那回,你請我喝的竹酒為什麼喝起來那麼像水?莫非……莫非竹酒就是水?」

  「喝酒的人不過是為了換得幾分醉——水又如何?酒又怎樣?醉了便是,不醒便好。」她回頭望著他,「你以為呢?」

  夜太靜,他們之間再無他話。她趁著夜色而去,獨留臨老九在黑暗中啃噬著她的回答。

  醉了便是,不醒更好……

  可為什麼聽了她的話,他越發睡不著了?

  他這頭心亂如麻,那邊還有那不懂事的傢伙朝他潑冷水。

  「九爺,當初您不是要駱家大小姐對您徹徹底底地死心嗎?你不是要把她的心燒成灰燼,連點渣滓都不剩嗎?我覺得,您這回您像是真的辦到了。」

  賀氏舫游打開門做生意的時候才發現,麻煩並沒有隨著消散的夜色徹底了結——他又來了。

  她轉頭朝跟著自己嫁入賀家,又一同離開的青梅說道:「這世道變化得可真快,從前只有我們追著別人的分,現在咱們也成了被追的主了。」

  「我是來接你的。」看慣了男裝扮相的駱舫游,如今一身紅裝的她,看起來真不太習慣。

  臨老九可沒心思追著她玩,他簡單說明自己的來意:「馬車、船舶全都準備好了,隨你高興走哪條路,反正終點是駱家大宅。」

  她一步步逼近他,逼至他的鼻尖處,再上前一小步,他們就撞個滿懷了。這個距離,她身上帶點酒香又糅合了女人脂粉氣的味道一陣陣充斥進他的呼吸,他越想逃避,滿腦子越是她的味道。

  他不由自主地偏過頭去,小心翼翼地向後挪,盡可能跟她保持安全距離。

  「你到底想幹嗎?」

  率先出言發問的竟然是她!

  「送你回駱家大宅啊!」他剛見她時就道明瞭來意,怎麼他說得不夠清楚?

  她微瞇著眼,帶點危險地看著他,「你一直都是躲我不及,現在卻主動送上門,不怕我這個新寡的老女人纏上你不放嗎?」

  「你用不著把自己說得這麼不堪,就是說得再難聽一點,我仍是堅持把你送回駱家。」

  「你這又是何苦?怎麼,覺得內疚?覺得若不是你對我那麼無情,我就不會落得今天的下場,還是……」舫游略停了停,戲謔的語調再度響起,「還是大半年不見的時光,讓你赫然發現對我其實也有情?」

  「大小姐,你眼睛可真尖,連這都被你看……」

  臨守身話未說完就把自家九爺一記拐肘打到一旁,捂著鼻子反省去了。

  臨老九霸道地擋在舫游面前,自顧自地說著:「看在你我兩家世交的分上,不管你願不願意,我都會把你送回駱家。」

  什麼有情?

  情,分很多種,認識這麼多年,他對她自然有情,卻未必是男婚女嫁之情。

  「牛不喝水你不能強摁頭,我不回去你又奈我何?」

  「一路纏著你,直到你點頭同意隨我回駱家再說。」

  舫游掏掏耳朵,忽然發現……這招數聽著有點耳熟啊!

  纏慣了別人的人,還會怕被別人纏?

  「你愛跟不跟,隨你。」

第六章 賀夫人(2)  

  她大方地打開門來,迎接今天有幸喝到她煮的酒的貴人,完全不理會偌大的房舍內多塞進一個大男人和一個跟著大男人的大男人。

  倒是青梅不好意思兩個大男人晾在一旁,倒了茶取了點心奉上,順道拿了塊冷毛巾遞給臨守身,擦擦被主子揍出血的倒霉鼻子吧!

  「多謝青梅姑娘。」臨守身紅著臉接下了。

  瞧個大男人害羞的模樣,青梅不禁掩嘴笑開來,「有句話我早想問你了,可就是不知道該怎麼開口。」

  「有什麼話,青梅姑娘不妨直說,臨某不會介意。」那樣一個姑娘,說什麼他也不會介意的……不會介意的!

  「我是想問……我是想問……」她吞吞吐吐好半晌,終於鼓足勇氣開了口,「你為什麼叫守身?這個名字喊在嘴裡有點奇怪。」守身……如玉?想他也二十好幾的人了,至今未娶未納,不會是真的為誰守著身吧!

  那邊臨守身——就此啞巴了。

  「一壺梅酒煮罷,四位先生請品嚐。」

  舫游將煮好的酒交給青梅,由她為分坐於東南西北四方的先生斟滿酒杯,「先生,請用。」被大小姐指派到牆角窩著的那位九爺應該沒份品酒吧!

  端起酒杯,未品先聞,一百六十一號先生說話了:「這酒未入口,單聞著它的味兒,便讓我彷彿置身於數九寒天,臘梅綻放的時節。美不可言,美不可言啊!」

  「豈用聞?」一百六十二號先生接過話茬,「單是看著賀夫人剛才煮酒時一舉手一投足,便已是天下第一美景,妙不可言!妙不可言啊!」

  恰在此時,牆角傳出一道極不和諧的聲響——

  「喝酒就喝酒,哪兒來的這麼多話?」

  四位先生不約而同地朝聲音傳出的方向射出凌厲的目光,「你是什麼人?我等四位來此品賀夫人煮的酒,你猥瑣地縮在那裡做什麼?」

  還有那尖酸刻薄之輩,義憤填膺地吐出一句:「小人!」

  當他喜歡縮在角落裡啊!他倒也想坐到桌上喝喝酒,說說話,駱舫游那傢伙會同意才怪。

  臨老九是越想越慪,從前她追在他的身後跑天下地跑,他就像一隻老鼠。如今輪到他纏著她不放了,他還是只能做一隻躲在角落裡的老鼠。

  他上輩子做了什麼得罪貓的事嗎?這輩子注定得當一隻被貓玩弄的耗子。

  心裡頭不舒服,他臨老九可不會隱忍不發。不能朝正主發脾氣,借刀殺人的把戲他還是會的。一記白眼掃蕩那四個老男人,他語氣不善地嚷嚷著:「有酒喝就快喝,不喝就趕緊滾蛋。」

  四位先生一齊火了,「這……這是什麼態度?你是什麼人,你有什麼資格跟我們這樣說話?」

  沒奈何,舫游只得趕忙上前打圓場:「幾位先生莫生氣,這位是我鄉下來的表親,沒見過什麼世面,幾位多擔待!多擔待啊!」

  他是鄉下來的表親,還沒見過什麼世面?

  「舫游,你胡扯什……」

  臨老九話未落音,青梅已在舫游的示意之下,跳起來摀住他的嘴,直接將他拖了出去。待拖至她以為的安全地帶,青梅立刻招手叫來臨守身接手他們家主子,「我說臨家九爺,人家酒樓是打開門做生意的,我們大小姐也是靠煮酒養活她自己,連同我們這些苦命的下人。您就別在這裡惹事了好不好?」

  怕她的話不起作用,她提醒一旁的臨守身:「看好你們家九爺,否則真的惹怒了大小姐可不是玩笑的。」

  甩開臨守身,這傢伙自從再見到駱舫游身邊的青梅姑娘之後,是越活越沒骨氣。人家說什麼,他做什麼,到底誰才是他的正牌主子?

  臨老九決定先說服青梅倒戈方為上策,「你還看不出來嗎?那幾個老男人可不只是來品酒的,色迷迷的雙眼盯著她這個年輕的寡婦呢!你就希望你家大小姐一直這樣過下去?」

  若是惹毛舫游,能順利帶她回家,他萬般願意——惹毛她,「只要她答應同我回駱家大宅,我保證不在這裡繼續惹是生非。」

  剛走出去沒幾步的青梅長歎一聲,復又轉了回來,「九爺啊九爺,您怎麼到現在還不明白呢?大小姐不能回大宅,回去可怎麼交代啊?只會惹得老爺傷心罷了。」

  「這話怎說?」在臨老九的記憶裡,駱家老爺很是疼愛駱舫游這個閨女,她喪夫歸家,老爺子該是萬般歡迎才是。

  悠悠然,好半晌青梅方吐出一句:「這門婚事老爺當初是不同意的。」

  「是舫游堅持要嫁?」可……為什麼?

  望著房內跟四個老男人談笑風生的大小姐,青梅好不心疼,「大小姐說,她管不了自己的腳,也管不住自己的心。所以她得找個人嫁了,嫁了便死心了,徹底死心了……」

  那一句「徹底死心」重重擊打在臨老九的胸口,他的肋骨都被擊碎了,一陣陣地抽痛。

  用嫁人逼著自己徹底鬆開無望的愛,他究竟將她逼到了怎樣的絕境啊?

  他癡癡地杵在原地發怔,身後的賀夫人悠悠然丟給青梅一抹讚賞的笑,那樣深邃……

  「最後一次警告你!」舫游指著他的鼻尖一字一句地告訴他,「若你再在我煮酒待客的時候說些怪話,做些怪事,我就讓竹哥把你從這裡扔出去。」反正竹哥一直看他極不順眼,非常樂於將他從樓上直接扔到江裡去。

  「只要你肯讓我送你回駱家大宅,你把我扔進海裡都可以。」他抱著一副苦難讓我背,地獄由我下的凌雲壯志。

  沒想到他纏起人的功夫絲毫不遜色於她啊!不會是被她纏久了,練就出一身追人纏人的高深內功來了吧!

  「臨一水,你到底想幹什麼?我回不回駱家大宅與你何干?你內疚是不是?覺得是你讓我駱家大小姐做不成了,成了現在的賀夫人是不是?」

  她攤手一笑,讓他看清楚現在的她是何模樣,「我現在過得好好的,沒什麼委屈,可沒什麼悲傷。不用遵從夫君,也不用看公婆姑嫂的臉色,我過得不錯,所以你不欠我什麼,你大可以滾去下一個碼頭,別再來煩著我了。」

  「可你總需要一個家。」

  她是女人,她需要愛,需要被關心——雖然從前她追著他滿天下跑的時候,他並沒注意到這一點。可他現在注意到了,不會太晚吧!

  舫游翻了一記白眼,忽然發現大半年不見,臨老九像是變了個人,居然對她用起了懷柔。從前,他似乎連給她個好臉色都是為了麻痺她的警覺,好趁機逃走。

  「臨老九,我問你,什麼是家?」

  「家?親人們聚集在一起——就像我家那樣。」真要他去描述家的模樣,他才赫然發現其實他對家的定義也挺模糊的。

  「你說的是建在駱家大宅旁邊的臨家府邸嗎?」她雙臂抱懷,好笑地看著他,「請問你一年……不!請問你十年中回家幾次?」現在信誓旦旦地勸她回去,他自己還不是四處為家。

  她不說還好,這一說他動了氣,「我那是給誰害的?若不是因為某人,我用得著過這種流浪生涯嗎」

  「從上個冬天開始,我便沒再跟著你,你又回過家幾次?」想拖她下水?門都沒有。

  「那不是因為……因為……」

  因為我在找你,想知道你過得好不好——打死臨老九,他都不會親口對她說出自己如今漂泊的原因。

  好吧!家這個話題暫且不說,「可身為女人,你總需要有個男人陪在身邊保護你,關心你,愛你。」

  「嘔——」

  不只是舫游,在場的青梅姑娘和臨守身全都抱在一起吐個痛快。很難想像這樣的話居然出自臨家九爺的口中,聽著怎麼如此酸得慌。

  舫游開始懷念從前那個不給她好臉色看得臨老九,那時候她儘管欺負他。現在擺出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臨老九,她還真不知道該如何是好,只能一步步跟他擺事實,講道理。

  他娘的,真煩!

  「聽著,臨老九,我不得不再提從前——我追在你後面十多年的時間,沒男人,我不照樣大江南北地跑了下來,且日子過得很是不錯。之前我倒是有過一個男人,可那日子不怎麼樣,實在不怎麼樣。」總之一句話,「嫁我也嫁過了,不再是沒人要的老姑娘,目前我新寡,而我十分滿意現在的身份和生活——哪邊涼快,你就哪邊待著去。」別再煩她就對了。

  「可你不能一輩子這樣過啊?你現在還年輕,那些附庸風雅的人一半看中你的酒,一半看中你的人。你還能瀟灑一段時間,等你人老珠黃的時候怎麼辦?誰養著你,誰寵著你?別人都有兒女圍繞膝下,你就孤苦無依獨自一人多悲慘!所以,跟我回駱家大宅,趁著自己年輕讓你阿爹趕緊給你覓一位上門女婿,這樣你才能……」

  上門女婿!上門女婿!他還是盼著她把自己嫁掉,別在他眼前煩他是不是?

