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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1-2-28 13:34:36

前言:

再次睜開眼睛的時候,
她的世界已不是原來那個,
借別人的軀體存活下去,
在別人的愛恨裡糾纏……
不願遺失的,是原來的自己。
活著是孤單,
死了卻是被遺忘。
人生沒有選擇,
如果她能選擇人生,
那就讓活著不再孤單,
就算死了,也永遠不會被遺忘……


第一章 重生(1)

  一睜開眼睛,就看見雪白的天花板,乾乾淨淨的,很陌生,卻又很熟悉。不用多想她就知道自己到了什麼地方,畢竟這種睜眼便望見一片雪白的經歷也有過數次,而且刺鼻的消毒藥水味道,也只會在特定的地方才能聞得到。

  這裡是醫院肯定沒錯。葉繁睜大眼睛,有些茫然地想,不知是誰給自己付的醫藥費?

  然後她才開始回想,自己為什麼再一次進了醫院。

  晃眼的太陽光、刺耳的剎車聲,還有斑馬線……最大的可能,應當是車禍吧……

  還活著,也就是說,她又欠下了一筆錢,只是不知道她這一次的債主又是誰。

  一直留意觀察床上病人情況的楚芝園看到她睜眼,又驚又喜地探身上前,「咦?你醒了?」

  葉繁疑惑地轉頭,她剛才根本沒意識到這屋裡還有另一個人,正當她揣測眼前陌生女人的身份時,楚芝園已按響了床頭的鈴。

  「你感覺怎麼樣?」楚芝園望著病床上女孩蒼白的臉,輕聲問。

  葉繁皺眉看了她好久,才道:「……還好……」很努力才說了出來,卻仍是低啞得可憐,而且嘴唇乾得要命。

  全身上下沒什麼痛的感覺,也許是麻藥還沒過,也可能她的傷並沒有自己以為的那樣嚴重。

  楚芝園當然注意到自己看護的女孩有些渙散的眼神,那明顯跟平常女生不一樣。她下意識地瞄了女孩纏著紗布的手腕一眼,這時接到鈴聲的醫生和護士都來了,她只好退了開去。

  穿著白袍的醫生和穿著粉藍衣服的護士將葉繁圍了起來,明明都不是刺激性的顏色,葉繁卻覺得眼睛很累,她又閉了閉眼,任那些人翻弄著自己的身體。不多時,醫生退開了些,因為戴著口罩,所以聲音聽起來有些嗡嗡的,「基本上沒什麼大的問題了,當然為了保險起見,還是多住兩天院,觀察一下。」

  醫生的話忽遠忽近,葉繁卻聽得很清楚。除了能夠節省醫藥費這一點外,她對這個消息並沒有更多的喜悅之情。

  什麼保險起見多住兩天醫院,既然沒什麼大問題了,就不用留在這裡。葉繁吸一口氣,想撐起身來。因為右手打著點滴,她用左手使了點勁兒,誰知手腕處卻傳來痛感,葉繁偏頭望著自己纏著層層紗布的左手腕,眉心打結。這個車禍怎麼傷到手腕去了?

  一隻手輕輕掩上那個包著紗布的傷口,擋住了葉繁的視線。葉繁擡眼,楚芝園衝她笑笑,幫她支撐身體,心裡卻為女孩不可思議的體重心驚。眼睛看到的瘦和實際上感覺到的輕,仍是有很大的不同。

  「不用急著起來,再睡會兒,你的爸爸媽媽很快就會來了。」楚芝園的口氣很溫和,在她的幫助下,葉繁微微坐起一點,靠在搖起的床頭。

  「你是誰?」說話有些吃力,似乎都不是自己的嗓音了。葉繁疑惑地望著這個跟她母親年紀差不多的陌生女人,忍不住問。

  「我姓楚,是被雇來看護你的。」自稱姓楚的中年女人有著一雙很溫柔的眼睛,臉圓圓的,身材有些豐滿。一時間,葉繁從她的臉上看到了曾經的母親的影子。

  可那已經是曾經的事了。

  「……那,是誰僱傭的你?」按理說應當是爸媽,但葉繁心裡很清楚,這種可能性很小。

  「當然是你的爸爸媽媽呀。」

  意料之外的回答讓葉繁有些疑惑,姓楚的女人哄孩子一樣的語氣又讓她覺得很怪異。

  「不用擔心,事情已經過去了。」她被拍了拍手,這種帶著寵溺和安慰的感覺同樣很久沒有嘗試過了,葉繁張了張嘴,剛想說點什麼,楚芝園已看到門口的人,站起身來,「看,他們這不是來了嗎?」

  「業先生、業太太,茵茵已經醒了,醫生剛才來看過,說沒什麼大問題,她過兩天就能出院。」

  葉繁心裡一顫,爸媽……真的來了?

  她抿著嘴唇轉頭望向門口,閃爍的目光在看到那兩位「葉先生、葉太太」後,不禁猛地瞪大雙眼。

  門口的男女才踏入房門,似乎就把光彩一起帶了進來。男人英俊的臉和貴族似的舉止風度都不陌生,他摟著的女人有著一張極其美麗的臉,那美卻不是妖艷,脆弱和羞怯的神情讓這個近四十歲的女人有一種特別的味道,即使她並不年輕,那種孱弱的美麗卻會讓同性也忍不住產生保護的心理。

  他們的臉都不陌生……至少葉繁能第一時間叫出他們的名字來——業霄堂,蒙玲瓏,提到他們的名字,不知道的人恐怕少得可憐。

  十年前最出名的影星,現在也頻頻在綜藝頻道亮相的偶像夫婦,她當然認識,只是——

  他們絕對不會是她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父母。

  「謝謝。」業霄堂微笑著向楚芝園微微點頭,然後摟著妻子的腰走到病床旁。在看到女兒完全沒有血色的臉後,他臉上的笑容凝固了片刻,幾乎是立刻就把視線落在了女兒的左手腕上。到現在他還是不明白,女兒這樣做的理由到底是什麼……

  業霄堂感覺到懷裡妻子的顫抖,他憐惜地看了玲瓏一眼,蒙玲瓏的視線同樣在業茵的手腕上,她完全不敢多看,立刻下意識地望向自己的丈夫。妻子的驚恐讓業霄堂有些惱怒,他收緊了手臂,再次望向自己的女兒,只是他沒想到女兒眼裡完全沒有懊悔之類的感情,而是一片茫然。

  葉繁奇怪地望著突然出現在自己病房的明星夫妻。在電視上業霄堂和蒙玲瓏的恩愛就是有目共睹的,她只是不明白,他們為什麼會這樣望著她,而業霄堂此刻眼底的怒意又是所為何來?

  她只是感覺到,那怒意,是針對她的。

  葉繁立刻警覺地盯著業霄堂,「……這是怎麼回事?」

  「我還想問你,這是怎麼回事!」業霄堂強壓著怒火,他知道玲瓏最怕他生氣,不管他的怒火是對誰而發。

  葉繁更多的是驚訝,然而她的疑問似乎只有姓楚的女人能解釋,如果她真的是她父母請來的看護,「……他們怎麼會在這裡?」就算她認識業霄堂和蒙玲瓏,但她卻不認為這兩個跟她八竿子打不著的人有理由跑到她的病房裡來質問她「這是怎麼回事」。

  「茵茵!」一直沒說話的蒙玲瓏終於開口,她上前一步,顫抖的手伸了過來,葉繁立刻警戒地躲避,目光灼灼地盯著她的手,瞪得蒙玲瓏不得不放棄原來的打算,轉身躲到業霄堂的身後。

  好陌生……茵茵的目光,好陌生!蒙玲瓏的眼裡浮現出一絲害怕。

  「茵茵,別嚇你媽媽。」業霄堂將妻子護在身後,語氣也不自覺地加重。

  「媽媽?」葉繁睜大眼,瞪了泫然欲泣的蒙玲瓏好一會兒,才迷惑地將視線移到業霄堂臉上,「她是我媽媽?業先生你開什麼玩笑?」

  她小的時候倒真那樣希望過呢,不過她早就過了做這種夢的年齡了。

  略帶譏諷的笑意還沒展露完,一記耳光就甩在她的臉上,不重,但也不輕,而且最重要的是,這是一記耳光,她被陌生人打了一記耳光。

  「業先生!」站在旁邊的楚芝園沒想到業霄堂會打他的女兒,看小女生甩過長髮轉臉冷冷瞪著業霄堂的模樣,她趕緊上前阻止,「業先生,有話好好說,病人還有傷啊!」

  動了手之後的業霄堂立刻也有些後悔,老實說他還從來沒打過業茵,如果不是看到她明明做錯了事,仍然不知悔改反而傷害玲瓏的話,他也不可能動手打女兒……只是,記憶裡一向連笑和哭都鮮有印象的茵茵,今天怎麼會這麼反常?

  「茵茵……今天是你不對。」他沒辦法道歉,事實上也確實是女兒的錯,不管是突然之間割脈住院還是說些混賬話來氣她的母親。

  葉繁終於注意到,他嘴裡的名字有些不對。剛才……蒙玲瓏似乎也是叫的「茵茵」?

  「茵茵?你們叫我茵茵?」她警覺地望望業氏夫婦,又望望那個姓楚的女人,「我不叫茵茵,我叫葉繁。」

  「夠了茵茵!如果你不想告訴我你為什麼要割開自己的手腕,那我和你媽媽都不會追問,不過你的任性也該到此為止。我不想在報上看到關於我們家的新聞,給其他人當飯後笑料!」

  割……腕?

  葉繁從業霄堂口中聽到一個奇怪的詞,她腦中電光一閃,低頭看看自己的左手腕,又望了楚芝園一眼,回想起剛才楚芝園按住她手腕不讓她看的奇怪動作,臉色煞白。

  也不顧右手還打著點滴,她立刻開始解裹在自己腕上的紗布,其他人先是不解,後來突然意識到她在做什麼,一起上來阻止。

  「茵茵你幹什麼?!」業霄堂氣急敗壞地拉開女兒的手。

  「我說過我不是什麼茵茵,我是葉繁!」葉繁喊叫著,剛才粗魯的抓扯下,白色的紗布開始漸漸浸染紅色,楚芝園也被嚇得白了一張臉,她趕緊上前拉住業茵的左手,緊緊按著傷口。

  「啊!」蒙玲瓏尖叫一聲,滿臉驚惶地咬著下唇,死死攥著丈夫的衣袖,大眼裡差點就落下了眼淚。

  楚芝園看了她一眼,「快,快去叫醫生!」

  蒙玲瓏好半天才明白楚芝園是在對她說話,她猶豫了一會兒,才放開拉著業霄堂的手,慌慌張張地跑出去找人。

  被業霄堂和楚芝園一左一右地按住了手臂,原本就虛弱的葉繁幾乎動彈不得,失血加上震驚,她的臉上幾乎看不見血色,「鏡子、鏡子……」

  楚芝園看見她瞪大空洞的眼喃喃自語,又模模糊糊叫著什麼話,湊耳聽了半天,才弄懂她似乎是在說要鏡子。

  正當楚芝園迷惑的時候,剛才才宣佈病人沒什麼大礙的醫生又被叫進了病房,一看見那染血的紗布,醫生和護士的眉頭就皺了起來。

  有些狼狽的業霄堂退到了一邊,儘管如此,他明星的風度仍是不可比擬的。跟著醫生護士進來的蒙玲瓏抱著丈夫的手臂,看樣子被剛才的情況嚇得夠嗆。

  業霄堂輕輕拍了拍妻子的背,將她半擁在懷裡,「你沒事吧?」他一臉的擔憂。

  蒙玲瓏僵硬地搖了搖頭,得到妻子無礙的回應後,業霄堂才鬆了口氣,將目光投向被施以急救的業茵。

  楚芝園在旁邊默默地看了這對夫妻好一會兒,才望向病床上被打了鎮靜劑漸漸安靜下來的女生,心裡微微一歎。

  她想,她多多少少有些明白,這個叫業茵的十七歲女孩兒為什麼要割脈了。

  再次睜開眼,看見的仍是一片雪白。葉繁怔怔地瞪著天花板,然後猛地坐起,眼前又一陣發黑,只能無力地倒回床上。「茵茵……」楚芝園趕緊上前,「你別起得這樣急,會頭暈的。」

  眼睛漸漸能看清東西,葉繁轉頭看了楚芝園片刻,緊緊拉住她的手,「鏡子,我想看看鏡子……」

  「鏡子對嗎?」楚芝園起身將之前借來的鏡子交到她手裡,葉繁有些驚訝楚芝園早已準備好鏡子,只是心底的疑慮卻讓她把一切都先拋開,而立刻將鏡子舉到自己面前……鏡裡的女孩臉色跟床單一樣雪白,眸子裡全是震驚。細眉,尖下頜,顫抖的、毫無血色的嘴唇。

  毫無疑問,鏡子裡的人,應當是她——但事實上她卻對這張臉完全陌生!

  好一會兒,她才將鏡子緊緊按在自己胸前,表情似笑,又似在哭。

  「這是誰?我是誰?」她呢喃的聲音很輕,但楚芝園卻聽得分明。

  「你是業茵,是業霄堂和蒙玲瓏的女兒啊。」楚芝園不明白業茵的震驚和夢幻似的迷茫表情所為何來,但楚芝園還是回答了她的這個問題。

  葉繁閉了閉眼,再一次舉起鏡子。鏡子的女生確實是陌生的,但瘦小的臉上明顯沒有一點擦傷或者淤痕。確認過臉孔後,她丟了鏡子,一點一點摸索自己的身體。完全陌生的手臂,完全陌生的手指,顏色淡得連血管都看不到的小腿和腳背,而腹部原本該有的傷痕,現在卻是光滑一片……這不是她的身體,不是她葉繁的身體。

  電影裡的情節,發生在她身上了?還是這整個的一切,都是她做的一場光怪陸離的夢?

  夢嗎?她舉起左手,手腕處仍是纏著紗布,看樣子血已經止住了,紗布也換過了,但剛才流血時的那種疼,明明是那樣真實。

  夢嗎?這不是夢吧。只是她倒希望這是一場夢,可以結束就好了。

  楚芝園見業茵雖然平靜了,但舉著手臂死死瞪著自己手腕的詭異模樣還是讓她有些心驚。她輕輕拉下那隻手,放到床上,又細心地放回薄被裡。

  「我是什麼時候進的醫院?這裡……是哪裡?」

  「嗯?」楚芝園愣了一下,然後笑著解釋,「你住院已經兩天了,這裡是協和醫院,離你家很近的,一出院很快就能回到家,放心吧。」

  「……協和?」她知道的只有一家協和醫院,卻是離她家很遠。

  「我的名字……叫做業茵?」

  「對啊。」

  「聽起來像夜鶯……還是業霄堂和蒙玲瓏的女兒呢,這麼的年輕,又有著這麼優秀的父母,為什麼要自殺呢……」

  她的自言自語越來越讓楚芝園聽不懂,而楚芝園也根本不知該如何接她的話,只能緊緊閉嘴。這個業茵確實是奇怪的孩子,說自己的人生就像在說別人似的。

  「肯定是個任性的傢夥。」葉繁微微冷笑著做了如此結論,目光卻帶著不合年紀的淒迷,「楚……阿姨是吧?我能不能現在就出院?」

  「出院?還不行,你也聽醫生說了,還得多觀察兩天呀。」

  「我想……回去。」回到她原本的家。如果她成為業茵不是夢,如果這個世上真的有過葉繁的存在,她至少想證實。

  儘管連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證實什麼。

  她的要求理所當然地被拒絕了。楚芝園以為她是害怕住醫院,安慰了兩句後,還一再跟她保證「等兩天就可以出院」。葉繁沒有再多說什麼,她只是「哦」了一聲,垂下眼,靜靜等待機會。

  她當然不可能等到兩天後,只是她也知道楚芝園肯定不會同意自己此刻離開醫院。

  機會很快就來了,其實是楚芝園並沒有瞭解今時今日佔據了一臉清純稚氣的業茵身體的,是跟業茵外表完全不符的狡猾靈魂——葉繁對楚芝園的其他安排都非常配合,甚至表現出一點對楚芝園的依戀,所以當葉繁頂著業茵的臉不經意地說了一句很想吃某某水果時,楚芝園看了看吊架上還有大半瓶的點滴,猶豫了一下,「茵茵,你不會亂跑吧?」

  葉繁當然知道她在擔心什麼,很乖孩子地回答:「楚阿姨放心,點滴完了我會按鈴叫護士姐姐幫忙。」

  楚芝園想到還可以麻煩護士幫忙照看業茵,便找來一位護士,交代兩句後,才走出門去。

  等她一離開,葉繁的眼裡立刻閃露出精光,要支開毫不知情的護士那是輕而易舉的事。當病房只有葉繁一個人後,她立刻拔下手背上的針頭,從櫃子裡找到屬於業茵的衣服,躲入醫院公廁,換了衣服。

  頭還是很暈,但比起最開始要好得多了。聽楚芝園講,之前是業霄堂帶著受驚的蒙玲瓏回家,雖然此刻不在醫院,但說不定什麼時候就會到醫院來,所以說現在是離開的最好機會。

  她不承認自己是什麼業茵,她只是葉繁。儘管葉繁的人生同樣不值得留戀……不過她清楚,自己更討厭成為業茵。

  一般來講,醫院門口都有鮮花和水果攤,所以葉繁換了衣服後,只是靜靜等在醫院大堂的暗處。果然不出她所料,不一會兒楚芝園拎著水果袋進了大堂,看見楚芝園進入電梯後,葉繁立刻走出大堂門口,刻意避開停車位,出了醫院。

  雖然臉色有些蒼白,步履有些蹣跚,但看在別人眼裡,此刻的她跟普通女生沒什麼兩樣吧?可是從櫥窗裡瞥見的陌生身影,讓她意識到那就是現在的自己時,突然有種嘔吐的慾望。

  死的是這具身體的主人……還是自己?

  為了讓自己不要在人行道中間倒下,她不得不把腦中奇怪的想法趕出去。葉繁拖著沈重的身子,又走了兩步,人來人往的大街和刺目的陽光讓她頭疼欲裂。這樣走是不可能走回家的……葉繁心裡很清楚這一點,倒黴的是這個叫業茵的丫頭衣袋裡沒有一分錢,除了——一張紙條?

  葉繁將那張疊得方方正正只有拇指指甲大小的紙條展開,上面是一個人的名字和一串數字。

  江惟?

  那是誰?

  數字很像是手機號碼——不,肯定是手機號碼。這是……那個業茵的男朋友嗎?

  從紙條折疊的用心程度來看,紙條上的人名和電話肯定都是業茵很重視的人,沈吟了片刻後,葉繁決定賭一次。

  手機通了之後,接電話的果然是個男生。葉繁報上自己的姓名(當然說的是業茵),然後說了自己的位置,要求電話裡的那個人馬上過來。不等江惟再問什麼,葉繁放下電話,很坦然地告訴公用電話亭老闆自己身上沒有一分錢。

  她不怕自己被送到警局,為了區區五毛錢而已,相信不會有人跟她認真計較。果然電話亭的老闆瞪大眼半天,終於還是揮手讓她走路。葉繁扯動嘴角笑了,擁有一張美麗的臉果然會有許多方便。

  可是剛才業霄堂卻打了她。

  電視裡光彩照人的明星,私底下卻是這樣嗎?打女兒?

  葉繁站在巨大的AMOI廣告牌後,勉強算是讓頭上有了陰涼。她不認識那個江惟,只能讓那男生找到她。可這裡離醫院同樣不遠,她更怕被不想看見的人先一步找到。

  等的同時,她不禁猜測:這個江惟,是業茵的親人,還是朋友?

第一章 重生(2)  

  「業茵——」年輕男人氣喘籲籲地出現在葉繁的面前,葉繁聽到聲音後,回頭看見的是一張從來沒有見過,跟預想也有很大差距的一張臉。

  眼前的男子雖然年輕,但明顯已經是上班一族了,戴著銀邊眼鏡的臉看上去挺清秀的,五官都不出眾,白襯衣,深色西褲,總的來說算是平凡——可是,她以為「江惟」應當是跟「業茵」年紀相當的男孩子。

  葉繁上上下下打量了男子好一會兒,皺眉道:「江惟?」

  可能是跑得比較急,江惟雙頰有些泛紅,「剛才……在電話裡我就想說了,聽你叫慣了江老師,突然叫我的名字,還真不習慣呢。」話雖如此,他仍是笑瞇瞇的,看樣子並不真的介意。

  「江老師?」葉繁看江惟的眼光開始怪異起來。這傢夥是業茵的老師?科任老師,還是只是補習老師?業茵怎麼會那麼小心放著他的手機號?

  葉繁開始後悔,自己是不是找了一個「麻煩」過來。

  江惟笑笑,不過在看到葉繁纏著紗布的左手後,立刻變了眼神,「業茵,你受了傷?」

  葉繁低頭看了看手,不是很在意,再說這也算是「業茵」的隱私,「沒事,已經包紮了。」既然都把這傢夥叫過來了,當然沒必要繼續站在這裡受熱氣,「……江老師,我想請你幫我一個忙。」

  管他是業茵的誰,反正此刻能利用的只有他一個人。

  江惟的表情有點驚訝,「行啊,什麼忙?」

  「我想去一個地方,但我現在身上沒有錢,我想請你送我過去。」想了想後,她又補充一句,「要不你把錢借給我也行……我改天還你。」

  「你要回家嗎?」

  葉繁警覺地看了他一眼。他不會連真正的業茵住哪裡都知道吧?

  「不是,我想去找一個人。」

  儘管江惟的目光並不明顯,但葉繁還是感覺到,他的視線時不時飄過自己纏著紗布的手腕。

  可是他的笑卻很親切,「那我還是送你過去好了。我那邊有車,跟我來吧。」

  葉繁心裡微微一熱。她有點明白為什麼自己會從業茵的褲袋裡找到江惟的電話了,無論他和她是什麼關係,顯然業茵很清楚這個人能夠幫助自己。

  葉繁鬆口氣地笑笑,「好啊,謝謝你。」

  江惟卻一呆,「你今天跟平時有點不一樣……」

  葉繁的笑容立刻消失,眸子也瞬間變冷,「老師你還要不要送我過去?」

  「啊?」江惟回過神來,「當然當然,走吧!」

  江惟的車離他們並不遠,葉繁跟在江惟的身後,不經意地擡眼,卻看見遠處人潮裡焦急的楚芝園,不禁臉色微變,等江惟一開了車門,她立刻坐上了副駕駛座。

  江惟「呵呵」輕笑,從車那頭上了車,關上車門。

  葉繁看了他一眼,「外面太熱了。」

  「是有點熱。」江惟並沒有懷疑葉繁,他打開冷氣擋,熟練地倒著車,「你根本不該一個人跑到外面來的。」

  葉繁不置可否。其實她心裡更奇怪,這個江惟如果是老師,怎麼還能說出來就出來,不用上課的嗎?他剛才又是在哪裡?來得如此快……但這些疑問她全不敢問,說得多錯得多。

  現在她該考慮等會兒回到家後,該怎麼將這人支走。

  江惟見葉繁不說話,便主動找話說:「你最近怎麼沒來找我呢?我昨天還向你的班主任楊老師問起你,她說你請了病假,會在家裡修養兩天。你病好點了沒?」

  找……他?

