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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0-9-22 11:25:02

本篇最後由 nike 於 2017-9-1 15:06 編輯

前言:

  從2007年穿越時空來到百年前的大清鹹豐年間,
  這本已是一段奇遇。
  一個女兒家穿著男裝做上漕幫大管家又是奇遇一樁,
  現在居然還遇到王爺想娶她為側福晉,
  還有一直守候在她身邊的這位胡順官……
  胡順官——這名字你或許不太熟悉,
  可如果說他大名胡光墉,字雪巖,
  你會不會想到些什麼?
  胡雪巖——
  那可是史上鼎鼎大名的紅頂商人啊!
  蒼天啊大地啊神佛啊,
  這大清年間到底還有多少奇遇在等候著她的降臨?


主要人物介紹  

  四小姐:本姓烏,人稱「阿四」,在現代是MBA高才生,大家族中的四小姐,擔任著某集團的執行總裁,囂張又霸氣,專愛賞人「板栗」(敲人腦袋)。因為一場意外穿越時空來到清鹹豐十年,開始她徒手打拼的清代生活。

  胡順官:名光墉,字雪巖,從一名錢莊小跑街做起,最終成為清鹹豐、同治年間著名的紅頂商人。

  言有意:在現代社會是四小姐的秘書(可憐他馬屁拍了幾年,連助理都算不上),後因車禍跟四小姐一起來到清朝,一心想藉著有錢人往上爬,專門被敲腦袋的傢夥。

  酣丫頭:漕幫幫主的女兒,性情豪爽,喜做男兒打扮四處跑船。

  王有齡:胡順官朋友,書獃子一名,於亂世中步入官場,與四小姐在現代時的男友長得頗為相似。

  采菊:與王有齡從小定親的女子,為人市儈卻有著清朝女子的賢惠,深愛著王有齡,願為其付出一切,乃至生命。

  愛新覺羅·奕陽:大清宏王爺,跟洋人打交道時日久了,頗為西化,更像個現代男人。家中已有福晉,卻風流不改,妻妾成群。

  艷靈:胡順官的妾室,聰明能幹,做事利落頗有阿四之風。

  容心:宏親王福晉,溫良婉約、性情隨和。出身書香門第,遵從三從四德。為了討得丈夫歡心,每年親自出面為丈夫物色成群的小妾。以丈夫的喜惡為自己的判斷標準,在得知丈夫愛上一位頗有個性的阿四小姐以後,放棄自己的個性全面效仿。

第一章 墜西湖(1)  

  日落日出,日出日落——

  當日頭第三次出現在四小姐迷茫的眼眸中,她知道哀歎、震驚、恐慌、莫名、掙紮等等所有無用的情緒到此結束,她需要站起身給自己、還有身邊那個得知自己從現代穿越時空來到古代之後就一路昏睡不醒的言有意找條出路。

  推了推身邊那個睡得死去活來的男人,她沒好氣地喊著:「言有意,醒醒!別昏了,昏也沒用。」

  他翻了個身,眼閉著,嘴裡卻咕噥起來:「別吵我,我不想上班,到公司又得被那個妖女當狗一樣地使喚——別煩我,讓我睡。」睡死了才好,睡死的人就不用想怎麼賺更多的錢,怎麼往上爬,怎麼把身邊的人都踩在腳底下,包括妖女。

  摸摸鼻子,四小姐開始審視他口中的「妖女」——是指她嗎?

  使出慣用手段,她食指微彎,對著他的腦門豪爽地賞他幾粒板栗吃。

  這招……一如既往的頂用,言有意一個鯉魚打挺,蹭地從地上爬了起來,直挺挺地杵在她面前,像上了發條的玩偶不停地衝她鞠躬,嘴裡還一個勁地說著:「四小姐早,四小姐有事請吩咐,四小姐要喝點什麼嗎?四小姐昨夜睡得可好?四小姐今天的妝容跟身上的這襲套裝配合得簡直堪稱完美,幸虧四小姐投身商界,而非演藝圈,否則那些國際巨星都沒飯吃了……」

  她身上的……套裝?還有臉上的妝容?

  四小姐低頭看了看自己這身被漁民從湖裡撈上來後,好心贈她的漁家女穿的粗布衣裳,抹抹沾了香灰兩天沒洗沒刷的臉蛋,再嗅一嗅滿身類似魚缸許久不曾清洗的味道——這也算是完美搭配吧!

  嗯哼,應該算啊!

  「白天當狗,晚上把老闆當狗罵——說的就是你這種下屬吧!」四小姐氣定神閒地托著下巴眼瞅著他。

  這一看不要緊,急得言有意像隻猴子似的抓耳撓腮,「四小姐,這話是怎麼說的?您是知道的,我對您那可是一心一意,絕對忠貞……不!是忠誠!忠誠!要是我對你有半點二心,就讓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你這樣說,要是被旁人聽去了,還以為咱倆是情侶呢!」平日裡這個時候,她該忙著為集團爭取更大的利潤,忙著擴大烏家的商業版圖。

  如今,用不著了,她徹底清閒了下來。

  車墜入西湖,她茫茫然穿越時空,墜進了古代,這會兒她不擔心自己未來怎麼生活,不為失去的富貴身份而捶胸頓足,不為劫後餘生而感慨萬千,反倒有閒情逸致跟屬下閒磕牙,順便逗逗這位跟了她三年,她正眼都沒瞧過幾下的馬屁男人,她真的佩服自己處變不驚的好性情。

  言有意可不認為老闆今天轉了性,有心情跟下屬打起趣來。他如往常一般恭敬地請示:「四小姐,您喚我是有什麼事要吩咐……」

  不對啊!他四下望望,這地方破破爛爛,還墜著蜘蛛網,垃圾中轉站的味道都比這裡好聞。他跟四小姐怎麼會在這裡?

  腦筋迅速運轉,記憶一點點往回倒。

  他記得原本是跟著四小姐開車去另一家公司談地產生意的,車在中途失去控制,他握著方向盤卻怎麼也回不到正確的路向,車輪一直打滑,接下來的記憶……他的身體浸泡在綠色的湖水中,許多許多的泡泡從他的眼前冒出來。

  再度睜開眼,他以為躺在醫院的病床上或是從來不曾謀面的上帝面前,他正想跟上帝打聲招呼,讓他下輩子投胎撞進富婆或貴族的肚皮裡……結果卻是一條活蹦亂跳的魚在他臉上蹦達來蹦達去,把他徹底砸醒了。

  沒有白色的病床,沒有漂亮的護士妹妹,沒有和藹可親名叫上帝的老頭子,只有一個個梳著馬尾的男人在他面前躥過來躥過去。身邊躺著同樣狼狽的四小姐,身下的船遊走於西湖。

  然此西湖非他們墜湖時的那片沈靜如鏡的墨玉,卻是一百多年前的西湖。

  那些梳著長尾巴的男人也不是劇組裡跑龍套,吃十塊錢盒飯的群眾演員,卻是真真正正的漁民——他們墜湖而已,居然墜到了一百多年前清朝的西湖裡。

  他花了幾個小時搞清楚自己當前所處的年代、環境和境遇,而後,花了五秒鐘直接暈死過去。

  記憶倒到最初的位置,停了。

  死了。

  「不可能!」

  言有意甩著腦袋一個勁地拒絕腦子裡存在的那些記憶,「絕對不可能,什麼穿越時空,那是電影小說裡的事,怎麼可能真實發生呢?」

  他望著四小姐,想從她的嘴裡聽到能讓他鬆口氣的證實。她卻一言不發地瞪著他,弄得他不由自主地低下頭。

  望著那身不知道什麼時候被換上的散發著魚腥味的長衫,再睇了一眼四小姐那身土得掉渣的花布衣裳,他確信就算自己進了劇組賺外快,四小姐也不會跟著湊熱鬧。

  難道一切是真的,他不在做夢,他也沒有瘋掉?

  「咱們真的……真的……穿越時空,來到這破清朝了?」

  「清朝不破,鼎盛著呢!除了清末的幾任皇帝,清朝歷代君主大多勤政,這是漢人執掌朝政時所鮮少有的。」

  她居然還有心思跟他討論歷史?言有意撲倒在地,反正身上的衣衫跟這破瓦下的地面差不多髒了。

  「我的四小姐,你搞搞清楚好不啦?這是清朝,咱們兩個現代人來到這老祖宗待的地方,沒有銀票,沒有金元寶,這以後的日子可怎麼過啊?」

  剛說著就聽見他的肚子一陣咕咕亂叫,四小姐笑嘻嘻地盯著他的肚子,那般自在得意的笑容,在現代跟了她三年的言有意倒是從未見過。

  這算不算到穿越時空,來到這沒有抽水馬桶可用,沒有淋浴可沖,沒有快餐可吃,沒有信用卡可刷的「破」古代難得的一點好處?

  可這點好處不足以填飽他那空蕩得有回聲的肚皮啊!

  「先去找點吃的吧!」言有意建議。

  「還是先找點錢用吧!」老闆就是老闆,還是四小姐的建議比較有建設性。

  言有意下意識地將手伸向衣袋的位置,清朝的這種長褂大衫哪裡還有什麼衣袋,上下摸摸一張鈔票也沒有——估計有鈔票也沒用。

  四小姐站起身拍拍粘在衣襟上的碎草灰漬,「別摸了,即便你摸出百元鈔票在這裡也買不到一個饅頭。我們還是去找點銅板、碎銀比較實際。」

  「去哪兒找?」他茫然地盯著她,以為她身上揣著財寶呢!

  白了他一眼,四小姐心裡直犯嘀咕,這笨孩子,怎麼什麼都得她教啊?當初怎麼提拔他跟著自己當秘書的,她也有犯糊塗的時候啊!

  「還能去什麼地方?」她一腳跨出破瓦爛院,一口丟出兩個字——

  「當鋪。」

  「就這個?你身上就這麼個東西?」

  四小姐掂著手裡那塊滴著湖水,再也不轉的破表,無法置信地望著每個月從她手裡領著高薪的屬下。

  「這就是你的手錶?買的時候花了多少錢?三百、四百?不會是在超市裡買的吧?」

  還真讓她說對了,言有意不好意思地摸摸頭,「反正有手機,看表的機會也不是很多,就隨便買了一塊。」要不是跟著老闆出去談生意,看別的秘書都戴著手錶,他才不會浪費一百九十九塊巨款買這麼個玩意。

  「男人佩戴手錶是一種身份的象徵,不僅僅是為了看時間,你懂不懂?」不說鑽石表,不說金錶,他起碼得買塊拿得出手的名牌表吧!名表年年增值,好歹也算是一種投資啊!

  想到以往帶這種秘書出門跟跨國集團的總裁談生意,她都臊得慌。

  「你每個月那麼高的薪水都用在哪兒上頭了?泡妞、玩女人,還是賭博?」

  「我哪有那個閒錢浪費在那些上頭?」言有意趕緊為自己辯白,生怕給老闆留下壞印象,「我每個月得供房子供車,你又要求秘書得衣著體面,我還得花錢跟同事上司打好關係,那點錢哪兒夠用?」

  四小姐挑著眉瞧他,「你是在提示我給你加薪嗎?」

  「可以嗎?」他眼放金光。

  「可以。」在他咧嘴綻放笑容之前,她壞心眼地提醒他,「等我們回現代再說。」

  是啊!現在說什麼都是白說,莫名其妙來到古代,天知道什麼時候才能重返現代文明社會……

  言有意想著想著,忽然猛拍腦門,「我卡上的錢只夠還幾個月房貸,幾個月以後銀行是不是要收回我那九十六點三平米的房子?」

  蒼天啊大地啊眾神啊,不要啊——

  「那房子我付了三十萬的首付,供了五年多了,再過十年就能全部還清了。要是現在銀行把房子收回,那我可就虧大了。不行!我得回去,我得回去繳房貸,要不先讓誰墊付一段時間,等我回去了再還他也成啊!加利息還都行……」

  他不會是餓昏了頭,在這裡胡言亂語吧?

  四小姐拿出絕技,用手指頭敲他腦門,他痛得摀住額頭,她沒好氣地睨了他一眼,「現在清醒點沒有?這裡是清朝!清朝!沒有手機,沒有電話,連電報都沒有——就算有,你也沒辦法聯繫到身處現代的家人、朋友——想明白了嗎?」

  「我……」

  「請問……」

  這兩個人正在唧唧咕咕地鬧著,杵在那裡好一陣的當鋪夥計終於受不了地插話進來:「如果二位除了這東西再沒什麼可當的,就請便吧!」這一男一女說了半天,他基本是有聽沒有懂,不會是遇上兩個瘋子吧?

  瞧夥計的眼神,四小姐就知道準是將他們當成怪人看了,朝言有意使了個眼色,「走吧!」

  「不當了?」言有意不甘心地追在後頭,「四小姐,你身上總該有些金飾什麼的,咱當了吧!」

  「你跟了我三年,見我戴過金的銀的嗎?」她停下腳步,站在當鋪門口扭過頭瞧他。

  說實話,還真是沒有。

  言有意不甘心地噘著嘴,「那咱們就這麼走啦?沒當到錢,今晚可怎麼過啊?」再睡那間小破屋,估計叫化子睡的地兒都比那破屋好點——說是屋,其實就幾片破瓦遮頂。最麻煩的是,他的胃裡半點食都沒有,空得他胃疼啊!

  蒼天啊大地啊眾神啊,難道要讓他一個現代人餓死在這百年前的清朝?

  他正為自己將要逝去的年輕的生命而哀痛,卻聽旁邊傳來一道聲音——

  「姑娘,你脖子上這塊祖母綠要當嗎?」

  四小姐猛地望向來者,在這一百多年前的清朝居然有人認得她脖子上墜的祖母綠?倒真有幾分見識。

  只見那人穿著粗布長褂,滿面儒雅,眉宇間自存寬厚。不似大富大貴之人,倒也還清俊風流。

  她一時來了興致,多嘴問他:「你怎知這是祖母綠?」

  「在下去過南邊,見過幾位洋夫人佩戴此物。」洋人戴的玩意,自是貴重,如今放在這看似貧寒的姑娘身上,尤為顯眼,他這才忍不住多瞧了兩眼。加之他們站在當鋪門口,他更要懷疑這塊祖母綠的來歷了。

  他那是什麼眼神,分明懷疑她脖子上佩戴的這塊祖母綠是偷的搶的——四小姐一個不高興,轉身便走。

  言有意剛看到今晚的美味大餐,哪會輕易放棄,「四小姐,他認得這是祖母綠,說不定會給咱們一個好價錢,跟他再說說!說說!」

  「人家懷疑咱們拿著贓物呢!你還跟他說,再說下去,說不定就把警察招來了。」

  那人聽不懂眼前的姑娘在說些什麼,但聽言有意稱呼她「四小姐」,再看她不凡的氣勢,料想這穿著寒酸的姑娘怕是哪個落敗的名門之後,遂不敢再胡亂猜想,趕緊作揖道歉:「胡某若是有得罪的地方,還請小姐見諒。只是在下兀自揣測小姐要用錢,冒昧給小姐出個主意——若小姐捨不得將這塊寶物放進當鋪,不如抵押給錢莊,先拿點銀子去使,等有了閒錢還回來,這寶物原封不動地送還。」

  瞧兩人不相信的眼神,八成是把他當成了騙子,他趕緊自我介紹:「在下是前頭信和錢莊的跑街,若小姐信得過我,不妨跟著我去錢莊親自以寶物借款。」

  言有意的確餓得頭暈眼花,但多年苦難生活磨煉出的警惕性可是半點沒少,「你是誰啊?我們四小姐就信你了?」

  「在下胡順官,二位不妨上這清水街打聽打聽,街坊鄰里都認得我。」

  言有意一尋思,反正是跟著他進錢莊,一手交祖母綠一手拿錢,料想也吃虧不到哪兒去——總不能讓這些百年前的老古董騙了他們這些新新人類不是!

  他挑唆著四小姐跟胡順官去錢莊看看,「四小姐,咱們去瞧瞧,瞧瞧也好……」

  四小姐二話不說,調頭便走。

  累得言有意追在後頭,「四小姐!四小姐——」

  「你什麼都不用說,就算我餓死在這裡,也不會當了這塊祖母綠。」

  「不是當,是抵押!抵押而已!」

  她才不聽言有意的囉嗦話呢,逕自走開了。

第一章 墜西湖(2)  

  在街口跟四小姐耽誤了那麼些時候,胡順官趕去茶館的時候,王有齡王大官人已經坐在那裡等候良久了。

  都是街坊鄰居的,胡順官趕忙上前笑說:「我的王老爺,您怎麼有空這會子約胡某呢?」

  放下手裡的書卷,王有齡給胡順官又是倒茶又是讓座的,笑容揚了滿場,卻不見開口。

  胡順官知道他是有話要說,只是苦於難說出口,遂賠笑道:「有齡,雖說你是官我是一錢莊跑街的夥計,但這街頭街尾地住著,也算相識多年。你從未把我當下等人看,我也敬你是個讀書人,有什麼話不妨對我直說,但凡我胡某人能做得到的,一定義不容辭。」

  他這話說得倒是不假,只是王有齡到底抹不開這面子,支支吾吾老半天,東拉西扯地說了一大通,還沒繞上正題。

  還是不為難這書獃子了,胡順官茶喝了半盞,話就出來了:「是不是采菊姑娘讓你來找我的?為了借錢的事……」

  「你……你都知道了。」王有齡尷尬地直抹汗,嘴裡叨咕著,「采菊也真是的……真是的……」

  「這也不能怪她,好歹她也是名門之後,雖說她家現在是落敗了,可怎麼說也是做過小姐的人。跟你定親也有好幾年了吧!你官也捐了,就差補個缺,找個實位上任。你讓她怎麼不著急?」

  說起來,胡順官跟采菊姑娘家裡倒還真有幾分淵源。

  她家落敗的時候,抵押借貸一幹事宜全是從順官手裡過的。他是眼睜睜地看著采菊家裡一點點落敗,到如今跟個平民百姓差不多。采菊她娘讓閨女跟王有齡定親,就是看中他有官身,他日一旦投供補缺便是名副其實吃皇糧的人。采菊跟著他,說不定能帶著娘家人東山再起。

  一句說不定,就這麼定下了一個女人的一生。

  怎奈這幾年,王有齡在家中坐吃山空,補缺的事更是提都不提。叫采菊怎生不著急?知道王有齡愛面子,憤金錢,采菊也是實在沒辦法了,才腆著臉來跟順官商量此事。

  怕王有齡面子上過不去,胡順官索性直截了當地問了:「你去投供補缺,大約需要多少銀兩?"

  人家都把話說到這分上了,再裝下去實在不像,王有齡垂著首囫圇道:"交補缺的銀子,上下打點,再加上旅費花銷——總要五百兩銀子吧!"

  五百兩?胡順官心頭一緊,這可不是一筆小數目,接著忙問:"有齡,你可願意借貸?"

  王有齡微微一愣,隨即苦笑,「前幾年捐官就把家裡幾代人留下的那點田產變賣得差不多了,自打捐了那官以後,這幾年,我既沒任可赴,也沒什麼旁的營生。如今家裡差不多一貧如洗,借貸?哪個傻子肯借貸給我?」

  采菊正是知道這點,才叫他來找順官,希望順官能看在多年鄰里的分上,借出這五百兩。可惜即便順官有此心,錢莊到底不是他開的,一個跑街的夥計而已,如何做得了東家的主?

  說到痛處,王有齡不想再多談。目光無意識地瞟到茶館門口,那門邊坐的兩個叫化子好奇怪,客人進進出出,他們既不伸手要錢,也不拿碗討飯。

  這兩人是做什麼的?

  言有意從未如此狼狽過,即使在死了親爹跑了娘的悲慘童年,他也不曾穿著一身充斥著死魚味的破衣裳蹲茶館門口——像個叫化子似的——不!他根本就是一個等著別人賞口飯吃的叫化子。

  那位尊貴的四小姐也比他好不到哪裡去,筆直地靠在茶館門邊,她倒是很想有尊嚴地站著,可虛弱的身體也要允許啊!

  「都這會兒了,還捨不得那點首飾。」言有意小聲咕噥著,到底還是被耳尖的四小姐聽了去。

  她也不吱聲,懶得跟他計較,也確是沒有力氣再用於鬥嘴上了。飢餓的滋味,有生以來她還是頭回品嚐——確實難受。可脖子上這塊祖母綠對她來說意義非凡,若就此弄沒了,她實在過不了自己這關。

  正想著,忽然有雙布鞋停在她的面前。順著鞋往上瞧去,她驚呆了……

  四小姐的反應引起了言有意的好奇,什麼人什麼事能讓老闆感到驚訝?從現代墜入西湖,一墜就墜回百年前的清朝——如此匪夷所思的突發事件,四小姐都泰然處之,這世上還有能令她掉下巴的事?

  他順著四小姐的目光向上望去,「我的媽呀——」

  不是媽,眼前這人可不是跟別的男人跑掉的他的媽,而是他的媽的兒子的老闆的男友!

  「韋先生!」

  言有意下意識地喊了出來,話音已落,他才想起來,身處清朝的他們怎麼可能見到穿著長袍馬褂,梳著條大辮子的韋先生呢?

  再瞥一眼四小姐那迅速變幻的神色,言有意趕緊跟那人道歉:「不好意思,認錯人了。」言下之意:你快點滾出我們的視線吧!

  偏生那人傻得看不出他的「言下之意」,腳步不但不挪開,反而朝他們更近了幾步,居然蹲下來了……

  原本坐在裡頭的王有齡瞥見兩人乾裂的嘴唇,不知哪塊心為之一動,端著自己剛要的茶水來到了門口。蹲下身,他將茶水遞了過去。

  「喝口茶,潤一潤吧!」

  四小姐動也不動,只是癡癡地看著他,一直一直看著他,似久別重逢,更像劫後餘生的相見。

  她這樣的眼神,這樣的舉止,這樣的神態叫王有齡失了主張,端著茶壺站在原地,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這廂正僵持著,胡順官忽然從茶館裡鑽了出來,見著四小姐和言有意,他頓時滿臉堆笑。

  「還真是巧了,這小半天的工夫,我們又見著了。」

  他這一出聲,驚醒了四小姐,她趕緊低下頭再不瞧王有齡一眼。胡順官沒察覺這其中的道道,沖茶館跑堂買了四個饅頭,接了王有齡手中的茶遞給言有意,「瞧你們還沒吃吧!這些……給你們,都給你們了。」

  言有意手裡捏著熱呼呼的饅頭,抱著滾燙的茶水,一種年底分到巨額花紅的喜悅從心窩躥至嗓子眼。也來不及道歉,他忙不疊地一手把饅頭往嗓子裡塞,一手將茶水往肚子裡倒。

  王有齡一瞧,這人是餓壞了,好心地勸著:「你慢點吃,別噎著了。」

  「誰要吃你的東西。」四小姐烏溜溜的眼珠一瞪,「我又不是要飯的。」

  一心為善的王有齡不知所以,胡順官自以為觸動了小姐的自尊,忙解釋:「沒人說你是要飯的,只是幾個饅頭,不值什麼的。」

  就因為不值什麼,她就更不能因為幾個饅頭而在王有齡面前失了身份,「茶——拿走,還有你的饅頭,我不要你們的施捨。」

  「事(四)小姐,人家似(是)好意,泥(你)……就別推事(辭)了。」滿口塞著饅頭的言有意話語不詳地咕噥著。

  「要你多話。」

  四小姐一個板栗敲在他腦門上,言有意索性用饅頭塞住嘴,這個時候說話沒有吃飯重要。

  胡順官努努嘴,「只是幾個饅頭一壺茶而已。」跟尊嚴無關吧!

  「尊嚴之事只大不小。」

  四小姐倔強的表情落到王有齡眼中,他的心頭竟湧起幾分讚賞。一個女兒家能有這樣的想法,實在不易,哪兒像采菊只知道做官捐錢當官家夫人——俗!俗死了!

  王有齡軟著聲說道:「就當是我請你吃的,好不好?」

  四小姐怔怔地回望了他一眼,驚歎不僅是他的容貌跟在現代的某人極其相似,連脾氣也有著驚人的接近。

  越是如此,她越是不想靠近他。下意識地向後縮了縮,這小小的動作未逃過胡順官觀察入微的雙眼。

  既然他們讓她如此不自在,不若兩不相干的好。他拉了拉王有齡,「我還要去拜會幾位老爺,你回家去嗎?正好順路,咱們一道走吧!」

  不管王有齡意願,胡順官硬是將他給拖走了。

  眼見著他們兩人消失在大街轉角處,四小姐沈沈地鬆了口氣,好半晌身子才恢復了些氣力。

  這一驚一嚇的,待緩過勁來,她才驚覺自己餓得連站著的力氣都沒了。身子一軟,她滑倒在地。手指像有自己的意識,湊上胡順官端過來的那碗饅頭……

  摸摸!摸摸——

  「饅頭呢?」

  四小姐瞪著空蕩蕩的碗,目光上移,移至言有意掛滿饅頭屑的嘴角,那鼓鼓的腮幫子裡塞滿的全是饅頭!

  「你給吃了!你全給吃了?」

  她的眼珠子差點沒爆出來,瞪著他的嘴,她的一雙手掐住他的粗脖子,拚命地搖啊搖啊,嘴裡還喊著:「你給我吐出來!你給我吐出來,你給我把饅頭吐出來——」

  她這頭掐著,他那頭直接將饅頭給生吞了下去,連點渣滓都不給她剩下,反倒是又叫又嚷的四小姐殘存的那點氣力在這場折騰下全沒了。

  順手抄起茶壺,喝口水填填肚子也好啊!

  拿起茶壺,她的臉色更難看了,晃蕩晃蕩茶壺,連水聲都聽不見。

  她掐著他脖子的手更緊了幾分,「你……你連水都沒放過?」

  「為了保住四小姐您的尊嚴,我私自決定——還是不留水給您喝了。」

  言有意拍拍過飽的肚子,一個飽嗝響響亮亮地竄到她的耳邊——呃!

  這傢夥吃到撐,她卻為了無謂的尊嚴問題餓得快暈了,她開始考慮他們倆之間到底誰吃飽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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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0-9-22 11:26:50

第二章 安身立命(1)  

  一間小院兩間瓦房,小是小了點,總比破瓦陋簷好多了。

  言有意滿意地看著自己的新家,手指這裡點點那裡劃劃,想著如何佈置自己在清代的第一個家。

  「四小姐,你住這間,這間朝南,光線不錯。我嘛……我住外屋,夜裡要是有個風吹草動的,我也能頂上一陣。」

  他的好意她心領了,可這一刻她實在是笑不出來。脖子上空蕩蕩的,那塊祖母綠到底還是抵押給了信和錢莊,換了五十兩銀子,拿出一部分買了這間小院,剩下的還得計劃著花,無論怎樣他們起碼得在這滿清的地盤上活下去。

  所以——

  「你現在就給我去找活。」四小姐遙手一指,就把言有意給指派出去了。

  言有意可是苦水裡泡大的孩子,當然知道不能就這麼坐吃山空,可現實擺在眼前,「我是學工商管理的,在這塊兒能幹些什麼?」

  「跑街、跑堂、夥計、苦力——你都可以試試。」做什麼都行,能賺錢就好,「別忘了,你現在可是一個人幹活養兩張嘴。」

  兩張?

  言有意豎起兩根手指頭來回比劃著,「為什麼是兩張?」

  「據我所知,在古代女人賺錢只有三種辦法,一是給人當丫鬟,二是做繡娘,三是當妓女——前兩種我做不來,最後一種我不屑做,所以目前只有麻煩你賺錢養活我這張嘴了。」她說得理所當然,誰要他住在她的屋裡頭呢!

  不等他細想,她直接將他推出屋去,「記得賺夠了今天的伙食錢再回來,不送。」

  沒見過老闆逼著員工另覓新工作,還得賺回錢來養老闆——這是什麼世道啊!

  算了,反正他也得找活養自己,看在四小姐當了祖母綠為他們找到住處的分上,他姑且養著她吧!

  這是不是意味著從今起,他可以對她頤指氣使?順便敲敲她的腦門,把這些年她賞給自己吃的那些板栗統統還回去?

  只是想想而已,言有意還怕萬一某天一個不小心回到現代,身為老闆的四小姐加倍還他以顏色呢!

  他還有十年的房貸要還。

  首要任務是找份活讓自己不會餓死在清朝——活人不會被尿憋死,他一現代人還能死在古代了不成?

  轉了大半天,事實證明,他這個現代人極有可能餓死在古代——苦力他幹不來,想進入商舖幫忙,人家只招收童工,薪水也少得可憐,別說是靠那點錢養活兩張嘴,連他這一張嘴都糊不飽。當鋪、錢肆招收的夥計薪水倒是不錯,可惜無人舉薦根本沒人敢要他這個外頭來的陌生人。

  在競爭如此激烈的現代社會,他都不覺得找份工作是這麼地……難!難於上青天!

  這會兒要是有壺酒該有多好啊,醉倒自己,徹底解憂。可惜手頭空得能竄出清風來,他連溫飽問題都暫未解決,哪還有閒錢買酒喝啊!

  退而求其次,就是弄根煙熏熏自己也好啊——這年代有煙嗎?

  說到年代……來清朝也好幾天了,他還沒搞清楚身處清朝哪個年代。上回胡順官說在南邊看過洋太太佩戴祖母綠,這華夏大地都來了洋人了,不會已到清朝末年了吧?

  這念頭在言有意的心頭變成一團熊熊大火,越燒越勇。摸摸腦門,他的腦海裡一瞬間閃過無數慘絕人寰的畫面——蒼天啊大地啊眾神啊,中國的反帝反封建戰爭是不是即將打響,他是不是很快就會淪落到戰火烽煙中,成為戰爭的犧牲品?

  越想手顫得越厲害,言有意慌慌張張地拽住身邊一人,「現在誰是皇帝?誰是皇帝……」

  「……別亂說話。」那人一把摀住他的嘴,將他拖到街角,「言有意,你是不是活得不耐煩了,大街上說這種罪不可恕的話。」

  居然知道他名字?!

  言有意定睛一看,「這不是胡大恩人嘛!」

  這還真是巧了,言有意隨便在街上拉住的那人居然是張熟面孔——胡順官是也。

  胡大恩人?胡順官茫然地傻笑,「這話是怎麼說的?我怎麼成了你恩人了?」

  「一飯之恩啊!您那四個饅頭算是救了我的命了,還不是恩人嘛!」在四小姐身邊這幾年,他的馬屁功夫越發的純熟,不過這回他說的話也不全是在拍馬屁。

  「一飯之恩?」胡順官不好意思地直撓頭,「我之前就懷疑那位四小姐出自名門,今天聽你這麼一說,我的猜測怕是真的。你看你一個跟在她身邊的隨從都知道這麼個典故,想她更是不簡單。」

  言有意只是順嘴說出「一飯之恩」這四個字,壓根沒想起來出自哪方典故,「胡大恩人不是也知道嘛!我瞧您也不簡單啊!」

  「我哪有什麼學問?」算上這次,他與言有意不過見過三回面,可每一次都是那般巧合。胡順官自覺他們算是有緣人,忍不住多說了幾句。

  「我怎能跟你家四小姐相比,順官本是安徽人士,幼時家貧,靠著幫人放牛為生。年紀稍長,才被一位遠親薦到杭州信和錢肆當學徒,我雖勤奮,也虧得肆主賞識,擢升為跑街。這一跑就跑了好些年,說白了就是一個錢莊的夥計。字認識得不多,書讀得更少,知道那麼點史實,全是從書場聽來的。」

  「那書場裡有沒有說,現在是什麼年……我是說年號之類的……」

  「咸豐十年啊!」胡順官好笑地望著他,「言兄這是怎麼了,連哪一年都不記得了?」

  廢話,一個現代人初到古代,天知道哪個皇帝什麼年號——言有意尷尬地笑笑,掩飾自己的情緒。

  可是,可是咸豐十年是哪一年?

  咸豐?咸豐……

  他反覆想著,仍理不出個頭緒來。他是讀經濟管理的,肚子裡那點歷史知識在高考過後全都扔給了高中班主任,誰還記得咸豐是清朝的第幾任皇帝,反正不是最後一任……可會不會是倒數第二任啊?那他還不是活不長嘛!

  言有意記得電視劇裡有演,慈禧太后一死,大清朝就快亡了。

  「慈禧太后還健在吧!」言有意眼睛瞪得大大的,直鉤鉤地瞧著他的胡大恩人。

  「誰是慈禧太后?」胡大恩人直鉤鉤地回望著言兄。

  「你不知道誰是慈禧太后?」那只有一種解釋,慈禧太后還沒登上歷史舞台——他瞬間鬆了一大口氣,「看樣子平平安安的日子還能過上好一陣呢!我不用擔心馬上死於戰亂了。」

  「太平?這日子可不太平。」胡順官接著他的話茬往下說,「長毛軍折騰好一陣了,眼看著就快鬧到杭州來了。」

  長毛軍?是八國聯軍還是英法聯軍,言有意腦子裡完全沒印象。想那麼多也是白想,他兀自感歎:「要是再找不到活幹,不等那什麼長毛軍鬧到杭州來,我跟四小姐就該雙雙餓死,以謝江湖。」

  「你在找活呢?」胡順官滿臉關切之情,「我看你該讀過些書吧!」

  「大學本科經濟管理專業,畢業成績足可以考研,不過考慮到經濟情況,我還是決定早早出社會,工作了再說。」

  言有意得意洋洋,滔滔不絕說了一大通,胡順官愣是沒聽大懂,不過有個意思他聽明白了,就是言兄讀過很多書,絕對是個跟王有齡差不多的有學問的文化人。

  這下他反倒為難了,「言兄如此才幹,要你做個錢莊夥計怕是太委屈你了。」

  錢莊夥計?這不正是他找了半天,因無人推薦,錢莊不收他的活嘛!

  言有意趕忙擺手,「不委屈,不委屈,只要能找個活幹,做什麼都行——先站穩了腳跟,以後再圖發展嘛!」在現代那麼悲慘的生活環境,他都能出人頭地,總算過起了人上人的生活,在這大清時代,他就混不出個人模狗樣來了?

  不過,有個問題——做上等人的走狗算人上人嗎?

  他那變幻莫測的神色讓胡順官看得一頭霧水,總之他很想得到錢莊夥計這份活就是了。他拍著胸脯給言有意打保票,「我去跟東家舉薦,反正錢莊正缺夥計,你就等著明天上工吧!」

  「真的?那太感謝你了,你真是我的恩人啊!」

  言有意拉著胡大恩人的手,久久不肯鬆開,堅持請他去家裡坐坐,「一呢是認個門頭,以後咱們之間也好有個來往;再就是請你在家吃頓便飯,我倒想請你上酒店……啊,我是說館子,可惜沒錢,只能在家裡隨便吃點。」

  他都說倒這分上,胡順官再推辭就不好了,索性大大方方地登門上他的新家瞧瞧。

  這到底是誰請誰吃飯?

  胡順官盯著滿桌子的飯菜,哀歎連連。到了言有意的住處,裡外一看,別說是現成的飯菜,連燒菜的調料都沒有。

  接下來,言有意聲稱他初來乍到,不知道在哪裡買這些東西。身為地頭蛇的胡順官,自然義不容辭地領著他上了街,又是買米又是買菜,附帶著把一應生活用品——柴米油鹽醬醋茶全都備齊全了。言有意一摸身上,說錢在四小姐跟前,他身邊一個子兒都沒有。

  沒關係,胡順官付了,只當是賀他喬遷之喜。

  待回了家,一切準備停當,言有意很不好意思地搔頭道:「做飯我會,可我不會生火。」

  不會生火!他居然不會生火!

  這還真就是大家裡出來的小廝都比尋常人家的百姓高貴啊,竟然不會生火。胡順官好人做到底,又是教他生火,又是幫忙做飯。

  這好不容易一頓飯上了桌,胡順官已累得連吃飯的氣力都沒了。

  言有意可不跟他客氣,大口扒飯,大口吃菜,先餵飽自己,再跟他的胡大恩人賠禮道謝。

  「今天真是不好意思,害你又出錢又出力的,這份恩情我記下了,來日我言有意定當加倍報答。」他前生坎坷,人就遇多了,像胡大恩人如此慷慨爽快的好人,他還是頭一回遇到。

  胡順官自打做了錢莊夥計,接觸到形形色色的人,他總覺得做生意寬厚為本,多交一個朋友便多一條路。至於報答之說——他這樣的下等身份,能幫到的人必然更加不堪,基本不會有報答的能力。即便某日得了富貴,人往往是可以共甘苦,不能同富貴,這世上有多少人能記住別人的恩德——所以報答之說,不提也罷。

  想提的倒有一人——

  「言兄,那位四小姐姓什麼,祖上是官還是世代書香?」

  「別言兄言兄地叫我,」聽著彆扭,「你還是叫我有意吧!直接稱呼我『言有意』也成。」四小姐都是這樣叫他的,聽習慣了。

  提起四小姐,「她家祖上可不是當官的,我們那……那地方有規定,經商的人家不能做官,否則容易弄出個官商勾結,妨礙商場正常運轉秩序。」

  莫非真是非常人家出非常人,言有意一通話胡順官大多沒聽懂,只知道四小姐出自富貴人家,怕還不是一般富貴呢!

  只可惜淪落到如今這樣的境地,這倒讓胡順官想起一個人來——王有齡家的采菊——她生得怕還沒有四小姐富貴,家裡沒落了,臨了還攀上王有齡這樣的官老爺,雖算不得真正的官夫人,可自覺比尋常人家的女兒高出一頭。

  這位四小姐,沒尋個高枝攀上去嗎?

  「生在這樣的人家,四小姐怕是早定親了吧!」

  胡順官試探的口吻倒讓言有意聽出道道來,「我的胡大恩人,你不會是對四小姐有意思吧!」

  人家是什麼人,哪裡輪得到他動念頭,胡順官羞赧地搖搖頭,「不是不是!只不過她跟我一位故人長得幾乎一模一樣,所以忍不住多嘴問個幾句……」

  言有意早已認定胡順官對四小姐別有深意,要不然怎肯這樣幫他們?他揣摩著胡大恩人為人真是不錯,要是四小姐能跟他有個結果,倒也不錯,好歹在清代他們算得人照顧了,他可樂見其成得很。

  「四小姐沒定親呢!」

  「她看著也有二十了吧!這樣知書達理的小姐怎麼可能沒定親呢?我不信……」

  「四小姐倒是有個相好的男人,不過一直沒落個結果。」生怕胡大恩人就此打了退堂鼓,言有意趕緊地慫恿,「我瞧著那男人不怎麼樣,看中四小姐家財是真,其他的……」

  「其他的用不著你多嘴。」

  當事人氣鼓鼓地從外面殺將進來!

  初來清朝,好不容易安定下來,四小姐上街繞了一圈,熟悉熟悉今後要生活的年代,要認真活出一段全新人生。

  沒有財力做支撐,沒有顯赫的家事背景,別說是做回原來的四小姐,她連找個養活自己的活兒都難。嘴上雖說要倚靠言有意,心裡面她早就打算給自己謀條生路。若有可能,她希望東山再起——在這百年前的大清國裡。

  人忙一點倒好,忙一些會忘記很多不必要的情緒和雜念,而她以為已放下的那些不快在踏進家門的那一瞬間就被胡順官沒來由的幾句話打翻了。

  「背後說人是非,你們是街邊一對長舌婦嗎?」她嗔道。

  所謂拿人的手短,吃人的嘴軟——吃了胡大恩人做的飯,又拿了人家這麼些東西,言有意自然要幫人家說話。

  「四小姐,人家是好意關心你,咱們在這裡人生地不熟的,多虧了胡大恩人幫忙。」

  胡大恩人?這什麼人就隨隨便便成了她的恩人?四小姐可不買這個賬,「這是我家,麻煩你出去。」

  「四小姐?人家是來賀我們喬遷之喜的。」言有意忙擺出胡順官的好處來,「你瞧家裡添的這麼些東西,全都是人家買的。這桌子菜也是人家親自下廚做的,你快嘗嘗,快嘗嘗——真的不錯。」

  胡順官瞧出四小姐臉色不善,趕忙起身告辭,「我出來也好一陣了,眼看天色漸晚,我也該回來了。你們剛搬家,一定有很多東西要收拾,下次我得空再來看你們,走了!走了啊!」

  不管言有意再怎麼留,胡順官還是堅決地離開了這間小院。

  少了一個人,家裡頓時清朗了許多。沒有人在那裡嚼舌根,四小姐心裡舒坦了,卻輪到言有意胸中不快。

  「你這是幹嗎?」

  「我的家,我愛趕誰走就趕誰走。你要是不高興,跟那位胡大恩人一起走好了。」她的驕橫一如從前,不因財富的消失而改變。她才不相信這世上有無緣無故幫人的大恩人,還不知那男人是看中她哪一點了,想從他們身上得到些什麼好處,達成些什麼目的呢!

  只要一想到母親親手為她戴上脖子的祖母綠進了胡順官所在的錢莊,她就氣不順,更別說這男人還在背後查探她的感情之事——那是四小姐最不能容忍別人觸碰的一塊心病。

  「什麼胡大恩人,他是你的恩人,你跟著他過啊!」

  「他幫我在錢莊找到了工作,有了這份活,起碼咱們倆不用坐在這裡等著餓死了,可不是大恩人嘛!」這女人怎麼這麼不懂事?

  「那是你的恩人,不是我的,這是我的家,我不歡迎他坐在我的家裡。」什麼長得像他的一位故人——沒想到這種蹩腳的泡妞方法在清代就有了,「你要是再在背後道是非說長短,你也跟他一樣,給我出去。」

第二章 安身立命(2)  

  都到了這個時候,這女人還在這裡擺譜充胖子,言有意不客氣地跟她翻臉,「我說我的四小姐,麻煩你搞搞清楚。我現在不是你的下屬,不靠你給我發薪水了。說不定,你以後還得靠著我吃飯呢!拜託你以後跟我說話客氣點。」

  四小姐滿面茫然地瞪著言有意,不敢相信他會用這種口氣和這副態度跟她說話——這傢伙幹嗎?想造反嗎?

  他曾無數次地在夢裡用這種態度配合以上措辭大罵她,沒想到真的說出口,心裡還真有點怯怯的,除此之外就只剩下……爽快!實在是太爽快了!

  瞪著我幹什麼?你再瞪我,我也不會怕你——言有意理直氣壯地瞪回去。

  兩人在眼神中僵持不下,片刻之後,四小姐一扭頭——走了。

  這這這……這是什麼意思?

  言有意傻愣愣地望著漸行漸遠的背影,忍不住喊道:「你……你這麼晚了,還出去?沒……沒路燈容易摔哦!」

  她頭也不回大步流星朝外走。

  言有意緊張地跟到門口,見她還不停步,這會子真急了,「你到底去哪兒啊?」

  「找工作養活自己——我不吃你的飯,也不受你的氣,更不領那個胡大恩人的情。」

  她一扭頭,消失在清朝的夜色中。

  沒有路燈的夜晚黑極了,天上的月色依稀照著腳下的路,仍是不甚分明。她一路走來,亮堂堂的亭台樓閣不是秦樓便是楚館,遠遠的便能聞到脂粉香氣,光是那股味便足以把七尺胖男人給熏倒了。

  嘴上說要找活,遙望著歌舞聲聲的出處,她的腦中更顯茫然。

  若此刻身在屬於她的那個年代,就算沒了集團的身份,少了與身俱來的那麼些財富,她依然可以靠著學歷、能力、資歷找到一份適合自己的工作,即便無法大富大貴,養活自己還是綽綽有餘。

  可惜,身在清代,她這樣的女子可以做些什麼呢?

  靠著言有意沒尊嚴地勉強活著,還是索性像個叫化子似的卑賤地捱著日子?

  她不要,這樣活一輩子,那還不如在墜入西湖的瞬間死了算了。

  如果再一次墜入西湖,不知道是否能再一次穿越時空,回到那個屬於她的年代?她有種躍躍欲試的心動……

  站在西湖邊,那一剎那,她的腦子空蕩蕩的,兩隻腳像有自己的意識,慢慢地……慢慢地向湖水挪去,鞋底已濕,她仍是渾然不覺,依舊朝水邁去,一步一步……

  「姑娘,何事讓你如此想不開?」

  一雙靈巧的手摟住了她的腰,沒等四小姐藉著月色看清來人的面目,那雙手微使巧勁,她整個人被帶著飛上了湖面,飄飄然飛到湖上停著的一艘精妙畫舫中,動作之快讓她以為自己在拍武俠片。

  可不跟武俠劇似的嘛!她居然飛起來了噯!

  好不容易站穩了腳跟,四小姐定睛看向那位帶她飛起來的人——面白鼻挺,目光炯炯,站立於船上身姿挺拔,英氣直逼人心。

  「你……」

  「要不是本少爺,這會兒姑娘該掉進西湖,污了這片水了。」

  那人說話時聲音粗啞,有點像到了變聲期的小男生。聽這聲,四小姐「噗嗤」一聲倒是先笑開了,那人看在眼裡頓時失了主張。

  「你笑什麼?」一個求死之人忽然笑開了,今夜莫不是救了一名瘋子?

  那人瞧著她的眼神甚是驚恐,看在人家好心救她的分上,四小姐忙擺擺手解釋:「我笑你明明是個女兒家,還一口一個本少爺,故意粗著嗓子裝男人——奇怪死了。」

  「你看得出我是女兒家?」粗啞的嗓音不見了,轉瞬間變換成清脆的女兒聲,「你當真看得出?你怎麼會看得出呢?不可能啊!你不該看得出的啊!」這女扮男裝自稱少爺的怪人滿臉堆著不信,「我一身男裝出出入入好些年,就沒人識得我是紅妝。」

  那該說她扮得太好,還是古代的人太過單純?四小姐忍不住戳穿她的漏洞:「你雖是一身的英氣,可你沒有喉結,不是女兒家,難不成是太監?」

  「可我也沒有耳洞,一般女兒家都有耳洞的。」說了這麼久還沒認識一下呢!帥氣的小姑娘搶先開口,「平時大家稱呼我酣少爺,你認出我的女兒身,跟我的家人們一樣叫我『酣丫頭』好了。」

  「我的家人叫我……」她一身貧民打扮,再自稱四小姐實在不像,「我姓烏,家中排行老四,你叫我阿四吧!」

  「阿四?」酣丫頭試著叫了叫,「阿四!阿四——叫著就親切,我好像跟你特別投緣。」

  在屬於四小姐的那個年代,家裡堂兄弟、表姐妹倒是一大籮筐,可一來她忙於經營家族生意,二來那些兄弟姐妹一個個盯著她屁股下面的位子和集團年底的分紅,親情早已成了最最淡漠的東西,面前這位憨直頑皮的酣丫頭倒是激起她無限好感。

  四小姐無意識地冒出一句:「大概我跟你一樣沒打耳洞吧!」

  酣丫頭盯著她的耳朵仔細一瞧,「還真是的噯!你怎麼會沒打耳洞呢?」

  「為什麼一定要打耳朵?耳朵上有很多穴位,弄得不好會傷到自己的五臟六腑。」真正的原因是——她怕痛啦!

  她這麼一說,正對了酣丫頭的胃口,無限崇拜頓時升上心頭,「阿四,你懂的可真多,跟那些沒見識的女人完全不一樣。你家裡一定非同尋常吧!」

  「我家經商的。」

  經商?瞧阿四的見識的確像是大戶人家出來的,可看她這一身粗布爛衣,可不像出自富貴人家,「你家……如今敗落了?」

  阿四沉靜了片刻點頭對曰:「算是吧!」她在這個年代連家都沒有,可不是徹底敗落了嘛!

  「你到湖邊尋死是因為這個?」酣丫頭問得小心翼翼,她可不是真的憨傻之流。

  尋死一說,以阿四視尊嚴為上的性格才不會承認呢!但又不能告訴酣丫頭,我想跳進西湖,看能不能再次穿越時空,回到屬於我的那個時代。

  她隨口找了個托詞:「我只是藉著湖水的沁涼想讓腦子清醒一下,想清楚家敗落了,我今後的生活該如何繼續下去。」

  「你沒地方去?」

  阿四剛想否認,心中藏著火熱的酣丫頭立刻拉起了她的手,「去我家吧!我阿爹總說我成日裡混在男人堆裡,身邊連個閨中密友都沒有。我不愛跟那些腦子裡只裝著三從四德、夫家公婆的女人混在一堆。可你不同,你是這世上難得一見有見識有膽識的奇女子,今日難得遇上了,我定要綁你去我家做客。」

  「只怕是不大方便吧!」她根本還沒搞清楚這酣丫頭是什麼來頭,就隨隨便便跟她去家裡,阿四怎麼想都是不妥。

  怎奈,身在賊人的船上,不擅游泳的阿四隻能屈從在酣丫頭的熱情攻勢下,被迫上了她家門。

  「這就是你家?」

  自打阿四進入偌大的大門,邁過斗高的門檻後,她的心裡就不停地犯嘀咕。

  這裡進進出出全是男人,且還是五大三粗、坦胸露背的男人——阿四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進了土匪窩。

  「進來吧!進來吧!」酣丫頭摟著她的肩膀,愣是將阿四給拖進門去。

  阿四四下打量著,這酣丫頭的家可真大,幾進幾出都還在外面繞,沒能進入內堂。這一路上不時地有紋了身的莽漢從身邊擦肩而過,在見到酣丫頭的時候,都畢恭畢敬地停下來問好。

  一邊走,酣丫頭一邊介紹起來:「我家平日裡進進出出的人很多,大部分都是幫裡的兄弟,再就是來談買賣的人,整日裡鬧哄哄的。」

  聽她這麼一說,阿四更加肯定自己誤入了黑社會!沒想到從前二十多年過得循規蹈矩的她,闖入清代的經歷還真離奇呢!

  正想著,那邊傳來一陣男人粗著嗓子的咆哮:「不做不做!這生意老子不做了,就這個價錢你拿出去問問,誰肯賠本誰替你做去,反正老子是不接手了。」

  酣丫頭蹦蹦跳跳朝聲音傳出的方向跑了過去,溫聲軟語地勸慰著:「阿爹,這又是誰惹您老人家生氣了?」

  惹她老子生意的主正杵在那裡尷尬地咧著嘴笑呢!「酣小姐,我們哪有膽子惹威爺生氣,靠威爺罩著這麼些年,我們感恩都來不及,哪裡敢惹他老人家?這不是被逼得沒辦法嘛!」

  酣丫頭微瞇著眼望向來人,「我當是誰,原來是豐盛行的程當家啊!又來求我阿爹幫你運生絲給那些紅眉毛綠眼睛的洋鬼子?」

  隔著幾步站在門外的阿四這回倒是聽出點門道來,莫非酣丫頭的阿爹是跑碼頭搞運輸的漕幫人士?

  古代是有個漕幫吧!若她從電影電視裡看到的東西還有點歷史根據的話……

  她的猜測很快得到了證實——

  「程當家的,你當我們漕幫是善堂,還是一幫傻鳥。你出的這個價別說是賺錢,就算想讓跑船的兄弟們吃頓好的都困難。前幾回,我們接了你的生意,圖的是日後豐盛行若有大生意,還當想著我們漕幫。可這幾年,大生意一個沒接到,這運生絲的賠本買賣倒是做了好幾趟。今年又來求我們?你也好意思啊?」

  酣丫頭接過阿爹的煙桿,有一下沒一下地敲著程當家的肩頭,程當家還賠著一張笑臉討好著小丫頭。

  「這不是沒辦法的事嘛!現在洋人出的生絲價格極低,農戶們賺不到幾個錢,我們豐盛行也是搭著賠本買賣在做呢!要是再不把生絲運出去,那些生絲就得爛在庫房裡。威爺啊,您是不知道,這每天找人翻動那些生絲就得花上百兩銀子啊!要是能賺到錢,我們也不會撕下臉面跑來求您不是。」誰放著大爺不做,跑來做龜孫子?

  「你們有你們的難處,我們漕幫有我們漕幫的麻煩,所以這活咱們不接,您還是另覓別家做這趟生意吧!」端茶送客,酣丫頭倒是毫不客氣。

  要是還能找到別家做這趟生意,程當家還會老臉皮厚地跑來吃一個小丫頭的鱉?以漕幫威爺的實力都接不了的生意,還有誰能吃得下來?

  「威爺,看在那麼多農戶都急等著這筆錢活命的分上,您就行行好,全當是做善事了。」

  威爺才不跟他客氣呢!臉一拉趕起人來:「我們都做了幾年善事了,還做?要是一個個都像你們豐盛行這樣,我漕幫的兄弟喝西北風去?」給豐盛行那麼低的價,別的商家也盯著呢!要是整個行當的價碼都拉下來了,他漕幫百年基業就危險了。

  這一點,酣丫頭倒是沒反應過來,門外那個經商多年的阿四可不糊塗,威爺動氣趕人的真正原因怕指在此。

  「其實這生意也是有做頭的。」

  阿四不聲不響從門外現了身,酣丫頭趕緊把她介紹給阿爹:「阿爹,阿爹,這是我新認識的朋友——阿四!她家原來是做大生意的,很有見識哦!」

  能被他閨女稱讚的姑娘肯定不簡單,威爺不敢怠慢,「姑娘,你倒說說這生意怎麼個做法?」

  「漕幫運貨跑兩頭,滿船出去,空船回來。若是只跑一頭,那費用自然大。若是兩頭帶貨,那又另當別論了。」

  「這話是怎麼說的?」

  阿四細細分析道來——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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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0-9-22 11:28:01

第三章 入主漕幫(1)  

  「咱們將杭州的生絲運往廣州,再搭些那頭的貨回杭州。那天我上街細瞧了瞧,如今廣州沿海很多洋貨頗受這邊富商貴冑的喜歡,這趟去廣州不妨運點精細貨給這邊的商行。」

  阿四滿心說著自己的盤算,「我前幾日在錢莊的時候聽那裡的老闆說過,沿海的精貴貨就因為其貴重,商行裡的店家不敢托運,怕在路上有個閃失賠了老本。若是漕幫能將那些貨運到杭州讓商行的老闆來挑選,定有人肯出大價錢買。這樣算下來,雖也是跑了一個來回,可賺兩頭的錢。雖賺得少點,但兩邊加起來也就不少了。」

  經阿四這麼一分析,酣丫頭第一個表示贊同:「噯,這個辦法不錯。阿爹,咱們從前怎麼沒想到呢?」

  「咱走的是水上的買賣,這麼多年漕幫只顧替人運貨送貨,什麼時候想過自己販貨?姑娘,你這話倒是點醒了我。」自家閨女的眼光果真不錯,威爺發現眼前這位穿著粗布衣裳的阿四小姐果然非同尋常。

  「程當家的,你所有的生絲,我包運了。」

  「謝謝威爺,謝謝酣小姐,謝謝!實在是太感謝了。」這一天他能省上百兩銀子呢!程當家的自是感恩戴德。

  酣丫頭才不領他的情呢!「我說程當家的,你該謝的可不是我們,而是阿四小姐。」

  程當家的趕緊轉過身對著阿四又是作揖又是鞠躬的,阿四隻是淡然一笑,沒放在心上。歡天喜地的程當家帶著笑走了,阿四自覺也到了該離開的時候,索性告辭:「我看漕幫幫務繁忙,我在這裡怕會妨礙到你們,先走了。酣丫頭,咱們有緣再會。」

  「別走別走!」酣丫頭雙臂一升攔住她的去路,「我說了請你來家裡坐坐,你連杯茶都沒喝,這就要走怎麼行?我定要留你在家多住兩日。」

  「怕不太方便吧!」莫名其妙住到別人家裡,那可不是她的風格,「我先回去,有空咱們再聚就是了。」

  「我說阿四小姐,這回不僅是我閨女要留你住家裡,我也要留你。」威爺一本正經地說道,「我們漕幫兄弟眾多,可就缺個出謀劃策的……官府裡那樣的人叫什麼……師爺!對,就是師爺。我看你有腦筋,有見識,這個位置非你莫屬。」

  阿四不相信地瞪大雙眼,「我?做你漕幫的……師爺?」

  她還沒說什麼,酣丫頭第一個叫好:「對對對,就這樣好,這樣我就可以經常見到你了。」

  「可我一個女人做你漕幫的師爺?」這即便是在屬於她的那個年代,讓一個女人跑到黑社會某幫派做軍師,也是不大可能的,更何況在這男尊女卑的清代社會——這漕幫老大還真不按常理出牌。

  威爺以為阿四看不上他這不入流的漕幫,還加緊遊說:「阿四小姐,我一看你就是讀過書,有過大見識的人。咱漕幫的兄弟雖然粗陋,但絕對講義氣,重感情,萬不會虧待你的。」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一個女兒家在漕幫裡指手劃腳的,大伙能買我的賬嗎?」

  酣丫頭趕忙上來打消她的顧慮,「這有什麼,我也是女兒家,日後還要掌管這偌大的漕幫呢!現在由你幫我,正好。」

  「可我壓根不熟悉漕幫的事務,如何幫得了你?」

  阿四真正的意思是,我初來清代,對這裡的一切全然陌生,雖說經商賺錢是她的老本行,可換到不熟悉的清朝,她怕自己就幫不上什麼忙了。

  威爺拍拍阿四的肩膀,打斷了她的自慚形穢,「我威爺雖沒讀過什麼書,但一生閱人無數。我看得出來,阿四小姐絕非池中物,他日必成大氣。我漕幫能請到你一時,是我閨女的面子大,也是我漕幫鴻運當頭,阿四小姐你就別再拒絕了。」

  酣丫頭將她的手握得緊緊的,「我相信你的能力。」

  不知是不是在西湖裡泡的時間太長,來到清朝這麼幾日,阿四的手還是頭一回有了溫度,她整個人漸漸溫暖起來,因為面前這個心無城府的小丫頭。

  「好,我留下。」

  至此以後,四小姐在清朝有了一個全新的身份——漕幫大管家。

  「小言,發什麼呆?還不快點給蔣老闆倒茶!」

  被點到名的言有意忙不迭拿了茶壺跑過來給錢莊的貴客端茶倒水,就差沒捶背敲腿了。虧得清朝不流行捏足,要不然他還得伸手去捏那死胖子的腳指頭。

  他在錢莊幹了幾天才發現,所謂的錢莊夥計不過就跟現代社會的服務員差不多,專門伺候那些錢莊的大客戶。想想還是現代社會好啊,銀行可沒人幹這種活吧!

  可為了賺錢養活自己和四小姐那張刁嘴,他忍了,這大概就叫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吧!

  問題是,現在那張刁嘴消失了,被他一頓氣話給氣走了,到現在仍不見蹤影。已經好幾天了,她一去不回,連句話都不留。

  若是在現代,他才不會擔心她大小姐跑哪兒溜躂,可這是古代,身邊又沒幾個錢的四小姐能跑去哪裡呢?

  他忍不住就擔心起來,雖在錢莊幹活,可心思卻全然不在這裡,跟那個不知跑哪兒去的四小姐一起——飛了!

  胡順官老遠地就聽見大掌櫃吆喝言有意的吼聲,好歹是他帶進錢莊的人,他覺得自己有義務關照他。

  悄悄將言有意拉到一旁,他悄聲問道:「言兄,我怎麼瞧著你一副心神不寧的樣子?出什麼事了,還是你惹了什麼亂子?你跟我說,到底我地頭熟,也能幫你想想辦法,出個主意什麼的。」

  「胡大哥你來得正好,我正有事想麻煩你——四小姐不見了。」

  「啊?」胡順官吃了一驚,「怎麼會不見了呢?」

  「就那天,那天她把你趕走以後,我跟她爭辯了幾句,她就走了,這一走就再也沒回去,都好幾天了。」急得他這頭汗啊!

  胡順官一邊安慰著他一邊追問:「她在這裡有什麼相熟的人嗎?」

  清朝還存在其他從現代社會墜落到此的人嗎?言有意頭搖得跟撥浪鼓似的,「若是有熟人可以投靠,她決不會抵押那塊祖母綠買間小院住著。她連這邊的路都不熟,我真怕她走丟了,正蹲在哪裡等著我把她尋回家呢!」

  「她對這裡不熟?那倒也好辦了,一定走不了多遠的。」胡順官還想再問點什麼,那頭大掌櫃已催上了,他只得丟下話來:「我現在得去收幾筆銀子,忙完了手上的活,我就帶你去這四周找四小姐。你別急,認真做事,別再惹大掌櫃生氣了。」

  有了胡順官的這番話,雖說依舊沒見到四小姐的蹤跡,可言有意的心裡卻一下子踏實了下來。他發現胡順官總能給人一種特別的安全感,說來也怪啊!

  這頭胡順官出了錢莊,直奔客人府上——漕幫的威爺手邊多了幾筆銀子想存入信和錢莊,拖人捎了話來,他趕著過去收銀子,做成了這筆買賣,這個月他又能多拿點花紅。

  胡順官馬不停蹄地趕去漕幫老大威爺府上,剛跨入大門遠遠地就看到一張熟悉的面孔。那模樣頗似四小姐,身形也相近,可這一身男裝打扮……

  他不敢冒昧,緊趕了幾步走上前去探問:「不知這位先生如何稱呼……」

  「別瞧了,也別看了——我是誰,你胡順官還不知道嗎?」

  這是他們第四回還是第五回見面?每次都見得很是湊巧,巧得連阿四都覺得這怕就是傳說中的孽緣吧!

  不是因為他,她也不會跟言有意拌嘴;不跟言有意拌嘴,她也不會跑到西湖邊上去清醒大腦;不去西湖邊,便不會遇上酣丫頭;沒遇上酣丫頭,她也沒法子在威爺面前展露自己的才能,自然也就成不了漕幫的大管家。

  算起來,她能在清代安身立命,還全虧了這位胡順官呢!