  怒火忽上心頭,實在是無法忍受他的聒噪和賤嘴,舫游朝竹哥使了個眼色。會其意,竹哥立刻拿起笤帚、門閂,二話不說勇猛地朝外趕人。

  不只是臨老九,還有他那位倒霉的跟班也一起被趕了出來。

  凌亂的發垂在臉上,挨了門閂的肩膀還一陣陣地痛,可臨老九的臉上卻自始至終掛著笑容。

  「今天過得不錯。」

  「呃?」這樣還叫不錯?

  「至少舫游又開始跟我吵架了。」

  「啊?」臨守身開始覺得自己的耳朵出了問題。

  「吵架總比她用那種冷冰冰的態度對著我好。」他唏噓一聲,無比喜悅地感歎道,「吵架的感覺真好。」

  「……」

  臨守身呈現呆滯狀態。
引言 使用道具
zerosmall
王子 | 2010-9-16 13:40:25

第七章 另一個舫游(1)  

  「你說……」

  半夜不睡覺,臨老九擺弄著滿桌煮酒的器皿,抓著倒霉的跟班暢談理想,感受生活。

  「要是舫游能像從前那樣追著我滿天下地跑,那該多好。」

  「噗——」

  臨守身差點沒被自己的口水給嗆死,他們家九爺是不是有被虐傾向?好日子不想過,專揀悲慘的生活當享受。

  「我說九爺,你是不是對賀夫人有意思?」不是駱家大小姐,他專撿「賀夫人」這個稱呼說話,「從前人家一直追在你後面,你不覺得,如今人家改弦更張,你突然發現還是喜歡她追在你身後,是吧?」這不是賤是什麼?你早幹什麼去了?

  臨老九死不承認自己對舫游有意思,他堅持,「我只想她再煮一次竹酒給我喝。」

  「你忘記駱家大小姐對你說的話嗎?那次宮中煮酒是她最後一次煮竹酒。」臨守身指了指滿桌煮酒的器皿,「這些東西她全都擱下了,怎會再次拾起?」

  「感情的事哪有說放就放的?」

  九爺說得輕鬆,「您覺得駱家大小姐對您還有一點點……哪怕是一點點的愛意嗎?」

  「再怎麼說也是喜歡了這麼多年的人,怎麼可能說沒感情就一點點的感情都沒有了呢?」

  他倒還真自信呢!臨守身不客氣地問道:「那九爺你覺得,怎麼樣才能讓駱家大小姐重拾對您那一點點的感情?」

  「你聽過一句話沒有,狗兒爭食吃得歡。」

  聽不懂?臨老九耐著性子解釋:「打個比方,有兩條狗和兩根肉骨頭,如果你一隻狗給一根,它們各自吃著各自的骨頭不會覺得怎樣。如果你將一根肉骨頭丟給兩條狗,讓它們誰爭到誰吃,那兩條狗必然會爭得天翻地覆。同樣的道理,一段感情放在你面前,唾手可得必然不珍貴,若是有兩個人來搶奪這一份愛,那可就不一樣了。」

  「噢——」臨守身長應了一聲,恍然大悟,「原來當初駱家大小姐用錯了辦法追你,她不該一門心思撲在你身上,而應該找第二條狗來追她這根肉骨頭。」

  「是哦!」臨老九直覺應道,緩過神來覺得不對,他拿起煮酒的竹筒敲在他頭上,「你說什麼呢?現在是在說我,不是說駱舫游。」

  「人家現在已經是賀夫人了。」臨守身這是哪壺不開提哪壺,惹得臨老九又要使竹筒。臨守身慌忙轉回正題,「得得得,說正事。我理解九爺您的意思,您是說另外找隻狗搶你這碗食?」話出口,他趕緊摀住自己的嘴,怕再露出點不敬的話來。

  這一回臨老九倒是沒跟他計較,這話說得雖難聽,但意思對了,「跟你說這麼多,九爺我是要你去辦一件事——還記得韓頭頭家的老大嗎?」

  「就是總愛扮成少爺在碼頭上瞎逛的韓小姐?」

  「正是她。」臨老九低眉順眼地透著賊氣,「你不覺得她很像舫游嗎?」

  眉眼倒是有幾分像駱家大小姐,到底年輕了許多,閱歷也淺,沒有駱家大小姐那份濃厚貴重的底蘊。

  「九爺想讓她充當……那隻狗?」

  「別說得那麼難聽好不好?我只是想讓她提醒舫遊記得我的好。」

  「記得了,又怎樣?」作為隨從,臨守身本不該說,可他實在很想為駱家大小姐討個公道,他這個下人都看不過去了,「駱家大小姐好不容易才忘了對九爺您的感情,您這會子又去招惹人家做什麼?惹出感情來,您又躲她躲到天涯海角,這是何苦來哉?」忽然覺得,這個主子……有點自私。

  擺弄著煮酒的器具,這大半年摸索下來,他也會煮些酒了,滋味自然不若她煮的好,但煮酒時沉靜的心,他們是一樣的。

  一如此時,煮著酒,他的腦中心裡想的全是她。

  「我一直忘不了竹酒的味道——似酒非酒,似水非水——我自己也不斷地依照那日她為我煮酒的步驟煮著竹酒,希望能煮出同樣的味道,可是不行,怎麼做都不是記憶中那個滋味;我找遍了天下和竹子有關的酒,品起來還是不對,依舊不是那個味道。」

  斟了一杯剛煮好的酒,他一口飲盡,燙得舌頭都麻了,心卻漸漸暖和了起來。

  「我一直想再喝一次,總覺得只要再喝上一回,就定能分清它的味道。這樣想著,找著,嘗著,不知不覺某一日我赫然發現自從她與我宮中一別之後,我的世界竟全是她的影子——那不是一別竹酒,那是她的詛咒,她下在我心上的詛咒,除了她……誰也解不開。」

  那是愛嗎?

  他需要時間去確定。

  舫遊目瞪口呆地盯著縮在角落裡的人——不是一個人,而是兩個人。

  這叫什麼事啊?昨天她剛警告過他,並把他打了出去,今天他不僅重新登門,還帶上一個少年——幹嗎?向她示威嗎?

  匆匆忙忙地煮了酒,請客人品了,她專心致志地來料理這個麻煩。

  「我說臨九爺,您是耳背還是腦子壞了,我說的話你聽不懂嗎?消失,從這裡給我徹徹底底地消失——這句話能聽明白嗎?」

  她不說還好,這一說臨老九頓時來勁了,「不好意思,現在這間酒樓是我的,我愛待哪兒待哪兒。」言下之意,你管不著。

  以為就你一個人纏功了得,他也不弱,如今他是財大氣粗,包下整間酒樓,他想怎樣都行。

  而他第一件想做的事就是,「先給我和韓小姐煮壺酒,我們要一邊品酒,一邊欣賞著落日,一邊聊聊心事。」

  韓小姐?哪位韓小姐?

  舫游瞪著眼望向坐在臨老九身旁的那位少爺,眉眼確實細緻有韻,她輕啟唇角問道:「小姐,欲品酒?」

  「我不擅飲,只是想跟九哥哥說會兒話。酒是說話的好襯頭,所以討你一杯酒也好助助興。」說話時,她又黑又亮的眼睛骨碌碌轉著,「聽說賀夫人是九哥哥的老朋友了,你也別叫我小姐,直接稱呼我『嬈嬈』好了。」

  韓嬈的豪爽贏得舫游幾分好感,她點頭自作主張,「也不要煮什麼酒了,一杯涼透的清酒倒是聊天的好佐料。」

  她命青梅取了井水將清酒冰上,起身欲走,「二位慢飲慢聊,我就不打擾了。」

  她剛站起,韓嬈便按下她,「賀夫人,聽說您是九哥哥的老朋友,我還想從你那裡多知道些九哥哥從前的事呢!」

  「他?」舫游瞥了臨老九一眼,脫口而出,「我不記得他那些從前的事了,雖說我和他認識許多年,可近些年來我們在一起的時光很少,大多時候他都是各個碼頭跑,我是押著南來北往的貨做些買賣,相聚的時光並不多。」

  韓嬈鍥而不捨追著問下去:「那你知不知道他平日裡有哪些喜好?」

  撐著下巴想了好半晌,在臨老九充滿期待的眼神中,舫游偏過頭冒出一句:「盡一切可能躲著我算不算?」

  臨老九差點沒被口中冰冷的清酒嗆死,她這是在說些什麼啊?

  韓嬈換個安全點的話題接著問:「那他最擅長什麼?朝政、經商之外的擅長……」

  這個沒人比舫游更有發言權,那可是她的切身體會,「他總有辦法從我手裡跑掉,這算不算擅長?」

  他們聊的內容越來越危險了,韓嬈挑了個在她看來最簡單直白的話題。

  「他的夢想,他總有夢想吧!」

  「有啊。」舫游鄭重宣佈,「他最大的夢想就是讓我對他徹底死心——顯然,已經實現了。」

  「噗——」

  他連酒帶口水一齊噴了出來,未喝醉臉已紅,他這是自作孽啊!

  他的努力似乎讓她越來越遠離他了。

  臨老九定下心神,決定親自找舫游聊上一回,關於他的感情。他進她房的時候,她正在刺繡。

  有點詫異,他從不知道她精通針線活。他印象中的駱舫游只對經商、煮酒有興趣。

  「在做什麼?」

  「快到我娘的忌日了,每年這個時候我都會繡一件東西。娘在世的時候總說,女兒家家——針線是必會的手藝,要不然日後沒男人肯娶。可我娘一定不知道,精通針線活,男人也不一定肯娶她閨女。」

  她在暗示他拒婚嗎?

  蹭到她的身旁,他一開口便直奔主題:「你……覺得韓嬈怎麼樣?」

  「做你夫人?」她隨口應道,「不錯啊,她像是你喜歡的類型。」漂亮、直率、可人——這些優點她全都具備,可惜他死都不肯娶她。

  她扯開嘴角笑了笑,對過往她似乎已全然無所謂,心中只剩一片淡漠。

  臨老九最怕看到她這副表情,每次她露出這樣的笑容,他就覺得自己在她心裡什麼也不是了,什麼也不剩了。

  他急著想找回一點什麼,「如果你開口,我可以不娶她。如果你開口……如果你開口……我願意……我願意……」鼓起天大的勇氣,他說出下面幾個字,「我願意好好考慮是否能和你過下半輩子。」

  臨老九等了片刻,沒等到她的回答,又等了片刻,他豁出尊嚴地望向她,竟發現她半點反應也沒有,兀自擺弄著那些煮酒的原料。

  「舫游,你……你沒聽見嗎?」

  「什麼沒聽見?」在他憋紅了臉之後,她不鹹不淡地說道,「你是問我有沒有聽到,你正在考慮是否和我過下半輩子,是吧?」

  她是故意的!他肯定她是故意的。

  算了,誰讓他自己作踐呢!人家好說歹說追在他身後,他一個好臉不曾給過人家,聽說人家新寡,他倒來了勁頭。

  不是作踐是什麼?

  「你……怎麼說吧?」

  「你以為我會說什麼?」舫游放下手中用來煮酒的干花,昂頭望向他,「謝天謝地,謝謝你終於肯回過頭來看我一眼,且不嫌棄我已嫁過人的寡婦身份?還是二話不說重新投入你的懷抱,與你抱頭痛哭?又或是擺出一副多年媳婦熬成婆的悲涼,送你一張寡婦臉?」

  只是考慮而已,他折騰來折騰去,只是「可以考慮」她這個做媳婦的人選?

  他以為他是誰?

  革嫫的王上嗎?