  葉繁皺眉看了江惟一眼,仍是不說話。她為什麼要去找他?或者說業茵為什麼要去找他?聽他的口氣似乎跟業茵的班主任也很熟,那麼他是科任老師的可能更大?

  現在的高中生,跟老師的關係有這麼好嗎?

  葉繁的表情微冷,但江惟卻不以為意的樣子,還是親切溫和地笑,「對了,你還沒跟我說你想去哪裡呢。」

  他的話讓葉繁拉回思緒。真是的,業茵跟他什麼關係,關自己什麼事?「……長壽街北路。」

  見葉繁無意多談,江惟深深看了她一眼後,終於收聲。

  車子到了巷口就再也無法開進去了,葉繁本就沒打算讓他跟到底,下了車後,她略一點頭,「謝謝你了,江老師,我自己去找我的那位朋友就好,你回去吧,拜拜。」

  「業茵!」江惟叫住她,跟著下車,「我陪你一起去。」

  「不用了。」葉繁皺眉,她就怕會像這樣,卻怕什麼來什麼。

  江惟卻笑得理所當然,「你不是還有傷嗎?有個人陪著會好一點吧。等會兒我再送你回家,病要是早點好了,就可以早些回學校對不對?你們的功課現在正是吃緊的時候,時間耽誤不得的。」

  葉繁怔怔地看了他一會兒,別過頭去。她將雙手插在褲袋裡,什麼也沒說地向巷裡走去。其實連葉繁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沒有進一步地拒絕,也許是他語氣裡,貨真價實的關心吧。

  老舊的低矮建築物出現在面前時,葉繁已經聞到熟悉的氣息,那是混合了洗髮精、油煙味和下水道異味的奇怪味道,每到夏季這種味道就分外明顯,才搬過來的時候,她怎麼也聞不慣,就算現在也一樣。

  江惟跟在她的身後,臉上並無不悅,甚至連眉頭都沒有皺一下,葉繁回頭看了他一眼,心裡暗暗有些佩服。上了二樓,也就是這建築物的最高層,腳下木質的地板疲憊地發出「吱吱嘎嘎」的叫聲,空氣中的粉塵在橙色的夕陽下反射著點點金光,輕飄飄地飛舞著,卻是這陰暗世界裡最漂亮的東西了。

  一切都是那麼熟悉……熟悉到她已經習慣性地開始摸鑰匙了,但卻摸了個空。

  葉繁臉色又是一變。

  手腕上的白色紗布更加提醒了她,此刻站在門口的,不是葉繁,而是業茵。

  頓了三秒,她開始敲門,像以前一樣,當她還是學生的時候,放學回家,又餓又疲,卻很急切地想回到家裡。

  其實想來,那也不過是十年前的事。

  那時,母親總是一手拿著鍋鏟,又是笑又是責怪地來開門,說:怎麼你又忘了帶鑰匙?下次不給你開門!

  恍惚間又看見那時的景象,門慢慢打開來,看見母親的笑臉……回過神來時,葉繁才發現自己確實走神了,門被一點點打開,一張滿是皺紋的婦女的臉出現在門後,神色平靜地打量她。

  「找誰?」

  婦女的聲音低沈而沙啞,葉繁咬住嘴唇,才讓自己的聲音不那麼顫抖:「……媽,是我。」

  葉母的眼裡露出一絲詫異,「小姑娘,你找誰?」眼前的年輕女孩雖然瘦弱,但看得出來是正經人家的好孩子,而且以前從沒在附近看見過,怎麼會突然找上門來叫一聲媽?

  喉頭一陣發緊。葉繁呆了一會兒,才清清嗓子,說:「媽媽,是我,我是葉繁。」

  葉母皺起了眉,細細看了葉繁好一會兒,有些疲憊地搖頭,「小姑娘,我不認識你,如果你是葉繁的朋友,我倒是可以告訴你,葉繁已經不在了。」

  ……葉繁已經不在了。

  站在門口的葉繁瞬間僵住,「什麼叫她不在了?」

  葉母無言地退開兩步,拉開大門。葉繁順著她的目光看去,正對大門的飯桌上,立著一張照片,黑白的人像在光線不足的廳裡影影綽綽,葉繁情不自禁地輕輕走了過去,拿起那個相框。照片裡的女孩子神采飛揚,笑得非常開心。

  葉繁默默看了一會兒,扣下相框,手指顫抖著摸上剛才被相框擋住的木質方盒。

  指尖觸到的是一片冰涼。

  「……是車禍吧?」

  葉母有些詫異,「你知道啊?你是葉繁的朋友還是……」後面的話沒說完,葉母已經變臉,她尖銳的目光在業茵瘦弱的身體上掃了一眼,在看到纏著紗布的手臂時臉色更加難看。

  「葉繁已經死了!你們這些人還來找她幹嗎?出去出去,全部給我出去!」葉母神經質地喊叫著,拽著葉繁的手臂以不可思議的力氣將她和江惟一起推到門外,「滾!全都給我滾!」

  葉繁卻死死拉住門不放,江惟原本就很是奇怪了,他轉頭正準備跟葉繁說話,卻見葉繁黑白分明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盯著屋裡,順著她的視線看去,才發現吸引她注意的是一個連背都駝了的老伯。

  看樣子那老伯剛才是在裡間,聽見外面的動靜後才出來的。

  「怎麼回事?」老伯有氣無力地問,渾濁的視線掃過葉繁和江惟,然後皺眉,「是不是又是跟葉繁有關的那群人?葉繁已經死了,你們不用再找她了。」

  江惟更加詫異,他回過頭看向「業茵」,只見她睜大雙眼望著那老伯好一會兒,然後又看了那婦女好一會兒,嘴角一點點勾起。一時之間江惟以為自己看錯,但是接下來他確定了,她確實是在笑,雖然那笑沒有一點笑意,反而帶著無限淒涼和一絲嘲諷,「……葉繁死了,你們終於可以不用擔驚受怕了。」

  她緊抓著門框的手指慢慢鬆開,被那婦人一把推出,門也「咚」地隨之甩嚴。

  江惟心裡嘀咕了一句,有些擔心地看著垂首不語的「業茵」,等了片刻,見她還是什麼反應也沒有,終於忍不住道:「你找的就是那個……葉繁嗎?」

  葉繁動了動嘴角,像是想說什麼,卻還是什麼也沒說。她後退兩步,最後望了那扇門一眼,然後轉身下樓,不知為什麼,江惟覺得她最後看的那一眼,應當是——訣別!

  江惟緊趕幾步,追上了走得急匆匆的葉繁,看見的卻是她睜著一雙空洞的眼睛毫無表情的臉,江惟不禁打了個寒戰,拉住了她,「你往哪裡走啊?我們的車在那邊呢。」

  葉繁轉頭看著他,像是這才回過神來。

  「不好意思,江老師,今天麻煩你了。」她的口裡說著客氣的話,眼神卻東飄西蕩,冷冰冰的彷彿沒有人氣。

  江惟歎了一口氣,將她帶到車上。這個女生平時是很沈默,而她此刻的沈默似乎又跟平時很不一樣,其實他今天見到的業茵,真的與平時有太多不同,無論是說話的語氣神態還是她帶他做的這一串莫名其妙的事。

  他沒有急著開車,而是放緩了語氣,很平和地問:「剛才你去找的,是不是你的朋友?」

  雖然她沒有回答,但看來應當是了。

  「我知道你現在很傷心,所以……更應當珍惜你自己,對不對?」

  葉繁終於擡頭看了他一眼,飄忽地笑了,「是啊,至少業茵還有這麼多人的關心,所以,業茵才不該死……」所以死的是葉繁。

  她說自己名字時怪異的語氣讓江惟在心裡皺了皺眉,卻仍然微笑著拉起她的左手,「既然你自己都這麼說了……那你答應我,這樣的事,以後決不再做,好嗎?」

  葉繁睨眼看他,收回手,笑,「原來你早知道這個傷口是怎麼回事?」

  江惟的神情不是很自然,葉繁無所謂地甩了甩手,「這種傻事,我是不會做的,只有以前的那個笨女孩才會做。」

  雖然江惟沒完全明白她的話,但聽她如此說,倒是放下一顆心。

  他摸了摸她的頭,「失去一個朋友很傷心吧?願意跟我講講你和她的事嗎?」

  葉繁望著他,眼裡慢慢濕潤起來,江惟以為那淚水會掉出來,但到底沒有。

  最後葉繁搖了搖頭,「她的一切都結束了,而且那並不是一個開心的故事,她的死亡也許對很多人都有好處呢,你也看見了吧?她的爸爸媽媽都沒有絲毫傷心,因為葉繁死了,對於他們來說,才是真正的解脫。」她又一笑,「對我……也一樣。」「送我回去吧,江老師,我出來很久了,也許他們找我都找瘋了。」葉繁閉上眼睛。好累,從心底蔓延出來的疲憊,讓她覺得好累。

  江惟有些迷惑。是因為朋友的突然去世,讓她變得整個人都不一樣了嗎?好像更加成熟了……卻似乎更加灰暗了。他本想反駁她的話,這世上沒有任何一個人死去是一種「好處」,但她卻連機會都不給他就閉上了眼。

  還好,她終於知道應當珍惜自己的生命……這點才是最重要的。

  她這個年紀的女孩子,正應當是享受生命充滿歡笑的年紀,偏偏他每次看見她,都覺得她有離塵世更遠一分的感覺,彷彿隨時會消失在空氣裡。

  江惟在心裡微歎,動手將冷氣的溫度調得更加適中,然後將車開動。

  葉繁將頭輕輕靠在車窗上,在江惟看不到的角度,眼淚順著眼角緩緩滑落。

  真的一切都結束了……

  也許她根本就不該回來的,不管是作為一縷靈魂還是父母都不認識的新面孔……那裡都早已不是她的家。

  她怎麼還是不明白這一點呢……

  葉繁在他們的心裡早就已經死掉了。

  只是,這一次,是真的結束吧。

  從今以後,世界上再也沒有葉繁。

  ……她也該學著,將曾經的自己遺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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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1-2-28 13:35:30

第二章 迷惘似網(1)  

  「你的腦子裡到底在想些什麼?一聲不響地就從醫院裡跑出去,知不知道你媽媽為你擔心得哭了?」

  業霄堂不顧身後蒙玲瓏輕扯衣袖的小動作,氣得臉色鐵青。這口氣從接到醫院打來的電話時就一直堵在胸口,死丫頭別的不學,居然學別人玩自殺的把戲……家裡是哪點委屈了她嗎?吃的穿的一樣不缺,平時倒是不聲不響總像啞巴一樣躲在房裡連面都見不到,現在卻突然弄出這麼大的事來,而且還騙走看護,偷偷從醫院溜了!

  業霄堂見業茵只是站在門口一聲不響,靜靜望著他的眸子裡發出幽幽的光,他心裡微驚,更多的卻是惱怒。

  「說話啊,你沒有一個解釋給我們嗎?」他拍案而起,大步走到葉繁的面前。

  蒙玲瓏吃了一驚,趕緊跟上去,「霄堂,你冷靜點……」

  江惟是第一次來業家,超強的記憶力讓他將業茵的一切資料都記在了腦裡,包括她家的地址,只是送業茵回家卻是第一次。雖然早就知道業茵父母的身份不一般,可是真正站在業氏夫婦面前,而又親眼目睹業茵迎承她父親的怒火時,站在一旁的他還是免不了尷尬異常。

  「你又想打我嗎?」

  葉繁冷冷地看著業霄堂。以往這個人在電視裡的屏幕形象都是成熟穩重優雅的,沒想到卻是個家庭暴力崇尚者。

  蒙玲瓏和江惟都吃了一驚,前者立刻拉住了丈夫的手臂,江惟卻吃驚於業茵被打的事實,但他卻非常清楚業茵此刻的態度肯定會更加激怒業霄堂,所以也立刻將業茵擋在身後,「業先生,我知道您很生氣,也很著急,不過業茵的身體這麼虛弱,您是不是先讓她休息比較好?」

  業霄堂淩厲的目光立刻移到江惟臉上,劍眉微皺,「你又是誰?」他雙眼懷疑地上下打量著江惟。

  江惟展開春風般的柔和笑臉,「業先生您好,還沒來得及自我介紹。我是業茵學校心理輔導站的老師,敝姓江,您可以直接叫我江惟。」

  他的話不僅出乎業霄堂和蒙玲瓏的意料之外,同樣也令葉繁吃了一驚。學校心理輔導站的老師?江惟是業茵的心理輔導老師?

  「我女兒會有什麼心理問題需要心理輔導?」業霄堂的臉色不僅沒因江惟的自我介紹而緩和,反而更加難看兩分,「你今天怎麼又會跟茵茵在一起?」多年來在影視界的打拼讓他敏感起來,懷疑的目光更是在江惟和他身後神色微訝的葉繁臉上掃來掃去。

  「業先生不必緊張。」江惟還是一臉能安撫人心的微笑,「現在的社會節奏太快,不光給成年人帶來壓力,像業茵一樣的青少年同樣有著這樣那樣的煩惱,比如課力太重,或是與朋友之間的交往出現問題等等。我們學校關注的並不僅僅是孩子們的成績和考試分數,更關心他們是否能健康快樂地成長,出於這樣的考慮,學校成立了心理輔導站,專門為了解決……」

  「行了行了,」業霄堂頗有不耐地打斷了江惟的話,「我是問你為什麼會跟我女兒在一起?這麼長一段時間,你們都在哪兒,幹了些什麼?」

  江惟愣了一下,「這……」老實說,他也不知道業茵帶他去的地方是哪裡。因為學校裡也在傳業茵自殺進了醫院的事,所以在接到業茵的那個電話後,他二話沒說就開車出來,在看到業茵手腕紗布的瞬間他就猜到傳言並不僅僅是傳言,而這個時候業茵不管說什麼,他都不可能拒絕的。

  「你不用為難江老師了。」沈默了半天的葉繁推開江惟站出來,雙眼無懼地與業霄堂面對面,「因為我不想待在醫院裡,我受不了那裡的味道,醫生又死不允許我出院,所以我就跑了。我跟江老師是偶然碰到的,如果不是他硬拉我回來,我現在還在街上。」

  她的謊話倒是說得面不紅氣不喘。江惟的驚訝擺在了臉上,只是跟他同樣吃驚的業霄堂並沒有留意到這一點。

  「你說什麼?」

  業霄堂額頭上的青筋都冒了起來,蒙玲瓏趕緊將他推開,拉起業茵的手,一臉擔憂道:「茵茵,別再說讓你爸爸生氣的話了。你這樣跑出去,我們真的都很擔心呀……」

  是啊,不管怎麼說,他們也算是業茵的父母。

  葉繁的眼神黯淡了一下,她心裡微微一歎,終於低聲道:「對不起。」

  就算她再不喜歡業氏夫婦,現在的身份也是他們的女兒。

  聽到她這聲低得不能再低的「對不起」,業霄堂雖然仍舊氣憤難平,但看在蒙玲瓏的面上,到底把怒火強壓了下去。

  瞪了女兒一眼後,他又轉頭望向江惟,「江老師,謝謝你送業茵回來。不過身為心理輔導老師的你肯定知道哪些話可以說,哪些話不能說。過兩天業茵就會回到學校,我看我女兒也不需要什麼心理輔導,你們今後也沒什麼見面的必要。今天的事,就當麻煩你了。」儘管口氣有所鬆緩,他的臉色卻沒好看到哪裡去。

  江惟當然聽出了他話裡的暗示,卻絲毫沒有介意的樣子,「業先生,我明白您的意思。」他微微一笑,望著葉繁道,「不過如果業茵有什麼問題,還是可以來心理輔導站找我,我隨時有空。」

  業霄堂已然變色,江惟再次露出職業笑容,「那我先走了。業先生、業太太,晚安。業茵,早點休息。」

  見江惟大步離開,業霄堂才冷哼一聲收回目光,「什麼心理輔導老師,一點禮貌都沒有。」

  沒禮貌的人是他自己才對吧。葉繁看了業霄堂一眼,冷淡道:「反正我今天不會回醫院。我先回房了。」她剛才已經對這房子有所留意,別墅的話,臥房應該是在樓上。這具身軀早已疲憊不堪,她也沒精神來應付對於她來說跟陌生人沒兩樣的新父母,維持了起碼的禮貌後,她也不等業霄堂和蒙玲瓏對她的話作何反應,就轉身上樓。

  業霄堂看了葉繁的背影一眼,重重坐在沙發上。

  「這丫頭越來越過分了!」

  蒙玲瓏輕輕一歎,走過去坐到他身邊,美麗的臉上滿是倦意,「茵茵回來了就好了嘛。剛才我跟她說話時,她還跟我說對不起呢,比起以往好很多了。」

  業霄堂憐惜地看了她一眼,溫柔地伸手給她理了理秀髮,「你就會幫她說好話。她這樣子算『還好』?我倒寧可她像進醫院之前,不說話不出聲都好,省得一開口就把我氣得半死!」

  「你呀!」蒙玲瓏沒有再反駁丈夫的話,只是微笑著將頭靠在業霄堂肩上,「茵茵做這種事,可能也是一時想不開吧……我看她現在已經沒什麼了,雖然從醫院跑出來,但只是因為不想待在醫院罷了。也許過兩天,她就能完全正常地回到學校了吧……」

  葉繁不知道業茵到底住二樓哪間房,只能慢慢找。第三次推開門後,以粉紅為基調的房間以及房間裡的單人床和寫字檯讓葉繁確定了這就是自己身軀原主人的房間,她毫不在乎地走了進去,順手關上房門。

  葉繁四下打量了一下。房間裡的東西出乎她意料的簡單,只有床、寫字檯和一個看樣子是衣櫃的櫃子,連電腦都沒有一台,更別說是裝飾品、明星海報之類的東西了。這年頭十幾歲孩子房間裡沒電腦的恐怕少之又少,而業家也不像是買不起,也許那個業茵跟她老爸老媽一樣,都是怪胎。葉繁最後做出這個結論。

  擰開檯燈,她在書桌旁坐下,不經意看到旁邊的書包。好土的樣式!不會是業茵自己選的吧?

  葉繁拿過來翻了翻,都是些高中課本,一個作業本上寫著「高二(一)班業茵」的字樣,字體雖然工整,卻小小的、扁扁的,讓人看著都覺得吃力。本子裡是函數類的數字題,葉繁失了興趣,丟在一旁。

  高中生活,曾經一段時間她經常夢見,特別是在失去自由的那段時間,但她現在都已經把那些徹底遺忘了。白天出門找工作,跑遍整個城市,卻從來沒有通過複試。確實,連高中都沒畢業的人怎麼可能找到工作?就算去幫人家洗碗,一看到她完全沒有血色的臉和風吹都會倒的身體也不會有人願意請她做工。回到家,她早已累得連話都不想多說,一覺睡到天亮,連夢都沒有,第二天再重複,也不去計算這樣的日子到底過了一個月還是一年……也許從那個時候起,她的潛意識裡就已經對那樣的人生徹底放棄了。

  葉繁無聲地冷笑。

  老天卻喜歡拿她開玩笑,就這樣死了不就好了?現在這樣算什麼?她憑什麼能霸著別人的身體?

  ……

  這個業茵,也不過十幾歲,平白無故地鬧什麼自殺?

  伸出左手,隔著紗布,看不到傷口,但割腕的事實卻是存在的吧……為什麼活過來的不是業茵?

  真正的業茵……是還在這個身體裡沈睡,還是根本就煙消雲散了?

  她的魂魄會在這個房間的一角,默默看著她這個入侵者嗎?

  起身,慢慢走到穿衣鏡前,葉繁看到的,是個極其瘦弱的女孩,還有她沒有表情的臉。

  葉繁摸著自己的臉,鏡子裡的人跟著做同樣的動作,手指下的皮膚是微涼的,儘管這是一間連空調都沒有開的房間。

  細細的、彎彎的眉毛,杏仁眼,黑瞳隱隱大於常人,顯得格外深幽。挺俏的鼻子,小小的嘴唇,雖然沒有血色……但這主人確實是個美人呢……

  長長的劉海,齊腰的栗色長髮……多麼優秀的外表,到底是什麼原因,讓這樣文文弱弱的女孩子,選擇如此決絕的方式想要結束自己?

  葉繁揚起嘴角,眼裡卻是淡淡的憂傷,「也許你只是想暫時離開一段時間……我不介意幫你代為照顧這個身體,可是,只是暫時。」

  葉繁無聲地走到飯廳,看見正在忙碌準備早餐的蒙玲瓏,微訝。她沒想到以蒙玲瓏的身份會親自料理早餐,而且蒙玲瓏細嫩的纖纖十指也不像是會做這些事的人,原來看走眼了。說起來這兩天在業家並沒有看到有多餘的人,業霄堂不會捨不得請傭人,看來是蒙玲瓏自己喜歡做家務了。

  業霄堂已然在座,他冷漠地掃了一眼走過來的葉繁,又將目光移到手裡的晨報上。

  蒙玲瓏稍微好一點,她對葉繁笑笑,「起來了?」卻只是這一句,然後又回到操作台,不一會兒端過來兩杯牛奶,將一杯放在業霄堂面前,另一杯放到了她自己的面前。

  「別看報紙啦,我辛辛苦苦做了這麼久,你對得起我的辛勤成果嗎?」蒙玲瓏壓著丈夫的手撒嬌道。

  業霄堂無奈地笑笑,掐掐她的鼻子,「好好好,我不看了,來嘗嘗你做的三明治,好不好?」

  他眼裡的寵溺讓蒙玲瓏的臉微微一紅,「討厭!幹嗎掐人家鼻子?」她不經意地轉眼,看到女兒有些怪異的目光,臉更加紅了,掩飾道,「茵茵,你怎麼傻站在那裡?廚房裡還有牛奶和三明治,你自己去拿哦。」

  葉繁收回視線,又回身向樓上走去,「我不餓,不吃了。」

  「業茵。」這次叫住她的卻是業霄堂。

  葉繁無言地轉身,望著他。

  「你身體好了就回學校去,老待在家裡,功課怎麼能補上?你的成績本來就差,不抓緊別想考上大學!」

  葉繁有些反感他強硬的語氣,所以什麼也沒說就上了樓,隱約還可以聽見葉霄堂在樓下發火的聲音。

  葉繁彎了彎嘴角。其實她本來就不想整天待在這個沈悶到極點的屋子裡,到學校去……也許是個好主意。

  這麼多年過去了,當初討厭到極點的地方,現在想來,似乎卻是懷念。

  只是,她沒想到業霄堂和蒙玲瓏表現愛情表現得如此毫無顧忌,電視裡看是一回事,現實生活裡……感覺好不自在。

  而且,那一瞬間,她覺得自己被完全摒除在外了。

  他們的世界裡……似乎容不下第三個人,包括自己的女兒?