  「可你……四小姐你怎麼會在這裡?」一個女人進了漕幫,還一身男裝打扮,叫他如何不奇怪。

  「以我這身打扮,你叫我一聲四小姐實在太奇怪了,你還是稱呼我四先生吧!」

  她甩甩寬大的袖袍,真不明白古人為什麼要費這麼多布做衣裳,既浪費布,也容易把自己給絆死。說不定很多所謂投湖而死的人只不過是站在湖邊望望風景,只因衣裳前襟太長,一不小心就把自己絆進了湖裡——淹死了。

  說來說去,她還是沒告訴他,她怎生莫名其妙就以一身男裝打扮站在滿是男人的漕幫幫主府上,「可你怎麼會在這裡?」

  「我以為你進了這道門首要該問的問題是:漕幫的威爺為何特意叫你來收銀子。」阿四睇了他一眼,沒再多話。

  胡順官書是讀得不多,可能做上錢莊的跑街,自是八面玲瓏,心思通透。聽她這麼一說,頓時領悟過來。

  「是你向威爺推薦我信和錢莊的?」

  「準確說是推薦信和錢莊的小胡先生。」她把袖袍當扇子,有一下沒一下地甩著,那點風正好讓她時刻保持清醒,「我和言有意初到此地,再怎麼說你也幫了我們不少忙,這次就當我還你人情吧!欠錢容易還,人情這東西……我最不喜歡欠別人了。」

  阿四隻說了勸說威爺將銀子放給胡順官去存的原因之一,身為一個管理著那麼大一家集團的行政總裁,她絕不是拿生意當人情隨便給的人。之所以把銀子交給胡順官的另一個重要原因是:她相信這個人。

  這個人寬厚仁德,做事為人踏實可靠,他的這種人格魅力讓他擁有一幫足以交心的朋友,也贏得了大眾良好的口碑,而這些都是他日後成大業的重要財富。

  結交這樣的人,對漕幫日後的發展必有好處。

  人情做不得生意,賺錢靠的是智慧,阿四既然做上了漕幫大管家的位置,定當為漕幫謀發展,她不可辜負威爺和酣丫頭的殷切期望。

  「跟我去取銀子吧!總共五百兩,你點數後拿去。」

  胡順官千恩萬謝,臨走前倒想起言有意拜託他的那檔子事了,「四小……四先生是打算住在漕幫,還是回小院去?你走的這幾天,小言很擔心你。」

  言有意也會擔心她?阿四滿臉不信,「我現在不是他老闆了,也不能再發薪水給他,他還惦記著我幹什麼?」

  知道她是與言有意吵架之後負氣離去的,胡順官免不了要給二人調停一番,「小言是真的擔心你的安危,我看得出來,他是真心關心你。畢竟相識一場,說一點情意沒有,怎麼可能?」

  他這話倒是說到她心坎上了,在這清朝咸豐年間,她和言有意這兩個從現代誤闖入其中的人是彼此唯一的倚靠。

  這是無法抹殺的感情。

  長歎一聲,阿四淡然一句:「你轉告他,我初到漕幫,還有許多事急待熟悉,等忙完了這陣子,就回去住。」

  「那自是好!自是好的……」胡順官滿面堆笑,高興得好像自己找回了親人似的。

  阿四望著他那副真心流露的笑容,不覺莞爾——為了兩個不相干的人高興成這樣,這人還真是奇怪呢!

  揣著五百兩銀子,胡順官一路謹慎小心地往錢莊趕,必須銀子入庫他才放心。若是趕得及言有意沒走,他還要轉告他四小姐的一番話。

  路過茶館的時候,沒來由闖出一陣爭執聲,胡順官向前探了一眼,沒想到與跑堂的吵架的正是王有齡。他臉上青一陣白一陣地嚷嚷著:「我就願意坐這兒!我就願意!你去官府告我去,去呀——」

  王有齡的性子本是懶與人鬥嘴,更別說是跟一個市井小民了,這是怎麼說的?

  胡順官趕緊上前拉開他,「有齡,有齡,少說兩句,跟他這樣的人慪什麼氣啊?」

  他這頭歇了,跑堂的那頭反倒氣焰囂張起來,指著王有齡的鼻子罵罵咧咧:「你是大老爺,你別成天霸著茶館的位子喝開水啊!點一壺茶就坐上一整天,還不斷地要我給你添水。有錢你換壺茶,來份點心,熱壺酒喝喝。沒錢你還充大爺,你充個屁啊!」

  「這廝實在可惡!可惡——」

  王有齡衝上去要撕那跑堂的嘴,幸而胡順官一把拽住了他,才沒鬧出人命來。他凶了跑堂的一頓,又說了掌櫃的幾句,隨即拉著王有齡進了茶館,要了一壺酒,再點上幾個好菜,掌櫃的立馬賠著笑臉向王有齡道歉。

第三章 入主漕幫(2)  

  胡順官打發了掌櫃的,轉過頭念起王有齡來:「您一個讀書人,跟他個白丁叫什麼勁?今兒個多喝幾杯,全當我給你賠罪了。」

  酒上來了,王有齡丟了酒杯,取了碗,直接倒上滿滿一碗,一口飲盡,他原本青白的臉頓時一片緋紅。

  他一連喝了三碗,胡順官奪下了酒壺,「你別光喝酒不吃菜啊!咱們朋友這麼多年,藉著這酒說說話,有什麼話你儘管跟我說就是了。」

  「還有什麼好說的?」王有齡自嘲地笑著,「如今連一個跑堂的都可以對我說三道四,我還說什麼?還是不說的好,不說的好啊!」

  胡順官知他心裡苦悶,故拿話開導他:「你再怎麼說也是一個捐了官的老爺,不過是等著補缺罷了。怎麼能跟那種人計較呢?」

  「我?還老爺?」王有齡指著自己直搖頭,「你知道采菊在家裡是怎麼說我的嗎?她說我這樣官不官、民不民的,只知道在家裡坐吃山空,眼見著祖上那份產業都給我敗光了,還不如找你們錢莊借點銀子或做點小生意,或開館授課,總比閒著等死好——我十年寒窗苦讀,竟然落到這分上,不說了……不說了……」

  他就是不願在家聽采菊嘮叨才跑到茶館裡來喝喝茶,看卷書,沒想到反而被一個跑堂的小廝數落一通,引得眾人看盡他的笑話。

  他這樣還叫讀書人,還是一個捐了官的老爺嗎?

  王有齡只顧悶頭喝酒,再不說一句話。

  他的苦悶胡順官豈會看不出來,做了這麼多年的鄰居,王有齡是個什麼樣的人,他再清楚不過——借他錢做生意,基本等於拿錢打水漂,連個響聲都不定能聽得到。開館教學倒是他所長,可那也只能混個溫飽,如何收得回錢來。

  「不若拿銀子去補個缺吧!」

  胡順官的建議換來王有齡一陣的搖頭,「上回咱們哥倆就議過了,補個缺少說得五百兩銀子。我即便把那點房產田產全抵押了,誰肯借我五百兩?」

  「我借。」

  王有齡又是一陣苦笑,「即便你肯,你東家哪肯做這等虧本買賣?」

  「我私下裡借給你好了。」

  正說著,一道聲音猛地插了進來——

  「私自借貸可是錢莊的大忌。」

  胡順官一扭頭,沒想到來者竟是身著男裝的阿四,「你……」

  阿四揚了揚手中的食盒,「好歹我新任漕幫大管家,得了點錢買點好菜回去請言有意吃飯,也不枉我和他相熟一場。」順便告訴他,就算沒有烏家顯赫的背景,就算是在這人生地不熟的清朝,她也一樣有辦法不靠任何人活下來,並且活得比誰都滋潤。

  只是沒想到,碰巧在這裡遇上胡順官和王有齡,更沒想到他們倆在這裡相談私下借貸的密事。

  「我好心提醒你一句,你若敢私下借貸,他日東窗事發,你不僅得離開信和錢莊,全天下的錢莊都不會收你。你過往積累起的一切聲望將就此付諸東流,說不定你這一生將就此終結。」不是危言聳聽,縱橫商場的阿四太清楚一個人聲譽的重要性。

  聽她這麼一說,王有齡哪裡還敢再借胡順官的銀子,「順官,你的好意我心領了,這借貸之事再不要提。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命,我天生就不是當官做老爺的命,罷了罷了……」

  言有意見到阿四的時候,眼淚跟鼻涕流在一地。像電視劇裡的悲情大結局一般,他撲上去緊摟著阿四久久不肯鬆手——直到阿四使出她慣用的敲頭招數,他才痛得鬆開了雙臂。

  「四小姐,您總算回來了,我都急死了。」

  她丟下食盒,白了他一眼,「有什麼好急的,我再不是你的老闆,你也不再從我這裡領薪水,我死我活你根本不會擔心才是。」

  言有意看著食盒裡的好東西,哈喇子流了滿地,嘴裡塞滿了吃的,他話還不斷:「別說得這麼絕情好不?好歹咱們也是一塊從年來到這大清年間的,怎麼可能不擔心你?」

  他這話倒是對了她的心思,沒想到他們倆竟存著一樣的心。

  她夾了一筷子水芹,細嚼了嚼慢吞吞地說道:「那個……以後別叫我『四小姐』了,在這裡我可不是什麼四小姐,你叫我『阿四』好了。」

  言有意還裝聽不懂,「這怎麼行?您是四小姐嘛!」

  阿四指指手上的這身男裝,「現在我是漕幫的大管家,為了做事方便平素都是男裝打扮,你稱呼我『四小姐』,感覺上怪怪的,還是直接叫我『阿四』好了——再廢話,就把你剛吃進去的那隻雞給我吐出來。」

  這招來得管用,言有意立刻閉上嘴再也不說了。不過有點事他倒要問問她:「四小姐……呃,阿四,我知道你學問大,你知不知道咸豐十年之後發生過什麼大事,比如戰亂什麼的?」這事還只有問她。

  「具體的時日我也不記得了,只知道咸豐死了以後,就到了同治年間,慈禧該登上政治舞台了。」而且這一待就是好多年。

  「那你還記得後面這幾十年中發生過什麼大事嗎?」言有意問得別有深意,「比如什麼東西即將漲價,什麼貨非常緊缺,或是哪裡能出土點金礦、玉石坑之類的。」

  「你做夢想發財吧!」阿四白他一眼,「這要是在現代社會,我記得哪支股票會大漲,還能先買上幾十萬;知道房價會爆漲,即便貸款也多買幾套;知道福利彩票明天開哪幾個號,趕緊去買——這是清咸豐十年,就算我記得,也是些歷史大事,靠那個賺錢……你還是老實當錢莊夥計吧!」

  言有意自有盤算,「那你記不記得,這年間有哪些人一夜暴富的?我跟著那些人,不也能飛黃騰達嘛!」

  在現代做狗腿子,到了清朝還想著雞犬升天的事,這男人也太沒出息了。

  阿四隨口丟出一個名字:「胡雪巖——我讀的時候,教授給我們講過他發家的案例。他就是從一個錢莊的夥計慢慢成為震驚全國的紅頂商人,據說他最富的時候家產多達兩千萬餘兩,田地萬畝——他也是從杭州發家的,也是在一座錢莊裡當跑街,說不定你還見過他呢!」

  聽她這麼一說,言有意趕緊搜索這幾天認識的同僚中,有沒有一個叫胡雪巖的……

  「好像沒見過這麼一號人噯!」

  她不過是隨口一說,沒想到他竟當了真。阿四好笑地直搖頭,忽然有個名字闖進了她的腦中——王有齡。

  她記得教授說到胡雪巖發家史的時候,曾說過這樣一段野史——

  胡雪巖自命風流,為人仗義。擅自用錢莊裡的銀兩贊助落拓書生王有齡進京謀官。雖說慧眼獨具,也算是膽大包天。之後王有齡赴京得官返回杭州,最終成為浙江巡撫,是胡雪巖進入商場的第一大靠山。胡雪巖就此驟然暴發,從此躋身富商巨賈行列。

  阿四的心中赫然冒出這樣一個念頭,如果歷史上胡雪巖的第一座靠山王有齡就是今日沒錢補缺的王老爺,那歷史上名噪一時的紅頂商人胡雪巖很可能就是……

  「你要跟我去錢莊?」言有意不明所以地盯著阿四,「你怎麼好端端地要跟我去錢莊?」

  阿四半真半假地說道:「我手上有了點錢,想把那塊祖母綠贖回來。昨兒交給胡順官的那五百兩,我也想問問他有沒有替威爺存進錢莊。」

  一提到他的胡大恩人,言有意就拍著胸脯打保票,「胡大哥做事你儘管放心,出不了紕漏的。」

  等出紕漏就遲了,就成了歷史大錯了。阿四沒辦法將其中原委跟他一一細說,只纏著他早點去錢莊。

  或許,她能改變歷史;或許,一切只是她的意想太多。

  漕幫大管家駕臨信和錢莊,這可是錢莊天大的體面。

  漕幫每年進出銀錢甚多,往來客戶也是不勝枚舉。若是漕幫能將銀錢全都放在信和錢莊,再在其他客戶面前多多美言幾句,信和錢莊的業務很快會多出來。

  大掌櫃自然要籠絡好這位漕幫新上任的大管家,威爺和酣小姐面前的大紅人。

  「大管家,喝茶!喝茶!小言,快給大管家倒茶啊!愣在那裡幹什麼,死人啊?」

  大掌櫃一吆喝,言有意的手腳就得迅速動起來,「阿四,不不不!大管家,喝茶。

  接過茶盞,阿四淺呷了一口,便放下了,「掌櫃的,我瞧你們這位姓言的夥計挺伶俐的嘛!以後我們漕幫的銀錢就交給他收放吧!」

  一句話笑了掌櫃的,也樂了言有意,這就意味著以後他在這信和錢莊裡不僅是跑腿的夥計這麼簡單了,他也有了站直說話的籌碼。

  四小姐還是關照他的,從現代到清朝,一直是關照他的。不知這關照中有沒有一點男女之情的成分哦……

  在這個本屬於老祖宗的清咸豐十年,他和四小姐是唯一熟悉的兩個人。要四小姐嫁給那些把女人當成附屬品的清朝男人,絕對不可能。要跟他這個具有現代思想的男人擦出點火花來,不是不可能,要不四小姐怎麼要他別再稱呼她為「四小姐」,而是暱稱為「阿四」呢!說不定……

  他正一通美好遐想,阿四可沒那麼多閒情逸致往男女感情上繞,她急於知道一件事。

  「掌櫃的,昨兒威爺把五百兩銀子交給胡順官,不知他將那筆銀錢入庫了沒有?」

  「暫時還沒有。」生怕嚇跑了客戶,掌櫃的趕忙給出保證,「不過胡順官這個人,大管家大可放心,絕對是靠得住的,他斷不敢卷款潛逃。」

  胡順官當然不會卷款潛逃,可他若私下將那五百兩借給另一個人呢?阿四當機立斷:「我在這裡這麼半天了也沒看到他,他去哪兒了?」

  一旁的夥計好心相告:「他……他好像去王老爺家裡了。」

  掌櫃的一聽就火了,「什麼王老爺,不過是有個官老爺的名頭卻沒有衙門可坐的窮書生罷了。胡順官還一天到晚跟他混在一處瞎忙活什麼?不過大管家您請放心,胡順官是絕不會……」

  他猛一回頭哪裡還有大管家的身影,連同消失的還有那個一朝得勢的言有意……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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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0-9-22 11:29:44

第四章 字——雪巖(1)  

  阿四尚未踏進王家大門,裡面鬧哄哄的聲音就引得她駐足。

  「你要是連這點面子都抹不開,你還能幹什麼?」

  是一個女人尖細的聲音,本不想站在這裡偷聽人說話的,可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恰巧胡順官的聲音飄了出來,阿四便站在原地當回小人好了。

  「采菊,你別這麼說有齡,他讀了這麼多年的書,抹不開這面子也是可以理解的。」胡順官拉著采菊,又是勸這個又是說那個的,「不過有齡,這擺在眼前的出路,你也不妨考慮考慮。」

  聽胡順官這麼一說,采菊更來勁了,「就是就是,你看胡大哥也這麼說吧!」她指著王有齡的鼻子嗔道:「你同窗何桂清已經在朝中當了大官,現在正是官運亨通,你去寫封信聯絡聯絡,請他關照幾分,補個缺有什麼不行?你說你說,有什麼不行?」

  王有齡倔強地撇著嘴,「我不願意——求人我不願意,求同窗我就更不願意了。再說朝廷補缺都得花銀子,又不是找了他,就不用花銀子了。何苦丟那個人?」

  「他不是你同窗嘛!先讓他墊著幾百兩銀子,等你有了缺上任做官再還他就是了。」在采菊看來,這就跟向鄰居家借個雞蛋借個鹽一般簡單。

  阿四在心中暗忖:婦人見識,真正是婦人見識。靠著同窗做上官,這一輩子在何桂清面前還有體面嗎?

  她正想著,裡頭王有齡叫罵起來:「婦人見識,你這真是婦人見識。」

  沒料到他竟與她有著相近的心思,阿四繼續豎著耳朵聽下去。

  「托同窗講情要官已經夠失顏面了,還找人家借錢當這個官,我還不如現在就跳進西湖——死也死得乾淨。」

  王有齡氣得往外衝,正巧碰上言有意和阿四兩個杵在那兒呢!瞧他們的神色,王有齡已知這些關起門來的家醜已被聽了去,索性把個面子放到一邊,向他們討起理來——

  「你們兩個來得正好,你們倒說說,我這封信寫得寫不得?」

  「要我說只要能當官實現抱負,現在委屈點不打緊。」

  阿四就知道言有意會這麼說,其實作為一個商人,站在利益得失面前,她也覺得信不妨寫寫。

  沒有人站在王有齡這頭,他無比沮喪地倚著牆坐在門檻邊。這會子,胡順官將一直揣在懷裡的那五百兩銀子一把塞進了他懷裡。

  「拿著這銀子去補個缺吧!」

  見著那包銀子,王有齡像碰到燙手的山芋直往外丟,「不行,不行,這萬萬使不得。昨晚阿四大管家不就說了嘛!你私下裡將銀子借貸給我,這是犯了錢莊的大忌,是要斷你生路的,我不能為了自己的前途毀了你的一生——我不要,這錢我不能要。」

  胡順官有自己的考慮,「你拿了這錢去補缺,等當了官再把錢還給錢莊。我設法跟掌櫃的把事說通,不一定有她說的那麼嚴重。」

  王有齡可不敢想得太簡單,「萬一我拿著這筆錢補不到缺呢?叫我拿什麼錢來還你?叫你怎麼跟錢莊交代?」

  兩人正推來推去,阿四擠進了他們當中,「你們先別說那麼多廢話,胡順官,我有句話想問你——你還有沒有別的名字?」

  這怎麼好端端地問起這麼一個問題來?

  胡順官呆愣著回說:「我爹娘都沒讀過書,也不認得字,隨便給起了『順官』這個名字。入錢莊做夥計的時候,東家嫌『順官』這名字不好,又給起了大名——光墉。可我一個跑街的,也沒人喊我大名,都是順官、順官地喊著。」

  胡光墉、胡光墉……

  阿四在心裡反覆念著這三個字,好似胡雪巖又叫胡光墉,莫非真是他?或許人有重名也未可知……

  「你還有沒有別的名字?」只要還有一點點可疑,她都要質疑到底。沒道理她掉進清朝,隨便遇上一人就是鼎鼎大名的紅頂商人——胡雪巖吧!「比如字、號什麼的。」

  「我一個跑街的哪有什麼字、號?只有有齡這樣的讀書人怕才有字、號什麼的吧!」胡順官咧著嘴跟王有齡開玩笑,「要不你給我起個字得了,改明兒我跟官家老爺或是秀才舉人打交道的時候,也充充自己認得幾個字。」

  王有齡還真就琢磨上了,「一個人的字號還真要好生琢磨,要跟性情相仿,斷不可隨便亂起,否則定辱沒了品性。順官,你最好做那雪中送炭的事,叫『雪翁』如何?」

  言有意一聽來勁了,「雪翁?是白鬍子老頭的意思嗎?」

  這算什麼字號啊?四小姐譏諷道:「雪翁不錯,不叫雪巖就行……」

  她話未落音,胡順官先拍著大腿站起身來,「雪巖?『雪巖』這兩個字不錯,我就決定字——雪巖。」

  「你不能叫雪巖,胡順官,我說你不能叫雪巖,你聽見沒有?」

  胡順官心想他一個跑街的,前半輩子連大名都沒派上用場,這所謂的「字」不過是取了圖個好玩罷了,他壓根沒想到這兩個字對他的人生有著什麼重大意義,她的認真反倒讓他起了逗她的心思。

  「我覺得這兩個字不錯,挺適合我的,就叫雪巖。」

  一語成讖,這會可真是一語成讖了。阿四連捶大腿自歎的力氣都沒了,她好死不死,非提「雪巖」兩個字做什麼。

  這不是自找麻煩嘛!

  「我說胡雪巖——不不不!我說胡順官,一個人的字是很重要的,咱們再斟酌……再斟酌……」

  「我起什麼字倒不打緊,現在真正需要斟酌的是有齡補缺的事。」跑題太遠,胡順官繞回原題,「這五百兩你就拿著吧!我自有辦法跟掌櫃的解釋,只盼你當了官別忘了還錢就好。」

  王有齡還想再推辭,采菊一把抱過這包銀子,對胡順官是千恩萬謝:「順官,你真是我們家的大恩人,日後有齡做了官定不會忘了你的情,你就放心吧!」這邊接了銀子,那邊采菊猛向王有齡使眼色,「你還不快點把銀子收起來。」

  話說到這分上,手邊又有了銀子,王有齡的確動了前去找老同窗補缺的心思。可看到胡順官那張寬厚仁德的臉,他又動搖了,「我不能害了順官。」

  采菊生怕胡順官收了錢去,趕忙擺手,「不會的,不會的,順官多大的能耐,能被這麼小的事就給毀了?不會的……不會的……」

  胡順官知道采菊全副的希望都寄托在了王有齡身上,一心只盼得他能做官,讓自己當上官太太,恢復家中昔日的榮耀。

  他實在不忍心連她的這點盼頭也給抹殺,「何見得你就害了我?說不定掌櫃的跟我見識相當,也等著有齡當上官老爺,日後好照顧我們信和錢莊的生意呢!」

  「你這是欺人,還是自欺?」阿四輕歎一聲,不明白這個世上怎麼有這麼傻的男人,拿著自己的前程換別人未必到手的榮耀,「若掌櫃的當真跟你存著同樣的心思,還不早就將錢借給他了。你心裡很清楚,掌櫃的是絕不肯借錢給他的,所以你才不得不私下裡借給他這五百兩。」

  她說得全都不錯,可胡順官認定的事即便知道是錯的,也不想改變,「別再說了,有齡,你放心大膽地拿著銀子去補缺,有什麼事,我胡順官一力承擔。」他扭頭走了,再不理會其他。

  阿四心知歷史無法扭轉,因為人的性格不會改變。就算她擋得了這一次,下一次胡順官還是無法眼睜睜地看著王有齡就此蹉跎下去,而私自拿五百兩借貸給他。

  她只想問王有齡一句話:「如果我告訴你,你拿著這五百兩能當上官,終有一日,你能當上大官,可你的人生不會有好下場,胡順官原本平穩安定的生活也會因此而全盤改變——你還會拿這五百兩去補缺嗎?」

  與她的眼神對峙良久,眼前這女子目光平靜,神色如常,太靜了,所以才深沉若遠,彷彿能沉入別人所有的心事,乃至……生命。

  在她深遠的眸光裡揉不進謊言,卻揉進了他埋藏良久的私心。

  「你說的如果,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我……只想做個為民為國的好官。」

  換言之,撇開良心不說,他早就想抱著這五百兩銀子去當官了——阿四還有什麼可說的。

  王有齡的決定讓采菊笑逐顏開,他要是早這麼有決心,她還費這大勁做什麼。一時忘記女兒家的矜持,她抱著王有齡的胳膊笑開了花,「我這就替你收拾包袱,明兒是個好天,你明兒個就上路。」

  阿四冷哼了一聲,對采菊說道:「我聽聞姑娘也是大家裡頭走出來的,不知可曾聽過一句話?」

  雖說曾是官家子弟,但祖上一輩輩落魄下來,到了她這輩只能勉強餬口,字雖認得幾個,都是母親、姑母之類的長輩閒來無事順便教的。

  采菊昂首追問:「什麼話?」

  「閨中少婦不知愁,春日凝妝上翠樓。忽見陌頭楊柳色,悔教夫婿覓封侯。」

  真到了她能讀懂「悔教夫婿覓封侯」的那一日,還不如一輩子不懂啊……

  回去的路上,言有意暗笑不已,「我的四小姐,看不出來你不但擅長經商賺錢,還頗有文學造詣,連宋詞都懂。」

  「那不是宋詞,是唐詩中的某篇《閨怨》。」連唐詩宋詞都分不清楚,真不知道當初他是怎麼混進集團的。

  言有意聳聳肩,不在意地揉著鼻子,「知道唐詩宋詞又不能餬口,反正能賺錢就好——誰會像胡大哥那麼傻,為了兄弟義氣、鄰里之情毀了自己的一生。」

  「何見得他是毀了自己的一生,而不是給自己的人生找到另一個轉機呢?」阿四睇了他一眼,「你啊,就是太過利益熏心,把人生算計得太過清楚,也把很多機會都給算沒了。胡順官這個人看上去心無城府、大手大腳,像是被別人給算計了去,可他也為自己結交了許多朋友,擁有了很多機會。」

  「我不相信。」隨便把錢借給別人,錢莊的掌櫃要是知道了還不送他進官府?這就是放在現代,銀行裡的職員隨便挪用公款,那也是得坐牢的。

  「可歷史上胡光墉就是靠這次私下借貸給自己鋪好了致富做官的路。」

  言有意聽出阿四無奈的話語下埋藏的深意,「莫非胡大哥名垂青史?」胡光墉這個名字,他好像沒聽過啊!

  「胡光墉這個名字你不熟悉,若換成他今日新取的字呢?」

  驚阿四這麼一提點,言有意深思良久,「胡雪巖?這名字倒是覺得熟悉,可我怎麼想不起來他是做什麼的呢?」

  「你沒聽過一句話嗎?叫——錢通官、官發財、發財做官——紅頂商人的鼻祖,清代徽商、天下巨富的代表——胡雪巖。在現代,杭州清水街那家胡慶餘堂最早就是他開辦的,店堂內懸掛的『戒欺』二字還是他親筆所提呢!」今日在清朝結交此人,果然發現他所書的店訓很像他的為人。

  言有意對胡慶餘堂裡掛了什麼字,懸著什麼招牌毫不感興趣,他的眼裡就只剩下「天下巨富」這四個大字。

  「阿四,你說,他跟歷史上鼎鼎大名的巨富沈萬三相比,誰更有錢?」去過周莊的言有意對沈萬三曾有過的財富歎為觀止,在他心目中凡是能跟沈萬三有一拼的,那都是下了凡的財神爺。

  這個問題引得阿四直皺眉頭,「他們兩個……一個明朝一個清代,很難說吧!」

  如果可以,她倒是很想把這兩個人的財富全部擺出來,找幾位精算師,幾位註冊會計師,幾位審計來算算,一下誰更有錢。

  沈萬三的周莊就不用說了,光看每天幾萬遊客的觀光量也知道確實不凡。胡雪巖沒留下多少財富的象徵,阿四隻聽過「傳說」。

  「傳說胡雪巖經常在家中宴客,宴客的地點叫『百獅廳』——坐北朝南,上下兩層,面闊五間,用紫檀雕刻成一百個獅子裝飾欄杆。」

  這些都是上經濟管理課的時候,教授跟他們胡吹瞎講的。阿四曾覺得該教授純粹是在浪費他們的時間,可旁聽該教授上課的人數卻是眾多。

  光是這麼點傳說已足夠言有意下定決心了,他二話不說,掉頭就走。阿四被他突如其來的行動弄得莫名其妙,「你幹嗎?去哪兒啊?」

  「我去找胡雪巖……呃,我是去找我的胡大哥,從今天起我就跟著他了。」

  瞪著他旋即消失的背影,阿四暗忖:這傢伙,八成是又想著一人得道、雞犬升天的破事了。

  一切果如阿四所料,錢莊的掌櫃當得知胡順官私自將五百兩銀錢借貸給王有齡之後,收了他手上王有齡打的五百兩欠條,毫不留情地將胡順官掃地出門。

  準確說來,掌櫃的看在這些年胡順官在錢莊兢兢業業、勤勤懇懇的分上,還網開一面,否則他一場牢獄之災定是跑不掉的。

  胡順官在錢莊苦掙死捱了十多年,好不容易掙到的跑街身份瞬間沒了。他丟掉的不僅是一條活路,還有在錢莊這個行當的聲譽。因為是以私自借貸的名字被趕出來的,沒有錢莊再敢用他。

  一時間,他所有的生路都被抹殺了,整日無所事事遊走於街頭巷尾,眼看著那少得可憐的積蓄就快用光花盡了。

  這日,胡順官在街頭遇上了自打他離開錢莊便不再得見的言有意。

  「小言,這會子你不是應該在錢莊幫忙嘛!怎麼有工夫跑茶館來找我?」

  「我把老闆給炒了……」見他滿臉茫然,心知這個古人肯定聽不懂他這些現代話,還是老老實實告訴他吧!「我自動請辭,不在信和做了。」

  「你怎麼好端端的不做了?是嫌工錢少嗎?我在錢莊做了這麼多年,實話告訴你,信和的工錢就算可以的了,你暫且做著,等找到合適的,再換也不遲啊!」

  這真是想找活的找不到,有活的人還不知珍惜。

  「你就這麼丟了活,下一步你打算怎麼辦?」和他一樣每天就這麼在大街上飄著,還是他早已找好了下家,才辭了老東家。

  言有意早就盤算好了,「胡大哥,你打算幹什麼,我就打算做什麼。」跟著財神爺,還愁不發財?

  他倒是目標明確,可惜財神爺本尊如今是一頭霧水,糊塗著呢!

  他從十幾歲起就在錢莊幫忙,一做就是這麼多年,如今錢莊是待不下去了,他也不知自己還能有什麼打算。

  誰知道呢?總得先找個活餬口才是。

  「聽說漕幫最近缺跑船的夥計,我想去試試。」胡順官沒敢邀請言有意同他一起過去,錢莊的活比之漕幫跑船的,那可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跑街和跑船,雖只是一字之差,可做起來差別可大了去了。

  沒料到,聽他這麼一說,言有意一口便應了下來:「我跟你一起跑船。」

  「啊?」放著安穩清閒的日子不過,非去做苦活累活,這不是作踐自己嘛!

  「小言,你……」

  「別再猶豫了,走走走,咱們現在就去漕幫,反正以後胡大哥你幹什麼我就幹什麼,你去哪裡我就到哪裡,我是跟定你了。」望著眼前舉棋不定的胡順官,言有意反倒拉著他去漕幫。

  自己落得這步田地,還有人肯與他同甘共苦,叫胡順官怎麼不感動。心頭一熱,他大步流星地朝漕幫走去。他就不信憑著他的才德,就混不出個人樣來。

  胡順官哪裡曉得言有意的那份賊心思,眼前這位可是日後富甲天下的紅頂商人胡雪巖。他現在跟著他,也算是貧窮時一塊兒熬出來的兄弟,日後胡雪巖飛黃騰達自然不會忘記他這位陪他吃苦受罪的哥們。

  所以,現在苦點怕什麼,日後有長長久久的甜頭可嘗才是重要。

  言有意站在漕幫大管家面前說自己辭了錢莊的活,跟胡大哥一起跑船,面前這位身形瘦小卻在漕幫有著舉足輕重作用的阿四先生頓時擰出一股子奸笑冷冷睨著他。

  在屬於他們的那個年代,他抱著她的大腿三年多,只為了有朝一日可以藉著她這根高枝過上人上人的生活。到了百年前的清朝,他又想藉著胡雪巖的這棵大樹往天上爬了?

  阿四一陣冷笑,將言有意、胡順官這兩個名字寫進了漕幫的花名冊上。

  「咱們漕幫正缺人手,既然你們肯干想幹,我不管你們曾經做過什麼,擅長什麼,就留你們下來跑船好了。」

第四章 字——雪巖(2)  

  胡順官謝了又謝,阿四指派手下帶他們去熟悉幫務。言有意也打算跟著一塊兒去,卻被阿四喊住了:「胡順官你先去,我跟言有意交代幾句。」

  見四下無人,阿四滿面媚笑地拍著言有意的肩膀,以賞他板栗的力度為之,「知道當初我為什麼提你上來給我當秘書嗎?」

  「因為我能幹?」

  他還真是自信呢!阿四笑吟吟地搖頭再搖頭,「你初出大學,不過學士學位。咱們集團比你能幹的人多了去了,比你學問大的人能排成人牆。」

  「不會是因為我長得帥吧!」

  「因為你臉皮厚。」她一臉正色,聽得言有意下巴墜到胸前——這個……也算是理由?

  當然……不算!

  「因為你機靈。」

  他跟在她屁股後面做了三年多的秘書,她都不曾認真跟他談過當初之所以選他上樓坐到她辦公室外頭的理由,卻在他們倆跨越百年時光,來到大清朝的今時今日,跟他聊起這當中不為人知的老闆心思。

  「你比那些能幹的人或是學問比你大的人都更機靈,你善於察言觀色,善於把握機會。懂得抓住一切對你有利的時機或人,為你的成功鋪平道路。」

  阿四一直相信這樣的人,終有成功的一日。不管他成功的方式是否光彩,贏——是最終的結局。

  她正需要這樣的人幫自己,而言有意不夠出色的自身能力又恰好便於她掌控。

  幾年的時間,證明她當初的選擇是睿智的。現如今,她更覺得自己對言有意的判斷實在是太精道了。

  「你做我秘書的時候,我就覺得你腦子夠靈,沒想到來到清朝,你把腦筋全都用上了。我不過是猜測胡順官可能就是日後的紅頂商人胡雪巖,你就辭了錢莊的工抱上了他的大腿……啊?」

  「我知道阿四你博學多才、博覽群書、博采眾長、博古通今……雖不是博士,卻恰似全能博士,你說的歷史定不會記錯。」諂媚!諂媚,將他拿手的諂媚一諂到底。

  少來這一套,阿四深知此刻在言有意的心目中,需要他諂媚的對象已移成他人。她不介意,她不但不介意,還要好意地提醒他一句:「胡雪巖的確是歷史上的巨富,可你知道他的下場嗎?」

  啊?

  言有意心中的小鼓一陣亂敲,難道一代巨富下場悲慘,死時身無分文,比個叫化子還不如?

  阿四朝他再走一步,笑意加深,「你知道他富可敵國的歲月維持了多久?」

  不是吧!難不成他沒富個兩年,他的黃金帝國就土崩瓦解了?

  「你猜他會不會苦熬了五十多年,直到七八十歲才過上好日子?」

  媽呀!七八十歲?言有意開始懷疑自己能不能活著看到胡順官變成紅頂商人胡雪巖。

  「你知道他一生是否獲罪,是否罪及家人朋友?」

  這個……

  言有意心中的小鼓敲得更響了,莫不是胡順官好日子沒過多久,就被滅九族了吧?

  阿四倩然一笑,扭頭便走,急得言有意趕緊追上去,「我的四小姐,我高貴無比、德才兼備、完美無缺的四小姐,你就行行好告訴我,那個胡雪巖到底是個怎樣的人,他啥時富起來,什麼時候倒霉,人生結局如何吧!」

  她雙手一攤,壞心眼地揚起嘴角,「很抱歉,我這個學經濟的只知道大概的歷史,怎麼可能清楚地記得一個人的生平呢?」

  「他到底什麼時候發家的呢?不會到七八十歲吧?應該不會哦!可要我等到五六十歲,我也受不了啊!過幾十年的苦日子,就為了換老來那十幾年的富裕有什麼用?老了老了,一身的病痛,想吃吃不了,想玩玩不動,富跟窮又有什麼區別?不行不行,我得趁著年輕,身體尚好早點發家致富,這才對得起我來到世上這輩子……」

  「你唧唧咕咕在說些什麼呢?」

  酣丫頭遠遠地就看到貨倉旁邊蹲著個男人,一個人塞在那裡嘴裡還不停地嘮叨著,比個女人都囉嗦。

  言有意正煩著呢!懶得搭理她,站起身扭頭便走。在這漕幫的地盤上還沒誰敢衝他甩臉子,酣丫頭火大地追上前去。

  「喂,你是新來的吧?看到我連聲招呼也不打,你知道我是誰嗎?」

  言有意才不關心她是誰呢!除非她能記得胡雪巖的生平,最後一點一滴全都記得清清楚楚。然,這是不可能的。

  他揮揮手,擺出一副不跟小孩子�嗦的姿態,「小姑娘要扮家家到一邊去,別在這裡瞎折騰。」

  他居然也看出她是女扮男裝?!這還真奇了怪了,從前不知道她身份的人,沒一個認出她是女兒身,如今幾日之內,先有阿四在前,後有這個超有個性的男人在後,居然一眼就看出她是個愛裝男人的姑娘家。

  好玩,這人實在是太好玩了。

  酣丫頭興致來了,抓著言有意的手不肯讓他走,「你叫什麼名字?是幫裡哪個堂的屬下,說來聽聽。」

  「你是誰啊?我憑什麼要告訴你?」在言有意眼裡,她不過是個十幾歲的小丫頭,算不得女人。他一個大男人滿腦子發財致富的念頭,哪有心思跟小女孩玩?

  「我是酣小姐,漕幫大小姐——不過我更喜歡當漕幫大少爺。」酣丫頭略帶得意的聲音自他背後響起。

  她本以為報上姓名身份之後,言有意對她的態度會來個大轉變。沒料到這男人只是瞥了她一眼,仍舊蹲在那裡想著自己的苦心思。

  「喂,我是漕幫大小姐,以後要掌管整個漕幫,你身為漕幫的弟兄,居然敢對我不理不睬?!」

  擺在面前的分明就是一個被寵壞了的,整天沒事幹就知道瞎折騰的無聊千金。言有意在現代社會最看不起的就是這種人,最羨慕的也是這種人。

  誰讓他沒那個命,沒辦法投身在好人家。那種人家的孩子不用吃苦受累,一生下來就注定大富大貴,每天睜開眼只要想著我怎麼花光爹娘老子留下的錢。怎麼花得高興,怎麼花得刺激,怎麼花得與眾不同就怎麼折騰錢。

  多美妙的人生啊!

  睇了酣丫頭一眼,他從唇間擠出一個「哦」字,聽在酣丫頭的耳中充斥著不屑。

  他居然不屑她噯!

  自打她落地起,仗著她爹的威名,就沒人敢不屑於她——這人……好好玩!

  酣丫頭擠啊擠,硬是「小」臉皮厚地擠到他身邊,「你叫什麼?」

  「言有意。」好歹人家也是他老闆的女兒,給點面子吧!

  「你可娶妻了?」

  「怎麼?你想嫁我?」他存心逗這個小丫頭。

  沒想到酣丫頭極乾脆地點著頭,「好啊好啊!你去向我阿爹提親好了。」

  「啊?」

  言有意張著嘴巴差點沒吃進蒼蠅去——現在,到底是誰在逗誰啊?

  阿四找到胡順官的時候,他正在埋頭扛貨。做了十多年跑街,除了拎銀子,沒幹過什麼辛苦活。如今扛著重物幾個來回走下來,他已是氣喘吁吁,頭暈眼花直不起腰來。

  要這樣的人在漕幫跑船,不僅是委屈了他,也是看輕了漕幫。只是,阿四心裡自有打算。

  「胡順官,你跟我來一下。」

  她領著胡順官進了自己的辦公室——在清代只能稱做書房——招呼他坐下,先遞了杯水讓他喘口氣,再提正事。

  「這裡的活幹著還習慣吧?」

  「說習慣是假話。」他這一身的虛汗騙得了誰?

  經歷了王有齡這麼一檔子事,他倒還是如此寬厚本分,這樣的人倒也少見。跟他還繞什麼彎子,阿四索性挑明了說:「若說跑船干苦力,你這樣的人我招進漕幫,根本是在浪費威爺的銀子。」

  「你已經想好怎麼辭掉我了?」他平心靜氣地望著她,沒有發怒,也沒有一點要她感恩回報的意思。

  他處變不驚的個性倒正是她看中他的地方,為他面前那盞已空的茶盞裡加滿涼水,她知道他只想牛飲,不會品茶。

  「在我招一個人進漕幫之時都不知道他能做什麼,幹不了什麼,那便是我的失策了。我很清楚你沒有干苦力的本錢,但你卻有我想要的財商。」

  「難得四小姐如此看得起我。」

  拍馬屁的話,她在現代聽得太多,來到清朝還是多做幾件實事吧!

  「你也知道,以前漕幫是收了人家的錢,從杭州往別處運貨,回來的時候大多跑空船。這樣浪費時間,也浪費人力。我想從這趟運生絲的生意開始,咱們漕幫接兩頭生意——運著杭州的貨去別處,再將別處的貨運回來。這回運生絲去廣州,我就要打響這第一炮,不僅要打響,還要打得漂亮。」

  阿四將心裡的盤算一一說給胡順官聽:「廣州那邊有很多洋貨行,你運生絲抵達之後,讓跑船的弟兄卸貨,你就去洋貨行打聽,進些時下流行貨。要質好價廉的,你做了這麼多年的跑街,討價還價的事一定在行。跟那邊的商行說,咱們是做常年買賣,要他價格給低點,下回咱們接著照顧他生意。另外,你把這些單子給我貼到廣州的大街小巷去。」

  胡順官接了來一看,厚厚一疊紙畫著一模一樣的東西。像是水墨畫,可畫上又寫著一排排手掌來大的字,什麼——有貨運找漕幫,通信地址……

  在她面前,他好像掉進了另一個國度,根本搞不清楚她做的這都是什麼,「這是幹什麼的?」

  「這叫廣告——平面的,還有視頻廣告、網絡廣告——當然,這裡是做不了了,只能借點平面廣告稍稍宣傳一下,現在還沒有報紙,只有大清官員之間有邸報可互通消息,但那完全被朝廷掌控,我沒辦法在那上頭做廣告。」

  她自言自語說了一大通,不小心瞄到胡順官,他那兩隻眼睛是越來越迷茫了,顯然是被她給整暈了。

  這麼深奧的東西,他一個古人是絕不可能弄懂的。阿四可憐地望著他,算了,還是說回正題吧!

  「你別管那麼多,照我的意思把這些單子貼到廣州的街上去——記住,哪兒熱鬧貼哪兒。另外,你再帶著兄弟們逛一逛廣州的酒樓、茶館,四處說咱們漕幫接廣州的生意,有運貨到杭州的生意,再低的價錢咱們也跑。」她頓了一頓,赫然想起,「妓院是一定要去的——那裡南來北往的商人最多。」

  她一句話差點沒嚇得胡順官把自己的舌頭給咬掉,她一個未出閣的姑娘家,妓院、妓院地說著,毫不害臊——這到底是個什麼人啊?

  阿四才不理會他望著她怪異的眼神中藏著怎樣的心思,既然威爺和酣丫頭將漕幫的大任交給她,她就有責任為漕幫賺錢,謀求更大的發展,這也不辱沒她烏……烏四小姐的名聲——可惜那名聲全留在現代,半點沒帶過來。

  她將自己的雄圖偉略說予他聽:「我們漕幫兩頭賺錢,運費自然比其他負責運輸的船家便宜。我們先爭取到杭州至廣州這條水路的生意,等賺到錢再發展泉州至杭州、凇江至杭州等等水路上的生意,最後在全國形成我們的水路交通網,只要船能到的地方,生意我們都做。」

  她說得一派豪情,胡順官聽著知道她想做的生意很大,就是不知怎樣能達成。

  看得出來,她是個有見識有抱負也有能力卻不像個女兒家的女兒家——他照她的話去做就是了。

  臨走前,他有個問題實在是不問不行。

  「有個問題可以問一下嗎?」

  「說!」

  「你剛剛說了一個詞——流行——請問,『流行』是什麼意思?」

  阿四一顆鬥志昂然的心啊……轟然倒塌!

  他奶奶的,跟個古人說話可真是麻煩。
引言 使用道具
zerosmall
王子 | 2010-9-22 11:30:57

第五章 與故人別(1)  

  拎著小包袱,言有意屁顛屁顛地跑來找胡順官,「胡大哥,聽說你要去廣州,我也跟著你一道去。」

  他小算盤打得可精了,天知道胡順官這趟去廣州是不是就此走上發家致富的康莊大道,他不跟著,不就等於白白錯過了財神爺顯靈嘛!

  跟著,一定得跟著。

  胡順官卻堅決讓他留在杭州,留在此處給四小姐幫忙,「她初來此地,諸事不熟。她雖然能幹,但漕幫畢竟是男人的天下。一個姑娘對一群男人指手劃腳,很容易引起群憤,加之她又不擅交際,更不屑於八面玲瓏、四處討好別人,所以就更容易引來麻煩。明槍易躲,暗箭難防——你留在此地,也好幫她提防著點。」

  他話未落音,先引得言有意一陣竊笑,「看不出胡大哥你還挺心疼阿四的。」

  「心疼」二字在現代人的字典裡,用來形容男女之間,倒不是什麼出大格的詞。可放到百年前的清朝,那就引人無限遐想了。

  事關一個女子的閨譽,胡順官正色道:「小言,你別信口開河。」

  本是一句玩笑,沒想到胡順官竟認了真,言有意索性也認真一回,「這我可不是信口開河,自打我們來到這裡,我就覺得你對阿四格外的關照。一樁樁、一件件……阿四沒良心,不把你的好當回事,我可都替她記著呢!」

  一句話點到胡順官的心上,引得他不好意思地乾笑起來,「我只是……只是因為四小姐跟我的一位故人長得很像。」

  「故人?胡大哥,你那位故人也出自巨富之家?」莫不是有著阿四這樣長相的女子都注定是富貴命?言有意的腦中閃過一個怪念頭——

  不知道整容能不能改變自己的財運哦!

  「我的故人都是家門口的鄰居,你想跟我這樣的人做鄰居,會是有錢人家的大小姐嗎?」他訕笑,「她們真的長得好像好像,可我知道……她不是,四小姐不是我的那位故人,我的故人也成不了小姐。」

  他那位青梅竹馬的故人不可能有四小姐那樣的見識、膽略和自信,在他眼裡,這世上的女子就鮮少有人能與她相提並論。

  她讓別人改口稱呼她「阿四」,可在他心目中,她就是四小姐,永遠是……四小姐。

  胡順官走了,依照阿四的計劃跑船去了廣州。

  少了每天粘著的對象,言有意閒來無事跑去找阿四湊熱鬧。擠進她那間寬敞明亮的書房,他暗歎不已,「整個漕幫,恐怕就你這間房還擺著書。」

  「所以,威爺把最敞亮的房挪給了我做辦公室。」後頭這三個字估摸著只有他們倆能聽懂。

  阿四噼裡啪啦打著算盤,來清朝不足百日,這是她最大的成就——學會了打算盤。

  「我以為你跟著胡順官去了廣州呢!」他時刻抱著胡順官的大腿,一刻也不肯鬆開,為了圓他的發財夢,他可是半點機會都不放過啊!

  「是胡大哥要我留下來的。」言有意高深莫測地撂下話來,「他指明要我照顧你。」

  「照顧我?」正撥弄著算盤的阿四一陣啞笑,這幾年言有意跟著她,到底誰在照顧誰啊?

  笑了!阿四居然笑了!言有意心頭一熱,話便出了口:「阿四,你喜歡胡大哥嗎?」

  「喜歡誰?胡順官?」一不小心撥錯算盤珠子,她又得重算——煩啊!

  「你不覺得胡大哥對你格外的好嗎?自打我們來到這裡,他幫了咱們多少回,尤其是對你……那還有什麼可說的?」

  耳邊算盤珠子噼啪響個不停,言有意心裡那點小算盤也打得賊響——要是阿四真能當上胡雪巖的夫人,以她對歷史的熟悉和經商的手段,定能趨吉避凶,那他就可放心大膽地跟著胡大哥發大財了。

  阿四可沒看出胡順官對她存著什麼男女之情,剛剛那些話,她全當言有意說了一個笑話,她也還一個笑話回去好了,「他對我好,我對他也不錯啊!正是為了避免他成為紅頂商人,落個悲慘下場,我才調他去廣州跑船,刻意避開王有齡的。」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言有意從中聽出些道道來——這麼說……只要胡大哥遇上王有齡,他就有辦法成為日後的紅頂商人胡雪巖?!

  言有意二話不說,調頭就往外衝。

  阿四心裡直犯嘀咕:「這麼急顛顛的……去哪兒啊?」

  「我去找王有齡!」

  言有意要用事實證明:歷史是不可扭轉的。

  不過是闊別三月,再回來卻已物是人非。

  一身官服的王有齡站在西湖邊,望著往來的行人,心中說不出的暢快與惆悵雜糅在一塊兒,無味翻騰。

  人生的際遇當真說不清道不明,唯有老天爺能斷得出。誰曾料想,不過是三個月的光景,他這個原本連茶館跑堂的都看不起的有名無實王老爺,搖身一變成了春風滿面王大人。

  三個月前,他揣著順官私自借貸給他的五百兩銀子去了京城,找到了自己幼時的同窗好友,當今聖上面前的紅人何桂清。

  再見畢竟不同往日,舊時在鄉間他們跟著老師一塊兒讀書習文,認真說起來他的功課比何桂清還強些,老師也更喜歡他的伶俐。可今天,他的同窗已是官運亨通,他卻一身落魄。

  他站在何府門口良久,就是不想去敲門,無非是抹不開那層顏面。但一想到懷裡這五百兩補缺的銀子是順官私下裡借給他的,若他當不上官,自然沒能力償還,到時候埋沒了自己是小,拖累順官是大。

  他一狠心便敲開了何府的大門,沒理會門房的狗眼,硬是等到了何桂清下朝。

  這一見面,他吞吞吐吐略點了一下補缺的事,他這位舊時同窗真是沒話說,立刻幫助他在京城加捐了一個候補知縣。管事的大人看在何桂清的面子上給了他一個肥缺,恰好分發到浙江。

  他回杭州的第一要事就是去找順官,還他五百兩借款,並傾盡綿力以做報答。

  可沒想到采菊竟告訴他,順官因為私自借貸的事,已被信和錢莊掃地出門。因為這事名譽掃地的順官在這一行當是待不下去了,沒辦法只好進了漕幫當個跑船的,靠苦力捱日子。如今,也不知他跟著船跑到哪兒去了,已許久不曾回家。

  這都是被他給害的啊!

  王有齡捶胸頓足,想著定要找到胡順官,加倍補償他才是。

  思來想去,他決定去漕幫一探消息,漕幫的大管家不是跟順官還存著幾分交情嘛!說不定她會知道——

  幫裡來了個身穿官服的大老爺,威爺不知是福是禍,稱病推說不見,這等麻煩事自然由大管家接過來辦。

  阿四整整衣裳走出大廳迎客,沒想到來人竟是多日不見的王有齡。

  她該想到的,她早就知道王有齡此去京城會換得一身官服回來,這才好有日後的紅頂商人胡雪巖啊!

  「王大人,恭喜您榮升啊!」

  她謙謙一鞠,王有齡趕忙還禮:「哪裡哪裡!我是有事來求您大管家的。」

  「不敢不敢!您現在的官老爺,我等草民日後還要倚仗大人關照。」經商多年,她深知官府是最開罪不起的——古今同理,「有什麼事,王大人盡請吩咐。」

  那他就開宗明義了,「我想知道順官的去向。」

  「你說胡順官?」阿四的腦筋轉得飛快,若王有齡見不到胡順官,也許就會錯過官商勾結的時機,說不定就能改寫歷史。清朝的歷史上出不了紅頂商人,王有齡也落不得那樣悲慘的下場。

  她心下頓時有了主意,「胡順官跑船去了廣州,估摸著一兩年之內是回不來了——王大人,找他有事?」

  這擺明了是明知故問嘛!誰還看不出來他這是報恩來了。

  王有齡聽說胡順官要一兩年才回來,頓時呆了,「要過這麼久啊?」他坐在那裡冥思苦想,不知在思索些什麼。

  阿四忽然起了念頭,如果把話對他挑明,不知他是否會從此斷了尋找胡順官的念頭——可總不能對他講,我是從未來的年來到百年前的大清,我讀經濟的時候曾經詳細瞭解過清朝著名商人胡雪巖,知道他就是靠著你這座山起家的。可惜你們倆攪和在一起,最終誰也沒落得好下場——這樣一說,不知道他會不會把她當瘋子直接請進衙門哦!

  還是換個古人能接受的措辭吧!

  「王大人,有句話我猶豫再三,覺得還是當講……得講啊!」

  她做出一番掙扎狀,無比沉痛地敘說下去:「我略通雌黃命理之術,我曾替你和胡順官批過命,你倆命數相剋,若處在一塊怕兩人都難得善終啊!」

  王有齡搖頭失笑,「命理之說,我向來是不信的。」

  「有時信信也無妨,我……是不會害你的。」

  本是無心的一句話卻碰巧道出了她不願承認的心事,她慌忙低頭想要掩飾流入眼眶的情緒,欲蓋彌彰的舉動讓王有齡讀出點什麼來。

  「你……」

  「我還有事,話就先說到這兒。」

  她拔腿就走,落下王有齡沒頭沒腦地待在那裡——這話是怎麼說的?

  「她的確不會害你,因為你跟她從前相愛的男人長得……很像。」像得就像一個人——言有意如一道幽靈自他的背後飄出,嚇得王有齡一身冷汗。

  「你是什麼時候冒出來的?我怎麼沒看見你,你就從我後面鑽了出來?」

  「我是專程來找你的,王大人。」言有意望著他的眼神像看見了金元寶。

  「你找我?」記憶中,他們從前似乎並無交情吧!

  言有意老臉皮厚地貼上去,「我們認識同一個人啊!」

  「你是說順官?你知道他在哪裡?」王有齡急切地握住他的手,在言有意的感覺裡卻是財神爺揪著他的手不放呢!

  原來,老天爺安排他來清朝就是為了讓他發財啊!仰天長笑三聲再說。

  「胡大哥是去了廣州,不過那裡的事辦得很順利,過不了多久就會回來了,到時候我領著他去大人衙門找您便是了。」

  得知胡順官一切安好,即將歸來,王有齡心中定了許多,方才想起剛剛言有意出現的時候說的那些話,「你剛剛說我長得很像阿四大管家愛的男人?」

  「是啊,簡直一模一樣,初見你的時候我和阿四都嚇傻了,還以為他也跟著我們來到了這裡呢!」要是韋先生也跟來了,那才奇怪呢!

  誰會坐上事先知道有故障的汽車?這不是有意自殺嘛!韋自勤那麼精明的一個人,斷不會幹出這等傻事來。

  王有齡朗朗一笑,「順官說阿四大管家長得很像他在家鄉時青梅竹馬的一位姑娘,你又說我長得很像阿四大管家從前愛的男人……奇怪了!奇怪了!莫非這世上竟有如此許多相似的人?」

  言有意踏進漕幫的時候,阿四正靠著大門懶洋洋地望著他呢!

  「去跟王有齡說了胡順官的下落?」

  她還真是瞭解他呢!言有意也不甘示弱地回說:「你為何不想王有齡見到胡順官——怕胡順官變成胡雪巖?還是怕……王有齡因此不得善終?」

  阿四微瞇著眼瞅他,「你想說什麼?」

  「你擔心王有齡,因為他長得像韋先生?」言有意這是在拔虎鬚呢!

  阿四卻遠比他想像中來得平靜,「你覺得我有那麼糊塗嗎?就因為兩個人長得相似,就產生移情作用?」

  「我一直以為你並不愛韋先生,只不過因為他很適合做你的丈夫,所以你挑了他。」

  不知道是不是來清朝的時日久了,還是「阿四」、「阿四」喊長了,他竟慢慢地不再將她當作四小姐,而是作為尋常朋友聊起心事來。

  她又何嘗不是如此,在這個滿是馬尾辮、長袍馬褂的年代裡,她說的很多話,瞭解的很多事,只有他能聽懂,她也習慣將心裡暗藏的那一點點溫暖和寒冷說予他聽。

  雖然,他們不是一類人,有著完全不同的世界觀和價值觀;雖然,他們都清楚對方的真性情,是與自己全然不同的兩種人。

  「若是我對他毫無情意,也不會每天忙得團團轉,還犧牲自己寶貴的睡眠時間跟他談戀愛。」她又不傻。

  「阿四,你該學會表達自己的愛,讓別人知道你在愛他——你,看起來太冷了,冷得不像一個女人,甚至不像一個人。」

第五章 與故人別(2)

  讓她表達愛?

  從小爺爺對她的教育就是成大業,當家經商賺錢。爺爺花了數年時間培養了她的父親做集團的接班人,結果父親沒了,她便順理成章地頂替了父親的位子成了繼任當家。

  那時爺爺已年過六十,他的急切連她這個小孩子都能感受得出。爺爺快沒時間了,所以她也沒時間了,她只有超乎尋常地長大,長成一個合適的繼任者,爺爺才能放心地離開這個世間。

  爺爺急躁地訓練她,她也急躁地長大。愛——這個字對於這對沒有時間的祖孫實在太過奢侈。

  待她初接手家族生意,爺爺便撒手而去,後來的日子她沒有時間去愛,也沒有那個心情,直到韋自勤的出現。

  他有太多太多的愛可以送給別人,正是那太多太多的愛讓她的心暖了起來,讓她忘記像他這樣一個有著太多愛的人,是會隨便把愛送給其他人的。

  直到西湖的水讓她徹底清醒,卻已醒得太遲。

  漕幫的事務雖忙,跟管理一個全球排名入五百強的大集團來說,著實輕鬆了許多。她有更多空閒的時間想要去愛和被愛,畢竟人吃五穀雜糧,逃不過生死,也躲不過情愛。

  她也想做一個平常的女子。

  只是,這對於一個從年來到咸豐十年的女子來說,不知道……會不會太難?

  「我在等著一個人,也許他會溫暖我,讓我學會表達愛。」

  阿四輕吟且歎,聽在言有意心中卻泛起點點辛酸——她也會倦,也會累,也會流淚吧!只是,他從不曾見過。

  換個話題輕鬆一下好了。

  「真奇怪,王有齡長得像韋先生,胡順官說你長得像他的故人。莫非電影裡說的是真的?」

  「什麼電影?」

  終於也有她不懂的東西,言有意得意得神采飛揚,趕緊充分展現所長。

  「你沒有看過李連傑的一部電影,叫《宇宙追擊令》嗎?故事說在遙遠的未來世界,人類所生活的宇宙空間是多維的,在宇宙深處的某個地方,居住著若干個同人類一模一樣的複製品。他們有著相同的樣貌,相同的身體,卻有著完全不同的性情。他們在各自的空間裡互不干擾的平行地繁衍生息——或許王有齡和韋先生,你和胡順官心裡惦記著的那位姑娘都是這樣的個體。」

  阿四的老拳出其不意敲打在他的腦門上,全當賞他板栗吃了。

  「你一天老晚腦子裡都想著什麼呢?」

  這世上像她這麼有才德的女子會有很多?

  怎麼可能?!

  她得意地甩開袖袍,正欲走,言有意的聲音忽從身後響起:「別把對韋先生的愛移情到王有齡身上,他已經定了親了,就是那天咱們在他家見到的那個氣勢洶洶的女人。」聽胡順官說,好像叫采菊。

  如果他從前猜測阿四不愛韋先生是錯誤的,那麼便得出一種可能——阿四很愛韋先生,愛得不願承認他在她心目中醜陋、狠毒的形象。

  「其實你也懷疑車禍……與他有關吧!」

  他們上車前分明看到韋自勤從車旁離開,而後他們駕車出發,行至西湖便出了事故——會這麼巧嗎?

  阿四無語向前,濃重的背影壓在地面上,黑壓壓的一片。

  她不說,一切便不是真的,不是真的……

  王有齡上任伊始,未等到恩人胡順官,卻等來了頂頭上司浙江巡撫黃宗漢,身為下官的王知府趕緊出門迎接上差大人的大駕光臨。像

  「黃大人,您來之前怎麼不跟下官打聲招呼,下官也好多做準備啊!」

  黃宗漢皮笑肉不笑地擰著嘴角,「你王大人忙啊!上任至今,也沒去我府上坐坐,我知你這杭州富賈雲集,忙得想不起我來,我只好厚著臉皮親自跑這趟,過來看看你嘍!」

  哪個地方官上任,不是給上司上供敬餉,就他這杭州知府到任個把月了,連根雞毛都沒往他這兒捎,黃宗漢倒要看看這位新上任的王大人是不是真的那麼不知趣。

  茶過三遍,擺上飯菜,看著倒也殷實。黃宗漢在酒桌上與王有齡說了些看似推心置腹的話,酒足飯飽,他又等了等,仍不見王大人擺出見面禮。

  黃宗漢可等不下去了,這位王大人是不見棺材不落淚,不到黃河心不死啊!他就推他一把,叫他看看顏色好了。

  「王大人,我們閒話家常許久,還是說點正事吧!我今天前來可是帶著任務的。」

  黃宗漢從袖中摸出一道折子,黃布表著,王有齡認出這是軍機處下發的折子,趕緊向後退了退,「下官官卑人賤,這等上諭不便看……不便看……」

  「嗌!這上諭雖是發給我的,但也要爾等幫著完成啊!我想浙江治下杭州最是富奢,這等事不找你,我還能倚靠誰?朝廷還能倚靠誰呢?」

  黃宗漢將那折子塞進了王有齡的手中,平生頭一回親眼見到軍機處的折子,王有齡內心澎湃起伏,捧著上諭的手可謂是顫顫巍巍,細細看來竟是一份催運漕糧的上諭。

  原來,太平軍為禍朝廷,如今江寧失守,官軍無糧。浙江的漕米至今沒有運到上海,嚴重影響了官軍作戰。朝廷震怒,嚴命加緊運輸,稍有延誤,定從重治罪!