  「我沒那個意思,我只是……」

  「你只是不習慣我不再追在你身後,你只是不習慣我的目光再也不圍繞著你而轉,你只是不習慣我不再愛你。」

  她一字一句,殘忍地要自己看清楚他給她的是一種怎樣的情。

  「臨一水,我最後一次請你弄明白,我變成寡婦不是你的錯,你不愛我更不是你的錯。別在我身上釋放你的好心,那只會讓我覺得曾經給你的愛是那樣的卑微。」

  「我不是同情你,我是真的放不下。」

  他不知道該怎樣告訴她,他的心中對她揣著怎樣的感情,或許連他自己也弄不明白。

  「自從宮中一別之後,你雖然再沒有出現在我面前,可你的身影一直一直出現在我的眼前,一天也不曾離開過。我每到一個碼頭就向碼頭上的人詢問有沒有一座巨大的畫舫停靠過,有好幾次我的眼前都出現幻象,總覺得你的畫舫就停靠在我的碼頭上,你就站在畫舫之上笑吟吟地瞅著我,耀武揚威地向我宣佈:『我又逮到你了。』

  「——可那只是幻象,你不曾出現,始終不曾再出現。越是見不到你,我越是想知道現在的你到了什麼地方,又在做些什麼。有時候我會想,你是不是徹底放棄了我,尋了婆家嫁了人,這個念頭一旦鑽入我的腦子裡,我就滿身滿心的不暢快。

  「還有令我更不舒服的——我們永不再見——你我宮中之別時,你臨走前對我說的話,我害怕它成真,所以我越發地想找到你。就這樣,大半年的時間我走遍了革嫫,卻仍是尋不到你的蹤影。你不知道,找不到你,我已急慌了神。」

  分別之後,過往她對他說的那些話,他捂著耳朵拒絕聽見的話一句句鑽進了他的心坎裡,一再地提醒著他,他曾經的自以為是是多麼可笑。

  「我現在終於理解你說你最怕錯過——你害怕因為一時的意氣錯過兩個人一輩子的幸福,你就不害怕因為你無謂的固執讓我們就此錯過嗎?我只是需要一些時間理清我們的感情,畢竟我習慣了躲著你逃著你,還沒辦法分清這種感情到底是一時的不習慣,還是一世的放不開。」

  「固執的人是你!」他還像小時候一樣,做錯了事總愛往別人身上找理由。舫游失望地搖著頭,困惑地看著眼前人,「曾經你固執地不肯接受我的感情,如今你固執地以為你的回頭會換來我已丟棄的愛。臨一水,你太自以為是了,你憑什麼以為我等了你十幾年,還會等你一輩子?」

  他錯了嗎?他又做錯了嗎?到底該怎麼做才是對?到底該怎麼做她才肯為他再煮一回竹酒?

  他想要的她不再想給,舫游認真地告訴他,她此刻最真實的想法,「別在一個已經死心的人面前再妄想挑起波瀾,沒有意義——你明白嗎?沒有意義。」

  臨老九火了,索性豁出去,「若是真的沒有意義,你就證明給我看。」

  她冷眼望著他,他想怎樣?

  「跟我回老家,去參加我和韓嬈的成親儀式,親自為我們煮一壺合巹酒——我就相信我對你真的不再有任何意義,我就徹底地死心。」

  這一夜,臨老九抱著他可憐的跟班哼哼到半夜。

  「守身,你說我該怎麼辦?我該怎麼辦啦——」

  「怎麼辦?看著辦嘍!」他活該!什麼話不好說,說狠話!什麼酒不好喝,討合巹酒喝!這回……喝高了吧!

  「我跟舫游到底是有緣還是無緣啊?從前是我要她對我徹底死心,現在反過來了,她要我對她徹底死心——為什麼?為什麼老天要如此折磨我們?」

  在臨老九感懷上天不公的時候,臨守身倒是覺得老天爺挺公平的,上半輩子九爺虧欠駱家大小姐的,下半輩子通通還回來。

  這就叫自作孽不可活——當著九爺的面,他這個小跟班可不敢說。

  臨老九瞪著一雙恐慌的大眼抓著臨守身討要意見,「要是舫游當真參加我的成親儀式,當真為我煮合巹酒怎麼辦?」

  「反正駱家大小姐還沒確定跟您回老家呢!這件事倒還不急,我說九爺,您還是先想想韓嬈小姐是否願意跟您回臨家老宅吧!別忘了,您和她之間可是有君子約定的。要是她對駱家大小姐說漏了嘴,或是故意透出半點風聲,您不被眾人笑死才怪。」

  是啊是啊,他的麻煩一籮筐,多得他都記不住了。

  而在來日的晌午時分,這數不清的麻煩中忽然又多出一件來——

  「請問這裡住著一位賀夫人嗎?」

  來人穿著青衣,瞧著像是位讀書人。顧店的臨守身以為又是一位來品酒的客人,有禮地走上前來,「不錯,小店倒是有位賀夫人。您若是想找她品酒,還請排號。」

  自從九爺接管這家酒家,找賀夫人品酒的客人還要先他過目之後才能定奪,想喝到賀夫人煮的酒是越來越難嘍!

  「我就不用排號了吧!」青衣讀書人不自在地撓了撓頭。

  看不出他一讀書人還挺狂妄的,不排號想插隊?臨守身沒好氣地白了他一眼,「敢問您是什麼人,不排號也想見賀夫人?」

  「我叫赫連酣,不巧——正是賀夫人的丈夫。」

第七章 另一個舫游(2)  

  臨守身心中腦中一片空白,片刻之後大喝一聲:「九爺——」

  臨老九盡可能讓自己平心靜氣,可沸騰的氣血還是一個勁地往上衝。

  「兄台,你叫赫連酣?」叫舫游的丈夫為「兄台」,這感覺真不是普通的怪異,「你是……你是賀夫人的丈夫?」

  「是。」赫連酣像個犯人似的站在大堂中間,接受著這主僕二人的審問。可審問之前,他得先搞清楚自己做錯了什麼吧!「敢問您二位是……」

  「朋友——我是賀夫人結交多年的朋友,我們兩家是世交。」臨老九言簡意賅,並不打算透露太多有關他和舫游之間的內幕,「請問,赫兄你……依然健在?」

  這話聽著真奇怪,他站在這裡,是不是叫健在?

  赫連酣先說明一點:「我複姓赫連。」不是「赫」啦!

  「可舫游自稱『賀夫人』,我以為……」臨老九摸摸腦門,眼前突然一道亮光閃過,他赫然明白了一件事,「你沒死,賀夫人也不是新寡的賀夫人,她說的那些話都是騙我的?!」

  被他大眼瞪著的赫連酣同樣瞪大了雙眼望著他,不知道該如何接下他的話。又不是他騙他的,他怎知道他那位賀夫人到底都跟眼前這位兄台說了些什麼。

  不過有一點,他可以替她澄清:「她的確是賀夫人,因為她先夫確是姓賀。」

  「你說她先夫姓賀?」臨老九的太陽穴在打皺,青筋一道道蹦了出來,「她到底嫁了幾個丈夫?」

  這算怎麼回事?

  這到底算怎麼回事?

  她二十好幾除了他,再沒別的男人,這忽然一嫁,嫁出兩個丈夫來?還什麼先夫後夫的!

  赫連酣覺得眼前這個男人頭頂冒青煙,鼻孔噴火氣,大有一副要吃人的發狂狀。聰明點,他還是抬腿走人好了,「那個……可不可以讓我先見一見賀夫人?」

  「現在要見她的顯然不止你一個。」臨守身瞟了一眼身旁的自家主子,他已拔腿衝上樓去。臨守身指指九爺的背影,笑瞇瞇地望著赫連酣。

  「要見賀夫人?跟著他就對了。」

  「你夫家到底姓賀還是赫連?」

  「什麼賀什麼赫連?」被他突然追問,舫游摸不著頭腦,「你到底在說什麼?」

  連他腦子都是亂的,哪裡知道自己在說什麼,「這樣說吧!你有幾個丈夫?」

  「你說丈夫?」把兩個問題聯繫在一起,舫游恍然之間明白了什麼,「赫連酣來了?」她邊說邊朝青梅使眼色,青梅立刻抽身從偏門出去。幾乎是同一時刻,赫連酣進了門。

  見著他,舫游滿面堆笑地迎了上去,「赫連酣,你來了?」

  「我是來找……」

  舫游親熱地拉住他的手,去一邊坐下再說,「你趕了那麼遠的路一定累了吧!先坐會兒歇歇,青梅泡茶去了,喝了水再說也不遲。」

  赫連酣隨她一同坐下,開口便問:「這些日子你們還好吧!」

  「我們都還不錯。」

  舫游顯得有些心不在焉,回過身來見臨老九杵在那裡,一張笑臉立刻變了天,「我和赫連酣說會兒話,你一個外人站在這裡像什麼樣?走走走走走,快走——」

  她連推帶拽,差點直接將他給丟出門去。臨老九被這突然跑來的赫連酣給嚇到了,什麼反應也沒有,隨著她的手勁擺弄,待他下了樓,才發現自己離舫游越來越遠了。

  坐在樓梯上,他就像一個被擺在那裡的木頭樁子,不上不下,無所適從。

  他本想以韓嬈來刺激舫游,結果他的韓嬈真真假假,人家依然健在的正牌丈夫倒是趕來了,他還折騰個什麼勁啊?

  他呆滯的眼神茫然地盯在遠方,一不小心一雙糾纏的身影落入他的視線。

  「守身!守身——」

  守身一手提著斧頭一手拎著錘頭湊了上來,「九爺,您說吧!是現在上樓劈了那小子,還是趁月黑風高……」

  「什麼亂七八糟?我喊你來是要你看看,在街角說話的那兩個人是不是青梅和竹哥?」

  「是青梅,沒錯。」臨守身對青梅的身影再不會看錯,至於跟她說話的那個人是不是凶巴巴的竹哥——這就不太好說了。

  臨老九直覺認為他們交談的內容跟那個赫連酣脫不了關係,他決定湊上前去看個究竟。趕上前幾步,臨老九不顧酒樓裡客人們異樣的目光,兀自趴在門上朝外望去。這回他可以肯定躲在那兒交頭接耳的是青梅和竹哥沒錯,可惜聽不清楚他們在說些什麼。

  沒辦法,他決定從後面包抄,抄到街角去偷聽這兩個人談話的內容——

  「赫連酣來了。」

  聽到那三個字從青梅的口中冒出來,竹哥嚇得臉色都變了,「他怎麼會找到這裡來的?」

  「還不是賀夫人的名聲太響了,他八成聽說賀夫人在此煮酒,所以就想到你在這裡。」都跟大小姐說了,做事別太誇張,還是小心謹慎點好,她非得將她那萬眾矚目的個性發揮到極至,這下惹出亂子來了吧!

  竹哥調頭就走,青梅慌忙拉住他,「你這是幹什麼?」

  「現在不走,等他找到我,我還有命跑嗎?」他又不傻。

  「大小姐在上面跟他說話呢!他或許以為你四處跑生意去了,並未跟在大小姐的身邊。」

  「他會輕易相信才怪呢!」那傢伙的脾氣看著挺好,其實固執極了,要不然他也不用躲他躲到這裡來。

  看著他陰晴不定的神色,青梅暗自歎了口氣,「你說這世上的事可真怪,赫連酣呢是不管怎麼樣都不肯放棄對你的感情,一個勁地追著你。我們家大小姐卻碰到一塊冷酷無情的石頭,不管做什麼說什麼,臨家九爺就是不肯點頭娶她。要不然我家大小姐也不會……」

  說著說著,青梅忽然覺得有一道冷風掃過她的頸項,她不經意地一扭頭差點肝膽俱裂。趴在牆角的那個人是誰啊?

  不正是她在說的臨家九爺嗎?

  她眨巴眨巴眼睛望著臨老九,滿臉堆起驚恐的笑,「臨家九爺,您……您站在這裡多久了?」

  「也沒多久,反正有一會子了。」

  完了!「那您聽到些什麼嗎?」

  「也沒聽到什麼,反正該聽的全都聽見了。」

  完了完了!「我……我沒說錯什麼吧?」

  「沒有,當然沒有。」臨家老九還她一抹感激的笑,發自肺腑的,「你說的正好是我想知道的,除了兩件事。」

  第一件是——

  「究竟誰是賀夫人?」

  捂著嘴巴,青梅打死也不說。

  不說不要緊,臨老九問第二件事好了。指指竹哥,他挑著眉問道:「你究竟是男是女?」

  竹哥什麼也不說,只是一個勁地搖頭。

  沒想到他的反應卻將臨老九逗樂了,「你已經給我想要的答案了。」

  心情一瞬間變得大好的臨老九朝酒樓逕自走去,一手提著斧頭一手拿著錘子的臨守身還站在門口等他呢!全然不顧整個酒樓的客人都給嚇跑了。

  望著臨家九爺回酒樓時略帶風騷的步伐,青梅和竹哥同時在心中感歎:完了完了完了!這下子……全完了!