  心裡有些悶悶的,可是這種感覺似乎不是她的……是真正的業茵的?

  葉繁搖了搖頭。

  想多了吧。

第二章 迷惘似網(2)   

  業茵所在學校的名字,葉繁並不陌生。讀書時她就曾聽說過這所學校的大名,私立高中,面積跟本市最大的大學有得一比,無論是師資力量、硬件設施還是教學質量都是市裡的前三名。想來也很正常,業茵畢竟是業霄堂的女兒。

  可是那學校雖然有名,具體位於哪裡她卻並不清楚,只知道是郊外。她不敢問家裡的那兩個人怎麼去學校,或是有沒有校車。業茵只是割腕,並沒有撞傷頭,玩失憶是行不通的。好在業氏夫婦絲毫沒發覺如今的業茵跟以前的業茵有什麼不同。那對明星夫婦對女兒一點都不瞭解——除了這一點葉繁找不到別的結論。

  好在業茵並不缺錢用,葉繁在她的抽屜找到了為數不少的現金,於是第一次嘗試了坐出租去學校的經歷。

  完全陌生的環境,應當讓她恐慌的,葉繁卻只是冷冷注視著周圍的一切。找到業茵的教室,像最普通的學生那樣坐在位置上聽課,這一切都比她想像中的容易和順利多了。整整一上午過去了,沒有一個人走近她身旁跟她說一句話,彷彿她這個人是完全透明的,雖然這讓葉繁慶幸,卻也讓她疑惑。

  中午休息時間,葉繁沒有一點食慾,嘈雜的教室不是她願意待的地方,索性四下走走,當是瞭解一下這個出名的學校。

  但在太陽下走了十分鐘後,葉繁就發現自己的選擇實在不明智。正午的太陽實在太毒了。

  學校大有大的好處,讓她可以輕易找到一個清靜無人的地方。葉繁背靠著大樹的樹幹坐下來,巨大的樹陰擋去了大部分熱氣,她伸長了腿,靜靜望著綠色樹葉之上的那片藍天,什麼也不願想。

  原來透過別人眼睛看見的天空,跟自己看見的,並沒有什麼不同。

  要是她還是葉繁,現在應當是在做什麼呢?

  該是在大街上晃蕩,找著那一份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找到的工作吧?就算知道機會是那麼渺茫,還是要繼續找下去,然後在太陽落山之後回去,與父母對視一眼,不發一言地躲回床上,拉上帳子,將自己關在別人看不見的黑暗空間裡。

  現在,算是解脫了吧。再不需要逼自己去面對,也不必再看見他們眼裡一閃而逝的厭惡。

  有了自己獨立的房間,就算仍是一室黑暗,卻能打開窗戶,讓那帶著暑意的風吹到臉上,跟帳子裡那個又窄又小又悶熱的空間完全不同。

  現在也能坐在樹陰下,看藍藍的天空。

  要感謝業茵呢……儘管這個生命的存在,並不被原主人所珍惜。

  「你怎麼會在這裡?」

  突來的聲音打破了此處的靜謐,葉繁微微側頭,望著入侵者。

  江惟抱著一疊資料,本是打算抄近路回辦公室的,卻意外地看到樹陰下的少女。驚訝之餘,卻是有些高興的,他以為沒有這麼快見到她的呢……

  而且,除了依舊深沈如井的黑眸,她的氣色已比前兩天好多了。

  葉繁扯了扯嘴角,目光又回到虛無縹緲的天空,冷漠的態度沒有讓江惟退縮,他微笑著走到葉繁身旁,輕輕問:「天空很有趣嗎?」

  「比你有趣。」

  這次倒是換來了回答,卻讓他哭笑不得。

  但江惟絲毫沒有介意。現在這種情況比起一開始,可是好多了。

  葉繁並不想讓人打擾自己難得的寧靜,可是這人偏偏就是不走。她微訝地望著江惟絲毫不介意形象地坐到草地上,盤著雙腿,回望她的眼睛仍舊是溫和親切的,不知怎的,她就是一下子發覺了他的心情,「你今天心情很好?」

  江惟卻是真真切切地驚訝了,不過他並沒有把這種驚訝表露出來,「是啊!」其實他每天心情都不壞,可是今天確實是很開心,「剛才接到妹妹的電話,她鋼琴過了九級。」意外的是,她居然能夠看出他的情緒來。

  葉繁點一點頭,「確實是個好消息。」

  還能夠讓家人引以為傲。

  她看他一眼,「我以為老師都是很忙的。」可是這個所謂的心理輔導老師怎麼總是如此清閒?

  「還好。」江惟聽懂了她的言下之意,「現在是午休,到辦公室外透透氣也不錯。」

  「那你慢慢透氣吧。」葉繁不緊不慢地站起來,輕輕拍了拍衣裙,「我就不打攪老師你了。」只是可惜了這個好地方,沒坐多久就得讓出來。

  江惟注意到她的手腕仍是纏著紗布,想說什麼,終是欲言又止。不知為何,這兩次見到業茵,他都有一種很異樣的感覺,總覺得面前的少女跟他記憶裡的那個相差甚遠。有些人在經歷了某些事後,可能會性格大變,她也是這種情況嗎?

  到底還是不放心,他說:「業茵,你如果有什麼事,可以隨時到輔導站找我。」

  葉繁回頭,扯了扯嘴角。

  也許以前的業茵會有心理問題求助於心理老師,可是現在……還有必要嗎?

  啊,真無聊呢。原本以為來學校總比待在那個所謂的「家」裡好,現在看來也沒什麼差別……課本裡根本沒有新東西,講課的老師在上頭激情洋溢,她在下面聽了卻只想睡覺。

  不如蹺了下午的課,到外面走走去。

  只是沒想到進學校容易,想再出去就難了。葉繁走到校門口時被門衛攔住了,說是要什麼班主任證明,還要學生會同意……哪來這麼麻煩啊?

  反正閒來無事,葉繁就把學校逛了個遍,就算聽見下午的上課鈴聲也只當沒聽見,好在這學校大,而且正是一天中太陽最猛的時候,學校裡沒什麼老師經過,不用擔心被人發現她逃課。

  不知不覺的,葉繁就走到圍牆下來了。看來平時這裡也沒什麼人來,花壇裡除了薔薇,也長滿了雜草。葉繁躬身仔細看了看花壇裡的植物,其中一種很是眼熟,事實上這種野生的花卉很常見,鈴狀的花骨朵看起來有些柔弱,但其實擁有很頑強的生命力。很少有人能叫出它正確的名字,總在傍晚時分開放的花朵……

  聽見腳步的時候,葉繁迅速回頭,愕然對上一雙同樣愕然的眼眸,那是一個年輕的男孩子,是的,他給葉繁的第一感覺就是「年輕」,那種生機盎然朝氣蓬勃的生命力,從他晶亮的雙眼深刻的五官甚至身體的每一處清清楚楚地透露出來。

  「你怎麼會在這裡……」男生驚訝的話脫口而出,然而在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麼後,又漲紅了一張臉。

  啊……是班裡的同學嗎?葉繁微微皺眉,可是之前也沒特別留意班裡的人,根本不知道這個看見她一臉驚訝的男生是誰,又該不該招呼。

  葉繁正不知道如何是好,就看見男生捋了捋明顯不符合高中學校規定的齊耳卷髮,眼神也迅速變冷。

  「真是倒黴!」男生喃喃自言地說,也不理會葉繁,一腳就跨上花壇,看樣子是想從這裡爬牆出去。

  被他踩在腳下的無辜植物讓葉繁的心裡一痛,她狠狠瞪著那個渾然不覺的男生,一把將他扯下花壇,捏緊了雙拳,向來冷淡的雙眼射出熊熊怒火。

  男生踉蹌了一下,差點摔倒在地,穩住身後,立刻大罵出聲:「該死的你在幹什麼……」話未說完,望向葉繁的臉卻變得滿是驚訝,似乎非常吃驚葉繁的行為。

  「你生什麼氣啊?」該生氣的人是他吧?如果不是此刻太驚訝,如果做這種事的人不是她,他肯定會——

  葉繁吸了一口氣,神情漸漸恢復平靜,只是一雙眼裡仍有些許敵意,「你踩著花了。」

  「啊?」司南傻住,他望著眼前明明很熟悉卻又有些陌生的少女看了半天,又看了看花壇裡被他剛才無心的行為踩得奄奄一息的植物,霎時沒有了怒意,只是心裡感到奇怪。

  「終於想通了?」

  「什麼?」這次輪到葉繁不明白了。

  「你不是一直很高傲看不起人嗎?怎麼現在願意理會我這個一無是處的人了?」司南挑起眉,似笑非笑。但當他看到「業茵」左手腕上的紗布,想到學校裡的那個傳言,臉色一下子變得凝重。

  「你自殺的事,是真的?」

  他的話葉繁基本聽不懂,不過最後一句問話,她倒是明白了。

  她看了看自己的手腕,不答反問:「你也是高二(一)班的?」

  「哈哈,不是吧?你的頭殼壞掉了?」震驚之餘,司南瞪著一臉認真問他的女生,不知怎的,心臟一下子收縮發緊,似乎連胸口都開始疼了——「你別告訴我,你連我是誰都忘了?」

  葉繁笑了一笑,卻是很冰冷的,又像只是開了一個玩笑,「是啊,不光是你,我連自己是誰都忘了。」

  「哼!」司南好不容易將目光從面前這張熟悉又陌生的臉上拉離,再一次跨上花壇,不過連他自己都沒發覺,這一次,他很小心地沒有踩著花草了,「不知道你在說什麼。我趕著出去,你別擋我的路。」

  「喂。」葉繁叫住了他。

  「幹嗎?」司南趴在牆頭,一臉的不耐。

  「幫個忙,帶我一起。」

  男生瞠目結舌的表情看起來很好笑,「你、你也想逃課?」

  現在早就上課了吧?她根本已經算逃課了。

  葉繁笑了一笑,伸出手,「拉我一把。」

  司南怪異地看了她半晌,然後才慢慢地伸出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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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1-2-28 13:37:17

第三章 故人(1)  

  葉繁也沒問男生要去哪裡,跟在他身後走小路上了公路,見男生招來出租,便也跟著一塊兒坐了進去,好在男生看了她一眼,卻沒有拒絕。

  「你真的要跟我一起?」

  「嗯?」葉繁收回望著車窗外的目光,轉頭望向男生,看見他一臉不確定的樣子。

  「搭個順風車而已。」她才沒那麼好的閒情跟一個可算是陌生人的同窗跑,「要不車費一人一半也行。」

  男生的臉又緊繃起來,看樣子又生氣了。

  葉繁心裡笑了一笑,畢竟是小男生啊,跟那個總是笑著看不出心事的江惟完全不一樣。也許普通高中女生會喜歡那種溫文爾雅的男子,待在那人的旁邊她卻只覺得全身不自在,自己隨時都會被看透,卻無法瞭解那人的一點心思。

  這個男生卻不一樣,笑就笑,生氣就生氣,太好看透了。

  自己曾經也是這種樣子的吧?

  「喂,你剛才不是說有急事?總不會想讓我跟你一起吧?」葉繁注意到男生的目光時不時地飄過來,忍不住道。

  司南聽得皺眉,「我的名字不叫『喂』。」

  「我又不知道你叫什麼名字。」

  他的青筋鼓起,「我叫司南!你要裝失憶是不是?那現在你就給我記清楚了,我名叫司、南!」

  「司南?」葉繁手肘撐在車窗上,托著下巴,神情還是淡淡的,「名字還不錯,我叫葉繁。」

  看男生一臉的疑惑,她又淡淡一笑,「當然你也可以叫我業茵。」

  司南皺著眉,根本沒聽明白她什麼「業煩業茵」的,正準備說什麼,褲袋裡的手機又響了起來,他瞄了她一眼,掏出手機下意識地背對葉繁。

  「喂……行啦,我馬上到!你們還在『眉飛色舞』吧……行,我知道了。」掛了手機,司南轉頭看著業茵,不知怎麼居然有些心虛,他暗罵自己一聲,裝作一臉不在意的樣子,「朋友催我早點過去。」

  眉飛……色舞?不會是那個眉飛色舞吧?葉繁瞇起眼,注意到司南眼裡的焦急,以及他的「不在意」。

  「你看我幹嗎?」司南瞪了她一眼,「司機,停車!」

  從兜裡摸出一把錢,他也沒看是多少,就塞給了那司機,然後沖葉繁道:「車錢我已經付了,不過你最好還是回學校去,要麼就回家,別到處亂走……你手上還有傷呢。」雖然離目的地還有一段路,他也顧不得了,那種地方當然不是能帶她去的。

  一咬牙,司南下了車。

  「喂!」

  司南回頭,看見業茵從另一邊下了車,臉上居然是淡淡的笑意。

  「我跟你一起去。」業茵「砰」地甩上車門。倒是難得的巧合,他們的目的地居然是同一個。

  「你跟來幹嗎?」要換個時候,他肯定會很高興,但剛才在電話裡聽胖子說得那樣嚴重,他根本不放心帶她一起去。

  「你不是有急事?還站在這裡做什麼。」她「撲哧」地一笑,反倒走在了他的前面。

  司南沒有辦法,只能跟了上去。

  對於喜歡熱鬧的年輕人來說,「眉飛色舞」的大名再響亮不過,其實它不過是一家很有名的迪吧,而且是二十四小時營業的那種,就算是夜貓子們紛紛蟄伏的白天,也仍然有不少的客人光顧。

  但對於葉繁來說,這裡卻是一個特別的存在,而且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

  一進門,司南就下意識地把葉繁護在身後,葉繁對他的這種舉動挑了挑眉。本想進門之後便各走各的,但既然他這麼紳士,不如也去看看他的麻煩是什麼吧……

  司南帶著葉繁穿過舞池,來到卡拉OK包廂的門前,開門的正是胖子。

  「南哥。」外號胖子的王炮其實一點都不胖,也不知怎麼得了胖子這個外號。一看見司南,原本驚惶的心立刻安穩不少,不過當他看見司南身後的葉繁時,忍不住張大了嘴。

  「她、她……」這個女的不是一直拒絕老大的追求嗎?怎麼現在卻跟司南走到了一起?

  司南的臉紅了一紅,不過在這昏暗的環境下根本看不清楚。他也不解釋,推開王炮走了進去。

  小小的包房裡全是十幾歲的男生女生,沙發上躺了一片,更有兩個女生摟在一起擁吻,對於司南和葉繁的來到沒有人瞄上一眼,看樣子除了王炮之外根本沒一個是清醒的了。

  葉繁看在眼裡,立刻皺起了眉頭。

  「他們搞什麼?」司南立刻來了氣,「我不是說讓你們別再來這裡了嗎?阿祥又是一晚上沒回去?」說著,司南走過去,從人堆裡揪出一個男生,那男生雖然個子高大,卻被司南抓小雞一樣提在手裡。

  「阿祥!阿祥!你給我醒醒!」司南壓著一股火叫著好友的名字,阿祥卻嘟囔著什麼,很不耐煩地揮開司南的手,又像爛泥一樣倒在沙發上。

  「他們又吃了那玩意兒……胖子!我不是讓你看著阿祥不準他亂來嗎?你早幹嗎去了?現在才給我打電話!」

  司南轉頭惡狠狠地瞪著王炮,瞪得王炮縮到了葉繁身後,才敢探出半個頭來,語帶哭腔:「南哥,你又不是不知道祥哥只聽你一個人的,我勸他哪裡有用啊……」

  司南還想發火,但看到葉繁一雙深幽的眼睛若有所思地望著自己,只能轉頭迴避。

  「東西是不是又是阮閱給的?」

  見王炮完全躲在了葉繁身後,司南知道自己猜對了,他無聲地冷笑,走到門邊拉開大門,又不放心地轉頭,對葉繁道:「你先留在這裡,哪裡都別去,等我回來。」

  葉繁靜靜回視他,等司南出了門,她回頭望了沙發上那群神志不清的少男少女一眼,拉開包房的門。

  「業、業茵,你上哪兒去?」叫住她的是被司南叫做胖子的懦弱男生,葉繁有些驚訝他居然知道自己的名字,頓了一下後,淡淡回應道,「你不用管我去哪裡,趕緊帶這些人離開這裡。」

  王炮還想說什麼,葉繁已消失在門外。

  愣了一下後,王炮不禁嘀咕這個木頭一像的冷美人怎麼突然這樣有氣勢了。

  讓他帶這些人離開這裡?如果他辦得到的話,還打電話叫南老大來幹嗎啊?

  想到這裡,王炮突然想起司南出門前的吩咐,立刻衝過去拉開大門,「業茵——」

  這位大小姐可是司南帶來的,如果等司南回來卻不見她的人影,自己肯定死得很慘!

  短短十幾秒鐘,走廊上已不見業茵的身影,王炮頓時覺得天都塌了。

  「不會吧?天啊……」原來他還是難逃一死啊……

  葉繁離開包房後,便進入一個根本不容易被人發現的門,通過窄窄的樓梯上了二樓。沒有樓下五顏六色的綵燈,這裡只有完全的黑暗,但她卻很輕易地就摸到牆上的開關,「啪」一聲點亮了整層樓的電燈。

  近一百平方米的空間堆滿了雜物,唯一的房間是用木板間隔出來的,木板上用彩色顏料畫著奇奇怪怪的抽像圖畫。葉繁朝畫上怪物的血盆大口走了過去,走得近了之後,可以看出那個所謂的血盆大口,其實是房間的門。

  站在房門口,葉繁對著緊閉的紅色木門吸了口氣,然後開後使勁地踹。

  踹門聲在空曠的空間發出奇怪的迴響,足足五分鐘,門內都沒有絲毫反應,但葉繁就像是篤定門內有人一樣,把門踹得「咚咚」響。

  「該死的,你……」突然,門從裡面打開來,出現在門口的是一個赤裸著上身的年輕男子,深刻的五官像是被刀雕刻出來的一般,細長的眸子射出極端不耐的狠光,跟他略顯陰柔的外表完全不符。

  當阮閱看見門外的陌生少女時,確實愣了一下,睡意也去了三分。他靠在門框上,雙手交叉於胸,打量葉繁的目光甚至算得上輕浮,嘴角也浮現出若有似無的淺笑。

  柔弱型的美少女。不過,這個時候出現在這個地方,恐怕不是那麼簡單的事。

  阮閱不著痕跡地瞇起了眼,當他的眼睛對上少女那雙平靜無波的眼眸時,不知怎的,心頭卻一震。

  似是而非的熟悉感,讓他心裡莫名地煩躁起來,但他很肯定,自己並不認識眼前的少女。

  從頭至尾掃了她一眼後,阮閱輕哼,「你誰啊?怎麼上來的?」

  葉繁臉上的笑意一閃即逝,但當她想起自己剛剛在樓下見到的場面時,眸子裡帶上一絲寒意,「你管我是誰!我來是想問你,你阮閱說過的話,到底算不算數的?」

  阮閱一愣,「呵,挺個性的嘛。」這話要是換男人口裡說出來,他的拳頭已經飛到對方鼻子上去了,不過由這個嬌滴滴的少女來說……卻是有那麼點意思。

  疑惑之餘,他有了幾分興趣,「我說的話可多了,昨天我才發了宏願兩個月內要『搞掂』你這樣的美少女一百個……」噙著冷冷的笑意,他以手為梳穿過少女腦後絲般長髮,然後輕輕拉過,任其滑落,「你是在哪兒聽說了,跑來報名當第一個啊?」

  葉繁也不著惱,她回視阮閱,一字字道:「我知道你答應過一個人,不會在這裡賣藥丸,原來你阮哥說的話都可以當放屁的!」

  阮閱一驚,戲弄之心盡去,他重新打量眼前奇怪的少女,下意識地挺直了背,「你是誰?」他再次問,微皺的眉頭下目光似乎已變成實質,毫不客氣地盯在葉繁的臉上。

  「反正,」葉繁絲毫並不把他的氣勢放在眼裡,還是不冷不淡的樣子,「你不認識。」

  他驚怒,卻又很快掩去心思,打了一個哈哈,「真好笑,既然我都不認識你,你又憑什麼跟我說這番話?」

  阮閱回身進屋,淩亂的屋裡只有一盞紅色的螢光燈,將整個屋子映得血一樣的紅。在桌上找了半天後,他終於找到想找的香煙盒,抽出一根銜在嘴裡,金屬的撞擊聲在沈靜的房間裡顯得格外清脆,火光一閃,他點著了香煙,手指又靈活地一甩,將打火機蓋上後,向後拋去,可憐的打火機便不知又飛到哪個角落去了。

  再回身時,陌生少女仍在門外,芭比娃娃一樣小巧的臉上看不出什麼情緒,只是一雙眼睛仍然黑得那樣深沈。

  他的心裡又是一顫,奇異陌生少女的眼光,再次讓他熟悉得感到可怕。

  「葉繁?」這個名字脫口而出,而當他低聲叫住口後,才發覺自己有多麼可笑。

  自嘲的笑意倒是貨真價實的。阮閱甩了甩頭,將自己可笑的想法拋到腦後,不耐之意再次升起,「喂,我不管你是怎麼知道我在這裡的,但你最好是記得我的警告,今後別在私自踏入這裡一步……」想起他剛才是被踹門聲吵醒,那種怪異的感覺又出來了,特別是以往會以這種方式叫醒他的,只有那一人……

  不過,他也很清楚地知道,那個人再也回不來了。

  眼裡黯淡了一下,他的話卻沒有停:「否則,你不會像今天一樣幸運。」

  紅色的螢光燈映得阮閱的臉也變成紅色,細長的眼睛即使在最溫和的時候,也像狼一樣偶爾閃過一絲惡狠狠的精光。明明不是明亮的燈光,葉繁卻看得很清楚,他眼裡此刻的迷惑,也很清楚他的話絕對不只是威脅。她比任何人更瞭解眼前的男人,絕對地——說得出,做得到。

  葉繁還想說什麼,卻隱隱聽見樓下的喧嘩,心裡一愕,看阮閱也是同樣地皺眉,看來他也聽見樓下異常的騷動。

  隨便抓了一件衣服,阮閱略顯粗魯地推開站在門口的少女,邊穿衣服邊往外走。葉繁頓了一頓後,跟上前去。

第三章 故人(2)

  密門開在樓下一個相當隱蔽的位置,所以當阮閱以及跟在他身後的葉繁都走到人群外的時候,也沒有外人發現他們是如何出現的。

  阮閱認得被圍在人群中的帥氣男生,他心裡冷笑一聲,很快明白男生為何在這裡鬧事了。

  第一次被司南警告不許搞那群廢物的時候,他勉強忍了忍,算是看在司家老爺子的面上。但這次卻是那群小王八蛋自己找上他要貨的,生意上門自然沒理由往外推,他阮閱也算是仁至義盡了。

  「阮閱呢?讓他出來!是不是躲起來不敢見人了!」司南把「眉飛色舞」翻了個遍也沒找到那個姓阮的,回到包房又聽王炮說業茵出了房門就沒回來。他又驚又恨又怒,「眉飛色舞」是什麼樣的地方他再清楚不過,表面上是普通娛樂場所,私底下卻根本沒那麼乾淨。一方面責怪自己太過自信將業茵帶來這裡,一方面又惱恨業茵將他的話完全當成耳旁風。從業茵主動要求跟他一起來這兒的時候他就隱隱覺得不對,所以當他知道業茵離開包房後,第一感覺就是她還在這裡,絕對不可能先一步離開「眉飛色舞」。

  阮閱將司南氣急敗壞的神情看在眼裡,勾起嘴角冷冷一笑。這樣一個只會莽撞行事的小鬼,他自然不會放在心上,倒是一點不擔心司南能在這裡壞什麼事。不過這個小鬼躲在家族的蔭蔽下,一向囂張驕傲得很,今天這種完全不顧形象的模樣倒是首見。

  阮閱叼著香煙,拍拍擋在面前的保安,示意他們讓到一邊去,然後扯動臉皮露出似笑非笑的樣子,完全痞子樣地走到司南面前。

  「我當是誰呢,原來是司家少爺啊。」一聽便知沒將司南放在眼裡,「這麼急著找我有何貴幹呢?」阮閱吐出一個煙圈,很隨意似的問。

  司南聽見阮閱的聲音轉過頭來,狠狠瞪著眼前俊秀卻連腸子都壞透了的人,正準備大聲質問時,卻看見讓自己心焦的人就站在阮閱身後,不禁愣了一愣。

  「業茵?你……」她怎麼會跟阮閱在一起?