  他剛看完,黃宗漢便收了上諭塞回袖中,正色道:「此事事關重大,我想來想去唯有托付給你王大人。王大人一心為國為民,定能早日籌措到糧草,以支持前方戰事。此事一成,王大人便可平步青雲,日後官位定在我之上啊!」

  幾句話,黃宗漢將名利全都擺在王有齡面前,只等他去接了。

  王有齡忙搖首道不敢:「黃大人,此話嚴重。我王有齡也是近而立之年的人了,未成家未立分毫功業。身為一任知府,自當上報效朝廷,下體恤百姓。眼看著江寧百姓受太平軍之苦,我又怎能坐視不管,這籌措糧草之事我接了,即日起便去下頭買糧。」

  黃宗漢一聽眉開眼笑,「如此甚好!如此甚好!王大人果然是男子漢大丈夫,一腔熱血激盪人心啊!那就……」他從另一管袖子裡掏出事先寫好的委札,「這是朝廷裡的大事,王大人需接了委札,方才算數。」

  王有齡未做他想,在委札上簽下自己的名字還摁了手印,這就要前去籌措糧草。

  「王大人性急心熱,此大事交給你,我很是放心啊!既然如此,我就不在這兒耽誤你辦事了,我先回去……待此事辦成,我必將報奏朝廷,給你大大地記上一功!到時,你可要再請我喝酒啊!哈哈哈哈哈——」

  黃宗漢大笑著跨出衙門,心底裡暗忖:王有齡,這回看我不整死你。

  一心建功立業,滿腹為國為民的王有齡急於籌措糧草,他頭一個想到的是找漕幫商量此事。不管是運送糧草去上海,還是在浙江一帶調集糧草都離不開漕幫的幫忙。

  此事事關重大又牽涉朝廷,阿四不便擅自做主,請了威爺和酣丫頭出面,與王有齡大人當面鑼對面鼓地共同商議。

  威爺聽了王有齡籌措糧草的設想好半晌也不答話,不停地要伺候在一旁的丫鬟給王大人添茶倒水。

  王有齡心裡著急,為了前方將士不願浪費一點時間,「威爺,戰事牽扯百姓,也連著商家。這萬一仗打過來,也影響你漕幫的營運啊!我們定要支持官軍,把太平軍擋在上海,徹底殲滅。我思來想去,籌措糧草的事,除了你漕幫,再無人可信。」

  「我漕幫哪有那麼大的能耐?此為朝廷中的大事,我覺得還是由朝廷親自派兵運送糧草方才妥當。」

  威爺這話分明是在推托,王有齡再笨也聽得出來。以為是威爺怕替朝廷辦事,賺不到銀子,他爽快地作保:「這回朝廷是做了保的,向錢莊借銀子購買糧草,負擔運費,再每年還錢莊的銀子——如此一來,決計不會虧欠你漕幫的運銀。」

  威爺笑著搖頭,「替朝廷辦事是我漕幫的榮幸,怎還敢跟朝廷計較銀子?王大人,實在是漕幫能力有限,這等大生意攬不下來啊!」

  這樣推來繞去純粹是浪費時間,阿四上前一步直問王有齡幾分真心話:「王大人,容我問一句,這籌措糧草一事是誰交給你的?」

  「浙江巡撫黃宗漢黃大人。」

  「冒昧問王大人一句,可曾得罪過這位黃大人?」

  這話是怎麼說的?「我上任還不到月餘,好端端怎會得罪頂頭上司呢?」

  阿四不再兜圈子,直截了當地告訴他:「今年江浙一帶的漕米尚未收齊,運河河道也沒有疏通,加之河面上不太平。在時限之內,運漕米到上海,幾乎是不可能的——這些……你難道不知道嗎?你的頂頭上司黃宗漢大人統管著浙江一省,難道也不知道嗎?」

  王有齡一聽如五雷轟頂,一腔報復滿心激情全都化為灰燼。他未想到這中間竟有如此許多的周折,真是耐人尋味啊!

  「黃大人怎生不告訴我?怎生不告訴我呢?」

  言有意好笑地睇著他,「你如果沒得罪黃大人,就是平時的上供太少,人家不滿意了唄!藉著這個機會敲打敲打你呢!」

  「上供?」王有齡一聽這詞,還來了火氣,「我這個官上對得起朝廷,下對得起治下百姓,我為什麼要做那行賄的小人?」

  言有意與阿四對望了一眼,這下他們是找到問題的癥結所在了——連一個子兒都沒孝敬過,不敲你敲誰?

  他的浩然正氣是他的,威爺和阿四可都不打算用漕幫來陪葬他那凜然的正氣。

  「王大人,我看您還是速去其他地方尋求幫助,早日籌集到糧草送往上海吧!我們漕幫實在無能為力。」

  「若連漕幫都不接這趟買賣,還有誰有這麼大的能耐?」王有齡全部希望寄托於漕幫,滿懷心思地望著阿四,他知道此事唯有她能幫自己了。

  阿四沉默良久,最終拱手作揖,向王有齡開了口:「王大人,我們也算相識一場,跟你說句掏心窩子的話。您接下的不是一顆燙手的山芋,而是一杯毒藥。莫說喝了它,就是碰上一碰,也會斃命。漕幫若摻和其中,怕毀了這些年辛苦建立起來的基業。所以……還請您放漕幫一條生路。」

  他本以為過往的人情能打動阿四,沒想到竟被她一番悲情擺了自己一道,反弄得他沒臉面再賴在漕幫。

  不用他們端茶送客,他自己識趣地踏出漕幫,也踏出了自己好不容易爬進的官場——莫非,他好不容易花白花花、沉甸甸的銀子買來的官場生涯就這麼結束了?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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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0-9-22 11:32:02

第六章 官商勾結(1)  

  「他在這裡坐了多久了?」

  酣丫頭巡夜一圈回來,沒料到王有齡王大人還跟漕幫門口的石獅子並排坐著呢!

  推了推身旁她新提拔上來的貼身小廝言有意,她滿懷好奇,「王大人是不是覺得在這兒跟石獅子睡上一覺,第二天一早我們漕幫就會接下運送漕米一事?」

  言有意摸摸下巴上新生出來的青髭,「若換作你和威爺,或許還有可能。但只要阿四管著這事,她就絕不會接這樁買賣。」

  「你就那麼懂阿四的心事?」她挑著眉望著他,那眼神凶巴巴的,好似他說錯了個一句半語就死定了。

  他卻不怕死地說著她不愛聽的真話:「我當然瞭解她,在這個世上若說誰最瞭解她,那一定是我;若說誰最瞭解我,那肯定是她。」在這清咸豐十年,可不是他們這兩個現代人互相瞭解嘛!

  酣丫頭卻以為他們倆之間有著青梅竹馬、日久生情的基礎,轉瞬間就變了臉色——明擺著告訴他,我不高興,大小姐我不高興了。

  言有意瞧在眼裡,卻沒多作解釋。

  說也奇怪,從前在現代那會兒,他但凡見到個上司,不論那人是現官還是現管,他都縮手縮腳像個龜孫子似的腆著臉撿好聽話甜死人家。沒料想到這作古的清朝,獨獨在酣丫頭面前,他可以沒大沒小,全無顧忌地說著想說的話。

  他越是這樣,她越是生氣,「喂,言有意,我是漕幫的大小姐噯!誰不讓我三分,你居然敢惹我生氣,你還想不想在這兒干了?」

  「是是是,你是大小姐,我惹你生氣是我不對。」

  他一副哄小孩子的口氣顯然沒有把她哄高興了,只是火上澆油罷了。酣丫頭拽著言有意的袖袍又甩又拉,發洩著心中的不滿,「我喜歡你,你為什麼不喜歡我?」

  蒼天啊大地啊眾神啊,他是在一個男女授受不親的年代嗎?為什麼她比年的女孩更愛把喜歡掛在嘴邊上?

  全當是個玩笑,沒聽見!沒聽見——

  他就是這樣,每次一說到關鍵地方就裝聾作啞,酣丫頭跳起來揪住他的耳朵,對著他的耳朵根子大喊道:「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

  一陣耳鳴過後,他只覺得頭有點暈,任何聲音傳到他耳中都是嗡嗡亂響。朝酣丫頭擺擺手,他裝聽不見,閃人先。

  阿四遠遠地就看見這兩個人一個追一個跑,在漕幫裡旁若無人地幹著百年後的人才敢幹的事——小男生小女生愛玩的感情遊戲。

  不過……看上去,還真讓人有點羨慕呢!

  可惜她沒工夫陪他們玩,還有個麻煩像尊石獅子似的擺在漕幫的大門口,等著她去解決呢!

  「王大人,還沒走呢?」

  阿四提著食盒站在他面前,王有齡呆滯的目光停在她那雙在清朝男人看來巨大無比的大腳上——都說小腳絕美,他卻覺得她如船般的大腳也煞是可愛,起碼她站得穩走得快,不像采菊跑幾步都得找根柱子扶著歇會兒。

  阿四沒注意到他專注的眼神,只顧將食盒裡的菜一碟碟放到石階上,末了還有兩壺酒,一壺遞給他,一壺放在自己手邊。

  王有齡看糊塗了,「這是幹什麼?我們要在這裡喝酒吃菜嗎?」

  「有何不可?這月色正濃,咱們聊到酣暢之處,對酒當空,豈不快哉!」她直接將酒倒進自己的口中,不用酒杯,這酒壺喝起來甚是暢快。

  果然是漕幫中人,豪爽大氣,王有齡有樣學樣地喝了兩口,「這酒的味道好奇怪,我從未喝過。」

  「這是紅酒,用葡萄釀製而成——洋人的玩意。」準確說是法國人的玩意。

  王有齡驚訝不已,「阿四大管家怎會瞭解西洋人的東西,家中從前是跟西洋人做生意的?」聽她的口音並不像沿海那邊的人啊!

  阿四真假摻半解釋著自己的家族背景和高深莫測的來歷:「從前我倒是常喝,爺爺還曾逼著我學習紅酒文化,以備日後進入上流社會,或與外國商人打交道時不露怯才好。」爺爺斷不會想到,她跟外國人倒沒打多少回交道,轉瞬就跟清朝人做起了買賣,早知今日,當年該學白酒文化的。

  「怪不得總覺得阿四大管家氣質不同尋常,原來出身非凡啊!」

  王有齡連連稱讚,阿四但笑不語——若讓他知道自己在和一個一百多年以後的人說話,他怕是連稱讚的話都說不出來了吧!

  月上當空,酒喝了不少,菜他卻一口沒動。阿四知道他是心事太沉,壓得他的胃裡吃不進任何東西。

  她坦然勸了兩句:「王大人,你這樣乾坐著,也籌措不到糧草,不若吃飽喝足,一覺睡醒,頭腦清楚了說不定還能想到解決之道。」其實她心裡清楚,這事若漕幫不出面,根本無解決的可能。

  他又何嘗不知呢?只是——「我在黃大人處簽了委札,此事辦不成,別說我這好不容易補上的官當不久,就是我這項上人頭能不能保得住都難說。我也想吃飽睡好,可一覺醒來又如何呢?還不是得坐著等死。」

  他接連又是一歎:「現在想來,那麼些日子,到頭來還是沒有花錢買官前,守著祖上那點薄產過的清閒日子最為舒坦。花開的日子賞花,魚游的日子戲魚,下雨的時節寫詩,飄雪的日子作畫——何等美好,何等悠哉。我做什麼要自尋死路,涉足官場啊?」

  官場那些是是非非,為下官為大人為老爺之道,他根本不懂,也不屑於去懂。到頭來,只做了幾天官,便眼看著要賠上性命去見祖先了。

  他這不是做死嘛!

  「人哪,就是這麼奇怪,一個個擠破頭想當官,當了官又覺得還是做個平民老百姓來得輕鬆自在。自作孽!自作孽啊——」

  酒一口來詩一句,他對月長歎:「青樓綺閣已含春,凝妝艷粉復如神……」

  「細細輕裙全漏影,離離薄扇詎障塵。」阿四輕聲接了下句。

  「你懂詩?」他以為這世上的女人或不識字,或識字如采菊,只懂《女誡》、《女訓》之類。

  阿四笑笑,「以《閨怨》入詩的,古往今來有很多,王昌齡的這首我最喜歡。」一杯酒對月而敬,她接下去念道:「樽中酒色恆宜滿,曲裡歌聲不厭新。」

  「紫燕欲飛先繞棟,黃鶯始即嬌人。」

  「撩亂垂絲昏柳陌,參差濃葉暗桑津。」

  「上客莫畏斜光晚,自有西園明月輪。」

  二人你一句來我一句,對完了整首《閨怨》,酒卻正酣。

  「你上回在我家,勸順官別把五百兩銀子借給我去補缺的時候,曾對采菊說過一首詩:閨中少婦不知愁,春日凝妝上翠樓。忽見陌頭楊柳色,悔教夫婿覓封侯……」他醉眼惺忪地瞅著她,臉頰微微泛紅的阿四煞是好看,「你若有夫婿,你會讓他去找官做嗎?」

  「不會。」阿四斬釘截鐵。

  她從未要求韋自勤必須出將入相,甚至未曾要求他幫集團賺進多少錢,她要的不過是他安安穩穩地愛著她,平平常常地過著他們倆的日子罷了。

  可即便如此當她最後一次和他為行賄一事發生爭執時,他仍說,他之所以知法犯法行賄省國土局副廳長,完全是因為她給了他太大的壓力,讓他覺得一定要拿下大學城附近的土地。

  她不知道在相愛的這條路上,她究竟哪裡做錯了,她卻知道她給他的愛變成了錯,全都是錯。

  醉眼迷離,阿四眼中的王有齡那張本與韋自勤極為相似的臉龐漸漸重合。她心頭一熱,身子前傾雙臂無意識地攬住了他的肩膀。

  「為什麼?為什麼要背叛我?為什麼明明是你不愛我了,還說全是我的錯?我到底哪裡做得不夠好?你告訴我,我可以改啊!為什麼你一句話都不說,調頭就去找湘姐,你以為我不知道嗎?你當真以為我是傻瓜,你可以瞞著我直到永遠?你說話啊!你為什麼不說話?為什麼不說話?」

  她一邊推搡著他,一邊喊著在酒醒時她斷不會說出口的怨與恨、情與癡……

  王有齡醉得厲害,雙眼一閉,耳中雖闖進她的吶喊,腦子卻全當是在做夢。他只是攬著她,久久地攬著她,什麼也不說,什麼也不做。

  而這一切恰巧被剛從廣州跑船回來便急於來向阿四大管家匯報買賣情況的胡順官看個正著……

  「這趟去廣州,我們買回了幾船洋貨。跟大管家預計的一樣,貨還沒卸,這邊的洋行就下了訂,急著買這幾船洋貨呢!」胡順官滿面堆笑地跟大管家說著這趟廣州之行,「我們照大管家的交代在廣州最熱鬧的大街小巷、秦樓楚館、酒樓茶館都貼滿了您給的那些名曰海報的東西。除此之外,我還親自登門拜訪了廣州很多大的商行,向他們介紹了我們漕幫的情況,也遞了名帖,已經有幾家商行同意日後凡是送達杭州的貨都交給我們漕幫來運。」

  阿四點頭稱好,心裡卻暗自歎息:胡雪巖不愧是胡雪巖,經商手腕果然非同尋常。即使身為漕幫一個小小的跑船,都有本事想辦法拉客戶,日後若獨立門戶成就大業,那聲勢必不可小覷。

  看來,胡順官就是日後的胡雪巖,她的懷疑不會錯。

  「你做得很好,我會跟威爺說,年底的時候多派你一點花紅。」要是漕幫的弟兄個個都像他這樣,威爺和酣丫頭每天躺在床上等著數黃金就成了。

  公事說完了,胡順官吞吞吐吐猶豫著該不該說那些私事。想了想,還是多嘴說上幾句她不愛聽的話吧!

  「大管家,我下面要說的話,你聽了別生氣行嗎?」

  「你別說好了。」阿四一句話堵住了他的嘴,「明知道你說的話會讓我生氣,何苦還要說呢?索性別說得了,我自然不會生氣。」

  「這……」

  這下子可麻煩了,被她這麼一頓說,他是想開口也難,注定不開口。可這些話要是不說,擱在心裡頭他也難過,怎生是好呢?

  既然她不聽,換個人聽效果也一樣,他決定親自上門找另一個人說道說道。

  就這樣,胡順官邁進了王有齡的衙門。

  再見面,官是官、民是民,胡順官進門後便拜下去,「王大人……」

  「這話是怎麼說的,誰拜也不能叫你拜啊!」王有齡趕忙攙了起來,「要不是順官你當初不顧前程借我那五百兩銀子,我至今仍坐在家裡敗家呢!」

  說到這事,王有齡滿心愧疚,「要不是因為我的事,你也不會被錢莊趕出來,也不會因為此事,斷了在這一行當的名聲,落到在漕幫幫忙。」

  「漕幫也挺好,能學到很多東西。而且漕幫的活也不全是出苦力,我這回去廣州就聯繫了很多生意,這也讓我大開眼界。」而對他委以重任,讓他大開眼界的那個人卻正是他來此的目的,「那個……王大人,有句話我不知當講不當講,阿四大管家她……你跟她之間怕有點誤會……」

  聽他提起阿四的事,王有齡連呼吸都變得沉重,「那不是誤會,她說的全是事實。」

  「什麼?」胡順官眼睛都快瞪出來了,難道他們倆當真互相傾慕,並非是阿四大管家將他當成了從前所愛的那個男人?

  王有齡連連點頭,「籌措糧草運送到上海一事的確充滿危機,若拉漕幫入伙怕是害了他們啊!」

  「啊?」這都是哪壺對哪壺啊?胡順官完全接不上話來,「王大人,您說的到底是什麼事?」

  「怎麼?順官,你還不知道嗎?」王有齡正愁逮不到一個出主意的人,他來得正是時候,順官一直四處跑,見識多,頭腦好,王有齡忙抓著他想辦法。

  王有齡將自己如何接下委札的事從頭到尾詳說了一通,話未落音,胡順官的眉頭已鎖得鐵緊。

  「今年江浙一帶的漕米尚未收齊,運河河道也沒有疏通,加之河面上不太平,在時限之內運送漕米到上海,這……這根本是不可能的!」

  胡順官話一出口,王有齡就頹然地倒在椅子上,「你說的話,怎麼跟阿四講得一模一樣?」這該叫英雄所見略同?還是他的處境實在到了無可挽救的絕境之地?

  「這麼說,我索性遞上折子,向朝廷自動請罪算了。」

  「你此時自動請罪,朝廷怕要加你個擾亂軍心之罪吧!屆時不是你一人受牽連,九族之內怕都不好過。」胡順官此話可一點都不誇大。

  朝廷與太平軍咬得正緊,若在此時公然向朝廷遞奏折,聲稱糧草無法及時運送到上海,連將士的肚子都填不飽,軍心還不大亂?朝廷還不大亂?國家還不大亂?

  王有齡聽得心驚肉跳,一雙小腿肚子直打哆嗦,恨不能暈倒算了,「這也不是那也不是,我又不能拖著不給辦,你說我還能怎麼辦?」

第六章 官商勾結(2)  

  「辦法倒不是沒有。」

  胡順官一句話如一線生機讓王有齡自雷電之中看到了曙光,他趕緊附耳過去。

  「幹嘛非得收江浙一代的漕米以做軍糧呢?何不直接拿錢去滬上買,直接運到官軍手中。這既避免了收糧難的局面,又略過河運,省去了許多麻煩不是。」

  「咦,這倒真是個好主意,我怎麼沒想到呢?」王有齡愁眉漸展,「可這買糧的錢從哪兒出?買了糧還是得運到官軍手上啊!」

  既然出了這麼個主意,胡順官就把當中諸多關係考慮得當了,「錢可以以官府的名義向錢莊借,有了官府作保,錢莊圖那些利錢,絕對會借。據我瞭解,信和就拿得出這筆買糧錢。至於在上海的運輸問題,你大可以托給漕幫,只是上海內的運送,途中比較安全,不擔什麼風險,他們樂於接這筆生意。」

  話雖如此,有了前一次貿貿然接下委札差點丟了性命的教訓,這回王有齡考慮得可就多了,「朝廷那頭會同意嗎?這可是以官府的名義跟老百姓借錢……」他指指天,「上頭要是知道了,會怎麼想?」

  「若是朝廷處於危機中,怕就顧不得這方臉面了吧!」胡順官擺出事實講給他聽,「現在太平軍都打到上海了,眼看波及江浙,雖說離京城還有段距離,可這裡向來是朝廷的賦稅大省,如今又正是用人用兵之際,再少了這些稅收,朝廷怎麼不著急?還有……」

  胡順官一口飲盡杯中茶,接著說自己的見解:「這兩年朝廷動作大,手段多,國庫日見緊張,私底下向錢莊借的錢還少嗎?聽聞蘇州織造這兩年上供的東西多是由蘇州一帶的錢莊先行貼補,織造府再年年還銀子。朝廷落個銀根不緊,錢莊賺個利錢,兩方得力,何樂而不為呢?」

  聽他這麼一說,王有齡頓時有了底,「行,我這就去跟黃大人匯報此事,他若點頭,咱們緊接著就去漕幫。」

  他不提還罷,一提起漕幫,胡順官頓時想起他來衙門可不是未卜先知來幫他王有齡解決問題的,「王大人……」

  「你怎麼又叫我『王大人』?有齡!有齡——我們兄弟兩個還跟從前一個樣。」

  怎麼可能一樣呢?官是官來民是民,自古流傳下來的道理,不得廢,也廢不得啊!胡順官坦言:「王大人,你我之間或許這樣稱呼沒什麼,可若給旁人聽到有損你的官威。王大人已身在官場,還是謹慎些好。」

  王有齡知道胡順官在暗示他此次接這個籌措糧草的委札,實在是太過大意。他連連點頭,抓著胡順官的胳膊像抓住了救命稻草。

  「順官啊,你雖不在官場,但性情、腦筋都遠在我之上。阿四還說我們倆命數相剋,若處在一塊怕兩人都難得善終——你看看,你看看!我們倆聯手,這天下怕無事不成。我們倆的命根本是相補相助的嘛!」

  他要說的事,正是與阿四有關,「王大人有句話我不知當說不當說。」

  「我倆之間還有什麼當說不當說的,你說!」

  「王大人與采菊姑娘定親已久,何時完婚?」

  王有齡心頭一緊,沒料到他說的竟是這件事,「從前我沒當官那會兒,我幾次催她成親,她都推說我大業未成,不宜成家。如今我初上任,千頭萬緒哪有時間辦這些私事。」

  胡順官謹慎言事:「王大人,我說句冒昧的話,您身為知府,有位內眷料理後堂之事,做起官來也稱心些。」

  「我也知道,只是……」

  「還是您的心裡已另有夫人人選?」

  胡順官一句話挑起了王有齡心底極力隱藏卻仍蠢蠢欲動的心緒,他默然別開眼,沉默久久,終是什麼也沒說出口。

  一切果如胡順官所料,朝廷的上諭一再地敲打著巡撫黃宗漢的腦門,他只想趕緊籌措到糧草,哪裡還管王有齡使什麼法子。

  信和錢莊見有利可賺,把王有齡當祖宗一般供了起來,連滾帶爬地拿了銀子雙手奉上。

  就剩下漕幫這頭了——

  聽了王有齡的計劃,又聽了胡順官的想法,阿四在心中默默歎息:官商到底還是勾搭到了一塊兒,歷史難改,歷史難違啊!

  平心而論,胡順官的確是個經商的奇才,腦子夠靈。這筆生意就像他說的一樣,大有賺頭,就看她接不接了。

  以一個生意人的想法,這生意絕對該接。可一想到她接了這筆生意等於幫胡順官成為紅頂商人胡雪巖,她又心裡直犯難。

  到底接是不接?

  言有意看她滿臉複雜的表情,心裡樂開了花——阿四千防萬防,防著胡順官一步步順應歷史潮流成為胡雪巖,到底還是沒防成。

  言有意更是再加一把火,把這事徹底燒起來,「威爺,我覺得這生意不錯,咱接了吧!」

  阿四心知明擺著賺錢的買賣,威爺沒理由拒絕,索性當回好人,「威爺,您看……」

  「成!」威爺爽快地拍著大腿做下決定,「王大人初到杭州,我們漕幫應當支持您這位父母官,這活我們接了。」

  諸事敲定,此事牽扯到朝廷,阿四決定親自帶人去上海運送軍糧,胡順官作為促成此事的人自然隨同前往。

  他去了,言有意這隻狗腿自然生死相隨,再加上酣丫頭一心粘著言有意。本是樁小買賣,一下子漕幫的幾位當家去了大半。

  空船駛在江上,一行人帶著銀票前往松江買米送糧。阿四已聯繫好上海那邊與漕幫相熟的幾家米行,算了算糧草是夠了,只等著運走便是。

  事情有了眉目,王有齡和胡順官的心中都安定了幾分。江上的夜晚月色正濃,言有意端了酒菜來請他的胡大哥吃飯,順道叫上王有齡——在他看來,王有齡這位官跟日後流載青史的胡雪巖自是不能相提並論。

  「胡大哥,這酒是阿四特意從洋行裡買回來的紅酒,你嘗嘗,看能不能喝得慣。」

  瞧他那副笑得快要醉倒的模樣,酣丫頭氣不過地直想擰他耳朵,「喂,我說言有意,這一路你對胡順官鞍前馬後,伺候有加,到底誰才是你東家?」

  「你是我東家,胡大哥是我恩人。」言有意振振有辭,心中忖道:東家哪有財神爺大,伺候好了今日的胡順官就等於抱上了財神爺的大腿啊!

  透明的琉璃瓶裝著琥珀色的液體,煞是好看,胡順官忍不住斟了一小杯,咂嘴品著,「我不懂酒,也分不出好與不好。王大人混跡官場,定喝過不少好酒,讓王大人嘗嘗。」

  王有齡喝下一口,那夜的記憶卻上心頭。把玩著手中的酒杯,他滿腹心思,沉得已裝不下第二杯酒。

  看他複雜的表情,酣丫頭頓起好奇心,拿過琉璃瓶,也不用酒杯,直接把酒倒進自己的口中。下一刻,喝進去的酒全都被她吐了出來,她又是伸舌頭又是擠眼睛的,看著好不痛苦。

  「這是什麼東西?怎麼這麼難喝?」琉璃瓶蠻好看的,沒想到裡頭裝的東西那麼難喝。

  「難喝?怎會難喝呢?」

  言有意一把奪過琉璃瓶,心裡暗罵她不識貨——據阿四所說,這可是年的紅酒,放到年這一瓶紅酒要賣到幾十萬呢!酣丫頭那一口喝下去怕就是幾萬塊錢,她居然還給吐了出來——趁早別喝,省得浪費錢。

  他這頭正心疼著呢!從船艙裡走出來的阿四一眼就盯上了他手中的琉璃瓶,「我就知道是你拿了我的紅酒。」十七兩銀子買回的紅酒,就被他無聲無息地拿去孝敬他眼中的財神爺,也不想想那只土豹子會不會品紅酒。

  「你欠我十七兩銀子,從你薪水裡扣。」

  阿四搶回那瓶只剩三分之一的紅酒,自懷中拿出兩隻高腳琉璃杯,言有意這個現代人見慣了這東西,倒是奇怪阿四從哪裡摸出這玩意的,週遭那些古人光看著從未見過的透明酒杯就已醉了。

  阿四將兩隻高腳杯中注入七分紅酒,手法熟練地晃了晃,讓紅酒吸收月下之氣。再將酒杯置入從江中打上的水裡,略等了等。取出其中一杯,淺嘗了一小口。

  「滋味正好。」

  剩下那一杯,她望了望酣丫頭,瞧她一臉見到紅酒如見虎的模樣,定是不想再喝。言有意這等隨便糟蹋東西的傢伙,不配喝她弄的紅酒,只剩下胡順官和王有齡。

  手邊一杯酒,眼前兩個人。她到底該給誰呢?

  沒等她做出決定,王有齡赫然站起身,「我有些累了,先回艙裡歇息,有事你們叫我。」

  她就這樣被尷尬地晾在那裡,呆呆地看著王有齡的背影離她漸行漸遠,直到完全湮沒在夜色之中。

  那夜他們對月念詩,喝酒談心的畫面猶在眼前,她不知道自己是哪裡錯了。

  晾在半空中的酒杯被一雙大手接了去,阿四慢慢地轉過身,對上的是胡順官溫和的笑臉。不等她開口,他一口一口將酒喝盡,嘴裡還念叨著:「我挺喜歡喝這種洋人喝的酒,這酒……很漂亮,透著貴氣。」

  他說的,是酒……是她?

  胡順官啊胡順官,他總是這樣,寬厚地站在一旁——沒有火焰般的激情,沒有如月般的詩情,卻似這腳下的江水綿軟悠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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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0-9-22 11:33:53

第七章 獨立門戶(1)  

  運送軍糧一事在胡順官的計劃下順利辦成,朝廷對王有齡特下旨嘉獎,上任不久的他穩穩擢升湖州知府——本想給他個下馬威的黃宗漢只有乾瞪眼的分。

  在離開杭州之前,王有齡簡單操辦了一下,迎娶采菊過門。這位一心想做官太太的落魄人家小姐,終於稱了心願,晉陞為王夫人。

  她雖心裡奇怪補缺做上官之後一直拖著婚事不辦的王有齡怎麼去了一趟上海,回來急匆匆地就要娶她,可嘴裡始終不曾問出口。

  之後成為夫人的她有許多要事得操心,便將此事徹底地給忘了,再不想提起。

  王有齡升了官,又成了親。胡順官向漕幫告了假,特意前去祝賀。

  「王大人,您這是雙喜臨門,可喜可賀啊!」胡順官拿了禮物獻上,照著禮單逐個念下去,「威爺送大人一對玉屏風,阿四大管家送大人及夫人一對西洋人的琉璃高腳杯,還要我附上一句話:祝二位歲歲年年永相依。」

  玉屏風采菊倒是見過,可對西洋人的玩意很是好奇,接過禮盒便要打開,王有齡想攔已遲了。

  「這西洋人的玩意就是跟咱們不一樣哦!他們個子比咱們高,連用的酒杯都比我們高,真是好玩得很。」

  采菊把玩著那對琉璃高腳杯,一個沒留神,手一滑,酒杯直直地掉了下去,眼看著就要砸在地上摔得粉碎……

  虧得王有齡眼明手快地接住了一隻,卻看著另一隻砸在地上,變幻成一塊塊晶瑩剔透的琉璃。

  碎了,到底還是碎了。

  王有齡心頭一涼,所有的火氣都衝上了頭,開口便罵:「你怎麼回事?連個酒杯你都握不住?」

  跟他從相識到成親這麼多年,采菊從未見生過這麼大氣,在瞬間的震驚過後便是重重委屈,「不過是對酒杯,不過是不小心罷了。你怎麼能當著胡大哥的面這麼說我呢?我成了什麼了我?」

  從前,他沒做官的時候,都是她指著他的鼻子又說又鬧。如今,他官做起來了,架子也擺出來了,她還得挨他的罵受他的氣不成。這樣算來,他還不如別做這個官。

  「從前日子不好過的時候,我摔了你多少東西,也不見你的臉紅個一下。如今日子富裕起來了,我不過是砸了一隻酒杯,值得你這樣大驚小怪嗎?」

  采菊氣得丟下剩餘的那只酒杯,轉身便走。胡順官看看這個,又瞧瞧那個,本想勸采菊幾句,又想著身為男人不便入後堂,到底還是留在了王有齡的身旁。

  「你看這弄的,我本是送禮物來的,卻惹得你們夫妻二人口角,這可……這可怎麼說的。」

  王有齡擺擺手,明擺著不想再提此事。將剩餘的那只酒杯小心翼翼地放回盒子裡收好,他著下人來打掃地上的琉璃碎片,還特地囑咐下人將這些琉璃埋進後院,不得隨意亂丟。

  胡順官站在一旁冷眼看著王有齡諸多的舉動,卻未開口說一個字。

  一切辦妥,王有齡拉著胡順官說起了正事:「你來得正好,你不來,我也是要去找你的——當初你為了我的事被錢莊趕了出來,暫時留在漕幫幫忙,你對以後的生活可有什麼打算?」

  「我?」胡順官憨憨一笑,「我從前跑街,如今跑船,書讀得不多,字識得幾個,我能有什麼打算?」

  「我給你做了打算。」王有齡將自己的想法說予他聽,「我哪,想給你捐個官,讓你跟著我。這回籌措糧草的事全虧了你幫忙,出主意、從中調停全賴你了。我要是離了你,還真是不行。怎麼樣?跟我做官吧!」

  胡順官對王有齡是千恩萬謝,但他卻有一句:「我不是做官的人,官場的那些是是非非,我學不來、做不出,也順應不了。王大人,你要我做官,我怕只會給你惹麻煩。你若誠心幫我,我倒有個主意,你聽聽看。若行得通,咱就辦;若行不通,您全當我什麼也沒說。日後有用得著我胡順官的地方,我照樣給您跑腿。」

  王有齡洗耳恭聽——

  「我想借用官府的便利開辦錢莊。」胡順官細細分析自己的設想,「錢莊最重要的是什麼?是銀錢嗎?銀錢是大家存進來的。是借貸的眼光嗎?錢莊借出去的錢定是想好了如何收賬,賬收不回來就拿房產、拿田產、拿祖祖輩輩留下來的東西抵押,錢莊斷不會做蝕本的買賣。那錢莊最重要的是什麼?

  「我以為是信譽——一家錢莊信譽好,自然客如雲來,存的、借的全都來了,錢莊的門臉便撐起來了。有什麼比官府的名聲更硬更鐵,藉著官府的名頭開錢莊自然是靠著朝廷吃飯,商賈也好,百姓也好,都會放心地跟我們做買賣。朝廷需要錢的時候也可找錢莊借貸,如此一來錢莊的生意不就大了嘛!」

  他還拿實際的例子講給他聽:「此次我們向信和借了百萬兩的銀子,朝廷分五年還完,這一算信和的百萬兩就多出幾十萬兩的利錢來了。這只是其中的一項好處,大伙聽說連朝廷都向信和借錢,心中便覺得這家錢莊再穩當不過,因為朝廷還能欠咱老百姓的銀子嗎?自是不能,所以在信和存錢、借錢便是最最穩妥的。」

  經他怎麼一說,王有齡頓時覺得此事可為,大可為之,只是……

  「可這開錢莊得有本錢啊!這本錢你從哪兒來?」

  「此次運送軍糧,我們不是向信和借了錢嘛!朝廷還信和的錢已經撥到大人您手上了,大人就再拖他三月再還,屆時我錢莊也開起來了,欠他的錢也還上了。」

  「好,順官,我信得過你,這事就交由你去辦吧!」

  胡順官得令,立刻開始籌辦錢莊之事,而這首要任務就是辭去漕幫的活。

  回到漕幫,已是掌燈時分。

  以胡順官對阿四大管家的熟悉,他深知這個時辰她必在書房內理賬。自打她入了漕幫,威爺和酣小姐便撒手不管,幾個管家也清閒了許多。她一個人幾頭忙著,卻將幫務打理得井井有條,威爺直說她進漕幫是老天幫忙。

  他的腳步停在大書房門口,果不其然,裡面燈火輝煌,她正在用功呢!

  「大管家,我從湖州回來了。」

  「呃。」阿四頭也不抬地應著,「禮都帶去了?」

  「帶去了,王大人、王夫人很喜歡大管家送的那對西洋人的琉璃杯。」

  胡順官順手摸了一下她手邊的茶盞,茶早已涼了,晚飯撂在一邊,三菜一湯有魚有肉有蔬菜,可惜動都沒動過。

  「我還沒吃飯呢!你也沒用吧!大管家,不如讓丫鬟熱了飯菜,咱們倆一道用了吧!」

  胡順官也不等阿四開口,直接吩咐丫鬟換了飯菜上來。被他這麼一折騰,阿四不得以只能放下手上的活,先洗了手吃飯再說。

  阿四洗手的工夫,胡順官已經取了手巾候在一旁。飯菜端上來,他先盛了飯放到她手邊。從前,身為集團及最大股東的阿四太習慣被人伺候著過日子。

  可自打來到清朝,漕幫的弟兄撇開她那身男裝打扮,心裡卻看不起她是個女流之輩。連言有意這個從前死抱著她大腿的傢伙都鬆開了爪子,再沒人會向她獻慇勤。

  他今日前來,目的不純。

  「你有事要跟我說?」吃了塊魚肉,阿四眼也不抬地說道。

  胡順官眉頭一擰,本想吃完飯再談的事看來是掩不住了。她太聰明,錯就錯在太聰明。

  「是,我是有事想跟你說,其實是這麼回事,那個……」

  「你想跟我說,你準備離開漕幫,藉著王有齡的勢力開錢莊——對嗎?」

  她輕描淡寫幾句話說得胡順官心頭一沉,「你是未卜先知,還是神仙轉世?怎麼一猜一個准呢?」

  廢話!他那點事全寫進經濟管理課本裡了,她要是還記不住,不是白交那些學費了嘛!

  「其實,你本不用來找我的,辭工而已,去二管家、三管家那裡打聲招呼就得了。何苦來我這兒費事呢?」

  「我……我……」我就是想臨走前再來看看你——這話他斷說不出口。

  她卻有話要對他說:「胡順官,你相信我嗎?」

  「呃?」他下意識地點點頭,「信,我知道你不是一般女子,我信你。」她非尋常女子,在他心中她更是非比尋常,不尋常地讓他不敢靠近,怕隨意的碰觸毀了她的不同尋常。

  「那我就跟你說句話——當你和王有齡合作,你會大富,他會大貴。但,你們都會因此而不得好下場——你可以當成我在危言聳聽,也可以全然不信,我言盡於此。」

  胡順官撥弄著碗裡的米飯,沉吟片刻後淡然開口:「就算結局如此,我還是會繼續走這條路。」

  「為了錢?」財富的確是吸引人的東西,尤其是天下首富,能載入史冊,更比尋常人活十輩子都強。她憨笑吃吃,「這個問題問得有點蠢。」

  他卻緊跟了句:「是為了錢,也不是為了錢。」

  這話是怎麼說的?

  「錢是個好東西,我想賺錢,賺更多的錢,可賺錢不是最終目的。」

  他那憨厚寬達的背後有著鮮為人知的東西,名叫慾望——

  「我從農村來,從小幫人放牛餵豬,小小孩子眼一睜就開始忙直到天黑才能歇上一口氣,累得半死不過是為了餬口。

  「十多歲上,托了多少人走了多少門路才有幸進了錢莊。侍奉東家、討好掌櫃,痰盂我端過,茶水我送過,狗腿子我當過,馬屁精我更是一直在做。我拼了命地努力為了什麼?不過是為了一口飯——阿四,你出身富貴之家,不會明白為了一口飯打得頭破血流,也不會明白沒有錢的人內心空蕩蕩的感覺——底氣不足你懂嗎?口袋沒錢,胃裡沒糧,窮人的底氣從來就是不足的。

  「後來,我好不容易做上跑街,每天放債追債——有錢的是大爺,沒錢的連孫子都不如——人情冷暖我看得多了。我深知錢是個什麼玩意,沒錢的人,錢是祖宗。有錢的人手裡攥著巨額財富,等這錢到了一定數額,它便不再是錢,不過是數目字罷了,可它卻代表著一個人的身份地位。

  「有了這身份地位,你可以做很多你想做的事。做那些事不一定需要錢,卻需要錢所累積起的權力,還有……自信。」

  阿四蹙眉深思,若真如他所說,她的困惑,她的煩惱為何不能用億萬家財來化解呢?

  有錢的人永遠弄不懂沒錢人的慾望,沒錢的人永遠想不通有錢人的煩惱——人生的痛苦大抵在此。

  她涼涼地打量著他,良久丟下一句:「你以為賺了萬貫家財,做上天下首富,你便有那般自信?」

  「我不確定我是否能贏得萬貫家財,我也不確定有了錢我是否會自信灑脫。但我知道,唯有財富能讓我鼓起勇氣,給一個奇女子我想給的,我能給的全部。」

  胡順官辭工一事很快傳遍幫裡,言有意二話不說,丟給阿四一句「我跟著胡雪巖去了」收了包袱便離開了漕幫。

  全部家當往胡順官面前一放,言有意就差管他叫親爹了。

  「爹……不!胡大哥,我是跟著你進漕幫的,如今你離開了,怎麼也不跟我說一聲,我自當跟你一起離開。」

  「可你在漕幫做得好好的,怎麼能說離開就離開呢?」他若離開,阿四在漕幫可真是連一個可倚靠的人都沒了。

  漕幫是男人的天下,酣小姐身為威爺唯一的女兒,又是漕幫日後的掌舵人,那些男人自然忌憚她幾分。阿四不同,她在漕幫沒有根基,又是威爺和酣小姐之後漕幫的第三把交椅。她一個女人,半點武功不會,憑什麼壓在這些男人頭上?

  加之她平日少開笑臉,做事一板一眼,不留情面。多少人背地裡等著看她的笑話,多少人恨不能取而代之。

  她即便再能幹,也只生了一雙眼睛兩隻手,如何防範得過來。有言有意這個男人在她身邊守著顧著,多少總好一些。他若是再走了,阿四可真成了孤軍作戰了。

  「有意,我的錢莊尚未建成,不若你暫且回去,等他日錢莊有了些起色,你再隨我好了。」

  言有意才不會輕言退呢!這尊財神爺已經擺在了他面前,他要是還不撲上去,他才是傻瓜呢!

  「胡大哥,不管你說什麼,我是跟定了你。就是讓我跟你後面跑腿打雜,我也願意。再說,錢莊的成立也需要人啊!這個時候我不幫你,誰幫你?你可是我的恩人啊,這會子我不幫你,我一輩子都不會安心的。」

  他話都說到這分上了,胡順官再推辭就是傷人心了,他只能默默點頭,允了他的請求:「我和王大人商量過了,錢莊起名為『阜康』。鋪子也選好了,就在杭州城的清水街上,你得空便去幫忙吧!」

  胡順官打心眼理說句實話,撇開阿四的關係不說,言有意的確是經商的一把好手,有他相助,阜康如虎添翼。

  至此起,言有意正式改弦更張,做了胡順官的下屬——在阿四看來跟當她秘書時一樣狗腿。

  漕幫少了言有意,原本想派給他去幹的活落到了阿四身上。幫裡本就是一些大老粗,做些賣力氣的活還行。動真格地開拓市場,發展業務就全指不上了。

  阿四盤算了一下漕幫現在的業務,幫人跑船賺得全是辛苦錢,且利潤不大。拿著這些年積攢下的銀子,再藉著漕幫於亂世中四通八達的水路網絡,倒是真能做些大事業。

  上回幫豐盛行運送生絲的買賣便讓阿四見到了商機,如今從農戶手上買生絲價格低廉。轉手販到廣州賣到洋人手上,便能賺上一些,只是洋人拚命壓價,利潤空間不大。如果能抬高賣給洋人的收購價,這當中……大有可為。

  她跟威爺商量了,由酣丫頭出面,盤下豐盛行的買賣,盤下整個江浙一帶的生絲生意。

  兩個女子著男裝進了豐盛行,程當家的已恭候良久,見到阿四大管家又是作揖又是拱手,「真是不好意思啊,大管家,今天怕是要害你白跑一趟了。我這豐盛行暫不賣了……不賣了……」

  「這話是怎麼說的?前幾天大管家已經來跟你說好了,你都已經答應賣給我們漕幫,就差今天簽字畫押,我今兒個抽空來跟你辦交接,你倒耍起賴來了?」酣丫頭平生最恨這出爾反爾的人,揪著他的衣領恨不得把他一口吞下去。

  程當家的哪裡見過這般凶悍的女子,要不是早聽聞漕幫酣少爺是女兒身,他還真把她當作了男人——跟威爺一樣的莽漢一名。

  「酣小姐,酣小姐有話好說,莫動手!你千萬莫動手啊!」

  阿四將程當家的從酣丫頭的虎掌下救出,她不要他的謝,但要他一句話,「程當家的,你跟我說句老實話,是不是有第二家要頂你這豐盛行?」

  「這……」

  看他支支吾吾,阿四心中有了數,「程當家的,你這豐盛行勉強維持了幾年,我漕幫來買,你千恩萬謝,何以突然又來了買家,你沒懷疑過其中有詐嗎?」

  被她這麼一說,程當家的頓時慌了神,口不擇言道:「這阜康的確是新開的錢莊,連東家的面我都沒見過,不會當中真有什麼蹊蹺吧!」

  酣丫頭憨然一笑,「原來,這從中作梗的就是新開的阜康錢莊。」

  阿四聽聞卻再也笑不出來了,因為這阜康錢莊不曾露面的東家不是旁人,正是胡順官,日後又名胡雪巖。

第七章 獨立門戶(2)  

  「言有意!言有意!言有意,你給我出來!」

  阿四回到本屬於她跟言有意兩個人的簡陋小院,推門喊了許久,他才從柴草堆裡鑽了出來——清朝為什麼沒有自動打火的灶台呢?每次生火都費了他的老勁,真想趕緊賺足了錢,住進有丫鬟、老媽子伺候的大宅院裡,才好擺脫了這生火的痛苦。

  見著她,他滿心疑惑,「阿四?你怎麼回來了?你不是說最近漕幫事務繁多,你得留在幫裡加班,就不回來了嘛!」看她眼睛盯著灶台,他忙擋在前頭,「你別盯著我的晚飯哦!我可沒做你的份。」

  「誰惦記你的晚飯,我有事跟你說。」阿四也不兜圈子,直截了當地說了,「我問你,是不是你要收購豐盛行?」跟他說話不用客氣,現代話照搬全上。

  「那哪是我的主意?我就算有這個心,也沒這個力啊!收購豐盛行要多少錢哪!我上哪兒拿去?」他要是有這個錢,早獨立門戶了,還給別人打工,賺那個辛苦錢?他又不傻。

  阿四由此得出結論:「那這事就是胡順官的想法?」

  「東家說,他上次去廣州看到了生絲買賣上巨大的利潤,他想收購豐盛行拿下江浙一帶的生絲買賣。」

  他的想法竟跟阿四如出一轍,她不知該笑還是該惱。阿四無意識地玩弄著頸項上的祖母綠,深感跟一代巨富商賈做對手,壓力頗大,「他不知道豐盛行已跟漕幫談得差不多了嗎?」

  「這我就不知道了,反正東家要我去談,我自然要盡心盡責,盡可能地把豐盛行拿下來。這好歹是我進阜康的第一件活,不做漂亮了,日後我可怎麼服眾啊?」言有意肚子正餓得慌,一邊生火做飯一邊跟她閒聊正事。

  眼見著他好不容易生著了火,幾把柴火一加,火如豆跳躍,眼見著就快不行了,言有意又是吹又是扇的,忙得不亦樂乎。

  阿四冷眼瞧著,也不幫忙,嘴裡卻仍嘀咕著:「我不相信胡雪巖專幹那種撬人牆角的買賣。」以一代名商巨富的手腕,斷不會幹這等醜事,否則他雖能賺錢,卻賺不了大錢。

  言有意哪裡曉得她心中的想法,一個勁地坐在火堆旁自以為是,「大商人必有大手腕,我想胡雪巖下一步定會壟斷這一代的生絲,這樣才能跟洋人談個好價錢。阿四,漕幫向來不是經商,只是販運,你還是斷了做生絲買賣的念頭吧!」

  他不過剛離開漕幫,就不盼著老東家來點好了?阿四憤而怒道:「你以為獨家生意好賺錢?我告訴你,生意向來是做得越大越能攬錢。杭州若只得你一家經營生絲,便形成不了大的市場,沒有大的市場做背景,你一家的生絲如何跟蘇州、上海、雲南、四川的絲錦緞綢相抗衡?你能發什麼財?」

  「那不過是你一廂情願的想法罷了。」

  從來沒有人敢這樣說她!阿四指著言有意的鼻子一字一句地告訴他:「是不是我一廂情願的想法,你試試便知道了。言有意,今天我還就告訴你了,我之所以能當集團,而你只能給我當秘書,我比你多的就是這一點點的……東西!」

  她那不可一世的表情激怒了言有意,讓他很想揮拳頭揍下她滿臉的自信。拳頭,他是不敢揮的,可他有更狠的手段打擊她的信心。

  「我的烏四小姐,你是比我厲害!你是高等學府的,你是大家族的千金大小姐,你是排名全球五百強集團的——你多厲害啊!可你厲害有什麼用?身為女人,你連個真心愛你的男人都沒有,你還驕傲個什麼勁?」他一邊扇風一邊說,風越大火越大,他說得越來勁。

  「言有意,你說什麼呢?」火苗躥動,阿四心頭的大火也熊熊燃燒起來。她火大地拿起灶台邊的一瓢水就倒進了火裡,言有意辛苦生起來的一爐火徹底熄滅了,這潮濕的爐灶怕是好幾天都紅火不起來了。

  眼見著辛苦半天起的爐火被她一瓢水澆滅了,言有意心頭的火也跟著燃了起來,「我說什麼?我說韋自勤愛的根本不是你,而是你堂姐——不是你,是你堂姐!」

  阿四走了,二話不說收拾起留在小院裡的全部家當走了。

  言有意一改從前唯有睡覺時才回小院的習慣,只要有空就賴在那裡,找個小板凳往院子裡一撂,他的目光始終是盯著門外的。

  原本以為她只是在賭氣,原本以為她氣過之後還會回來和他講和,原本以為他們會在不經意間相遇,一個微笑過後又是他鄉見故人的溫暖。

  然,事實一再地告誡他:那,只是你的以為。

  阿四走得決絕,再沒回過這間小院,言有意無數次地在街上尋找著熟悉的身影,終是未見到她。

  明明就待在一座城裡,漕幫總堂和阜康錢莊分明就隔著兩條街,可他們卻像一個留守在年,一個被丟到了清咸豐年間一般,再未見到對方。

  他甚至以為他們此生都無法再見,就在此時,有個人進了阜康的大門,讓他和阿四之間出現了意想不到的轉機。

  這人不是旁人,正是引發他和阿四之間矛盾的豐盛行老闆程當家的。

  「您怎麼來了?找我們東家?我這就給您叫去!」言有意差了人好茶好臉地伺候著程當家的,自己親自在旁陪著,直到管家請了胡順官出來。他連忙起身引了來,「東家,豐盛行的程當家來了,您去應承幾句。」

  胡順官正在親自理賬,聽聞程當家來了,慌忙迎了出來——頂下豐盛行的買賣談到半道,他這時前來,料想必有大事。

  「程當家的,有什麼事,您派個小廝過來招呼一聲,我自當親自前往,怎麼好勞您大駕呢?」

  「我說胡老闆,今兒個我是為談正事來的,您的一番客套大可以收起來,咱們有一說一,有二說二,當面鑼對面鼓地把話講清楚嘍!」

  聽程當家口氣不善,胡順官多賠了些笑臉,心裡也多留意了幾分,「您說!您有話盡可以說。」

  「今兒來,我不說虛的,也對你說句實話。豐盛行這幾年勉強維持,錢賺不到幾個,我整天跟著那些桑農、蠶農,還有洋人跟前周旋,心倒累得有幾分死了——這是杭州城裡人盡皆知的事,我想瞞也瞞不住。」

  略喝口茶歇歇氣,程當家心中的鬱結看來是存了好久,今日是不吐不快。胡順官也不拿話抵他,靜聽他說下去。

  「好不容易漕幫的大管家看中了我這買賣,眼看著拿上那筆錢,到鄉間置幾分薄產,我就可以過幾天清閒日子。好嘛!你派了人來,說是要給更高的價,想頂下我這份買賣。我到底是生意人,想賺更多的錢是人皆常情。我推了阿四大管家的情面,等著你來跟我談生意。這阿四大管家是走了,可你的人也不來了,這一拖就是好些天——你這不是拿我開涮嘛!」

  話聽到這分上,胡順官抬起眼來瞥著言有意,這事本是交由他去辦的。胡順官因為新鋪開張,忙著銀錢的周轉,想著欠信和的銀子要還,諸多事宜一時忙不過來,便少盯了幾眼,沒想到竟落得這樣的局面。

  「程當家的,這事是我胡順官對不住您,對不住豐盛行了。您容我兩天,兩天後我必然給您個確鑿的答覆。」

  胡順官叫人恭恭敬敬地送走了程當家,指名讓言有意跟他進後堂。

  「你去豐盛行跟他談買賣的時候,知道漕幫已跟他在談了嗎?」

  言有意點點頭,「我知他們在談,但還沒有最後簽合同——我是說沒簽契約書,這事便沒有敲定,我們大可以介入啊!」

  現代、清代規矩一樣,沒有簽署具有法律效應的文書,買賣便不算做成,更何況是頂讓一間商行這麼大的買賣。

  胡順官卻有所想法,「從中作梗非生意人的厚道,更何況還是針對漕幫。」

  「經商如打仗,勝者為王敗者寇,這才是根本。」這些話還是從前阿四對他說的呢!她做生意向來是無所不用其極,賺錢才是根本。

  「我老家在安徽,我們那裡以儒商居多。做生意看似儒雅溫厚,實則犧牲一定利益結交更多的朋友,從而發展日後的生意。」這些想法,他沒辦法在一時之間對言有意說清楚,他只想知道,「你既然已經弄黃了程當家同漕幫的買賣,為什麼不趁著這火候同他談下這樁生意呢?」

  「我……」

  「讓我來說,你看是不是對了你的心思。」

  胡順官站起身來,在房裡踱著步子,每一步都敘述著言有意肚子裡的小算盤,「你先以高價為誘餌炒黃了程當家同漕幫的買賣,等程當家回過頭來找你的時候,你並不急於同他談生意。你放著他,冷著他,讓他自己心裡先沒底。等你以為時機成熟之時,再壓低價格頂下他的豐盛行。屆時,即便他不想賣給你,也不好再回頭找漕幫——我說得可對?」

  他一步步踩在了言有意的心裡,一句句說得全是他的盤算。

  「沒想到,東家,你跟我存著同樣的心思啊!」

  「我呸!」口水直接啐上他的臉,粗人就是粗人,當粗則粗。

  胡順官雖升了東家,多年的積習卻難以改變,遇到心上不舒服,一著急起來粗口就使上了。

  「你自以為這買賣做得便宜,你可知道這事一旦經程當家的說出去,以後我們還能跟誰做買賣?阜康的聲譽就這麼被你給敗了,你倒是幫我省了些買下豐盛行的錢,可買回我阜康的好名聲,得花多少銀子,多少心血你算過沒有?更何況你得罪的還是漕幫!」

  被他數落了一通,言有意耷拉著腦袋給自己被罵找借口:「東家,你是不想惹阿四生氣對不對?所以才這麼說的。」

  「你胡扯什麼?」胡順官的雙頰「刷」的一下緋紅,他打死也不承認言有意說出了一點點他的心思,只是一點點而已。

  不不不!他不是因為阿四才不與漕幫為敵,他如此行事,自然有他的理由,「如今陸地上不太平,很多貨物錢糧的運輸都靠水路。漕幫執掌水路多年,阿四更是打通了漕幫水路上的運輸,讓諸多水路形成一張巨大的網,有了這張網她能買到東西南北很多我們想要而拿不到的貨。得罪了漕幫,不僅日後阜康想拓展生意找不到幫手,怕是連普通的兩地運輸都困難。」

  「那我不做也做了,現在該怎麼辦?我去漕幫負荊請罪?」大丈夫能屈能伸,為了成大業,言有意豁出去了。等他成了天下巨富,他要狂罵下面的人,把今日的本錢全都如數討回來。

  正好,他也藉著這個機會去找阿四,他欠她的一句道歉,他該還給她的。

  「這事你自當去道歉,可不是現在。」

  換身衣裳,胡順官親自前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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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0-9-22 11:35:25

第八章 棋逢對手(1)  

  「所以……

  「這事千錯萬錯,全是我的錯。漕幫要頂豐盛行大可照原計劃進行,我阜康是絕不會從中作梗的。當然,我事先說明,我看好生絲生意,雖然今日我未頂下豐盛行,但他日我還是要繼續做這行買賣的。」

  胡順官一通解釋,兩番道歉在情在理,威爺本是江湖習氣,聽到這裡再多的不順也順了,「此事原是個誤會,說開了就好,以後你我兩家能合作的地方還多著呢!有銀子大家賺,有好事大家攤,胡老弟,我看你也別走了,留下來今晚我們好好喝一杯。」

  「承威爺一番美意,我就卻之不恭了。」胡順官忙不迭地應承了下來。

  威爺請客,阿四自當作陪。

  幾杯酒下肚,她便推說公事繁忙,躲回了書房。胡順官喝得差不多了,想起身告辭,偏生酣小姐拉著他問著言有意的事,說長道短的,一頓折騰下來已是夜深。

  畢竟在漕幫的地盤上混過一段時間,胡順官謝了威爺的相送,以散步為名獨自出門。踏著月色,他一路行去想著酣小姐那樣豪氣爽朗的女子怎麼就相中言有意了?

  這什麼鍋配什麼蓋,什麼門配什麼檻,他們這對算什麼啊?

  想著想著,他越走越偏。停住腳步,抬頭一看,他怎生來到了大書房門口?他轉身欲走,一道聲音自背後響起。

  「既然來了,何必忙著走呢?」

  阿四一手拿著法蘭西紅酒,一手端著西洋人使的高個子琉璃杯,從偏院走了出來——一杯紅酒一分笑,酒喝多了,笑也醉了。

  「你不是說你喝多了,不勝酒力,加之還有公事要忙,才早早地離席嘛!」怎麼又一個人在這裡喝上了?胡順官嘴角含笑遠望著她。

  「有些酒喝了就醉,有些酒怎麼喝都不醉。」阿四揚起慵懶的笑,舉起杯子,她透過醉紅的酒杯望著月色,連月都跟她一同醉了。

  她不開心,是因為言有意嗎?他聽說他們大吵了一架。

  「你要是生言有意的氣,我帶你罵他,為你出氣。」他願做很多很多,即便聽起來有些無聊的事,只為換她紅顏一笑。

  「他並沒有說錯,我為什麼要罵他,他只是說出了實話而已。」尋了一處石階,她撩開本該是男人穿的長袍,一屁股坐在冰冷的石頭上,酒的火熱已足夠她御寒。

  咕嘟咕嘟,大口喝下半杯酒,她瞇著眼,揚著笑遠眺著他,「你想不想知道我們為什麼事而爭吵?」

  他們之間的私事,他不便多問,靜默地守著月亮,如紅酒守著她。

  「其實說給你聽也無所謂。」反正那些事已留在百年後的,那是他們再也碰觸不到的時光。

  「我知道韋自勤跟我在一起,不是完全出於愛,很大原因是因為我的身份以及我身份所帶來的財富。」

  原來那個男人叫韋自勤——胡順官靜靜地聽著,沒有多話,卻記下了這個名字。他有個愚蠢的想法,想將這三個字刻在木頭小人上,然後用針戳戳戳戳戳……

  這實在不太像一個理智男人該有的作為,很不幸這一刻他不想理智,只想沉淪。

  阿四顯然沒有看出他的私心,繼續說著她的醉話:「——那麼大的家族,那麼多的金錢,全都掌握在我的手上。我可以讓他富甲天下,也可以讓他權傾一世。他愛我,為我所愛,真正的目的在於此。」

  半杯酒倒進喉中,滾滾地滑進腹中,她說話的時候,紅酒的味道醉倒了一旁的男人。

  「可我不介意,即使只是這樣的愛,不也是一種愛嘛!只要他能守著我過平常日子就好了——這在平常女兒家,是最平常不過的事。可為什麼到了我這裡就那麼難?那麼難呢?」

  酒杯已空,她斟上滿杯,不想卻被他打劫了去,「你醉了。」清醒的她是不會說這麼多話的,他怕是也醉了,竟為了她的話而心痛。

  呷了一口她愛的紅酒,這下子好了,連他的口中也沾染了她的味道。酒堵住了他的口,讓他可以安心地只聽不說。

  手邊沒有酒杯,她換了酒瓶,直接拿裡面的紅色灌醉自己,「我知道他跟堂姐在一起,我知道的。早就知道了……遠遠地,我透過窗戶看見他們交疊的身影——窗簾分明已經放下了,風卻偏要作怪,將它們高高地吹起。光,透過窗簾照進了裡面,他、二姐,就那麼滾到一處……

  「我分明看見了,卻在心裡一千次、一萬次地告訴自己:我看錯了,我看錯了,那不是他們,躺在二姐床上的不是韋自勤,我不可以懷疑他,他是我已經認定的丈夫人選,我怎麼能懷疑我自己的眼光?懷疑我的愛呢?」

  那是一個女子的自尊,和愛情一樣不能放棄。

  言有意說她不愛韋自勤,她心裡有多清楚,她的感情和她的自尊一樣都被她高高地掛起。它們被掛得太高了,以至於她的自尊讓所有人皆看得一清二楚,而她的愛,高得連她愛的那個人都看不見。

  「我以為,只要我不承認,一切便不是真的。我一直欺騙著自己,直到我發現韋自勤勾結官員。他說是為了我們家族的利益,他說是為了賺取更多的錢,他說他做那些違法的事全都是為了我。他以為,我還會像從前一樣信他,依他,順著他。」

  他錯了,人可以一忍,再忍,三忍,可不能忍得連自己是誰都忘了。

  「爺爺一心栽培我,我犧牲所有本可以擁有的簡單快樂做上家族的掌舵人,不是為了換一個男人的私心。」

  若她真蠢得連這樣的愛還要繼續下去,怕是連爺爺的在天之靈都要為之歎息了。

  「我知道,他勾結官員以較低的價格買下那塊地皮,可他報上來的價並不低,他吞了中間的差價,中飽私囊。這一次我真的動了怒,我說要告發他,我要他去自首。他卻扭頭走了,臨了還在埋怨我,埋怨我毀了我們倆唾手可得的幸福。」

  幸福啊,那真是唾手可得的幸福嗎?

  酒意上頭,她的眼眶一熱。深呼吸,她不願在任何人面前落淚。

  「與他一別,我乘坐的車便莫名其妙地墜落西湖……」

  他的手輕撫著她的背,拋開男女之別,他只想撫平她起了褶皺的心。

  已經隱忍的淚水在眼眶裡打轉,阿四覺得他好討厭,偏要在這時候瓦解她已經殘破的堅強。

  「我知道車禍跟韋自勤脫不了關係,可我一直不提,總覺得不說出來,我所有不好的猜測就不是真的——可為什麼?為什麼言有意就是要說出我最不願承認的醜陋?要承認你曾深愛的人是如此不堪,那比告訴你『他不愛你,他從頭到尾都不愛你,他愛的只是你的錢而已』更加傷人。」

  「哭吧!」他拍拍自己的肩膀,「我把這裡借給你,你抱著它哭吧!」

  她卻彆扭地偏過臉去,「我不哭,我不能讓人看到我的眼淚。爺爺說,別人見了我的眼淚,我便再沒權威可言了,沒有權威的當家人便當不了家。」她固執地抱著酒瓶,緊緊地摟在懷中,懷裡有個東西,她總覺得心也踏實些。

  寧可要個琉璃瓶,也不要他的肩膀。胡順官拍拍自己的肩,「我背過身去,我不看你,你想哭就哭吧!」

  他背對著她,那溫暖的肩膀就呈現在她的面前,如她面前的紅酒一般醉人。伸出手臂,她便可以得到依靠,如同喝下這瓶紅酒,她便能醉得忘記一切煩惱。

  要一醉方休嗎?