  好不容易將赫連酣安排去了距離這裡兩百里以外的駱家別院,剛鬆了口氣的舫游赫然發現臨老九正坐在酒樓大堂內喂韓家小姐吃點心。

  這兩個人卿卿我我居然跑到她面前來了,什麼意思嘛!

  舫遊目不轉睛地朝樓上自己的廂房走去,卻有那不識相的人非要叫住她:「舫游,快點過來嘗嘗韓嬈做的點心,是外面吃不到的哦!」

  「我有些累了,想先上去歇會兒,點心留上一些,待我做夜宵好了。」

  她的腳剛跨上樓梯,臨老九的聲音就在後面涼涼地響起:「赫連兄台走了嗎?」

  「啊,他有些事要做,先離開一段時日,過些日子會來接我的。」臨老九,你為什麼不能忘記這個人?

  他不僅沒忘記赫連酣,記得還挺清楚呢!「那我現在到底該稱呼你賀夫人,還是赫連夫人?」

  「這個……」

  「你大半年嫁了兩任丈夫哦!」他的語氣裡藏著濃重的嘲諷,「看不出來,你一個老姑娘還真能嫁呢!」

  舫游氣急敗壞地轉過頭來,直視著他的雙眸警告他:「臨老九,我的事用不著你去管。」

  「說不過就開始發脾氣了?以前你可總是笑嘻嘻地調侃我,我從不對你發脾氣的。」她的好脾氣全都哪兒去了?被她那兩任丈夫消耗殆盡了嗎?「你不回駱家大宅,是怕駱老爺子知道你嫁了一個又一個嗎?還是你發現你身邊的小廝居然和你的丈夫有染?可你為什麼好像一點都不生氣呢?難道說這個丈夫根本就不是……」

  「我的事不用你管,你聽不懂嗎?」

  舫游忽然衝上去揪住他的衣領,動作之快讓韓嬈嚇了一跳,臨老九卻好似早有準備,任她動手,不躲不挪。

  「我什麼都可以不管,只要你肯參加我的成親儀式,並且親自為我煮上一壺合巹酒。我就相信你真的不再需要我,我就相信!」

  他們沉默以對,在彼此的眼中看到那個固執的自己。

  舫游心裡很清楚,他是在逼她,逼她走回頭路,或是徹底地捨棄後路——回頭路充滿艱險,而且方向不明,他對她的興趣只是一種習慣。

  就像總是捏著竹蜻蜓的孩子,對手中的那支竹蜻蜓早已不感興趣,捏啊踹啊把只竹蜻蜓折騰得面目全非,就是捨不得丟掉。一旦其他小孩來搶,他還會把它當寶貝似的捏在手心裡,緊緊的,不鬆開。

  是真是很喜歡手心裡的這只竹蜻蜓嗎?

  怕只是習慣了,不肯丟下吧!

  至於捨棄後路——她以為自己早已捨棄得乾淨,若是真的捨了棄了,又何須一再地向他證明她已不再愛他?!

  他們之間一如兒時一般,玩著一場名叫「木頭人」的遊戲——一、二、三,木頭人!誰先開口誰就輸了。

  一個人輸了,輸掉的卻是兩個人的幸福。

  「我同你回駱家大宅,我會去恭喜你成親,我將親自為你煮合巹酒。」

  她走了,臨老九的魂魄也跟著走了。

  唯有韓嬈瞪著空洞的眼睛,不停地拽著臨老九的衣角,「喂,你不會真的要我嫁給你吧?」

  「放心吧,她不會親手為我煮合巹酒的,除非是我和她的親事。她不會的……」他信誓旦旦。

  韓嬈可沒有那麼樂觀,「可萬一她煮了呢?萬一她徹底豁出去了呢?」

  「這個……」

  這個問題有點嚴峻,暫時還是不考慮的好。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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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0-9-16 13:41:33

第八章 一杯合巹(1)  

  這還沒回家,爭執就來了。

  「走水路回去更近些,為什麼你非堅持走陸路?」臨老九望著她頭就大了,這屁點大的事也值得僵持到現在?

  她兀自堅持著自己的主張:「我說了,自從將那艘畫舫放回老宅之後,我便不再坐船,不再走水路——這是我發下毒誓的,不能改。」

  他長歎一聲,盡可能好脾氣地跟她商量:「那是不是只要有一艘跟你從前坐的那艘一模一樣的畫舫,你就肯走水路?」

  她才不信他能找到一艘跟她的畫舫一模一樣的船,要知道,那可是她成年時,阿爹送她的禮物。找革嫫最有名的造船巧匠花了整整一年的時間建成的,小小的船身裡蘊藏著許多機關,比一間宅院裝備還齊全。

  如今,畫舫放在老家的宅院裡,他從哪裡變出一艘完全相同的?

  「去碼頭看看,我們將要坐的那艘船。」

  舫遊走到碼頭的時候,驚呆了,她的畫舫怎麼會停靠在菊城的碼頭上?指著他的鼻尖,她大罵他無恥:「噢——你偷了我的畫舫!」

  上天讓他暈過去吧!

  「好歹我也經營著整個革嫫的碼頭,會偷你一座小小的畫舫?」她話說得太難聽,「看清楚了,那畫舫是新的!全新的!去年我找到當年為你建造畫舫的工匠,讓他依照模樣,造一艘完全一樣的給我——看你的表情,當真是完全一樣啊!」

  舫游的目光從那艘畫舫調轉到他的臉上,沉默地望著他,一直一直望著他,瞧得他怪不自在的。

  「你這樣看著我幹什麼?」

  「你愛我,是不是?」

  她沒頭沒腦忽來這麼一句,敲在臨老九心上怦怦的,「什……什麼啊?」

  湊上前,湊到他的鼻子底下,她追著他問:「你老早就愛上我了,是不是?」

  「才……才不是呢!」他別過臉去,盡可能不看她。

  「你其實一直是愛我的,就是心裡不肯承認,宮中一別之後見不到我,你便造了這艘畫舫,心裡面你始終惦記著我,對吧?」

  望著風平浪靜的江面,他避重就輕,「我承認我惦記著你,沒錯!我也說過的,是你不相信罷了。」

  「可你從不承認你愛我。」

  愛一個人,不會帶著另一個女子在自己所愛的人面前晃蕩;愛一個人,不會只顧著自己的感受和無謂的面子;愛一個人,不會堅決不肯承認愛她。

  「你在等我先低頭是不是?」湊上前去,扳正了他的腦袋,她要和他眼觀眼,鼻對鼻地把話說清楚了,「你以為我還會像從前一樣追在你的身後,等你回頭看我一眼。你以為你隨便丟給我一句『看你可憐,我就娶了你吧』,我就會興高采烈地投入到你的懷抱。抱歉!有些感覺過去了,就再也回不來了。」

  舫游扶著青梅上了船,站在船舷上,她不忘揮著袖袍招呼臨老九:「快去扶韓小姐上船吧!人家怕是等急了,我這次回去是為了看你成親的,你大婚若是沒了新娘子,可怎麼行啊!」

  呸!

  本想激她一激,現在反倒被她將了一軍。

  恰在此時,臨守身接了韓嬈過來。臨老九招招手,請她上船。韓嬈的腳步偏向相反方向去,「我……我我……我能不能不跟你回去啊!」

  「咱們不是說好了嗎?」臨老九拚命朝她使眼色,生怕她的表情讓舫游看出端倪來。

  「當初咱們商量的時候,可沒說要我嫁給你。」

  「放心吧!用不著到那一步,我的事就成了。」

  「萬一不成呢?你真要娶我啊!」她的願望可不是當他老婆,「先說好了,我可堅決不嫁你,到時候我逃婚,你可別怪我!」

  什麼時候,他變得這麼不搶手?給誰,誰躲啊!

  我呸——

  回家的路說長不長,說不長,旅途之中卻是那樣寂寥。

  舫游望著江面上又一個落日,心裡暗暗揣度著,待到下一個落日,她就在岸上了。面對阿爹,她又該說什麼才好呢?

  阿爹要說她用腳指頭都能猜到,無非是——

  你歲數不小了,還是找個人嫁了日後才好有個依靠,若是你怕去了別人家裡受欺負,阿爹為你招婿上門就是了,反正咱們駱家也不差養個把閒人。再說,以我閨女的條件挑個好女婿絕對不成問題,沒準還是為我們駱家增添個好幫手呢!

  她歲數是不小了,按理說早該找個男人把自己嫁了。要不是為了臨老九,她該是幾個孩子的娘了。

  從來不覺得執著是件壞事情,可在她身上執著卻成了一口井,淹沒了她獲得幸福的全部機會。想要重獲快樂的唯一辦法是從那口井裡爬出來,她一步一爬,何其艱難。他時不時的一個眼神,一句話,卻又將她從井口處推了下去。

  認識他,算她倒霉。

  他站在她的身後已經好久了,她不知在想些什麼,竟然一直未曾留意到他。她臉上略帶蕭瑟的神情好似這深秋,看在人心裡涼涼的。比較起來,他還是喜歡看到她逮到他時那副意氣風發的狂樣。

  「要喝杯酒暖暖身子嗎?」

  臨老九輕拍她的肩膀,她卻不曾回頭,「我們倆湊在一塊兒喝酒?你不怕韓小姐誤會?」

  別提韓小姐,那個倒霉的韓嬈已經吐得人事不省,睡得昏天黑地了,「我照著你的方法反覆練習如何煮竹酒,我覺得我煮出來的竹酒已經很接近你煮的味道了,幫我嘗一嘗,給點指教吧!」

  她似乎沒有拒絕的借口,就喝上一杯吧!但願一醉,在見到阿爹之前她需要養足精神,方好備戰。

  照著她煮酒的方式、步驟,臨老九極認真地將酒煮上,斟了一杯,他小心翼翼地遞給她,「你嘗嘗,給點意見。」

  她一口飲盡,直截了當地告訴他:「完全不像。」

  她這麼快就喝完了,都沒來得及細品,怎麼就知道不像。臨老九又為她斟上一杯,「你再嘗嘗!再嘗嘗!」

  「不用嘗了,你雖也是用竹筒煮酒,但煮出來的竹酒必然與我在宮中煮出來的那壺竹酒完全不同。」舫游為他也斟上一杯,用手中的酒杯輕碰他的,她一口乾掉,「你煮的酒滋味也不錯,又何苦非得煮出我那壺竹酒的味道呢?」

  「我說過,我只想再喝一回你煮的竹酒,我想品出那究竟是酒是水。」為了這個目的,他不知道喝了多少壺酒,自己又煮了多少回,依舊找不到答案。

  夕陽的餘暉灑在他的臉上,鍍上金黃的一層,他們好像又回到了一年前,那些你追我跑的日子。

  「人是不是總是這樣,得不到的永遠是最好的。因為喝不到我煮的竹酒,所以你對它永遠魂牽夢縈;因為分不清我煮的竹酒究竟是酒是水,所以越發地想知道答案;因為我不再追著你,所以你才回過頭纏上我。」

  舫游拿起酒壺,咕嘟咕嘟全都喝乾,將酒壺扔進江水中,她長笑一聲,「如果事實真是如此,我永遠都不會讓你娶到我的。」

  「這麼說,其實你依舊放不下我?」臨老九的耳朵不曾錯過她說的每一個字,「告訴我,你為什麼要騙我說你新寡?為什麼要稱自己為『賀夫人』?」

  「你以為這不過是我追你的另一種手段——以退為進,激起你霸佔我的慾望?」她橫眉冷眼瞧著他。

  在她如此冷冽的眼神中,他反倒問不下去了。沒有哪一個未出閣的姑娘拿自己的閨譽開玩笑,他不該懷疑她的。

  最有可能的解釋是,她逼迫自己從心底裡將他抹去。

  他最不想看到的結局,他不允許發生。可……他到底想幹嗎?他到底想跟她回到怎樣的關係?在船上的這幾天,他一直在不停地問著自己。

  想娶她嗎?他可以娶她嗎?在折騰了這麼多年以後,他忽然向老爹老娘還有那八個姐姐、姐夫宣佈:我要成親了,我要娶的人就是你們一直想要我娶,我卻堅決不同意的那個駱舫游。

  家人會不會罵他白癡,折騰了這麼多年又差點折騰回去?