  業茵?

  阮閱順著司南吃驚的眼神望向身後沈默的少女,心下有些恍然。看來讓司家少爺失去理智在「眉飛色舞」大吵大鬧的原因不是倒在包房裡的那群白癡,而是這個奇怪的少女啊。

  指指名叫業茵的少女,阮閱問:「一夥的?」

  司南咬牙將業茵拉到自己身後,太過明顯的保護姿態倒讓阮閱笑了。

  「我說呢,怎麼有人突然跑來提醒我該做什麼不該做什麼,」他隱晦的話讓司南有些莫名其妙,可能聽得懂的只有葉繁一個人了,「原來是司家少爺的馬子,確實夠膽色。不過……」他揚一揚眉,眼裡的陰霾傾瀉而出,「司少爺,我平日裡對你客氣三分,那是給司老爺子面子,但你幾次三番上門挑釁,未免太看不起我阮閱了吧。」

  司南也很清楚阮閱言下的狠意,考慮到身後業茵的安全以及還在包房裡的王炮他們,他強壓下怒火,緊繃著身體,「我怎麼敢看不起阮先生。只是剛才出於擔心,我有些失禮了。」

  喝!這個司南也會有服軟的時候啊?阮閱再次揚眉,皮笑肉不笑地掃了他身後姓業名茵的少女一眼。

  「司少爺不必擔心,在我眉飛色舞可是安全得很的。我們的服務宗旨就是:一切如您所願……」丟下煙蒂,皮鞋狠狠地踩熄,擡眼時,細長的眼裡陰柔盡現,他笑笑,卻讓司南也不由自主地一凜,「行了,我知道司少爺今天是來帶朋友回去的。大家昨天玩得都很盡興,現在也累了,所以留在我這裡休息一下。不過司少爺,凡事有一有二,卻不好再三再四,有什麼話,你最好是多跟你那些朋友溝通溝通,影響到我們的生意就不好了嘛。」

  司南眼裡閃過一絲恨意,勉強一笑,低聲招呼業茵道:「跟在我身後,我們走。」該死的,這一切全是為了阿祥那傢夥,跟他說了幾百次都聽不進去,要是這傢夥還跟他對著幹,他發誓,如果再管阿祥的這檔子事,他司南就是烏龜王八蛋!

  「等等!」

  阮閱叫住了他們,一雙眼睛卻緊緊盯在葉繁臉上,「業茵……對吧?倒是巧,我以前也認識一位姓葉的朋友,沒準兒你們還是本家呢。」

  司南頓時緊張起來,卻聽見「業茵」仍然冷靜的聲音:「我這個『業』,可跟那個『葉』不同。不過你說的這朋友,我倒很有興趣見見。」

  阮閱還是在笑,眼裡卻更冷,沒有生氣似的冷,「早幾日還能介紹你們見見,別說,你跟她還挺像的。可惜啊,現在她人已經不在了。」嗯?不對……他又皺眉,「你怎麼知道你的業跟她的葉不同?」

  葉繁笑笑,像是很感歎,「原來是死了。也對,既然人都死了,曾經答應過的話當然可以不算數。」她垂眼對司南道,「我們走吧。」

  「慢著!」阮閱瞇起眼,「你這話是什麼意思?」他想到一個可能——「你……是不是認識葉繁?」

  司南皺起眉,已經聽得糊�糊塗。葉繁?這名字似乎在哪裡聽過……

  葉繁扯動嘴角淡淡一笑,卻不答,只是拉起司南便走。

  「你、你剛才是不是說過你叫葉繁?」司南想起在車上時她說過的話,不禁更是詫異萬分。只是他這話問得小聲,只有葉繁一人聽見。

  葉繁頓住腳步,一時間也有些後悔自己的多事。她橫了司南一眼,「你用不著管這個。你來這裡不就是為了你的那些朋友嗎?想辦法趕緊帶他們離開,以後也別到這裡來了。」想了想,她又道,「我另有事,就先走了。」

  司南皺眉看著她,卻沒有阻止,事實上他也感覺到身後阮閱熾烈的目光。

  所有人目視葉繁離開,不明所以的人彼此打探著詢問的光,在看到阮閱岩石一般僵硬的臉時,又全部噤聲,不敢說一句話。

  半晌,阮閱才哼道:「你這個小女朋友,確實有那麼點意思。」

  「你別打她的主意!」司南一驚,立刻狠狠瞪著阮閱。

  阮閱隨之失笑,根本沒把司南的威脅放在心上。他解下腦後的皮筋,微卷的長髮散落下來,落在肩上,手指梳理兩下,立刻自然成型。模特一樣的臉和身材,慵懶的氣質,足以引得女人趨之若鶩,但任何人見了阮閱那雙眼後,都絕不會將他視作一個普通人。狼一樣的狠光,被這雙眼盯住,就算眼的主人是在微笑,卻也讓人全身發寒。

  司南在這雙眼前面前卻沒有退縮,阮閱玩味地看了他好一會兒,才詭異一笑,「我會把你的話視為挑戰。」

  說完以後,他也不管司南是什麼表情,轉身離開。

  「阮閱,你!」

  阮閱背對眾人揮了揮手,「行了,司少,別再挑戰我的忍耐。阿波,你帶幾個人將司少爺的朋友都請出去,今後要再有這樣的事,直接處理,不用過問我的意思。」

  被叫做阿波的年輕人愣了一愣,立刻沈聲道:「是!」

  所謂的「直接處理」,已經將阮閱的意思表達得很明白了,相信司家的人也不會不懂。

  忍到現在,對於阮老闆來說,也是非常難得的事了。

  他回過頭,果然看見司南難看的臉色。阿波仍然沒有表情,只是伸手道:「司少,請吧。」被這樣「請」出去,司家少爺也是第一次吧?

  司南瞪著阮閱的背影好一會兒,終於一咬牙,追著葉繁出去了。

  「業茵!你等等!」

  明明聽見了身後人的叫聲,但葉繁卻沒有停下腳步,直到司南氣喘籲籲地拉住她的手臂,迫使她停下來。

  她淡淡看了他一眼,收回手,卻也停下了腳步。

  「你怎麼會認識阮閱?」

  她就知道,他會問這個。

  「算是意外吧。不過就像你看到的那樣,他並不認識我。」葉繁雲淡風輕地一笑,「倒是你,最好不要去招惹他那樣的人,也許會惹上讓你後悔終生的麻煩。」事實上她跟阮閱才是一類人,不過說出來肯定也沒人相信。

  司南疑惑地皺了皺眉,頓了一下,道:「該小心那人的是你……我根本不該帶你去『眉飛色舞』的!」阮閱最後的話讓他懊惱萬分,如果她因為自己的緣故而被阮閱盯上,他會更痛恨自己。

  葉繁笑了一笑,「你不去看看你的那些朋友嗎?」

  司南無聲地歎了口氣。他來這裡的目的就是把阿祥他們平安帶離,不過要把那些連意識都不清楚的傢夥一一送回家,還真是件頭痛的事。

  「那你呢?」他有些擔心地看著葉繁。

  「你不用擔心我。」葉繁笑笑,轉身欲走,又回過頭來,「司……南,說真的,你到底是不是我的同學?」

  這句話可真夠奇怪的。如果不是她真的失憶了,就是她在開玩笑。

  司南苦笑,「如果我今年留級,倒有可能跟你同班。」他擡眼望進葉繁的盈盈雙目,又是一笑,「你可以叫我學長,業茵學妹。」

  葉繁眨了眨眼,突然為之失笑。這傢夥原來是畢業班的學生啊……學長學妹,好久都沒聽到這樣的詞語,也算有趣吧。

  「高三的學生也敢逃課,佩服。」葉繁搖了搖頭,「那麼,有機會學校再見吧,司南學長。」

  望著葉繁似笑非笑轉身離去,司南不禁漲紅了臉,「說我逃課……你不同樣也是逃課!」

  不過……他所認識的業茵除了不喜歡說話,完全不合群之外,對於課業可是很認真的,從來沒聽說她逃過課啊。

  司南偏了偏頭,想不通。算了,還是先顧著眼前的難題吧,加上王炮也才兩個人,要如何將那群笨蛋平安送回家,才是讓人頭痛的問題。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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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1-2-28 13:38:19

第四章 遺落的另一段人生(1)  

  才一進校門,葉繁就看見站在路邊的江惟,仍是白襯衣深色西褲,再老土不過的打扮,卻偏偏無法讓人忽視,也許正是他臉上溫柔的笑容吧,似乎連他周圍的空氣也變得溫暖,讓人移不開視線。

  看來他在學校裡也是個超人氣的傢夥,跟他打招呼的學生不少,其中更以女生居多。而江惟則是一一微笑回禮,葉繁看了他一會兒,在「走上前去」和「視而不見」之間選擇了後者。

  可惜被叫住了。儘管戴著一副眼鏡,但他修正後的視力也不差嘛。

  江惟不但叫住了葉繁,甚至還走過來,臉上親切的笑容不變。

  「江老師。」葉繁淡淡道,語氣明顯沒有誠意。如果不是考慮到自己現在是「業茵」而不是「葉繁」,她恐怕連這聲「老師」都不會喊。

  江惟還是微笑,不以為意,「昨天的課業還順利嗎?」

  葉繁若有所思地轉眸望著他,「我以為心理輔導老師只負責學生的心理問題,怎麼還要過問學業的?」

  江惟輕輕地笑了,「好吧,我承認這個說詞實在不怎麼樣,其實我只是想問問你,昨天為什麼逃課?有什麼特別的理由嗎?」

  葉繁揚了揚眉,「你怎麼會知道我逃課?」雖然只是順便瞄了一眼,但她還記得昨天下午的課是體育和化學,難道江惟是科任老師?

  「上體育課的時候我沒有看見你,你也沒有去上接下來的化學課。你不會是在哪個涼爽的角落睡著了吧?」江惟的語氣是輕鬆的,但葉繁就是清楚地感覺到,對於她逃課的這件事,他確實很在意。

  他……之前站在正對校門口的路邊,是專門為了等她?

  想到這裡,葉繁不禁抄起雙手,認真打量面前這個所謂的「江老師」。

  區區一個學校的心理輔導站老師也會如此敬業?還是——業茵本身跟這個老師的關係並不簡單?

  對於她研究探視的打量,江惟仍是笑如和風,連眼神都沒有絲毫的退避之意,倒讓她真的好奇起來……

  葉繁想起從醫院醒來時衣袋裡那張寫有江惟手機的字條,不令人察覺地瞇了瞇眼。要瞭解被自己佔據身體的原主人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從江惟口中應當能知道最詳細的答案吧?

  「馬上要上課了。如果老師想知道我昨天為什麼逃課,也許換個時間比較好。」

  江惟愣了一下。從面前少女的眼中,他分明看到一種名為「狡黠」的光一閃而過。

  「這是當然……」連他的笑容也為這一點發現而遲疑了片刻,「那就午休的時候,心理輔導站見吧。」

  葉繁一笑,與他擦身而過,「好的,江老師。」

  也許「業茵」的人生,並不是她以為的那樣無聊呢。葉繁輕輕動了動左手,昨天為自己換藥時,醜陋的傷口連自己都看得皺眉。那樣猙獰的割痕,完全能夠感覺到業茵除去自己的決心有多大。

  能救得回來已經是奇跡,只是沒有人知道,此刻寄住在業茵身體的靈魂,早已不是以前的那一個。

  身為影視紅星的女兒又怎樣呢?擁有令人艷羨的外貌和財富又怎樣呢?還不是一樣靜悄悄地死去,甚至都沒有人為業茵的消失,而流下一滴眼淚。

  跟她葉繁的結局一樣。

  雖說學校也考慮到「青少年心理健康」的問題而設立了心理輔導站,不過江惟心裡很清楚,身為心理輔導老師的自己要被更多的學生所接受還有一個漫長的過程。初中部和高中部所有的學生加起來才五百餘人,雖然人數上比其他學校少了許多,但五百多名學生的心理問題只交給他和另一位年輕老師責任,這個任務也算是沈重了。不過真正有問題願意來找心理輔導老師的學生並不算多,來輔導站跟江惟面談的學生,明顯對於他的私人問題更感興趣。於是無奈的江惟只好在學校的公告欄上留下自己的郵件地址和心理輔導站的電話,希望通過這種方式能夠幫到真正有需要的學生。事實上除了問他身高體重興趣愛好等讓他為之一笑的問題,電子郵件和熱線電話確實幫助了一些他連名字都不知道的學生。業茵是極少數打進輔導站電話並且自報姓名的學生,江惟到現在都還記得,業茵第一次打來電話時,說的就是「不知道為什麼還要活著」的困惑。

  在電話裡聊過兩次後,江惟已經隱隱感覺出業茵並不是開玩笑,這個女學生確實有自殺的意圖,於是極力要求見她一面。意外的是,業茵居然答應了。第一次在輔導站見到業茵的時候,當時輔導站並不止他一個人,還有幾位結群而來的女生。跟以往的情形一樣,這幾位女生並沒有什麼不得了的問題,她們嘰嘰喳喳地說了老半天,江惟還是同樣地微笑著,沒有絲毫不耐。直到上課鈴響,幾位女生很不情願地被他勸離房間,江惟才注意到旁邊坐著的安靜女生。

  雪白的肌膚、黑色的長髮、玫瑰般鮮艷的嘴唇……還有玻璃一樣的黑色眼珠,江惟一直清楚記得業茵美麗的面孔帶給他的視線震撼,還有問及她時說自己就是「業茵」的冷漠表情。但只有江惟知道如今自己在意業茵的真正原因是什麼,儘管他在現在這個「業茵」的眼裡已看到了懷疑。

  只有他自己才知道自己曾犯下什麼樣的錯誤,所以,他絕對不允許同樣的錯誤再犯。

  晴朗的午後,整幢辦公樓都是靜謐的,很多人都喜歡這幢帶著古代歐洲風格的建築物,江惟也一樣。建築材料不是紅磚或青磚,而是砌得方方正正的石頭,爬山虎爬滿了整面石壁,微風吹動的時候,青蔥的葉子隨風起伏,像被微風吹過的池塘波面一樣。就算外面的太陽再厲害,只要走上石階進入圓拱門內,當腳步踏上赭色漆木地板的時候,古老建築物特有的陰涼感覺就襲身而來。只有三層樓高的建築從地板到樓梯扶手都是木質的,有些地方有脫漆,露出木材本來的顏色,房子的古舊是肉眼就能看得見的,所以關於鬧鬼的傳聞也就一點不奇怪了。儘管如此,江惟還是喜歡這幢建築物,當他知道辦公室被安排在第二辦公大樓二樓時,心裡就很是歡喜,還特定選了一個能夠透進陽光的房間。凡是到過心理輔導站的學生都知道,那間總是敞開大門的房間沒有絲毫明暗森冷,而是跟它的主人一樣,帶著溫暖祥和幽雅的氣息。

  簡單用過午飯之後,江惟拿出兩個玻璃杯,清洗乾淨,均放入幾片茶葉,再注入滾水,原本蜷縮的茶葉一點點舒展開來,漂浮在水面上,展現出極其動人的新綠,淡淡的茶香隨著優雅起舞的水蒸氣漸漸在空氣中瀰漫,葉繁敲開打聽來的「心理輔導站」的大門後,看見的就是江惟靜靜看著兩隻茶杯微笑的樣子。窗外是一株高大的赤桐,夏蟬一個勁兒地唱「知呀知呀」,間或停頓一下,然後又不知疲倦地繼續唱起來。

  正午的陽光根本沒機會射進房間,所以窗上的竹簾被捲起,窗台上還看得到綠色植物的影子,葉繁愣了好一會兒,才注意到江惟已擡起雙眼看著她,仍然微笑。

  「怎麼一臉沒見過的表情?」他將兩隻茶杯的其中一隻輕輕推到客座前,招呼道,「進來啊,順便試試我新買的綠茶。」

  葉繁笑了一笑。她挺喜歡這個地方,其實這間辦公室跟江惟這個人也蠻配的,特別當他在這間綠意盎然的房間裡一坐,她原有的那點排斥都淡了下去。江惟能成為心理輔導老師,特別是在這個貴族般的學校當心理輔導老師,沒有點真材實料也是行不通的吧。

  「來了這麼多次,你還是沒有幫我關門的習慣。」江惟的埋怨似乎也是帶著笑的,他起身到門邊,將掛在門上的牌子翻到「交流中,請勿打擾」的一面,輕輕掩上門,回過頭來,又是一笑。

  「用過午餐了嗎?」江惟重新回到座位,非常隨意的樣子。

  葉繁一邊想著這算不算開始問診了一邊好奇地探了探身子,「你覺得,我有心理疾病嗎?」

  江惟愣了一下,偏著頭笑,「你自己覺得呢?」

  葉繁也笑了出來,「我真是問了一個白癡問題,都割腕進醫院了,怎麼會沒有心理問題?」她盯著他的表情,同樣很隨意,完全像聊天似的笑道,「江老師,我是你第幾個失敗的個例啊?」

  江惟嘴邊的笑意僵住了,鏡片後的眸子有些驚愕。片刻後,他調整了一下呼吸,表情是難得的凝重,「我到現在都不明白,你為什麼仍是選擇了那樣做。」

  葉繁也頓了一下,然後微笑,「我也不知道。」她說的是實話,事實上對於業茵為什麼會自殺,她也同樣感到好奇。

  「答應我,別再傷害你自己了。」

  「我上次就說過,」葉繁拿起杯子,輕啜一口,口齒生香,「『我』是不會做那樣的事,但業茵會怎麼做,我就不敢保證了。」擡起雙眼,不出意料地看到江惟疑惑的表情,葉繁笑笑。如果告訴他自己是另一個人,他會不會以為業茵除了有自殺癖,還有精神分裂症?

  最後江惟有些僵硬地笑了一下,「業茵……或者我叫你茵茵好了。上次聽你爸爸媽媽這樣叫你,真的很好聽呢。」

  「無所謂,叫什麼都行。江老師,你……有沒有覺得我變了?」最後葉繁還是忍不住問。就算外表是一樣的,難道她表現出的個性跟以前的業茵相比都沒有人覺得怪異嗎?

  「有啊。」江惟有些驚訝,「我也正覺得奇怪,可以告訴我是因為什麼嗎?」

  果然有不同。只是,為什麼所有人都沒有對此提出異議,甚至連業茵的老爸老媽都沒有多問一句?