  她的肢體做出了最直接的反應,從身後緊緊抱著他,淚——如月光傾瀉。

  她的心緊貼著他的背,他能感受得到她怦怦的心跳聲。這樣背對著她,或許他永遠看不見她的眼淚,可他心裡清楚——她的眼淚已落在了他心上,揮之不去,擦之不淨。

  那夜,整瓶的紅酒沒了,他們都醉了。

  話說了一籮筐,說到他們都忘了自己在說些什麼。來日再見,他們像昨夜什麼事都沒發生一般,代表著各自的利益談起了生意。

  「我的想法是,咱們兩家聯手,收了江浙一帶所有農戶的蠶絲,再借助漕幫的力量運往上海、沿海各城各州,方能壟斷生絲生意,抬高價格跟洋人抵抗。」

  胡順官的想法與阿四不謀而合,這些清人不知道未來的事,她這個從年穿越時空來到大清的人深知洋人在大清國的勢力將隨時間驟增。本地的商人想單獨與洋人抗衡,實力太弱,若幾家聯合在一起倒還真有幾分勝算。

  她琢磨著自己的想法,忽然想到了一個組織——歐盟——跟她的想法有幾分相似吧!她竊竊地笑著。

  眼彎若月,眉心散香。她的美總在不經意間敲敲打打他的胸懷,胡順官不自覺垂下了頭,掩飾自己抑制不住的愛。

  現在不是時候啊!他大業未成,一個鄉下來的小跑街,地地道道的草根分子,如何配得上她這大家裡開出來的一彎貴氣牡丹。

  再等等,再等等——待到他成就一番大業,定當請上杭州城裡名氣最響的媒人,帶上繚人眼目的珍稀寶物向她求親。

  他的思緒在不可知的未來天馬行空,卻不知阿四滿腦子生意經打得正熱鬧呢!

  「如今漕幫已頂下豐盛行,可江浙一帶還有許多小的商行收購生絲,再以極低的價格賣給洋人。這樣你壓我價,我壓你價,鬧到最後養桑養蠶的農戶連口飽飯都吃不上,做生絲生意的商行也是一個個勉強維持,唯獨便宜了洋人。」

  胡順官心裡已有了主意,只想聽聽他們是否想法一致。

  「漕幫願與阜康一起抬高今年生絲的收購價,擠倒了那些小商行,咱們壟斷江浙一帶的生絲買賣,再抬高價賣給洋人。如何?」

  「這正是我所想。」胡順官這就拍板做主,「阜康一定鼎力支持漕幫。」

  一樁生意就此達成。

第八章 棋逢對手(2)

  生意談完了,二人就此別過。一直在門外候著東家的言有意見他出來了,反跑了進去。他深知阿四出了正廳必是回了她的大書房,忙著漕幫的諸多生意。

  自她進漕幫,幫裡的生意一樁接著一樁,買賣多了,漕幫興盛起來,連兄弟們的花紅也多了。

  可漕幫的弟兄依然覺得被個女人指手劃腳有失男人尊嚴,所以即便錢袋再鼓,也沒人給她好臉看。

  不知是不是這個緣故,平日裡即使忙完了公事,她也寧可窩在那間大書房裡,也懶得出來走動。

  果不其然,言有意在那張過大的書桌後面見到了消瘦許多的阿四。

  「你最近都沒有好好吃飯嗎?這個年代可不流行瘦骨嶙峋,我最近也見了些財主老爺,他們選媳婦,即便是娶個妾都要求看上去富態的那種——起碼取個好綵頭嘛!」

  抬眼瞟過他,阿四涼颼颼地丟出一句:「你倒是胖了很多,顯得富態了,適合嫁入大富人家做女婿或……男寵。」

  「我們一定要像兩隻刺蝟一樣相互戳著對方嗎?」

  言有意自動自發地站到她身旁,九十度大鞠躬,他直起腰的同時賠起了笑臉,「我錯了,那天我說錯話了。你也知道,人吵架的時候,話趕著話,說的哪有好聽的——我跟你道歉,還不行嗎?」

  其實那天吵架的氣,阿四早就生完了,她心裡真正的傷痕是言有意那些話的背後擺著的殘酷事實。

  沉沉地歎了口氣,她放下那些做掩護用的賬本,肯直面他,便是胸中無恨了,「我得謝謝你。」

  言有意一愣,趕忙賠罪:「我的四小姐,你就別再諷刺我了,我承認錯了,還不行嗎?」

  他以為她還在跟他賭氣嗎?她要是真這麼小心眼,是當不了大集團的,也做不成漕幫的大管家,「我是說真的,你說了我心裡一直不願、也不敢承認的事——韋自勤不愛我。」

  這話從她的嘴裡說出來,言有意還真以為自己耳鳴,聽岔了——她那強大且旺盛的自尊怎麼會允許她承認這一點呢?

  來到清朝,她的性子變了很多,是沒錢給鬧的,還是現實打磨的。

  他像是第一次見面一般望著她,怔忡地望著她……

  不想一記板栗敲在他的腦門上,言有意疼得齜牙咧嘴。這點她倒是一點沒變,還是跟從前一樣下手快、狠、準。

  「你這女人,這麼不溫柔,不賢惠,這可是在清代,誰敢娶你?你這歲數已經夠老了,再不嫁,一輩子都嫁不出去。」

  「我嫁不出去,你娶我好了。反正像你這樣狗腿的性格,也沒女人敢嫁你。」

  「為什麼?」他狗腿有什麼不好?還不是為了賺更多的錢,讓家人過得更好,跟他的女人該覺得幸福才是,「為什麼沒女人敢嫁我?」

  阿四慢條斯理地甩動著手上的賬冊,慢條斯理地說著她的理由:「你這麼狗腿,要是找到能助你往上爬,大富大貴的主,還不趕緊移情別戀。」

  他在她心裡就這麼不堪?言有意瞪眼乾笑,「那照你這麼說,我不應該跟著東家打拼,應該直接接受酣小姐,做漕幫的東床快婿——這倒還省心省力了。」

  「別動酣丫頭。」阿四滿面笑容頓時換下,正色道。

  看她認了真,言有意反倒起了逗她的心,「人家女孩子家家一片赤誠愛心,我不接受她,不是傷了她的心嘛!」

  阿四一把揪住他的衣領,一字一頓地對他說:「你若真心為她好,就不要搭她。否則,我會讓你後悔,記住了。」

  她那副嚴肅的表情言有意從前也很少見到了,好像他觸犯了她最重要的利益。從前給她當秘書,自家生意被人撬了牆角,她也只是撇撇嘴,哪裡曾這樣發狠?

  他趕忙拽回自己的衣裳,打著呵呵,「好了好了,開個玩笑而已,幹嗎當真。」

  「這事開不得玩笑,你最好當真。」

  話不投機半句多,該說的、不該說的,都說得差不多了,言有意趕緊開溜,「沒什麼事,我先走了,東家還在外頭等著我呢!」

  聽他提起胡順官,阿四的目光不自覺地瞥向桌面,「他知道你來找我?」

  「是他要我有話最好當面告訴你——本來我是托了他代我道歉的。哦!還有件事跟你說。」

  言有意撓著頭,因為沒有滿人的大辮子,他時時戴著帽子,總覺得頭癢得慌。久而久之,就養成了撓頭的習慣。

  「我……搬去東家那兒住了,錢莊開的時間雖不長,但生意不錯。他已把欠款還給了信和那邊,這幾個月也賺了些。如今手頭富餘了,東家在阜康錢莊的後面買了座宅院,我隨他一塊兒搬了過去,也好有個照應。咱倆來清朝住的那座小院如今空出來了,是賣是租,你看怎麼辦?」

  「那院子是我們來這裡的第一個家,前有院,後有地,我覺得很是不錯。就先放那兒吧!說不定什麼時候我還會回去住一陣子的。」她有股預感,總有一天她會回到初來時的地方。再沒有他人,只有她一個。

  言有意應著去了。

  他前腳剛走,酣丫頭就擠了進來,愣是纏著她不放,「阿四,阿四,你說言有意到底喜不喜歡我?」

  「你最好祈禱他不喜歡你。」

  阿四直直的一句話說得酣丫頭「刷」的一下變了臉,「阿四,若你喜歡上什麼人,我這個朋友一定千方百計幫你達成所願,為何你總不希望我和言有意好呢?」

  平日裡看著他們倆背著眾人有說有笑,酣丫頭就覺得奇怪,每次她問阿四,他們在聊些什麼,她總會說沒什麼。她問言有意,他就會拿一句「我們在說你聽不懂的話」來敷衍她。

  她又不是三歲小孩子,也不是傻子瘋子,他們說的話她怎會聽不懂呢?這分明是故意躲她,避她。

  酣丫頭對此早積怨幾分,今日看阿四的反應,她更是起了疑,「阿四,你是不是也喜歡言有意,若是,你大可以對我講,幹嗎要用這種模稜兩可的態度對我?也太不爽快了!虧我還把你當成我唯一的閨中密友。」

  阿四輕歎了口氣,看著酣丫頭氣急敗壞地跑了出去。要她怎麼說呢?

  要怎麼告訴她,言有意這樣的男人不是她這個單純的丫頭憑一時之勇便可以擁有的?

  要怎麼告訴她,以她簡單的腦筋與言有意這樣富字當頭的男人是無法相抗衡的?

  要怎麼告訴她,愛上言有意沒什麼不可以,可要想和他過一輩子需要付出的勇氣未必是她所能承受的?

  要怎麼告訴她,眼前的自己在愛的路上已經敗得一塌糊塗,她不希望在清朝她唯一的朋友也落得跟她同樣的下場?

  要怎麼告訴她這一切的一切……要怎麼告訴她?

  阿四最終選擇了沉默,默默無語地接受著酣丫頭的指責,默默無語地看著她們之間的友情出現隔閡。

  她的默默無語究竟是對,是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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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0-9-22 11:36:32

第九章 戰火燃城(1)  

  時光荏苒,轉眼冬去春來。

  這一年,阜康錢莊與漕幫聯手將賣給洋人的生絲價格翻了一番,本已打算放棄採桑養蠶的農戶今年可是過上了難得的豐年,對這兩家的東家是千恩萬謝。

  這一年,阜康錢莊在各地的支店開到二十多家,布及大江南北。胡順官拿錢買地做生意,很快聚集起上千萬兩的財富,他的大名響徹四海,他已成為一方富賈。

  這一年,言有意當上了阜康錢的大掌櫃,有了自己的宅院、車馬、奴僕丫鬟,在年沒能實現的願望在清朝全成了手邊成堆的金銀珠寶。

  這一年,漕幫的弟兄分到了前所未有的豐厚花紅,個個眉開眼笑,見著威爺直稱「財神爺」,見著酣小姐千恩萬謝,見著大管家……仍當作沒看見。

  這一年,年初的時候酣丫頭陪威爺去了南邊,將漕幫全權托付給了阿四,兩姐妹半年未見,也未通書信。

  這一年,言有意巡視阜康位於各地的錢莊,卻總是「極不經意間」遇上酣丫頭。

  這一年,每到漕幫重要大會,阿四見著酣丫頭不再「丫頭」、「丫頭」地叫著,她開始隨大伙稱呼她「酣小姐」。

  這一年,采菊常去寺裡許願,香火錢沒少給,簽沒少抽,送子娘娘依舊沒聽到信女的心願。

  這一年,王有齡忙完了公事常常拿出禮盒裡僅存的那只西洋人用的高個子酒杯,靜靜把玩良久,卻在夫人進門前再將它擺放回原處。

  這一年,阿四仍舊是漕幫的大管家,仍舊守著她日見清冷的大書房過著她簡單到近似蕭瑟的日子。

  這一年,除了公事,胡順官不曾在私底下找過阿四,事實上忙於拓展生意,即便是公事,他們總共也就見了兩面,加起來還不到一個時辰。見面的時候,她還是穿著那身男人才穿的青布長袍藍領馬褂,還是愛喝法蘭西的紅酒。

  這一年,阿四收到的最多禮物就是各式各樣的琉璃瓶,那裡面裝著各個年份的紅酒,無一例外全是胡順官派手下人送過來的,這些都是他從各地搜羅到的珍品。

  這一年,阿四閒暇的時候常逛洋行,淘來各種高腳杯,用來配那些紅酒。酒多了,杯多了,她卻喝得少了。獨飲易醉,她等著有人陪她喝,而後——清醒地醉。

  這一年,太平軍揮兵南下,破了上海,進入浙江境內……

  王有齡回到後衙,將官帽重重地丟在地上。丫鬟見狀,嚇得不敢多話,忙跑去後面請了夫人出來。

  這正堂是大人做主,進了後堂可就是夫人的天下了。

  「你這是怎麼了?」

  采菊雙手捧起他丟在地上的官帽,拿絲絹仔細擦拭著,「這是什麼東西?是青菜還是蘿蔔,是茶碗還是酒杯,你說摔就摔,說砸就砸。這虧得是在後堂,要是給外頭人看到了,可怎麼說的?」

  丟官帽,這事可大可小。

  往小了說,丟官帽等於丟官,朝廷要知道你官都不想做了,還留著你做什麼?往大了說,丟官帽等於丟朝廷的臉面,丟朝廷的臉面等於丟皇上的臉面,這是足以滅九族的大罪。

  將官帽整理好放到桌上架起來,她拿了丫鬟端過來的熱茶放到他手邊,「你有什麼氣就發出來,別憋在心裡悶壞了自己。」

  「生場病還好些,還有借口逃離這是非之地了。被掛在這裡,分明是等死嘛!」

  「呸呸呸!」采菊急得連吐口水,心裡默念著神明莫信、神明莫信,「好端端說什麼生啊死的,自打你當上這官,我清閒日子沒過幾天,反倒整天提心吊膽起來。又出了什麼事?」

  王有齡在房裡來回踱著步,一步一步重重地踩出了他滿腹的憤懣,「外頭世道亂,也亂了不是一天兩天了。去年太平軍還在上海打,如今已經南下進入了我們這塊。黃宗漢——這位浙江巡撫黃宗漢黃大人眼看大勢不妙,稱病卸任。和他那幾個姨太太收拾收拾財物,裝箱走了。」

  采菊就不懂了,「他走他的,你氣什麼?」

  一口熱茶灌進肚,火氣從肚裡升起來。王有齡指著門外破口大罵:「他是走了,可他媽的走都走得不太平。你知道他幹了些什麼嗎?你知道他幹了些什麼嗎?」

  從未見他氣得髒話連篇,瞧他漲得滿臉通紅,采菊忙上前撫著他的背幫著順氣,「你別著急,慢點說!倒是慢點說啊!」

  「他向朝廷保薦我,說我是個能員,是個干將。看我當初於戰亂中給官軍送糧到上海便知我非池中物,乃樑上花,說我定能勝任浙江巡撫一職。自打上回出了運送軍糧一事,我做這湖州知府一直謹小慎微,就怕給這黃宗漢留下點什麼把柄。沒想到,他臨走臨走,還擺我一道。」

  采菊到底是個婦道人家,看不出這其中的蹊蹺,「自打你上任以來,你跟這位黃巡撫向來不睦,他臨走為何要保舉你出任這巡撫一職?」

  「太平軍已經打過來了,咱們清兵節節敗退,這幾年的仗打下來贏過幾場?浙江向來是富商雲集,做生意是這裡人所長,打仗?很多人怕是連打仗是個什麼樣都不知道吧!」

  聽他這麼一說,采菊頓時慌了。拉著他的袖口,也不知該如何是好,「要不,咱們跟朝廷說,你沒那個能耐接任浙江巡撫,就只能當個湖州知府。」

  事情哪有這麼簡單?官這東西,你想要的時候不一定能得到,不想要的時候也未必推得掉。

  「黃宗漢的奏折已經遞上去好些日子了,內府的消息早就出來了,說是准奏。如今朝廷升我為巡撫的旨意就快發過來了,辭官是辭不掉了,就等著謝恩吧!」

  退不能退,便只有進了。采菊心存僥倖,「事情未必有你想得那麼可怕,黃大人當了這麼久的巡撫還不是好端端的。」

  「那是從前,現在我當上這浙江巡撫,就要頂著整個浙江省的防務安危。如果我保不住浙江,死在太平軍手上是死,僥倖活了下來,朝廷依然會置我一個死罪——無論怎樣都是一個死。」

  他指著門外的手指不住地顫抖,眼瞪得滾圓,唇舌赤紅,「黃宗漢,他這是要殺我!要殺我全家!要我王家絕後啊!」

  王有齡仰天長嘯,怒氣直衝雲霄。

  采菊見他額頂暴出青筋,慌忙上前平撫他的情緒,別官沒當,仗沒打,當真把自己氣個中風偏癱在床。

  「我說老爺,你往好的地方想想,萬一你打敗了太平軍呢?那朝廷還會繼續提拔你,壞事說不定反倒變成了好事。」

  「除非神降奇跡,否則……」

  「上回往上海運送軍糧,你不也以為死定了嘛!最後呢?人家胡大哥一出馬,壞事立刻變好事,哪有什麼辦不成的事?」

  她這話倒是提醒了王有齡,說不定胡順官還真有什麼好主意能幫他解圍呢!

  「備轎——不!備馬,我馬上去杭州。」

  王有齡來得還巧了,胡順官聽說上海失守,太平軍已經打到了江浙一帶,連忙從外地趕了回來。他前腳進了宅門,王有齡後腳就勒住了韁繩。

  「王大人?你怎麼深夜造訪?」居然還是騎馬前來——胡順官暗忖事情不妙。

  王有齡將黃宗漢辭官並保薦他出任浙江巡撫一事同他說了,胡順官暗自愣了老半天方才沉沉地開口:「按理說,王大人升任一省巡撫,我當恭賀你,可這……」這恭賀的話叫他怎麼說得出口呢?此時上任跟找死有什麼兩樣?

  王有齡深知其中利害,拍拍胡順官的手背,「你我兄弟二人是一同走過患難的,還說那些官場之間的客套話幹什麼?我星夜前來,就是來找你給出主意的,有什麼話,你就對我直說了吧!」

  「我想問王大人,若您擢升為浙江巡撫,上任的第一件事,是做什麼?」

  「自然是加強防務。」太平軍已逼到跟前了,他唯有此一招方能保城中百姓及他自個兒的身家性命。

  胡順官久居杭州,他將目前的現狀擺給王有齡看,「防務的確是首要之事,但就拿這杭州城裡來說吧!兵少糧缺,民心渙散。只要太平軍加大攻城的力度,但凡有一點謠言,這座安逸太久的城池就會土崩瓦解。」

  王有齡何嘗不知,「兵少,緊閉城門,尚可抵擋一陣,等待援兵。然這糧草卻是頭等大事,封城之後,軍民都需要糧草。一旦餓肚子便會激起民變,屆時太平軍沒打進來,我們自己倒先亂了。」

  他有這廂認識,胡順官反倒安心了些,「大人,您能這樣想,我們還不算仗未打兵已敗。」

  「順官,你我兩人患難之交。這麼多年你走南闖北,今兒個你跟我說句真心話,你覺得我能保住浙江,守住杭州城,抵擋太平軍的可能有多大?」

  「您真想聽真話?」此處無人,只有他倆嘴對耳,耳對心。胡順官冒一次大不韙,說句真心話,「絕無勝算。」

  王有齡雖然心裡有數,但這話從旁人嘴裡說出來,尤其是出自胡順官這樣有眼光有見地的人嘴裡,更是叫他心涼了半截。

  胡順官剖析與他聽:「大人您是一方巡撫,若說管理錢糧百姓,您是能手。可您沒帶過兵,也沒打過仗。太平軍那邊可是一路打出來的,直打到杭州城來。就打仗來說,您顯然不是人家的對手。再者說,朝廷跟太平軍打了這麼些年,有幾仗是贏的?」

  王有齡心裡一沉,自覺已是黃土埋身之人,「照你這麼說,我這個巡撫還怎麼當,不若早早自裁,還保得家人平安。」

  「大人打不了仗,但能守城啊!只要您守住杭州城,等朝廷派兵增援,待大兵一到,您便算是贏了。」

  胡順官說的是王有齡唯一能做的,也是唯一能走的路。他心裡清楚只要有足夠的糧草,便能緊閉城門守著這座百年繁華的杭州城三五個月,可眼下糧草問題便是道大難題。

  側目打量著燈火下的胡順官,燭火搖曳,他的身影閃爍,如同王有齡的心事。

  這位王大人深知此時能解決杭州城糧草大事的唯有胡順官,他有心讓他擔當糧台一職,但此時做官,如同死路。胡順官幾次救他於危難,他怎能陷他入地獄?

  王有齡猶豫不決……

  「王大人,你想讓我出任糧台,為您籌措糧草,是嗎?」胡順官一語道破了王有齡的心事。

  他悶不吭聲,不知該如何表露心中的複雜情緒。

  胡順官卻出乎他的意料,主動表示:「我本意無心做官,但我居住在杭州城時日已久,我的商舖、錢莊、朋友都在這裡。當此危難之際,此事不可不為,此官不可不做!」

  「順官——」

  王有齡眼眶一熱,望著燭光透出的陰影跳躍在他的臉上,一時間不知該說什麼才好。

  「大人,什麼都不必說,時間緊迫,我這就去想辦法。」

  「好。」王有齡決定與他分頭行動,「我接到著我為巡撫的旨意,立刻舉薦你為糧道道台。」

  接下此等大事,胡順官出了院門才驚覺雙腿綿軟,舉步為艱——他目前所處的形勢又何嘗不是如此。

  心裡亂得慌,想找個人說說聊聊,透透心事,他的腦海中頭一個想到的便是那抹染了酒紅的倩容。

  獨步到漕幫,他輕車熟路地來到大書房門口。

  她果在那裡。

  書桌上放的不是茶盞,卻是深褐色琉璃瓶盛著半滿的紅酒。她眼神迷離,手握著半卷書,秀氣地打著瞌睡。

  他停在門口靜靜地看著她,像欣賞著一幅畫——他不懂畫,只覺得眼前的情景美極了,美得他不想涉入,不想打破她的美。

  「進來吧!」阿四以書掩面,話語呢喃。

  她瞧見他了?胡順官背著手步步走近她,雙手伸出撐著書桌,她仍是拿書遮著臉,讓他看不見。

  揚起空著的雙手,他笑說:「我沒帶禮來,你也不能不見我吧!」

  「你這人倒是奇了怪了,平日叫人送了不少好酒給我,如今親自前來反倒空著雙手。」書拿下了,露出她如月般白的臉頰。

  許久不見,她瘦了許多。

  「漕幫給你的工錢太少嗎?讓你連飯都吃不飽,落得這麼瘦?」他掩不住的心疼掛上了嘴角。

  她微微一愣,忙用笑掩飾,「你胡老闆到底是財大氣粗,跟從前不一樣了。以前那個寬厚忍讓,處處賠著笑臉的胡順官哪兒去了,現在也學會挖苦、諷刺了?」

  「不都說無商不奸嘛!我不奸詐一點,怎麼混跡商場?」他揚起劍眉,春風滿面。拉了把椅子,逕自坐到她跟前,心裡清楚若他不自行坐下,這一晚談下來,她絕不會給他讓座的。

  她就是這副性子,他早就知道的。

  阿四從書桌下面摸出個錦盒,從裡面拿出只高腳酒杯,斟了杯紅酒遞到他跟前——她這裡向來以茶代客,唯獨對他例外,只因這些酒,還有這只酒杯皆是他贈她之物。

  「人人都說你胡老闆做生意厚道,奈何到我這裡就奸詐起來?」

  「只因你太聰明,對你不奸詐,我就敗得連臉面都拾不起來了。」他拿起酒杯,有滋有味地喝著——手裡端的酒杯跟她所用的是一對,這項認知讓他倍感滋潤。

  酒已喝過半杯,鬥嘴的話到此為止。阿四推開手邊的書卷,雙手抱懷怔怔地望著他,「星夜造訪必然有事,說吧!」

  「王有齡王大人升任浙江巡撫。」

  他話未落音,她的鼻子便噴出氣來,「喝!這傢伙真倒霉。」

  旁人若聽說某某人升了官必定或恭喜或妒忌,她卻嗔人家倒霉。胡順官雖曉得這官升得窩囊,但也不敢直截了當地說出來。

  唯獨她,唯獨她敢說這些話,敢道出旁人不敢說的真心話。

  「他想委任我為糧道道台。」

  「別告訴我,你接了這官。」阿四以一副看傻冒的眼光看著他。

  在她的眼裡,他覺得自己真像個傻瓜似的,傻就傻吧!反正他一路傻過來,還不是做了錢莊老闆,一方富賈,「眼看著整個杭州城將陷入戰亂,王大人必將緊閉城門等待援兵。我唯有傾盡全力幫他助他,這也是在守著我阜康的基業啊!」

  他聰明一世,何時變得這麼沒頭腦?阿四抽絲剝繭,逐一道給他聽。

第九章 戰火燃城(2)  

  「一旦戰爭打起來,諸多生意中頭一個保不住的便是錢莊,擠兌再所難免。一旦杭州城亂了,錢莊便有一文錢,也定被搶了去——不僅是太平軍,就是城中平日裡溫良淳樸的百姓在戰火中也能變成最凶殘狠毒的土匪。我勸你或是提前轉移銀兩,或是索性放棄阜康位於杭州的錢莊,還是守著其他地方的錢莊更好些。」

  「錢莊最重要的是信譽,我若此時將銀兩移走,關門大吉。別說是壞了錢莊的信譽,百姓一旦揣測出其中一二,太平軍未到,城裡的人自個兒先亂了,王大人還如何加強防務?」

  他這話說得倒是不假,可這其中要付出的代價實在太大,他付得起嗎?

  如今阜康遍佈天下,更聯繫著胡順官許多其他產業,可謂牽一髮而動全身。若杭州的阜康在戰火中損失慘重,很可能其他地方的阜康分號也會接連發生擠兌,錢莊一倒,其他的產業必定跟著遭殃。

  他辛苦建立起的基業就此土崩瓦解——阿四不記得歷史上的胡雪巖是否就此敗落,她依稀記得他是跟著大官發財,後又做了大官,然後才一敗塗地的。

  王有齡算是大官嗎?

  應該算不上吧!那胡順官應該還有後路可走。

  見她久久不語,胡順官拿話捅她:「漕幫的總舵在杭州,太平軍打過來了,你放棄這裡,去別的地方?」

  本以為她會堅決反對,不想她卻出乎意料地點了點頭,「這主意不錯,我得向威爺建議一下。」

  少了她的支持,胡順官心裡陡然大跌。沉沉地歎了口氣,他起身欲走。臨走前,倒有幾句話要向她交代,「你對威爺說的時候別洩露太多,一旦民心大亂,這杭州城可就真的守不住了。要走得快,一旦封城,你可就真的走不了了。」

  他從懷裡拿出一封信還有一塊印章,「這個你拿著,這是我的委託信,你拿著這封信去任何阜康錢莊以及我所有的商舖,他們都聽你調遣。這印章是錢莊的大印,凡是我阜康的銀票必蓋有此章。我把它交給了你,就是把阜康交託與你——我所有的家當都交給你了。」

  他把整個家當都交給她,這是打算將生死置之度外,留下來守城了?!

  手握著他的全部家當,阿四忽然覺得它們沉得她握不住。將它們塞進他的懷裡,好似丟掉一塊燙手的山芋,「我說要威爺帶著漕幫的家底暫時離開杭州,可沒說我要跟著一塊兒走。」

  「呃?」

  「你來找我,是想我幫你籌措糧草吧!」

  他的心思她倒是猜得準准的,胡順官知道這時找她,分明是陷她於危機中,垂著頭不說話。

  阿四卻拿起算盤,噼裡啪啦敲了好一陣。忙裡偷閒,她丟給他一句:「我把運費算清楚了,你記得付賬。」

  「你……」她這是肯幫他了?

  人家還不要他多餘的感謝呢!「別用那種眼神看著我,這回的運費可不便宜。越是戰亂越是有錢賺——這話我算是懂了。」

  她……還真是個生意人呢!

  有了阿四的幫忙,胡順官如虎添翼。

  他與王有齡商量妥當,向朝廷請了旨,如同上回籌集糧草一樣,不同的是這回朝廷借阜康的銀兩買糧守城。胡順官領了旨,調集阜康的銀子,派了言有意去旁的地方買糧。

  事情正在緊鑼密鼓的籌備之中,忽然傳來噩耗——

  寧波守將王履謙棄城而逃,攜帶家眷輜重出海口至福建,遠走高飛。

  王有齡接到這一消息,捧著密旨的手不住地顫抖,「寧波失守……寧波失守……如今太平軍勢如破竹,看樣子,很快就會直撲杭州城了。」

  莫非,真是天要亡他?莫非,真是天要吞下杭州城?

  他萬萬沒想到太平軍竟這麼快就來了,如今杭州城裡要糧無糧,要人沒人,而太平軍那邊一連打了好幾場大勝仗,大有勢如破竹,一口氣吞下整個江浙一帶的意思。

  面對此情此景,他該如何是好。

  想到胡順官正傾盡阜康之力籌措糧草,怕只怕這糧草未到,城已破,到時不僅連累了他,也毀了阜康。

  回想起這幾年,每逢危難,胡順官必不顧安危,傾力相助,他一直無以為報。這次若再連累他,怕是下輩子做牛做馬也還不上了。王有齡當下著人請胡順官過來,他有幾番推心置腹的話要當面與他說。

  王有齡派去的人來到胡府時,胡順官正在親自理賬看能調出多少銀兩解決杭州城之難,聽見王大人有請,心裡暗忖怕是有大事發生,趕忙隨著去了巡撫衙門。

  師爺說大人在後堂,胡順官便去了後面,料想王有齡必是在書房相候,丫鬟卻請他去臥房。胡順官暗想事情不對,站在臥房門口久久不入其內,最後倒是采菊親自出來相請。

  「胡大哥,你和有齡之間還分什麼彼此?他已經在裡頭等你許久了,你快快入內吧!我去廚房幫你們準備點酒菜,你們二位慢慢聊著。」

  胡順官見她眼圈泛紅,心裡更是沒了底,慌忙打簾子進了房。王有齡正坐在一旁喝著小酒,胡順官一見忙笑開了,「這青天白日的,大人怎麼就喝起酒來了?」

  「反正這官也當不了多久,酒也喝不上幾回,不如此時喝個痛快,但且圖個醉。」王有齡欲為他斟酒,胡順官卻以手掩杯,「大人,我還要趕回去想著如何籌集糧草,這酒待日後再喝。」

  「你我兄弟二人可以一桌喝酒的日子怕是不長了。」王有齡將袖中密旨遞予他,「這個……你看看吧!」

  胡順官小心謹慎地接了過來,打開一看,頓時變了臉色。

  對太平軍的實力,他雖早有準備,也預計離封城之日不遠。可這麼快寧波失守,杭州城眼見落入生死一線,他頓感心驚肉跳。

  將密旨遞了回去,胡順官一言不發地拿過酒壺,給自己倒了滿杯。一飲而盡杯中酒,火辣辣的烈酒滾過喉,他這心才略定了定。

  「這麼快……」

  「實在是太快了。」王有齡收了密旨,接連喝了三大杯酒。放下酒杯,他緊握住胡順官的手,淚頓時奔入眼眶,「順官,我對不起你啊!把你拖入了這等境地,是我對你不起!對你不起啊!」

  這個時候還說這等話做什麼?胡順官拍拍他的手背,反倒安慰起他來:「我這麼做也不全是為了大人您,我的身家也繫著這座城,若杭州城落入太平軍之手,阜康也必受牽連。」

  「順官,你別再說這些寬慰我的話,我知你心,你懂我意。」

  王有齡默默歎氣,「這些年多虧了你,我才入得朝廷做得老爺,這一生我也無法回報你的恩情。唯有這一次,讓我報恩於你——你走吧!別管什麼糧草了,撤出阜康的全部銀兩,趁著星夜偷偷出城……出城……趕緊出城。」

  胡順官握著酒杯的手赫然收緊,這隻手握的不是旁的,是他自己和阜康的命啊!

  「我不能走。」

  這是一個男人握緊酒杯說的話,卻不是醉話。

  「為公,我已經是糧道道台,身為衙門中人,在杭州城危難之時事先逃走,這叫擅離職守,這是瀆職的大罪。為私,在這緊要關頭,留下你一人守著這座沒兵沒糧的杭州城,不等於看著你去死嘛!」

  他不能留下王有齡一人守著這座城,無論是情義上還是道義上,此事皆不可為。

  「無論生死,我陪著你,大人。」

  一句話,胡順官撇下了自己這條命,卻握緊了這份兄弟情。

  此人以命相托,王有齡還有何話可說。

  沉默著斟上兩杯酒,沉默地舉杯相碰,兩杯冷酒進了兩個男人滾燙的胸中——這輩子的兄弟情就此吞進了心坎裡。

  「順官啊,你我之間什麼話都不說了,不說了……可有一事,我還是得講啊!」

  托著腮,王有齡的手指不時地在桌面上畫著圈,「你……你知道為什麼運送軍糧至上海後,我突然決定迎娶采菊過門嗎?」

  「因為阿四。」

  胡順官悄無聲息地冒出一句,聽得王有齡心頭一驚,「你……你知道?」

  他的心思不僅用在經商之上,對人、對情也同樣細膩,「我知道,你是喜歡阿四的。」也許……也許直到如今仍對她難以忘懷。

  在胡順官一個男人的眼光看來,阿四這樣的女子就像法蘭西的紅酒。

  初嘗起來不怎麼樣,甚至味道還有點怪異。喝上幾口,便被她干醇香濃的味道所折服。再喝下去,有點微醺,卻不是醉,迷茫中想再品她的味,不知不覺便喝多了。眼裡心裡全是那琥珀色的液體,高貴中透著濃重。

  那本是非常人可擁有的東西,卻讓人想仰望,想靠近。

  他自己……又何嘗不是。

  可他不懂,以王有齡的身份,本可以在做了湖州知府以後,棄采菊而娶阿四,為何他卻反其道而行,是因為所謂的道義嗎?

  「大人,我不明白既然您至今仍對阿四念念不忘,可見用情之深,為何當初……」

  「就因為我發現自己慢慢喜歡上她,我才得趕緊娶采菊過門,斷了自己這番心思啊!」

  有些時候,喜歡只能是深埋在心裡的一種感覺,見不得光,也不必說出來。一旦脫口而出的感情,便不再是原有那般彌足珍貴了。

  「阿四是奇女子,就像一本早已失傳的古卷。一般的人看不懂,隨意丟棄在旁,但每個用心讀懂她的男人大概都會愛上她吧!這樣的女子太珍貴了,讓人不敢隨意去碰,只能這樣遠望著,靜靜地遠望著。

  「還有一個重要原因,她的好足以讓我心動,卻沒能讓我失去理智。我心知,她這樣的女子絕不會是一個合適的知府夫人。」

  他的感情控制在理智範圍內,一步不錯,一步不挪,因為他是王有齡,賣了家產,賣了祖產才換回個七品官做的王有齡。

  他真是將阿四的性情都揣摩透了,要她做知府夫人,不是把她磨得沒有了本性,便是知府大人被逼辭官——官威難保的知府還做什麼官啊!

  在阿四看來,他也不是合適的丈夫人選吧!

  那自己呢?

  這個問題像把錘頭,一下下敲打在他的胸口,悶悶得痛著。

  胡順官沉默的表情讓王有齡依稀讀懂了些什麼,像他這樣會做生意的男人會錯過一本好書,卻絕不會錯過一卷孤本。

  看來,他接下來要托付的事,胡順官必會答應。

  「我聽說漕幫擔下了運送糧草的事,順官,你能不能……能不能想個辦法把阿四調走?調離杭州城,調出這次運糧的事?」

  胡順官二話不說,只是微點了點頭,既然寧波已失守,不用他說,他也會想盡辦法讓阿四遠離戰火。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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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0-9-22 11:37:50

第十章 取糧蕪湖(1)  

  「你說什麼?言有意已經買到了糧草,王有齡打算派兵去押送糧草回來?」

  阿四瞪著胡順官,不讓他的眼神有迴避的機會,「你說的是實話?」

  「這等大事我哪兒能騙你?」胡順官拍著胸脯做保證,「現在時局不穩,那麼些糧草萬一被太平軍劫了去,事就大了。王大人自然不能掉以輕心,遂親派了重兵迎糧草回城。」

  阿四上前一步,抵在他面前昂首再問:「你沒騙我?」

  「我騙你做什麼?」他一邊正色一邊賠上笑臉,「真是抱歉啊!本來這押運糧草的事托了你們漕幫,現在生意黃了,累你這位大管家沒法子向威爺交代。不過不要緊,以後不管是衙門的生意還是我阜康的買賣,但凡牽扯到水路運輸,定當全部交給漕幫去做。」

  「是真的?你說的全是真的?」

  「當然是真……」

  阿四猛地跳起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賞了他腦門一記響亮的板栗,雷聲隨之入耳。

  「我給了你三次機會,你為什麼還是要騙我?」在她心中,他一向是實話實說,從無騙人之嫌的厚道人。這回遇上這麼大的事,他竟然連騙了她三回。

  在這大清年間,在她舉目無親的地界,如果連他都欺騙她,她還能相信誰?

  胡順官還為自己辯駁:「我……我沒有……」

  「杭州城裡,王有齡手上握著多少兵,我會不知道嗎?橫看豎看全是幾張老臉,我都快記下來了。他那點兵全都守著城門呢!與太平軍的交戰迫在眉睫,他這時候調兵出城運糧,他是瘋是傻?他等援兵等得滿嘴長疱,怎麼可能這時候再送兵出城?他找死,也別拉著整個杭州城的人陪葬啊!」

  他當她是傻瓜,她不能真的主動去做傻瓜被他騙啊!「胡順官,你今天就給我一句痛快話,到底怎麼回事?」

  騙她是不成了,要對她說實話嗎?

  胡順官沒辦法,只能豁出去了,「本來這話對你說,也沒什麼,但你萬不能再告訴第二個人——寧波失守,太平軍已經逼近杭州城。糧草還在北邊,一時半會運不進來,城已封,若援兵不到、糧草不及,很快這裡就會成為一座死城。你……你走吧!」

  那一聲長歎,為了杭州城的父老鄉親,為了生死與共的王有齡,也為了他辛苦建立起的阜康基業。

  「那你呢?」阿四的雙手下意識地攀上他的兩臂,她望著他,沒頭沒腦地追問道,「你也跟我一起走嗎?」

  「我是糧道道台,論情論理,我都得留下來陪著王大人守城,等待言有意押運糧草回來。」他的手臂,被她握著的地方滾燙,那熱度一直燒上了他的臉,燃出一片緋紅來。

  阿四不明白,這等緊要關頭他臉紅個什麼勁?她也沒空跟他較真,她知道歷史上農民起義的典範——太平軍——在攻打下城池後,對富人官家下手是多麼得狠。

  現在對她,對他來說都可謂是生死關頭!

  「要是言有意一兩個月回不來呢?要是杭州城裡的糧草全都用盡呢?要是太平軍在援兵到達之前就破城了呢?你的阜康怎麼辦?你怎麼辦?」

  「不會到那種境地的,小言已經在籌措糧草了,我傾盡阜康之力,相信裝載糧草的船很快就能回來。」

  他連說話的聲音都是虛的,怎可以叫她相信他的算盤能打得響亮?

  「你到底在欺騙誰?你很清楚,江浙一帶是朝廷每年的糧草重地,如今戰火四起,連浙江巡撫都得向外省買糧,這糧草哪可能輕易籌集周全?還有,任何人在面臨生死存亡之時,頭一個想到的便是自己。言有意也是人,還是個活生生,有血有肉,怕疼怕窮也怕死的男人。你怎麼能保證在危急關頭,他會押糧回到杭州城,而不是棄你們於不顧,自己逃跑?」

  阿四說的正是胡順官心裡最最擔心,而又不敢、不便、不能說出口的最深擔憂。

  一旦他身陷囹圄,言有意仍會尊他為東家,聽他的命行事嗎?

  不論是幾十萬兩銀子,還是幾百艘裝滿糧草的船隻,都足以令他在戰亂中成為眾人眼中的稀世珍寶。

  言有意,他完全可以甩了他,甩了王有齡,甩了整個杭州城的百姓,全為自己而活,活得尊貴非凡。

  何況,他……原本就好像是這樣的人。

  他閃爍的眼神,阿四看在眼裡,她的擔心,他不是沒有,他明知擺在眼前的是一場接近死亡的戰役,他還是推開她,轉身赴死,「你這到底是為了什麼啊?為王有齡?他值得你這樣嗎?為杭州城的百姓?你一介商人,誰請你為國為民了?」

  「我不全是為了王大人,也不全是為了杭州城的百姓,更多的,我是為了阜康錢莊的信譽。」

  他沒有她想的那麼高尚,雖然在她眼裡,他一直想做個崇高的人,一個崇高的男人。

  「我若走了,錢莊無主,萬一走露了風聲,城裡的百姓必然以為此役必敗。一旦發生擠兌,我若緊閉錢莊大門,是我阜康失信於民,我若敞開大門,錢莊必定不保。拿了錢的百姓會想盡辦法,哪怕是擠也要擠出杭州城門,這裡就真的變成了一座死城。」

  拉過他,阿四要他直面她的雙眼,不要一絲一毫的迴避,「你寧可在這裡等死,也不願跟我一搏?」

  他不知她話中深意。

  「靠言有意未必能在杭州城彈盡糧絕之前把糧草送進來,可集合你我之力就不同了。」

  她的話讓胡順官眉頭漸鎖,她的智慧和他對商場的熟悉的確有望做成這事,可是……

  「不行,現在形勢緊迫,你還是趕緊走吧!」

  「我是要離開杭州城,可我也同樣可以幫你籌集軍民所需糧草。」

  她打定的主意,無人可以動搖,她會讓他領悟這一點的。

  阿四親自前往巡撫衙門,密向王有齡說了自己對眼前危機的想法和目前可行的解決之道。

  「總之,現在最好的辦法就是我和胡順官親自去想法子籌集糧草,然後親自押送回來。」

  條條框框、字字句句都擺在王有齡面前,阿四說得字字珠璣,他佩服得連連點頭,「就照你的意思去辦吧!」

  事情緊迫,阿四見他答應了,連忙轉身去找胡順官,沒料想王有齡竟在她的身後赫然開了口。

  「若城已破……」

  「呃?」仗還沒打,他這個一省巡撫就在想著丟城戰敗之事,阿四挑眉望著他。

  他何嘗不知將心為重的道理,只是這一仗凶多吉少,他可以將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卻想留住他想保護的生命,「若城已破……你們……你和順官就不必回來了,遠遠地帶著糧草、家當……走吧!」

  「你該知道,他不會的。」他不會棄你而去,他不會棄這座城而去,為了他心中所謂的道義——為人的道義,為商的道義。

  「我知道,我也知道,唯有你能讓他捨棄這座城。」因為在他心目中,你比這座城重要,重要得多。

  他話裡有話,阿四聽出其中滋味來,卻佯裝不懂,「到什麼地步說什麼話,這一次我不是以漕幫的力量與胡老闆合作,我也不確定有多少成功的把握。但我會盡力,盡我全部的心力,王大人,就此別過。」

  阿四走了,消失在王有齡的視野裡。望著她的背影,他在想,不知道這會不會是最後一次見她……

  跟王巡撫討了主意,阿四轉身便回了漕幫,有些事有些話她早該跟威爺交代,卻一直拖到現今。

  是到了該說清楚的時候了。

  「威爺。」

  她進門的時候,威爺正在一個人下棋,黑子白子擺了滿桌,手邊還放著一本棋譜。這是他從京城帶回來的絕版棋譜,已研究了數日。

  「阿四?找我有事?還是,外頭發生什麼……」威爺心不在焉地盯著棋盤,不時地打兩個哈欠,「這什麼破棋譜,怎麼看不懂?」

  「威爺,」阿四低頭輕語,「你棋譜拿反了。」

  「呃?」威爺看看書皮,尷尬地將它扣在桌上,本以為買本不認字也能看得懂的棋譜隨便充充文人,沒想到還是不中用。算了算了,還是不看得好。

  「說正事,你找我……」

  阿四照現代人的規矩遞上一封信,知道威爺看不懂上頭的字,她主動告訴他:「這是我的辭職書。」看威爺茫然的眼神,知他聽不懂她的話,她用清朝人的語言告訴他,「我打算辭工,不再當漕幫的大管家了。」

  「啊?」她一句話害他慌得將那些黑的白的全都丟在了地上。

  阿四做大管家這兩年,漕幫的事陸續全都交到了她手上。漕幫的生意做得比從前大,賺得也比從前多得多,他這個幫主還有閒工夫在這裡喝茶看棋譜充文人,這怎麼說不干就不幹了?

  「阿四,誰開罪了你,你跟我說,我去捶他,保準讓他給你磕頭謝罪。」

  「並不是因為誰得罪了我,我才來跟威爺您辭工的。」若因為這種事,她早已辭工辭了幾百遍了。

  那些男人每天用鼻孔對著她,她還不是一日日地做著她的大管家,受著他們的白眼,發著她的雌威。

  跟她在年一樣,家族裡人人看她不順眼,個個覺得她不應做這個執行總裁。她依舊我行我素,坐在她的位子上給他們一個個派工作。

  她從不在乎別人的評判,因為她壓根不在乎那些人。

  「原本我來漕幫是因為受酣小姐之托,這兩年的光景,我自覺酣小姐成熟了許多,可以獨當一面,我這大管家的位子也該讓賢了。」

  「酣丫頭還不夠成熟,幫裡你一向管理得很好,別跟我提辭工的事,你繼續做著。要加工錢或是加花紅,你言語。」

  威爺以為她是對銀子不滿,阿四知道有些話一時半會兒說不清楚,她只能簡明扼要地說她可以說的。

  「威爺,市面上最近亂得很,我聽說酣小姐去了南邊,如今我想歇歇,可漕幫在北邊的幾筆大生意得有人盯著,您不如親自前去瞧瞧。至於我這大管家一職,您就先放著,值當我請了長假在家調養。若您從北邊回來找到合適的人選就替了我,若實在找不到,咱們另外再說。」

  這只是打個圓場,一方面將威爺遣出杭州城,另一方面也給自己找了個離開的完滿借口,起碼不會引人生疑。

  她心裡清楚,漕幫她是再不會留下,大管家她是再不會當了。

  她不在乎那些她本不在乎的人的眼光,卻在乎著她在乎的人的看法——她口中的酣丫頭已經變成了酣小姐,她再留下來……

  徒增煩惱。

  一切盡在阿四的掌握中,北邊幾樁大生意威爺親自跑去巡查,堂而皇之地離開了杭州城。對外聲稱因病回鄉調養的漕幫大管家和阜康的東家雇了平日裡替阜康錢莊押運銀兩的鏢師,不聲不息地星夜出城,奔南邊去了。

  他們的目的地不是別處,正是言有意已在的安徽——蕪湖。

  此處本是清朝四大米市之一,又是長江沿線最後一個深水碼頭,生意人雲集此處,碼頭上南來北往的貨走著,私糧交易也是頻繁。阿四心裡盤算著,只要有足夠的銀子,五萬石糧食應該能籌集周全。

  言有意在此地多日,本已找齊了賣家,但這麼一大筆生意,且要得又急,太平軍打到江南來的消息在商人間漸漸走露了風聲。賣家紛紛聯合起來抬高糧價,言有意眼看著那五萬石糧食就放在眼前,可他愣是沒辦法運走。急得他抓耳撓腮多日,臉色越發的陰沉了下來。

  這會子旁人躲他猶不及,偏有那不怕死的主兒要來招惹他。

  「你愁也沒用,你即便坐在這裡愁死了,愁得圓寂了,變成了舍利子,那些老闆也不會把糧食便宜賣給你的。」

  一身長袍馬褂,少爺打扮的酣丫頭兀自斟了杯茶潤潤自己的嗓子——蕪湖這地兒離黃山頗近,當地人喝的多是黃山毛峰,偶爾也來幾回六安瓜片,全都是高山茶,喝起來頗為甘醇。

  她趕緊多喝兩口,滋補一下。

  奪下她手中的杯子,言有意一口飲盡,圓眼死命地瞪著她,「誰允許你拿我的杯子喝水的?」她的口水全都沾在了杯沿上,髒死了。

  「有什麼關係?大不了待會兒我請你去吃當地的小吃好了,我這幾天四處繞了繞,這裡不僅南來北往的貨多極了,好吃的東西也多著呢!」

  她掰著手指頭照著他的樣子在房裡踱著步子,一邊踱一邊說:「有種餅形狀似豬腰子,當地人叫它『腰子餅』,不知是用什麼面包著各種顏色的蘿蔔絲油炸出來的,外脆裡嫩,香極了。我配著腰子餅喝了一碗冰冰的赤豆酒釀,舒爽著呢!我還去了一家店,裡面有用梅乾菜做的燒餅,還有可以喝的小籠湯包,我還吃了一碗麵,底下厚厚地積著一層蝦籽,甭提有多香了——你在這裡兜了老半天的圈子,飯也沒吃幾口,咱們去吃吧!」

  他都快愁死了,她來這兒幾天正事一點沒幹,忙一點沒幫,全顧著討口福了。言有意聽著就生氣,火上心頭,他把她往外頭推,「出去!出去,讓我一個人靜靜。要是阿四在這裡,定能幫我想出好主意,你就只會給我添亂。」

  他不提阿四還好,這一提,提起酣丫頭窩在心底許久不曾發洩的怒氣,「為什麼?為什麼你喜歡阿四,不喜歡我?我哪點比她差了?」

  他想也不想,隨口答她一句:「阿四比你年紀大。」

  啊呸!她斥道:「這叫什麼理由?」

  「這怎麼不叫理由?」她還不到二十歲噯!在言有意這樣一個來自年的男人看來,跟她談戀愛,簡直像誘拐女童,「你……你你你你太小了,沒有成熟女性的風韻。」

第十章 取糧蕪湖(2)  

  鬧了半天他喜歡老女人,這個好辦。酣丫頭歪著腦袋跟他保證:「過幾年,我就跟阿四一樣大了,你再等我幾年好了。」

  「這也叫解決之道?」切——

  「年齡只是一方面,還有很多問題。」他想,他努力地想,「對了,你沒有阿四能幹。」

  這點她承認,且她還振振有辭:「我是漕幫未來的幫主,我要那麼能幹做什麼?我只要善於發現能人干將為我打拼就好了——這你都不懂?真是笨死了。」

  他的理由如此簡單地就被她打了回票,言有意只得再接再厲,「還有……還有個最最要緊的理由——阿四和我有著很多共同語言,我和你……沒有!」

  這個理由可是實實在在擺在面前的,他和阿四從同一個時代來,有著許多只有他們倆才懂的語言、事物,那是酣丫頭絕對做不到的。

  她被這個理由徹徹底底地打敗了,酣丫頭瞪著面前的茶壺,忽然伸出手一把抓過來,咕嘟咕嘟灌進喉中。

  她當這是酒啊?

  即便是,她不是也沒醉嘛!

  怎麼他看到她眼底閃爍的淚花竟有一點點燒心的感覺?

  莫非,是他醉了?

  胡順官攜阿四抵達客棧,下了馬車直奔言有意的客房。

  「小言,你在信上說糧草的事……」

  沒料想,這兩個人撞見裡面那兩個人,四個人面面相覷,片刻之後全都尷尬地別開了臉,這種場合還是得胡順官這樣的人出面打圓場。

  「酣小姐,您怎麼也來蕪湖了?我聽說您去了北邊不是嗎?」

  她確是跟著言有意去了北邊,未籌到糧草,又跟著他一路南下來到蕪湖。這話怎麼能說呢?尤其是不能當著阿四的面講。

  她怕丟面子。

  「我瞧著這裡挺熱鬧的,想過來看看有沒有漕幫能攬的生意,你們怎麼來了?」她盯著阿四,不明白身為大管家,怎麼隨便離開漕幫的總堂,跟著阜康的胡老闆來了這裡——莫非是為了言有意?

  胡順官知酣小姐眼盯著阿四,遂代為作答:「糧草一事事關重大,我請了阿四幫我籌集糧草。」

  阿四心知他這是特意給她留有回漕幫的餘地,她卻不要這份保留,有些話她本就想當面對酣小姐說的。

  「我已經向威爺辭工,今後不再做漕幫的大管家,請他另覓人選。」

  她正視著酣小姐,她回望著她,兩個女子彼此相望良久,心裡都有著不同的波潮起伏。她們本是這世上最要好的朋友,她們本可以比親姐妹更加親暱,她們的世界原本除了彼此再無更親的女伴……

  可她們就這樣失去了對方,甚至說不出緣由地分道揚鑣,走向兩個全然不同的方向。

  酣丫頭以為她們之所以會落得今天這番局面是因為言有意這個男人,阿四卻覺得言有意並不足以撼動她們堅實的情誼。有種東西在她們姐妹之間生根發芽,慢慢茁壯,最終撕裂了她們倆。

  就像她和二堂姐,小的時候也很要好,分吃一顆蘋果,同看一本童話書。長大後才明白,布娃娃是可以交換的,男人是不能共享的。

  來到清朝她甚至發現,不能共享的不僅是男人,還有和男人的友情,即便這友情複雜得更像是同鄉之情,也是不能摻雜第二個女子的。

  也許是因為在這個男女授受不親的年代裡,本沒有什麼男女之間的友情,也就容不得這樣說不清道不明的關係。

  阿四那樣坦蕩的眼神讓酣丫頭忽然覺得自己做錯了什麼,她忽然想做點什麼。

  「跟我來!」

  酣丫頭二話不說拉著阿四的手往外去,言有意搞不清楚狀況,怕性子急、脾氣壞的酣丫頭真鬧出點什麼事來,趕著要去拉住她們,身後卻有雙手先一步扯住了他的衣角。

  「她們自己會解決好的。」

  胡順官站在窗口,望著樓下兩道倩影,他相信阿四,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信任她。

  因為,那是他相中的寶啊!

  「我們是在水邊相遇的,有什麼話咱們也在水邊說個清楚。」

  酣丫頭是個直腸子,有話自當擺在明面上說,「如果你是因為言有意的關係而不想再當我漕幫的大管家,我可以拿我死去的娘親的名義發誓,絕不會因為他再跟你有什麼間隙。」這話已經是在向阿四道歉了,為她之前那些沒理由的脾氣而道歉。

  阿四輕歎了口氣,雖然酣小姐道歉的話沒能說出口,但她心領了,積壓了一年的郁氣也跟著順了。

  「你性子直,我也不跟你拐彎抹角說客套話。是!我是因為言有意的事想離開漕幫,這只是原因之一。另一個原因是,我覺得漕幫已經沒有我繼續發揮的餘地了。」

  純粹出於感情之事,她早就離開漕幫了,何必等到今時今日。

  「我想將漕幫變成一張巨大的水路運輸網,我也為此努力了近兩年光景。這兩年的時間,我在漕幫做了一些事,建成了一些彼此相連接的水路運輸碼頭,漕幫的船也在這大清的版圖上多跑了許多河流湖泊。可現實擺在面前——連年戰亂,水路運輸頻頻受阻,很多生意我們壓根接不了,做不成。

  「再一個,洋人進了大清國門,他們已經盯上了運輸這一塊,他們有更先進的船舶,更好的裝卸設備,這些都是漕幫無法企及的。」

  目前已是漕幫登峰造極的境地,再無高處可攀,她多留無意。

  她說的這些話,酣丫頭認可,但真的只因為這些?「除此以外,你離開就沒有別的原因?」

  「有。」是朋友就該說實話,趁著此時此境,阿四便說個痛快,「我離開最重要的原因是你——威爺年歲大了,執掌漕幫時日將盡。作為漕幫未來的執掌者,你有何能耐管著這麼大的漕幫?」

  能力受到質疑,酣丫頭不幹了,噘著嘴反駁:「誰說不行?我可以守好我阿爹的產業,這些年來我阿爹不也是像我爺爺一樣照著幫規守著漕幫,幾十年都過來了,到我這兒難不成我就管不好這個有著百年基業的漕幫?」

  「可今時不同往日,從前沒有洋人的入華,從前政局沒有這麼動盪。最重要的一點,你阿爹是男人,你爺爺也是男人,你是女子——你跟他們不一樣。」

  即便是在百年後女權主義高漲的年代,女子當權同樣遭受質疑,備受挑戰,更何況是這男尊女卑的大清年間。

  一直被威爺捧在手心裡,多年來我行我素的酣丫頭顯然尚未認識到這一點,「我是女子怎麼了?漕幫上下還不是一樣敬我。」

  阿四慢搖了搖頭,她把一切想得太簡單了,「那是因為威爺還在,一旦威爺百年之後,你獨自守著這家全是雄性勢力的漕幫,問題和麻煩便都來了。今日他們怎麼排斥我,他日他們必然排斥你。若是能選出一位德才兼備的人接替你掌管漕幫倒也罷了,若此人心術不正,一心為錢為權力,漕幫百年基業眼看不保。」

  即便心裡慢慢覺得她說得有理,酣丫頭仍是極力搖頭否認,「不會的,我會比男人做得更好。」

  「問題不是你比男人做得好就能解決這個矛盾,問題的實質是——你是女子,漕幫的那大幫子男人更願意接受一個男人做他們的頭,即使那男人的才幹一千一萬地比不上你,也無所謂。」

  輕歎著氣,阿四決定直接拿現實刺她,現在覺得痛,總比日後許多年為此而身心巨痛來得好些。

  「你以為為什麼威爺一直眼巴巴地看著你穿著男人的衣裳在外頭橫衝直撞?你以為為什麼他寧可別人當你是酣少爺,而非酣小姐——你猜,他是否也有著同樣的顧慮?」

  「阿爹希望我是個小子?阿爹真的這麼希望……」

  望著滔滔江水,酣丫頭話語呢喃,好多好多自小時起便存在她心頭的點滴彙集到一起,如這江水翻滾激盪。

  她初初記事起,阿爹就常把一句話掛在嘴邊——你要是個小子該多好……你要是個小子就好了……你要是個小子,我這漕幫也就不愁了……你要是個小子……

  你要是個小子!

  阿爹的話潛移默化地影響著她,她開始放棄女兒紅身著男兒裝,她的言行舉止越來越像個爺們。放在旁人家,爹娘定會因此而責罵自家女兒,阿爹沒有,任意為之。是江湖兒女不拘小節,還是她所做的也是阿爹的希望?

  她不曾想過,也不願去想。

  一天天一年年,到了待嫁的歲數,酣少爺如何嫁得進名門大戶,而漕幫未來的幫主注定只能招婿的。

  有點名堂的人家怎肯讓兒子入贅?還是入贅漕幫。

  無根基又有慾望的男人便擠破了頭想做她的夫婿,那是最有機會登上漕幫做幫主的身份。身邊圍繞的人多了,她愈發地看誰都不順眼,心裡面堅持著唯有像言有意那樣不把她當作漕幫大小姐來看的男人才有可能真心愛她,而不是愛慕漕幫幫主這個位子。

  她對目標太過執著,執著地看不見週遭,看不見這一路上佈滿荊棘。

  阿四卻幫她把她忽略的或刻意漠視的一切擦乾淨,擺在她的面前,逼她看著,仔仔細細地看清楚咯!

  心裡明白,她漸漸疏遠阿四不只是因為言有意,更是因為她的殘酷。對她這個手帕交殘酷,對她自己更是殘酷。

  阿四……她當真無情無愛地活著?還是被情愛傷透了心,寧可活在殘酷中?

  她們對著波瀾不驚的江面,彼此鄰著很近,卻又相隔遙遠。直到這會兒,酣丫頭才覺得阿四是真的打定主意要離開漕幫。

  「你走了以後去哪兒?」

  「先回我那間小院歇一陣,待緩過勁來或做點小買賣,或去沿海一帶走走看看。」一切的前提是杭州城不破,她還能回得了她那座小院。

  臨走前阿四願最後做一回她的大管家——

  「也許在百年以後女人掌管大權不需要倚靠男人,但在這大清咸豐年間,你還是找一位可以倚賴的男人幫你執掌漕幫吧!他不一定才能卓越,也不一定背景雄厚,甚至不需要有理想有抱負,但他一定要是個好人,一個深愛你的好男人——唯有這樣的男人才能不論順境、逆境都支持你,幫助你守著漕幫走下去。」

  言盡於此,她轉身逆風而行,酣丫頭的喊聲隨著風竄進了她的耳朵裡,她知道……她知道自己無法裝作聽不見,就像她無法徹底放下她不理。

  「聽我一句勸,言有意不是你該愛的人,從前你問我,我一直不曾對你直截了當地說過他不適合你的理由,背後道人長短不是我的性情,更何況他是言有意啊!跟了我三年,受我牽連來到此地的言有意。你以為是因為我愛著他,其實我之於他……怎麼說呢?那種感情很複雜,絕不是簡單一句話可以概括的所謂愛情。

  「言有意——他就像一顆彈力球,被砸在地上越重,反彈起的高度就越高。他不逢迎你這位漕幫大小姐,不是因為他是條真漢子,視名利、權欲如糞土,而是因為漕幫的勢力他還不放在眼裡。他受過的挫折太多,吃過的苦太大,相對的,他的慾望,他的野心都比常人來得繁盛。

  「他不是一個可以隨便愛的男人,他更不是一個適合你的男人,除非你確定他能為你放棄他的野心——」

  阿四越行越遠,風吹著她的話飄到了天邊,她不知道酣小姐聽見了幾句。也許全都聽見了,可一句也沒有放在心上,也許一個字也沒聽到。

  心,本不是人的理智所能控制的。何必強求?

  她卻在心裡道一聲:保重,酣丫頭。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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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0-9-22 11:39:27

第十一章 李鬼遇李逵(1)

  那日風大,江水翻滾,波濤洶湧,酣小姐必是未聽見阿四的話,她照常纏著言有意,照常被他拒絕後還嬉笑如常——阿四隻好在心裡祈禱言有意能懂得愛有多重。

  放下手邊的兒女情長,時日緊迫,阿四與胡順官忙著籌措糧草返回杭州城。

  言有意將那些賣家不斷抬高糧價的事給說了,幾個人一合計果然麻煩。他們越是急著買糧,那些賣家定會囤積抬價。跟那些人拖延時間,他們等得了,杭州城裡的軍民可拖不起啊!