  「不行不行,這樣不行!」他一個勁地搖著頭,自言自語地說著舫游聽不懂的話。

  懶得跟這個頭腦不好的人混在一起,舫游一抬手朝船裡走去。

  一貓腰就被一雙手給拖住了,「我的大小姐,你差點說漏了嘴。」青梅在旁聽著已急出滿頭汗來。

  「我也以為他猜到了呢!」還好沒有,臨老九的腦子經商從政都是一頂一的好,在感情方面卻實在弱得嚇人——拍拍胸口,到現在舫游的心口還是怦怦亂跳著。

  「我說我的大小姐,你到底想幹嗎啊?人家都拖著一位韓小姐回家成親了,您還要以『賀夫人』自居?」這一位小姐一位爺,越折騰越亂,他們這幫跟在後面伺候的人都看不過去了。

  「臨老九已經猜出賀夫人不是我,我不是賀夫人了。」

  「那他還要成親?」臨九爺到底在想些什麼啊?

  舫游遠遠地看著那個扶著船舷唉聲歎氣的臨老九,輕聲歎道:「愛得不夠深,至少不足以讓他承認曾經對我的想法只是他的自以為是,而且全是錯誤的。」

  青梅氣鼓鼓地嘟著腮幫子,「我就不懂,跟兩個人一輩子的大事比起來,那點面子算什麼?」

  「人的身上有一種東西叫習慣,習慣了不愛一個人,就算動了心思,也懶得改變習慣。」

  「那趁著九爺動了心的時機,大小姐再像從前一樣追在九爺後頭不就成了嗎?」哪裡就這麼複雜了?

  青梅記得家鄉那些姐妹們,父母給定了親,隨便湊在一塊,日子不也過得挺安穩嘛!要是一個個都像大小姐和臨家九爺這樣,待到成親的那天,兩個人折騰得怕是只剩下半條命了。

  舫游咬著唇不住地搖頭,「你不懂,要是我現在回過頭再次倒追他,他又會嚇得滿天下逃跑,我這大半年的努力可就全白廢了。」

  青梅頹喪地歎著氣,「大小姐你搖頭,竹哥也不肯見赫連酣——一個是這樣,兩個也是這樣。成親這麼麻煩,我索性一輩子不嫁得了。」

  舫游忽地轉過頭,露出萬年奸笑狀,「你嫁得不會這麼難的,我知道臨家那個有著奇怪名字的人一直為你守著身呢!」

  拍拍青梅的肩膀,舫游做著保證:「不管我最終是否會嫁給臨老九,我不會阻擋你嫁人的,我保證。」

  她們是主僕,也是相伴多年的姐妹啊!

  「你歲數不小了,還是找個人嫁了日後才好有個依靠,若是你怕去了別人家裡受欺負,阿爹為你招婿上門就是了,反正咱們駱家也不差養個把閒人。再說,以我閨女的條件挑個好女婿絕對不成問題,沒準還是為我們駱家增添個好幫手呢!」

  青梅瞠目結舌地望望駱老爺子又瞧瞧大小姐,大小姐到底是怎麼做到的?居然能將駱老爺子見到她之後要說的開場白搞得一清二楚。

  「阿爹……」

  同樣的,駱老爺子也知道閨女會拿什麼敷衍他,「你是不是又要我別理你的婚事,你是不是又想跟我說只要臨家老九一天沒成親,你跟他就還有機會?

  「一年前,世面上沸沸揚揚傳聞他要娶革嫫女主的時候,我問你,你就拿這話搪塞我。的確,他是沒娶咱革嫫最有權勢的女人,可他也沒娶你啊!

  「你別當你阿爹老了,關在家裡整日的不出門,就不知道外面發生的事。我心裡清楚得很,這次臨家老九領了位小姐回來——人家都找到新娘子了,你還在這裡給我丟人現眼!」

  老爺子氣得拿拐棍使勁搗著地面,二兒媳和三兒媳一齊上來勸慰。看著兩個比他閨女年紀還輕的兒媳,老爺子心中更不是滋味。

  為什麼他這個閨女就不能像平常女兒家一般好好地找個人嫁了呢?

  「你當阿爹不知道嗎?這一年你把畫舫收起來,改走陸路。你躲著他,避著他,不是對他斷了情,你不過是換了一種方式,想讓他看清你在他心目中的重要性。你甚至謊稱自己嫁了人,死了丈夫,改稱『賀夫人』在外頭以煮酒為營生,你所做的一切不過是為了引起他的注意——阿爹年紀大了,可阿爹心裡還清朗著呢!你到底要胡作非為到什麼時候?」

  拐棍一下一下,與地面碰撞發出砰砰聲,那聲音撞在她的心口,痛極了。

  「阿爹,女兒不是胡作非為。女兒只是害怕錯過,您知道的,您知道錯過意味著什麼。」

  他知道,沒有人比他更瞭解「錯過」這個詞對閨女來說意味著什麼。

  那一年,舫游的阿娘病了,病得很重很重。舫游相信民間的傳言,說是只要去紫竹山上的仙觀跪求七日,神仙便會聽見你的祈求。

  她去了,整整跪求了七天七夜,無論跟去的媽媽、丫鬟怎麼勸,她就是不肯起來。待她跪滿了七日,下山回到家中時,她阿娘已仙去了。

  她錯過了與阿娘的最後一面,從此以後凡事她積極爭取,見到喜歡的東西便不離不棄,如隨身膏藥一般貼著。

  駱老爺子還記得他曾送給閨女一條全身有著金黃絨毛的小鴨子,她喜歡極了,居然連睡覺都抱著它,直到一覺醒來,躺在她枕邊的小鴨子再也不動了。

  閨女傻了,雙手托著小鴨子久久不肯鬆開,直到她二弟獸行搶去小鴨子埋了,她還緩不過神來。

  在阿爹的眼裡看來,臨老九就是舫游枕邊的小鴨子,她抱得太久太緊,臨老九怕是要給她悶死了。

  他悶死了不要緊,阿爹心疼閨女啊!

  「舫游,就當阿爹求你好不好?別再等那個臨家老九了,我知道你喜歡人家,可人家對你又如何呢?就算你不顧自己的顏面,也顧及一下駱家的顏面;就算你不顧及自己的心,也顧及顧及阿爹疼你的心;你喜歡他,你寧可賠上你的顏面和感情,可你不要再犧牲我們駱家的顏面和感情了——放棄吧!你們那是孽緣!是孽緣!」

  跪在阿爹的面前,舫游重重地磕頭,「讓阿爹擔心,是女兒不孝。阿爹,你就再容女兒照自己的心意活上幾日吧!就幾日!幾日之後,若臨老九不肯登門提親,不管他是否成親,女兒都不會再見他。我答應你,幾日之後,不嫁臨老九,女兒的婚事就由阿爹決定。」

  她曾跟自己打賭,如果她全然的後退能換回臨一水的進攻,那她便是贏了;若她的放棄換回兩個人此生的分離,那便是天意。

  她贏了,臨老九的確在意她,甚至不能沒有她。

  可……那是愛嗎?那就是足以讓兩個人相守此生的愛嗎?還是,他只是習慣了她追在身後的日子,某天忽然回頭看不到她,他有些急了,有些彆扭,有些不能適應。

  這不是她要的勝利。

  走了大半旅程,才發現走錯了路。

  她的愛情之路有點背,可她總不會背一輩子吧!

第八章 一杯合巹(2)  

  「阿爹,我去去就來,有些事也許今夜就能給了結了。」給阿爹磕了頭,舫游招呼一旁的青梅,「取煮酒的器具來。」

  這孩子怎麼說不聽呢?老爺子欲攔下她,「閨女……」

  「阿爹,我去去就來。」

  她甩開男裝寬大的袖袍,大步朝外去了。

  「唉——」

  駱老爺子重重地歎著氣,拄著拐也跟著往外走。那兩個兒媳婦立馬跟了上來,「公公,都這麼晚了,您就別……別跟去了,大姐知道怎麼做的……」

  「我不是跟著她去臨家,她不嫌丟臉,我還丟不起那個人呢!」拐棍一轉,朝偏門而去,他頭也不回地應著,「我是去跟你們六小叔聊一聊,他書讀得多,見識也多,或許能拿出個主意來。」

  兩個兒媳私下裡一嘀咕——六小叔駱品?那可是斜日女主的夫君呢!

  青梅放下煮酒的器具,逕自去了,房裡忽然只剩下臨老九和舫游二人。

  「你……你這麼晚來我家,就是為了給我煮酒?」

  「合巹酒何其重要,你自然得先品上一品,覺得滋味對了,我就照這個味道在你大婚之日煮同樣的酒。」

  合巹酒!合巹酒!她當真要煮合巹酒給他?

  她不說話,以小爐煮水,這工夫她將清澈的液體倒入竹筒內,臨老九眼前一亮,「你以竹酒當合巹酒?」

  「你不是一直想喝嗎?我成全你。」

  她靜靜地煮酒,他靜靜地看著她的一舉一動。她的每個動作都是那樣優雅,甚至華麗,光是看著,他就醉了。

  竹酒已成,她斟出酒來端到他面前。

  是竹酒,也是合巹酒,她本以為今生有幸與他同喝一杯合巹酒。如今合巹酒已成,品這合巹酒的也確是他們二人,可她煮的合巹酒卻是為了他和別人的婚事。

  他小心翼翼地啜著,一點點品著,像是怕喝完再也沒有似的。一杯下肚,他的眉頭皺得更緊了,「我還是分不出這是酒是水。」

  「讓我來告訴你吧!」她有心解開他一直埋在心頭的謎團,「這只竹筒原來是裝二十年以上陳釀的女兒紅,倒出酒之後,竹筒內仍瀰散著女兒紅的味道。我以竹林清泉倒入筒中,再以沸水蒸出竹筒內的酒氣。所以你喝著有清新的酒味,卻又似酒非酒,如水非水。」

  他再品一口,果如她所說,「我照著你的辦法煮了你上回留下的竹筒,為什麼卻不是這個味呢?」

  「煮一次,酒氣散了大半,你再煮第二次,自然不是那個味道。」

  他最想知道的秘密,她說了,他對她還有興趣嗎?將竹筒內剩下的酒倒入酒壺中,她極小心地把酒壺收好,「這壺酒供你成親之日做合巹酒用。」

  「那個……我成親的日子還沒定,用不著這麼著急收起合巹酒吧!」

  她收拾著桌上煮酒的器皿,看都不看他一眼,「煮好的酒放進地窖裡,待用時取出便可——你大喜的日子,我未必當場煮酒。」

  「你不想參加我的大婚?」

  「也許那日碰巧我得出嫁呢!」

  她涼涼丟下一句話,不冷不熱,砸在他胸口,悶悶地痛著,「你要嫁人了?」

  「阿爹說,我可以不顧我自己的心,但我不能不顧全家人疼我惜我的心。」

  他們老是玩著猜謎的遊戲,舫游有點煩了,索性與他攤開來說了吧!「我為你耽誤了太多的時間,也浪費了這些年家人對我的關心,不能再這樣下去了。我不能再這樣蹉跎下去,你也別再糊里糊塗地過了。我打算順著阿爹的意思嫁人——這回是真的,不是騙你的話。你就和韓小姐成親,定下來好好過日子吧!我們倆的爹娘年歲都大了,再也禁不起一點點的折騰。」

  她帶上東西,欲出門。

  臨老九猛地衝上前去,擋在她面前,「你說什麼呢?把話說清楚了再走。」

  「你成你的親,我嫁我的人——還不夠清楚嗎?」

  臨老九定睛望了她一會兒,兀自笑開來,「我說駱舫游,這回你又玩什麼花招?」

  「你以為,我的心裡有那麼多的花招嗎?」他永遠不懂她的心。

  好吧!讓他們開宗明義,舫游不再繞彎子,直截了當問他:「你要娶我嗎?」

  「啊?」他的眼睛一眨一眨,臉開始不由自主地朝一旁撇去。

  很好,他已經宣佈他的答案了。

  緩緩搖頭,她無話可說,「對你的耐心使完了,我們……就這樣吧!」她連道別的話都懶得說。

  走出那道門,她藉著月色望著如濃墨般的夜。

  她剛踏出兩步,忽聽身後他痛叫一聲:「啊——」

  這回輪到他玩把戲了?舫游未做停留,大步朝外去了。房裡的臨老九捂著胸口,久久未起。

  院落之外,牆根之下人影搖曳——

  「我交代給你的事……」

  「女主交代之事,我已完成。」

  背對著月色,斜日高昂的下巴略點了點,「從今夜起,你再不虧欠我什麼,你可以走了。」

  著黑衣的男子雙膝點地,跪在她的身後,「我欠女主的,今生都還不了。罷月之事,還請女主……」

  「你已稱呼她『罷月』了。」而非「罷月女主」——看來離開皇宮的這段時間,他們相處得不錯啊!也好,權力與他,罷月最想得到的該是他吧!成就了她的一番心願,罷月該不會太恨她將其趕出皇宮。

  「把你虧欠我的還在罷月身上吧!好生待我妹妹,這便是回報我於你之恩了。」

  一身白衣,斜日消失在朗朗月色之下,她身後的黑衣人卻一直跪著,為他心中唯一的主子跪著……

  駱老爺子一直等著,等著臨家傳出獨子即將大婚的好消息。人家兒子成親,他比人家親爹都高興,誰讓人家兒子的婚事繫著他家閨女的終身大事呢!