  她沒有回答江惟的問題,片刻後,她輕輕問:「能告訴我,以前的我是什麼樣的嗎?」

  「以前的你?」

  「對,改變前的我,是什麼樣的?」

  江惟深深凝視著葉繁,然後笑了,那笑容卻有些苦澀,「以前的你啊,很安靜、很寂寞。」還有一句形容,卻是他不方便說出口的。

  如果不是特別去留意,可能沒有人會發現業茵的那個特質……安靜到近乎虛無,無論是在人群中,或是她單獨一個人的時候,都努力隱藏自己的氣息,讓人不知不覺將她忽略,把她遺忘的特質。

  彷彿有一天靜靜消失了,也不會有人察覺。這就是以前的業茵。

  「是這樣啊……」葉繁喃喃自語地說。原來以前的業茵,跟她有些相像呢,安靜而寂寞……葉繁也是寂寞的,卻不見得「安靜」。跟認識的朋友在一起時她很瘋也很鬧,然而相似的評價,也在別人嘴裡聽過。

  寂寞而深沈的葉繁……

  想起多年前樓房天台上與她喝酒的那個人,以及那人吃吃笑著如此評價她時,葉繁牽動嘴角笑了,眼神幽幽的。

  也許唯一瞭解過她葉繁的人,只有那個傢夥了。

  阮閱。

  雖然在現在的學校只待過幾天,葉繁已發現許多此所學校與別的學校不同的地方,最讓人驚訝的就是這所學校根本沒有所謂的早自習晚自習,後來課間時無意中聽同班的同學聊天,才知道班裡的人十有八九都在家裡請了私人老師,由此推斷,整個學校都是如此也說不定。那樣的話,再開設自習課當然沒有意義。難怪這學校的升學率如此高,而差的學生又如此的差了。

  科任老師的授課雖然精彩,但葉繁卻沒半點興趣,沒在課堂上睡覺已經算對得起老師了,放學的時候,她是第一個離開教室的人。一出門,卻意外對上司南滿是笑意的雙眼。

  葉繁頓了一頓,迎上前去。

  「你怎麼會在這裡?」

  司南卻有些答非所問的樣子。他指指樓頂,「我們教室就在你們樓上。」

  「你又逃課了。」葉繁語氣如常地指出這一點。

  「你怎麼這麼肯定?」司南有些不好意思地努了努嘴,然而不等葉繁回答,他又笑著拉起她的手腕,「你們已經散學了吧?來,跟我走!」

  「去哪裡?」

  「別問了,跟我走就對了!」

第四章 遺落的另一段人生(2)  

  司南拉著葉繁一路上飛奔,引來眾多學子的側目,葉繁注意到那些人臉上驚訝萬分的表情,心裡暗自奇怪,身後的議論聲更是讓她知道,原來學校裡有這麼多人認識司南。

  「喂,你到底要帶我去哪裡啊?」

  「馬上就到了!」司南邊跑邊回頭對葉繁微笑,葉繁卻有點摸不著頭腦的感覺,不過「業茵原本就認識司南」的想法倒是更加堅定了,也許他們不單認識,關係還很親密也說不定。雖然跟司南才是第二次見面,但葉繁已隱隱感覺到這個男生對「自己」若有似無的情意。

  「就是這裡了……」司南拉著葉繁停下來,微微喘著氣,他轉頭看著葉繁蒼白的臉,有些擔心地問,「你沒事吧?」糟糕,他早該想到她身體還沒完全恢復,根本不該跑的。

  葉繁微微搖頭,她看了看四下裡,原來只是一個比較僻靜的所在,這學校實在是太大了,想要把足跡遍佈學校的每一個角落,實在是有點困難。學校的土地太大,建築卻不多,每一幢都間隔很遠,像現在這處所在,花壇裡的花雖然開得嬌艷,卻不像是有人精心管理的樣子,地上石隙裡都長出了綠草。葉繁轉頭望著司南,有些疑惑,「這裡有什麼嗎?」

  「你不記得這裡了嗎?」司南的表情卻是比她還要驚訝,似乎又帶點委屈。

  如果她能記得這裡才奇怪了。葉繁再次搖頭。

  司南放開她的手,慢慢走到花壇邊,很懷念地轉動著眼睛,「也許你是不記得了。」他感歎地笑了一笑,又轉過頭來望著葉繁,「不過我卻記得很清楚,我第一次見到你,就是在這個地方。」

  啊……葉繁有些明白了,她不自在地移開視線,語氣比剛才冷淡了幾分:「然後呢?」

  「然後?然後我生平第一次被人當成避之不及的臭蟲或是蟑螂……」司南自嘲地笑了,「業茵,你是第一個對我的追求無動於衷的女生。」

  葉繁幾乎要聽得冷笑起來。本來她對司南的印象還不算壞,但聽了他的這番話後,卻真的很想笑。

  「原來你是不服氣啊?」她抿著嘴角,眼裡開始有了不耐煩。早知道這個司南拉著她跑了半天的目的是想對她說這些,她才懶得跟過來。

  「我是不服氣!」司南提高了聲音,又一下子反應過來自己的語氣太過急躁,他垂下頭,又猛地擡起來,盡量冷靜地說,「不過,我也該向你道歉,對不起,我不該說那樣的話。」

  葉繁有些疑惑地看著他,「道歉?」

  「嗯……道歉。其實我只是太生氣了,所以口不擇言,因為別人笑我總是一個人唱獨角戲,說我像小醜一樣在你面前表演鬧劇……我也不知道我為什麼會說那些難聽的話……」司南漲紅了臉,很難為情的樣子,「你原諒我……好嗎?」

  葉繁一直盯著他,司南遊移著視線,終於焦躁起來,「喂——」

  「抱歉。」葉繁淡淡道。

  「啊?」司南有些茫然。

  「我說抱歉,該不該原諒你,不是現在的我說了算。其實我根本不記得你說的那些事,如果你的話曾經傷害了某個人,那也不是現在的我。」她一直在暗示——甚至算得上是明示了,然而還是沒有一個人能聽懂她的意思。為業茵作心理輔導的江惟如此,喜歡上業茵的司南也是如此,都不知該可憐連親近的人都不能分清的他們,還是該可憐就算在世界上消失了,也沒有人察覺到這一點的業茵。

  「你這麼說,也就是根本還沒有原諒我嘛!」司南愣了片刻後,皺眉大叫。

  葉繁苦笑,搖了搖頭轉身準備離去,卻被司南拉住。

  「啊……」左手的傷口被一下子緊握,讓葉繁痛得皺起了眉。

  司南嚇了一跳,趕緊放手。之前拉葉繁跑來這裡時他都特別注意到沒有碰觸葉繁的傷口,現在一緊張,卻忘了這一點。

  「對不起……」司南囁嚅著放手。

  葉繁深深看了他一眼,道:「為什麼你不早說這句對不起?」

  「什麼?」司南不是很明白地看著她。

  葉繁一下子回過神來。奇怪,她怎麼會說出這麼一句話?為什麼她會認為司南應當早點說出這句「對不起」?

  她深吸一口氣,不想再說什麼,再次準備離開。

  「業茵……」

  她沒有停步。

  司南的聲音從身後傳來,有些遲疑的:「你手上的傷,不會是因為,我遲遲沒有說『對不起』的關係吧?」

  業繁的腳步頓了一頓。她轉身驚異地看了司南一眼,他的眼裡帶著惆悵。

  一向陽光的少年竟然也會有這樣傷感的表情,真是讓人意外。不過……有可能嗎?其實業茵也是喜歡他的?

  這個念頭產生的同時,葉繁感覺到心口悸動了一下,卻似乎是與她本身的情緒無關的……

  葉繁飛快地背過身去,幾乎是逃一般地離開了這個地方。

  不過這件事並沒有完結。第二天早上出門的時候,當葉繁看到背著背包一臉微笑等在門外的司南時,立刻驚訝地睜大了雙眼。午餐時會被同一個人拉到食堂,下午放學時也同樣會看到司南的身影。第一天,她忍了下去,如果不理不睬的話,相信那傢夥自感沒趣後就會打退堂鼓的,反正中午有人幫忙排隊打飯也不錯。但幾天之後,葉繁終於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用錯了方法。特別是周圍注視他們的人越來越多,那些眼光越來越紮眼的時候,她不能不能正視關於司南的問題。

  前兩次她是背著眾人提醒了司南自己很討厭這種行為,還算顧及司南的面子。不過司南的反應只能用「我行我素」來形容,葉繁也懶得跟他客氣了。

  再一次午餐時,她無視司南遞過來的餐盤,拿出自帶的飯盒吃起來,原來還有笑容的司南臉色立刻就有幾分難看。除了司南和葉繁之外,跟他們坐在一起的還有王炮以及司南的好友阿祥等人,見此情景,阿祥哼了一哼,卻沒說什麼。葉繁知道在這些人中,對她最不以為然的就是這個阿祥,只看他輕蔑的目光就知道自己在他心裡絕沒有什麼好印象。阿祥這一哼哼,原本說笑著的其他人也安靜下來,臉色有些尷尬地望著他們三人,特別是葉繁,就算沒有擡頭,她也能清楚感覺到這些人無聲的責怪之意。

  葉繁不動聲色,仍是自己吃自己的,片刻後,司南在她身邊坐下來,將多餘的餐盤放到一邊。雖然司南並沒有說什麼,但葉繁也很清楚,他生氣了。

  幾日下來,葉繁對司南的性格也有了一定的瞭解,其實他是一個非常情緒化的人,開心或是生氣,一目瞭然。如果說對江惟那種人她是吃不透的話,「可愛」的司南則非常好掌握。

  葉繁笑了一笑,連眼睛都沒擡,像是自言自語一樣:「難怪會被人嘲笑是唱獨角戲的小醜。」

  聲音不大,圍坐的人卻全都聽見,王炮傻張著嘴,眨巴眨巴眼睛,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

  拍案而起的人卻是阿祥,他臉色大變地將手中的叉子狠狠擲向餐盤,發出「叮噹」一聲,「臭女人,你說什麼?!」

  也許葉繁該感謝司南,如果不是他反應極快地拉住阿祥,也許阿祥的拳頭已經飛到她臉上了。

  「阿祥……」

  司南死死拉著阿祥,王炮也焦急地站起來,手足無措,只有葉繁仍是老神在在的樣子,一臉雲淡風輕。她擡眼,望入司南眼裡,看到了他的不解和刺痛。

  葉繁收起自己的飯盒,拍拍裙角站起來,眼睛掃過其他人,臉上仍是淡淡的笑容,「打攪大家用餐真是不好意思。」最後她的視線停在司南身上,「司南,我希望你明白,你的行為已經嚴重幹擾了我的正常生活,適可而止吧。」

  話出口的那一刻,司南的表情卻是不敢置信。也許真正的業茵從來沒有這樣冷酷無情的一面吧。不過葉繁很快轉過頭去,在眾人的注視下從容地離開食堂,隨著更多人注意到這邊的奇怪情景,原本嗡嗡作響的食堂漸漸靜下來,當葉繁走到食堂門口的時候,更是靜得掉根針在地上也能聽見了。到最後連葉繁都發現這一異常,她回頭奇怪地看了眾人一眼,又看了看司南,暗自反省自己是不是做得太過。這樣想的同時,她無奈地搖了搖頭,不過如今這種情況更能達到預期的效果吧。葉繁又笑了一笑,轉身漸漸消失在眾人眼中。

  「該死的!什麼意思?她笑個屁啊!」所有人不出意外地把葉繁最後這一笑理解為嘲諷了,阿祥踢了一下桌角,餐盤裡的菜湯濺了一桌。

  這次司南沒有再按住他。他垂下眼,站了好一會兒,然後一言不發地從食堂的另一個出口大步而去,王炮叫了他一聲,被阿祥一瞪,立刻噤若寒蟬。

  等司南一離開,食堂立刻恢復了嗡嗡聲,甚至比剛才還大聲。

  「那個……南哥他不會有什麼事吧?」王炮轉頭小心翼翼望著心情同樣不佳的阿祥,卻再度被瞪。

  這世上最瞭解司南脾氣的也就是阿祥了。他非常瞭解司南此刻心中是什麼滋味,被那女人害得面子一掃而光不說,被「背叛」的感覺才是最令司南難受的。這種時候他只會願意一個人待著,任何人的陪護都是多餘的。

  阿祥一屁股坐到椅上,悶不作聲地想了半天,突然問:「喂,胖子,我記得你上次說過阮閱也對業茵有興趣?」

  王炮有些奇怪阿祥突如其來的問題,卻仍是老實回答:「是啊。祥哥,你問這個做什麼?」

  阿祥卻沒有回答,只是扯著嘴角露出一個讓王炮想打冷戰的笑容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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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1-2-28 13:40:51

第五章 他和他,現在和過去(1)  

  江惟走出辦公室正準備鎖門的時候,聽見腳步聲,回過頭來看見葉繁,有些驚訝之餘,也立即笑起來,「咦,你怎麼來了?」

  葉繁揚了揚手上的餐盒,「打算借你這個地方安靜吃頓飯啊。」說完她又遲疑了一下,「你正準備出去吃飯?」

  江惟笑笑,推開了門,「沒關係,反正我還沒有餓。」

  葉繁沒有再說什麼,走進房間。這裡跟她上次來的時候一樣,仍然是這樣「綠」得好安靜的感覺。

  「做心理輔導的人,是不是都像你一樣細心而體貼?」

  江惟笑出聲來,「謝謝你的誇獎,不過我是從小就如此。」一邊開玩笑的同時,他將小方幾上兩個空紙杯收走並丟在旁邊的紙簍裡,回頭卻看見葉繁若有所思的目光。

  「怎麼了?」江惟問。

  「拿紙杯泡綠茶,會不會破壞綠茶原本的味道?」很多紙杯都有異味的。

  「哦,那不是泡的綠茶,只是一般的茉莉花茶,花茶的味道比較濃郁,不會有太大影響。」江惟淡淡笑著,指了指辦公桌,「小方幾太矮了,你就在這裡吃吧。」

  葉繁沒有跟他客氣,搬了把椅子坐到桌前,「老師你把我跟其他人區別對待,是因為我在你心裡更像病人嗎?」

  江惟怔在原地。讓他震驚的不是自己該如何回答葉繁這個刁鑽的問題,而是她所說的「區別對待」。雖然針對不同的人是應當採取不同的方法來與之溝通,但被葉繁指出來後,他才突然發覺對葉繁的這些「區別對待」只是自己下意識想要對她好的緣故。還不及深想,葉繁已笑著回頭,「跟你開玩笑呢。老師,你工作了一上午肚子怎麼會不餓呢?我不知道你尚未吃飯,否則就給你帶盒飯來了。你去外面吃飯吧,讓我一個人待在這裡就行。」

  老實說她根本沒什麼食慾,雖然不後悔剛才那樣對待司南,但想起來心裡還是有些不舒坦。江惟這裡確實可以讓她心神寧靜,所以她沒有考慮太多就跑來了,江惟並沒有因為她的唐突而有不悅,這點讓她高興,不過再一想也能明白原因。自己在他眼裡就是一個病人,醫生怎麼會跟病人計較呢?雖然明白這一點,卻還是有些失望,最後想一個人待著的想法也是真實的,也許她根本不該來,反正學校靜謐的角落那麼多,隨便找一個地方就好,根本不用特地來這裡的。

  看江惟站在原地不動,她又揚眉,「還是你不放心你的辦公室有外人?」她起身,「真是不好意思,是我忽略了。」

  江惟苦笑著上前按她坐下,「我什麼都還沒有說,你就把所有的話都說完了。你就在這裡吃,不過一個人吃飯是比較無聊,這樣吧,我去買了飯回來陪你一起吃,怎麼樣?」

  葉繁靜靜看了他一會兒,然後點頭,「好主意。」面無表情幾秒鐘,卻又笑出來,露出糯米白牙,「呵呵,你這個人肯定很容易被人欺負!」太過體貼也不見得是件好事啊!

  小巧的臉上從來沒有出現過的俏皮表情將江惟看得一呆,也不知是葉繁的打趣還是她的調笑讓江惟的耳根紅了一紅,他掩飾地一笑,正準備出門,又想起了什麼,走了回來。

  不一會兒,冒著熱氣的綠茶就端到了葉繁面前,她一愣,擡眼望著江惟,看見的仍是他的微笑。

  「我看你的飯盒裡沒有湯,如果口乾的話,就喝綠茶吧。」

  溫和的微笑、安靜的眼眸,面前的男子實在不是一個會特別吸引人眼睛的人,見過他幾次,她其實連他的相貌都沒能記得清的,然而此刻對上他眼睛的同時,葉繁卻感覺到心裡的異樣。

  她飛快垂下眼眸,道了一聲「謝謝」。

  江惟笑笑,葉繁看著他消失在門口的身影,有片刻的茫然。這麼溫柔的人,也許一不小心,就會使人依賴上他的溫柔吧。

  她要小心看管好自己的心,不要被這樣的溫柔所迷惑,畢竟這樣的溫柔,從來沒有出現在她生命中,就算是現在,接受這溫柔的人,並不是她,而是名叫「業茵」的女孩。

  如果說現在的生活跟以前有什麼相似的話,也許就屬「同樣不想回家」這一條了。對那對明星父母,葉繁實在親近不起來,儘管他們是現在這具身體的親人。但業霄堂和蒙玲瓏對她表現出的冷漠,似乎並不以為意,而葉繁在跟業茵身邊的人接觸一段日子後,也隱隱感覺到身體的原主人跟一般年輕女生並不相同的地方。業茵沒有朋友,無論是同性朋友或是異性朋友都沒有,除了聲稱喜歡業茵的司南外,也許跟業茵接觸最多的就數江惟了。但葉繁同樣覺得江惟其實並不瞭解真正的業茵,從江惟口中她並沒有對葉茵有更多的認識,對此葉繁感到疑惑。

  也許是這段時間葉繁表現出的「正常」讓業氏夫婦放了心。葉繁不知道他們在忙些什麼,總是見不到人影,晚上回到家也是一個人吃飯,自從上一次在飯廳見到他們後就沒在正常作息時間見到過他們,那樣的「家」實在是無法讓人待得下去,與其回去對著空蕩蕩的四面牆,她寧可在街上晃悠。這樣說來,學校放學早也不見得是件好事。

  如果是以前,葉繁多半會選擇到「眉飛色舞」去打發時間。其實她倒不是喜歡那個地方,而是只有在那裡,她才能找到自己的同伴。現在葉繁明白了一點,那就是一個人再怎麼變,一些老習慣卻是不容易改變的,例如此刻,她在街上走了半天,才發現自己不知不覺間又走到「眉飛色舞」附近來了。

  她為之失笑,算了,既然來都來了,也不妨進去看看。

  「眉飛色舞」雖然是迪吧,卻也是集卡拉OK、酒吧於一體,把它稱為綜合型娛樂場所更為合適。葉繁無視「未成年人不得入內」的警示牌,目不斜視地進了左側的酒吧。這裡也是她以前最常光顧的地方,不知騙了阮閱多少酒錢去。

  酒吧很小,燈光卻很柔和,放著輕而舒緩的音樂,良好的隔音設施使其完全不受外面熱鬧舞池的影響。許多客人都驚訝酒吧如此「雅致」的設計,其實連葉繁都沒有弄明白,當初阮閱是抱著什麼樣的想法在「眉飛色舞」裡營造了這樣一個酒吧,說起來,卻是她對阮閱的品味難得沒有否定的典範之一。

  吧台後的調酒師是個老熟人,如果她沒記錯的話,好像是叫SAM。葉繁微笑落座,面對還穿著高中生制服的葉繁,SAM沒有露出一絲驚訝的神色,反而微笑詢問:「您想喝點什麼?」

  「一瓶CORONA。」葉繁回答。

  與一般女生不同,她素來只喜歡啤酒,特別喜歡CORONA,因為有了瓶口的那片檸檬,口味偏淡的CORONA經檸檬濾過之後,有一種特別的清香。而對雞尾酒或果汁絲毫沒有興趣的葉繁也總是因此被阮閱嘲笑不像女人。

  SAM很快照她的要求遞來啤酒。葉繁端起來喝了一口,下意識地掃了酒吧一圈,卻沒有看到阮閱,便有些許失望。話說回來,那傢夥讓她失望的地方又豈止這一點?明明答應過她的事,也不過是轉身就忘了。

  「你是第一次來吧?以前沒見過。」

  聽見被人詢問,葉繁也不過是淡淡瞥了一眼,意味深長地一笑,「是,也不是。」

  SAM果然露出迷惑的表情,葉繁又是一笑,轉頭卻看見正走進酒吧來的阮閱。阮閱的眼睛同樣對上了她的,驚訝的表情一閃而過,接著他臉上露出玩味的笑容,直直地向她走來。

  直到他走到她身邊坐下,並帶著嘲弄的味道看了她半天,葉繁都沒有收回視線,到後來連玩閱都懷疑自己是不是看錯了她眼底的那點笑意。

  「你叫業茵?」阮閱挑了挑眉,吹了一聲口哨,「好膽量,不愧是司少的馬子。」與他對視超過十秒的女人少得可憐,絕大多數不是臉紅心跳低下頭去,就是一臉驚恐地移開視線。

  除了那個女人。

  但是,再不想承認,卻也清楚知道那個人早已經不在世上了,就算在夢裡睡著了,也只能看到她睜著悲哀的眼睛看著他,無論將手伸得多長也觸摸不到。

  「我跟司南,不是那種關係。」葉繁終於收回視線,修長白皙的手指在圓潤的瓶身上輕敲兩下,然後拿起酒瓶湊到嘴邊。

  等了一會兒卻沒聽到身邊人的回話,葉繁轉頭,見阮閱神色驚疑地看著自己拿著啤酒杯的手。

  「你在看什麼?」

  被她這麼一問,阮閱迅速擡起眼睛,那裡面的嘲弄玩味已不復存在,而是難得的嚴肅和一抹遲疑。

  這當口,SAM已自動將一杯BLACKLABEL送到阮閱面前,阮閱若有所思地接過,喝了一口之後,慢慢道:「以前我也經常跟一個朋友在這裡喝酒。」

  葉繁微訝。她所認識的阮閱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容易與人親近了?她現在跟他幾乎還是陌生人吧?而他卻主動跟她說這些?