  胡順官決心豁出去了,「小言,你核算一下各地的阜康加起來有多少現銀,全部調出來買糧,只求快!」

  「不可,萬萬不可。」阿四堅決反對,「你即便散盡家財也堵不住這些人的胃口,人的慾望哪裡是輕易能滿足的?我倒有一個法子……」

  雖未必可為,但當此危急時刻,唯有一試。

  「咱們先不動,找人放出風聲說如今戰事吃緊,朝廷要強制性徵糧,但凡私糧全都低價徵收。不交糧的抓人、交錢。他們若信個兩三分來找我們談買賣,我們反倒擺出不著急的姿態,話裡話外透著朝廷即將購糧的意思。待他們急了,我們再趁低收購糧草。」

  言有意一聽喜上眉梢,「這法子可行!可行!」到底是四小姐——奸商一個!

  胡順官卻顧慮重重,「可那些大商人上頭都連接著朝廷官府,他們隨便找上頭的主子問問便能知其一二,哪有那麼容易受騙上當?」

  「那就看我們怎麼騙了。」阿四的腦筋轉得飛快,「最近宮中可有哪位王爺、貝勒來江南?」

  這類消息酣丫頭靈通著呢!「宏王爺奕陽常離開京城,跟沿海一帶的洋人打交道,行蹤倒是漂泊不定。」

  「就打著這位宏王爺的招牌行騙好了。」

  胡順官到底是個厚道人,說到騙局,他心裡沒底「這……這行嗎?」

  阿四滿臉堆起奸詐的笑,「你知道咱們這位咸豐帝身邊有位貴妃嗎?」

  酣丫頭忙不迭地點頭,「這大清朝誰人不知,她可是皇上唯一一位阿哥的親額娘,雖不是皇后,這地位也尊貴著呢!」

  言有意心想,日後這位貴妃的地位當更加尊貴,尊貴到不可侵犯,比大清朝好幾任皇上的地位都尊貴,且尊貴了幾十年。

  「可這跟王爺來此地有什麼關係?」

  阿四白他一眼,那些歷史知識他這種人當然不知道,「這位貴妃的外婆正巧住在此地的長街上,宏王爺奕陽來此便有了另一個令人萬般假想的可能。」

  全盤計劃盡在阿四心中醞釀成熟——

  來日,這蕪湖的街頭巷尾便流傳起了宏王爺奕陽要來此為朝廷戰事徵糧的消息,那幫米糧商人頓時湊在一處討論開來。

  「這宏王爺不是一向在沿海那塊遊蕩,怎麼好端端地跑到我們這地界來了?」

  「你沒聽人說嗎?懿貴妃托他來瞧瞧自己的娘家人,他私下裡來了好些日子了,瞧著咱們這塊私糧交易頻繁,正好選了咱們這塊徵糧。知府也打算拿這事混個官聲,聽說已經定了單子,這幾日就開始動作了。」

  「不會吧!要是朝廷真打算低價購糧,浙江巡撫那頭還著急高價購買糧草?」

  「那是前些日子,這幾日你看他們還追在我們後頭提買糧一事嗎?那位浙江糧道道台派來的言大爺正坐在對面戲園裡聽戲嗑瓜子呢!」

  「不能夠吧!我瞧他前幾天嘴角都急得起了疱,這才幾天的工夫都有閒心聽戲去了?」

  「他茶碗裡喝的可是菊花茶,這是要敗火清毒呢!要不怎麼說朝廷要徵糧呢!要不然,他哪有那麼清閒?」

  更有那驚人的消息在後頭布著。

  「南園那邊來了位衣著華美的小爺,人那身穿的,全是上好的料子,精細的手工,一看都是貢品。阜康錢莊的東家——就是這幾年迅速做起來的阜康錢莊的東家胡光墉跟那兒好酒好菜好小心地陪著。你們猜,那位小爺會是個什麼人物?」

  「必是位大人物,要不然能讓富甲一方的胡光墉像條狗似的跟那兒伺候?」

  「是啊是啊!」

  「不都說宏王爺常年跟洋人打交道,鬧出一身的洋脾氣來嘛!聽說那位小爺吃飯時喝的全是洋酒,紅通通的,就跟血似的洋酒。」

  越說越覺得像那麼回事,幾個人一跺腳一合計——

  「你們猜,他會不會就是那位宏……」

  「你猜,現在有多少人把我當成了宏王爺?」

  阿四一身錦緞衣裳,裝扮得像個貴公子,她蹺著二郎腿坐在搖椅上吃著胡順官遞過來的馬奶葡萄——這東西在現代算不得什麼,隨便什麼時日進超市都能買個幾十斤回來。可在百年前的大清可真正是進貢的玩意,有錢還未必買得到呢!

  也不知胡順官從哪裡弄了一大堆貢品回來,有吃的喝的,也有穿的玩的,將這屋一佈置,還真有幾分貴族華府的味道。

  根據聽來的宏王爺喜好,阿四還特意在桌上放了瓶紅酒,外加兩隻高腳杯。她昂著頭,蹺著腿坐在一派華貴之中,任誰乍闖進來,都被她給震懾住了。

  只是,這騙騙外頭人也就算了,怎麼連胡順官也把她當個王爺般伺候著,歪在一旁隨時隨地照應著她?

  「胡順官,現在也沒有外人在場,你別像個下人似的陪在這裡好不好?弄得我怪不自在的。」

  從前她倒是常被人伺候,言有意雖是秘書,很多時候更像個下人一樣照顧她的一切需要。按理說她應該很習慣被人精心侍候的感覺,可偏偏面對他……就是不行。

  胡順官遞了塊熱手巾給她擦去手上黏答答的葡萄汁,「你別當我是下人,就當我是個朋友在照顧你好了。」

  她詫異,「我又沒缺胳膊斷腿,用不著別人照顧。」

  「你總是這麼獨立,就沒想過偶爾被人照顧一下,疼愛一會也挺好嗎?」

  話就這麼吐露出口,不想卻引來兩個人的靜默,阿四反應極快地拿話岔開來:「我們已經把那些米糧商人擺在那裡有四天了吧!他們已經開始找言有意探聽消息,再拖個兩天,我們可以開價買糧了。」

  胡順官應道:「價不妨開得極低,這才顯得我們不著急這趟買賣。給他們還價的餘地,咱們見好就收便是了。」

  二人正說著話,下人來報說有位公子慕名前來拜會。這幾日來探聽虛實的人實在不在少數,阿四也都很好地打發了去。沒人能肯定她不是宏王爺,於是外頭傳說她正是宏王爺本尊的消息便愈演愈烈。

  這來人也是衝著這個目的而來吧!若將他拒之門外,怕引人懷疑,阿四與胡順官商量著打開門迎接貴客。

  貴客果然夠貴的!

  瞧那身上掛的玉麒麟,腰間扎的紫金帶,腕上系的檀香古木紅珠,一件件都是難得一見的珍品,卻全都放在了他一個人的身上。

  可不是精貴著嘛!

  阿四心底裡竄起一陣不祥的感覺,臉上仍是掛著貴公子的高傲與霸氣,「不知公子如何稱呼?」

  「我排行老七,外頭人稱我七爺。」這位精貴爺倒是滿臉和氣,笑吟吟地瞅著阿四,「不知您怎麼稱呼?」

  「巧了,人稱我四爺。」

  「四爺是吧?」七爺打量著滿屋的擺設,最終目光停留在桌上那瓶紅酒,「這可是法蘭西的紅葡萄酒?」

  「正是,七爺可要嘗嘗?」阿四沖胡順官使了個眼色,他便趕忙倒了兩杯,一杯遞予那位七爺,一杯留在阿四手邊。

  沒等阿四說話,七爺已然拿起酒杯嘗了起來,「還真是法蘭西的紅酒,且味道不俗。」

  他的讚譽換來阿四蹙眉,「這麼好的紅酒被你給糟蹋了。」她拿起自己手邊的酒杯,打著圈地晃著,慢條斯理地說著,「一杯好的紅酒倒入酒杯,要讓它呼吸一會兒。待空氣進入紅酒之中,這些酒便慢慢有了生氣,此時再品別有滋味。」

  她邊說邊做,七爺也跟著有模有樣地學了起來,顯然完全被她的架勢給震住了——胡順官心裡暗歎,又解決了一位探訪者。

  未察覺這二人間的眼神交流,七爺只顧品酒,「照著你的辦法,這紅酒的味道好似是不一樣了。」

  酒喝了兩杯,七爺這才想起來此的正事。放下酒杯,他嬉笑地問道:「都說您是宏王爺,敢問一句——您是宏王爺嗎?」

  呃——

  來一探究竟的人多,可沒幾個敢正面追問她的身份。萬一她真是宏王爺,這樣直截了當地發問便是冒犯皇威。阿四和胡順官正是抓住人們這個心理,才能不聲不響地在大伙心裡埋下她就是宏王爺本尊的念頭。

  這樣一來她既沒有直截了當地以王爺身份自居,算不得欺騙,犯不了王法,同時也達成了他們的目的。

  卻不想來了這麼一個不怕死,沒腦筋的傢伙傻不隆冬非問她是不是宏王爺,要她怎麼回答?

  是?不是?

  「你覺得我是宏王爺嗎?」阿四晃蕩著酒杯,琥珀色的液體激盪著杯壁,蕩起點點紅,到底又落下了。

  光芒灑在她柔軟的側臉上,鼻翼間覆起一片淡淡的黑影,她像一幅從水中浮起的畫,那種美你觸摸不到,卻又真實地擺在你面前。

  七爺失神地望著她,絲毫沒察覺到有一雙眼已化身為無數把刀子刺進他的胸口,將他捅成了馬蜂窩。

  七爺的那種眼神,胡順官再熟悉不過,他在王有齡的眼中也看見過同樣的眼神,還有鏡中的自己……

  不安的感覺自胡順官心底掠起,眼前光彩照人的七爺和阿四相對而坐,是那樣的……般配。

  胡順官深呼吸,咬著唇將諸多話往肚子裡吞。無論他怎麼努力,七爺接下來說的話卻讓他跌了下巴。

  「你雖不是宏王爺,倒也頗有幾分貴氣,看得出來非尋常人家出生。」七爺笑吟吟地瞅著阿四,滿眼裡只有她一個。

  阿四不驚不慌,抬著眼以同樣的笑容回望著他,「你倒是怎麼知道我不是宏王爺的?」

  七爺朗聲笑道:「我再不懂,倒也知道宏王爺該是個男人,怎麼會變成個女子呢?」

  他還真是慧眼,竟然看出來了?!所謂真人面前不說假話,阿四也不遮掩,坦率為之,「出門在外,一個女子多有不便,一身男裝多少方便些。」

  「不是為了讓人誤以為你是宏王爺?」不用她招呼,七爺自己斟上了酒,說著正話,他還不忘跟她打閒篇,「你這法蘭西的紅酒不錯,在哪兒買的?你告訴我一聲,我著人去買了來,也送你幾瓶。」

  這一瓶紅酒差不多要百兩銀子,隨便送她幾瓶,他還真是財大氣粗呢!

  人家都這麼大氣了,阿四也不能太過小家子氣,都是聰明人,有話挑明了說,「七爺,咱們酒也喝了,客套話也聊了。說幾句真話實話,如何?」

  「你想問我真正的身份?」晃啊晃啊,他學著她品酒的伎倆晃著杯子裡的酒,滿面春光。

  「你可願告訴我?」

  事無不可對人言,七爺隨隨便便說道:「我是滿人,姓愛新覺羅,名奕陽,家中排行老七。」

  阿四回頭望望胡順官,滿腦袋掛起無數條黑線,「那個……宏王爺是不是名叫奕陽?」

  胡順官湊到她耳旁,小小聲地嘀咕:「王爺的名怎可為外人說,我只知道他確是排行老七。」

  兩顆頭擠在一起,沒留意第三顆腦袋也湊了進來。

  「王爺的名旁人不知道,我知道。我可以肯定地告訴你們,他叫——奕陽。真的!我不騙你們……」

  阿四和胡順官關上半張的嘴,面面相覷,真是怕什麼來什麼,怕見到鬼還偏偏碰上……不能管大清王爺叫鬼,可他們還真以見到鬼的表情看著面前這位愛新覺羅·奕陽——大清朝宏王爺。

  「我說七爺……不是,是宏王爺,您怎麼好端端的來了蕪湖?」居然連聲招呼也不打,這叫他們避無可避,躲沒法躲啊?

  宏王爺品著杯中的酒,仍與剛才一般自在,「懿貴妃的舅舅病重,她進宮時日雖久,可仍惦記著從小看顧她的舅舅。宮裡那是什麼地方?進,難進;出,更是難出。她知我整日正事不幹,閒事忙得團團轉。遂托人稍信給我,請我來此地瞧瞧她的娘家人。

  「收到信的時候我本在泉州那塊兒遊蕩,受了懿貴妃的托,自然要來辦這宗事。只是我最怕官府間那些繁文縟節,要是讓此地的知府得知我要來,怕是連兩江總督、安徽巡撫都得給驚了。所以我誰也沒說,帶了幾個隨從輕車簡從地來了。

  「沒想到,我剛下船就聽說宏王爺來了此地。我心想,並不曾走漏風聲,此地的人何以知道我來了?一打聽才知道,宏王爺已在南園住上了,正好我也要找地兒住,便來了南園,順道見一見你這位宏王爺——不想,你這位宏王爺比我更瀟灑,本是紅妝著錦服,比我可好看多了——我是沾了你的福,讓人以為宏王爺這般風流倜儻呢!」

  她的才情,她的風度都在宏王爺意料之外。美麗的女子他見得多了,魅力這般非同尋常的姑娘,他倒還是頭回遇見。

  常年跟西洋人打交道,宏王爺多少也染了些西洋人的性子。他本欣賞洋人中那些高貴大方,擅長交際的夫人,卻不喜歡她們黃頭髮藍眼睛的模樣。

  眼前這女扮男裝的四爺兼有洋人的氣質,又長著東方女子的嬌柔可人。他一看見便對了心思,原本想著李逵要來捉李鬼,她一出場倒真個把他的一顆雄心給震住了,甘願看著李鬼演李逵。

  「咱們聊了這麼久,你倒是把我的身份弄得一清二楚,我還不知道你真正如何稱呼呢!」

  「我本家姓『烏』,因排行老四,他們都叫我『阿四』。」

  宏王爺點點頭,心裡默念了兩聲「阿四」,聽著簡單,叫起來卻頗有幾分味道。所謂大俗大雅,大概就是這個意思。

  「阿四?甚好……甚好……」

  不明白他一個勁地笑個什麼意思,阿四倒覺得事到如今,在他面前,她還能隱瞞些什麼?

  招吧!

  阿四將杭州城即將被困,此地的米糧商人趁機抬價,萬不得已打起宏王爺旗號的事一五一十對他講了。

  宏王爺邊聽邊點頭,暗暗佩服阿四的果敢機智,「你們做得不錯,有什麼需要我幫忙的,儘管開口。」

  本以為真李逵來了,要捉著她這李鬼發落,沒想形勢急轉直下,反倒對她有利了。危急關頭,阿四還跟他客氣什麼,人家都邀請她張口了,她自然要張一張,誰讓他喝了她那麼多爆貴的紅酒——所謂吃人者嘴短,大抵就是這個意思。

  「宏王爺,如今那些米糧商人將信將疑,都等著看朝廷是否當真會低價收糧。要是您能……」

  宏王爺伸手打住了她的話頭,轉身吩咐一直候在門外的小廝:「來人,拿了我的名帖去拜會此地的幾位米糧商人。」

  這回可是正牌宏王爺的手下親自去拜會那幾位米糧賣家,不嚇破他們的膽才怪。阿四預計晌午的工夫,言有意就能跟那幾位商人達成買賣。

  她運氣好得驚人,居然真讓她找來了宏王爺完善這場騙局。於亂世中可以以低價迅速購得糧草,走運了,整座杭州城的人都要走大運了!

  阿四充滿感激地望向宏王爺,不巧正撞上他那雙……該稱之為「滿懷深情」,還是索性叫「色迷迷」的眼神呢?

第十一章 李鬼遇李逵(2)  

  胡順官向前一步擋在阿四和宏王爺之間,雙手抱拳恭恭敬敬地謝道:「宏王爺,此次我胡某人替杭州城的百姓,替整個浙江謝謝您的……」

  「你許了人家沒?」

  呃?

  胡順官一愣,宏王爺這話顯然不是對他說的。他的身子被宏王爺硬是推到了一邊,人家的目標是他身後那位。

  「看得出來你有二十了,可曾許過哪家?」

  什麼有二十?她都二十好幾了好不好?在現代社會女孩子這個年紀算不得什麼,放在百年前的大清那可就是嫁不出去的老姑娘,遭人唾棄。

  該承認她是一個遭人唾棄的老姑娘嗎?

  阿四直直地瞪著他,她索性豁出去了,「沒!」

  「那太好了。」

  宏王爺的反應似乎永遠在她意料之外,不僅沒有口沫橫飛,還換上一張喜笑顏開的帥哥臉——這是什麼意思?

  那位奇怪王爺這廂說道:「若你已許了人家,我還得想法子讓你退了婚,這回可好了,省去這許多麻煩,直接娶你就成了。」

  「等……等等等等!」

  這話阿四還不及說,胡順官已擋在前頭,「宏王爺,這男女婚嫁一事牽扯甚廣。您又貴為王爺,可不能隨便說說,這可會壞了姑娘家的名節。」

  誰說他是隨便說說了?宏王爺可認真著呢!「側福晉的位子擱那兒等著你,你現在點頭答應了,我馬上就著人去準備三媒六聘,保準風風光光,八抬大轎地把你抬進王府。」

  從年穿越時空來到百年前的大清咸豐年間,這本已是一段奇遇,一個女兒家穿著男裝做上漕幫大管家又是奇遇一樁,現在居然還遇到王爺想娶她為側福晉,再看看身邊這位如今還貌不驚人的胡順官,日後他可是史上有名的紅頂商人胡雪巖啊!

  這大清年間到底還有多少奇遇在等著她?

  望著眼前這張急切的臉龐,阿四輕咳了兩聲,怎麼著也得給人家王爺一個回復才好,總不能把人家大清王爺一張面子掛在那裡吧!

  「那個……草民深感王爺厚愛,此乃草民的榮幸,草民本一心……」

  「場面上的話就甭說了,本王允許你有話直說,保證不動怒。」

  「也不遷怒?」阿四歪著頭睨他。

  在得到宏王爺再三的保證以後,她方才慢吞吞地開口:「王爺,您府上有福晉吧?」

  「有,」以為她是擔心進了王府,福晉不給她好臉色,宏王爺拍著胸脯做保,「我這位福晉頗識大體,這點你大可放心。」

  胡順官倒抽了一口氣,阿四聽得真真的,沒工夫問他的心思。她略點點頭,又問宏王爺:「您有小妾嗎?」

  他一個大清朝的王爺,當今皇上的親弟弟,不說三宮六院,妻妾成群自是不可避免,「小妾……自然是有的,不過阿四小姐,你放心,等你進了王府,本王定將所有寵愛全都給你一人。」

  阿四就聽身後胡順官站的位置又是一陣猛抽氣,暫時忽略不記,她眼中僅盯著宏王爺,「我知道您的福晉必是寬厚賢德識大體的女子,否則也容不下您娶一屋子的小妾,還想著納側福晉。」

  她小小聲地說著,卻正好全都鑽進宏王爺的耳朵裡——這女子果不是尋常女兒家——要是他的福晉、小妾敢說這樣的話,早給他一頓海罵罵回牆角縮著去了,偏就她說出這等話,他就覺得她說得好,說得有個性,不愧是他相中的女人。

  「阿四小姐,莫不是你希望我休了王府的妻妾,只娶你一人?」

  宏王爺說得隨意,胡順官聽得真切,一顆心全提到了嗓子眼。傳聞這位宏王爺生性古怪,做事從不按章法,他不會真為了阿四放棄全天下的女子吧?!

  宏王爺為明確表態,那頭阿四已繃不住了。

  「別別別,您別害我。」

  阿四像見著鬼似的慌忙搖首,別因為她一個人而毀了那麼多女人的人生,那她可就罪大惡極,即便日後的人生全吃齋念佛也贖不了這身罪孽了。

  還是明說了吧!

  「宏王爺,也許您的福晉識大體,也許您的小妾個個溫順懂事,不知爭風吃醋為何物。可壞就壞在,我不是那種懂事的女人。

  「我不會因為你在眾多妻妾中偏寵我,就感到知足。也不會因為跟諸多姐妹相處愉快,便認可您每晚從這個屋鑽到那個房。更不會因為您是王爺,就事事順從於你,時時討你歡心。

  「我要的男人,他只寵我疼我一個,相對的,我也只會愛他一人。

  「我要的男人,我可以和他平起平坐,他願意傾聽我的想法,讓我幫他助他。

  「我要的男人,不一定什麼事都讓著我,卻在人生大事上與我溝通做出決定。

  「我要的男人,他可以和我吵架,我可以和他發脾氣,可是一夜之後,我們依然是相互攜手接著走人生旅途的夫妻。

  「我要的男人,他只要我——宏王爺,您會是我要的男人嗎?」

  因為喜歡她,也許愛新覺羅·奕陽可以變成她要的男人,可是大清朝的宏王爺是做不成這樣的男人。然而王爺的尊嚴與從小到大嬌慣出的毛病,讓他妄想將阿四變成他想要的女子。

  「阿四小姐,只要你進了我宏王府的大門,我不會讓你後悔的。」

  胡順官喉頭一哽,王爺這是要用強的?以他現在的勢力根本不足以跟宏王爺相抗衡,若他強行娶她進門,他們根本無能為力。

  相對他的緊張,阿四卻像個沒事人似的。半瓶酒放到王爺面前,她請他再品一品。酒入喉,她慢條斯理地說道:「王爺,您常常跟西洋人打交道,該知道他們就是這樣一男一女,一夫一妻地生活著。您是大清朝的王爺,您是不可能做到這一點的,而我也不希望您委屈自己同我在一起。相對的,若我跟您的那些妻妾一樣容忍您周旋於多位老婆之間,我便不是您所欣賞的阿四了——我說的,對嗎?」

  她一番話既表達了她的想法,又在情在理,還讓宏王爺挑不出錯,發不了火。

  若他當真娶她進門,把她和他的那些妻妾放到一塊兒,她還是他欣賞的模樣嗎?

  宏王爺被她一篇宏論給說愣住了,忍不住深思起來。

  阿四抓住他發怔的工夫,再添把火候,「王爺的厚愛,阿四心領了,此事不妨先放一放。杭州城的糧草是當務之急,王爺您看……」

  「這是大清國的事,是朝廷的大事,你們有何需要,本王全力配合——這餘下的半瓶酒就當是你送我的謝禮了——下回見面別叫我王爺,直接喊我『奕陽』,這是我拿你這瓶酒還給你的權力。」

  宏王爺拿著酒走了,胡順官這才覺得後背一陣冰冷。轉過身,阿四坐在太師椅裡大口大口地喘著氣,額上飄著點點汗珠子。

  有了宏王爺的相助,不到一個時辰,那幾個米糧賣家全都跑去戲院找言有意。

  言大掌櫃的還甩著二郎腿愛理不理的,要不是有位好心眼的酣少爺從旁替他們說好話、賠笑臉,一個勁地勸啊說的,言大掌櫃的是一粒米也不會買的。

  好不容易磨了半天的嘴皮子,言大掌櫃的倒是肯買了,但價格卻出奇的低,鼻孔朝天,一副「你愛賣不賣」的表情,聲稱即便你們不把糧食賣給我們,過些時日朝廷也會往杭州城放糧,我買的這些糧草不過是給城裡軍民應個急,以備不時之需。

  簡單一句話:買不買都成。

  他越是傲氣沖天,那些老闆的腦袋越是點到了地上——

  賣賣賣,這個價也賣!

  五萬石糧食,沒費多大勁便裝上了船。阿四與胡順官坐了小船在前,言有意與硬粘上來的酣丫頭領著一幫飆悍的鏢師在後,押船回杭州。

  一路上風平浪靜,杭州城近在眼前,胡順官很是鬆了口氣。

  望著他背對著風浪而坐的側影,阿四忽然想起他們頭回見面的時候,也是這樣側身相對,擦身而過。

  來清朝已有一段時日,到如今她可以道別的人竟只有他一個啊……

  腳踩在甲板上,一步步踩到他的面前,她停住了腳步。

  她赫然站到了他的面前,坐在船上的胡順官微抬起頭瞇著眼仰望她,傍晚的餘輝蘊著她的臉龐柔柔的。少了平日裡剛硬的一面,她看上去憑添秀麗。

  「我……」

  「你跟宏王爺說的可都是真心話?」

  他忽然仰望著她,表情認真極了。不再是一貫的寬厚豁達,他的臉上散發著男人遇到目標時的霸氣。

  他這一打岔倒把她原本準備好的道別給弄忘了,睇著他良久,她點了點頭,「從前以為愛便是有個男人肯好好地陪著我過日子,現在歲數大了,漸漸發現……愛,真的是兩個人守在一塊好好地過日子。」

  顯然宏王爺是當不了她想要的男人。

  「我可以嗎?」

  胡順官昂著頭望向她,四目相對,他們沉淪在如血的夕陽下。

  「我可以做你的男人嗎?我可以做你想要的那個男人嗎?」

  不是不知道他看她的眼神透著火熱,不是不知道他對她的關心早已超越了普通朋友,只是這個年代的男人流行深沉,他不說出口,她便一直漠視……漠視……

  心裡有根刺——她長得跟他青梅竹馬的戀人一個模樣,他對她的感情便由此而來吧!

  一如她對王有齡——那份偏頗,只因從他的身上,她看到了韋自勤的身影。

  人果真是感情動物,移情是本性。不管那個人留在你身上的是愛多於恨,還是恨多過記憶。

  他與她該是同類人吧!所以才會初見到她便起了關照的心。

  於是,他越是靠近,她就越是後退,怕從他的眼裡看到與她相似的身影。只除了那一夜,被言有意道破心事的那一夜。

  醉了,便什麼話都能說出口。或許是藉著醉,心情便當真可以肆無忌憚。

  他們一個不說,一個裝不知道,以他們的方式悠悠然過了這麼久。何以突然他開了口?

  「胡順官,你怎麼……」

  「我怕我再不說,你就會被別人搶了去。」

  愛新覺羅·奕陽的出現對他來說是個巨大的刺激,他臨走前那句話——要阿四稱呼他為「奕陽」的那句話……

  顯然,他對阿四並未放棄。

  胡順官曾以為等到他功成名就,有實力有資本也累積起足夠的自信,再請最好的媒人向她提親才好。卻未想到待到那一天,她或許已成了旁人的夫人。

  所以,就在今天,在即將進入生死難料的杭州城之前,他說了。

  用他尚不夠富有,不夠自信,不夠厚實的心來告訴她:我想做你的男人,做你要的那個男人。

  那雙漆黑卻澄淨的眼望著她,阿四知道這個輕易不把愛說出口的大清男人在等著她的回答。

  「我……」

  「老闆,老闆不好了!」本在後面押船的言有意和酣丫頭突然坐小船趕了上來,不湊巧地正好打斷了阿四的回答。

  關鍵時刻!他人生最關鍵的時刻就這麼被打斷了,胡順官怒火中燒,狠狠一眼瞪過去,「你最好有十萬火急的大事要說。」

  言有意還真有足以燒掉整座杭州城的大事要說——

  「杭州城被太平軍圍困了。」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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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0-9-22 11:42:46

第十二章 采菊夫人(1)  

  怎麼辦?

  裝著五萬石糧草的船停在平靜無波的江面上,可每個人的心中都是波濤翻滾,激盪著三個字——怎麼辦?

  杭州城近在眼前,船上裝的不只是五萬石的糧草,更是杭州城軍民的性命啊!

  沒有糧草,杭州城遭圍困,想必身為浙江巡撫坐鎮杭州的王有齡只有兩條路:要麼打開城門,投降太平軍;要麼全城軍民忍著飢餓,以命與城共存亡。

  這第一條,以胡順官對王有齡的瞭解,他是萬萬做不出來的;剩下那條路,即便全城軍民一心,寧可餓死也不打開城門。忍饑挨餓的兵士將勇也抵抗不了太長時間,最終,杭州城必破,兵士百姓怕難逃生死劫難。

  想著朋友、街坊,多年之交全都困在那座城裡,胡順官不顧個人安危做下決定:「我們必須冒險將糧草送進城去。」

  送糧草進城——何其困難?

  阿四心頭茫然,想不到有什麼更安全的辦法運送糧草進城。

  酣丫頭卻直言不諱:「城都被圍了,我們幾個人加上那些鏢師總不可能衝破太平軍,直衝進杭州城裡吧!」

  「不可能也要做。」

  心急如焚的胡順官失了分寸,隨心而論:「我離開杭州城的時候答應王大人,身為浙江省的糧道道台,我定會帶著糧食回城。如今我們好不容易籌集到五萬石糧草,看看著百姓在城裡一個個被餓死,我們卻調轉船頭離開?不行!我一定要進城,就算是九死一生我也要把糧草送進城去。」

  他轉身吩咐下面的人,向杭州城全速前進。

  他是東家,他是老闆,他說了算,言有意即便想攔,也知是攔不住的。此時此刻,唯有一個人能阻擋他的瘋狂,幫他找回理智。

  「你先靜下來好好想想。」阿四使出蠻力將他一把按在椅子上,「你這樣慌慌張張,不僅救不了杭州城的百姓,幫不了王有齡,還會害了自己,害了大家。」

  「王大人是那麼信任我,放我出城,讓我來江南籌集糧草。他相信我一定能帶著糧草回去幫他,去救百姓們。可我呢?糧草在我手裡,我卻在城外漂著。」

  他用力地捶打著自己的胸口,一拳一拳。她並不攔他,只因……知他心痛。

  「我不能眼睜睜地看著那麼多人餓死在城裡,或者死在戰火中,而獨自在城外看著!像看戲一樣看著啊!」

  他的那麼多的感受是阿四所沒有的,她沒有親人朋友在杭州城裡,來清朝的時日尚短,對這座城,對這座城裡的人,她沒有什麼割捨不下的。

  在歷史書裡,她知道太平軍與清朝政府的這場抗爭是一場農民起義,有著偉大的意義。可她親眼目睹大清太平軍起義,她方才明白——

  戰爭就是戰爭。

  不論什麼樣的戰爭,不論它具有多麼偉大的意義,戰爭的本質是殘酷,是流血,是死亡,是無可避免的生離死別,而這些足以讓親歷戰爭的人心疼肉痛。

  她沒有自己的感受,於是感受著他的痛心,然後——為他心痛。

  「你帶著糧船停在這裡別動,我遣返回杭州城。」

  阿四一句話像砸在地上的炮仗,炸開了鍋。

  「這怎麼行?你現在回杭州城不等於送死嘛!不行不行!」言有意頭一個把頭搖得跟撥浪鼓似的,關鍵時刻,他們倆之間的情誼果然非比尋常。

  胡順官更是不會贊成,「現在太平軍已經將杭州城團團圍住,你怎麼進去?」

  阿四早已考慮妥當,「我主持漕幫的事務近兩年,對進入杭州城的水路瞭如指掌。大碼頭船隻繁多,進出困難的時候,我就讓漕幫的弟兄將貨裝上一些小船,從細流出去,入了河再裝上大船。杭州城外支流繁雜,隨便駕船駛進岔口,便入了另一條水路,當中的很多水路只有做我們這行的才知道。即便太平軍發現我的船追上來,我也有辦法迅速避到另一條水路上——你放心吧!這等危急關頭,沒有把握的事,我斷不會做。」

  遇大事時,她的鎮定,她的聰慧,她的敏捷,胡順官逐一看在眼裡。宏王爺說得不錯,她絕非平凡女子,更不是一般的尋常男人可以愛的。

  但遭遇戰火,她……到底是個姑娘家。

  胡順官打心底裡捨不得她涉險,「可你一個女子……」

  「我先進城找王有齡探探情況,待摸清楚了形勢再跟他協商如何裡應外合將糧草運進城。再者,我一個姑娘家,就算被人發現也不容易起疑。倒是你守著五萬石的糧食,船長時間停在湖面上,要小心太平軍那邊得到消息來劫船。」阿四反倒替他擔心起來。

  看她考慮得如此細緻周到,卻獨獨少想了一點,「你進城必須走水路,你雖熟悉行船方向,可你不會駕船,不還得找人陪著一道嘛!」

  胡順官欲調糧船上熟練的船夫跟著前往,可船夫不會武功,萬一遇到危險無法保護阿四,又想著要調兩名鏢師。可如此一來,潛進杭州城的人就太多了,怕太平軍起疑,左思右想正不得法,卻有一人主動請纓——

  「我陪阿四進城,船夫也不用,鏢師也別跟,就我跟她兩個就得了。」

  胡順官一看竟是酣丫頭,關鍵時刻她竟然站到了阿四的身後。他細想想,酣丫頭的確是陪阿四進城最合適的人選。

  她身為漕幫大小姐,長年漂泊在水上,她怕是尚且不會走路便學會了駕船,對水路方向更是再精通不過。加之,威爺從小訓練了她一副好身手,到了萬不得已時,也能護著阿四。

  只是……

  胡順官略有擔心,「你兩個姑娘家到底有些不便。」

  「那就再找個男人陪著唄!」酣丫頭笑嘻嘻地一把拽住言有意的胳膊,「言有意,言有意,你和我生死與共好不好?」

  「不好。」言有意像被火燙著似的跳得老遠,看她如見瘟神,「你怎麼好事不想到我,這種要丟性命的時候就惦記著我了?不好,一點也不好。」

  酣丫頭卻像條蛇似的纏著他的臂膀,愣是不撒手,「我們兩個姑娘家穿梭在兩軍交戰陣前,有個男人陪著不僅方便些,也壯個膽嘛!」

  見自己說不動她,她還拉了他的老闆進來,「胡東家,這趟進城確實需要個男人陪著,言有意能言善辯,生性機巧,他是再合適不過的人選。您就撥他陪同我們前往吧!」

  胡順官本就不放心她們兩個姑娘涉險,有個男人他心裡也覺得穩妥些。再經酣丫頭這麼一說,他頓時把目光轉移到言有意身上,「小言,你就冒險……」

  「東家,戰火已起,杭州城被圍。咱們阜康錢莊必然受到牽累,其他地方的分號一旦得知杭州城現在的情況,肯定會對阜康錢莊的信譽起疑。只怕會發生擠兌事件,我們得趕緊想個良策以備後續。安頓好這邊,我想盡快趕去北邊,妥善處理好其他分號的事。」

  言有意一番話在情在理,明擺著不僅不能跟她們一起進城,還會很快離開糧船往遠離戰火的北邊去。

  於危難之時,想保全自己的性命,這是人之常情,更是人之本性。沒什麼不可以,也沒什麼不對。

  只是船上另外三人忽然都陷入了沉默,誰也沒有說話,誰也沒有開口指責他的貪生怕死……

  酣丫頭臉上的笑容卻慢慢地,一點一滴地褪去。

  一聲歎息幾欲不可聞地從她的胸中竄出,然後是如死灰般的聲音,灰濛濛、陰沉沉,有種決然的味道。

  「若明知是一條死路,即便我死,也不會拉著你一道的。可我卻盼著你有一顆願與我同生共死的心,是我奢望了嗎?阿四說得對……阿四說得對,你這樣的男人不值得我愛,因為我根本沒能力愛你。」

  轉身她拉住阿四的手,「咱們走吧!」

  時間緊迫,杭州城危在旦夕,的確容不得拖沓。阿四隨酣丫頭走出船艙,她仍沒有鬆手,良久阿四覺得手心裡佈滿了汗水,她低頭,這才發現酣丫頭的手在顫抖……

  她那身男兒裝看在阿四眼中格外刺目,原來,再豪爽的女兒也有為愛顫抖的時候。

  「走吧!」

  阿四背過身走在前頭,她聽見身後嚶嚶的哭聲,沒有回頭,沒有一句安慰,只是拉著酣丫頭的手始終不曾放下……

  兩隻交疊的手牽著兩個女孩子家走在即將到來的生死路上。

  在阿四與酣丫頭駕著船穿梭在杭州城附近的水域上時,杭州城內已是情勢危急。

  太平軍炮火猛烈,杭州城裡的官軍每天只能吃上兩頓照得出人影來的稀粥,這樣的軍隊根本不足以抵擋氣勢愈加強盛的敵軍。

  眼見著城中糧食已斷,士兵們殺馬充飢。百姓們只有剝樹皮啃草根,而這些……也很快就被吃光了。

  王有齡連寫書信向遠在安徽的曾國藩求救,但信去無回,援兵難至,眼看城將不保。他急得滿衙門打轉,不知該如何是好。

  采菊看在眼裡疼在心上,她自知無能為力,只能從旁相勸:「老爺,你都一天一夜不吃不喝了,這可怎麼行呢?我熬了點米湯,你好歹喝上一點。」

  「不是要你把衙門裡的米糧送給守城的兵士嘛!你居然背著我留了糧食在家,這要讓外頭人知道了,會怎麼說我?怎麼說我這個浙江巡撫?」連日裡吃不好睡不好,加之心力交瘁的王有齡即便發火動怒聲音都大不到哪裡去,只是氣勢依舊駭人。

  以為他發脾氣她就怕了?她不過是心疼他瘦了一大圈,不跟他計較罷了,他還來勁嘍!

  采菊拉下臉來說他:「這是僅剩的一點米,家裡剩下的就只有我挖的野菜了,過陣子說不定連野菜也挖不到。我知你每日耗費精力體力,才留了點米給你煮粥——只是米太少,煮粥是不能了,只好燉點米湯給你喝。」

  她歇了口氣,又道:「就這點米湯還是我親自煮的,倒不是怕丫鬟們偷吃。她們懂事著呢!知道你連日辛苦不容易,恨不能省口野菜給你我,哪還會偷喝米湯。這煮米湯我是一點不敢大意,一直守在旁邊,就怕那點水煮干了,你連最後一口米湯也喝不上。」

  被她一通好說,王有齡知夫人是心疼他才默默做了如此許多,自己天天背地裡連野菜都吃不到,還折騰了米湯給他喝。他為人丈夫又為她做了些什麼呢?

  臉上掛不住,他又不好向她道歉賠禮,只是接過她手上滾燙的米湯,一氣喝了大半,憋出一腦門子汗來,心氣也順了。

  剩下那半碗遞回去,他擦了擦嘴,蹭過去討好:「剩下的你趁熱喝了吧!」

  「我剛吃了點野菜,你喝吧!你全喝了吧!」

  「你喝你喝!你若不喝,下回我再也不喝米湯了。」

  一隻碗推來推去,搞了好半天,米湯快涼了,到底那剩下的半碗米湯還是被分成一人一半喝了。

  采菊端著碗打算回後面廚房,照著他們夫妻間不成文的規矩,他忙公事的時候,她一個女人家是決不能留下來摻和的。

  這一回,王有齡卻決心破了這規矩。

  「采菊,留下來咱們說會兒話。」

  采菊停下腳步,溫順地坐下來默默看著他,王有齡接過她手裡的碗勺放到一邊,靜靜地握住了她的手。她心頭一驚,想要抽回手,他卻攥得更緊了。

  長久以來一直是他謹遵夫妻之禮,在閨房以外的地方相敬如賓,恨不能裝作互不相識,如今這是怎麼了?她不慣如此,「你幹嗎?叫人看見多不好。」

  「沒什麼,就是想跟你說說話。」

  王有齡撥開她垂到臉頰邊的髮絲,自從做了浙江巡撫,他每日忙於公務,忙於守城抵禦太平軍,許久不曾認真細看她了。

  「你瘦了。」她本是豐潤的臉龐,跟他定親的時候,她娘總說她家采菊富態,看著就有旺夫命。現如今,圓潤的臉也凹下去了。

  她不忍心告訴他城裡的百姓一個個都瘦得皮包骨頭,連孩子們都餓得直哭。她知他心裡知,遂一個勁地找話安慰他。

  「我原本有些胖,這樣正好,丫鬟們還說我這樣漂亮了呢!」

  安慰人的話,他怎會聽不出來,連著聽出來的還有她的貼心。揉了揉她的柔荑,他溫柔地望著她久久,「采菊啊,我有沒有告訴過你,這輩子能娶到你是我的福氣?」

  從定親到成親,做了這麼久的夫妻,還是頭一回聽他說出這樣的話,采菊的眼淚「刷」的一下被他煽出來了。

  拿帕子拭了拭眼淚,她換上一張笑臉回望著他,「你這說的是什麼話,能做夫妻是咱們倆的緣分,什麼福氣不福氣的?」

  城中糧將盡,眼看著兵士一個個倒下,他心知杭州城怕是守不久了,趁著這工夫,他好想對她說說心裡話,「這世上除了你,怕再也沒有女子會對我這般的好。」

  「我在公事上幫不了你,除了平日裡對你照顧有加,也做不得什麼了。」為人妻,這是本分,她如此以為。

  她愛他,敬他,於是掏出心來對他。輕歎了口氣,她心裡也有著自己的遺憾,「其實我多希望自己能再聰慧點,能在大事上多幫著你一分,為你出出力,讓你也能少操點心,得空歇歇。」

  「你已經幫我很多了,真的。」

  他們的體溫通過一雙交疊的手傳到彼此的身上,心事也隨之交匯到一處。

  采菊一再逃避的心事終於有了面對的勇氣,「要是當日你娶了阿四小姐,她或許能幫你想出對抗太平軍的辦法。」

  王有齡眼神閃爍,吞吞吐吐道:「你怎麼會提起阿四小姐?」

  「我知道你欣賞她,喜歡她——她是那麼靈巧的一位姑娘,若我是男人,定也會中意她。」因為他那句「娶到你是我這輩子的福氣」,采菊方才有了坦然說起阿四的勇氣……

  她曾不止一次地看到他握著那僅剩一隻的洋酒杯發愣,她記得那是阿四祝賀他們成親所送的禮物。

  酒杯本是一對,被她不小心砸碎了一隻,他為此頭一回衝她發了火。

  有一回,他收到一瓶洋人喝的紅酒,端詳著那瓶酒許久,她以為他想嘗嘗味道,便叫來下人開了那瓶酒,為此他遣了那下人回鄉——那是他頭一回管後院的事。

  她曾無意中在他面前提起漕幫那位具有傳奇色彩的大管家,她佩服阿四小姐比男人還強的才幹和氣魄。話落了音,她驀然回首竟發現身邊狀似不經意聽她說話的丈夫,眼神裡竟透著微亮的光芒。

  自這以後,她開始有意識地在他面前時不時地提起「阿四」這兩個字,有時她只是提到「四」,他的神色都不對勁——今天初四、新來的小廝叫小四、管老爺送了四擔酒來……

  本是為了試探他的情緒,幾回合試下來,竟惹了她自己滿心的不高興。

  采菊開始避免提起「阿四」這個人,避免提及和「四」有關的一切。

  家裡那個叫「小四」的小廝被她改了名,讓他負責外院的事;每到初四、十四、二十四,她絕口不提這是什麼日子;但凡跟「四」有關的東西,她都默默放到心裡不吱聲。

  漸漸地,阿四成了這個家的禁忌。

  其實,王有齡早已有所察覺。只是他不便提及,她又好似什麼事也沒有,他便更加無法說出口。

  到了如今這個節骨眼,他們夫妻間還有什麼不能說,不便說的。

  「采菊,其實我對阿四……」

第十二章 采菊夫人(2)  

  她手中的帕子掩住了他的口,「我們是夫妻啊,夫妻間沒有什麼話不能說的,可有些話不必說——我懂。也許我不如阿四小姐聰慧可人,但我懂你的心,我知你的冷熱——這些我絕不比阿四小姐差,我絕不比這世上任何一個女人差。」

  一個女人,就算再笨再愚,可一旦面對所愛的男人,便成了這世上最強最無敵的女子。

  因愛無敵。

  拍拍王有齡的手背,她的微笑是這世上至柔至剛的武器,「咱們夫妻的事,以後還有日子說。倒是這杭州城,何日援兵才至啊?」

  眼看著每天報上來的士兵人數遞減,若援兵再不至,杭州城必然難保。

  「我再給曾國藩曾大人寫信,要他務必派兵增援。」

  王有齡從書桌上尋摸起來,這家裡的東西向來是她管著,他哪裡清楚。采菊探身問道:「你找什麼呢?」

  「刀!我要寫血書。」以示杭州城危在旦夕。

  采菊雙手背在身後摸到屏風邊,眉頭一緊,她伸出手血已滴在他面前,「用我的血寫吧!」

  「采菊,采菊你這是……」他望著一顆顆鮮紅的血珠子從她的指尖滾落而下,胸口有個什麼東西揪到了一處。

  「你的手還要給那些大人、大老爺寫書信,你的手還要救這城裡的百姓,割破了可怎麼做事啊!我的手竟做些粗活,割了沒兩天便好了,你快用我的血寫吧!寫吧!若血干了,我就白挨這一刀了。」

  王有齡眼含熱淚,以血潤筆,疾書而下。

  那血寫在紙上,卻滴進了他的心裡——他王有齡發誓絕不讓采菊的血白流,決不!

  兩個女扮男裝的姑娘趁著星夜,眾人睡得正熟的時辰悄悄下了船,走在林蔭小道上。這一路順利得超乎阿四的想像,眼見著穿越這片林子就能進入杭州城中,她反倒越發的緊張起來。

  想著太平軍就在樹林另外一頭,安全起見,她們誰也沒有說話,隱匿在漆黑的夜色中一步步並肩走來。

  勝利就在眼前,卻不想中途出了岔子——

  林間晃晃悠悠走來幾個醉漢,一個個五大三粗成群結隊地向著她們而來,「我們哥幾個跟了你們好久了,這深更半夜的不在家裡好生呆著,跑出來做什麼?你們肯定是長毛子派來的奸細,肯定是!」

  那些人說著說著便湊了上來,抓住阿四的衣裳便要拖她出來。酣丫頭二話不說,提著她的花拳繡腿便跟這幫人幹了起來。

  來的人雖多,但都是些粗漢子,拳頭重卻不懂什麼武功,加之酒喝多了,連走路都在晃蕩,更何況是對打了。酣丫頭沒花多少工夫,便把他們一個個揍趴在地上。

  她還要給他們些教訓,阿四卻拉住了她,「咱們趕緊走,發出這麼大的動靜,萬一驚了附近的太平軍,可就前功盡棄了。」

  酣丫頭覺得有理,扔下那幫不知死活的傢伙轉身便走,卻不想其中有兩個人還不肯息事寧人,掙扎著起來竟撿了地上的樹枝做棍子,衝著酣丫頭的腦袋就揮了下來。

  夜色正濃,酣丫頭身後哪長了眼睛,眼看就要挨打。走在她身後半步的阿四突覺一陣怪風四起,猛地回頭大聲叫起來:「酣丫頭,小心——」

  多年練出的一副好身手,酣丫頭直覺飛腿踹了出去,正好踹向跑在前頭手握樹枝的那人,借力打力,借人踹人,那兩個倒霉的傢伙被她一腳踹出了一丈開外,再不敢來找她生事了。

  黑暗中看不甚清,待打退了那兩個人,阿四趕忙湊上前檢視酣丫頭的狀況,「你還好吧,酣丫頭?有沒有覺得哪裡痛?」

  酣丫頭也不說話,只是望著她笑。藉著月色,阿四隻看到樹椏灑在她臉上的影子。聽不到她的回答,她更是急了。

  「酣丫頭!酣丫頭——」

  「你這樣大聲地叫會把太平軍招來的。」酣丫頭一手摀住她的嘴。

  感受著她手心裡的滾燙,阿四心才略定了些,「我剛才問你那麼些話,你都不吭聲,嚇死我了。」

  「我就想聽你再叫我幾聲。」她傻傻地笑著,「阿四,你終於不再稱呼我『小姐』了。」

  還好意思笑?阿四狠狠瞪著她,「就為了聽我叫你『酣丫頭』,你才故意不吱聲,要我擔心?」

  「我以為你還在生我的氣。」為了過去的歲月,她因為言有意遷怒她的事而生氣。

  阿四翻了一記白眼,她哪有那麼小氣?現在不是扯閒篇的時候,在貓頭鷹的叫聲中,她抓緊了酣丫頭的手,「咱們還是趕緊趕去巡撫衙門吧!我的感覺不好……」

  「聽口音這些人是杭州城裡的,他們既然還有閒心閒錢喝酒,杭州城中的狀況應該比我們想像中要好。」

  阿四可不敢這麼樂觀,「你沒注意到嗎?那些人的腰間都別著砍刀、斧子之類的,一看就是打家劫舍的惡人。王有齡向來對治下管理甚嚴,他在湖州任上的作為有目共睹。如今正是戰亂時分,這些人一個個身強體壯,沒有被派去守城,竟出來打家劫舍,這只有一種可能——王有齡已經沒能力管住城中興風作浪的人了。」

  每當戰事四起,被圍困的城池往往自內而亂。一些流民、惡民會趁著戰亂打家劫舍,傷人富己。地方官員手中的兵力一致對外,無力、無暇、也無心管理城內。於是,城雖未破,但百姓已深受其苦。

  人心亂了,城……便保不住了。

  怕只怕杭州城已到了這步田地。

  不敢再稍有耽擱,阿四和酣丫頭緊攥著彼此的手摸索在夜色中的杭州。

  藉著微亮的曙光,阿四昂首看著頭頂上方懸掛著巡撫衙門匾額——終於到了!她不負胡順官的托付終於趕到了巡撫衙門。

  「我是糧道道台胡順官大人派來的,我要見巡撫大人,快——」

  一聽說是糧道道台胡大人派來的人,眾人又是驚又是喜,慌忙請了王大人出來。王有齡一見來人竟是阿四,萬般雜念爬上心頭,一時眼眶也熱了,舌頭也短了,良久說不出話來,只一句——

  「阿四……」

  這會子哪有工夫感懷境遇,阿四抓了他進內堂,這城裡亂得很,糧草之事還是避著說為好。

  「王大人,如今城中糧草還剩多少?」

  王有齡什麼話也說不出來,只是一個勁地搖頭。阿四見守著衙門的士兵腰都撐不直,站不穩,再看府中的丫鬟一個個皮包骨頭,臉色發青,已知城中所剩糧草不多。

  旁的話就不說了,阿四直接道:「胡順官帶著五萬石糧草停在杭州附近的河道裡,只待你從城中接應,殺出一條血路,運糧草進城。」此計雖風險甚大,但如今別無他法,只有此一計,不得以而為之。

  的確,若現在糧草進城或許還能再抵擋一陣,但這些時日士兵將勇損失太大,哪裡還有多餘的兵勇能去接糧入城。他只盼曾國藩的援軍快到,只是……

  他正狐疑著,一名渾身帶血的士兵跌跌撞撞地跑進衙門,直撲到王有齡腳下,「王……王大人,我……我沒能……」

  王有齡低頭一看,受傷的士兵正是他派出去給曾國藩大人送血書的那位,他怎麼……

  「大人,信……信……」

  那人從懷裡取出染血的書信,顫抖著手遞到王有齡面前。眼看著他未能衝破太平軍的圍攻將血書送出去,卻白白犧牲了一條性命,王有齡握著血書的手指不住地打顫。

  又去了一人!又去了一人……

  他就死在他的面前,又一個士兵死在他的面前。他一介文人,何以要強迫自己面對此情此景?

  王有齡放眼望著街上因病因餓因傷,因種種原因倒在路邊,便頹然死去,連屍體都無人掩埋的杭州城百姓。

  他愧對他們,舉頭愧對蒼天,俯首愧對天下啊!

  望著手心裡那沾了妻子的血,又染了無數士兵鮮血的血書,耳邊太平軍攻城的聲音越來越響,而眼前士兵卻一個接一個地倒在了地上。

  他曾說絕不會讓采菊的血白流,如今呢?

  身為一個男人,身為一個丈夫,身為浙江巡撫,身為百姓父母,身為諸兵士的統帥,身為咸豐皇帝的臣子……

  他此生注定食言。

  「阿四小姐,我求你三件事。」

  望著滿城瘡痍,聽著太平軍的吶喊聲愈加猛烈,阿四心知王有齡再也派不出士兵去接應糧草,杭州城怕是守不住了。

  「有什麼話,你說。」

  「這第一件事,這封血書你拿著,上有我一而再、再而三地請求曾國藩增援之事,也有我向朝廷提杭州城被圍困後的狀況。我王有齡雖為官時日不長,但問心無愧,自感盡職盡責。杭州城一旦被破,唯有這封血書能表我忠心。再一個,這封血書染了多少人的血,皇上該看到它,該知道他的子民一個個都是怎樣悲壯慘烈地走的。」

  阿四接下了這封血書,將它揣進懷裡,緊貼著自己的身子。她不知道自己有沒有機會見到咸豐帝,但她發誓會盡一切力量將血書呈交朝廷。

  王有齡再說第二件:「替我轉告順官幾句話——今生今世,我王有齡永記他相助之恩,只可惜今生無以為報,如有來世,我當與他結為生死弟兄。來世,我替他苦,我替他累,我替他死。」

  也許胡順官早在心底裡就把王有齡看成了他的兄弟,只是王有齡的老爺身份讓他不敢放肆地把這份兄弟之情說出口。

  阿四點頭應了這事,「第三件事……」

  「帶采菊走。」

  提起妻子,王有齡語帶哽咽:「她跟我這幾年沒過上幾天舒心日子,盡為我擔驚受怕了。眼看城將破,我不能讓她就這麼隨我而去。她尚且年輕,以後還有好日子要過。帶她走,我求你帶她走。」

  要想在炮火連天中自己全身而退已是難事,再帶上個女人更是難上加難。這事托了別人未必能做到,但王有齡心知一旦阿四應下來,她就必定會想盡辦法帶采菊安全離開杭州城。

  當此生死關頭,他唯有求她了!

  「為了這三件事,我……給你跪下了。」雙膝點地,王有齡鄭重跪在她面前。

  阿四低頭望著眼前這位王大人,良久說不出一個字來。遠處炮火聲聲,可她的耳邊卻靜悄悄的,流淌著死一般的寂寥。一直覺得這個男人的眼裡有天下,有皇上,有朝廷,有百姓,有他自己,獨獨沒有他身邊的女人。

  不想生死關頭,他的愛卻來得那樣隆重。

  這世上可曾有過一個男人這樣愛著她?

  阿四的腦海中忽然浮現出胡順官的身影,若他知道杭州城即將被攻破,一定為了她的安危膽戰心驚、夜不能寐吧!

  忽然很想離開這裡,飛去他的身邊。

  她沒有扶他起來,她受得起他這一跪,因為她決計以性命完成他之所托。

  阿四對著跪在地上的王有齡重重地點了點頭,「這三件事,我答應你。」

  「你答應,我不答應。」

  采菊一身素衣立於門外,慢步上前,一把拉起跪在地上的丈夫,「我不會走的,你說什麼,我也不會走的。」

  她微微歎氣,拉著阿四的手連連點頭,「現在我終於明白你的話了——閨中少婦不知愁,春日凝妝上翠樓。忽見陌頭楊柳色,悔教夫婿覓封侯——悔教夫婿覓封侯……我後悔了,若有來生,我只望與你做對平凡的夫妻,什麼朝廷?什麼老爺?咱們兩個人守在一塊兒,平平安安過到白髮蒼蒼才是福啊!」

  王有齡還想再勸,「這都是什麼時候了?別再說這些意氣用事的話,我實話告訴你,如今守城的兵士不足千人,還一個個飢餓難耐、病體虛弱,外頭是太平軍幾萬人馬。杭州城已守不住了……守不住了……」

  「守不住也要守,你是浙江巡撫,若此時棄城而去,你跟朝廷,跟城裡死難的百姓、士兵如何交代?我——身為巡撫之妻,如果率先離去,下屬官兵,誰還有心守城?這城便當真不攻自破——我不會走的。」

  她心意已決,要與王有齡同生共死。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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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0-9-22 11:43:49

第十三章 杭州城破(1)  

  王有齡夫婦二人正爭執著,忽聽外頭鑼鼓大震,人聲喧嘩,有人四處高喊著:「太平軍破城了!太平軍破城了——」

  這一聲喊如巨大的石頭砸進水中,起初還聽得見聲響,石頭越沉越深,水面上卻再也聽不到一點聲響,直到徹底沉入水底。

  王有齡和采菊的心頭便沉入了這樣一顆巨石。

  三人之間靜悄悄,無半點聲響,誰也沒有先開口。靜默地站了良久,直到一直守在外頭的酣丫頭衝了進來,「阿四,太平軍已經進城了,很快就會朝巡撫衙門來,咱們快走!再不走就來不及了。」

  確到了要走的時候,阿四依照自己答應的拉住了采菊的手,「跟我走。」

  那固執的女人硬生生地抽回自己的手臂,站到了夫君的身旁,「我留下。」

  王有齡到了這時候才瞭解自己娶的究竟是個怎樣性情的女子,罷了!罷了!黃泉路上他們夫妻二人相守著渡河倒也甚妙……甚妙啊!

  「阿四小姐,你走吧!」他揚手送她出門,「我們夫妻二人決計留下,你們還是快走吧!答應我的那兩件事你莫忘了,我不管到了什麼地方都會保佑你今生今世平安康泰。」

  史書上那些城破自刎的事不會真就發生在她的眼前吧!

  阿四忽然很不想看到即將發生的悲劇,她猛地轉身,踏出門的瞬間略頓了頓,背對著他們夫妻二人道:「我……走了。」

  「走好,阿四小姐你一路走好啊!」他們夫妻揮手送別,在她背後看不見的角落。

  阿四與酣丫頭趁著城裡人亂,由小路向林子那頭去了,想依來時路回去。卻聽身後有人高喊:「王大人自刎了,王大人殉城了——」

  她沒有回頭,逼著自己離開……走得越遠越好。

  忽然身後哭聲一片——

  「王夫人……王夫人上吊了,王夫人隨王大人而去……」

  阿四的腳步住了,再也邁不開一步。那些城破自刎的故事像一頁紙在她的面前翻過,她心中沒有崇敬,只有悲涼。

  王有齡若活著被太平軍抓到,或投降或被折磨而死。他若投降,九族受累。若不投降,生不如死的感覺非常人可以忍受。無論哪種結果,都比他如今自刎來得更加可悲。

  原來,歷史上諸多的自裁以示氣節,不是因為忠心可嘉,只因被逼無奈,無可選擇。可憐王夫人……

  阿四大口大口喘著氣,好似被白綾勒住咽喉的人是她。

  她這樣站著可不是辦法,酣丫頭鐵著心,硬拽著她的手遠離此地。

  「青樓綺閣已含春,凝妝艷粉復如神。細細輕裙全漏影,離離薄扇詎障塵。樽中酒色恆宜滿,曲裡歌聲不厭新。紫燕欲飛先繞棟,黃鶯始即嬌人。撩亂垂絲昏柳陌,參差濃葉暗桑津。上客莫畏斜光晚,自有西園明月輪。」

  那是屬於她和王有齡的詩,她念著它送王老爺、王夫人一程。

  杭州城炮火連天,那僅剩的一隻酒杯靜悄悄地……

  碎了。

  時光穿梭如常,在王有齡看不到的現代,在阿四回不去的現代,有個人過著非同尋常的一天——

  這一整天,韋自勤都有些心不在焉。總覺得有什麼事要發生,可偏又沒什麼。

  眼見著已到了下班時分,他想著去酒吧喝杯酒散散心也是好的。他剛想離開辦公室,卻從外頭進來一人。

  「韋自勤,你什麼意思?」

  他抬眼一看,竟是他連日裡躲著不想見的烏家老二,「二小姐……」

  烏家老二反手關了門,迅速貼到他身邊,「我要你辦的事,你辦得怎麼樣?」

  韋自勤低頭垂目歎了一大口氣,「二小姐,那可是犯法的事,做不得的。」

  此話一出,她面上笑容驟斂,咬著牙發下狠話:「犯法的事你又不是沒做過,這時候給我這兒裝什麼乖討什麼巧?」

  又說這話!又說這話!每次她逼他的時候就拿這話壓她。

  韋自勤索性閉上嘴,合了眼不看她不說話,這總成了吧!

  給她裝死?烏家老二可沒有烏家老四那麼好說話,幾句話幾個微笑就被他給唬住了。

  「韋自勤,不用我提醒你吧!當初你行賄官員可不僅僅是為了集團能順利拿到那塊地皮,也是為了從行賄他們的錢中拿一部分給自己留下。地皮是低價拿下了,可那些肥頭大耳的傢伙也一個個給你喂出滋味來了。現在但凡集團要辦個事,就握著手不批不辦,就等著你拿好處填進他們的嘴裡,這手才肯鬆開。」

  烏家老二在辦公室裡踱著步子,高跟鞋踩出的尖銳刺耳的聲音如針般紮著韋自勤的腦袋。他想摀住耳朵,卻不敢當著她的面。終於只是這樣呆呆地坐在屬於自己的位置上,任著她用尖細的鞋跟在他的心裡踩過來軋過去。

  「我好不容易取代老四坐上的位置,你看看!你看看我上任多久了,每執行一個項目都得過千難萬險。你到底當我是孫悟空,還是唐三藏?這才多長時間,公關費花了幾百萬,現在那幫董事要查賬——查賬!你知道嗎?