  他不娶,他閨女嫁不了啊!

  這等著等著,臨家的喜訊沒傳來,倒是傳出哀事來。街上都傳說臨家獨苗一夜病倒,如今只殘存一口氣了。

  聽到這一消息,無論是真是假,駱老爺子的臉上不自覺地揚起歡快的表情,簡直可媲美舉國同慶的喜悅之情。

  X的,他早看臨家老九不順眼了,他是個什麼東西,一天到晚襆啊襆的,在他這個阿爹看來,臨家老九根本配不上他家閨女。

  可偏生他家閨女就是放不下臨家老九,可氣吧!

  他正尋摸著臨家老九即將病故的消息是真是假,隔壁臨家早已將滿城的大夫都給請遍了。如今一大家子人守在臨老九的床邊,只剩抹眼淚的分了。

  滿城的大夫都說不出病因,可床榻之上的臨老九卻越發的虛弱,眼看半截身子已入土。

  「這可怎麼好啊?這可怎麼好……」臨家老娘一遍遍地重複著「這可怎麼好」,聽得人心裡痛極了,也煩透了。

  床榻上的臨老九很想勸老娘別再哀歎了,可惜他連起身的勁都沒有,還是省點力氣吧!

  「我看九弟這樣子像是叫邪風給吹的。」幾位姐姐一合計,「要不咱們請些和尚道士作作法,或許好了也說不定呢!」

  幾位姐夫忙活著請和尚邀道士,法場一連開了幾日,臨老九不但不見好轉,且瘦得只剩一把骨頭了。

  全家人急火攻心,一致認為目前想要救臨老九這根獨苗苗,就只剩下一條道——沖喜!

  聽到這一消息,臨老九尚未來得及反應,隨他一起回臨家的韓嬈頭一個坐不住了。

  整個臨家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叫她怎麼解釋才好?

  「別別別……你們別用那種眼神望著我。」韓嬈一個勁地擺手,頭搖得跟波浪鼓似的,「我不嫁的,當初我跟臨九爺說好了的,我只是陪他回來演場戲,試探一下駱大小姐是否真的放下了對臨九爺的感情,我可沒想賠上自己的幸福。」

  她這輩子的願望就是闖蕩天下,她崇拜死人家駱大小姐了,連男裝扮相都跟人家學的——嫁人這種事與她畢生的心願正好背道而馳。

  「所以,你們別……別再用那種眼神……」

  說不清,她索性拔腿逃跑,消失得乾淨。

  唯一一棵救命稻草就這麼跑掉了,臨家雖未死人,卻已陷入辦喪失的陰霾之中,全然未理會有客到。

  倒是臨守身請了貴客進門——

  舫遊走到他的床榻邊,望著躺在那上面連說話的力氣都提不起來的臨老九,她忽然笑開了,「這回你再也沒辦法躲我了。

  這個壞心眼的女人——臨老九正半閉著眼躺那兒生著悶氣,忽然有滾燙的液體掉在他臉上,嚇了他一跳。他睜開眼,眼前那張笑臉上怎麼掛著淚水啊?

  她在哭嗎?

  被他無情拒絕了那麼多年,她都不曾哭過。怎麼這會子倒……

  「你……怎麼了?」他抬起手想抹去她的淚珠,卻只有手指尚可動動。

  「我高興,終於可以如願地嫁你了,我高興,不行嗎?」她掛著淚仍舊努力笑著。

  沉迷在她的笑容中,他沒留意她話裡的意思,已被逼到絕境的臨家人卻逮住這最後一根救命稻草。

  「舫游,你的意思是……」臨家老爹仍舊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誰會想嫁個一個將死之人?

  只有她,只有她這個傻丫頭。

  「不是要沖喜嗎?我做新娘。」
引言 使用道具
zerosmall
王子 | 2010-9-16 13:42:58

第九章 嫁娶之時(1)  

  「我不娶!我不娶她……」臨老九以殘存的力氣大聲地吼著叫著,「我不娶她!我不娶她!我不娶——」

  激動之下消瘦的身體微微地顫動,看著他慘白的臉好似隨時會斷氣似的,臨家人全都嚇了一跳,趕緊撫慰他過分激動的身軀,「有話慢慢說!慢慢說嘛!舫游這樣做是為了救你,你怎麼不領情呢?」

  「我不領……不領她這份情。」他大口大口地吸氣,屏著氣好說話,「誰要娶她誰娶,反正……反正我不娶。」

  還不夠明白嗎?

  到底是誰不明白?她湊到他的耳邊,想著怎樣才能讓他明白事情的嚴重性,「你病了,病得很嚴重,也許沖喜是唯一能救你的辦法。」

  不明白的人是她!「你什麼時候……相信起……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他都快死了,她還要嫁他做什麼?

  「無論信不信,只要是可能救你的辦法,我都願一試。」

  她的執著叫他頭疼,他沒注意到他跟她對吼的時候,力氣漸漸恢復,「就算要沖喜,憑我臨家的財力,隨便上街買個媳婦,我也不要你。」

  「你寧可死都不肯娶我?」被她咬著的唇微微顫動著,「我真就那麼不堪?你真就那麼不喜歡我?」

  「你現在明白了吧!我寧可死……也不要娶你,不要!」他倔強地別過頭去,不看她。

  臨家人看在眼裡,恨不得把他從床上拖起來暴揍一頓,扔出去讓他自生自滅算了。對一個將死的病人不能如此殘忍,所以他們只好一個勁地反過來勸慰舫游:「你別生氣,他這是病糊塗了,病糊塗了……」

  「我沒糊塗,我這麼多年都不肯娶她,是她一直沒臉沒皮地跟在我後面。現在想讓我欠她一個天大的人情,就此跟她綁在一起,我才不上當呢!」他越罵越順暢,氣也不短了,力也不洩了,罵得舫游全無還口之力。

  她不再說什麼,只是怔怔地望著床榻上漸漸恢復氣血的他,「你……真的寧死也不肯娶我?」

  「不願意。」

  「我最後問你一次,你當真寧死……」

  「不願意!不願意!就是現在判官站在我面前說,如果我娶了你就不用死。我會一句話不說,立馬跟著他去地府報到——駱舫游,這樣你還不明白嗎?」

  明白,明白,她太明白了。

  腦袋一瞬間變得有千斤萬斤的重量,墜得她的脖子承受不住,不由自主地向下點去,身體也朝門的方向挪移。臨家人慌忙拉著她,「舫游,你……」

  「我走了,我該回家了,阿爹還等著我吃飯呢!」

  臨家老娘拽著她的手,滿臉歉意,「舫游,老九他病糊塗了,你是好孩子,你別跟她一般計較。」

  她笑著搖搖頭,萬般體諒地安撫著老人家的心:「你們別擔心我了,好好照顧他吧!我走了。」

  她平靜地踏出房門,秋已深,衰草如煙,像不像他們纏了小半輩子的愛呢!

  她的身影慢慢消失在這秋日斜陽之下,屋子裡頭的人全將炮火對準了本該只剩下半口氣,如今卻罵得頗有氣勢的傢伙。

  「你當真不喜歡舫游到了寧可死,也不肯娶她的地步?」

  「你們不懂。」臨老九將自己蒙在被子裡,再不肯說一個字。

  那顆埋藏在被子裡的心默默念叨著:喜歡,就是太喜歡了,才不能眼睜睜地看著她嫁給一個死人。

  他寧可一個人孤獨地死去,也要把嫁給另一個男人的機會留給她。

  自從跟舫游吵完了那架之後,臨老九就覺得自己越發的有了氣力,他甚至可以以自己的力量下床了。摸索著走了兩步,腿腳的力氣漸漸恢復到他的身體裡。再喝了他娘熬的粥,他又是生龍活虎一條好漢。

  臨老九開始懷疑他這次病得古怪。偏在這時候,臨家來一位古怪的客人——斜日女主。

  「你怎麼有工夫來看我?」自從她退位之後,專心致志地窩藏在家中當「閒妻涼母」呢!

  她也不理他,一個勁地盯著他瞧,好半晌方才開口訥訥言道:「沒想到這七日散這麼不頂用,才三四天的工夫,你就恢復得差不多了。」

  「是你對我下的毒?」他說怎麼大夫都瞧不出病因,他又不藥而癒了呢!「喂,好歹我們也君臣一場,你用得著下這麼狠的手嗎?」

  「我哪有工夫對你下毒?」好歹她也是革嫫女主,下毒這種把戲用得著她親自動手嗎?「某個黑衣人欠我一個天大的人情,所以下毒這種事,我自然是托付給他了。」

  她還真圖個輕鬆呢!

  瞪她,他居然瞪她!斜日不客氣地反瞪回去,「我給你下毒是在幫你,你知不知道?別不識好人心。」也不想想,要是她不給他下毒,駱舫游哪會輕易回頭再度投入他的懷抱?

  「你會那麼好心?」君臣同處了一段時日,對她,臨老九多少還是有點瞭解的。沒好處的事,她會幹才怪,「說吧!你幫我這麼慘烈的一個大忙,你想從我身上得到什麼?」

  「與你無關,純粹是幫駱家。」誰讓那是她夫家呢!

  雖說駱老爺子老是看不上她的親親夫君,可一旦遇上什麼事,他這位長子嫡孫還就愛找那個會識文斷字的駱家小叔幫忙。偏生她夫君又是個愛著急的性子,聽了大哥說起侄女的婚事總是一副愁眉苦臉的模樣,他也跟著乾著急。為了夫君的笑容,她就勉為其難找個人向她曾經的臣子下點慢性毒藥吧!

  說是毒藥有點過,不過是一點點散氣粉,人服用了以後全身無力,迅速消瘦,與得大病無異。只待藥勁減退,提起一口氣衝過五臟六腑也就好了,連解藥都不用。

  「看我多關照你,換作旁人休想我勞心勞力。」

  「喂,我拜託你下回使毒的時候先跟我打聲招呼好不好?」害得他真以為自己要死了,「可……你到底是什麼時候給我下的毒?」

  她心情頗好地衝他透有口風,「那杯合巹酒……」

  他前前後後一尋思,不對啊!「舫游也喝了,為什麼她沒事?」

  「他把毒下在了你杯口處。」這種小事簡單,還難不倒遣風。

  然臨老九聽著都可怕,那個黑衣人有辦法在他毫不察覺的情況下,將毒擦在他喝酒的杯口處,酒杯甚至一直沒離開過他的眼前。

  那是不是說,若有一天斜日女主要娶誰的姓名根本就是易如反掌的小事一樁——他開始回憶自己有沒有得罪過這個報復心極強的女人——那次殿前求親算不算?

  想到求親,他忽然想起了舫游,她……

  「糟了!」他拔腿就朝外跑,嘴裡還亂嚷著,「瞧你幹的好事,這回你可真害死我了。」

  她為他忙了這麼一大遭,他不謝她,反倒怪起她來了?斜日女主氣惱地牽住了他的步伐,「你急什麼?舫游這媳婦還能跑了不成?」

  「這回不是跑人,是要死人了!」

  甩開她的手,管她是不是革嫫女主,管她是不是愛記仇愛報復,他全都管不了了,這世上他想管的人就只有一個。

  只是,她還會等他嗎?