  「我總是喝這個,」他搖了搖手上的杯子,扯動嘴角,「而她總是喝你手上的那個。」

  葉繁深深地凝視著他。不是不感動的,如果說這世上還有什麼人對她有所懷念的話,應當就是眼前這個人了吧。以業茵的身份見過他兩次,竟然兩次都提到自己。

  她一笑,「幸好這酒吧是你的,否則每天這麼喝,還不把你喝窮了。」每盎司60元人民幣的上品威士忌被他當成飲料喝,且不說會因此少賺多少錢,沒把他喝成胃穿孔也算他小子走運了。

  阮閱盯著她,又是好半天,才緩緩說:「我那個朋友,也曾說過同樣的話。」

  葉繁又笑了一笑,「是嗎?那還真的巧了。」

  阮閱未能從她平淡自若的臉上看出更多的什麼,他自嘲地笑笑,然後很快斂去黯然的神色,重新變回那個玩世不恭的阮閱。

  再怎麼相似,卻也是完全不同的另一個人。

  想要一輩子保護的人,和想要珍惜的東西,都已經消失不見,也不可能找到代替的人。

  此刻的氣氛也在鋼琴曲《BrianBecVar》的襯托下顯得有些異樣,阮閱一邊決定以後讓他們不要在酒吧放這樣舒緩憂傷的音樂一邊嬉笑著將杯中的BLACKLABEL飲盡,推給SAM,然後開口:「司少怎麼會放心你一個人來我這裡?還是你……」他轉頭,狹長的眼睛斜飛。邪氣地看了身邊的女生一眼,「自願跑來當我獵艷名單的頭一號?」

  「拜託,別讓我噴酒好嗎?」葉繁撐著頭,懶洋洋地回答,完全不畏懼他露骨的,帶著明顯色情意味的打量。也許別人會怕他阮閱,但她卻是無論如何也怕不起來。想當初在街上遇到傷痕纍纍的阮閱時,他根本還是一個小不點,就算現在變得個子高大、長相俊美、男人味十足,卻也還是她心裡的那個小阮閱,那個以防備的眼神對著她整整一年,然後才慢慢放下心防,雖然依然無法對別人學會信任,卻讓她獨獨成為例外的那個小男孩兒。

  阮閱有些惱羞成怒。這個業茵雖然算是奇特,讓他不能不特別留意,但這樣的輕視還是讓他無法接受——

  「你以為我開玩笑?」他微一用力,將女生拉入懷中,雖然還是笑著,眼裡卻帶著一股子森冷,「還是,你喜歡開別人——比如我的玩笑?」

  葉繁一愕,抵開阮閱的胸膛,卻發現自己的力氣跟他的相比才是玩笑——

  沒有回答阮閱的話,她反而上上下下打量了他許久,然後皺眉,「這樣的你,是另一面,還是另一種偽裝?」她知道阮閱喜歡玩,身邊的女人也沒少過,但對著高中女生用強……絕對是她所不知道的阮閱。

  阮閱也被她問得一愣,鬆開手,冷笑一聲,「說得你好像跟我很熟似的,不要拿這種眼光看我。你明知道我是什麼樣的人還敢一個人跑到這裡來,別告訴我上次我對司南說的那些話你都沒聽見。」

  「哦,原來是為了司南。」葉繁明白過來,神色又恢復淡然,「你也是,跟一個小男生計較這麼多幹什麼?」

  阮閱望著她,又是那種怪異的目光,「小男生?業茵小姑娘,你以為你自己多大?聽說你還比他小一歲對吧?」

  「聽說?你找人打聽過我?」

  「哼,我才沒那個閒工夫。」

  第二杯BLACKLABEL也一口解決,阮閱皺起眉,從兜裡摸出煙盒來,取一支銜在嘴裡,想找打火機卻發現又忘記帶那東西了。還是SAM眼尖,不動聲色地從台下拿了備用的打火機打著了火湊到阮閱面前,阮閱看他一眼,什麼也沒說點著了煙。葉繁看在眼裡,有些無奈地想,這傢夥還是同樣的德性,一點沒變。不過也正常,這才多久,他要是變了才奇怪了。

第五章 他和他,現在和過去(2)  

  阮閱吐出一個煙圈,似笑非笑的,「是司南身邊那個叫阿祥的小子跑來告訴我關於你的一大堆東西,也不管我想聽不想聽,聽他那意思,是鼓勵我有所行動,不要光說不練。」

  「什麼?」這下子換葉繁皺眉了。

  「聽不懂?」阮閱冷笑一聲,「也許那小子是覺得你不配當司南的馬子,要不就是你得罪了那個陰險的傢夥,等著看你被我傷心傷身痛苦不堪最後被拋棄的樣子,最好是再一次吞藥跳樓之類的……喂,我說,你看上去不像要死要活無聊到玩自殺的人哪,為什麼事想在自己的身體上留一點紀念?」

  葉繁原本聽得直皺眉,在聽見阮閱最後的問話後,又有些無言的感覺。是啊,為什麼呢?她也很想知道。曾經在最難受的時候她也想到過去死,卻始終沒有真正付諸行動,這個業茵倒是勇氣可嘉呢。

  見她只是沈默,阮閱嗤笑一聲,也沒有追問到底的打算。

  「老實說,我對你挺感興趣的,不過卻不是那方面的興趣,而且我也不喜歡被人利用。」阮閱起身,掐了掐葉繁的臉蛋,連笑容也仍是那樣油腔滑調的,「小妹妹,算我好心奉勸你,沒事兒一個人少來這種地方,隨便在你的杯子裡放點什麼東西就可能讓你追悔莫及。還有,裝世故的女生並不可愛,你才多大點,就裝得這樣飽經風霜,再過十年就該成陳舊品了。」

  儘管被掐得很痛,葉繁望著阮閱的眼睛裡卻一點點有了笑意,看得阮閱卻是一怔。陌生的、美麗的眼睛,卻透著那樣熟悉的光,詭異得可怕。

  他像被什麼東西燙著似的甩開手,轉身向外面走去,走了一半,卻又回頭,神色有一抹驚疑,「你真的不認識葉繁嗎?」說完,他也不等葉繁回答,自嘲地搖了搖頭,猝然而去。

  葉繁眼裡的笑意更濃,嘴角也微微翹起。

  他的話雖然說得難聽,但卻是真心實意的,至少比對她漠不關心的業氏夫婦要好得多了。

  不過會關心陌生人的阮閱卻並不是她所熟悉的那個阮閱了呢,最瞭解她的人是他,而最瞭解他的人自然也是她。儘管阮閱總是帶著笑臉,那各種各樣的笑卻是沒有半點溫度的,也許只有在面對她的時候,會有改善。不知道是什麼改變了阮閱,但是這種轉變,卻是她早就期待的轉變。

  她和他都是寂寞的人,而且寂寞了太久。如果連自己的心都成了麻木,怎麼還能奢求別人來愛?

  就算她對自己已深感無力,至少還是想讓他得到幸福啊。如果有一天能夠看到阮閱臉上露出普通人那種溫暖祥和的笑容,就算她還是會離去,這一世就不會僅僅是無奈與遺憾了。

  忽然間,她又想起江惟的笑臉。那種她最羨慕的微笑,因為她知道,擁有那種笑容的人,生命裡應當只擁有美好吧。再怨恨自己一萬次也沒有用,也許她也曾經有機會擁有那樣的人生,可是屬於自己的一切,都已經成為了「也許」。

  如今的她,只有憑借業茵的身體,才有機會接近別人的幸福,並且得一直提醒自己,就算看別人幸福,也要站得遠一點,不要因為羨慕而產生依戀。

  不是屬於自己的啊……

  無時無刻都無法遺忘一點:屬於她葉繁的人生,早就結束了。

  如今的她,只是過客。

  卻不知能夠停留多久。

  從知道這具身體不是自己的那一天起,她就已經感覺到,原來的主人,並沒有離開。

  葉繁無法得知是什麼讓自己如此肯定這一點,但她知道,業茵仍然在某處沈睡,也可能是默默地看著這一切。

  她在等什麼?等一個讓她重新回來的理由嗎?

  也許當業茵等到那個理由的時候,也就是她葉繁離開的時候了。

  離開了「眉飛色舞」,葉繁仍然沒有回家。

  與阮閱見面並不是件好事,因為她的心平白陷入一種傷感裡,儘管那種傷感並不十分明顯。

  這種傷感所帶來的直接負面影響是讓她看著一切曾與自己有關的事物時都覺得懷念,而這種懷念卻是她一直篤定不會存在的。

  抱膝坐在迎風招展的五星紅旗下,葉繁望著在球場上盡情揮灑著汗水與青春的少年們,動也不動。多年以前,她也坐在同樣的地方,遙遙望著某個男孩,面紅心跳,暗自希望他能偶然擡頭,看見坐在這裡一直默默關注著他的自己。那樣年輕而美好的年紀啊,她也曾經經歷過羞澀的暗戀,純純的初戀……眼前的景象跟那個時候何其相似,恍惚間,彷彿什麼都沒有改變似的,她依然是那個葉繁,依然天真爛漫的葉繁。

  那時她以為自己喜歡的心情是一輩子也不會改變了,然而現在想努力回想起曾經喜歡之人的面容,卻怎麼也無法清楚拼湊,只記得他的笑容是那樣的明朗。葉繁笑了,一輩子,自己果然也曾天真過。這世上還有什麼東西是能夠一輩子的嗎?

  就像這所學校,在離開的時候,她也記得自己對它是如何深惡痛絕,畢竟她算是被趕離了這裡,那時她還不懂什麼叫遺憾,說是憤世嫉俗也並不為過。可是現在,她坐在這裡,卻在懷念那個時候的一切。

  突然之間,她很想將此刻的心情告訴某個人,隨便是什麼人都好,只要能安靜地聽她說。但她能夠對誰說呢?父母?業茵的父母?還是阮閱?

  根本沒有一個人是能夠安靜地聽她講述心情的,不……也許有一個人例外。

  掏出手機,這是她在業茵抽屜裡找到的。業茵用手機(而且還是高檔手機)她並不驚訝,驚訝的是手機裡居然沒有儲存一個號碼,連業家的家宅電話都沒有,不能不說是件奇事了。可憐的孩子,明明在這個世上已經找不到一個停留點,卻仍是渴望著有人能發現自己的存在。

  按下不知不覺間就印在記憶裡的那串數字,葉繁幾乎是懷著忐忑的心情將手機放到耳邊,同時自己也在疑惑。她為什麼要給江惟打電話?打了又能如何?還有,她既然打了,又在怕什麼?

  此刻的心情到底是自己的,還是——業茵的?

  葉繁一驚,下意識地將機蓋合上,將手緩緩地移到胸口處,沒有錯,那裡的心跳如此快,簡直不是平時的她了。

  這到底是……

  正疑惑的時候,手裡的手機卻又震動起來,沒有鈴聲,像是某個人無聲的吶喊一般。

  來電正是她剛才撥打的手機,葉繁愣了愣神兒,努力將心情平復。

  「喂。」明明知道是誰打來的手機,她卻不知該說什麼。

  「喂,是茵茵嗎?」江惟的聲音在電話裡要低沈幾分,只是柔和依然,「剛剛是你打我手機對不對?我還來不及接就斷了,你沒出什麼事吧?」

  果然是親切細心的心理老師,任何人對這樣的關懷都不會無動於衷吧?業茵真的遇到一個好老師呢。

  「沒事,我只是不小心輸錯號碼了。」她自然而然地撒謊,聲線沒有半絲抖動,「不好意思,打攪到老師了。」

  「是嗎?沒有關係。」只聽聲音,也可以想像出他微笑的樣子。葉繁正打算說再見,江惟卻突然問道,「茵茵,你現在在哪兒呢?沒有在家嗎?」

  葉繁有些驚訝他的神奇感知,隨即又想到自己用的是手機呢,難怪他會如此猜測。停頓片刻後,她很乾脆地告知:「我在八十中看中學生踢足球,老師有沒有興趣來陪我一起看?」

  正常情形下沒有哪位老師會答應這種無厘頭的邀請吧?葉繁也沒有抱一點希望,只當是開玩笑,所以在聽到江惟肯定的回答後,反而怔住了。

  「你……真的要來?」

  「是啊!你在那裡等著我哦。八十中……是上次我送你去的那個地方附近的中學對吧?」

  「……對。」

  道完「再見」,收起手機,葉繁還是覺得有點不可思議。這位當老師的……也未免太好心了吧?如果對所有的學生都是如此,恐怕也太累了點吧?還是,對於這個曾經自殺過的學生,他特別不放心?

  葉繁搖了搖頭,不再去揣測江惟的心理,將視線重視投回了球場上。無法忽略的,卻是自己漸漸上揚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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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1-2-28 13:42:55

第六章 傷痕記憶(1)  

  江惟趕到八十中的時候,已是彩霞滿天時分。夏日的夜晚總是來得特別遲,可是當天上的雲變得金黃色的時候,離天黑也就不遠了,他當然不會認為這個時候還適合看什麼踢足球,他來的原因只有一個,那就是對業茵的擔心。

  他也知道自己對這個學生花了太多的心思,也許已經遠遠超過普通心理輔導老師的正常值。但他也非常清楚,自己現在絕對不可能忽視業茵的聲音,甚至連她的一句話,一個眼神,也會細細揣測,想弄明白她心裡究竟在想些什麼,她要的到底是什麼。

  失職過,也經歷過由它所帶來的懊悔,所以不想再犯同樣的錯誤。

  學校很小,至少比他任職的學校要小得多了,不過很熟悉呢,只是熟悉的不是景物,而是這種氣氛,讓他想起自己少年時就讀的中學,連露出斑駁痕跡的教學樓也都是如此相似。

  足球場也就是操場,不過看來並不正規,只有正常球場的四分之三左右。可能正是因為如此,江惟走到球場邊時,也一眼就看見旗台下坐著的女生。

  她看得很專心呢,居然連他走到旁邊也沒有注意到。江惟微笑著叫了聲「茵茵」,她平安的事實讓他安心,也就無法分辨見到她時的喜悅心情是基於什麼理由。

  其實葉繁並沒有看年輕男孩們踢球,說她是在發呆也許更合適。聽到江惟叫她,葉繁擡起頭來,明明只是半天沒見,怎麼覺得分開了很久似的?

  是因為這個下午,她的回憶裡都是葉繁的故事吧?跟業茵毫不相關的人生,跨越太大,讓她一時都不能明白分清了。

  「怎麼了?」江惟眼露疑惑,為葉繁的不做聲。

  「來了啊,江老師。」葉繁淡淡一笑,已然回神。

  江惟微笑點頭,坐到葉繁旁邊,有些好奇地望向球場。

  「他們打得怎麼樣了?你在為哪邊加油啊?」

  「其實,我並沒有看他們打球。」

  「嗯?」江惟傻住,轉頭望著葉繁。

  「叫你出來看球只是我隨便找的借口。」說出這樣的話,葉繁仍然是平淡從容,沒有絲毫的不好意思。

  江惟點點頭,也不生氣,「哦,沒關係啊,反正我也看不懂足球。」他說得一本正經。

  葉繁怔怔地望向他,江惟眨了眨眼,兩兩相對,最後兩人同時笑起來。

  「江老師,你也有這樣搞笑的時候啊。」

  江惟笑得比葉繁還要大聲,他望著她難得的笑容,鏡片後的眼睛閃閃發亮,「茵茵笑起來很漂亮,應該多笑的。」

  「謝謝,等我有心情的時候我會常常這樣做的。」葉繁的笑容已變得很淡,也沒有因江惟的話而不好意思。

  看見葉繁收起笑容,不知怎的,江惟有些失望。

  「不看球,聊天也不錯。」他收回目光,微笑著打量沐浴在金色餘暉下的中學,「你怎麼會想來這裡呢?」

  葉繁抿了抿嘴角。能怎麼回答呢?難道說是因為她站在學校門口時,突然對這裡面的一切感到懷念的緣故嗎?

  「是因為你的那個朋友曾經在這裡念過書的原因嗎?」

  葉繁狠狠震動了一下,眉頭也皺了起來,「朋友?」

  「就是你那天去看望的那個女孩……你不喜歡我提起她?」

  江惟問得很小心,葉繁打量了他良久,為之失笑,然後撤下了防備。真是的,她那麼多疑做什麼,他怎麼懷疑也不可能懷疑到那上頭去吧?

  「不是啊,你猜得一點不錯,她以前就是這個學校的,所以我對這裡很熟悉。」

  「你們感情很好。」這次江惟不是猜,而是肯定。

  葉繁看了他一眼,「感情很好倒不一定,只是關係很緊密就對了。」至少她並不喜歡自己。

  江惟笑了一笑。他還清楚記得那天送業茵去她口中「朋友」家裡時,她那樣傷心難過的表情,怎麼可能感情不好?想是這樣想,他卻沒有反駁。垂下眼去的同時,他又突然聽見她說:「其實她是一個很失敗的人。」

  葉繁咬著嘴唇,並沒有看向江惟,而是將目光放到很遠很遠之外。

  「也可以說是很墮落。」這個詞語,是她聽得最多的一個評價。

  她笑,帶著點陰冷,跟剛才的笑容全然不同,看得江惟心驚。來不及出聲阻止,就看見她露出那種冷冰冰的笑容,以很平淡很平淡的語氣說:「雖然她是死於車禍,不過我一直都覺得,她是死於吸毒。」

  江惟的表情已不單單是用驚訝來形容了。聯想起那女孩父母當時的態度,他又有些瞭然。光是白髮人送黑髮人就夠讓人傷痛了,而這樣的事情,更是讓當父母的無法接受吧。

  「對於這樣的事,你恐怕也沒什麼心情聽,我們還是走吧,天快黑了。」葉繁掃了江惟一眼,表情恢復淡然,站起身來。

  江惟拉住她的手臂,輕輕說:「如果你願意說的話,我很想聽。」

  葉繁驚訝了片刻,然後淡淡笑起來,「老師,你的好奇心真是旺盛啊。好吧,如果你請我吃飯的話,我就講個故事給你聽。」

  江惟也笑了一笑。其實他的好奇心沒那麼重,他只是想通過她所說的「故事」多瞭解她幾分罷了。

  「你不回家吃飯可以嗎?」

  「有什麼不可以的?反正他們也不在家。」

  「他們常常都不在家吃飯嗎?」江惟聽得皺起了眉。

  「看起來是這樣的。」至少她所見到的這段時間都是如此,「老師打算請我吃什麼?路邊攤可不行。」

  江惟看著她沒什麼血色的小臉,有些心疼,「沒問題,你想吃什麼?」

  呵,口氣不小嘛。葉繁瞇著眼看了他一會兒,「什麼都行嗎?那就西餐吧。」某人都這麼心甘情願地被宰了,她自然也不會跟他客氣。

  「好啊,反正我也很久沒吃了,今天正好改改口味。」江惟笑了,花這點錢算什麼,只要她開心。

  事實上,他也很高興。也許連業茵自己都沒發現,她已經漸漸學會跟他開一些小玩笑了。

  由於江惟的制止,葉繁沒能享用與沙朗牛排相配的紅酒,但她卻沒有不悅。在失去父母的關心之後,她才懂得世上最珍貴的是什麼,也學會對別人真誠的關心心存感激,無論那關心是不是她所需要的。

  然後江惟用車送她回家。比起晚餐前,她的心情已經平靜許多。一路上江惟都透過反光鏡小心打量著她的表情,頻繁得連葉繁都發現了。她撐著頭,有些好笑地問:「江老師,你一直看我做什麼?」

  她以為被揭穿的江惟會不好意思,誰知江惟卻微笑大方承認:「我想知道,你的心情有沒有好點?」

  葉繁笑了一笑,「有啊,謝謝你的關心。」又點一點頭,「還有,謝謝你的晚餐。」

  江惟只是笑,心裡卻覺得奇怪。好難得,平時的他雖然少有心情低落的時候,但真正高興的時候也不多,今天一反常態,像此刻,一顆心更是輕飄飄的。是受了業茵笑容的影響嗎?

  「對了,我想起來了。今天中午我到學校食堂打飯的時候,聽到一些有趣的傳言,你知道是關於什麼內容的嗎?」

  葉繁一聽就知道江惟說的是什麼。她垂下眼,扯動嘴角,「怎麼你也有八卦的時候?別忘了,你是老師,對於早戀之類的事應當持打擊態度吧?」

  「對啊,所以我也不支持。不過我有一個這麼漂亮的學生,被男孩子追求也是很正常的事啊。」

  葉繁哼笑一聲,不置可否,心裡有些不高興。同時又問自己:我在不高興什麼?

  「……他嗎?」

  略一走神,江惟的問話便只聽到最後兩個字。她坐正身體,「不好意思,我沒聽清楚,你剛才問我什麼?」

  江惟也注意到身邊女孩的臉色有些改變,他卻不明白自己剛才說錯了什麼。

  見她轉過頭來勉強詢問的樣子,他只能笑著搖頭,「不是什麼很重要的事,你沒有聽清就算了。」

  葉繁也沒有追問,轉臉望著車窗外的景色。但她知道,其實自己什麼也沒看進去。

  車裡的氣氛立刻就變了。江惟收回探詢的目光,心裡滿是懊惱,又有些擔心。

  好不容易才讓她的臉上出現了笑容,這樣的成果卻被自己頃刻間毀滅,江惟握著方向盤的手不自覺地加力,但他又突然意識到自己的反常,趕緊放鬆力道。詫異之餘,江惟瞄向旁邊,想說點什麼,又怕再次說錯。

  葉繁卻突然轉頭,江惟眼底的擔憂自然全落入她眼裡。不管怎麼樣,他的關心是真實的。想到這一點,葉繁心裡長歎一聲。不能太貪心啊……目前她所擁有的都已經是偷來的,該知足了。

  可是,此刻她卻依然沈默……只能沈默。

  業家的別墅已近在咫尺,葉繁看房間內燈火全無的樣子,就知道業氏夫婦仍沒有回來。

  待江惟將車停好,葉繁下了車,再次道謝:「江老師,謝謝你送我回來。」

  「茵茵!」江惟探出頭來,語氣有些急促地叫住了葉繁,卻不知道自己叫住她後,還能說什麼。

  「……你不是說,只要我請你吃飯,你就講一個故事給我聽嗎?」脫口而出後,他才發現這借口雖顯無賴,卻是很「正當」的理由。

  葉繁同樣感到驚訝,「你要我現在講?」

  江惟擡腕看了看表,「現在才九點鐘,不算很晚。」

  他有個感覺,業茵並不是總有心情告訴別人「那個故事」的,也許過了今天,那個故事就只能成為業茵心裡的故事了。

  不過最重要的是,他還是擔心她,他不想讓她一個人回到那個黑漆漆的家裡,至少現在不適合讓她一個人待著。

  沒有人要他承擔過責任,但是他心裡很清楚,他必須為業茵仍是選擇了自殺承擔責任。也許……從他接到業茵的電話那天起,這個女孩的幸福就已經是他的責任了。

  葉繁微微皺眉,她看了江惟好一會兒,才重新走回車邊,拉開車門坐上去。

  「就在你的車上聊吧,順便還可以看星星。」她淡淡道,而江惟的臉上重新露出了微笑。

  「嗯,不過這幾年城市裡幾乎都看不到什麼星星了。」他沒有猜錯,她果然不喜歡那個所謂的「家」。事實上他也不喜歡。除了華麗、空洞,他無法由那幢漂亮的別墅聯想到別的什麼詞。

  葉繁高高仰著頭,望著只有幾顆星光的夜空,有剎那的迷茫。要說嗎?將自己的故事告訴給仍算是陌生人的他……

  雖然她今天之所以會打電話叫他出來,正是因為她想說話,有很多話想找個人說說。

  不過,那樣的故事,也許更適合告訴給陌生人吧……比如他。

  「你見過一種花沒有?」葉繁轉過頭望向江惟,「那是一種隨處可見的野花,綠色的葉、深紅的莖,花朵小小的,有紅色、白色、粉色,有時候一株甚至能開出兩種顏色的花來。」見江惟迷惑地搖頭,她笑了,「可能你沒有留意過,像現在這種時候,就正是那種花開放的時候,我們學校裡也有呢,那種名叫『夜繁』的花……」

  江惟雖然聽不太懂,卻也沒有打斷她的話。他只是在腦海裡努力搜索著「夜繁花」的資料,然而一無所獲。

  突然,他想起,「對了!如果我沒記錯的話……你的那個朋友,是不是也叫做葉繁?」

  葉繁望著他,彎起嘴角,然後輕輕點頭,「沒錯,她叫葉繁。」有什麼東西在她眼裡一閃而過,亮晶晶的,他卻沒能看得清,因為她很快地轉過了臉。他只看到她有些憂傷的側面。

  江惟不明白,為什麼每次提到那個葉繁的時候,她總是一臉悲傷的樣子?