  「一旦查出這上頭來,我的位置肯定不保。我花了多少工夫才辛苦爬上今天的位置,我還沒嘗到多少甜頭就把我從這上頭扯下來,不行!絕對不行!你必須替我解決掉那些貪心的官。聽清楚了,你必須去——」

  她說的這些,他都懂,可是——「找人威脅政府官員不等於自尋死路嘛!」本不想與她爭論,可話說到這分上,他也得為自己找條活路。

  「那些人是你惹上的,現在自然得由你去解決。否則我要你幹什麼?」烏家老二好笑地睇著他,「你以為我跟老四一樣,是真的愛上了你,不管你是什麼出身,都想嫁給你?」

  旁的韋自勤都能忍,獨獨牽扯到他的出身,他的自尊,他再也忍不住地指著她動怒,「你——」

  「我什麼我?我最討厭別人用手指著我了,沒家教!」

  烏家老二輕輕鬆鬆撥開他的手指頭,鄙夷地笑他,「你最好識趣點,照著我的話去做。萬一出了什麼事,你也一個人給我兜著,嚴嚴實實地兜好了,別牽牽絆絆惹出諸多枝節。要是你懂事,不管你陷入怎樣的境地,我都能保你富貴。要不然……對誰都不好,你明白嗎?」

  「我不明白!」韋自勤騰地站起身,衝到她的跟前咆哮,「我不明白你既然看不上我,當初何必纏上我?」

  「因為老四啊!」

  烏家老二理直氣壯,「就因為她是大伯父的女兒,所以爺爺從小訓練她當集團接班人,憑什麼?憑什麼我這個姐姐就被扔到一邊?既然她這麼能幹,我當然要試試她看中的男人是不是也不一般嘍!這種男歡女愛的遊戲,你應該很熟悉才是。你不是也靠這招攀上老四的嘛!」

  不是不是不是!他在心頭一萬個的否定,他想大聲地告訴她:我是因為愛四小姐才跟她在一起的——可是,這樣大聲的否定他說不出口。

  他的私心早已超越了愛情的範疇,如果四小姐不是這家大集團的,如果她沒有過億的身家財產,他還會主動靠過去想盡一切辦法愛她嗎?

  不會,他可以肯定地告訴自己:他會愛上四小姐,一定不會去愛烏家老四。

  當愛情靠近財富、權力和人的慾望,便成了過期的蛋糕,即使放進冰箱也會長毛。到如今,他唯有閉上眼逼迫自己吃下去。

  愛一個人出於自願,不愛一個人也可以選擇。

  他選擇離開這間辦公室,離開烏家老二的掌控。

  他走了,不顧她的威脅,不顧她的飆悍,一步步向門外走去。

  「韋自勤,你敢不聽我的話,你敢走出這道門,我就讓你失去現在所擁有的一切。」她發誓說到做到。

  韋自勤站在門口,開始從兜裡往外掏東西——裝有白金卡的錢包、限量版手機、打火機,還有腕上的名表,勒得他喘不過氣來的領帶,他一件件扯下來當著她的面扔到地上。

  「自從四小姐走後,我就已經失去了一切,不在乎你再拿走我身上的任何東西。」

  她要的,他全都給她,夠了嗎?

  還不夠嗎?

  不夠!烏家老二要的絕絕不僅僅是這些,「韋自勤,別怪我沒提醒你,今天你要是敢跨出這道門,我就去警察局告發你,說是你在老四的車上動了手腳,害她墜湖而死的。」

  韋自勤轉身一把拉開辦公室的門,背對著她,正對著外面滿屋子豎著耳朵的同事。他清楚地說了三個字:「你去吧!」

  毫無預兆,原本擺在他辦公桌上的煙灰缸飛向了他的頭頂,血——污了滿面。

  韋自勤回頭望了一眼扔出凶器的人,血正好流過他的眼,她在他的眼裡變成了鮮紅。那一瞬間,他的腦中冒出一個奇怪的念頭。

  車墜入西湖的那一瞬間,在四小姐的眼中,他是不是也是……紅色的。

  韋自勤走了,離開了集團大樓,離開了烏家二小姐,離開了人們的視野。

  那天,在烏家四小姐的墓前,有個滿臉是血的男人一遍遍重複著同樣的話:

  你相信嗎?真的不是我在你車裡動的手腳,雖然他們都說是我……真的不是……我真的不希望你死……我好希望你活著……活著……

  他知道那刻著烏家四小姐生卒年月的墓裡沒有人,可他不知道她已穿越時空去了百年前的大清朝。

  沒有人知道。

  沒有人知道,在韋自勤血流滿面的時刻,在百年前的大清年間,有著和他一模一樣面孔的杭州巡撫王有齡大人因杭州城被太平軍攻破,拿刀自刎了。

  沒有人知道,那一刻,穿越時空回到百年前的阿四哭了。

  沒有人知道,阿四的淚是為了百年前自刎的王有齡,還是為了百年後在她墜落西湖幾年後才驚覺「我愛她,我愛那個傲氣沖天的四小姐」的韋自勤。

  沒有人知道……

  百年前的大清杭州城外正瀰漫著戰火的硝煙——

  自從阿四隨酣丫頭遣往杭州城後,胡順官的心口就一直如擂戰鼓。他提著心等著杭州城傳來消息,等著阿四的歸來。

  他攥緊的手心裡藏著她的平安,他生怕鬆開手,平安就跑了,她便再也回不來了。

  她會平安歸來的,她一定會……

  他眺望著杭州城,期盼有千里眼、順風耳能為他帶回她的消息。突然間,心口的戰鼓停了。他出奇的平靜,好像有些什麼就此結束,有些事情就此做了了斷。心頭、腦中一片空白,他什麼都想不起來,就這麼晾在風中,看著滔滔江水自腳下滾滾而過。

  恰在此時,他派出去刺探消息的小船順風而來,老遠地就衝他高喊:「杭州城破了,巡撫王大人自刎了,杭州城破了——」

  胡順官的耳旁傳過一聲尖銳的嗡嗡聲,一瞬間,他再也聽不見任何聲音。扶著手能碰到的任何東西,他摸索著走進船艙,彷彿浸泡在這冰冷的江水中一天一夜,從頭到腳,從裡至外——如死一般的冰冷。

  言有意顯然也聽到了這聲喊,他匆匆從船艙裡跑了出來,來不及停在胡順官面前,便叫開了:「東家,東家我們得趕緊離開這裡。」

  胡順官訥訥:「為什麼?」

  為什麼?東家一向精明過人,怎麼這時候犯起糊塗來了?「您沒聽說嗎?杭州城破了,我們繼續留在這裡,也沒什麼用。這糧草送不進城裡,卻成了太平軍的目標。再不走,一旦太平軍發現了這麼多艘糧草,咱們還活得了嗎?」

  「咱們若走了,阿四和酣小姐回來,上哪兒找我們呢?」胡順官目光呆滯地望著前方,心裡卻看不見任何其他。

  這杭州城都破了,太平軍殺進去了,連王有齡都自殺了,阿四和酣丫頭短時間內還能回來嗎?

  心裡頭這點不好的念頭挑唆著言有意沒敢說出口,只是一個勁地勸說著東家:「咱們先帶著糧草離開這裡,以阿四的聰明,她到這裡若見不到我們,定會駕駛小船沿途追趕我們的。她乘的是小船,目標小,就算被太平軍發現了,也不會玩命地追她。咱這麼多艘船,目標太大,一旦太平軍瞧出點苗頭,咱們可就死定了。」

  一句話,「咱們得走,馬上就走。」

  胡順官卻像什麼也沒聽見一般坐在那裡,不動不搖,連眼睛都不眨,直愣愣地坐在那裡。

  這會兒可不是犯糊塗的時候,言有意顧不得他東家的身份,轉身打算吩咐船夫起程。他剛邁開步子,腦瓜子後面捱一重擊,他白眼一翻,應聲倒下。

  胡順官手握茶壺站在那裡,冷聲說道:「船不准走,我要留在這裡等阿四回來。她會回來的,一定會!」

  酣丫頭駕船,阿四望風,好在老天相助,離開杭州城趕赴大船這一路正巧順風。可她們還是不敢有片刻的耽擱,奮力划船想要盡快返回大船。

  「不知道胡老闆是不是已經帶著糧船走了。」酣丫頭心裡一陣擔心。

  這兵荒馬亂的,江上停著五萬石糧草,要是被太平軍發現了,還不派重兵來搶。若胡順官聽說杭州城已破,定會趕緊駕船離開。

  這耽擱的可不是時間、金錢,而是性命啊!

  「不會的,他不會走的。」阿四滿眼堅定地望著遠處江面,「他一定會等我回去。」

  果不其然,待小船划至江中,酣丫頭老遠地就看見阜康的船隻仍舊停在江面上,她們離去時的位置。

  「他們沒走,真的還停在那裡等我們。」

  心中有了足以依賴的目標,兩個人四隻手拿起船櫓奮力劃了過去,以最快的速度向大船靠攏。

  胡順官站在大船上老遠就看見了有艘小船順風向他這邊駛來,心底裡有個聲音不斷告訴他:阿四回來了,這一定是阿四回來了。

  他下令船夫駕船靠過去,他們在水上交匯……

  胡順官親自扶阿四和酣丫頭上了大船,阿四二話不說立刻吩咐船夫揚帆向北而去,迅速離開此地。

  兩個姑娘家一身泥一身水地進了船艙,猛地發現暈倒在地的言有意。阿四回頭望向胡順官,「這是……他這是怎麼回事?」

  「暈了。」胡順官輕描淡寫地說道。

  阿四也沒多問,倒是酣丫頭認真地盯著地上的言有意看了一會兒,隨即用腳踢開言有意徜徉在甲板上的手臂,給自己挪出地方來坐下歇腳。

  「累死了,我是累得再也站不起來了,得好生歇歇。」酣丫頭捶著腿,對著桌上所有能塞進嘴裡的東西大流口水。

  比起飢餓,阿四更無法忍受這滿身的泥巴。從樹林裡穿出來,她們週身沾滿了泥土、碎草和樹葉。全身的疼痛已強烈得失去了感覺,只是這臭哄哄的味道一陣陣鑽進她的鼻孔裡,她是無論如何沒辦法在這種味道下吃進東西的。

  「我先回房裡洗洗。」阿四轉身去了自己的房裡,剛想掩上門,忽然發現胡順官竟跟了進來。他們之間的確有很多話要說,但……好吧!好吧!他定是很著急知道杭州城裡的具體情況,她就說給他聽好了。

  「采菊隨王有齡而去了,他們夫婦臨走時很安……」

  未出口的話被他勒進了他的胸膛,緊緊地抱著她,他像是要將她勒進自己的心口,再也不放她出來。

  古人沒這麼激情吧!

  阿四試著想推開他,到底還是不能夠,只好動動嘴皮子勸說一下:「胡順官,你這樣……」

  「我知道我這樣有悖男女之別,但……就這麼一會兒,讓我抱你這麼一會兒。」她在他的懷裡,他的心能感受到她的心跳。

  直到這會兒,他的心跳才重回他的胸中,他的生命才自此有了呼吸。

第十三章 杭州城破(2)

  久久,他鬆開雙臂,滿臉緋紅的尷尬。

  「我……其實我……那個我不是……」

  「別找借口說你其實不是真心想抱我,只是什麼、什麼、什麼……」清朝的男人真不可愛,動了心還得替自己找萬般個借口。

  何苦來哉?

  「就拿王有齡來說吧!跟采菊成親久也沒露出半點『我愛你』的意思,臨了臨了倒還……」

  提起王有齡,阿四驀然住了嘴,將話吞了回去。從懷裡掏出那封血書,她攥在手心裡緊緊。

  「我答應他兩件事,一件是把這封血書送交朝廷,還有一件……」

  阿四清了清嗓子,鄭重地對他說:「今生今世,我王有齡永記他相助之恩,只可惜今生無以為報,如有來世,我當與他結為生死弟兄。來世,我替他苦,我替他累,我替他死——他的話,我一字不差,原原本本地轉告予你。」

  胡順官不停地吸著鼻子,將氾濫的眼淚重新逼回去,「他們走得可好?」

  「在太平軍衝進衙門之前,他們就……走了。」這也算好吧!在古人看來。

  問完了這句,兩人忽然都不說話了,望著船外綿延不絕的江水滔滔而過,人突然變得很渺小,不知不覺就被時間長河吞噬了去。

  「咱們……咱們這是去哪裡啊?」

  胡順官有些拿不定主意,杭州城已破,他辛辛苦苦在杭州積攢下的一番基業算是毀了。一旦杭州城破的消息傳出去,他在其他地方的阜康分號勢必會受到影響。擠兌已是再所難免,錢莊的業務受到動搖,接著就輪到他建立起的其他生意——頭一個便是生絲買賣。

  沒了大量銀錢做支撐,他拿什麼跟洋人叫板抬價?他跟農戶們簽訂的合約無法完成,那些收到手的生絲只能眼睜睜地放在那裡等著發爛發臭。

  阜康完了,他……也快完了。

  「事情沒有你想像得那麼悲觀。」阿四知他心裡的苦悶,扭頭問他:「你相信我嗎?」

  四目相對,他望著她的眼重重點頭,她的聰慧讓他不由不信。

  「你若信我就聽我一句話,朝廷跟太平軍的這場仗打不了多久,很快太平軍就會被曾國藩打敗。阜康很快會振作起來,你的生意也會好起來。」

  這是歷史告訴她的,錯不了。

  胡順官卻將這些當成了她的安慰——即便只是安慰,因為從她的嘴裡說出來,他的心也因此坦然。

  「那我們現在……」

  「我要去京城。」阿四心中早已有了目標,「一方面,京城局勢相對穩定,這五萬石糧草拿到那裡還能賣個好價,補貼你現在的損失。另一方面,我答應過王有齡會把這封血書送交朝廷,呈現給皇上看——我說到便要做到。」

  這話說得簡單,可做起來何其難也。現實擺在他們面前——

  「咱們如何才能將這封血書送達聖上?」皇上啊!那是誰想見都能見的嗎?

  阿四心中已有盤算,「我知道有個人一定能替我將王有齡這封血書送到皇上手中。」

  「誰?」

  「愛新覺羅·奕陽——那位宏王爺。」

  胡順官百般不願意阿四去見那位宏王爺,可為了阿四的承諾,為了王有齡,他唯有硬著頭皮陪阿四站在宏王爺府邸門口。

  王府就是王府,門檻都比一般人家高。

  拍了幾下門,好不容易出來個看門人,見他們衣著普通,身上也沒什麼起眼的東西,轉身就打算關門。

  胡順官毫不客氣地遞上兩錠銀子,「我要見你們家王爺。」

  看門人見錢頓時眼開,笑呵呵地連忙問:「這位爺怎麼稱呼啊?」

  「你就說四爺求見宏王爺。」阿四在旁感歎,不愧是日後的紅頂商人,這行賄的手法多純熟啊!

  胡順官的心裡也在嘀咕,擺明了他的名頭不好使,對於那位老擺著一副多情嘴臉的宏王爺來說,唯有她這枝魚桿才能釣上他這條大魚。

  下一刻,看門人跑進去報說有人要見宏王爺,正在搗鼓西洋鐘的宏王爺恨地大喊:「什麼亂七八糟的人我都見,我不成妓院裡的姑娘了?還是下三濫的那種!」

  看在那兩錠銀子的分上,看門人頂著雷回說:「那人自稱四爺,還說是您的舊交,說您知道她來定會相見。」

  「什麼四爺?八爺的?這京城裡的爺們多了去了,我七爺誰也不見!不見——」

  被這一頓好罵,就算揣著兩錠銀子,看門人也頂不住了,預備著到門前大罵那兩個害他的傢伙。他那沒腳後跟的腳丫子剛剛跨出去,裡頭的宏王爺忽然背著手揪緊了自己的大馬辮——四爺?

  莫非是……她?!

  「慢著,先請那人進來。」

  看門人心裡七上八下的,分不清到底該怎麼辦才好。唯有順著王爺的意思,恭敬地請了胡順官和阿四進門。

  宏王爺遠遠地看見身著馬褂,梳著大辮子的阿四笑吟吟地走上台階。手裡的西洋鐘也不要了,扔給一旁的管家,三步並作兩步地跑上前來,「阿四!是你啊!你怎麼來了?」

  「因為你在京城啊!」阿四這說的可是真話,只是目的不簡單。

  胡順官聽在心裡萬般不是滋味,這可是大清年間,她這話不是在暗示宏王爺那個什麼嘛!

  偏生宏王爺聽著受用極了,拉著阿四坐上軟榻,至於跟在旁邊的胡順官,他是只當沒看見。

  「杭州那邊的事我都知道了,這幾日我正惦記著你,不知你的安危呢!不想你竟自己找上門來,真是太好了!太好了!」

  宏王爺激動地將手邊一碟碟的茶果、點心往她手邊遞,「嘗嘗!你都嘗嘗,這全是京城有名的吃食。我向皇上討了宮裡的廚子來家自做的,要的就是新鮮——宮裡頭的人都知道我老七旁的本事沒有,就圖個吃喝玩樂,所以有什麼好東西都緊著我。」

  「這樣倒也不錯,過得悠閒自在,皇上也心疼你這個弟弟,不像六王爺……」

  阿四本是無心的一句話卻觸到了宏王爺心底那根敏感的神經:「你可是聽說了什麼?」

  不是聽說,是歷史真實記載。恭親王奕欣不正是因為太能幹,才不受當今咸豐帝待見的嘛!這位成天將「我只會吃喝玩樂」掛在嘴邊的宏王爺奕陽就顯得受聖上寵愛多了。

  阿四出身大家族,雖比不上皇家複雜,可為了權力、地位,有人逞強,有人示弱,她都有切身感受,深諳其中之道,自然也看得出宏王爺行事作風的深意。

  「我也就是隨口這麼一說。」阿四爽朗一笑,趕忙丟開此話,說起正事,「其實這次前來我還有一個目的,想請宏王爺將這封信轉交給當今聖上。」

  宏王爺一邊接過信一邊念叨著:「上回分手的時候,我不是說了嘛!你別叫我宏王爺,直接喊我的名字。」

  他說得不打緊,旁邊的王府總管聽著腿肚子直打哆嗦。府裡即便是福晉也得稱呼主子為「王爺」,除了當今皇上還沒人敢直呼主子的名字,這位「四爺」身材嬌小,肌膚細嫩,面容婉約,雖著男裝可顯然是位姑娘。

  莫非主子動了什麼……念頭?

  總管頓時不敢怠慢,親自為阿四換了茶送上來。

  宏王爺看完王有齡最後留下的血書,臉色大變。撐在桌角的手舉起又放下,幾次三番,他的面色漸漸如常,整個人也平靜了下來。

  「沒想到杭州城竟是在這樣的情況下淪陷的,沒想到啊……」

  阿四拱手請求:「王有齡大人臨死前托我無論如何要把這封血書呈交聖上,還杭州城一個清白,他死也死得瞑目。我答應的事,定要做到,此事還要拜託宏王爺。」

  她此話一出,輪到宏王爺為難了。

  「自打寧波守將王履謙棄城而逃,攜帶家眷輜重出海口至福建,遠走高飛後,龍顏大怒。如今杭州城又失守,加之聖上龍體違和,脾氣自然不好。聖上已下令徹查此事,諸位大臣正愁找不到替罪羊。如今從上到下,恨不能把所有的污水潑到浙江巡撫王有齡身上。反正他人已自縊,無論朝中大人說什麼,罵什麼,推什麼,他都沒辦法為自己辯白。現在若我將這封血書送上,不僅是觸怒皇威,也是跟滿朝官員為敵啊!」

  觸犯皇威已是不智之舉,跟文武百官為敵,他更是不想過悠閒日子了——這話裡話外的意思,阿四心知肚明。

  以宏王爺表現出的談吐、作為,加之他周旋於洋人間所表現出的長袖善舞。若當真為官為朝,必能有番作為。可長久以為這位宏王爺一直在官場上維持著玩世不恭、不堪大用的形象,不就是為了不得罪朝中任何人,不引起聖上的懷疑,平平安安過著他的小日子嘛!

  若他當真玩上這麼一出,他之前許多年的裝扮可就徹底破相了。

  阿四與胡順官對望了一眼,都在心底裡哀歎:王有齡啊王有齡,你花錢買官補缺,削尖了腦袋擠進官場,結果不僅賠上自己的性命,還讓采菊為你陪葬。你看看人家宏王爺,生下來就注定可為官為臣,人家呢!變著方子掩飾自己的光芒,只圖個逍遙自在。

  這才是真正的聰明人啊!

  話已至此,多說無意。阿四起身告辭:「既然讓宏王爺如此為難,此事值當我不曾提及。阿四告辭!」

  「你才來就要走啊!」宏王爺追上前去,拉著她的衣袖不放。

  胡順官適時地插進其間,正好用他高大的身軀擋住阿四,讓宏王爺只能隱約看到她的身影,卻看不見她的臉,「宏王爺,我們還得再去其他幾個地方,托人送信進宮啊!真不行,我胡順官願傾盡家財幫阿四,幫王大人達償遺願。」

  這不是擺明了跟他叫板嘛!

  他宏王爺不敢做的事,他胡順官願意為阿四全力而為。這話可是對宏王爺的一大刺激,在女子——尤其是心儀的女子面前,男人的腦袋總是容易發熱。

  他拍著胸一口應下了此事,「你們哪裡都不用去了,我現在就去熱河行宮覲見皇上,這就將血書呈交給聖上。」

  激將法正式生效,阿四望著胡順官的眼神笑得好不愜意。

  就在宏王爺令總管去取朝服的空當,阿四好意提醒他:「你無須將此信直接交給皇上,不如曲線救國,不妨通過一個人。」

  「誰?」

  「懿貴妃。」

  宏王爺雖佩服阿四的聰慧、機巧,卻絕不承認在宮闈問題上,她會比自己更通曉其中的關門過節,「懿貴妃是因為生下大阿哥才封為貴妃的,這兩年並不見得得寵。」

  「可懿貴妃一直幫著皇上處理朝政,這事你對她說,她會感你的情——此事對你對她左右有兩大好處:其一,在她不得寵的時候,你還如此信任她,尊重她,事事與她商議,可見你與她同心同力。其二,正因為不得寵,懿貴妃方要在皇上面前顯顯能耐,順便殺一殺那些與她為敵的大臣們的威風,要他們也瞧瞧她的厲害,不敢小覷了她——此事若成,今後一旦她得勢,定會記得你的好處。」

  還有第三大好處是阿四無法對他說出口的。

  根據歷史記載,如今咸豐帝已是時日無多,未來的幾十年,雖有人坐在皇帝位置上,可左右政局的正是這位懿貴妃——日後的慈禧老佛爺。

  望著外面刺眼的日頭,阿四忽然問道:「胡順官,現在幾月了?」

  「八月——最熱的時日。」胡順官隨口答道,「你剛才沒聽宏王爺說嘛!皇上去了熱河,那是避暑的勝地,也只有皇上有這樣的好福氣。」

  「八月!已經八月了,咸豐皇帝在熱河啊!」阿四兩眼茫然,喃喃念著:「快了,事情就快有進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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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0-9-22 11:44:52

第十四章 草根與驕子(1)

  過了八月,宏王爺奕陽簡直要把阿四當成神仙來供奉。

  他本是帶著王有齡的血書趕去熱河行宮覲見聖上,打算通過懿貴妃這道枕邊風為王有齡正名。

  他去得不早不晚,剛見了一面身體極度虛弱的聖上,才把王有齡的血書拿給懿貴妃看,這第三天聖上便駕崩了。慈安皇后、懿貴妃聯合六哥清除了肅順那幫顧命大臣,搞起了兩宮皇太后垂簾聽政。

  他雖沒幫上什麼忙,可懿貴妃——現在該稱呼慈禧太后了——念著他在她不得勢的時候,仍惦念著她,拿朝廷大事與她一個女人商量,竟也封了他一個「親王」,望他日後好好輔佐同治皇帝。

  朝廷大事竟全在阿四的掌握之中。

  她不是神仙是什麼?

  不娶她這尊神仙進門,他不是傻嘛!

  原本利用王有齡已死,將杭州城淪陷全都推給浙江巡撫的大人們這回可遭了殃。慈禧太后盤算好了,要借此事整治朝中肅順餘黨,自然要為王有齡正名。

  已升為親王的宏王爺帶著兩宮太后的懿旨回到王府中,阿四和胡順官已等待良久。

  跪、宣旨、拜、領旨、再拜、謝恩。

  阿四跟著胡順官完成著一個又一個的動作,她的腦中什麼都裝不進去,眼前只是模模糊糊地出現著王有齡那張與韋自勤幾乎一模一樣的臉,還有王有齡與采菊留給她的最後一面,以及從杭州城裡傳來的那一聲聲:王大人走了……王夫人相隨而去……

  立浙江巡撫王有齡大人為一代忠臣,追封王夫人……

  這是朝廷給王有齡和采菊之死的回報,是他們用命換來的。如果當初他們沒有自殺,而是被太平軍所虜,連這點回報也得不到。

  聖旨攥在手中,阿四拉了拉胡順官的衣襟,「咱們把它埋進他們的墓碑裡吧!」

  杭州城至今仍在太平軍的手裡,王有齡和采菊屍首全無,就連他們的衣衫也不能帶出來。想立一個衣冠塚都不成,唯有將這道聖旨埋進空穴之中,以慰悼念。

  完成了對王有齡的承諾,胡順官開始忙起阜康的買賣。

  如他之前所料,杭州城破一事很快傳遍天下,人們紛紛懷疑起阜康錢莊的實力。擠兌已在他行船至北京的途中就發生了,如今阜康錢莊已關閉,他名下的其他生意買賣也陷入停滯狀態。除了那五萬石糧草換的幾萬兩銀子,他身邊再無長物。

  眼下大清國動盪不安,胡順官一時拿不定主意再靠什麼生意重整旗鼓。京城雖好,卻是富貴人待的地方,如今他已不再是胡東家、胡大老闆,長久待下去也不是事。這樣一想,胡順官便起了返回鄉間,休養生息的念頭。

  只是,他若走了,阿四當如何自處呢?

  他想請她隨他一起回安徽老家,可連日裡他們一直住在宏親王府上,宏親王不顧王府裡眾多女眷們的眼光,對阿四的愛慕之情全都直白地寫在臉上。

  這位風流王爺可是開了口,只要阿四點頭,側福晉的位置空在那裡隨時等候她的大駕光臨,並且特別言明:雖說是側福晉,但身份同正牌福晉一般大——這話可是當著正牌福晉的面說的。

  那位溫順到口碑譽滿京城的福晉低著頭連連點頭,一遍遍重複著:「臣妾知道……臣妾明白……臣妾曉得……臣妾遵王爺的令……」

  餘下的便再無他話,她低沉的臉讓人看不清上面寫滿的表情,低下的眉遮擋了眼底最真摯的情緒。

  她當真領會到她丈夫的心意?

  她當真願與另一個女人分享自己唯一的丈夫?

  她當真容得下另一個女人夜夜睡在她男人的身旁,自己卻孤枕冷被?

  她當真容得下丈夫的心中裝著另一抹身影,自己卻躲在陰暗的角落繼續做著賢惠的宏福晉?

  她當真容得下,當真忍得住?

  阿四無法探究那個尊貴且溫婉的女子最真實的心意,她卻明瞭自己的想法。

  大清親王的側福晉,且地位等同於正牌福晉,外加親王的萬般寵愛——這放在任何女子身上,也是天垂的恩憐。不趕緊點頭才怪,唯有她總是輕搖著頭回宏親王一句:「別開玩笑了。」

  別開玩笑了——若宏親王的示愛在她看來只是玩笑,他在船上的那番表白,她還記得嗎?

  或是已經忘了,或是用沉默來代替拒絕……

  在回鄉之前,胡順官想問個明白。

  「你就做我側福晉吧!阿四,你就做吧!阿四……」尊貴的大清宏親王現在像個孩童似的跟在阿四後面追要著糖果。

  別玩柔情政策,阿四看得多了,「嘿嘿嘿,我說宏親王,洋人可沒有正福晉、側福晉,只有一個老婆哦!」

  「那你做我老婆吧!」

  他說出這句話的瞬間,阿四恍如回到現代——你做我老婆吧!她活了二十五年,好似還沒有哪個男人對她說過這句話。

  好吧——她很想說這句話,卻不是對他,不是對眼前這位大清宏親王。

  「我說宏親王,你別鬧了。如果只是因為我兼有洋人女子的性格和中國女人的樣貌,你娶個洋媳婦進門,再找幾個咱們大清國的小姑娘為妾不就成了嘛!」

  他們在一起相處了這麼久,她仍是堅持稱呼他「宏親王」,單就這一點便知她並未將他當成可以親近的人。

  宏親王就不懂了,「我都做到這分上了,阿四,你到底在擔心什麼?擔心時日久了,我會冷落你,還是擔心一入侯門深似海?」

  「若我真進了王府的門,有一天你若冷落我,我走便是了。我相信離開王府,離開你這位親王,我一樣會活得很好。」她驕傲得很。

  「那你是因為什麼……」

  「你不是我要的那個男人——我早就對你說過的。」

  他是親王多忘事啊!抑或是壓根沒把她的話當真,總以為親王這個名頭所帶來的富貴、榮華、權力、地位足以撼動她。

  宏親王從藏著諸多珍寶的櫃子裡摸出殘留的半瓶紅酒來,他收著這紅酒已有好些時日,無人陪他對飲,他始終不曾喝過。拿在手中掂量了半天,還是放回櫃子裡鎖上。讓管家取了他新買的紅酒來為他們二人斟上,「上回你請我喝法蘭西紅酒,這回輪到我請你了。」

  這位自命不凡的宏親王一定不知道,自打他愛上了法蘭西的紅酒,王府裡的女人們通通以品紅酒為消遣的唯一方式,那位賢德的福晉首當其衝。

  喝酒喝酒少說話,這樣的女子才討喜——阿四端起宏親王不知從哪兒摸索來的琉璃高腳酒杯,優哉游哉地品起酒來。

  她那深深的笑深深地印進了他的眼窩,原來同一個女人對飲也是一件如此愜意的事。宏親王忽然很想強制性地把她留在自己身邊,但他明白,被他用權力強迫留下的女子便不再是他欣賞的阿四。

  「你找到你想要的男人了嗎?別告訴我就是你身邊那位滿身銅臭味的胡順官。」

  「我們家原來也是經商的,你覺得我身上有銅臭味嗎?」阿四俏皮地反問他。

  他咧嘴笑說:「你那身銅臭……被酒香泡沒了。」

  「你身上的俗氣卻被銅臭沖沒了。」阿四直言不諱,「宏親王啊宏親王,你自命風流,可骨子裡呢!謹小慎微,趨附權貴,雖是大清的親王可只想著如何保全自己的富貴榮華,從未想過要為這個國家做點什麼。要不是有親王的名頭所代表的貴氣和萬貫家財打造出高雅,宏親王,你啊還不如一個草根階層。」

  被她一通說,宏親王臉上青一陣白一陣,像塊調色盤似的變化萬千。

  阿四仍不知死活說個沒完:「你以為我不知道,你之所以那麼執著娶我進門當你的側福晉,還有一個最重要的因素:你覺得我對政局的把握實在是太準了,這點對你而言是最需要的。」

  愛可以變幻得有多功利,在屬於阿四的那個「四小姐年代」,她已經有了足夠的感悟。宏親王用愛做掩護想從她身上獲得對政治的敏銳,可惜仍未能逃過她的眼眸。

  她倒真希望自己像個傻丫頭似的,什麼也瞧不出來。以為自己當真魅力足以撼動天下,讓一個親王願捨棄眾多紅粉,只取她一瓢飲。

  只是,若她當真蠢如此,便不再是宏親王想娶回王府做側福晉的女人了。

  「這世上再無第二個女人敢對本王說這樣的話。」宏王爺微瞇著眼盯著她,「你當真不怕?」

  阿四不怕死地回瞪過去,「怕什麼?我已是死掉的人了,沒什麼可怕的。你若因此而斷了娶我的念頭,我也沒什麼損失,不是嗎?」

  她的話,他聽不懂。很多時候她用的詞,說的話,他都聽不大懂。好像……好像她來自另一個國度,一個他全然陌生的地方。

  與生俱來的優越讓宏親王覺得這世上除了皇位沒有什麼東西是他得不到,除了太后沒有什麼女人是他得不到的。咧開嘴角,他露齒笑得燦爛,「放心,我不會因為你說了這些話就放棄對你的想法——這回你的算盤可是打空了。」

  王爺的自尊心在那裡蠢蠢欲動,阿四搖著酒杯歎道:「你們這些王爺啊,有時候還真沒草根一族可愛。」

  「草根是什麼東西?」她今夜一連說了兩遍「草根」,他愣是沒聽明白。跟她在一起,他對自己的學問都起了質疑,她的存在對男人而言根本是種打擊。

  阿四把玩著手裡的琉璃瓶,嘴角莞爾,如秋日趁著那股子透著菊花野氣的微風喝上一杯菊花茶一般愜意,「你瞧不上胡順官,殊不知這位仁兄就是草根一族的代表……」

  幾進幾出院落,胡順官終於在宏親王心愛的梧桐院裡看見了她,還有……他。

  碰巧聽見自己的名字從阿四的口中提及,沒做聲,他站在院門外的梧桐樹邊,沒敢打攪到那二人的雅興。

  「論出生,他沒你出身高貴,你是什麼?你生下來就是阿哥,是龍子龍孫,即便你一出生就是個傻瓜,你也是皇上的兒子;他胡順官的出生呢?安徽農村,還是地道的窮苦人家,聽說他小時候是給人放牛的。宏親王,你連牛長什麼樣都不知道吧!

  「論財富,你全身上下佩戴的……玉觀音、翡翠扳指、瑪瑙珠鏈、古檀佛珠……這些飾物隨便扔一件給胡順官,就夠他過上大半輩子了;他辛苦折騰了十多年,生意上好不容易有點起色,隨著杭州城破,他又回歸到最初沒錢的狀態。

  「論魅力,你詩詞歌賦、琴棋書畫、名貴古董、稀奇洋玩意……你什麼不懂,什麼沒見過,跟你在一起我可以暢談的東西數之不盡;他胡順官呢!你在學習詩詞歌賦的時候,他在學打算盤,你在欣賞古董寶貝的時候,他在忙著侍奉東家、掌櫃;你在學教養練修養的時候,他在學怎麼把客人當成財神爺給伺候高興了。

  「論風流,你為了喜歡的女人一擲千金,你風雅,你知情識趣——這些他胡順官都沒有,因為沒有你出生好,沒有你有錢,沒有你有魅力,所以他做不到你的風流。

  「你和我這樣的人是一生下來就帶著財富、權力和地位來到這世上,若說我們是天之驕子,胡順官就是地道的草根——不夠聰明,不夠有學問,不夠有錢,不夠有地位——所以像胡順官這樣不起眼、不值錢的草根注定了一輩子被人肆意踐踏。」

  阿四一番話說得宏親王心花怒放,這樣一比下來,那個他故意視而不見的胡順官根本沒什麼了不起,他的確可以真的當他不存在。

  躲在梧桐樹後的胡順官聽到此處,當真如宏親王所願,自動從阿四眼前消失。

  她說得對,像他這樣的草根怎麼可能攀附上天之驕子。眼前品著紅酒,談著天地的兩個人擺明了是這世間最相配的一對,他還跟裡頭摻和什麼?

  胡順官扭頭走了,他永遠沒機會聽到阿四接下來的話——

  「他是草根,可他比你我都更加堅韌。

  「他為了朋友,明知私下借貸是觸犯錢莊大忌,會讓他丟了手裡的飯碗,而且一輩子再也沒辦法進錢莊做事,可他還是私下裡借了錢——並不僅是為了朋友的前程,他也是看準了王有齡終有出頭的一天。他眼光之獨到,絕非你宏親王可比。」

  阿四自院子裡東走到西,南走到北,一步步一字字細數著胡順官這些年的作為。

  「太平軍打到凇江,大局當前,他胡順官沒有介意信和錢莊將他逐出門時給予的羞辱,執意讓王有齡找信和借銀子去上海買糧,既解了上海之圍,也讓信和從中大賺一筆。別人說他傻,他對我說,他這是在還東家的恩。」

  宏親王這樣的皇親貴冑是只許我負天下人,絕對容不得天下人負我。而胡順官這樣的草根是寧可天下人對不起我,我要對得起自個兒的良心。

  曾經為了家族利益,為了賺取更多的回報,四小姐在商場上無所不用其及,是胡順官教會了她,做生意也可做出一份人心來。

  「這些年洋人入華壟斷了生絲買賣,把個生絲價格壓得極低,你賣便賣,不賣就讓那些生絲統統爛在庫裡。養桑養蠶的農戶望著滿屋子的生絲,卻窮得連衣服都穿不上。江浙一帶的生絲商行大多倒閉,沒人敢碰這塊生意。

  「他胡順官就接了,聯合漕幫抬高生絲價格,讓那些好多年吃不飽穿的暖的農戶有了笑臉。宏親王,你知道嗎?去年,胡順官把生絲以較從前三倍高的價格賣給了洋人,讓農戶們賺了幾番。

  「那些桑農不知道該怎麼感謝他,就把一筐筐的雞蛋、一籃籃的新鮮果蔬送到了阜康的門前,說是謝謝胡大東家。東西送來的那天,胡順官淚如雨下。事後他寫信告訴我,他說他從來沒有想到,自己經商,竟然能牽動這麼多人的心,他是被自己給感動了。」

  這兩年,她和胡順官各忙各的事,見面的機會不多。

  他不會品紅酒,也不懂洋人那些風花雪月,只是每到沿海地區,他必搜羅了紅酒、洋人的酒杯,派手下人送到漕幫給她。盒子裡必放一封書信,用他所能寫的最簡單的詞彙訴說著他近來在忙些什麼,想些什麼,打算做些什麼。

  他認識的字不多,信的內容也相應簡單。可他仍是不假他人之手,堅持用他最質樸的語言告訴她,他的真心。

  是啊,其實他的真心,她早已看到。只是,他不說,她不提,他們默默維繫著情感上的平衡。

  直到杭州城遭圍困——

  「杭州城被圍,朝廷裡各派各系忙著為了自己的利益鬥爭,你一個親王還不是四處遊蕩,不管不理。眼看著城中百姓要遭受戰爭之苦,是他胡順官臨危接下糧道道台的任命,傾阜康之力,去蕪湖籌集糧草。

  「他不是不知道這樣做的危險,杭州城一旦被破,朝廷不僅不會償還阜康的貸款,說不定還會追究他這個糧道道台的責任。而且此舉動搖了阜康的銀根,必定會牽連到他旗下其他產業。

  「所謂牽一髮而動全身,他一個草根出身,辛苦打下的這片基業,很可能會毀在這場豪賭中。結果如他所料,他輸了,現在除了那五萬石糧草賣的幾萬兩銀子,他身邊無產無業,甚至……無家。他什麼都沒了,又變成了一塊地地道道的草根。」

第十四章 草根與驕子(2)  

  宏親王聽了半晌,是越聽越糊塗,「阿四,你到底是欽佩他從草根變成巨富,還是欣賞他從巨富回歸草根?」是她太聰明還是自己太愚蠢,她說來說去,他竟搞不懂她究竟想說些什麼。

  「你不是已經聽明白了嘛!我既欽佩他從草根變成巨富的能力,也欣賞他從巨富回歸草根的勇氣。」

  在來到清朝以前,在屬於四小姐的那個年代,阿四隻為家族而活,她也以為自己只能這樣過一輩子。貧窮如言有意,慾望如韋自勤,與她關係最近的兩個男人是如何追求富貴的,她看得真切。

  一度,她以為草根想躋身上流,唯有依附枝蔓。

  是胡順官——是他展現了一個完全不同的人生給她。

  雖然出身卑微,學問淺薄,但他生意做得紅紅火火,整個人活得生氣勃勃。

  他能幹敢想,鬥志無限。

  做生意與人合作他始終堅持自己的信條:前半夜想想別人,後半夜想想自己。想別人在先,他急人所難,因此廣結善緣。阜康開張,幫他助他的人通通說在還債——從前欠他的人情債。

  這樣一個男人絕不比跟前這位宏親王遜色半分。

  望著杯裡琥珀色的酒,阿四彷彿看見了胡順官那顆琥珀色的心——也許他不懂紅酒,可是他願為她搜羅她之所愛。

  他的愛一樣不比任何人來得遜色。

  「我還很小的時候,媽媽曾跟我說過一句話:女孩子嫁人、嫁人,不管嫁什麼樣的男人,首先他得是個好人。媽媽說,好男人即使不愛你,不會存心去傷害你;好男人即使不再愛你,會盡全力將痛苦降到最低;好男人若愛你,會拿出他的全部——整個生命來愛你。」

  在阿四看來,胡順官就是這樣的好男人。

  只是,他永遠不知道他在她心中的份量有多重。

  胡順官走了,無聲無息回了老家湖裡村。

  在京城這些日子一直追在酣丫頭身後的言有意也是在十日後接到東家的書信,方才知道他回了老家。

  言有意頭一個念頭就是去找阿四。

  「你跟東家之間到底怎麼了?東家怎麼莫名其妙就回安徽去了,還寫信要我盤點盤點他開的那些店舖,能賣的賣,能頂的頂——你給他下了什麼藥,讓他徹底放棄經商?」

  阿四在心中大喊冤枉,她只是與宏親王一夜聊到天明,來日便不見了胡順官的蹤影。她還以為他是去哪裡活動活動,預備東山再起。等了又等未等到他的消息,今日竟從言有意這裡得知他放棄經商回安徽老家了。

  他想幹什麼?

  他還想不想做史上鼎鼎有名的紅頂商人胡雪巖?

  這擺明了與歷史不符嘛!

  難道是她無意中介入了歷史,使得史實發生了變化,還是……在哪條岔道上出了錯?

  阿四的腦子一團亂,言有意還在那裡咋呼:「我的四小姐,你怎麼總是扯我後腿?我抱著胡雪巖這棵大樹,抱得有多難,你知不知道?成天是天南地北四處跑,我那點辛苦錢掙得容易嗎?比跟你後面混的時候還不容易。好不容易我混成了阜康的大掌櫃,還得冒死籌措糧草往戰火堆裡送。你瞧瞧我後腦瓜子上的鼓包——瞧瞧!瞧瞧!我是怕太平軍來劫糧船,才勸胡順官他駕船離開的,結果呢!結果我腦袋挨了這麼一下子敲。我容易嗎我?」

  吵吵吵!吵死了!

  阿四習慣性地一個板栗敲在他那顆鼓包上,「閉嘴!」她正煩著呢!他在這裡嘮嘮叨叨做個啥?還是個男人不!

  「真不明白酣丫頭怎麼會喜歡上你這麼沒用的男人。」

  她不提還罷了,這一提,言有意可想到那個丫頭騙子了,「酣丫頭跟威爺兩個成天地在京城逛大街,美其名曰:為漕幫尋常往北方發展的契機——契機找到多少沒看見,倒是有不少京城浪蕩子盯上了漕幫女婿的位置,整天像蒼蠅似的跟在酣丫頭後面,她居然還笑臉相迎!笑臉相迎噯!這換作在杭州那會兒,她早一腳將那些蒼蠅踢飛了,現在這是什麼意思?思春了,還是歲數大了著急想嫁啦?」

  眼一白,他還委屈著呢!

  「口口聲聲說喜歡我喜歡我,她這哪是喜歡我?我一個現代人都看不慣她這個封建時代姑娘的作為了。」

  「你不是不喜歡人家嘛!那就放著別管唄!」突然轉了性子,對人家緊張起來了?他是受什麼刺激了,還是發現酣丫頭的好來了?

  她那是什麼眼神,看得言有意心裡直發毛,連舌頭都打起結來:「我我我我我我……」

  「我就奇怪了,以你言有意的性子,有高枝怎會不攀?何況是送到你跟前的高枝。」

  這話倒是問到言有意的心坎上了,在從前……準確說是她還做四小姐的年代,他也曾想過要取代韋自勤跟她一起坐在汽車後座上,再找個司機坐在方向盤的後面。可惜人家四小姐看不上他,這高枝太高了,爬上去也是摔下來的料。

  漕幫比起烏氏集團,雖然規模小了點,財富少了點,地位差了點,但人家酣丫頭好歹也是位小姐,一旦娶上了她,他便不再需要跟著胡順官天南地北的跑辛苦,賺活命銀子了。

  可為何當初她送上門,他還不稀罕要呢?

  這不是笨嘛!

  言有意又是抓耳又是撓腮,「不知道現在我主動送上門,她還要不要啊……」

  「你忘了在船上的時候,我和酣丫頭去杭州城之前,她對你說的那些話了?」他若忘了,阿四可以免費提醒他——

  你這樣的男人不值得我愛,因為我根本沒能力愛你。

  言有意沒忘,他不僅記得,還記得酣丫頭在說這話之前有一句:阿四說得對!

  擺明了她在酣丫頭面前打他小報告的嘛!

  「你到底跟酣丫頭說我什麼了?她現在真的不理我了,就算我主動找她,討好她,她也連正眼都不瞧我。」

  「她為什麼連正眼都不瞧你,你不是知道原因嘛!」是誰在糧船之上,生死關頭說出那樣狠心的話?

  「可你到底跟她說了什麼啊?你倒是給我說說!說說啊!」他也好從中尋找化解之道。

  看他被折騰了這麼久,也差不多夠了。阿四不緊不慢地念叨著:「我能說什麼?我說你受過的挫折多,吃過的苦大,相對的,你的慾望,你的野心也比常人來得大。我說你不是一個可以隨便愛的男人,除非你願意為她放棄你的野心……」

  這個……這個好像有點難度。

  他主動向她靠過去,不就因為他那點做漕幫女婿的野心嘛!

  這事還真是有點難辦啊!

  他得回去好好想想,想清楚了再行動。不過,眼前倒有個迫在眉睫的問題是緊趕著要行動的。

  「胡順官的那些產業我到底賣不賣啊!我若賣了,他還做得成紅頂商人胡雪巖嗎?我說阿四,你別淨顧著喝茶啊!你到底還管不管他了?」

  管?她怎麼管?

  未來的紅頂商人胡雪巖中途放棄,打算棄惡從善做回本分地主胡順官。

  她管得著嗎她?

  問題是,他到底哪根神經搭錯了路子,莫名其妙就跑回安徽老家,連聲招呼都不跟她打?他到底有沒有把她放在心上?

  要去安徽找他嗎?

  勸他繼續經商,早日跟官府勾結,做出紅頂商人的派頭?

  還是放著他不管,眼瞅著他在安徽農村成了一土財主,自此中國歷史上再沒了一個叫胡雪巖的紅頂商人,百年後的二十一世紀也少了個商家行賄買路的高級教授。

  可不管他選擇哪條路,不能就這麼不聲不響地走了,他是打算永不見她是怎麼的?那天在船上,他對她說願做她要的男人——這話是糊弄她的嗎?

  這世上的男人怎麼都喜歡糊弄她?

  阿四心裡正嘀咕著,宏親王忽然踮著腳笑瞇瞇地邁了進來。瞧他那滿面春風,看著就是有好事發生了。

  「朝中發生大事了?」

  「左宗棠收復杭州,太平軍的勢頭被打下去了,眼看著勝利再望,你就能回杭州了——這算不算好事?」

  太平軍被朝廷打敗的事,歷史早有記載,阿四心裡定定的——這算什麼好事?

  不高興?那宏親王再說一件高興的事,「朝廷下令抓捕胡順官,你高興不?」他聽著可是高興壞了。

  阿四心頭一緊,追著他問道:「朝廷為什麼要抓捕胡順官?他做了什麼觸犯龍顏的事?」

  「杭州城被圍,他一個糧道道台沒有及時籌集糧草,反跑出城避禍。你說朝廷秋後不找他算賬找誰?」

  瞧著他那副等著看好戲的嘴臉,阿四甭提心裡有多不痛快了,「他去蕪湖籌集糧草你是知道的,糧草籌集得有多艱難你是知道的,他冒死將糧船停靠在杭州城外你也是知道的,他因此蕩盡家財、阜康倒閉你還是知道的——你什麼都知道,為什麼在朝上不為他講話?」

  撇開阿四欣賞胡順官的態度讓他不爽,單就朝局而言,「向朝廷上折子要求抓胡順官的是左宗棠,他剛打了那麼大一個勝仗,替朝廷揚了威,兩宮皇太后正喜著呢!別說是抓個人,就算此刻左宗棠要官要兵,朝廷上下也全都依著他。再說你知道左宗棠的為人嗎?這個湖南仔在朝中若說殺人猛將當是首選,可他素日裡狂妄自大、目無旁人,即便是與同僚也是語言諷刺、行為尖酸。如今他勢頭正健,誰會在這時候觸他霉頭?」

  簡單一句話,胡順官落在左宗棠手上,算是死定了。

  阿四還偏不信這個邪。

  「我就要去觸觸他這個霉頭。」

  包袱也不收,阿四直接奔赴安徽——胡順官老家。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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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0-9-22 11:46:01

第十五章 提頭來見(1)  

  阿四從不知道胡順官除了做夥計、跑街,當東家開錢莊,頂商舖做買賣,居然還有養鴨子的能耐。

  對著一大群鴨子又是喂又是放的,胡順官居然還擺出一副自得其樂的表情,阿四頓時懷疑自己是不是不該來此地。

  「你一點都不擔心左宗棠拿了你去試他的刀有多快嗎?」

  聽見她的聲音,有那麼一瞬間胡順官還以為自己是思念成疾,耳朵出了岔子。兵荒馬亂的,她怎麼會來到這窮鄉間?她不是應該跟宏親王在王府裡談笑風生嘛!

  「你怎麼來了?」

  她好笑地眼瞅著他,「趁著外頭太平軍與朝廷交戰激烈,我頂著炮火扛著刀光,千里迢迢地來看你胡順官是如何將鴨子喂大等宰的。」

  聽她這麼一說,胡順官已知她來此的目的了——為了跟他鬥嘴。

  「笑吧笑吧!說不定明天我就被左宗棠抓了去,你現在笑我還來得及,明兒說不定就沒機會因我而笑了。」

  他一副將生死置之度外的表情讓阿四看著就生氣,現在是表現大義凜然的時候嗎?他裝什麼英雄好漢?

  他這輩子注定要背負紅頂商人的稱號,是做不得英雄的。

  「你以為就這麼躲在鄉下,便完事了?」

  她這是在責怪他懦弱嗎?旁人指責他無能膽小也就罷了,唯有她不可以指責他,不可以看不起他。

  胡順官猛地起身,腳邊的鴨子慌地跑開了,躲去逃生。

  「說我身為浙江一省糧道道台,危難時刻逃出城。他左宗棠知道嗎?為了買糧,我九死一生,差點連最愛的人都捨了去。如今杭州城收回來了,我的喜悅之情剛存了沒兩天,反背上這麼大一個黑鍋,別說回杭州重整旗鼓了,現如今我出門都要處處防範,小心別人拿了我的人頭去請賞。我折騰來折騰去這麼久,就換回這麼個下場,早知如此當初我還不如留在鄉下養鴨子呢!起碼鴨子不會要了我的命。」

  相較之下,阿四想得可簡單多了,「那擺明是個誤會,既然是誤會,你向左大帥解釋清楚不就得了嘛!大丈夫在世頂天立地,豈能這麼窩窩囊囊地背著個黑鍋苟且偷生?你以後還怎麼做人?怎麼經商?」

  「經商?」她不提也還罷了,這一提胡順官火冒三丈,「我錯就錯在選擇了經商這條路,若我拿著掙來的錢留在鄉下做鄉紳,這十里八鄉的,誰見到我不喊一聲『胡老爺』,我也成不了今天的朝廷頭號懸賞通緝犯。」

  他何時變得這麼頹廢,完全不像她跟宏親王談起的那個胡草根。莫非,他真的對前途絕望了。

  莫非是因為她穿越時空,結果改變了歷史的發展?眼前這男人的命運被改變了,他做不了胡雪巖,只能窩在鄉間做他的胡順官。

  「不可能……不可能的……歷史上不是這樣的,絕對不可能……」

  她一邊搖頭一邊嘀咕,胡順官察覺異樣,追著問:「什麼不可能?」

  「你不可能窩在這裡養鴨子做鄉紳,你這輩子注定了要經商,要做大生意,要做咸豐、同治年間赫赫有名的紅頂商人。」

  阿四脫口而出,後才驚覺她無意中透露了歷史。

  可惜胡順官並不相信她這本歷史書,「我知你是在鼓勵我,想讓我重新樹立起信心,可惜你用不著對我編這種謊言。」

  「這不是謊言,是事實,歷史上真實發生的事,載入史冊的真實史料。也許你不相信,但你這一生就像一部傳奇,後來的很多人,尤其是教授工商管理專業的老師還常拿你的個案為範本教課。」

  她越說,胡順官的眼神越是迷惘,什麼工商管理,什麼範本?她在說什麼呢?他完全聽不懂。

  自打他在船上對她說,想做她想要的男人那一刻起,阿四就一直盤算著什麼時候將自己的真實身份告訴他。

  要做她的男人,必然要接受她現代女性的個性,所以他有權力知道她的這副性子因何而來。

  說嗎?要對他說嗎?

  阿四的目光隨著那些在地上叨啊叨的小鴨子挪移著,沉默久久,她赫然開了口:「我不是大清年代的女子。」

  「呃?」

  「我來自一百多年以後。」

  「嗯?」

  「我穿越時空從一百多年以後來到了大清朝咸豐十年,所以我熟知歷史。」

  「啊?」

  「在歷史上你是清朝赫赫有名的紅頂商人,曾經——富可敵國。」

  滿地的小鴨子吃了青菜拉出黃綠色的便便,接著又吃、又拉,拉了吃,吃了拉,終於將滿盆青菜都化做地上一攤攤如「屎」般的綠意,阿四終於講完了自己的來處,講完了歷史上有關胡雪巖本尊的記載。

  胡順官不斷地眨著眼睛,聽來聽去,他只聽明白了一點,那就是他留載史冊的「紅頂商人」這個名詞在百年後等同於——罪犯,是要抓進牢裡去的。

  「鬧了半天,我折騰成了巨富,也還沒撈著個好,我還是個罪犯啊!」這跟被左宗棠抓到有什麼區別?反正他經商的最終結果就是把自己變成罪犯。

  「那是百年後的事,在百年後與官府合作經商,或本身是國家官員仍經商牟利是絕對不被允許的。這樣的人被稱為『紅頂商人』,就是頂著紅頂子卻仍做著生意,用手中的權力謀一己之私。」

  不管阿四怎麼解釋,聽在胡順官的耳朵裡,自己就跟那害死岳飛的秦檜似的,在史書上永遠留下罵名。

  那他還不如現在就去左宗棠那裡報到,讓他殺了自己便宜。

  阿四瞧著胡順官一臉的死灰,赫然覺得自己的話好像起了……反作用?!

  她趕忙撥亂反正,「我穿越時空來到了百年前的大清,我本來是這個年代不該有的人物,現在來了,歷史便被我給改變了。也許,你的命運會有所不同呢!」

  他那是什麼表情?皺著眉頭瞪著眼,擺明了不相信她的話。阿四連忙舉證,「從前看過一些科學雜誌,說是若有一天人類可以穿越時空,回到歷史的長河裡,必須連一個腳印都不能留下。假設不小心踩死一條蟲子,必然會影響到一隻鳥,這隻鳥的異動很可能會影響到整個鳥群,從而影響到樹林,再影響到環境、氣候、水等等,最終影響人類,改變歷史。」

  她又是科學又是氣候,又是人類又是環境,滿嘴裡跑的儘是些他聽不懂的詞。胡順官索性關起耳朵,不聽不想。

  他只知道一點,他胡順官最好的下場就是留在鄉間做鄉紳。若此時出去,或是被左宗棠殺了,或逃過一命。即便他重進商場,生意做大做強遍佈華夏,到頭來也落不得好下場。

  還不如躲在這裡剁剁青菜喂喂鴨子呢!

  阿四沒料到自己費盡口舌,不惜拿自己的真實身份來說事,他仍是不為所動,執意要留在此處養鴨子。

  她火了,跟宏親王說的那些話猶在耳邊,眼前的胡順官卻已不是她萬般欽佩的草根大哥,她咀嚼出一種名為「自打嘴巴」的滋味。

  看著那群奮力給泥地增添黃綠色的小鴨子在她腳邊繞過來繞過去,她忽然很想吃烤鴨崽。

  「你要躲你躲好了,我去杭州見左宗棠,我要把這場誤會說開,我要為你正名。你願意這樣不明不白地躲著過日子,我還不願意自己認識的胡順官過得如此窩囊呢!」

  她轉身欲走,胡順官一把拉住了她。王有齡生前曾跟他提過左宗棠為人手狠刀快,她一個女子,闖到杭州他的軍賬中告訴他:左大帥,你搞錯了,你也抓錯了人——左宗棠能輕易放過她嗎?

  這搞不好就是送死的事啊!

  「你不能去。」他死也不放手。

  比倔?她絕不會輸給他。

  「我本來還為你的遭遇鳴不平,如今看來是我多慮了。你根本不在乎自己的名譽,還有什麼事是不平的?既然你怕事,你不敢去杭州,你不敢見左宗棠。我願意替你去闖軍營,我要見左宗棠,我要把你胡順官的事情說個清楚!反正我這條命早在幾年前墜入西湖,穿越時空時就該了結掉了。在清朝活了幾年,是上蒼白送給我的,丟了也沒什麼可惜。」

  她拚死要走,他抱得死死的,就是不撒手,嘴裡還一遍遍地念著:「我不能讓你去……我不能讓你去……」

  「為什麼?我都不在乎我的命了,你還管我做什麼?」她扯著他的手,扯不動,直接改用牙咬。

  胡順官想辯解,可疼得齜牙咧嘴什麼話也說不出口,唯有死撐著就是不鬆手。平日裡看她一副高貴大小姐的模樣,居然也會這市井潑婦的功夫。

  壞了壞了!他把她給逼壞了。

  阿四的確被逼急了,大吼道:「胡順官,你當初籌建阜康時說過什麼?你想經商,想做天下數一數二的商人,事到如今你可喪失了自己的志向?」

  他無言以答。

  這兩年由窮到富,又由盛到衰,他眼見著身邊的人死得死、敗得敗,自己也萬般心血付海流。他經歷得實在是太多太多,竟生出看破紅塵的念頭。

  因為有她,紅塵到底是沒被看透,財富於他卻已是過眼雲煙。

  他的沉默是已全然放棄,還是在積蓄力量,阿四已不想再多做研究,「我要去見左宗棠,為你平反。我不願意看到當初那個有抱負的男人從此淪為庸人——你可以一輩子做塊草根,但你不能做草根下面的泥土。」

  趁著他松勁的工夫,阿四撥開胡順官的手臂,踩在那些鴨子的頭頂上離開了。

  她快步向前,未想過身後的男人會不會追上來。

  望著她的背影,胡順官驚覺時光交錯。杭州城被圍困的時候,她也是這樣背對著他上了小船,進城給王有齡送消息。他在大船上時時刻刻地惦念著她的安危,連心跳都失了聲。

  那種滋味比身臨險境更加折磨人,那時候他就曾發過誓,絕不會再讓她隻身涉險。有什麼難有什麼苦,他必然陪她同往。

  這一次,輪到他兌現對自己的承諾了。

  「阿四——」

  他追上前去,不是為了自己,竟全是為了她。

  當年胡順官從安徽的鄉下老家進了杭州城,年少的他看什麼都覺得稀罕。十幾年過去了,他再走這條去杭州的路,卻是感慨萬千。

  身邊多了一個女子,還是一位從百年後穿越時空而來的女子,卻到底成了他心儀之人。

  他微微歎氣,忍不住打量著她的側臉。可她一回頭看向他,他又不自然地收回目光,裝作沒什麼。幾次三番折騰下來,阿四頭一個忍不住了。

  「我知道你在想什麼,你覺得我是從百年後來的怪物,是不是?」

  「不是!自然不是!」

  他可不希望她再想歪了,「我其實早就覺得你與我們大清朝的女子不太一樣,可總說不出哪裡不對勁。我一直以為你受過洋人的教育,所以才是這副模樣,現在……我終於明白了。」明白了她的身家,明白了她的出身,更覺得自己配不上她。

  「我只是明白了為什麼宏親王視你為珍寶。」

  那你呢?你視我為何——這問題阿四幾乎脫口而出,可想了想,還是抿上了唇角。好多話還是不問得好,問了,他們倆便再也無法走回頭路。

  瞧她欲言又止的模樣,胡順官總覺得心裡有股勁提不上來。

  我視你如命——很想告訴她這話,可是……可是她不問,他沒有勇氣說出口。

  他是什麼?

  這輩子若就此一敗塗地,他就是鄉間裡養鴨子的村夫;就算成功,百年後也是在歷史上留下爭議的人物。

  他憑什麼做她的男人,連兩宮皇太后都能哄得團團轉的宏親王,她都不把人家放在眼裡,她憑什麼看上他?

第十五章 提頭來見(2)  

  一路無語,他們各揣著各自的心思,終究站在杭州城門前。

  不過幾月光景,此地卻已是物是人非。

  城門有重兵把手,手握紅纓槍,腰佩砍刀,城牆上還貼著幾張通緝要犯的畫像,其中有張臉就跟他長得差不多。

  胡順官走上前,停在畫像下認真端詳了一會兒——畫師功底不錯,畫像中的自己頗有幾分神韻。起手撕下畫像,他邁著闊步走向守城的長官跟前。

  「去跟你們左大帥說——胡順官提頭來見。」

  將士一聽,左大帥要抓的人居然自個兒送上門來,心頭一驚,忙跑去見大帥。此時左宗棠正在看京城裡來的一封書信,聽說胡順官竟自己跑回杭州城,禁不住冷笑聲聲,一邊派人領了他來,一邊做下吩咐——

  「此人膽子倒不小,本帥尚未動手,他自己倒送上門來!刀斧手聽令——」

  「在!」左右刀斧手分立兩旁,靜聽大帥指揮。

  左宗棠握拳下令:「等胡順官到,只等我一聲令下,你們就給我將這個奸商小人砍死在帳前。」

  「得令。」

  話未落音,阿四和胡順官已停在大帥帳前。左宗棠不容他們二話,立時三刻吩咐刀斧手:「來人啊!將浙江糧道道台胡順官給我斬了。」

  「慢!」

  胡順官一步向前,挺身站在左宗棠眼前,「我今天既然來了,就沒打算活著回去。左右是個死字,左大帥不妨聽我把話說完,再砍了我也不遲。」

  哪個犯官死前不要為自己辯解個兩句,左宗棠聽多了也聽膩了,根本不給他說話的機會。倒是胡順官身後亭亭而立的女子讓他想起剛剛那封京城來信。

  「敢問姑娘如何稱呼?」

  「阿四,他們都這樣叫我。」

  倒與信上說的不差,左宗棠心裡暗想。撇開胡順官,他轉臉朝向阿四,「既然阿四小姐來了,有什麼話——請講。」

  察覺左宗棠的態度有異,當此非常時刻,阿四顧不得許多,趕忙為胡順官的事做解釋。

  「左大帥通緝胡順官理由有二,一是認為胡順官身為糧道道台,杭州戰事吃緊,不但未能積極籌措糧草,反而拿著買糧的錢用於自家的阜康錢莊周轉;二是杭州遭太平軍圍困時,他作為官員竟然出城避禍,可是?」

  「不錯。」

  找對了癥結,便有了醫治的妙方。

  站在左大帥的帳前,面前是不怒自威的左宗棠,身邊是左右兩排手握刀斧的傢伙,感覺一不小心,脖子上那顆腦袋就會不翼而飛。

  阿四還是頭一回遇到這般狀況,定了定心神,她逐一剖析道:「胡東家在接受王有齡大人任命前已知寧波失守,杭州城危在旦夕。他臨危授命,一是出於跟王大人的朋友之情,二是體恤杭州百姓。並非如左大帥說想,他貪圖官位,借買糧之機賺黑心錢。

  「相反,當時王大人手上並無籌措糧草的銀子,所有的銀錢已用在守城上。胡順官不計後果,拿了自家阜康錢莊的銀子上蕪湖買糧,最終籌集到五萬石糧草運回杭州。只可惜那時城已被圍困,城中士兵戰死大半,加之飢餓多時,已無力殺出城迎回糧草。

  「即便如此,胡順官仍冒著被太平軍劫船的危險,將裝滿糧草的船停在杭州城外數日。怎奈事與願違,最終,他不得以帶著那五萬石糧草北上京城,這事有宏親王為證。

  「胡順官自打擔了糧道道台一職,阜康錢莊便成了朝廷的錢莊。幾番折騰下來,錢莊銀根吃緊,加上杭州城破,朝廷未能及時歸還買糧的錢,阜康錢莊如風中殘燭,徹底熄滅——左大帥,您英勇善戰,是個有大智慧的人。您將這樁事前後一想,您覺得胡順官還該抓嗎?」

  阿四說了這麼多,從字面上看未有一字是為胡順官開脫或鳴不平,她只是平板地敘述著杭州城遭圍困前後的事。可左宗棠聽著聽著,就覺得自己向朝廷請旨捉拿胡順官是件令親者痛、仇者快的惡事。

  可他都已經上報朝廷拿人問罪,懸賞榜文都已張貼多時,此時若再告之朝廷:冤枉了好人……他左大帥的顏面何存?