  在他寧死不「娶」之下——

  「駱老爺,我是來找舫游的,我跟她之間有些誤會,我想當面跟她說清楚。您就讓我進去,見見她吧!」

  他喊得嗓子都啞了,駱家大宅的門也不曾為他打開過。

  他知道,這都怪自己過往傷舫游太深,駱老爺子才會對他深惡痛絕。他相信有志者事竟成,只要讓駱老爺子看到他的真心,這道門一定會為他打開。

  在他努力了兩個時辰之後,駱家大宅的門開了,走出來的不是舫游,不是駱老爺子,卻是這座城裡人人都怕見到的駱家二爺——駱獸行。

  「你就是臨家老九?」駱二爺捏著指關節,一再地向他確定,「就是你讓我大姐倒追了多少年,你卻寧死都不肯娶她?」

  「不是這樣的,我是不想拖累她。」還是跟事情的正主當面解釋比較好,臨老九一個勁地往裡沖,「你讓我進去,我想見舫游一面,一面就好。」

  「你想見我大姐?沒問題。」瞧他駱二爺多大方,敞開雙臂讓他進門。

  臨老九前腳剛跨進門裡,駱二爺的聲音便自他身後響起——

  「關門!」

  臨老九隱隱地覺得身後升起一陣涼意,直覺有危險的事即將發生。

  他的直覺真的很準,下一刻駱二爺的拳頭便朝他的腹部襲來。臨老九沒有還手,甚至沒有痛叫,安靜地承受著落在他身上的每一記拳頭,他覺得這些痛是他虧欠舫游的,都這麼多年了,該還上了。

  受害者毫無反應的武力打起來一點都沒意思,駱二爺很快就累得放下了拳頭。他那賢惠的媳婦早已備上手巾、茶水,擦了把汗,他順手丟了條手巾給躺在地上的死鬼。

  「你可以走了。」

  「我要見舫游。」就算再被他揍到吐血,他也要見到舫游——他早就知道駱家有個強悍的二弟,可沒想到這麼悍,「讓我見舫游——你再打幾拳也沒關係。」

  蹺著二郎腿,駱二爺得意哉哉,「我不想再打你,你也再見不到我大姐。」

  臨老九爬起身就往內堂沖,他哪裡是駱二爺的對手,推來推去,也沒辦法進內堂。臨老九火了,使盡全身的力氣撞開駱獸行,憑著一股蠻勁往裡闖,邊闖還邊喊:「舫游!舫游,你出來,聽我說句話,我只說一句。求你,求你出來見我一面……」

  「別再喊了。」

  駱老爺子赫然擋在通往內堂的道上,對於長輩,臨老九總不能用強的,唯有乖乖地杵在那兒。他剛想開口解釋,駱老爺子一抬手要他住口。

  「什麼話都別說了,你的任何理由、借口,我都不想聽——獸行,幫為父送臨家九爺出去。」

  臨老九二話不說跪在老爺子的腳邊,「駱老爺,您就讓我見舫游一面吧!我的解釋會扭轉我和她這一輩子的幸福。」

  「我不知道你將要說的話是否會帶給我閨女幸福,我只知道你的解釋來得太晚了。」朝兒子使了個眼色,駱獸行這就帶著幾個人上前,打算強行把他丟出去。

  「慢著。」

  一直賢惠地待在一旁靜默無聲的二媳婦忽然上前在駱老爺子耳畔耳語了一番,很快駱老爺子二話不說拄著拐朝裡頭去了,駱獸行還不肯罷休,提起臨老九的衣襟就往外丟。

  「放手。」

  二媳婦淡淡一句話,剛剛還滿臉凶相的駱獸行立刻鬆開了臨老九。她走到臨老九跟前,安靜地告訴他:「舫游不在家裡。」

  「那她……」

  「她嫁人了。」

  她淡漠的四個字比駱獸行的拳頭更傷他,他不敢相信地拚命搖著頭,「不可能!不可能!上回她還跟我說她嫁了人,且死了丈夫,可結果呢?她只是騙我!騙我的!現在你也在騙我是不是?」

  「我有這個必要嗎?」

  她朝夫君使了個眼色,駱獸行立刻端了椅子來給她坐,還滿臉堆笑地陪在一旁,就差沒吐舌頭了。

  「她嫁去了哪裡?嫁給了誰?」

  「聽青梅說那人你也認識。」

  她不緊不慢的語調,存心折磨他,「是誰?」

  「赫連酣。」

  是他?又是他?怎麼會是他?

  臨老九調頭衝出門,高聲叫著臨守身聯絡臨家位於整個革嫫的碼頭,「我要知道她在哪裡,以最快的速度幫我找到她。快——」

  駱獸行衝著他的背影啐道:「大姐都嫁人了,你還找個屁啊?」他話未說完,自己先痛叫起來,「哎喲!哎喲喲——」

  他媳婦把他的耳朵當麻花擰,「我不是警告過你不准隨便動粗嗎?」

  「我沒隨便動粗,我是為我大姐報仇。」保護家姐是做弟弟的本性。

  他媳婦想想也是,隨即鬆開手指,「那臨老九的確該打。」

  「那你還告訴他大姐的去向。」

  白他一眼,她兀自盤算著:「我這麼做不是為了他,是為了大姐,你這副『獸腦』是不會明白的。」

  外人只道駱家二爺人如其名,見著他紛紛繞道走,卻不知在駱家最凶悍的可絕不是二爺!

  掌握著整個革嫫的碼頭,到底找起人來方便些。在臨守身鍥而不捨的努力之下,臨老九兩天之後便找到了赫連酣的家。

  他拉住韁繩的時候,赫連家大紅的喜字已映入眼簾,耳邊喧囂的鼓樂聲聽得他心驚膽戰,三步並作兩步衝進喜堂,大紅蓋頭掩藏了他想見的容顏。

  他來遲了嗎?

  「舫游!」

  眾人皆回過頭來看著他,除了那朵大紅蓋頭。

  還來得及嗎?他衝上前去欲抓住她的手,這也得問她旁邊的新郎官答不答應啊!

  赫連酣有禮在前,「臨兄大老遠前來不妨坐在一旁觀禮,待會兒薄酒一杯不承敬意,還請笑納。」

  「我請你喝喜酒好不好?你能不能先站到一邊。」臨老九霸氣十足地拉著新娘子的手,就是不松。

  沒見過這麼差勁的客人,也沒見過這麼好脾氣的新郎官。赫連酣當真站到一旁,把新娘子暫時借給他用。

  「舫游,是我不對,上回你說要嫁我,我死都不同意,那是不想拖累你。」

  新娘子點點頭,表示明白。

  這解釋得也太容易了些,臨老九就納悶了,「你既然明白我的苦心,為什麼還要嫁給這個書獃子呢?」

  赫連酣忍不住插話進來:「先申明一點,我不是書獃子,我們赫連家世代行醫,我醫術還不錯。」

  一個拳頭揮過去,誰理他啊!

  緊攥著新娘子的手,他繼續深情款款,「你是不是還在生我氣?有脾氣你可以打我罵我,但你不要嫁給別人啊!」

  一直默默無語的新娘子這會兒動起了嘴皮子:「我雖明白你不願拖累我的心,但我氣你不相信我可以陪你共度生死。」

  原來是這個緣故——他正尋思著,忽覺不對——聲音不對!

  「你……你不是舫游!」

  紅蓋頭掀起,露出的是張熟悉又陌生面孔。說熟悉,是她像極了跟在舫游身旁的小廝竹哥,說陌生——竹哥怎麼會當了新娘子呢!

  他把探究的眼神調到赫連酣的臉上,這位憨厚的先生笑得可真是得意啊!「她不是你的舫游,現在我們可以成親了吧!」

  難怪他那麼好脾氣地站在一旁,任他握著新娘子的手不放呢!原來是算準了一旦臨老九見到蓋頭下的那張俏臉,是決計不會帶走新娘子的。

  臨老九充滿疑問的雙眸四下裡巡視著,「不是舫游嗎?」難道駱家二媳婦騙了他?這家的女人怎麼各個都喜歡騙人?

  赫連酣不好意思地搔搔頭,「是,也不是。」

  那已是另外一個故事,有點長,不知道他是否有時間,有興趣聽下去。

  顯然,臨老九沒有那個閒工夫。他怕與舫游再一次地錯過彼此,「新娘子在這兒,她在哪兒?」

  「這個……」赫連酣的眉頭略有些皺,瞧了一眼即將過門的媳婦,「還是讓竹哥告訴你吧!」

  竹哥望著好不容易快成為她夫君的男人,眉頭也跟著皺了起來,「大小姐說不能告訴他的。」

  「可他不走,咱們拜不了堂,也成不了親。我們可是好不容易走到這一步的,怎麼能因為這麼一個不知好歹的傢伙就半途而廢呢?」

  這兩個人當他是死人啊?居然當著他的面唧唧呱呱,還沒完沒了。要不是看在他們知道舫游下落的分上,他非當場攪了他們的婚事不可。

  耐下性子,他歪在一旁等著兩個人爭論的結果。

  這一對新人婚也不結了,親也不成了,當所有觀禮的人都是死人似的,蹲在角落裡你一言我一語地討論著——

  「要是我告訴他,大小姐會怪我的。」

  「青梅姑娘不是說,若是有個叫臨守身的跑來問她在哪裡,你就把她的地址告訴那人嗎?我們只是說青梅姑娘的所在,又沒出賣大小姐。」

  逮著這句話,臨老九立刻派出後備軍出馬。臨守身莫名其妙被拽了出來,被迫蹲在這對新人中間賠著笑臉問道:「敢問駱大小姐現在何方?」

  「不知道……」

  「別問舫游在哪兒,問青梅!問青梅現在何處。」臨老九也湊了過去,四個人正好打麻將。

  臨守身遵照主子的指示小心翼翼地追問,竹哥醞釀了半天終於肯招供了:「青廬!青梅在青廬。」

  「青廬是什麼地方?」臨老九隻覺得耳熟,一時半會兒還真想不起青廬是什麼地方。

  卻見臨守身慘白著臉蹲在地上,如石頭般一動不動。

  臨老九忽覺心裡不安,推推他,「你怎麼不說話?」

  「九爺,您還記得斜日女主所嫁的夫君嗎?」

  「當然記得,他還是舫游的六小叔……」那個叫駱品的六小叔的家碰巧正叫青廬——話哽在喉中,臨老九赫然發現自己惹了大禍。

  搗搗身旁的臨守身,他用顫抖的聲音問道:「我最近沒得罪斜日女主吧?」

  很抱歉,答案好像是……有!

  臨老九悔啊!

  他悔不當初啊!他千不該萬不該,不該得罪斜日這個愛記仇的女人;他更悔恨當初什麼辦法不好想,為了讓舫游對他徹底死心,居然想出一個當著朝臣的面向斜日女主求親的蠢辦法。

  現在好了吧!人家正牌夫君坐在青廬的門口,一句單飄飄、文縐縐的「青廬不迎臨家客」硬是將他擋在了門外。

  別說是跟舫游解釋,就是見她一眼都難。

第九章 嫁娶之時(2)  

  倒是青梅和臨守身兩個人多日不見,湊到一塊談得興高采烈——

  「青梅姑娘,可以問個問題嗎?」

  青梅點點頭,任由他問。吸取大小姐和臨家九爺的經驗教訓,她覺得有什麼話,有什麼心事還是說開來得好。在他面前,她不想隱瞞什麼。

  「竹哥是女的,對吧?」

  青梅又點點頭,他不會才發現吧?難不成竹哥裝哥哥,裝得那麼像?好悲哀哦!

  「可她為什麼要裝成男的?」一裝就是好幾年,九爺還挨了她不少拳頭呢!