第六章 傷痕記憶(2)  

  平靜一下心情後,葉繁深吸口氣,竭力以最平常的語氣開始述說回憶。許多她從來沒對任何人說起過的往事。

  算算看,有些事也不過才發生了十年,再回首,卻已是滄海桑田。

  葉繁高三的時候,與普通的高中女生沒什麼區別。如果非得說點什麼,也許就是她比一般同學更加出眾。成績出眾、體育出眾、人緣出眾,長相也出眾——雖然最後這一點,興許是有太多的光環加身,讓她原本只是「好看」的臉更加神采飛揚而已。但沒有人能否認,葉繁是令人羨慕的。

  如果不是那個時候的那場戀愛,也許她的一生都不同了。愛情突如其來,等她意識到「啊,原來我喜歡上他了」時,她的目光已經離不開那個人。同齡的那個男生,幾乎跟她一樣優秀,其實連葉繁自己也不明白自己是為什麼喜歡上他,也許是因為他的笑容,很陽光的笑容,甚至還帶著一種孩子的天真。她猶豫過,也彷徨過,不知道該怎麼樣讓自己激烈鼓動的心平靜下來,高三時的愛情,來得太不合時宜了。但是,儘管埋怨自己,她的目光卻無法不追逐那個人的身影。

  先是暗戀,其實她從來沒想過跟他有什麼真實的發展。甜蜜的幻想是有,不過都被她藏在心裡,一個人獨處的時候,悄悄拿出來品嚐一番,然後又再一次放回心底。所以,當她心裡的那個人從幻想當中走出來,突然出現在她的面前,微微紅著臉,卻又一臉認真地問她能不能當他女朋友的時候,她慌亂了。當然更多的是喜悅……儘管當時她逃開了,但那個晚上,她趴在陽台上,望著星光傻笑了一夜。

  然後她戀愛了,真正地戀愛了——這次不再是暗戀,她的目光在追隨他的身影時,不僅能得到回應,有時則是深深的凝視,以及屬於他的,能讓她更加臉紅心跳的燦爛微笑。

  也許注定了她最後的天真會在那個時候用盡,可是到最後,她能怨恨的,也仍然只能是自己——

  如果她不知道那所謂的真相,可能過後她就算有遺憾,也不會被顛覆整個人生……

  「你知道那個男生為什麼會跟她告白嗎?」葉繁淡淡道,「其實跟『喜歡』或者『愛』完全不相關。因為他們兩個是競爭對手,免費出國留學的名額只有兩個,其中一個被校領導的子女內定,另一個就會在他們兩個中產生。葉繁知道這個消息後,放棄了機會,因為她知道那個男生最大的夢想就是出國留學,而他們家的經濟條件,根本不允許他自費出國。」

  「你是說,一開始那個男生接近葉繁……就是有目的的?」江惟聽到這裡,隱隱察覺到業茵接下去說的將會是什麼,可是他仍是有些懷疑。十年前,那個時候他也正是高二、高三的年輕,記憶裡,同學們的感情都非常淳樸,根本不像現在的校園裡,充斥了太多浮華。

  「是啊,一開始的目的就是那個名額而已,葉繁的自願放棄,成全了一個謊言。」說的事都是太久遠的過去,好奇怪,當初明明感到痛徹心扉的,現在說來卻像是看的一場電影。

  「可是……」江惟乾巴巴地說,還是覺得很不可思議,「這會不會只是一個誤會?也許那個男生根本不是這麼想,而是葉繁自己誤會了……」

  「誤會?」葉繁瞇起了眼,轉頭望著江惟,目光似乎變成了實質,「我倒希望是誤會!」她冷笑,「不過那個人親口告訴葉繁,是葉繁『誤會』了!其實她也真是傻,被甩了便被甩了,何必非得要個清楚明白的理由呢?原本還打算跑去跟人家說『我會等你回來』……也是她那種笨蛋,才會識人不清……」

  江惟無言,半天才長長歎了一口氣,「葉繁她不是笨蛋,她只是……信錯了人。」

  葉繁一震,眼睫輕輕扇動,然後轉過頭去「哈哈」大笑,「行了!也只有你這樣的爛好人才會說她不是笨蛋,我看她不僅是笨蛋,還是混蛋王八蛋。」

  她的笑聲反常,江惟也覺得迷惑。他本以為那個葉繁應當是業茵很好的朋友,但看業茵此刻的態度,似乎卻是對葉繁厭恨至極……不,應當不是厭恨,而是失望吧。

  「那……以後呢?」他記得業茵之前說葉繁是死於吸毒……想到這裡,江惟心裡窒息了一下,很痛心。

  「以後?以後……她認識了一群對她很好的『朋友』,跟以前學校裡完全不同的朋友。她放棄了高考,放棄了做世人眼中的乖孩子,她學會了另一種活法。」

  「你是說,吸毒嗎?」江惟沈痛地問。

  葉繁藏在身後的右手握起了拳,就是那種指甲紮進肉裡的痛感,才讓她保持了臉上的冷靜。

  「一開始並沒有。那個時候父母也還沒有完全放棄她,可是葉繁活在自己的迷茫和痛苦裡不放。所謂的站得越高,跌得越重,而這一切都不過是她自作自受……」她咬著牙,目光直直的。有些話她原本並不想這樣說的,可是這些詞卻自己一個字一個字地往外蹦。

  「再然後她就成為過街老鼠了,就在她碰過那種白面之後……先是向父母要錢,父母不給就去哄、去偷、去騙,到最後連最疼愛她的奶奶都關了大門不願看見她……她被送去戒毒,然後沒過多久又吸上,又進去第二次、第三次……」一輩子都記得那種暗無天日的感覺,被完全剝奪了希望的感覺……毒癮發作時痛苦得想死掉,然後一遍又一遍問自己為什麼還不死,還不去死……

  她閉上眼,聲音低得不能再低:「你知道她最後是怎麼把毒戒掉的嗎?」在江惟面露詫異的同時,她睜開了眼,「是最後一次進戒毒所的時候,那時候正是冬天,很冷。我們這裡不下雪,可是那裡會下,她第一次親眼看到雪就是透過那裡的狹小窗戶。隆冬啊,窗外都有冰稜子了,新年算著日子就會到了。可是真冷……到處都那麼冷,她凍得整晚整晚睡不著覺,後來實在是受不了,就托人代信給爸媽,說很冷啊,能不能給她送條暖和一點的褲子去。其實她哪兒是真的惦記褲子呢,她是想他們了,想藉著這麼個理由見見爸爸媽媽。可是一直沒有回音,她以為是口信沒有帶到,於是又托人捎話,直到春節過了,大年也過了……然後她知道,他們不會來了。他們已經……把她當成不存在了。其實從那一天開始,在爸媽心裡,她就是一個死去的人了。」

  江惟的心像被什麼捏著,又緊又疼,他看著葉繁空洞的眼神,情不自禁抓住了她的手,「茵茵、茵茵……」

  葉繁一震,垂頭,透明的水滴剛好落在江惟的手背上。她一下子笑出來,抽回被握住的手,抹去臉上殘留的水痕,「好奇怪,原來說別人的故事時我的情感會這樣充沛啊。好吧,後面的我就簡單說了。那次出來以後,葉繁就不再吸毒了。不過家裡的錢已經全被她弄光了,還有不少外債,就算找到工作最長也只做了半個月,你知道,這種事情總是傳得特別遠特別快的。再然後……她出門時被車撞了,於是這次是死得徹徹底底了。」停頓片刻後,她對著江惟笑,「我連她死的時候什麼樣子都沒看見。故事到此為止,希望你聽了以後,今晚不會做噩夢!」

  說完,她避開江惟的眼睛,推開車門下車,卻又被拉住手臂。

  「怎麼啦?」她還是垂著眼笑。

  「茵茵……不要再難過了。我跟你保證,你跟葉繁她不一樣的,你還有這麼多人愛著你、關心你,你不用再為她傷心難過,更不用覺得你跟她一樣地孤零零,至少我會永遠站在你的身邊,知道嗎?」

  葉繁擡起眼來,看著他。

  握著她手臂的掌心好暖好暖,而他又將她抓得好緊好緊。

  「我相信你。」她笑,輕輕的。

  而他仍是望著她,很不放心的表情。

  「真的,我相信你。」她重複道,這次連他都感覺到她話裡的真心。然後他笑了,帶著明顯鬆了一口氣的樣子。

  「我送你進去吧。確實不早了,也許我不該拉你講這個故事的……」江惟下得車來,雖然笑著,微皺的眉宇卻沒有完全放開。

  葉繁望著他後退兩步,搖頭,「不用了。這已經是門口了,還送什麼呀。」

  「那……我看著你進去。」

  「不,我要看著你開車離開。」

  「茵茵……」

  「你還是叫我業茵吧,我聽著順耳點。還有啊,我說過相信你,也請你相信我,我說了我沒事就真的沒事。」

  江惟見識過她的固執,不好再堅持,只好苦笑,「好吧。那你明天記得準時到學校上課,如果願意的話,中午還是到我那裡去吃飯吧,我給你準備綠茶。」

  葉繁定定地看了江惟好一會兒,帶著一種很奇怪的神情看著他微笑,「你真的、真的好溫柔……」

  江惟有點困惑又有些難為情,「你說什麼啊……」

  葉繁收起笑容,「江老師,晚安。」

  一聲「老師」讓江惟面露錯愕,他迅速回神,微笑回答:「晚安。」然後像是逃避什麼,飛快上了車。儘管如此,在將車啟動之前,他還是有些不放心地回頭,望了葉繁一眼後,才駛車離去。

  而葉繁站在原地,很久很久之後,才在馬路邊坐下來,抱著膝蓋。

  「明明家就在身後,怎麼我還是覺得……無家可歸呢……」自語自言地說著,她望向天空。孤零零的幾顆星星都變得忽明忽暗了。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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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1-2-28 13:43:46

第七章 因為我是葉繁(1)  

  葉繁沒有再到江惟那裡去,而他對於那天晚上的邀請,似乎也忘記了。校園那麼大,如果不是特意為之,無關緊要的人想要見面也不是那麼容易的。

  司南也幾天沒有出現,葉繁還是該幹什麼幹什麼,絲毫沒被周圍的議論所幹擾。漸漸的,枯燥無味的上課也有了幾分趣味,特別是在黑板上寫出問題的標準答案時,想刁難她的老師臉上出現的表情極其精彩,班上同學吃驚的樣子更是像見了鬼一樣。真是的,不喜歡交作業並不代表那些課功她不會。也許只能說,業茵以前的成績實在是太差了。

  儘管她並不想理會,但走到哪裡都被人死死盯看的狀況還是會讓人不悅。葉繁繼心理輔導站外又發現了一個好地方,那就是學校的逸夫樓。整整四層的大型圖書樓,通風良好,地勢寬敞,最重要的是,那裡夠安靜,至少特殊環境下,那些人想不安靜也不行。中午的食堂她也不去了,在學校內的小型超市隨便買個麵包充飢,不在教室又不能出校門的時間就全耗在了那個圖書樓裡。

  這天中午,葉繁坐在長長的書桌一角,捧了本半新不舊的小說集來讀,裡面有好幾篇文章都進入了小學中學乃至大學的語文課本,而她到現在都還背得其中的名段,比如「其實地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

  這本小說集她本是看過的,因此不多時便翻完了。葉繁掩上書面,擡起目光後,正對著一個人。她眨了眨眼,剛才也沒看得多專心,她竟然不知司南是什麼時候進來的。如果說他是進來學習的,恐怕沒人聽了會相信;如果說他其實是來找她的,那他此刻的態度又有些有趣。司南一直看著他手裡的書本,半天沒擡頭,目光更沒往這邊瞄上一眼。

  葉繁看了他半天,傾身用食指在桌面上輕叩兩下,而司南擡頭,看了她一眼後,又迅速低下頭去繼續盯著書本。

  他的耳根卻漸漸泛紅,葉繁注意到這一點,又看他故作鎮定理都不理的樣子,搖了搖頭,起身收拾書本走人。

  當她另借一本書,又走回老位置的時候,停了一停。剛才還坐在她對面的司南不知什麼時候悄悄移到她旁邊的座位,卻仍是抱著書,頭也不擡。

  葉繁什麼也沒說,繼續走過去,跟司南隔了一個座位,坐下。

  圖書樓還是靜悄悄的,葉繁靜靜看書,沒有多久,旁邊傳來一張小紙條:你應當跟我道歉!

  她拿著紙條,轉臉向旁邊看去時,司南仍是抱著書,一本正經的樣子。

  收回視線,她拿起筆,「刷刷」寫下:好醜陋的字。

  傳過去後,紙條很快又轉回來。這次是用紅墨色寫的:你要道歉,兩次道歉,剛才也算一次!∼∼>_<∼∼

  感歎號後面淚水橫飛的臉讓葉繁輕輕笑出來。當她再次擡頭望司南的時候,司南也咬著嘴唇望著她。

  司南見她笑,也想要笑,想想又不對,立刻忍住,鼓著腮幫子的臉看起來有些奇怪。根本是個小孩子啊,她還跟他生什麼氣呢?葉繁輕輕歎了口氣,湊到司南耳邊,「我們出去說話吧。」

  一走出圖書館大門,司南就拉住了葉繁的手腕,「還不道歉嗎?」話裡有三分兇惡,但到了葉繁耳裡卻連半分都感覺不到。

  葉繁皺著眉,想抽回手,卻被司南更緊地拉住。疼痛讓葉繁的眉皺得更深,司南有所覺,他抓過葉繁的手腕細看,紗布已經去掉了,手腕內側的傷痕清晰可見。

  「還會疼嗎?」

  「你不碰它就不會。」葉繁這次順利地收回了手臂,略顯不耐。

  司南臉上已有怒意,又有些受傷,「總是這樣,你總是這樣……我明明是關心你,你為什麼總是對我這種語氣?」

  葉繁愣了愣。沈默片刻後,她輕聲道:「對不起。」

  司南瞪大眼,想要說什麼,又嚥回去,最後氣呼呼地說:「你這聲對不起我聽著也不舒服!」

  「那就當我沒說吧。」

  「喂!」司南叫住了下台階的葉繁,「你到底討厭我什麼?我哪裡做錯了?」

  葉繁轉過身後,凝神看了他一會兒,然後搖頭,「我不討厭你,你也沒做錯什麼。只是,司南,我不可能接受你的追求,這對我來說是種困擾,你明白嗎?」

  他不明白,當然不可能明白!

  「為什麼?理由是什麼?」

  葉繁望著他,搖頭。理由她可以找一大堆出來,可是真實的理由只有一個,「再等等看吧,如果你真的一直很喜歡業茵,就耐心再等等。」

  司南望著她離去的背影,臉色更加迷茫了……她剛才到底在說些什麼啊?!

  快到教學樓的時候,葉繁遠遠就看見站在教學樓下戴墨鏡的阮閱。他穿著緊身的黑T恤,脖子上掛著亮晶晶的飾物,明明只是往那裡隨便一站,卻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葉繁笑了一笑,迎上前去,「你怎麼進來的?」

  阮閱的眼睛被墨鏡遮住,因此看不出什麼情緒來。他扯動嘴角,卻不回答,將夾在指間點著的香煙深深吸了一口,然後慢慢噴出來。

  葉繁沒有避開那口煙霧,只是睨著他,冷冷道:「早晚吸死你。」

  「這話很耳熟,以前有人常常這麼說我。」阮閱一邊說一邊摘了墨鏡,瞄過來的眼光有些古怪。

  葉繁皺了皺眉,直覺告訴自己,這次她根本不該出現在他面前。

  「我要上課了。」說完,她側身從阮閱身邊走過,沒走兩步卻被人摟住了肩。葉繁看了看自己肩上的手,又擡頭驚訝地看著阮閱。

  「我是來找你的,咱們聊聊。」

  阮閱帶著笑說,葉繁卻更覺得不妙,但在大庭廣眾的教學樓下,她又不願太招人注意,只好先忍著滿心的疑惑跟阮閱走。

  「你把我往哪兒帶呢?」葉繁一下子停下腳。他們這都走到學校門口了,而阮閱還沒有停下來的意思。

  「反正你也不是第一次逃課了,有什麼事當然是在校外說比較好,對不對?」阮閱以玩笑的語氣說。

  葉繁從下方看著他的臉,雖然他是笑著,可是眼睛裡卻沒有一絲笑意。

  也不知阮閱用了什麼方法讓學校門衛將他們放行,才走出校門,葉繁就看見停在校門口的黑色VALKYRIE,這輛本田摩托可是阮閱的寶貝,其他人是連碰都不能碰的。

  阮閱什麼也沒說,走到VALKYRIE旁將唯一的頭盔丟給葉繁,「上車。」

  他一腳跨過摩托車背,見葉繁捧著頭盔,老半天沒有動靜,有些不耐煩,「還愣在那裡幹嗎?我叫你上來啊!」

  葉繁仍是猶豫。她是最清楚不過的,這輛摩托的後座除了載過她之後,絕對沒有第二個人坐過,包括阮閱的那些「女朋友」,而最重要的是,阮閱也曾經說過,能夠碰VALKYRIE的,除了他自己和「葉繁」,不會再有別人。

  「業茵——」

  聽見叫聲,葉繁轉頭,看見氣喘籲籲跑到門口來的司南,他漲紅了臉,見葉繁仍是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裡,又急得大叫:「業茵,別理那傢夥,快過來!」

  葉繁當機立斷,一邊將頭盔罩在頭上一邊走到阮閱旁邊,斜坐上車,並緊緊摟住他的腰,「走吧。」她輕聲道。

  如果讓司南衝出來攔住了她,只怕問題就不會像上次在「眉飛色舞」一樣簡單解決了。

  阮閱輕輕一笑,看也不看推開門衛追出來的司南,踩動油門,將氣急敗壞的司南遠遠拋在了身後。

  「阮閱!該死的,我饒不了你!」司南怒火沖天,一時半刻卻也無法,只能眼睜睜看著阮閱帶了葉繁離去。

  風呼呼地掠過耳邊,葉繁閉上雙眼,任長髮在疾風中狂舞。如果什麼也不看,什麼也不想的話,現在這種情形似乎跟以前沒有什麼區別。阮閱還是那個一心想成為職業賽手的阮閱,而自己還是那個喜歡坐在阮閱車後享受在空中飛翔般感覺的葉繁。

  是啊,只有在車上,當兩人緊緊依靠在一起的時候,她才會暫時忘記自己被家人放棄的事實,而阮閱也說過,只有這個時候,他才覺得他不是孤零零的一個人。

  那個時候,他們只有彼此。

  「到了,下來吧。」

  阮閱停穩車後,熄了火,單腳踏在地上,轉過半個身子對葉繁道。葉繁睜開雙眼,看了看四周,才發現他們已到了半山腰上。這個地方他們以前來過,現在見了,還是很懷念。

  她望向阮閱,他也正看著她,眼裡的光黯澀難明。發現自己還抱住他,葉繁立刻鬆了手,滑下車來。

  「這個地方怎麼樣?」阮閱問,揚起嘴角。

  「很不錯啊。」葉繁點點頭,「偏僻空曠,四下無人,正適合打家劫舍。可惜的是,現在離『月黑風高』還有會兒時間,有點美中不足。」

  阮閱的笑意更為明顯,他拔出鑰匙,走到葉繁身旁。

  從這個方向看,整座城市盡在眼底,他曾經跟某個人在這裡看過萬家燈火,也和那個人在這裡共同迎接過黎明。

  「你不是有話要跟我說?現在說吧。」葉繁淡淡道。雖然她剛才還在跟阮閱說笑,但其實心裡更多的是忐忑。今天的阮閱,明顯有些不同於往常。

  由於沒聽見阮閱的回話,葉繁轉頭望向阮閱,才發現阮閱的臉上已經沒有了笑容,而是冷峻。

  「你不會是把想說的話忘了吧?」

  「你和葉繁是什麼關係?」

  阮閱的話實在有些突然,葉繁雖然聽見了,卻仍是好半天沒回過神。

  「你說……什麼?」

  「我問你跟葉繁是什麼關係?」

  她傻了半天,突然笑出來,並轉過臉去,「我根本沒聽說過這個名字!」心卻開始急跳。

  「我跟你提過的。」阮閱說得很快,幾乎是她的話音剛落,他就接過話去。

  「你提過嗎?我忘了。」

  「那你為什麼會去葉繁家裡?」

第七章 因為我是葉繁(2)  

  葉繁這次是真的震驚了,她瞪大眼,再次轉頭望著阮閱,而阮閱也瞇著眼盯看她,薄薄的嘴唇緊緊抿著,透露了他的一絲緊張。

  葉繁看了他好一會兒,垂下眼去。

  「你怎麼會知道我去過她家?」

  阮閱沒有立刻回答,「叮」的一聲,葉繁聞到了熟悉的香煙味。她低著頭,卻瞥見了阮閱的手,拿著煙的手,輕輕顫抖著的手。

  「你不僅去過葉繁家,還對葉繁的媽媽說,你是葉繁,對不對?」

  「……」

  「我問你,是不是有這麼回事?!」阮閱突然粗暴地抓住葉繁,她驚愕擡頭,卻看見他又是急切又是惶恐又是害怕的眼。葉繁雙唇翕動,落下目光,浮現出一個哀傷又淒楚的笑容。

  「是……那又怎樣?」

  阮閱覺得呼吸一窒,胸口處,激烈鼓動的心都緊得發疼了。他不自覺地更加用力握住那纖細的胳膊,幾乎是屏住呼吸地問:「你……你真的是葉繁?你是葉繁?你是葉繁?」尾句帶著顫音,而且一句比一句尖銳。