  不若趁此時將他殺了乾淨,指尖微動,他使了個眼色給兩旁的刀斧手。

  刀已舉起,眼看著落到了胡順官的頸項之上……

  「左大帥手邊可是放著宏親王的來信?」

  阿四忽然一問,左宗棠立刻示意兩邊的刀斧手先按兵不動。刀就架在胡順官的肩膀上,稍一用力,他的腦袋便離開了他的脖子,滾啊滾,滾到阿四的腳邊。

  她舔了舔唇,暗地裡深呼吸,表面上卻不叫左宗棠瞧出自己一繃即斷的緊張。

  左宗棠斜了一眼這位看似普通的姑娘,他滿心疑惑,「你怎麼知道這信是宏親王派人送來的?」

  「我剛來帳前,左大帥聽說我叫『阿四』,便容我解釋。顯然有人事先告之了左大帥,我會來此找你,且這個人的面子左大帥是一定會賣的。如今左大帥連打了幾場勝仗,聖眷正濃,此時能讓你左大帥放在眼裡的,朝堂之上怕還沒幾個人。再加上此人還要肯賣我面子,我想來想去,普天之下怕唯有宏親王一人。」

  阿四不緊不慢地說著,慢條斯理地打量著左宗棠的表情。胡順官杵在原地,手心已是一把冷汗,不為自己全為她。

  他決定拿著懸賞的榜文來見左宗棠之前,就已將生死置之度外。來此是不願連累阿四,手心裡的汗也是為她而留。

  左宗棠殺敵的狠勁貫穿朝野,胡順官生怕阿四驕傲的話語刺激到這位正處於勢頭上的左大帥,一不小心掉了自己的腦袋可就拾不回來了。

  阿四卻擺出一副與左宗棠鉚上勁的表情,死盯著他的眼睛,一刻也不挪開目光。

  眼神交戰的最後結果——阿四贏了。

  左宗棠朗聲大笑,「不愧是宏親王特別關照的女子,阿四小姐果與尋常姑娘家不同,大不相同。」使了個眼神給左右刀斧手,一干人全都退下。左大帥吩咐手下,「殺羊拿酒,我要與胡順官,還有這位阿四小姐把酒言歡。」

  本是提頭來見,結果胡順官的腦袋仍舊在他的脖子上,他卻就此結識了朝廷大將——左宗棠。

  幾巡酒喝過,幾桌子話談完,左宗棠已是一口一個「胡老弟」地喊著胡順官了。

  「我說胡老弟,我發現你可真是個能人。論經商,你絕對是個奇才。論做官,你也是位干將。別看眼下我手下這批將勇勢如破竹,收復了不少地方,可要替朝廷完全消滅太平軍,無論是從士兵,還是從糧草上看,都還有待完善。若能得你相助,日後你我必成大事。」

  噗——

  阿四一口飯菜噴出來,二十多年的教養全都丟在現代,忘了穿越時空的時候帶來清朝了。

  叫她如何不噴飯,她本是積極阻止胡順官變成紅頂商人胡雪巖的。可正是她硬拖著他來見左宗棠,結果變成了現在的局面。

  她開始懷疑自己穿越時空來到胡順官的身邊,到底是改變了歷史,還是促成了後來的歷史記載?

  無論如何,先拖著胡順官離開左宗棠再說,這位愛砍人腦袋的大帥可不是好惹的。

  「左大帥,我們有很多朋友在杭州城裡,也不知歷經戰火他們可都安然無恙,我們急著去探望他們。待有機會,由我們做東請您賞臉喝酒。」

  也不管左宗棠答應不答應,阿四拉著胡順官就走。

  她還真瞭解他的心思,他正惦記著留守杭州城的街坊,還有他阜康錢莊的那些夥計們呢!

  兩人離開大帥軍帳,轉到城內,放眼望去,竟是滿目蕭條。

  眼前一片慘狀——

  原本八十餘萬人口的杭州城,如今僅存七萬餘人。大難之後,屍橫遍地無人掩埋,無數傷員躺在地上、靠在街邊,滿城皆是哀號。

  那種痛入骨髓的叫喊如針般紮在胡順官的心上,自杭州城被圍困,百姓們就蜂擁到錢莊擠兌。

  銀子都被胡順官帶出城買糧了,錢莊哪裡還有什麼剩餘錢?見不到銀子的百姓急了、亂了、瘋狂了,他們毆打錢莊裡的夥計,把個錢莊砸得稀巴爛。

  在太平軍尚未破城之前,阜康錢莊就已毀於一旦。

  胡順官眼見著從前在他錢莊裡幹得熱火朝天的夥計、跑街,現如今死得死、殘得殘。一股熱流嘩地湧進了眼眶,他背過身,在阿四看不見的地方揉了揉眼睛,轉過身時又擺出一副打不倒的模樣。

  她都看見了,這個男人的一悲一惱,一苦一憂,她全都看在了眼底。可她什麼也沒說,女人適時的沉默是對一個男人最好的安慰。

  她願意給他——他想要的慰藉。

  可是,他的劫難,杭州城的劫難還遠遠沒有結束。

  「這些屍體已經開始腐爛了,若再不處理,瘟疫很快便會橫行。」她是以一個現代人的醫學常識來判斷的。

  每次大災大難過後必然爆發大規模瘟疫,那時死的人往往比戰爭時更多。

  戰爭就是戰爭,無關乎正義與否,那豈是殘酷二字了得。

  「胡順官,別發呆了,咱們現在有很多事要忙,你要跟我一起來嗎?」有事做,人比較容易忘記憂傷,而且這都是救人性命的大事。

  胡順官振作起來,回頭望向她:「我們要做什麼?」

  「收屍。」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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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0-9-22 11:47:06

第十六章 男人之約(1)  

  胡順官領著從戰火中活下來的阜康夥計照著阿四的話,將街上的屍體掩埋,將病倒街頭的人送去醫館醫治,並且在街頭巷尾撒上生石灰用來消毒。

  可即便如此,大規模的瘟疫還是全面爆發了。

  醫館裡人滿為患,最後連大夫也病了。胡順官向左宗棠求救,可左大帥忙於前方戰事,哪裡肯派出士兵將勇來收拾杭州城內的殘局?軍醫更是一個也不曾撥來城中。

  沒奈何,胡順官拿出賣了那五萬石糧草的錢,花大價錢從安徽請了黃山那邊有名望的大夫來阜康救治生病的錢莊夥計。

  一開始,他只是不忍心看著從前幫他打拼江山,戰火中幫他守著阜康的夥計們再因瘟疫離他而去。可不斷地有生病的鄉親找上門來,哭著跪著求他救命。

  特別是那些生病的孩童,他們好不容易從戰火裡撿回一條命。忍過了飢餓,逃過了戰爭,卻又遇上了瘟疫。孩子們早已瘦得沒了人形,巴掌大的小臉上兩個大大的眼珠黑漆漆地瞪著他,瞪得他心都酸了。

  那些孩子的爹娘很多都已或餓死或病死或戰死,沒了依靠的孩子們除了望著他,只能等死。胡順官再不忍心連孩子們最後一點希望也不給,遂請了大夫給孩子們看病,連帶著送藥送米,最後他那雙大手不自覺地就拿出錢塞進了孩子們的小手中。

  杭州城裡處處喊他「胡大善人」,可他這位胡大善人手邊也沒多少銀兩了,眼看善事也即將到頭。

  他正愁著接下來該怎麼辦,阿四拎著一大包金子放到了他的跟前,差不多有幾百兩之多。

  她放下金子後不停地甩著手臂,嘴裡還嚷嚷著:「累死了,累死了,沒想到拎金子也能拎得這麼累。」

  胡順官茫然地盯著她,「這兵荒馬亂的,你上哪兒弄了這麼些金子來?」

  「我埋在小院裡的。」自打言有意搬走後,她那座小院就空置了許久,看著破敗極了。當初她離開杭州之前,將這幾年在漕幫當大管家賺來的錢全都換成了金子埋在後院地裡了。

  這大清年間不比現代,沒有信用卡、沒有存折、沒有提款機,拎著幾十斤的金子、銀子跑來跑去既麻煩也累死人了。她索性把全部家當埋進看上去有點像鬼屋的小院裡,這不,關鍵時刻派上用場了吧!

  胡順官一把將成包的金子推回到她手邊,「我不能拿你的錢。」她一個姑娘家,多點錢傍身總是好的,何況這些錢用來救杭州城的百姓根本是有去無回。

  「這錢不是給你的,是用來救人的。」她還沒笨到拿錢養男人的分上。

  說到救人,胡順官滿心頹喪,「這樣一個個救下去,什麼時候是個頭啊?救好了這個,那個又把這個傳染上了,幾次三番還是白救。」

  阿四想到了現代社會打預防針的辦法,「不如我們請大夫制一種專門治療瘟疫的藥,挨家挨戶地發下去,徹底解決城中的瘟疫方才是根本。」

  這個辦法正合了胡順官的心思,「我去找大夫製藥,就叫……就叫避瘟散。」

  阿四滿心裡盤算著,「說不定日後待杭州城恢復了生機,我們還能藉著此時積德行善的好名聲開間藥房……」

  「我也是這麼想的,此次救人讓我覺得商人就該有行善之心。錢是賺回來的,也該散一部分出去。這藥房我連名字都想好了,就叫……胡慶餘堂。」

  胡慶餘堂?聽名字阿四頓覺熟悉,在現代,杭州清水街上那家百年老字號的藥店好像就叫胡慶餘堂,正是紅頂商人胡雪巖積德行善之作。

  如此看來,好像是她一步步推著胡順官成為紅頂商人胡雪巖的。

  她所作所為到底是對是錯啊?

  不能想,想著就覺得頭暈。她踉蹌了一下,虧得胡順官眼明手快扶住了她,「阿四,你怎麼了?不太舒服嗎?」看她的臉色是不大好。胡順官握著她的手,方覺她手心冰冷,觀其色,卻又滿臉潮紅,「你是不是發燒了?」

  阿四摸摸額頭是有些燙,不過她倒經常生理熱,所以也沒當回事,「還好吧!」

  她一貫對自己的身體不加留意,胡順官心裡著急,也忘了什麼男女有別,以額頭貼著她的,試其體溫。

  「這哪是還好啊?你在發高燒呢!」

  那些染上瘟疫的鄉親好像也出現了發高燒的症狀,這些天阿四跟著他四處救人,莫不是……心裡不敢多想,越想就越覺得心裡沒底。胡順官不管三七二十一,打橫抱起阿四,直奔醫館。

  往往最不好的猜測總愛變成現實。

  阿四感染上了瘟疫,加之多日忙碌,未能吃好睡好休息好,身體本就虛弱。瘟疫很快在她身上肆虐開來,不到半天的工夫她已經燒得迷迷糊糊,不省人世了。

  避瘟散用了,高熱不退;醋熏了,酒噴了,她仍是水米不進;幾個大夫斟酌出的方子吃了,她依然病得認不出他來。

  他一日日看著她在自己的面前消瘦卻無能為力,起初他還著急,急得眼也紅了,心也慌了。到如今,站在她的床榻邊,他冰冷的手握著她同樣失溫的手,他的週身不住地顫抖。

  大夫說藥用在其他得了瘟疫的病人身上都起了作用,獨獨對她……束手無策。

  他知道,她與尋常的病人不同,她是從百年後的未來穿越時空來到此地,人家從南方走到北方還有個水土不服,更何況她穿越了百年時光。無論是體質還是習性,都與此地人不同,藥對她自然起不了大作用。

  他什麼都知道,唯獨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該怎麼辦才能由生死邊緣將她拉回來。

  他要她活著,要她好端端地活下去,不管活在什麼地方。

  能尋的名醫都已尋遍,眼見著一個個的大夫搖著腦袋離開,胡順官幾乎心死。

  言有意聽說此事,急急地趕了過來,見著這種情況,二話不說寫信給酣丫頭,信上只有四個字——

  阿四病危。

  酣丫頭拿著信,還以為言有意又寫什麼甜言蜜語來哄騙她這個小姑娘。藉著日光,不小心瞥見信封內似乎寫了「阿四」二字。趕忙打開來看,這一看,正是心涼了半截。

  她水陸兼程,以最快的速度趕到杭州。進了胡順官位於杭州的處所,她跨進門檻就罵:「言有意,你想騙我來找你,也用不著下此毒招吧!你怎麼能拿阿四的生死開玩笑呢?她可一直把你當親人……」

  罵聲未絕,卻在見到床榻上奄奄一息的阿四那一刻熄火了。

  「阿四!阿四——」

  酣丫頭推著喊著,扯著叫著,阿四皆無回音。身後的言有意淡然一句:「我想若她就此走了,一定想再見你一面。若她去了,你連最後一面也沒見上,會悔恨終身的。」

  酣丫頭轉過頭,滿面淚水地望著言有意,那楚楚可憐的模樣看在他的眼裡好不心動。他以為她會照電視劇情一般撲進他的懷裡,抱著他堅實的胸膛號啕大哭。

  女孩子家家總是無比脆弱的。

  一切如他所料,酣丫頭轉身撲進了他的懷裡,抱著他的胸膛——狠狠咬了一大口,痛得他號啕大哭起來。

  「你怎麼能咒阿四死?你死了,阿四也不會死!不會死——」

  「可是醫生……呃,你們這裡的人管人家叫大夫——大夫都說沒希望了。」他的胸口因她而痛,這丫的牙齒也太狠了點吧!

  「這些庸醫沒希望,不等於宮裡的御醫也說沒希望。」酣丫頭憤憤地瞪著他,用眼神警告他:你若再說阿四死啊活的,我就直接把你的喉嚨咬破。

  言有意一個白眼翻回去,她這話說了等於沒說,「御醫噯!那是給慈禧老佛爺和皇上看病的大夫,你說請就從京城給請到杭州來了?」

  這倒也是,酣丫頭撓撓頭沒吱聲,心裡琢磨著怎樣才能把御醫從宮中請出來。

  此時,一直坐在阿四房門外的胡順官眼神漸漸亮了起來。

  有個人一定有辦法將御醫從宮裡請到杭州。

  阿四,你等著,我一定要你好好活下去。

  如胡順官所料,信送出半月後,也不知那人用了什麼辦法,居然領著宮裡的四位御醫,外帶兩馬車的宮中御藥來到了杭州城。

  這四位御醫中有兩位是專門為太后和皇上瞧病的,餘下兩位,一位是太醫院的醫正,一位是早兩年回家養老的先帝專用御醫。

  聲勢之浩大非常符合宏親王——愛新覺羅·奕陽的做派。

  進了門,宏親王也不跟胡順官多囉嗦,那四位白鬍子御醫已七手八腳地朝著床榻上殘存著一口氣的阿四動起了手。

  這個把了脈,那個來扎針,還有一個斟酌先前大夫開的方子,外有一個在嗅這幾日阿四吃的藥。

  折騰了好幾個時辰,鬍子最白的先帝專用御醫代表四位御醫得出結論,在說話之前,宏親王先舉手打斷他:「我說陸大夫,陸老爺子,您甭跟本親王說些聽不懂的,撿本親王能聽懂的說,成嗎?」

  親王都開了口,這哪還有不成的道理。陸御醫頓了頓,撿著盡可能普通人能聽懂的話講:「小姐不僅是感染了瘟疫,加之多日勞頓,這才會一病不起。再者,看脈象觀氣色,這位小姐似乎一直水土不服啊!」

  宏親王瞪著幾位白鬍子老頭,擺出一副別當我不懂你就蒙我的派頭,「她住在杭州城已經好些時日了,怎麼會突然水土不服起來?還一直水土不服?這話聽著就彆扭,你們這是擺明了糊弄本親王呢!」

  慌得幾個老傢伙全都跪在了宏親王的腳邊,大呼:「臣不敢。」

  這位宏親王平日裡看著和風細雨的,一旦發起脾氣來,那些老親王全都讓他三分。誰讓人家備受西太后的喜愛呢!

  據說當年在西太后不受先帝寵愛的時候,宏親王仍視西太后為貴,還曾多次照料西太后娘家那頭的親人,這份患難之情西太后一直記在心上。加之這位年輕的親王相貌堂堂、八面玲瓏,所到之處談笑風生,總能引得貴人們笑得忘了煩憂,所以頗得宮中人緣。

  這次他請旨帶御醫出宮救人,西太后竟指了宮中四位德高望重的御醫給他,便可見他的威望非同一般。這四個老傢伙哪敢小看他,趕忙解釋:「親王息怒,這脈象、氣色全都顯示小姐幾年來一直水土不服,且積勞成疾,完全是靠意志硬挺著過來的。」

  阿四平日裡做事有多賣命,宏親王是看在眼裡的,可這水土不服,他就……

  百年後的女子怎會習慣這早已作古的年代?

  胡順官望著她蒼白的臉頰,很想伸出手指探上去,很想揉揉她的臉,很想給那片蒼白上添幾分紅潤。

  宏親王偏著臉瞟到了胡順官癡癡的表情,他不聲不響地走到阿四床榻跟前,不著痕跡地將胡順官從她跟前擠開了去。

  「陸老爺子,您也甭跟本親王說廢話,直接說這病怎麼治吧!」

  陸御醫不敢怠慢,緊趕著說道:「小姐這病已時日久矣,想治也非幾副藥便可了事。此症需長期調理,日日下工夫。」

  「這麼說就是有得治嘍!」宏親王等的就是他這句話。

  「這個……」陸御醫捻著鬍子,慢吞吞地念叨著,「治也難治啊!其中很多味藥都是宮中御藥,平民老百姓是吃不上的。這若長期調養下來,除非宏親王……」

  「跟太后說,長期拿著宮中御藥出來是吧?」宏親王一腔豪氣立時三刻應了下來,「這事由本親王出面,你只負責醫治就好。」

  陸御醫領著其他幾個御醫分頭行事,開始為阿四醫治。屋裡瞬間忙開了,宏親王深知杵在這裡也幫不上什麼忙,趁著這個工夫他正好跟守在一旁呆若木雞的胡草根談些正事。

  他指著胡順官的鼻子,冷著聲下令:「你——跟我出來。」

  他坐,他站。

  滿身貴氣的宏親王坐在堂間中央,幾月守著阿四身形憔悴的胡順官立在一旁——這就是身份差距的象徵。

  「阿四病到這步田地,你束手無策才來找我。你胡順官不愧是經商的,可真是會盤算啊!」

  坐著的宏親王發現,以這樣的姿態談話,他反倒得仰望著胡草根,氣勢上就差了一大節。他又不好請胡順官坐下說話,跟塊草根總要張揚一下貴族風範,他只好自己站起身。可他一位大清親王陪個草根站著說話,似乎也不合適啊!左右都不是,宏親王決定站在椅子邊跟草根幹上了。

  眼前這位宏親王一會兒站一會兒坐的,胡順官卻連眼皮也不抬,不卑不亢地應道:「草民不敢,草民只是覺得宏親王與草民一樣,絕不會眼睜睜看著阿四有任何閃失。」

  怎麼說著說著,他這位親王就跟他那塊草根成了一樣的?他這話是擺明了在將他的軍啊!

  宏親王不客氣地擺起了架子,「若你我真是一樣,你又何必請我從宮中帶御醫來醫治阿四呢?你自己想法子救她便是了。」

  胡順官迎頭望去,放下擲地有聲的話:「我雖沒有宏親王的能耐,但在愛她的感情上,絕不比你差一絲一毫。」

  好啊好啊!明知道阿四是他惦記的女子,也敢大放厥詞跟他搶。宏親王何曾遇到過這樣的對手,這下子他求勝的慾望更強了。

  喜歡阿四已經不再是一種單純的情感,而成了兩個男人之間的戰爭。

  阿四不是在他面前誇獎胡順官的草根精神嘛!宏親王偏要贏這塊泥地裡的草根,他要讓阿四看到誰才是真正愛她的男人。

  「剛才御醫的話你也聽到了,阿四這個病要長期調養,藥也得用宮裡頭的珍品。我打算等她病情稍有好轉,便接她回京城調養。這樣御醫為她瞧病也便宜些,用什麼藥吃點什麼補品,王府內也能照應到。」

  他這是擺明了要將阿四從他身邊帶開,胡順官仍是一副低眉順眼的模樣,「王府自然比這裡好上許多,阿四若能得王爺照料,那是再好不過。」

  呃?他這是什麼態度,直接將阿四交給了他,連點掙扎都不帶的。莫非,他並不愛阿四?宏親王琢磨著看他平日裡對阿四的態度,絕對不比他這個親王愛得少啊!他剛剛自己不也承認了嘛!

  「胡順官,你在跟本王耍什麼花招?」

  「我是商場裡滾過來的,所謂奸商、奸商,任何時候我都可以玩門道、耍花招,獨獨在有關阿四的事情上,哪怕是再小的事,我也不想開玩笑。」更何況是動心眼耍心機了。

  這事上有哪個男人願意親手將自己所愛的女人送給另一個男人,這還不叫耍心機?

  顯然,宏親王並不相信胡順官的話,是啊!他這樣的天皇貴冑,怎會懂得他這種草根男人的心事呢!

  「她不愛我,沒關係;她成為別人的妻,也沒關係;我只要她活著,好好地活在這個世上。只要我知道,她和我活在同一片天空下,即便親手將她送到另一個男人的身邊,我亦心甘情願。」

  赫然間,宏親王對阿四的感情被這個草根男人給比了下去。

  他是故意要顯示自己對阿四的感情有多深,愛得有多無私是吧!宏親王就跟他比下去,他就不相信當胡順官得到榮華富貴,徹底脫離草根生活,還能是阿四所欣賞的那塊草根。

第十六章 男人之約(2)

  在昏迷了幾十天之後,阿四終於退了熱,漸漸清醒了過來。

  她睜開眼最先見到的便是宏親王,她正奇怪自己身在何地,怎會把京城裡的宏親王給招來了。宏親王已經嘰裡咕嚕說了一長串,將事情的來龍去脈一股腦地全都吐了出來,聽得她恨不得把耳朵給關起來。

  還是酣丫頭瞭解她的心思,使出看家的武功硬是把宏親王給擠出了房門。

  「阿四,這是我照著御醫的方子給你燉的補湯,快喝點吧!」

  那黑糊糊的當真是補湯嗎?

  抬眼望見酣丫頭那張髒兮兮的臉,阿四心知她這個漕幫大小姐從不曾下過廚房,即使是對自己的老爹也不曾這般用心過。看在她如此勞心勞力的分上,阿四咬牙嘗了……一小口所謂的補湯。

  味道還不錯,就是賣相差了點,不知道喝進肚裡會不會肉沒補回幾兩,反而拉得她脫水。

  眼一閉,心一橫,她一氣全都喝了!

  阿四順手遞了碗,酣丫頭接了過來走到門邊順手遞了出去,那裡早有個懂事的下人杵那裡等候良久——言有意發現做牛做馬連做狗伺候四小姐的日子又回來了,只是這會兒伺候的不是他的衣食父母,而是一個小丫頭,且人家全然不領他的情。

  他也不知自己幹嗎跟在人家屁股後面繞圈圈,權且給自己找個借口——當上漕幫女婿等於掉進錢窩子裡。

  所以,乖乖去洗碗吧!

  阿四見酣丫頭將這野心勃勃的言有意調教成這副模樣,著實有些忍俊不禁,「或許你便是老天派來治言有意的那個人。」

  「啊!那阿四你狠了,居然能把大清的親王治得服服帖帖的。」酣丫頭想到宏親王那一臉的癡情就禁不住吐舌頭,「人家可是親王噯!親王哦!放著滿屋子的嬌妻美眷不要,跑這兵荒馬亂、瘟疫盛行的杭州城裡陪著你這位病美人,想想我都覺得感動噯!」

  到底還是小姑娘家家,隨隨便便就被感動了。愛情可以是一瞬間的感動,可是相守一輩子卻無法靠這份感動綿延到永遠。

  阿四低頭扯著錦被,喃喃問道:「胡順官呢?我醒來也有幾天了,怎麼沒見著他?」

  「別提那個臭男人了,平日裡看著對你還不錯。沒想到你病得這麼重,他竟然把你丟在這裡,自己跑出去享樂了。」

  說起胡順官,酣丫頭就滿臉憤憤,「你知道嗎?你病了這麼久,他居然放著你不管,跟左宗棠做起了買賣。說什麼越亂的地方就越能賺到錢,左宗棠將杭州城的戰後重建交給了他,他在這杭州城的生意又做起來了,還開了一家藥店,取名為胡慶餘堂。眼看著生意一天天好了,他的心也一天天大了。前兩日,他居然一氣弄了十二個美妾養在院裡,你聽聽!你聽聽這西邊的院子還真是鶯鶯燕燕一路歌聲不斷呢!」

  自阿四醒來就覺得這耳朵邊上全是女子嘰嘰喳喳的聲音,再沒想到竟是胡順官弄了這麼些美妾養在院裡,還緊鄰著她而居。

  「這可真是關鍵時刻瞧人心啊!」酣丫頭掰著手指頭拿兩個男人做比較,「宏親王那麼尊貴的一個人整日寸步不離守在這裡,一會兒招呼御醫為你診脈,一會兒命人弄藥燉補,一會兒又想法子弄些好玩的東西逗你高興。可他胡順官呢?除了做生意就是進西院跟那幫鶯鶯燕燕談笑風生,怕是都忘了你還病在這裡呢!」

  阿四聽著,卻也只是聽著。不生氣不皺眉,像沒事人似的靠在床邊想著她的心事。

  有時候她就是這樣讓人讀不懂,酣丫頭推推她,湊到耳邊問去:「阿四,你一點也不喜歡胡順官嗎?」

  「喜歡啊!」她答得是酣丫頭意料之外的乾脆。好歹人家也是百年後的二十一世紀女性,感情之事沒什麼不可告人。

  喜歡就是喜歡,她認了。

  「那你知道他一下子弄了十二個美妾進屋,怎麼一點都不生氣?」女子的吃醋、嫉妒總歸要有一點吧!除非她壓根不愛那個男人。

  阿四但笑不語,喜歡不喜歡一個人,可以用簡單的兩個字或三個字說清楚,可是對一個人的感覺卻是言語無法表白的。

  她雖昏迷了許久,可意識仍模糊地清醒著,偶爾她會疲憊地睜開眼看看身邊陪著她、念著她的人。那段時間她聽到最多的就是那個草根男人的聲音,他的擔心、他的寂寞、他的關切,還有他的愛,全都從他的獨白進了她的耳根。

  她聽得真切。

  自她醒來後,他卻一改她病時的作為,消失得無影無蹤。反倒是身邊的人一個個都跟她說,宏親王對她如何如何,宏親王為她做了什麼什麼。

  這當中……必有聯繫。

  又過月餘,四位白鬍子御醫在顯示了各自的醫術神通之後,全都神清氣爽地回了京城。阿四已經可以下地了,雖是虛弱,精神倒還好,沒事的時候就坐在園子裡聽著西邊院裡的鶯鶯燕燕們的歡聲笑語。

  她雖足不出戶,卻也聽說了很多事——

  賺錢之餘,胡順官與那十二位美妾日日尋歡,還在府中添了許多年輕貌美的丫鬟。其中妾艷靈美麗可人、聰明伶俐、見識廣博,最受胡順官寵愛。

  胡順官每有應酬便攜艷靈同去,商場上的朋友猜測胡順官怕有娶她為妻的意思。

  阿四隻是不聲不響地聽著,他仍是不來探望她。倒是宏親王一天幾趟地往她院裡跑,目的只有一個:勸她跟他回京城,好生調養身子,方能痊癒。

  這一日,宏親王又來了。

  「阿四,西太后差人催我回京。御醫留下的藥也吃得差不多了,我若回京城遣人來送藥倒也行,只是……」

  「日後還要煩勞你多照顧。」

  「呃?」

  宏親王一頭霧水,煩勞他照顧?這是什麼話?

  「我若隨你回京城,這人生地不熟的,不得請親王多加關照嘛!」

  阿四巧笑倩兮,看在宏親王眼裡立刻像喝了兩瓶紅酒似的,暈乎乎,「好好好,我們何時起程?」

  「待我向杭州城的熟人道了別,咱們便啟程吧!」她似已無所留戀。

  她即使不指名道姓,宏親王也知道她要道別的人是誰。阿四此舉正合他意,宏親王兩隻手背在身後,右手玩弄著左手腕上的紫檀香珠。

  一切盡在他的掌握。

  站在西院門口,阿四靜靜地向裡探望了許久,卻不曾踏進一步。

  踏出一步不難,可若想收回卻難如登天。

  她沉靜良久,不期然一朵艷麗的花飄然而來,「這位可是阿四小姐?」

  一身艷紅的裙褂,頭插金絲鏤釵,人未近前先開笑。阿四憑直覺猜測道:「你是艷靈夫人?」

  「奴家正是艷靈,阿四小姐裡邊請,爺等你老半天了。」也不管親疏遠近,也不管人家是否情願,艷靈拉著阿四的手便往裡頭走。

  阿四在心中輕歎:這樣也好,這樣也好,她倒是幫她做了決定,她終於要見胡順官了。

  胡順官在偏廳坐著,左右幾個小妾伺候在旁。見她來了,他未起身,只是招招手,遣退了身邊的佳人。

  「坐。」他邀她坐在對面的椅子上,她倒也不客氣,一股腦坐了下來,遙望著幾位小妾離去的方向。

  不僅是男人喜歡美女,女子有時也可以欣賞美人——阿四也是喜歡看美人的。

  環肥燕瘦,各有千秋,胡順官這幾位小妾正是如此。各有各的美,各有各的好,看不出眼前這位胡東家的審美喜好。

  這便怪了。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喜好,有些女子在一個男人的身上受了傷,她愛上第二個、第三個男人依然逃不了痛徹心扉的下場。不能感歎自己倒霉,而是這女子偏愛的始終是一種類型的男人。

  誰說摔倒了爬起來,下回便不會跌在這檻上,在愛情的道路上,人們總是摔在那彎坑裡。

  這是百年後的二十一世紀愛情理論,胡順官這樣早該做古的清朝男人顯然不懂。可阿四懂,阿四懂得這個愛情理論,便搞不懂胡順官的心了。

  「你這麼多年身邊連個丫鬟都沒有,一下子招了十二位妾進府裡,還真是好興致啊!」她的語氣沒有嫉妒,沒有憤怒,更多的是調侃。

  胡順官倒也爽快,抖著腳尖笑道:「之前窮了那麼些年,這好不容易混得有點人樣,一場戰禍差點奪去了我辛苦打拼下來的江山。經過這麼一場折騰,我算是想開了。人活著為了什麼?不就圖個吃喝玩樂嘛!我一個人孤獨了這麼些年,現在家裡進了這麼些美人。我每天什麼也不幹,只單單這麼看在眼裡也是好的。而且,你身於富貴之家,應該知道——女人有時候是男人的臉面。」

  是的,她知道。百年後的男人如此,百年前的大清男人亦然。

  但凡成功男人都得有多房妻妾,不是為了縱慾,而是為了面子。像他這樣出身低微的草根尤其講究面子,一口氣娶個十幾二十房妻妾也在情理之中。

  她點點頭,表示瞭解。

  很好!胡順官在心裡暗歎,她的反應很好。他本還擔心她見到他左擁右抱會發狂發瘋,不都說怒傷身嘛!她身子尚未痊癒,不能再受到任何刺激了。幸好幸好!她連情緒的波動都不曾有……

  可為什麼她如此平靜的反應竟讓他有了發狂發瘋的衝動?

  胡順官努力克制情緒,不再說話。

  他不開口,她也懶得動嘴皮子,兩個人就這麼乾坐著。像兩隻等待著誰先動手的貓,對峙良久。片刻後艷靈端了東西進來,看見他們尷尬地坐在那裡,忙不迭地找著話說:「爺,您真是的,阿四小姐是客人,您怎麼能讓她就這麼坐著呢!也怪奴家,去取這幾瓶洋人的酒,竟取了這麼久。」

  艷靈一番話說得簡單,可阿四卻聽出味道來了。她和胡順官是這家的主人,而自己卻成了客人。

  也不想想,她跟胡順官認識的時候,這位艷靈還不知在哪裡飄呢!居然跑她跟前來跟胡順官裝熟。

  艷靈尚不知阿四在氣些什麼,一個勁地將手中的紅酒遞向阿四,「爺知道阿四小姐喜歡洋人的酒,他好不容易托人從法蘭西帶了這瓶上等的好酒,就是打算送給阿四小姐的。擺在家裡好久了,前些時候阿四小姐病得重,也不方便拿給你。如今看來阿四小姐的身子怕是好了,這東西算是慶祝你痊癒呢!」

  阿四別著臉坐在那裡,不笑不怒,更不去理會艷靈——她算哪根蔥,憑什麼代表胡順官送她東西。

  艷靈提著酒的手就這樣被晾在半空,尷尬得不知如何才好。胡順官知阿四的小姐脾氣不定期又發作了,忙接了那瓶紅酒放到阿四手邊的桌上。

  「這瓶紅酒你收著,值當是我送你的臨別禮物。還有這個……」

  他從袖中取出一疊銀票,「我最難的時候,你拿了那麼些金子出來幫我。現在無論是我,還是阜康都已渡過難關。這些銀票是我連本帶利還你的,你收好了,日後在京城也好有錢防身。」

  「我未開口,你卻已知我要跟宏親王去京城,你還真是消息靈通啊!」

  胡順官揚著嘴角牽強一笑,「宏親王為了你來此多時,如今他要回去了,你自當隨他一起。」

  「是啊是啊!」阿四點頭如搗蒜,滿面春風地笑望著遠方,「人家是宏親王,要財有財,要權有權,論人品論樣貌皆沒得挑剔。能挑上這樣的好人家,是我上輩子得來的福氣,我自然要好好跟著宏親王。」

  她收了銀票,手指放在那瓶紅酒上。冰冷的琉璃瓶讓她的手指到手心一瞬間全都涼了下來,收緊手指,酒未喝,她已有幾分醉了。

  「我確是要走了,銀票和酒我都收下。如你所說,我一個女子,銀票是生存根本,少不了的。酒是我所好,你從前送了我那麼許多,可惜毀於戰亂,如今就剩下這瓶,我自當好生品了。」

  她手指了指艷靈,「你是他的如夫人吧!在正夫人未入門之前,看來你在這府裡是當得了家做得了主的。差兩個丫頭將這瓶紅酒送我房裡去,我大病初癒,這身上……沒力氣。」

  既然艷靈愛充女主人,阿四就給她當家做主的機會。幾句平淡無奇的話不顯山不顯水,盡把自個兒的身份顯擺出來了。

  「這幾年多謝你照顧,日後若有需要之處,盡可去京城宏親王府找我。」

  她丟下話,頭也不回的走了,可謂決絕。

  既然這是他所願,她何不成全他,如他所希望的那般——她從不強人所難。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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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0-9-22 11:48:02

第十七章 阿四酒鋪(1)  

  那一年,如胡順官所願,阿四跟著宏親王去了京城,再沒回杭州城。

  那一年,令胡順官意料之外的是他並沒有聽到宏親王娶側福晉進門的消息,紫禁城外卻多了一家名為阿四酒鋪的地方。

  說是酒鋪卻又跟平常酒鋪不大相同。

  人家酒鋪白天開門,阿四酒鋪卻在傍晚時分方開門迎客。入夜時分,酒鋪裡燈火輝煌,如同白晝。

  既然是酒鋪便以賣酒為主,各地的白酒、黃酒應有盡有,可阿四酒鋪最出名的卻有兩樣——一是洋人愛喝的紅酒,二是女店家的名聲。

  京城裡傳聞,這阿四酒鋪的女店家是宏親王的老相好,要不怎麼宏親王夜夜必去酒鋪捧場呢?再者,宏親王親自跟九門提督衙門打了招呼,這間酒鋪就交給他們了,若出半點差池,便等同他的親王府出了差錯。

  這不明擺著此處是他罩著嘛!誰不想活了,跑親王的後花園惹是生非。

  正因如此,這間夜夜迎酒客的阿四酒鋪倒來了許多想見見女店家的好奇客。客人多了,生意好了,倒來了許多跑來湊熱鬧的客人。

  阿四怎麼也沒想到,隨便開了酒鋪打發時間,居然也賺得滾圓。看來,她還真有財運,做什麼生意都能賺錢,好似財神爺站她身後呢!

  伸了個大懶腰,聽門外咚咚的腳步聲,阿四襆著腿等著來客——這會子來看她的人,除了酣丫頭,還會有誰?

  「阿四!阿四——」

  人未到聲先出,聽她大呼小叫的必又有事發生。阿四抬起惺忪睡眼睇著她,「你今兒怎麼有空過來?」

  威爺年輕時操勞過度,如今上了歲數,老胳膊老腿時時這裡疼,那裡痛的。早早地交出權力,跑南邊修養去了,漕幫的大事小情全都交給了酣丫頭打理。

  當年在蕪湖,在青弋江邊,阿四對酣丫頭說的那些漕幫即將面臨的問題逐一爆發——因戰亂頻繁,市面上的生意少了,許多水路因戰亂受阻,漕幫的生意逐年下滑。

  這是外禍,還有內亂——漕幫裡的男人紛紛不滿受一個小丫頭驅使,想從自己人中間推選出當家人掌管漕幫,每年給大小姐送點花紅了事。

  這等於奪了酣丫頭從祖輩起便辛苦經營的基業,酣丫頭怎麼可能答應?她辛辛苦苦跟那幫男人死扛了幾個月,結果除了氣得自己差點吐血,還連累漕幫生意一落千丈。

  一群男人光著膀子整日坐在漕幫總堂推牌九,她好不容易爭取來的那點生意,他們居然不跑不做不幹!

  就在酣丫頭撞得滿頭是包的當口,阿四涼涼地丟出一句:把漕幫交給那幫男人,你坐著等吃花紅倒也不錯。

  酣丫頭滿口唾沫,滿心憤怒地叫了一大通,擺出無數個理由不肯交出漕幫。阿四隻說了三句:要麼你做個男人婆,比男人還男人的男人婆;要麼你請威爺繼續坐鎮漕幫;要麼你找個威猛無比的丈夫。

  你是有意難為我吧!

  酣丫頭氣急敗壞地掰指頭算給她聽,她到底是個姑娘家家,怎麼著也不可能比男人還男人;阿爹的身體狀況你阿四是知道的,他若還能支撐,斷不會早早將漕幫交給我,如今漕幫有個風吹草動,我都不敢驚動他老人家,請他重新出山,我就成了罪大惡極的不孝之女;至於她說的最後一個選擇——找丈夫?

  那還不如將漕幫頂給幫裡的弟兄呢!

  酣丫頭很不看好這世間的男人,就拿阿四身邊的男人打比方吧!

  有能力如王有齡,寧可娶無才卻溫順的采菊,也不願承認自己愛著有個性的阿四;財、能、權、貴兼備的宏親王,家裡擺著滿屋子的女人,還有一位溫良恭儉讓,賢名播四方的福晉;再有個胡順官,前看後看,左瞧右瞧都是愛著阿四的,生死關頭卻放著所愛不管,與十二個女人瞎胡鬧。就連阿四離開杭州奔赴京城,也不見他有絲毫的不捨之情。

  一個男人怎麼能在幾日的工夫將幾年的情愛全部捨棄,毫無留戀——這點是酣丫頭至今也想不明白的地方。

  既然愛情如此複雜,找丈夫更是她碰也不敢碰的禁忌。

  既然阿四說的三條她都做不到,阿四直言:那你唯有將漕幫交出了。原因依然有三——

  一、你一個姑娘家,完全沒有能力震住那幫男人,結果是你沒辦法經營漕幫。

  二、威爺除了你,再無其他接班人,在你沒找到丈夫幫你打理生意之前,只能讓出幫主之位,除非你現在去找丈夫。

  三、清朝政局動盪,漕幫生意會越來越差,此時出讓,拿著出讓的收益和每年花紅錢,你還能做點旁的生意。若等到漕幫必須賤價出售的那日,你即便想找人頂下來,還得厚著臉皮求爺爺告奶奶呢!

  縱然對漕幫有千般的不捨,萬般的難割,可一切正如阿四所言,酣丫頭沒有第二條路可以選擇。

  從過往到如今,阿四每一次的決定都是出奇的正確,即使那些決定可以輕易讓人傷心。

  沒有跟任何人交代,酣丫頭跑去南邊跟休養中的威爺提了阿四的意見。她只說了前半句,威爺便提了後半句:把漕幫留給弟兄們吧!

  想當年,漕幫就是弟兄們一手打出來的;到如今,將這片基業送還到弟兄們的手中也無可厚非——威爺說完這話,便把一張老臉埋進了被子裡。酣丫頭眼睜睜地看著被子聳動,卻沒有勇氣揭開被子,面對老父滿臉淚痕。

  酣丫頭無法做出的決定,威爺替她做;斷送祖宗基業的罵名,他這個做爹的人去頂。日後黃泉路上碰見祖先,要下跪要挨打,他都替女兒受了。

  只要女兒過上好日子便好。

  漕幫就這樣頂了出去,酣丫頭帶著十多萬兩銀子,和每年一萬兩銀子的花紅丟掉了漕幫大小姐的身份。

  在阿四的建議下,她在紫禁城外開起了一家名為酣然的酒樓。從菜式到茶水,從房舍佈置到所供筆墨紙硯都是最好最貴最高檔次的。即便是酒樓裡的夥計,也一個個衣冠楚楚,形容端正。這家京城最貴的酒樓既供應飯菜,也可住宿,還可洽談生意或是公事,專供京城裡做生意的商人或官員享受。

  要的就是一個字——貴;體現的就是兩個字——高貴。

  很多人就衝著酣然酒樓所代表的身份象徵而來,付錢也付得甘之如飴。若說請客吃飯去「酣然」,那是主人客人皆有面子的事。

  酣然酒樓開門迎客雖不長,但生意奇好。阿四趁此時機給她出了主意,每天限量訂餐。每天只提供一定數額的飯菜,訂完便不再供應。想在此享用美食或請客吃飯,還需提前幾日預訂。

  結果正如阿四所言,越是難訂到位子的酒樓,客人越是如潮水般湧去。

  酣然酒樓很快成了京城一道金子招牌,亮得刺眼。

  錢賺得多了,老闆自然也就忙得不可開交。正午時分,酣然最忙的時間,酣丫頭居然有空來她這裡,必是有要事。

  「是酣然出了什麼事嗎?」

  「是!是天大的事。」

  酣丫頭一本正經地宣佈這件驚天動地的大事——

  「胡順官進京了。」

  胡順官進京了。

  這幾個字撞在阿四的胸懷之上,如浮萍掠過。

  這幾年,她不曾離開過京城,但不代表她不知道胡順官在杭州幹了些什麼。

  阿四酒鋪的生意太好,常有南來北往的人談天說地。那些跟著權勢後面的跟班中間有個不成條文的法則,知道得越多便越有面子,於是大家都以說秘密、道長短為樂。

  他們說得多了,她知道得便也多了。比如——

  前幾年,胡順官開設的胡慶餘堂雪記藥號,重金聘請浙江名醫,收集古方,選配出丸散膏丹及膠露油酒的驗方四百餘個。皆精製成藥,便於攜帶和服用。

  這兩年大清國戰爭頻仍,疫癘流行。胡慶餘堂所制的"胡氏辟瘟丹"、"諸葛行軍散"、"八寶紅靈丹"等藥備受百姓、軍士歡迎。由左宗棠牽頭,大清很多軍隊都指定由胡慶餘堂提供軍中用藥。

  有了朝廷這塊金字招牌,胡慶餘堂的藥一下子在大清國風行開來,賣得斷貨。

  生意好了,藥出名了,藥材也跟著緊俏起來。有那麼一段時間,藥材供應不上,藥號的夥計全都建議拿次藥充數。

  胡順官聽此大怒,親書「戒欺」字匾,教誡夥計「藥業關係性命,尤為萬不可欺。採辦務真,修制務精」。

  他親自跑了藥材的原產地,打著為朝廷軍隊買藥的旗號跟那些藥材商談攏了,至此胡慶餘堂所用藥材全都直接由產地選購。

  只是有些名貴藥材,胡順官依然不放心交給旁人,在杭州近郊自設了養鹿園,專門為胡慶餘堂提供鹿茸。

  他的一番手段讓胡慶餘堂迅速成為大清國藥號,飲譽中外。

  拿著開藥號賺到的錢,阜康錢莊重新起家。藉著阜康的東家與左宗棠左大帥是朋友的名聲,很多軍士都將銀兩存了進去。胡順官當著左宗棠的面給那些軍官做下保證,一旦在阜康存銀的軍士陣亡,不收一分一毫,義務將所存銀兩連本帶息還給軍士家屬。

  加之在杭州城復興期間,阜康錢莊從東家到夥計為老百姓做了許多好事、善事,胡大善人的美名傳遍天下,阜康錢莊在各地的分號生意迅速好轉。

  很快,胡順官東山再起。

  他借此勢頭,以錢莊的銀兩壟斷了江浙一帶的生絲買賣,當年抬高生絲價格與洋人相抗衡。最終以高價賣出生絲,不僅他賺了個盆滿缽滿,桑農們也在這一年獲得了大豐收。

  有了錢,胡順官也不吝嗇,他拿錢修橋鋪路,增醫施藥,盡做些積德行善的事。阜康作為左宗棠軍隊的後援力量,借了重金給左大帥購買洋槍洋炮,籌措糧草軍餉。

  次年,朝廷因胡順官輔佐左宗棠有功,授他江西候補道,賜穿黃馬褂。

  胡順官,終於成了阿四口中典型的紅頂商人。

  沒有人再叫他「胡順官」。

  官場上,大家叫他「胡大人」,商場上,人們當面叫他胡東家、胡老闆,背地裡直呼他的名字——胡光墉。他讓相交甚熟的朋友、夥伴稱呼他的字——雪巖。

  這是阿四知道的,還有她不知道的,那些藏在胡順官胸口左方的心思。

  自打她隨宏親王去了京城,他便一直等著京城傳來宏親王迎娶側福晉的消息。

  明知道這是遲早的事,可他依舊害怕聽見。被這種情緒折磨了許久,久到他想早一點聽到這個消息。他以為聽完了,心痛完了,一切就可以結束,轉向另一個方向重新開始。

  可是等了又等,沒等到宏親王迎娶阿四為側福晉的消息,到等來了京城多了一家阿四酒鋪的傳聞。

  她一日未嫁,他便等了她一日;她一年未嫁,他便候了她一年;她一生未嫁,或許他會陪她轉世輪迴,盼到下輩子。

  年年歲歲,他做著他的生意,照阿四所說的那樣賺了錢,戴上了紅頂子。沒人再叫他小名,生意場上的夥伴也好,敵人也罷,全都直呼他「胡光墉」。上了官場,有大人問他字號,他隨口說道——雪巖。

  這兩個字是她隨意丟給他的,卻成了壓在他心口的大石。他一直期盼著有一天,這兩個字能從她的口中說出。

  然歲歲年年,她再未踏進杭州城一步。像是對他的一種懲罰,他越是祈望見到她,她便越是不現身。

  好多次,他盼著夢中能與她重逢,可往往大半年方能夢到她一回,夢裡她的臉卻是模糊不清。

  他就快忘記她的模樣了,這想法讓他驚慌失措。

  思念終於變得難耐,胡順官以拜訪京城某些大人為名,來到了京城,還花大價錢預訂了酣然酒樓的客房。

  只因,這酣然是她的朋友所開。想必,她定會知道他已來京城。

  是的,她知道了。

  在酣丫頭跑來告訴她之前,阿四就隱約覺得這兩年她放不下的那個人來了,就停在她的不遠處。

  只是,既然他尚未靠近,她又何苦自討沒趣地找上門呢?

  他們之間,早在杭州城就已做了了斷。

  欠她的錢,他用銀票還了;欠她的情,全放在那瓶紅酒中了。他們之間本該無所牽絆,無所牽絆啊!

  那就……徹底無所牽絆吧!

  他們之間曾經那若有似無的愛早已靜默如塵埃,分散在角落裡,隨著各自命運的轍痕起伏,而後再尋不見當初的模樣。

第十七章 阿四酒鋪(2)  

  阿四起身走到太陽底下,京城的冬天冷極了,連太陽都是冰冷的,可她還是願意站在亮煌煌的日頭底下,即便是曬曬身上的灰塵也是好的。至少讓她覺得自己還活著,沒有死在那一年的西湖碧水中。

  伸了個懶腰,雙臂抱住肩膀。阿四常常告訴自己:沒人抱你的時候,就自己抱自己,然後微笑,一直一直微笑著活下去,即使在這大清年間只有你一個人。

  當然言有意也是跟她一起來大清的現代人,不過這兩年他跟著胡順官,他們已經鮮少見面了。

  這回胡順官進京,阜康大掌櫃言有意怕也跟來了吧!

  她倒是很想念他,很想念賞他板栗的痛快滋味。

  「言有意也住在『酣然』?」

  乍聽見「言有意」這三個字,酣丫頭明顯地一怔,好半晌才酸不溜丟地說道:「是啊,跟著胡順官一道來的,就住我店裡。」

  「再見面感覺如何?」阿四湊上前,擺出一副八婆姿態。

  酣丫頭和言有意的那點愛情小故事,她就是不想知道都不成。酣丫頭畢竟是個小丫頭,身邊又沒個女眷,所以有點感傷有點喜悅一股腦地全都吐向她,把她當成不折不扣的垃圾桶。

  她總結起來基本有以下幾點——

  就因為言有意當初沒把酣丫頭放在眼裡,酣丫頭便盯上了這個不因為她的身份而對她獻慇勤的男人——阿四認為,當初言有意之所以沒把酣丫頭放在眼裡,完全是因為那會子他的眼裡只裝著未來的紅頂商人胡雪巖。跟富得可以留載史冊的胡雪巖相比,酣丫頭自然算不得什麼。

  至此酣丫頭努力追著言有意許久,即便人家再不把她放在眼裡,她仍是鍥而不捨,將毅力執行得徹底而完善,直到杭州城被圍困,她們兩個姑娘家單獨進城。那日,於生死關頭言有意絲毫不顧及酣丫頭的行為讓這丫頭徹底死了心——阿四慶幸酣丫頭醒悟得早,起碼還能從感情裡拔出來,不至於傷得太深。

  接下來的事就全不在阿四的思考範圍內了。

  自打她和酣丫頭從戰火硝煙的杭州城裡安全回歸,言有意這傢伙的雙眼就死盯著酣丫頭,像是中了什麼愛情的毒藥,徹底臣服在她那身男不男、女不女的長衫馬褂之下。

  事後阿四細細地回憶了一下,那時候正是胡順官的阜康錢莊經營得最慘淡的時候。不只是阜康,也不僅是胡順官旗下的生意,整個大清國的經濟都因為連年戰亂而越發淒慘。想賺錢難,想賺大錢難,想賺大錢做人上人難上加難。

  這時候,找個有錢的丫頭做上門女婿似乎是個不錯的主意。

  言有意那點小心思阿四沒說,不忍心戳破他的美夢,她也相信經歷了這麼多,酣丫頭看男人的眼光已經有所提高。

  果不其然,這回酣丫頭可沒中他的美男計——如果言有意也能算做美男的話。

  再下來的事,阿四這個精於賺錢的腦子就轉不過彎來了。

  自打她隨宏親王回京城,酣丫頭也將漕幫的事務由動盪的江南一帶轉入京城。意料之外的是言有意並沒有尾隨他的目標進京,而是安分地跟著胡順官繼續做他阜康錢莊的大掌櫃。

  這兩年,漕幫動盪,酣丫頭的生活更是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言有意卻一改現代男人的急功近利,玩起了古代書生鴻雁傳情的把戲。十天半月一封書信,無論酣丫頭是否回信,他一如既往,一封又一封寫個沒完。

  這書信很多時候更像他的自言自語,談談自己現在的生活,談談市面上的生意,叮囑酣丫頭注意身體,或是詢問生意做得怎樣,日子過得可好云云。

  偶爾他通篇書信只是說一個笑話,偶爾他發點牢騷寄給她。信都不長,字也丑,可幾年累積下來竟在酣丫頭的閨房裡裝了滿滿兩大抽屜。

  深知其中艱難的阿四更是驚訝,言有意根本不通繁體字,加之不習慣使毛筆,卻親手書寫這麼多的書信,難為他竟堅持做了這麼久。

  阿四懷疑,讓他用電腦寫這麼些心事獨白,他都未必情願。別說是提腕懸臂,咬文嚼字了,何況咬的還是文言文,嚼的還是繁體字。

  她比較驚奇的是,他繁體字學得還蠻快,從前做她秘書那會兒沒瞧出他有這份能耐啊!

  這回從杭州遠道而來,好不容易結束了這種隔岸傳情的勁頭,二人見上面了,必有幾分看頭吧!

  「怎麼樣?怎麼樣?言有意有沒有見著你口水直流,還是索性走不動路了?」

  「你最好別跟我提『言有意』這三個字。」

  提起這個人,不!現在是提到言、有、意這三個字,酣丫頭都氣得牙根癢癢。

  「還流口水?還走不動路?他現在見到我根本當作沒看見,就算是迎頭碰上了,隔著丈把遠,他就轉身朝反方向走。實在走不了,被我擋在那裡,他就把頭一低,恨不能鑽到地底下打地道。」

  她是妖魔鬼怪,還是蛇蟲鼠蟻,值得他費這麼大心思又是躲又是逃的,既然如此還寫什麼信給她?當她是信差啊!什麼人的信都收著。

  聽完了這話,阿四的眉頭立刻打起結來——這兩個人的感情之事怎麼總在她的意料之外?

  她沒想到言有意此次進京竟有這番反應,更令她奇怪的是酣丫頭不是口口聲聲不喜歡言有意嘛!人家識趣地躲著她,她居然還不樂意?!

  看她又是皺眉頭,又是發怒火的,阿四禁不住揚起了嘴角,小丫頭有點口是心非哦!

  「你去給言有意帶句話,說幾年不見,如今他進了京,我自然得盡盡地主之誼——我請他吃飯,在『阿四酒鋪』。」

  酣丫頭指著自己的鼻子,「你讓我帶話?」這不是擺明了要她難堪嘛!

  轉念一想,你言有意不是躲著我嘛!我倒要看你怎麼躲!

  打定了主意,酣丫頭行動如風,這就回了「酣然」,三步兩步上了樓來到言有意房間,她也不敲門,一把拉開房門,直接衝了進去。

  「言有意——」

  可憐的言有意正在換衣服,上半身脫得精光,下半身只掛著一條大褲衩。見她來了,他直覺用身臂擋在胸前,這動作反倒更惹人注目。

  「你……你……你出去先……」

  她都進來了,怎會輕易出去?

  酣丫頭笑瞇瞇地眼瞅著他光裸的模樣,「躲啊,你不是見著我就躲嘛!現在你躲起來好了,是躲出門,還是躲哪兒犄角旮旯,你可想好了。」

  他這模樣怎麼躲?即便是在百年後的二十一世紀,他也不能這副樣子四處瞎跑,更何況在這大清年代,他這副模樣跑出去,還不把大姑娘小媳婦嚇出精神問題來。

  「酣小姐,我……我這副模樣實在不雅,你不如……不如先出去一下下。」

  「這是我的店,我愛坐哪兒坐哪兒,愛待哪兒待哪兒。」

  她還真就跟他槓上了,拿把椅子坐在他跟前,仰頭正好望見他紅撲撲的小臉蛋——這丫還害羞上了?

  「你一個大男人害羞個什麼勁?」

  是啊!言有意被她這麼一說立時挺起了胸膛,想當初他跟著四小姐出去應酬,什麼場面沒見過,現在不過是露兩點,他一個大男人害羞什麼?要害羞也該是眼前這個作古的大清丫頭羞怯怯的才對。

  他真是越活越沒用了。

  「有什麼話,你讓我先穿上衣裳再說,如何?」

  「不好。」她乾脆地丟給他兩個字,「等你穿上了衣裳,又要躲著我,我又跟你說不上話了。你還是脫光光的好,咱們有什麼話都能說,有什麼事都能談——這樣挺好,挺好的。」

  可他一點都不好!

  京城的大冷天可不是開玩笑的,即便屋裡頭燒著炭取暖,光著身子的言有意還是冷得直打顫。

  很快,感冒找上他了!

  「啊嘁——」一個噴嚏打下來,言有意慌忙用手摀住,這下子連那兩點也露在外頭了。

  酣丫頭看得可過癮了,索性伸出手指頭戳戳搗搗他硬邦邦的胸肌,「你成天穿著華服錦衣,看不出來你身上還蠻有點看頭。」

  身材不錯哦!她那雙欣賞的眼神直直地盯著他,看得言有意的雙頰燒得通紅,「你能不能……」

  他話未落音,房門再一次地被人從外頭猛地推了開來——

  「小言,你換個衣裳怎麼這麼久?」

  胡順官胡大東家原本約了言有意言大掌櫃去拜訪某位大人,二人說好換了衣裳在大堂見。胡大東家坐在堂裡茶喝了兩盞,憋了一肚子尿仍未見到他。總不至於換個衣裳還換出事來了吧!他急地破門而入,偏巧瞧見這一幕——小言光著身子杵那兒,酣小姐坐在他前頭……

  這……這換個衣裳還真換出事來了。

  現如今他進又不是,退又不行,他也不知該如何是好。

  「那個小言,要不然我一個人去拜訪李鴻章大人,你跟酣小姐好生聊著。」他轉身欲走,想了想又停下腳步轉回來叮囑道:「不過,聊歸聊,要麼你穿上衣裳,要麼你……你上床蓋了被子也好。這大冷天的,凍著就不好了。」

  上床?還蓋被子?

  「東家你想到哪兒去了?」言有意慌忙辯解,「我和酣小姐不是……不是……」

  他結結巴巴半天沒講清楚,吞吞吐吐反倒讓胡順官更覺得這兩人之間曖昧不淺。倒是酣丫頭一句話扭轉乾坤,「我不過是來替阿四轉告他一句話的。」

  聽到「阿四」這兩個字,胡順官也不走了,言有意與酣丫頭之間的曖昧他也不管了。定定地站在那裡,側著身子等著聽下文。

  既然他這麼想知道,酣丫頭就成全他,當場宣佈:「阿四說許久沒見言有意,難得他來京城,她想一盡地主之誼,請他去酒鋪坐坐——阿四沒說請你,胡東家,你可以走了。」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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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0-9-22 11:49:07

第十八章 天下寂寞(1)  

  向來是傍晚開門迎客的阿四酒鋪難得大白天地開了偏門,就為了迎接阜康錢莊的大掌櫃,單就這點,言有意就可以說出去撐臉面了。

  阿四早早擺上紅酒,不管他喜不喜歡,這是他們這兩個從二十一世紀穿越時空來到大清朝的一點印記,好歹體現了他們不同於這個年代的地方。

  酣丫頭帶著言有意來了,阿四向門口探了一眼,言有意果然是獨自一人,某位「其他人」並沒有跟來。

  他倒也識趣,沒來自取其辱——阿四心頭的怒火卻在一點點蔓延開來——不請他,他就當真不來?這可不像紅頂商人的做派啊!