  這有什麼好奇怪的,還不全因為她們的主子——駱大小姐,「大小姐出門在外一直扮做爺們,要是身邊總跟幾個丫鬟有點難看,所以竹哥就遵照大小姐的意思穿了男裝,反正她穿著男裝倒也挺英姿颯爽的。」

  「那你為什麼沒……」他萬分期待看到她的男裝扮相。

  青梅從他的臉上看到了期待的神色,不過她還是勸他打消這個念頭比較好,「我不太適合穿男裝,我做男裝打扮的時候,外面的人看著我家大小姐總畢恭畢敬,以為我們是從宮裡頭出來的。」

  「太監啊?!」

  臨守身噤聲,改以漲得通紅的笑臉望著她,青梅赫然發現,有時候太過坦白也不是一件好事。

  閒話莫說,他們這些做下人的還是得以主子的事情為第一前提。

  「青梅,你說我們家九爺到底要怎麼做才能讓你家大小姐回心轉意?」

  青梅想了想,掰著指頭一個個地算——

  「九爺被老爺子趕出駱家大門了嗎?」

  「趕過了。」

  「被二爺揍過了嗎?」

  「揍過了。」

  「被赫連先生看到他的蠢樣了嗎?」

  「看過了。」

  「被品六爺拒之門外了嗎?」

  「正拒著呢!」

  「被斜日女主報復回去了嗎?」

  「還沒有。」

  「被我家大小姐拒絕了四十八次了嗎?」

  四十八次?「也……也還沒有。」

  青梅點點頭,放下幾根手指頭,神色複雜地說道:「那他要走的路實在有點長。」

  臨守身將從青梅那裡聽到的話一字不漏地轉告給臨老九,聽到後面那幾樣沒完成的事,他的太陽穴揪起兩塊突起物。

  斜日女主的報復心,他已做好準備,可舫游的拒絕,他光是聽著就覺得可怕。

  「我有拒絕過她四十八次嗎?」

  臨守身將這些年他記憶中九爺拒絕駱大小姐的話一遍遍梳理著,不可氣地告訴他:「我覺得……不止。」

  「你給我閉嘴。」

  到底誰是他的主子,這守身怎麼胳膊肘老往外拐啊?八成是迷上青梅了,男人一旦愛上某個女人變成了她們的俘虜。

  守身逃不了這個結,他也好不到哪裡去。

  回頭看看,舫游為他付出得很多,他為舫游牽腸掛肚也不少啊!為什麼沒人可憐他呢?

  算了,飯一口口吃,事一樁樁做。

  「走,咱們去見斜日女主。」

  「上回斜日女主朝您下毒,您不但不感激她,還衝她發了一大通脾氣。您不怕她……」

  「我就怕她不找我算賬。」

  可還有位門神堵在他們面前呢!

  臨守身瞥了一眼手握書卷悠然自得的駱家六小叔。這位青衣先生看著單薄,可身為斜日女主的夫君地位顯赫,動不得啊!

  「九爺,我看還是先說服駱六爺比較實際。」

  這個……他自然知道。

  甩開袖袍,臨老九停在駱六爺面前,「我要進去——你什麼都別說,我知道你不允許我進去。」

  駱品雙目傻愣愣地瞅著他,不知該說什麼才好,也不知道他在說些什麼。

  「你不許我進去,沒關係。」

  臨老九不再多說,忽然捲起衣袖,趁其不備,一拳狠狠塞向駱品,看在臨守身眼裡那個痛啊!

  他倒不是為駱六爺心痛,他是為他家九爺的皮肉哀痛啊!

  這一拳下去,斜日女主還能放過他?

  老天爺,誰能救他家九爺一命?

  臨老九是知道斜日女主不會放過他惡意揍她親親夫君的過錯,可……可可可可可可也不用動這麼大架勢吧?

  亮堂堂的刀子在他面前擺過來擺過去,加上斜日女主那滿面陰森的表情,叫臨老九如何不滴冷汗?

  「現在知道怕了?」

  斜日女主拽過他的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一刀子就下去了,只聽一聲「啊——」

  臨老九好半晌方才慢慢睜開雙眼,還好!還好!他的一雙手都還在,沒少——那剛才是誰叫得他耳朵嗡嗡作響?

  他緩緩偏過頭去,只見臨守身汗如雨下,這麼一會兒的工夫衣裳都濕了。

  「慌什麼?一刀解決了你,太便宜你了,我比較喜歡慢慢折磨人。你知道的,宮中那些讓人生不如死的辦法多了去,一招招試,總有一招適合你。」

  用得著這麼狠嗎?

  疼痛尚不及她的心理戰術來得恐怖,斜日女主以那塊被割下的袖袍慢慢地擦拭著看似鋒利的匕首——她擦得仔細極了,臨守身看得心驚極了。

  拽拽自家九爺的袖口,他慌得連汗都來不及擦拭,「九爺,我們還是改日再來吧!」

  「早死晚死都是死,等死的滋味更不好受,不如讓她一次殺了我算了。」擺出一副大義凜然的模樣,臨老九伸出雙手,「上回的確是我不識好人心,這次我也是故意揍駱六爺。你想怎麼傷我都行,我絕無一個『不』字。只要留口氣讓我見到舫游,讓她明白我的真心即可。」

  他真聽話,那斜日女主還客氣什麼?

  「你聽說過沒有,宮中有種刑罰,在人的手腕處割上一刀,血會止不住地從那裡流出來,可人卻不會馬上死掉,只會眼睜睜地看著自己身體裡的血如何流盡,直到氣絕身亡。」

  在她說話的工夫,那把匕首已經在他的手腕上開了道口子,血汩汩地往外流。慌得臨守身趕緊找布,想要摀住傷口——哪裡捂得住?

  駱品本以為斜日不過是跟臨老九開玩笑,不想真的動了刀子見了血,他慌得不知該如何是好。一把抓過斜日,他急得滿頭大汗,「你這是做什麼啊?」

  他們在做什麼,別人不知,舫游心裡可清楚著呢!

  「別再使這苦肉計了。」從偏門進來,她瞧都不瞧臨老九一眼。用這種辦法逼她現身,臨老九還真是不惜「血本」。

  斜日偏過頭還夫君一抹和煦的微笑,「這回你知道我在幹什麼了吧!」

  駱品長長吁了口氣,他這位婆娘總愛不惜餘力地把事搞大,「你刀子也動了,人也出來了,咱們可以去後面閒坐片刻了吧!」

  事情辦完,誰願意跟這對傻乎乎的男女摻和在一起。

  臨守身將乾淨的布遞給舫游,他可以功成身退了。

  不該存在的人全部清場,獨留下這對大冤家四目相對。她也不做聲,默默坐下來,用手裡的布一圈一圈包裹著他血跡斑斑的手腕。

  什麼時候她變得如此沉默?記憶中她總是嘰嘰喳喳鬧騰極了。是歲月改變了她,還是他改變了她?

  他欠她許多許多的解釋,先從最大的那個開始——

  「我中毒以後之所以不肯娶你,不是因為你當真那麼糟糕。而是知道自己快死了,才發現其實我最惦記的人中你排頭一位。」

  「我知道。」她的手指纏繞著布條,布條上纏繞著他的血。

  她綁得太緊,有點痛,他咬咬牙挺過去,沒吱聲。

  「那段時間躺在床上,動也動不了,說也說不清,就只能用腦子想,用心去感受。想過了,感受多了,才發現在你不停地追在我身後的日子裡,雖說嘴裡說排斥,可心裡將你的一點一滴全都裝了進去。」

  「我知道。」

  她的手指上殘留著他的血,她以此在布條上描著畫著,一時間他看不出她在畫些什麼。

  「宮中一別,見不到你,可心裡全是你,所以我才會建了那座與你的一模一樣的畫舫,所以我才會沿著碼頭一路尋你——以前我搞不懂自己是在幹什麼,以為自己快死的那段時日,我終於想明白了。」

  「我知道。」她仍是那句話,看不出情緒。

  「得知你成了賀夫人,我心裡說不出的滋味。當赫連酣來找你的時候,那一瞬間我真想接過守身的斧頭砍了他。」

  「我……呃……」這個她就不太清楚了,看他平日裡溫文爾雅的,沒想到也有如此粗暴的一面,幸好未成真,否則她可怎麼賠給竹哥一個赫連酣啊!

  「我恢復精神跑去駱家找你,你二弟把我打得好慘。可我不躲,我讓他打,我覺得那是我欠你的。」

  舫游悶不吭聲啃手指,心裡罵著這個笨蛋被人打還以為是應該的,蠢死了!

  「你二弟媳告訴我,你嫁給了赫連酣,我一路找你的時候,可謂是心急如焚。我生怕我們又彼此錯過一步,就此錯過一生。」

  牙齒鬆開手指頭,唇間輕歎一聲——他還是不太瞭解她啊!她寧可當一輩子老姑娘不嫁人,也不會嫁給一個自己不喜歡的人。連阿爹都拗不過她,還有誰能強迫她的意志?

  他交代完了,現在輪到她了。

  「消失大半年……我是故意的,就是想讓你看清我在你心中的位置。」

  「我知道。」他玩弄著她染了血的手指,她想抽回去,他緊握著不肯鬆開。

  「再出現時,我以竹哥的身份自居就是為了讓你審視失去我之後的感覺。」

  「我知道。」她的那點小花招他早該猜到的,要不是被她折騰得心太亂,他也不會一時亂了方寸——不過,這方寸亂得好,亂得值啊!

  吸了口氣,她喃喃念叨:「我怕你只是習慣了有我在身邊,我怕你對我的感情還沒有深到共度一生的分上,若我們走到一起你再抽身離去,那我連追上去的勇氣都會喪失——你明白嗎?」

  「我知道。」他也同樣清楚自己對她的感情有多重,「寧可死,也不要耽誤你下半輩子的幸福,我的愛夠重嗎?」

  他們……太過珍視對方,愛便成了一種折磨。

  「在我為你煮那杯合巹酒之時,我是真的對你死心了。」誰知道他後來又是中毒又是受傷的,折騰這麼一大圈,老天爺就是不肯解開繫在他們腳上的那根紅線。

  是喜是悲?

  「你對我死心吧!」在她吃驚的眼神中,臨老九拿出與她相同的固執,「我會讓你那顆死掉的心重新活過來。」

  哪裡是他說得那麼容易,舫游的手指在他手腕處的布條上描下最後一筆——成了,「可我阿爹很討厭你,我二弟、三弟都想揍你,你讓他們傷透了心。」

  臨老九一副豁出去的模樣,「讓他們揍吧!」他欠她,欠她全家的願用一輩子來還。

  「你拒絕了我四十八次。」

  她記得可真清楚。臨老九一個勁地點頭,「我知道我從前挺傷你的,以後我會彌補,相信我。」

  他是一言九鼎之人,她相信他說出的話一定做得到。

  然而,她能不能堵口氣呢?

  「你也讓我拒絕你四十八次吧!」

  臨老九撇著嘴苦歪歪地直歎氣,「舫游,我們已經老得禁不起折騰了。還追什麼?我老得跑不動了。」

  「可我們的感情就是這麼折騰出來的。」

  要折騰,那——繼續吧!

  「嘿,駱舫游,嫁我吧!」

  「不幹!」第一次。

  「駱舫游,我娶你,怎麼樣?」

  「不行!」第二次。

  「我們成親吧,駱舫游!」

  「不成。」第三次。

  ……

  「你上我家過日子,如何?」

  「不過。」第四十六次。

  「我做你家上門女婿?」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上門的女婿累斷腿——他甘願為她自斷雙腿。

  「臨家唯一的獨苗做上門女婿——我怕你老爹老娘吃了我——算了吧!」第四十七次。

  「那……讓我們湊合湊合過吧!」

  「不湊合。」第四十八次。

  「我們入洞房吧!」

  「……沒洞!」

  臨老九跳起來大叫:「這是第四十九次,你不能拒絕我!」他嘴巴都說干了,她怎麼還是不點頭啊!

  比氣勢,她絲毫不輸人。眼一橫,她瞪回去,「誰說不能?誰說能,你跟誰過去好了。」她扭頭便走,他唯有跟上去的分。

  又來了,又來了!他真懷念從前她追在他身後的日子,可惜那已是一去不復返了。下半輩子,怕只有他追在她身後的分了。

  「追追追,我一直追到你點頭好了。不過拜託你,在我腿腳尚能跑得動的時候點個頭嫁了吧,我可不想拄著枴杖滿革嫫地追著你。」

  「沒問題。」

  舫游盈盈一笑,飛一般地跑了出去。他要的回答其實她早已給了——

  一艘艷紅的畫舫停靠在他的手腕上,游遊蕩蕩靠了岸。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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