  她嘟著唇,噘著嘴,粉嫩的小臉上揚著生氣,蹺起二郎腿,抖動的腳尖顯示著她的不滿——他們幾年未見,這才見著,就給他臉色看——言有意好笑地瞧著她,「我的四小姐,誰又惹你生氣了?」

  「除了你還有誰敢惹宏親王心愛的女人生氣?」

  阿四拿話將他,言有意明白她這話背後的意思:他曾經的老闆不想跟他談他現在的老闆。每個人都有不想說的事,不想提的人,他也不例外。

  端起紅酒,言有意敬她,「為我們的見面,乾杯。」

  識趣的傢伙!阿四賞臉乾了此杯,「最近生意做得如何?」

  「還不錯,東家和左大帥合作愉快,我們這些幫忙的,也跟著沾光。」不好意思,說公事沒辦法不提自己的老闆。

  阿四換了個私人話題:「如今你在杭州也置了產業吧!」

  「阜康的分號在全國各地有二十多處,我是阜康的大掌櫃,常年東奔西走的,哪有個可以長久住下來的地方。所以也沒置什麼家業,至於產業……」言有意與她交換了一個你知我知的眼神,「眼下大清時局不穩,再過幾年更是戰亂紛繁,這當口買地實在不划算。」

  可不是!眼下慈禧太后已經完全執掌朝政,依照阿四對中國歷史的熟悉,在之後的幾十年裡,中國炮火連年,內憂外患皆不斷,此時置田產毫無益處。

  「那你平日裡都住哪兒呢?」

  「去各地分號就住在錢莊裡,在杭州嘛!我就住在東家府裡。你約莫也聽說了,東家在杭州置了好大一片院子。」

  言有意手腳並用、口沫橫飛地說起胡順官位於杭州的宅邸——

  「人站在院外看去,光是兩面牆腳石砌便有一人多高,一片黑牆,打磨得和鏡子一般,人在那裡走都有影子。仰面看那瓦脊,竟要落帽,可有五六丈高,氣勢實是巍峨。四拐角各有一隻石元寶橫嵌在地下,那街道有四五匹馬可以並行,中心凸起,兩邊低下,也像元寶心的形式,就連院外的街道竟也是青石海漫……」

  他還未說完,阿四便闔上眼自言自語道:「胡府的轎廳可以同時停下五頂八人抬的大轎,轎廳內上方正中懸掛所集清同治皇帝御書『勉善成榮』匾額——胡大東家經常在家中宴客,宴客的地點多為『百獅廳』。

  「這廳坐北朝南,上下兩層,面闊五間,用紫檀雕刻成百個獅子裝飾欄杆。胡東家常請官員來廳裡談事,傳說有一次請來了百個四品以上的官員,從此這『百獅廳』便名副其實了。

  「大廳居中擺下座極大的圓桌,桌子中心都挖空了,用一架古銅的宮薰補在中間,四圍設下十四個座兒,每個座兒旁邊都有一架大宮薰。又用四座大著衣鏡做了圍屏,正中敞樑上掛下一座十五副的水法塔燈……」

  她仍是閉目靠在椅子上嘮嘮叨叨,言有意幾乎聽傻了。

  「你去過胡府?」要不然阿四怎麼能如此瞭解胡府的格局?

  「自打我離開杭州城便再沒回去過。」當年是胡順官親手用銀票和紅酒送走了她,她又怎會再去胡府?

  這就奇怪了!「可你對胡府的描述簡直如同身臨其境。」

  「那是因為胡順官的府邸實在是太出名了,去做過客的官員來到這間酒鋪常會談起這位大清巨富的排場。」聽得多了,她們自然能背出來——酣丫頭代為解答,她在酣然也常聽見客人們談起胡府的點滴,哪怕是胡府的一盞琉璃燈,一片荷葉,經他們的嘴一說,無不華美異常。

  言有意住在裡頭,倒並不覺得怎樣,「沒有大家傳說得那麼誇張,但那宅子建得倒也確實氣派——東家常說,他那院子絕對不比宏親王府差。」最後那一句是特地說給阿四聽的。

  不想她反倒咧著嘴露出怪異的笑來,「那你可要小心了,一個做生意的商人雖說因為助左大帥作戰有功,朝廷賞了紅頂子,可到底還是個做買賣的人。府邸居然比大清親王還氣派,這可是招禍的事。」

  言有意喉頭一緊,這兩年在東家面前拍馬屁的人多如牛馬,說真話實話狠話的人卻沒幾個,阿四此言恰恰是言有意放在心頭一直未敢言的。

  物極必反、水滿則溢、月滿則虧,這是歷史給予的教訓。

  言有意至今仍記得阿四說的留載史冊的胡雪巖,他最後的敗落似乎正是因為他的「滿」。

  事實上,這幾年跟隨東家身邊,言有意早已發現東家不再是從前的胡順官,他是胡光墉,是胡老闆,是胡大人。

  做生意要做大生意,賺錢要賺大錢,結交朋友要交大官,建宅子要建大宅大院,就連做人——他也要做「大人」。

  如今的胡光墉最容不得旁人挑戰他的權威,包括身邊隨他一同起家的人。

  隨胡順官好些年了,從最初想藉著他這位清朝有名的紅頂商人發家致富,到最後用了心地幫他做生意跑買賣。

  人非草木,孰能無情。他不想看著胡順官落得不得善終的下場。

  言有意深深一歎:「阿四,你去跟胡東家談一談吧!這時候除了你的話,怕再沒人能說動他。」

  阿四玩弄著自己的手指頭,生硬掰出一句:「他身邊有那麼些個能幹的女人,誰勸不是勸,非要我出場做什麼?」

  紅酒果然是葡萄釀成的,就是一個酸勁,所以言有意始終不愛喝這玩意。

  「東家身邊沒什麼女人,當年你在杭州時,他納的那些妾,這些年早已送人了。」

  送人?阿四可沒有如言有意所料笑開了花,瞪圓杏目,她厲色問道:「他當女人是什麼?」雖然在這個年代,女人很多時候也充當禮物的角色,可他不應當如此。

  在她的眼裡,胡順官該與這個朝代的男人不同。

  他沒有清朝男人的腐朽和霸道,也沒有二十一世紀男人的虛情和功利。他該是她想要的男人,像草根一樣充滿韌性,卻又無比柔軟的男人。

  該為東家解釋一下嗎?

  好吧,言有意決定做些討好東家的事。

  「東家雖弄了那麼些個女人在屋裡,可一開始就說好了,那些女人只伺候他,隨他出去應酬,並沒有什麼名分。」

  阿四挑起眉梢,擺明不信,「別跟我說艷靈夫人也是沒有名分那一撥的。」騙誰呢?那女人擺明了一副當家做主的勢頭。

  「艷靈是個中頗有心機的一個,她一直想通過自己的表現讓東家收他為如夫人——當然,正室她是不用想了。」以言有意對東家的瞭解,這輩子胡光墉夫人的位置只會為一個人而留,那人還未必肯當。

  「可惜努力了大半年,發現東家還是只肯帶她出去應酬,並未納入房中。碰巧安徽巡撫何大人看中了她,想收她填房,艷靈主動向東家提出去意,東家便給了她一千兩銀子做陪嫁,將她風風光光地送進了安徽巡撫的府中。」

  言有意指指自己,以示證明,「這人……還是我以娘家送親人的身份親自送過去的。」

  阿四怔怔地捧著酒杯,琥珀色的酒潤在她的唇邊,漾起流光點點。

  日落月升,每到此時,阿四酒鋪總是賓客如雲。

  眾人喝酒談天,連空氣中都流淌著如酒氤氳。深呼吸,不喝酒的也醉了,更何況是有意求醉的人。

  阿四站在店中巡視了一圈,今晚店裡的客人談得最多的當屬紅頂商人胡光墉進京一事。從他帶的隨從,駕的馬車,到跟班的衣著飾物,再到結交的大人、老闆,無一不是人們爭相談論的內容。

  談來談去總歸是一句話:胡光墉實在是太有「財」了!比當下一二品的大員都有體面。

  眾人議論聲聲,卻聽一女子的聲音分外炸耳——

  「這胡光墉有錢歸有錢,可有錢有什麼用?他沒女人啊!」

  阿四遙遙望去,說話的女子好像在杭州胡府中有她有過一面之緣的艷靈?!

  她正尋思著,旁邊的客人可要抬起槓來,「夫人你可是在撒謊!胡光墉那麼有錢,身邊還會沒女人?這回他進京帶的姑娘、小姐還少了?跟著來的好幾輛馬車呢!」

  「那些是女人,卻不是他胡光墉的女人。」說話的女子滿嘴的得意,好似真相全都裝在她肚子裡,她這就一顆顆把肚子裡那些個能豆子給倒出來,「他胡光墉不缺女人,卻不喜歡女人。你別看他身邊美女如雲,要麼是伺候他的,要麼是拿來送給他結交的那些大人、老闆的,從未有過一個女人是留在他身邊給他暖床,陪他睡覺的。」

  此話一出,頓時引得下頭一片戲謔的大笑。

  這女人說話還真不知檢點。

  又有男人叫了起來:「你這麼瞭解他胡光墉,你又是什麼人?」

  那邊知她底細的早替她報上名來:「你們還不知道啊?她就是從胡府裡出來的,聽說是胡光墉送給安徽巡撫何大人的。」

  阿四心頭一沉,人真是不禁念,言有意白天才談到這女人,晚上她居然就在酒鋪碰見本尊了。自打來了京城,她便不想再見某些故人,艷靈算得一個。

  低了頭,阿四轉向後堂,不想身後竟傳來女人的聲音——

  「阿四小姐,您留步。」

  阿四悲痛地發現,來的正是她不想見的艷靈。此時若走,反顯得失了臉面,阿四轉身望向她,「客人要喝什麼儘管叫,旁的我這裡沒有,酒——有的是。」

  「我來這裡不為喝酒,卻為見阿四小姐的。」艷靈笑吟吟地瞅著她,一如當年在杭州城的胡府。只是,她再也端不起胡府女主人的架子,「我是艷靈,當年跟著胡光墉的艷靈。你還記得我,對嗎?」

  瞧她瞥見她的側面便轉身就走的模樣,不似素不相識。

  阿四未做表態,揚起纖纖玉手道:「這邊人多嘴雜,咱們後堂說話。」

  艷靈傲氣十足地望著她,牽起的嘴角掛著挑釁,「你怕我在此鬧事?」

  「我一個女子,敢在這京城內開酒鋪,還是專門黑夜裡迎客的酒鋪——你說,我怕人鬧事嗎?」

  艷靈垂首,跟她去了後堂。

  說是後堂,卻是個小院。過了天井,便入了後廳,架上晾了許多西洋人的紅酒,透著月色散出晶瑩的光芒,如珍寶般動人心魄。

  最為奇特的是,正中放了瓶紅酒,木塞子已撬開,只是鬆鬆地掩著瓶口。看著倒不像滿瓶,卻也不像有人喝過。

  艷靈四下打量了一番,不等阿四相請,逕自坐在了客座上,「你這兒這麼多紅酒,請我喝一杯吧!」

  阿四著丫鬟從架上取了瓶酒,倒了一杯遞予她,自己面前的酒杯卻是空蕩蕩的,「我雖開酒鋪,卻已久不飲酒。」自打她得知宏親王府裡的女人們已品紅酒為每日必做的功課,她就顯少在外人面前喝酒。

  艷靈無所謂地晃動著杯子裡的酒,待片刻後輕酌了一口,「這酒至少放了十年以上,且制酒那年天必久旱,結出來的葡萄少而乾爽,但口味重,所以這酒才得這份干烈——阿四小姐,你倒是很捨得啊!用這麼好的酒來招待我這樣的女人。」

  「你是個聰明的女人,值得我用好酒相待。更何況,在這個年代,我難得找到一位會品酒的女人。」宏親王府裡那些女人把品酒當裝飾,如同每日撲粉、描眉一般,妝畫慣了,未必知道哪種裝扮更適合自己,未必知道何為美。

  「能得到你的肯定,顯然我的努力並未白費。」

  艷靈把玩著手裡的琉璃杯,嫣紅的丹蔻敲了敲杯壁,「像這樣的酒杯,胡府多的是,胡光墉四處收集精緻酒杯、上等紅酒,可他自己從不嘗的。後來我猜知道他心儀的女子愛喝紅酒,更善品這種洋玩意,所以我去找洋人學了。邊學邊品,好久才得如今這番功夫。」

  飲上一口紅酒,她吐露一番心事。

  「學品酒的那會兒,我討厭這酒的味道,又酸又甜,喝的時候不覺得醉,喝過好半晌頭卻暈了。那時候我真不明白,怎麼會有人喜歡喝這種東西。偏生胡光墉就愛看女人喝紅酒的模樣,我投其所好,常請他去我房裡品酒。他倒也真的去了,可他卻不喝,光看我一個人在那裡喝多了酒亂說話。

  「後來,他常帶我出去應酬,尤其是跟洋人做生意,他更是必帶我前去。我以為因為紅酒,他喜歡上了我,欲收我入房。不光是我,整個院裡的女人們都這樣以為,以為我就快飛上高枝了。沒想到,安徽巡撫只在他跟前說了兩句,很欣賞艷靈這樣的女人,胡光墉就跑來問我:可願隨何大人去安徽……」

  再灌上一口紅酒,眼看杯已見底,不用阿四動手,艷靈自斟自飲。

  「他問我可願隨別的男人走,你說,你說我該怎麼回答他?當一個男人跑來問你:你願隨另一個男人滾蛋嗎?你會怎麼回答?阿四小姐,你的聰慧非一般女人可比,你的見識也非常人,你告訴我,你會怎麼答?」

  她會走,任何一個女人,甭管她有沒有腦子,當一個男人問你這句話的時候,必然是到了你該離開的時候。

  精明如艷靈怎會不懂?

  「離開胡府的晚上,我反反覆覆地想,我到底哪裡做得不夠好,我到底什麼地方出了錯?他胡光墉明明是欣賞我的,為何我沒能爭取到他的心,竟讓他動了把我送人的念頭。」

  她輾轉一夜,無果。

  於是她在臨走前問了胡光墉——你為何不愛我,我聰明伶俐、美麗多情、溫柔婉約,卻又能幹得體,你為何不愛我?

  因為你不是阿四。

  「他就是這樣告訴我的,而後是他輕若曉風的一歎。」只是一歎啊!卻歎去了一個女人的一生。

第十八章 天下寂寞(2)  

  深呼吸,那時的感傷重回艷靈的心頭,她已經忘記的情愫再一次地揪緊了她的心脈。

  「我至今仍記得,悠然的晨曦印在他的臉上,我赫然發現了他的蒼老。彷彿一瞬間,在他說出那句話的同時,歲月就爬上了他的額頭。人前風光無限的胡東家被打回了原形,他的失落、痛苦、掙扎、卑微全部清晰可見。

  「也就是那時候,我明白了,無論我怎麼努力,即便我比阿四更懂得紅酒,即便我比阿四更能幹會做生意,即便我比阿四更能幫到他胡光墉,即便我比阿四更美麗可人……

  「即便有一千一萬個『即便』,單就這就一條,我就敗給了阿四——我不是阿四,無論我怎麼努力,如何爭取,我都不可能成為阿四,於是我所有的努力都成了徒勞,我也隨著胡光墉的那一聲輕歎變回了『艷靈』。」

  一杯紅酒一次全都倒進了嘴裡,艷靈深嚥下酒,眼卻隨著那琥珀色的液體紅了、醉了、氤氳了。

  「從前學喝紅酒的時候,討厭死了這種酒,離開胡府以後我倒是喜歡上了這種滋味——初喝的時候只覺得酸酸澀澀,不像酒,不似水,有股說不出的別樣滋味。喝過片刻,酒勁上了心,頭開始覺得暈,漸漸週身癱軟無力,這才明白醉了,想要清醒卻已遲——這感覺……像不像愛上一個人的滋味?」

  一瞬間,阿四驚覺艷靈竟與她有著對紅酒、對愛完全相同的品位。

  若不是愛上同一個男人,若是在屬於四小姐的二十一世紀,她們……或許會成為交心的朋友吧!

  「你恨他嗎?」

  這是今夜阿四難得的開口,很多時候傾聽其實比開口說話更難。而艷靈來此,恐怕正是為了尋找一個適合傾聽的對象。

  她恨胡光墉嗎?艷靈也在問自己,有些感覺說不清,愛與恨也永遠不是一個字的差別。

  推回酒杯,艷靈起身走至門前,「我該走了。」

  「你回哪裡?安徽巡撫何大人進京了?」她怎麼沒聽說?

  艷靈搖搖頭,臉上竟是無奈,「太平軍打到安徽,大亂之中,這位何大人棄家逃走,何家人全都散了——一個連家都不要的男人,我還能跟著他嗎?」

  「那你現在……」

  「一個女人也能過得很好,你便是最好的例證,對嗎?」艷靈笑望著阿四,臨了說道:「去看看胡光墉吧!他的內心……遠比表面看上去寂寞。」

  寂寞嗎?

  這世上有多少寂寞的人啊!

  夜已深,阿四卻獨自在天井裡對著月亮發呆。那瓶起開的紅酒就放在她的身後,離開杭州城這些年,自開啟它之後這些年,她從不曾碰過它。

  如今,它卻引得她陷入沉思,就連宏親王走進來,她也渾然不知。

  他站在院門外,遠遠地望著坐在石階上的女子。

  她美嗎?

  是的,可在他所見過的女子中她不是絕美的。

  她聰明嗎?

  是的,可她絕沒有慈禧太后聰明。

  她賢德嗎?

  或許吧!可她絕沒有府裡那什麼事都只知以他的喜好為取向的福晉賢德。

  他為什麼會愛上這樣一個女子?為什麼會愛上一個心裡至今仍裝著其他男人的女子?

  他迅速地搖了搖頭,甩掉腦子裡這些讓他難堪的想法。上前幾步,他停在她的面前,「阿四,你怎麼沒有去酒鋪?他們說你跟個女人到後面來了,我還以為誰來找你麻煩呢!」

  「放心,不是愛慕你的女子。」阿四看都不看他,順嘴答道:「是胡順官從前的女人,她來告訴我一些話。」

  宏親王的心咯噔一聲,如墜谷底,「她……她……她跟你說了些什麼?」

  「一些、秘密。」

  宏親王的心又是一沉,他害怕的那一天終於來了嗎?

  有些事與其被人說長道短,倒不如他自行說了,愛新覺羅·奕陽容不得丟了宏親王的臉面,「阿四,其實有些事我一直沒告訴你。」

  她看著他,涼如月光。

  在她冰冷的目光中,宏親王的胸口跟著一片冰冷。眼一閉,他豁出去了,「當年,我與胡順官曾有過一個約定——他若不冷落你,不收小妾,我便不救你——我拿了你的性命要挾他。」

  在京城這幾年,他都未能得到阿四的心。心底裡,宏親王一直覺得那是老天爺對自己的懲罰。愛一個人,不可能拿她的性命開玩笑,老天爺在懲罰他不夠愛她。

  「阿四,其實我……」

  「我知道。」她默默一語,未曾抬頭,未曾驚訝。

  「呃?」

  「我早就知道你跟胡順官之間一定有過什麼約定,所以他才會在我初醒來時,迅速收了艷靈等十二位小妾。」

  病中她分明感受到他的愛意,醒來後卻面對他的左擁右抱。這當中若不曾發生變故才怪呢!她又不傻,如何猜不出來。

  宏親王早該料到,以阿四的聰慧根本不可能無所察覺,虧他還內疚了這麼久,每日擔心得要死,生怕她知道真相後再不肯見他,「那你對胡順官還……」

  「我跟你回京城,不再見這個人,不是因為他收了妾,而是因為他的自卑。」

  她長長一歎,好多話擱在心頭時日太久,久得每每她想提及卻不知該從何說起。

  「他之所以會跟你有這樣的約定,一方面是為了救我,另一方面——他覺得唯有像你這樣的天皇貴冑方能配得上我。我欣賞他的草根精神,可我討厭他的出身所帶來的自卑。他總覺得自己配不上我,不配愛我。所以才做下那樣的約定,順著你的意思把我從他的身旁推開。

  「即便你沒有拿我的生死相逼,總有一天他還是會想辦法把我推給別的男人。我討厭他的自卑,討厭他對我的不信任。與其他出手,不如我主動與他道別,跟你回京城。我不想眼睜睜地看著他變成我討厭的懦弱男人。」

  他的自卑,她懂;宏親王的自私,她也懂;可這兩個男人卻全都不懂她的心。

  月光曬出了她的心事,那些從前連她自己都不曾發掘的心事。

  「我從前愛過一個男人——那是在認識胡順官,認識你之前的事。」發生在百年後的二十一世紀的事,「那時我還年輕,很認真地愛著那個人,然後是失望。我不知道他有沒有愛過我,我只知道他讓我害怕去愛——言有意說我不懂得怎麼表示情感,自那人之後,即便我想表達愛意,也盡可能地不流露真情。」

  一步步,踩著青苔走下石階,阿四隨月色徜徉。

  「奕陽,你知道嗎?上天的公平幾近殘忍。美到撞懷激烈的事物往往如此短命,比如焰火,比如櫻花,比如紅顏,比如……愛情。」

  幾年的守護,宏親王終於換來了她的一聲「奕陽」。他赫然明白了,很早以前阿四就知道他愛情中的自私、欺騙和掠奪。

  遂這幾年,無論他付出多少,愛她多少,她始終尊稱他一聲「宏親王」。直到他說出了與胡順官之間那個男人之約,她的心才為他敞開。

  從一開始他就錯了,愛不是兩個男人之間的戰爭,而是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之間的全心付出。

  他懂得太遲了,太遲太遲了。

  她的寂寞,在這樣的月夜全都寫在了她那張蒼白如霜的臉上。原來,她已寂寞了好久好久。

  「阿四,你還記得曾經跟我說過的話嗎?你說你從前以為愛,便是有個男人肯好好地陪著你過日子,現在歲數大了,漸漸發現……愛,真的是兩個人守在一塊好好地過日子——你還記得這話嗎?」

  她輕輕頷首,那時候有塊草根讓她重新拾起對愛的信心,她曾以為已然找到那個和她守在一塊好好過日子的男人。

  可草根讓她失望了,為了他的紅頂子,為了他通天下的財富,為了權力與財富所能帶來的自信,他放棄了她。

  她再度對愛情失去了信心,餘下的歲月注定唯有她孤單一人。

  奕陽走到她的身後,忽然牽住了她的雙手。愛了她好幾年,他不曾做過任何逾越男女之別的事。

  只此一次,也是最後一回。

  「阿四,你知道嗎?現在的我不想娶你進王府,不想把你變成適合我的女子,甚至不想你是否崇敬我,愛我。我只想對你好,只希望看到你開開心心地活在我的身邊,即便是送你去見另一個男人,只要你高興,我便高興了。你若笑了,在這子夜濃黑之下,我的天地都亮了。」

  未喝一滴酒,他的笑卻已然醉倒。

  「我想,我是真的愛上了你,阿四。」

  「那就幫我做件事吧!」她抬起朗月明眸,深深地望向他。

  只要是她的要求,愛新覺羅·奕陽全都無條件做到。更何況,這或許是他能為她做的最後一件事了——他有預感,他就快永遠地失去她了。

  「說吧!」

  「我要你——殺了胡光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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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0-9-22 11:50:04

第十九章 置之死地(1)  

  正當京城都在議論胡光墉此次進京,風光無限。萬沒料到幾日的工夫竟然獲罪,而這讓胡光墉獲罪的人不是旁人,正是幾年都不曾理過朝政的宏親王奕陽。

  據說宏親王彈劾紅頂商人胡光墉的折子上說其藉著朝廷用於打仗的協餉充實自己錢莊的銀根,為官又為商,頂著紅頂子為自己的生意打通關節,佔盡便宜云云。

  那折子上的話雖不重,但一條條、一樁樁、一件件累加起來對胡光墉可就極為不利了。

  更何況這折子出自與當今太后交情頗深的宏親王之手,外頭的人都猜測宏親王怕是受了太后的密令,要對樹大招風的胡光墉下手。

  一時之間,有那趨炎附勢之輩藉著這股風也來推胡光墉這堵厚牆,參他的折子如雪片般飛進軍機處。

  市井之間受此傳聞,以為阜康將倒,紛紛跑去兌出銀子。胡光墉與阜康大掌櫃言有意受朝廷之令,暫留京城不允去他處。各地的銀號受此風潮影響,又無東家或大掌櫃出面解決,局面竟有些難以維持。

  這日,言有意正與胡順官坐在房內商談解決之道。

  「東家,此事既然由宏親王而起,咱們不如……不如去找一個人幫忙說情吧!」

  他剛開口,胡順官就斷然拒絕,不用說他也知道言有意口中的那個人是誰,「我即便傾家蕩產,再度變成一塊草根,也不會去找阿四求宏親王放我一馬的。」

  這會子那點男人的尊嚴能管個屁用?言有意當場頂撞:「東家,你不在乎錢財,你也想想阜康的那些掌櫃、夥計們啊!他們要養家餬口,如今時局動盪,這一下子少了飯碗,你讓他們拿什麼養活爹娘老子、妻子兒女啊?」

  他承認言有意說得不差,可要他為此事去求宏親王……那他這些年的努力,辛苦營造出的「胡光墉形象」不全都白費了嘛!他何苦要建氣勢如虹的胡府大院?他孤身一人住得了那麼大的院落嗎?

  「不去!死也不去!」

  他犟,言有意也不是吃軟飯的。

  「你不去,我去。你愛面子,我不要臉——行了吧?」

  他從今到古,一直就是為了混口好飯吃油鹽不進的癩子,臉面這玩意,有錢的時候不妨擺擺,沒錢的時候抓著它也不能當飯吃。

  也不理會東家的反應,言有意掉轉頭衝了出去。巴在門邊偷聽良久的酣丫頭認識言有意這麼些年以來頭一回覺得他實在太太太太……太有男子氣概了。

  對他的好感又增進一分分!

  只是一分分哦!

  她在心中不斷地提醒著自己。

  阿四酒鋪白天根本不開門迎客,言有意也不知還有沒有其他的門能通到她住的院落。唯有一個勁地敲門砸門捶門,他鬧了半天,沒見著阿四,倒把京城裡巡街的衙役給鬧來了。

  「小子,你知道這是什麼地方嗎?這是阿四酒鋪,平日裡多少達官顯貴夜夜必來的場所,你敢在這裡鬧事,你不想活了?」

  這邊鎖了,那邊就要拉回衙門。

  偏巧阿四酒鋪打開一道小門,探出一個梳著兩個包子頭的小丫鬟的腦袋,小小聲地對那兩個衙役嘀咕了幾句。衙役立刻打開了鎖,二話不說便走了。

  小丫鬟沖言有意招招手,讓他跟著來。他照著一路向裡,穿過天井,看見阿四正在為紅酒擦身。

  「你倒是真有這份閒情雅致啊!」這都什麼時候了,她旁的不幹,專在這裡給她收藏的成堆紅酒擦灰,以她這分精細的程度,這得擦到猴年馬月?

  「雖剛入冬,但京城的雪向來飄得早,雪落下,隨後便是冰天雪地。我想趁著天寒地凍前,將這些紅酒拾掇拾掇,放回地窖中去。」

  每年,春暖花開時,她會將這麼些紅酒從地窖裡抬出來,請注意!丫鬟們全都是小心翼翼一瓶瓶地將紅酒「抬」出地窖,放到偏廳陰暗的角落裡晾著。阿四小姐說,這是要讓那些紅酒呼吸到新一年的空氣。

  等到初夏,天微微熱起來,丫鬟們再遵照小姐的吩咐將紅酒抬回地窖裡涼著。阿四小姐說,這是要讓那些紅酒過個愜意的涼夏。

  轉眼紅了秋日,紅酒是要再抬回偏廳擱著的。阿四小姐說,紅酒也要過個爽朗的素秋。

  如今雪將落下,阿四小姐說,她的寶貝紅酒要回地窖裡暖和暖和了,畢竟這京城的冬日藏著肅殺的寒意。紅酒敵不過,她亦抗不過。

  在一旁給阿四打下手的小丫鬟唧唧咕咕、嘮嘮叨叨地說著小姐伺候紅酒的仔細與認真。言有意聽著不覺得她在伺候紅酒,倒像是照顧自己的親閨女。

  唯有放在廳堂正中央那瓶早已開啟的紅酒,不動不挪,不論寒暑春秋,日日放在那裡,彷彿已成了一種固定的擺設。

  從他進門到現在,阿四未請他入內堂坐,他便站在天井裡,遠遠地瞪著她,什麼也不說,只是這樣張著漆黑的眸瞪著她。

  她明知他此行的目的,卻就是不開口不主動提及。她到底在打什麼主意?當真放著胡順官不管了?她狠得下這條心?

  不管阿四是否狠得下這條心,言有意是橫下一條心,他就站在天井裡,直到阿四請他進去為止。

  如阿四所料,京城的雪在這初冬時節便洋洋灑灑地飄落人間。與江南落地便融成水的雨雪不同,這雪落了地便踏踏實實地在那兒待下了,很快沒過鞋沿,凍得腳生疼。

  言有意不動不搖,穩如泰山地杵在天井裡。明明凍得眼淚、鼻涕一把抓,他也毫不理會,任自己的形象在風雪中被摧毀。

  不能毀的是胡順官,是阜康。

  也不知站了幾個時辰,只見阿四從放置紅酒的架子上一步步爬了下來。十幾個丫鬟穿梭著將那些紅酒一瓶瓶抬走,眼見著她們忙得熱火朝天,這雪也飄得翻轉飛舞。阿四終於站到了他的身旁,卻未正眼看他。

  「你來為胡光墉求情?」

  「不。」言有意大聲說道,「我來為胡順官,為阜康,為我自己求情。」

  她靜等著他的解釋。

  「在外人眼中,他是胡光墉,可在我眼中,他依舊是當年那個對我有一飯之恩的胡順官。我言有意薄情寡義,凡事只認個『錢』字。若我這輩子只講一次義氣,那就這次吧!

  「我不能眼睜睜看著胡順官倒台,那意味著我辛苦經營了幾年的阜康將一敗塗地,很多存錢進阜康的小老百姓會遭殃,還有阜康遍佈全國二十多個分號的上千個夥計——如今兵荒馬亂,想找個活實在太難,如果阜康倒了,夥計們沒飯吃,他們的家人也要跟著遭殃。宏親王這一紙折子殺得不是胡順官一個人,是成千上萬的人。」

  阿四朗朗一笑,抬起手來,雪落在手心很快便暖成了水。她握緊手心,水擠出了縫隙間,滴在言有意的腳邊,「你從前可不是如此有情有義,你絕不會如此忠於老闆,更不會如此為公司著想。否則當初在集團,我起碼得讓你做上人力資源部經理的位置,或許還會升你為執行總裁助理呢!」

  「你認為我在說謊,我此舉別有所圖?」

  「你說呢?」阿四好笑地偏頭望向他。

  「我能證明他說的都是實話。」

  「……」

  在酣然等了他良久的酣丫頭,終於按捺不住跑來阿四酒鋪尋找言有意。如她所料,阿四果然將他難在了堂外。酣丫頭本不想露面,靜悄悄地等著他們解決這場紛爭。

  到底還是忍耐不了,站出來幫他說句話。

  「這幾年他寫給我的書信裡,字裡行間都流露出對阜康,對胡順官,對手下人的感情。若說他騙了我一次、兩次、三次,他不可能這幾年寫信都在騙我——阿四,這幾年他真的用心在做事做人,不單單是為錢。」

  酣丫頭一番話是對言有意最好的嘉獎,回望著身後著桃紅小襖的媚影,他這幾年的努力只為得她這一句肯定。

  他做到了,他終究讓她看到了自己的真心。

  「你……你認真看了我寫給你的那些信?」言有意望著她連話都說不周全,他從未如此緊張過。

  自打離開漕幫後,酣丫頭不再穿男裝,總是換上最艷麗的衣裳裝扮自己,彷彿要補回那些年故作男兒扮的委屈。

  她漂亮了許多,不再是俏生生的小丫頭,她是讓男人迷醉的……妖精。

  「你不是不跟我說話,總是躲著我的嘛!」她噘起的嘴更顯唇上一分艷。

  「是你不想見我吧!這幾年,你未曾給我回過一封信。」提起這事,言有意心還揉著痛呢!最初他寄出信,還盼著她回。一次次的失望換來一回回的絕望,後來他再不曾盼過她回信。

  他以為這輩子,她都不會再理睬他。

  「你……為何不給我回信?」

  這幾年,哪怕是給他一點點的希翼也是好的,她全都收了回去,半點不曾留給他。

  酣丫頭直言:「因我知道你給我寫信,不是因為忽然發現自己愛上了我,而是因為我的身份所能帶來的財富和權力。」少女的夢幻從她的身上褪去,面對愛情,她有更多的理智,成長總是如此令人喪氣。

  她的話,他竟無從辯駁。

  該埋怨她殘忍,還是恨自己曾經的無情。

  他曾經誰也不愛,只愛錢,什麼也不想,只想獲得權力。

  阿四曾罵他沒骨頭,整天只知道跟著胡順官後頭做發財夢。

  他理直氣壯地回說:「如果你小小年紀就失了父親,母親跟人跑了,遊走於親戚家中受盡白眼,你會做夢都想出人頭地,且不惜任何手段。要不然做你秘書時,誰能忍受你時不時便暴出老拳?」

  這幾年跟著胡順官,他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一切。權力、金錢,還有……尊嚴。可他也失去了一切,愛情、幸福和滿足。

  「我承認,一開始的時候我是有點心計的,想著用書信的方式打動你。」

  那時候給她寫信是他最頭痛的事,根本不會寫繁體字,他得拿著孩童的《三字經》,對著上面的字將自己會的簡體字轉換成繁體,像畫畫一般畫在紙上。他初使毛筆,總是拿捏不住吸墨的多少,常常好不容易寫成一封信,一滴墨墜上去便前功盡棄了。

  他為此不知在夜裡發狂過幾回。

  「可後來我寫著寫著,給你寫信竟成了一種習慣。我把你當作我最親近的人,有什麼話,有什麼心思或是煩惱,我願說給你聽,只願說給你一人聽。」

  面對他的表白,她什麼也沒說,只是一遍遍地重複著:「我知道……我知道……」

  他所有的真心全都包在了毛筆中寫在了信裡,幾年的時間足夠讓她看懂他的真心,還有他的轉變。

  阿四曾說在愛上言有意這樣的男人之前,要確定他能為你放棄他的野心。也許時至今日,他依然有著他的野心,只是野心之上凌駕了真情。

  為她,他成了真漢子!

  這二人沉醉在彼此的眼神中,正膩味著呢!

第十九章 置之死地(2)  

  一隻纖細的手忽然插進兩個人交織成團的眼神中——

  「你們要膩味回『酣然』,別站在我院子裡,我還得著人掃雪呢!」這冰天雪地的,要是摔了她的人或者她的酒,可心疼壞了她。

  走?言有意不能走!

  「胡順官的事全都繫在宏親王一人身上,如今唯有你去與宏親王說,方才能救他,救整個阜康的性命。」

  阿四回眸對望著他,半晌涼涼地丟出一句:「正是我讓奕陽給朝廷上折子,徹查紅頂商人胡光墉,我又怎麼可能再讓奕陽去為他胡光墉求情呢?」

  「……」

  言有意與酣丫頭頓時傻了眼——真相怎麼會是這樣?

  片刻的靜默後,酣丫頭首先爆發了。

  「阿四,就算你再恨胡順官,你也不能拉阜康那麼多人跟著陪葬啊!你忍心嗎?再說了,你不是都搞清楚了嘛!當年胡順官送你離開杭州城,完全是為了你好,他並沒有在你生死關頭左擁右抱,也沒有做什麼對不起你的事……不對不對,你們倆也沒真的你愛我、我愛你,說不上誰對得起誰,可……那你為什麼……」

  她亂七八糟說了一大通,臨了只得出一個結論:「我也不知道我在說些什麼,總之你幹嗎非要跟阜康錢莊,跟胡順官過不去呢?」

  「不是我要跟胡順官過不去,是朝廷裡正得慈禧太后寵的李鴻章李大人要跟胡順官過不去。」

  看把這兩個人急的,阿四決計不再隱瞞,索性透點風聲給他們。

  「言有意,你多少應該有點歷史常識,我問你,清末歷史上是李鴻章更有名,還是左宗棠更得勢?」

  「李鴻章。」至少這個名字出現在電視、電影裡的次數更多——言有意依稀記得清末慈禧太后還挺寵著這位李大人的。

  好歹他還有點歷史常識,接下來的話阿四便好說了。

  「如今李鴻章要排擠左宗棠,必然要先鋤掉胡光墉。中法開戰在即,左宗棠急需軍火支援,幾次要胡光墉幫忙籌辦。你應當瞭解胡光墉的個性,對於他結交的朋友,他會豁出性命相助。我猜測,他會挪阜康的錢幫左宗棠購買軍火,支援清軍。然後再拿各省的協餉補這個窟窿。你猜協餉在朝廷裡由誰管著呢?」

  「李鴻章?」

  「不錯,正是這位與左宗棠分庭抗禮的李鴻章。」

  阿四在雪地裡踩過來踱過去,卻只留下兩行腳印。雪下得大了,很快雪地無痕,她再走一遍,在這蒼茫茫的大地上重新留下屬於她的痕跡。

  「若我是李鴻章,想要鋤掉胡光墉,排擠左宗棠。最簡單的辦法就是扣著協餉暫不發,然後向外頭髮布消息,說阜康銀根吃緊。這樣擠兌再所難免,只怕到時無人能救阜康。

  「阜康一旦受困,左宗棠便沒辦法籌集到軍火、軍餉,他靠什麼打仗?仗打不贏,他在慈禧老佛爺那裡就站不住腳,他左宗棠在朝廷的勢力很快就會瓦解。李鴻章的目的便達成了,而這一切全得從解決胡光墉開始,我說的——可對?」

  言有意心頭一緊,萬沒想到阿四竟把朝廷時局看得如此清楚。莫非在歷史上,紅極一時的紅頂商人胡雪巖就是這樣敗落的?

  他望向阿四,她已知他心內所想,默然地點了點頭,承認他的猜測沒錯。

  「到時候,死的不僅僅是他,也不僅僅是阜康,怕是所有與胡光墉有牽扯的官界商界都會受到波動,還有那些靠著胡光墉吃飯的桑農、田農、漁民……」

  仰頭望天,天降大雪,可是為了澄清這片渾濁的大地?

  「他……他胡順官在官場陷的太深,成為左、李兩派權力鬥爭的犧牲品已無法避免。如果此時我不為他想辦法脫開,日後他必成為官場鬥爭的陪葬!」

  言有意望著她單薄的背影,雪早已覆上她的身,她身著白皮襖,肩負瑞雪,早已與這片天地融為一體。

  她不愛胡順官嗎?

  怕是愛慘了吧!

  愛得想扭轉乾坤,愛得連歷史都想翻轉。

  當全國的官場、商界都在等著看胡光墉如何向朝廷辯解、開脫之時,慈禧老佛爺親自下了旨——

  查胡光墉以權謀私,借官場之便,為阜康錢莊謀利。現,奪胡光墉頂戴花翎,收黃馬褂,革職交由宏親王親自查辦。

  來給胡光墉宣旨的人正是宏親王。

  胡光墉跪著接了聖旨,起身的時候正對上宏親王探究的眼神——為什麼這樣望著他?他們這兩個男人之間,從頭到尾都是宏親王贏了,即便他胡順官變成了胡光墉,到後來依舊是被打回了原形,變回了草根。

  他輸了,輸得一敗塗地。

  可為什麼宏親王竟用艷羨的目光瞧著他?

  胡光墉不解地望回去,「宏親王……」

  「你到底有什麼值得阿四愛的?你甚至連愛她的勇氣都沒有,為什麼她卻處處為你著想?」

  宏親王托著腮冷眼看著他——人總有煩心事,平常人有,他宏親王有,連太后老佛爺都有,可最近他的煩心事似乎特別的多。

  阿四的事除外,家中那個滿朝傳誦的賢德福晉竟也給他添起了亂子。

  好端端地遞了紙休書給他,指明要他休了自己這個無德無能的福晉,自稱她犯了七出之一——無所出。

  這是個不錯的理由,他連挽留她的借口都找不著。娶她進門數年,他們的確無所出。照理說她是犯了七出之罪,可就這樣休了她?

  怎麼可能?!

  他再上哪兒找如此賢德的福晉?

  「宏親王……宏親王……」

  胡光墉連呼了幾聲,方才喚回明顯閃了神的宏親王。尷尬地抹了抹嘴角,宏親王抬眼掃過他,「最近本親王事務繁忙,沒空理你的案子,聰明的話就把你手上的銀錢攏攏,湊個幾百上千萬兩銀子贖你的罪過,太后仁慈,必能饒你不死。若你一意孤行,惹惱了太后事小,耽誤了本親王的大事也就罷了,辜負了阿四一片心意,可就不好了。」

  「這事是阿四……」

  胡光墉用質問的眼神望向宏親王,人家親王才懶得搭理他呢!「有什麼事,你自行去阿四酒鋪問她好了。銀子盡快交上來,別煩本親王去催你。屆時可就不僅是你臉上無光了,若因此丟了性命,便白費了阿四的全盤計劃。」

  說好了什麼都不告訴他的,他怎麼又說漏了嘴。宏親王恨得立即起身便走,胡光墉的死活他懶得管,跟他那位不知吃錯了什麼藥的福晉談談心倒是正事。

  中法開戰在即,慈禧太后等著胡光墉這筆銀子跟法國人打仗呢!無論是宮裡,還是軍務,全都需要銀子,胡光墉這千萬兩銀子當能應付一陣。

  再一次地,宏親王討了太后老佛爺的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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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0-9-22 11:51:08

第二十章 歷史(1)  

  然宏親王萬萬想不到,他急匆匆地趕回親王府,卻遍尋不見他那位賢德的福晉。

  自娶她進門這幾年來,還是頭一回他進府,福晉未上前迎他。心裡有股勁提不起來,窩在那裡惹得他的胸口悶悶的。

  他滿府裡嚷著,整個親王府的人都被他嚇壞了,翻天覆地地尋找著福晉,就差掘地三尺了。

  結果福晉平時所穿的衣裳,所戴的飾物,所用的東西全都端放在房裡,唯人不見了,單留下那紙薄薄的休書——她簽了名,按下了手印,端端正正地擱在他的書桌上頭。像是怕被風吹了,她還特意用鎮紙壓在那裡,生怕他看不見似的放在了正中間。

  鮮紅的手印刺著愛新覺羅·奕陽的眼,在阿四那裡受到傷害的自尊在自家福晉跟前挨了第二刀,血淋淋的讓他痛到沒了感覺。

  這年頭女人們要集體造反是怎麼著?怎麼一個個全都跟他過不去啊?

  親王府裡大大小小的管事全部集合,但凡伺候過福晉的宮女個個出列,家裡的妾、填房的女人齊上前,宏親王挨個地問,挨個地審,誰都休想脫個乾淨。

  誰給了福晉氣受,誰在福晉跟前嚼舌根,誰平日裡敢跟福晉唱反調……

  宏親王幾日之內將自己幾年都沒理會過的有關福晉的一切事由瞭解個透徹,總結起來福晉的下落沒問到,許多從前他不曾留意的小事逐一浮上眼前。

  原來他這位賢德的福晉不僅溫良恭儉讓,還有一顆深愛著他卻從不肯顯露的心啊!他還以為她只會做好自己的本分,當好她的福晉。不曾想,她竟有許多他不知道的個性。

  荷葉連連,滿眼綠野,開出的花是紅的,結出的子是白的。

  她一如滿塘的荷葉,將所有的色彩都藏在這片綠裡。只是到如今,被這白雪所覆,連那點綠他也見不著了。

  這女人,到底跑哪裡去了?

  「所有人給本王去找,現在就去。就是把這大清國給本王翻過來,也要把人找出來。」

  一干護衛、管事、太監、宮女全都亂了起來,恍惚間人頭攢動,卻聽宏親王又一聲喊:「不准對外頭洩了消息,若讓外邊的人知道宏親王的福晉不見了,本王有本事讓你們全都消失不見。」

  他說得出,便做得到。

  正當宏親王府被失蹤的福晉鬧得人仰馬翻之時,阿四酒鋪卻如常打開門,準備迎客做生意。打開門的剎那,小丫鬟嚇了一大跳,怎麼有個「雪人」堆在門口?

  「您這是……」

  「我找你們老闆。」撣了撣肩頭的雪,她站得太久,腳都麻了。半蹲著身子,握起的拳頭捶了捶腿,她抬起身子依舊是尊貴得不可侵犯。

  來找老闆的人多了去了,老闆是何等人物,哪是隨便什麼人想見便能見上的。小丫鬟怔怔地望著她,到底敗在她不怒自威的神采下,「不知客人您怎麼稱呼?我好去稟報。」

  「我叫容心,是從宏親王府裡出來的——你這樣告訴你們老闆,她便會來見我了。」

  不等招呼,她逕自走進酒鋪,挑了個靠窗的位置坐了下來。早有酒鋪裡的夥計倒了酒送上來,「這是迎門酒,每位進門的客人,老闆都讓我們奉上這樣的酒——不要錢的,客人您品品。」

  容心低頭一看,是那熟悉的琥珀色。她手指向前,將迎門酒推到最遠的桌邊,「我不慣喝這樣的酒,拿走吧!」

  不要錢的酒也不喝,這客人倒還真怪,夥計笑著去了酒,忙自己的去了。

  她抬眼望著窗外,雪已積了多時,厚如棉被,卻無法給人溫暖。只是望著那雪,人心便陡然寒了幾分。

  她隨手攏了攏袖口,為自己找回一絲的溫暖。

  自這以後,所有的溫暖唯有她自己給自己……這想法讓她輕捻嘴角,早在她被抬進王府大門的那一刻起,她便學會了溫暖自己。

  即便再冷的天,她也只有一個人窩在陰沉的角落裡辛苦尋覓著一點點的暖意。好像從很久以前開始,她就一直是一個人。

  今後,她也將繼續一個人活著,不為任何人,只為自己一個人活著。

  她靜靜地看著窗外,連身後站了人也渾然不知……

  阿四見著來人,不禁撇起嘴來。

  這幾日可真是怪了,從前幾年也難得見上一面的人,或是以為今生都不會再見的人,竟忽然間全都冒了出來。

  輕咳了聲,她提醒正陷入沉思的容心——她來了,如她所願來見她了。

  窗邊的容心轉過頭見到那張只有一面之緣,卻刻在她心口年年歲歲的臉,頓時一怔。不自覺地站起身道了萬福,依照禮數垂下的頭正好掩飾她臉上所有的怯懦。

  可阿四卻分明從她臉上看到了怯懦——她怕見到她,如見鬼一般。

  這份怯懦來得古怪,阿四卻能瞭解。誰讓她的丈夫是夜夜總往阿四酒鋪跑的宏親王呢!

  「宏福晉,我們好久不見了。」

  她竟然記得她?!容心又是一怔,他們只有過一面之緣,幾年前在宏親王府,不!那時候,他還只是王爺,未加封親王。僅此一面,至今她仍記得她?

  「阿四小姐真是好記性。」

  阿四笑嘻嘻地搖了搖頭,「哪裡是我好記性,是福晉氣度不凡。」桌上不見迎門酒,阿四心知她必是不喜紅酒的,立刻差人換了茶來,「要熱熱的普洱。」

  茶上來了,依舊是如紅酒般濃重的琥珀色,氣味卻不是酒的醉人。容心淺嘗了一口,初品時有點澀,再回味又有些醇厚,「普洱我倒喝過,可今日喝似有些不同。」

  「我這普洱是放到酒窖裡同紅酒一起藏著的,它和紅酒共呼吸,早已我中有你,你中有我,自與一般普洱不同。」普洱茶被稱為茶中的紅酒,在百年後的二十一世紀是具有收藏價值的茶呢!

  「阿四小姐果然見識非同凡響。」

  「宏福晉才真是不簡單呢!形容相貌、氣質風度非尋常女子可比。」這話倒是阿四的肺腑之言。

  那一年在宏王府見著她的時候,她始終垂首聽著宏王爺的吩咐,從前到後無一個「不」字,不管宏王爺說什麼,哪怕是立時三刻把妓院搬回家來,她也全數諾諾。

  光這分心境,就不是普通女人做得到的。

  迎著阿四讚賞的眸光,容心展開進門後的第一縷笑容,「那阿四小姐覺得,以我這樣的能耐可否在你酒鋪找份活做?」

  「宏福晉,您這是跟我開玩笑呢!您堂堂宏親王的福晉,怎麼能在我這小酒鋪裡幹活受累?」阿四又是一陣笑,這回笑得可夠假的。只因她心裡明白,像容心這樣的女人,大概一輩子都不知道開玩笑是怎麼回事。

  她們活得極認真,一言一行、一舉一動、一字一句不止是認真而已,已成了謹慎。話一出,落地便有聲,容不得半點虛假,更別說是玩笑了。

  果不其然,容心拿出了她所有的認真向阿四宣告——

  「我是真的想在你這兒謀一份差使,我一個女人家,想找份活養活自己實在不易。阿四小姐也是女子,必然能體會個中辛酸。日後還要多多仰仗您、麻煩您。」

  「宏福晉……」

  「別再稱呼我『福晉』了。」她捻眉淺笑,一面朝後堂走去,「我已遭休棄,不再是什麼福晉,倒是個地道的棄婦。」

  休妻?這事倒不像愛新覺羅·奕陽行事的風格。她追在她的身後,大失風度地嚷著:「休妻這事是可以商量的,你再跟宏親王說說,他定會回心轉意。」

  「不用,是我將自己給休出宏親王府的——我犯了『七出』中的『無後』,自當懂禮數,自行休棄。」

  容心笑吟吟地站在天井裡,低頭有雪,仰首有天。此處雖小,卻讓她豁然開朗。

  「今後,有什麼不懂的,還煩請阿四小姐多多教導容心。」

  阿四心情陡跌,她望著容心踏著雪地輕快的背影,忽然開始懷疑自己的記憶是不是錯了。眼前的容心是跟她有過一面之緣的宏親王福晉嗎?

  還有個重要的問題在等著她解決——宏親王知道他的福晉離開親王府,跑到她阿四酒鋪來做女工嗎?

  還有個更重要的問題擺在後頭——她到底該不該告訴宏親王,你老婆跑我這兒湊熱鬧來了?

  福晉離家出走,這是多大的事,簡直是可以留載史冊的逸聞啊!阿四怎敢隨便處置,還是找正主兒商議為妙。

  才出了房,丫鬟便急急地跑了來,說有人送紅酒請阿四小姐品嚐。

  這京城裡人人都知阿四酒鋪的女店家喜歡紅酒,時不時便有人送紅酒給她,有的是想借她巴結上宏親王,有的是與她有著相同的喜好,同是愛酒之人。

  這瓶酒……

  阿四低頭望去,熟悉的琉璃瓶,熟悉的年份,熟悉的紅酒。這一模一樣的酒,她也有一瓶。她離開杭州城時,有個男人藉著另一個女人的手送給她的。她帶走了那瓶紅酒,也順道帶走了跟那個男人有關的一切感情。

  她開了那瓶酒,卻一直不曾喝過,放在廳堂的正中央任它自生自滅。

  她以為不會再跟那男人有絲毫的牽扯,她也以為自己會永遠放下那段無始無終的感情。

  怎料……

  一模一樣的酒再次送到了她的面前,在她找宏親王奪去了他大半家產,甚至差點要了他的命的時候。

  他們這兩個人之間的關係看起來還真是怪異呢!

  一手提著紅酒,一手提著裙裾。撇下眾人,獨自向後門而去,她有種莫名的感覺,那個送酒來的人定還在後院門外靜默沉思。

  女人的感覺總是很神奇,蕭瑟的身影籠罩在枯樹下,看他腳邊的雪……怕是站了好幾個時辰了。

  站了幾個時辰才有勇氣托人送酒給她,他的膽子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小?

  「酒是你送的?」

  她揚起的聲音不經意間送抵他的耳膜,他一驚,回頭見是她,牽起的嘴角卻怎麼也笑不出來。

  「好久不見。」

  是啊,好久不見。

  幾年的光景就從他們的腳邊順溜了過去,雪融化了還留有痕跡,時間走了,卻再找不到影子。

  穿越時空之前,她還在做四小姐的時候,聽過一闕詞:

  塵緣如夢,幾番起伏總不平,到如今都成煙雲。

  情也成空,愛也成空,宛如揮手袖底風。

  幽幽一縷香,沉落深深舊夢中。

  她不喜古文,不擅詩詞,卻獨獨對這闕詞過耳不忘。

  這詞像是特地為他們倆而寫,穿越了百年的時光送到她的面前,只為邀她來到這百年以前的大清王朝,只為請她見一見這個從草根到紅頂,又再度變回草根的男人。

  他們……是前世今生注定要相遇的,即使百年的時光也無法阻擋他們的聚首。

  塵緣如夢,他們的夢何時醒了?

  「坐。」

  阿四揚手請他坐上暖榻,「這京城的冬天不比江南,你怕是不慣吧!這上邊暖和,倒還可坐坐。」

  她歪著身子坐在他的旁邊,中間隔著一張小几,上面擺著小半瓶紅酒,跟他今日送她的那瓶——一模一樣,卻只剩了小半瓶。

  兩隻琉璃杯,她慣用的那種,各倒了一杯紅酒,那小半瓶便就此空了。

  「胡……」她一開口,反倒沒了下文,「我該如何稱呼你呢?叫你胡大人?胡東家、胡老闆?還是稱呼你的號——雪巖?」百年後的歷史,人們多叫他胡雪巖,卻不知這名字還是從她這裡隨便叫出來的。

  他啞然一笑,捧起琉璃杯,用手心溫暖著冰冷的紅酒。

  「我的紅頂子、黃馬褂全都被奪了去,我已不是胡大人了。我將一千萬兩銀子給了朝廷換回我這待罪之身,代價是阜康沒了,我的生意大多也了結了。我已算不上胡東家、胡老闆。

  「至於我的字號……我本認不得多少字,更沒什麼學問,字號這東西是你給我的,我便藏進了心裡。若你不慣以『雪巖』二字叫我,還是照老規矩,喊我『胡順官』吧!這名字聽著親切。」

第二十章 歷史(2)  

  這三個字她倒是常喊,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如今她叫不出來。

  「你……怪我嗎?」

  他不明所以地抬頭望向她,阿四艱難地再度開口:「是我讓宏親王上折子參你,而後奪去了你原本擁有的一切。」權力、財富、名譽,還有男人的尊嚴。

  她背後做的這些事,他都知道。胡順官搖了搖頭,「我明白你用心良苦,至今我仍記得你跟我說的那些話——你說你是從百年後穿越時空來到大清朝的,你說我會成為紅極一時的巨富,你還說歷史上紅頂商人胡雪巖未落得好下場。我記得,你的話字字句句我都記得。」

  「可你還是結交權貴,進入官場。」

  她恨他的不聽勸,恨他到最後要她出手收拾殘局。權力、財富,於他真是那麼重要嗎?「你至今孤身一人,身邊無妻妾兒女,要那麼多錢做什麼呢?到最後全散在了我的手上。恨吧!你該恨我的。」

  「為了我的尊嚴。」埋在心底的那些話,終於在他得到一切,又失去一切後吐露而出,「我要證明,即使出身卑微,我依然可以混成人上人。身為男人,我一點也不比宏親王差。」

  所以他蓋大宅子,做大買賣,賺大錢,他用自己的實力向宏親王做著無聲的宣戰。

  說到底,他自卑。

  阿四淺呷紅酒,吞吐間全是酒的氣味,「就因為你的自卑,你讓我跟宏親王進京?」

  她知道?

  他心中一沉,他該明白聰明如她,該是早就知道了,可她有不知道的。

  「不只是因為我的自卑,更是因為擔憂。」

  這份擔憂他藏得極深,深得她不曾察覺,深得連他自己都快遺忘,「還記得左宗棠懸賞通緝我的時候嗎?你跑去安徽老家找我,當時我正在喂鴨子,你告訴我,我不會就這樣碌碌無為一輩子,我會東山再起,我會成為留載史冊的紅頂商人胡雪巖。我知道你是一時激憤下漏嘴說出了不該說的天機,可於我而言卻是提前看到了自己的結局。」

  他不算命,從不算命。

  人有時候不能知道自己的命數,知道劫難未必躲得過,卻累得自己在劫難到來之前活得卑微、痛苦、艱難。

  你會成功,會大富大貴,會紅頂子戴在頭上,黃馬褂穿在身上,但最終難逃悲慘結局。

  既然她說的是事實,既然他注定難逃大劫,何苦拖累她呢?所以趁著宏親王拿她的性命威脅他做下遠離她的約定時,他點頭答應了。

  不為自己,全為她,為她的下半輩子不會為他所拖累。

  「我可以不光彩地死去,可你跨越百年來到大清,該有個更好的結果。我一直覺得宏親王是值得你托付終身的人,我真的一直這樣覺得。」

  她帶著他送她的那瓶紅酒離開杭州城的時候,他本以為很快便能從京城傳來宏親王迎娶側福晉的消息。

  可是,沒有。

  「我不明白,這麼些年了,為什麼你一直沒嫁進宏親王府?」

  宏親王不是一直想娶她嘛!他們之間應該沒有任何阻礙才是。

  「我說過,我要嫁便嫁我要的男人。宏親王奕陽不是我要的男人,從前不是,這幾年也不可能改變他的性格變成我要的模樣。所以,別說是幾年,就是這輩子我也不可能嫁進王府。」誰都別想操縱她的幸福,她只聽自己的。

  他藉著柔弱的光隱藏自己的表情,小聲問道:「我是你要的男人嗎?」

  她不說話,卻舉起了酒杯,「這瓶酒是幾年前我離開杭州時你送我的,到了京城,我便打開了它。也不喝,就這麼開著瓶口放著。我不知道你和宏親王之間兩個男人的約定,但我卻跟自己做了一個約定,待這酒揮發殆盡的一天,這約定便兌現。日子一天天地過,酒一天天地揮發,到最後就只剩下這麼一點。我請你和我一同品,如今酒你也喝了,可知道我和這瓶酒做了怎樣的約定?」

  他隱約意識到,這約定與他有關。

  「我和這瓶酒約定好了,待它徹底消失的那天,如果胡順官還沒有來找我,我便如這酒一般把對他的所有感情全部揮發,再不剩一點。」

  好在,他來了,他沒有讓她徹底失望。

  「阿四……」

  時隔幾年,他再度叫出這兩個字,才發現它一直壓在他的心上,比山重,比他的自尊重,比這世間的一切都要重。

  毫無預兆,阿四揮起那已空的琉璃瓶朝胡順官的頭頂砸去。他不躲不避,硬生生地挨下那一擊,血順著額際流下,他半張臉比杯中的紅酒更鮮更艷。

  他忍下了痛,自始至終並未出聲,她卻先哭了。

  「胡順官,我告訴你。四小姐我夠聰明夠能幹夠理智,我知道什麼對我才是最好的。我不要你的無私,不要你的出讓,我不要你為我著想。我只要……我只要……」

  她掩面抽泣,胡順官含糊聽到她說:「我只要……我只要你愛我。」

  「阿四……」好想伸出手抱住她,可是滿身的血污,他怕髒了她的身。

  他就是這樣,即使為了她丟了性命,還怕她見了後會嫌棄他。她伸手牽住了他的衣角,拉著他滿是血污的手臂捆綁住了自己。

  他等著這一抱,已好多年,久得他都快忘記擁著她的滋味,「阿四……阿四……」他反反覆覆念著她的名字,像是怎麼也念不夠似的,「阿四,如今我什麼都沒了,拿什麼愛你啊?」

  「誰說你什麼都沒了,你經商的腦子還在,不一樣能賺錢嘛!」她從百年後穿越時光來到全然陌生的大清年間都能重新開始,他都已白手起家一回了,還有什麼不能的?

  可對胡順官來說,這一次回歸草根,與從草根平地而起,可就完全不一樣了,「朝廷不會再眼睜睜看著我做大的。」

  「那你幫我做生意好了。」他們倆強強聯手,不要大富大貴,只要衣食無憂。

  胡順官相信,他們倆若聯手做生意,天下的算盤必為之打轉。可依靠她再度翻身,他還算是她想要的男人嗎?

  「你配我,會不會太委屈?」他怕委屈了她啊!他所有的努力都是想給她更好更多的愛。

  可她要的,其實只是他而已。

  他們的愛都太重,重得各自扛不下來。非得兩個人擔在一起,才夠承受。

  「今生今世,你願只得我一妻嗎?」

  「我養不活更多的媳婦了。」

  「做阿四背後的男人,你可覺得委屈?」

  「我做慣了草根,爬不上牆頭,為你墊墊腳也是好的。」

  「生死關頭,你願把生的希望留給我嗎?」

  他頷首。

  她莞爾,「我卻絕不會丟下你獨自偷生的,即便——歷史成真。」

  那一年的臘月,杭州氣勢恢弘的胡府以二十萬兩的銀子折價易主。

  那一年的除夕夜,有位女子掌著燈陪著胡東家挨家挨戶地給原來存錢入阜康錢莊的散戶還錢。

  那是他以胡大老闆的身份最後一次出現在杭州,也是他最後一次登台亮相,後來好多人都還記得那一夜他的模樣。

  他來到那些散戶家裡,含笑致謝,垂首道歉。謝謝他們多年來對阜康錢莊的關照,為阜康錢莊的倒閉給他們帶來的麻煩道歉。

  他把錢和利息交還給客人,一張張的銀票,換回了一張張的存折。而後他將那些折子遞給身邊的姑娘,姑娘將一張張的折子放在燈上燒了。

  二人含笑告辭,又去了下一家。再用銀票換了折子,再燒了,再告辭,再去下一家……

  據說,胡府賣掉的那二十萬兩銀子就這麼一家家地還了。

  胡光墉從一名草根成為清朝著名的紅頂商人,又在轉瞬間被打回原形。他創造的阜康錢莊和胡氏基業隨之煙消雲散,他似乎就此消失人間。

  就在胡氏基業徹底坍塌的同時,阿四酒鋪的生意卻日見紅火起來。雖然宏親王不再經常造訪酒鋪,可有關阿四酒鋪的傳說並未就此消停。

  有人說這阿四酒鋪除了人們常見的女店家,還有位神秘的幕後大老闆。

  有人傳言,這位神秘的大老闆跟宮中權貴頗有淵源,地位絕不在宏親王之下。

  也有人悄悄議論,酒鋪裡總是揚著微笑的女店家根本就是從宮裡出來的。

  還有人散佈謠言,酒鋪雖小,可年年收益過萬,無論是女店家還是幕後大老闆早已賺得盆滿缽滿,並且將經商的觸角投到錢莊、酒樓、茶葉等諸多行業。

  只是,酒鋪還是那麼點大的門臉,並未隨著人們紛飛的流言顯露它的富貴。女店家和神秘的幕後大老闆還是過著他們如水流雲的日子,偶爾會聊上幾句旁人聽不懂的閒話——

  「你說……你穿越時空來到我身邊,究竟是改變了歷史,還是成就了歷史?」

  「誰知道呢?」

  或許,是她書寫了一段全新的歷史收在百年之後。

  那段歷史中,紅頂商人胡雪巖身邊只有一位深愛的女子。她沒有顯赫的背景,沒有驚人的身世,甚至沒有明確的姓名。

  他們都叫她——阿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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