  葉繁看著他,一頓,然後點頭,「是,我就是葉繁。」既然被發現了,她也不必非得隱瞞。而說出口之後,她也才發現,自己竟是早渴望今天了。

  最適合聽她這句話的人,正站在她面前。

  就在她點頭的下一秒,葉繁的整個身子都被擁進另一個懷抱。阮閱緊繃的神經,終於可以放鬆下來,由全心的喜悅來充沛。他緊緊抱著她,卻只能顛來倒去地重複那兩句:「你是葉繁!你是葉繁!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是我的葉繁……」

  葉繁靠在阮閱的胸口,耳邊是他急促的心跳聲。這個懷抱並不陌生,這個擁抱卻跟以前的有些不同。像這樣的緊緊抱住,只在多年前有過一次,但那回憶卻是痛苦的,因為那是阮閱發現她吸毒後,打了她卻又抱住她。也許她也曾做了許多錯事帶給他痛苦而不自覺……也許,她早該跟他坦白自己是誰,而不是一次又一次試探他到底什麼時候才能主動將她認出來。

  回抱住阮閱,葉繁微笑,眼角卻流淚,「小閱閱,近來過得好嗎?」

  被真誠期待的感覺果然是如此美妙啊。「小閱閱」三個字,是阮閱還是少年時她對他的稱呼,可能除了她以外,再沒有第二個人用這名字叫過阮閱。

  而她卻被突然推開,阮閱抓住她的雙肩,咬牙切齒的,紅了雙眼,「好!好得很呢!告訴你,你死的時候我一滴眼淚都沒流過,我就想啊,那可笑的傢夥到底還是說話不算話了,把我拋下,那麼難看地死掉了!所以我最近都玩瘋了,因為終於可以沒人管著我,我高興得不得了,簡直可以開PARTY慶祝!」

  葉繁只是微笑著凝視他,「是啊,我說過再痛苦都要活下去,至少活得比你長。只是老天不給我機會啊,我有什麼辦法……所以你也不再聽我的話,你也跟我說話不算數,又暗地裡在『眉飛色舞』出售搖頭丸了嗎?」

  說到最後,她的聲音嚴肅起來,目光裡也寫滿了不贊同,阮閱幾乎不敢看她的眼睛。他藉著吸煙的動作掩飾了自己的不自然,含含糊糊道:「我回去就讓他們停止。」

  兩個人都沈默片刻後,阮閱苦澀地問:「你為什麼不早告訴我?如果不是我去看伯母時聽她無意中說起有個女孩跑上門聲稱自己是葉繁,就算我覺得現在的你再熟悉,也不可能想到會是……這個奇跡。」

  「是不是奇跡,現在還很難說。」

  「說什麼屁話,當然是奇跡!難道你真的想死嗎?」阮閱又激動起來。

  葉繁知他誤會自己的意思了,卻沒辦法細說自己很可能會再次消失的事。

  「阿閱,這件事你知道就行了……不用告訴我爸媽。」

  「為什麼?」阮閱轉過頭來,一臉疑惑。

  因為這樣……才是讓他們二老得到真正平靜的最好辦法,「反正你別告訴他們就對了,其他人也不要說。」

  阮閱望著她,雖然疑惑,眼裡卻漸漸有了笑意,而且越來越明顯,「只是我們兩個人的秘密?」

  葉繁也笑,有些無奈,「是啊,只是我們兩個人的秘密。」

  阮閱想了一會兒,又突然問:「你跟司南那小子到底是怎麼回事?」他微皺眉頭,有些不悅。

  「他呀……只是因為他喜歡業茵而已。」葉繁歎一口氣,輕輕道。有時她也迷茫,「喜歡一個人」到底算怎麼回事?現在的她是業茵,卻也根本不是業茵,司南分辨不出來,明明是個性相差極遠的陌生人,在他眼裡卻成了同一個人,這樣的喜歡,到底能不能稱為「喜歡」?

  「臭小子……」阮閱咪起了細長的雙眼,整張臉都陰沈下來。

  「阮閱,別去找他麻煩!」葉繁趕緊說明,「過不了多久他就會發現我根本不是他以前喜歡的那個人。你別多事!」

  「葉繁,你不會喜歡上像司南那種人吧?」阮閱的目光閃爍,有懷疑,也有別的她尚不能分辨的光。

  「怎麼可能!」

  「說得倒是肯定……」阮閱哼笑一聲,「繁,你不覺得……司南那小子跟以前那個人很像嗎?」如果說他這輩子真的恨過什麼人,那只有一個,就是讓葉繁完全改變的那個男人……那傢夥是不敢回來,如果他敢再踏上這塊土地,他保管會讓他後悔終生……

  葉繁笑了笑,然後長長吐出一口氣。她知道阮閱指的是什麼,老實說,最開始她也有看走眼的時候。

  「是有點像,笑的時候很燦爛,天真的時候又很可愛,區別就是……司南的笑和天真是真的,而那個人卻把它們當成了工具。阮閱,你不用擔心,事實上我早就不可能再愛上任何一個人……這點,你是最清楚不過的,對嗎?」是坦言,也是暗示。

  「是啊。」阮閱淡淡地笑了,垂下眼的瞬間,掩去了眼裡的那點苦澀。他慢慢走前幾步,跨過警示欄,在草地上坐了下來。

  指尖輕輕一彈,煙頭帶著紅光以漂亮的弧度飛了出去。沒過多久,葉繁也輕輕走過來,坐在他旁邊。

  她望著腳下的繁華,豎起膝蓋,下頜則輕輕放在上面,「記不記得,我們曾經在這裡看過日出?」

  「怎麼不記得?」阮閱的雙眼也溫柔下來,「還是我帶你來看的呢。」

  「那時我用自己賺來的錢給自己買了第一輛摩托車,所以專門帶你上來這裡,結果來得太早,從晚上坐到第二天早上,冷都冷死了。」他小聲地抱怨,臉上卻帶著笑意。

  葉繁也笑,「我都說要走的了,可是你硬撐了一晚上,還把衣服脫下來塞給我,怎麼會不冷?」

  說起以往的糗事,阮閱也有點不好意思。他轉頭望著葉繁,眼裡卻儘是憂鬱,「我以為……這輩子再沒有跟你看日出的機會了。」說著,他放低身體,將頭輕輕靠在葉繁的肩上。

  葉繁怔住了,一動不敢動。她從來沒有見過如此脆弱的阮閱,她知道他心裡有許多痛苦的記憶,卻從來不肯在任何人面前展露,包括她在內。

  她不曾介意過,因為她知道每個人都有自己保護自己的方式,而阮閱的方式就是笑,各種各樣的笑,隨時隨地的笑,差別只在真心與否。越是難過,阮閱就越是喜歡找些瘋狂的事來做,讓不熟悉的人根本弄不清他心裡到底是高興還是難過。雖然阮閱比她小,卻從來不肯在她面前示弱,也從來不肯叫她一聲姐。他要的是朋友般的對等關係。

  「還好你並沒有離開……就算是換個身份回來也好。」阮閱靠著葉繁,歎息中帶著心滿意足。

  他來過這裡三次,第一次是跟葉繁一起,第二次是知道葉繁出車禍並且立刻被火化的那個晚上……第三次則仍是跟葉繁一起。

  那個夜晚是多麼漫長啊,他幾乎以為再沒有天亮的時候了。葉繁死他真的沒有哭過,只是很想大笑,自己終於被完全拋棄了。冷的不僅是身體,連心也冷得麻木,比傷心更多的是怨恨,他真的怨恨過老天,也怨恨過葉繁……

  本以為絕對沒有第三次,但老天卻給了他看到奇跡的機會——

  「葉繁,歡迎回來。」他喃喃道,神色平靜地說,摸索到她的手指,然後緊緊十指交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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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1-2-28 13:44:49

第八章 夜鶯在哭泣(1)  

  他們並沒有在山上待得太久,只在傍晚時分就下山來了。也沒有馬上回去,阮閱帶著葉繁去了他們以前常去的一家小餐館。他們最窮的時候,就會來這裡花上三塊錢炒份小菜,白飯不用花錢,可以讓他們吃得肚子滾圓。說起來那也是好幾年前的事了。小店的老闆是個很好的人,見誰都是笑呵呵的,遇到他們這樣的客人,也不會冷言冷語,端上來的小菜份量都比別的顧客多得多。老闆娘是個極高極瘦的中年婦女,喜歡雙手叉在腰間罵人,葉繁看到她就會想法魯迅筆下那「細腳伶仃的圓規」,儘管如此,她和阮閱也沒討厭過這裡的老闆娘,因為他們都知道,這小店掌勺的正是老闆娘。

  老實說小店的飯菜並沒有很好的味道,開了多年依然是幾年前那樣不鹹不淡地經營著,可當阮閱有錢後,帶著葉繁吃盡所有的頂級餐廳,卻還是覺得這裡的東西最好吃。

  進門的時候,天已經擦黑了。僅有的五張飯桌只被佔去一張,他們的老座位卻還空著。阮閱一笑,拉著葉繁坐了過去。這店因為男主人的潔癖(事實上平時還真看不出來),東西雖然老舊,卻都很乾淨,桌椅沒有別家小餐館那樣的油膩感,筷子也不是一次性餐筷,竹筷每天都消毒,熟客都是知道的,所以很放心。

  因為先來的那桌客人點的菜都上齊了,老闆娘一時空閒下來,就跟胖胖的老闆一起在燈下剝大蒜,為第二天的營業做準備。說起來這老闆娘也是五十來歲的人了,眼睛卻尖,阮閱和葉繁剛一進門就被她看見了。

  「哎喲!今天可算看見了稀客!」老闆娘叫起來,丟下手裡的蒜瓣,踩在小凳上的光腳也放了下來,趿著拖鞋走到葉繁和阮閱桌前。

  「小子,你們老不來,我還以為你們忘恩負義,不照顧我家生意了。」老闆娘的闊嘴一張一合,卻是帶著笑。她眼睛瞄著葉繁,細細打量,「這又是誰?怎麼,終於換人啦?」這話是問的阮閱。看來老闆娘一直誤會葉繁是阮閱的女朋友,今天見阮閱旁邊換了張面孔,自然會這樣以為。

  阮閱卻只是笑,「我們都餓慘了,你還是快點去後面給我們炒菜吧!」

  老闆娘撇了撇嘴,慢慢走開,「所以說這年頭哪兒有什麼真感情哪,這麼多年還不是說分就分……今天還是不是老規矩?」

  「跟往常一樣。」阮閱回答,一邊偷眼去看葉繁。

  「你看我做什麼?」葉繁發現了,笑道,「怎麼,你也有段時間沒來了嗎?」

  以前他們是隔三差五地就會來一次,吃東西是其次,聊天才是主要的。在「眉飛色舞」裡也不是不能說話,只是真正想聊天的時候,總覺得那裡的氣氛不對。也許她和阮閱都是懷舊的人。

  但自從她成為「業茵」,便沒了再來這裡的心情。看來阮閱也是如此,所以老闆娘剛才見了他才會說是「稀客」。

  阮閱扯動嘴角一笑,又拿出煙來。葉繁自然不是非得要他的答案。她環顧四周,沒看到什麼變化。是啊,想來也沒過多久,但於她來說卻像是隔世了。

  不知在阮閱眼裡,她還是以前那個她呢,還是有很多不同?畢竟人都容易被視覺上的感受所影響,就像此刻阮閱在香煙縈繞裡瞇著眼凝視她的樣子,就讓她頗不自在。

  發生在她身上的事,無論對她或是對阮閱,都是很有影響吧?

  菜很快就一一端了上來。回鍋肉、小菜湯、炒時蔬,還有風格很獨特的自製鹹菜。老闆娘的手藝絲毫沒有變化,他們雖然吃得津津有味,小店的生意要靠它紅火卻難了。葉繁和阮閱隨意地聊著不著邊際的話題,時光彷彿又回到了從前。阮閱邊抽煙邊吃飯的習慣仍然不變,後來葉繁終於受不了,一把搶過他手上的香煙踩熄,擡頭正準備迎接阮閱的瞪視,卻看見他認真的臉,「葉繁,跟我在一起吧。」

  葉繁確實愣了一下,然後很快笑起來,「你這傢夥,開什麼玩笑!」

  「我說認真的。」

  認真的?葉繁收起了笑容,手上的筷子也放了下來。

  「那我也很認真地告訴你,以前不可能,現在就更不可能。」

  「為什麼?」雖然明知道是這個答案,他還是忍不住問。為什麼?為什麼他們就不能在一起?

  葉繁輕輕歎了口氣,「阮閱,如果我們之間可以的話,早就成了,也不會等到今天。」

  「原因呢?原因是什麼?」

  她看著別處,沈默半天。

  「不知道,其實我真的沒有很特別的理由,只是不想改變而已。」

  阮閱望著她,看了很久,然後垂下眼去。

  他笑了一笑,「行了,別說這個了……聽說你現在的爸媽是明星,怎麼樣,他們對你好不好?」話題轉移得自然之極,好像很久之前就是如此,他們說什麼話題都沒有了尷尬。彼此都太熟悉不過,想尷尬都無從尷尬起。

  葉繁也笑了一笑,轉頭看著他,「我只能說,如果我是業茵,恐怕也會受不了。她太寂寞,比你我更寂寞。」沒有一個人能真正走入她的內心,沒有一個人真正瞭解過她,沒有人。

  江惟也許疑惑過,但是他的疑惑只是「業茵」奇怪的改變而已。他是關心業茵,但那種關心遠遠給不了業茵充實感。司南也不曾真正瞭解過業茵,而業氏夫婦則更不必說了,業霄堂的眼裡只有自己的老婆,蒙玲瓏則一直在丈夫的保護下沒有長大過,又怎麼可能懂得還有一個女兒需要關心和保護。

  「那……你以後打算怎麼辦?」不過總算是新的人生,也許重新開始也不錯。

  葉繁笑笑,「我也在等一個人給我答案呢。」

  「等別人給你答案?什麼人?」阮閱微微皺眉。

  葉繁還是笑笑,這次卻沒再回答。她吸一口氣,「你吃完沒有?吃完就送我回去吧,我幾次三番地逃課,老師們又不是瞎子,可能告狀的電話已經打到業霄堂那裡去了,我還是早點回去裝乖寶寶的好。」

  阮閱聽了「嘿嘿」地笑,開始埋頭大嚼。葉繁轉頭,喊:「老闆娘,結賬!」

  老闆娘又趿著鞋「啪啪」地走過來,葉繁掏出錢包,零錢剛好夠。老闆娘報價的話音剛落,她的錢就已經遞到老闆娘手上。

  「喲,你算賬倒是很快嘛,不過看樣子不像是常進普通館子的主兒。」老闆娘睨了她一眼,神色有點不以為然。

  葉繁心裡奇怪,雖然知道老闆娘嘴巴刻薄,但她沒招她又沒惹她,這算怎麼回事?

  「喂,小子。」老闆娘的巴掌在桌上拍得砰砰響,「你的眼光,是越來越差啦!」說完,哼了一聲,才走回搖頭苦笑的老闆旁邊,繼續剝她的蒜瓣。

  葉繁這才明白過來,眼睛瞪了半天,湊到阮閱旁低聲道:「我說呢,原來她把你當程世美了!」

  阮閱差點被噎著,他又是笑,又是咳嗽,望向葉繁的時候,連眼睛都笑彎了。

  不過葉繁心裡還真是感動。她從來沒想過老闆娘會為她「打抱不平」,也許很多時候都是如此,你覺得根本沒人將你放在心上,事實上卻是某些人的關心,被你忽視。

  阮閱老遠就看見了葉繁所說的房子,漂亮是漂亮,想必價格也不菲。以前他們年輕氣盛的時候,也曾說今後掙了大錢買套這樣的房子來住,如今才知道,這樣的房子別說他們買不起,就算買得起也不會買。太大太空的房子,根本感覺不到溫暖。

  難怪葉繁也不喜歡那個所謂的「家」,阮閱對此一點都不奇怪。

  阮閱將VALKYRIE輕巧地停在了業宅的門口,葉繁一站到地上,就看見司南站在別墅門口,一臉陰沈地望著她和阮閱。葉繁立刻皺起了眉,她沒想到司南竟然追到這裡來了。

  阮閱注意到葉繁的視線,轉過頭來看見司南,卻笑了。

  「有意思。」阮閱從車上下來,搭上葉繁的肩,雖然笑著,眼裡卻是明顯的挑釁,「司少,你真有閒情啊,等多久啦?」

  「阮閱!」葉繁瞄了吊兒郎當的阮閱一眼,低聲警告他。

  阮閱聳聳肩,沒有再說什麼,手卻在她的肩上不肯移位。

  司南看著這一幕,怒氣衝天之餘,又有些疑惑。上次在「眉飛色舞」的時候,面前兩個人還根本不認識,怎麼今天就這麼熟稔的樣子了?不對……說起來,連上次,似乎都是業茵主動去找的阮閱……

  「你們以前就認識?」司南懷疑地盯著葉繁。

  葉繁也不想否認,「可以這麼說。」

  「哼。」司南冷笑一聲。原來如此,難怪中午他在後面大叫她停下,她卻頭也不回地跟阮閱走掉。

  「你是因為他……所以才拒絕我的嗎?」司南的臉色更難看了幾分,他死死盯著阮閱,而後者在注意到他目光後,嘴角揚得更高。

  葉繁咬著嘴唇。她就知道司南會這樣想!可是這卻是不能讓他誤會的……誰知道他會為此衝動得做些什麼。

  「……對,你說得沒錯。」

  話出了口,葉繁立刻愣住,連身旁的阮閱也收斂了笑容驚訝地望向她。

  司南一震,低吼道:「什麼?你再說一遍?」

  「我說沒錯,因為我喜歡他,所以我不可能接受你。」冷淡而毫不留情的語言從她口中吐出,看著阮閱更加疑惑的樣子,葉繁的心卻在急跳!不!這不是她想說的話!這些話根本不是她的意思……

  「你--」

  司南爆怒,但他才說一個字,就聽見少女更加冰冷地說:「我什麼時候喜歡過你?呵呵,不是你一直都在扮演自作多情嗎?別人說你是唱獨角戲的小醜,你又是怎麼跟我說的?覺得我有意思,所以逗我玩玩……這樣的話,你是不是打算再說一遍?」

  「葉繁,你怎麼了?」阮閱越聽越不對勁,這樣的話,根本不像是出自葉繁之口。就算她剛才說喜歡他是為了故意讓司南誤會,但這樣譏誚的語氣,還有她眼裡閃動的寒光,都跟剛才那個葉繁大相逕庭。

  司南「哈哈」大笑兩聲,紅了眼,冷冷道:「行,你說得真明白,我現在完全明白了。我以後不會再來騷擾你,上次是我說話不算數,你放心,絕對沒有再下一次。業茵……我真的佩服你。」

  儘管司南的腳步根本就不穩,但他仍是硬撐著昂首闊步走過葉繁面前。葉繁很想叫住他,卻無法張嘴發出一個音,只能眼睜睜看司南走遠。儘管如此,心裡卻有一種很悲哀的感覺在蔓延,她像是沈在了藍色的海底,離水面越來越遠的感覺……

  眼前驟然暗了一下,葉繁的身子晃了晃,立刻被一隻有力的手臂扶住。葉繁擡頭看了一臉擔心的阮閱一眼,輕輕搖頭,「我沒事……」

  恢復正常了。葉繁立刻意識到這一點,然後在心裡問:你這是何苦?

  業茵,你這是何苦?

  沒有回應。彷彿剛才那一切都是突然出現又消失的妄想,葉繁苦笑一下,掙開阮閱的扶持,定定神,道:「我真的沒事,你不用擔心。回去吧,今天我就不邀請你進去了,改天我再去『眉飛色舞』找你。」

  阮閱掩住心底的失望收回手來,卻還是不敢完全放心,「剛才你是怎麼了?我看你臉色好奇怪,是不是你人不舒服?」

  葉繁笑笑,「還好,原主人的身體本來就很糟糕,比我以前那具好不了多少。」

  其實阮閱還想問她剛才那樣說到底是什麼意思,遲疑再三,到底忍住了沒有問,只道:「那你注意多休息……要我送你進去嗎?」葉繁已經讓他回去了,如果他硬要留下來,她一定會不高興,但阮閱還是不想就此離去,畢竟他今天才重新找回她啊……

  「不用,我這不是都到門口了嗎?你走吧,我在這裡看著你。」

  葉繁的神色已有不耐,阮閱垂目,掩去黯然的神色,臉上卻是笑,「那我走了。」

  說完,他也乾脆利落,戴頭盔,轉動鑰匙發動油門,然後揮手,駕車離開。

  葉繁原本微笑的臉上笑容漸漸凝固。她慢慢轉身,移動僵硬的腳步。

  葉繁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走回房間的。掩上門,她盯著穿衣鏡,過了好久才走到它的面前,反射的影像在鏡子裡漸漸清晰,是的,這就是她已經開始熟悉的業茵的臉孔以及業茵的身體。葉繁看著鏡子裡的自己,突然開口,聲音卻極低:「已經忍不住了吧?」

  沈默。然後葉繁彎起嘴角,鏡子裡的人也笑,詭異的。

  到底是自己想笑,還是身體原來的主人在笑?葉繁問自己,卻沒有答案,只是感到身體像是浸在冰水裡,從骨子裡冷出來。

第八章 夜鶯在哭泣(2)  

  「傷心嗎?」

  沈默。

  「還是不甘心?」

  依舊沈默。

  「想要活下去吧?」

  這次,是無聲的空白後,腦子裡浮現出一個疑問——

  你呢?

  葉繁笑了,對著鏡子裡的自己笑,「無論如何,我不能代替你的人生。」

  又不知道過了多久,天已經黑盡,路燈早已點亮。葉繁坐在床邊,凝視著窗外遠處的一盞燈光,心裡又恢復了以前的平靜。

  她已經完全能夠肯定,業茵還在,而且就在這個身體裡。平時,業茵的情感波動雖然並不明顯,但如果認真去體會,卻是可以體會到的,比如在與司南相處時,自己表現出的煩躁與反覆。之前不明白,現在她卻能猜到幾分……

  畢竟她也曾經喜歡過某人,為某人傷心過。所以方才在門外對司南說出那番話後,心裡湧上來的悲哀才會顯得那樣無奈。

  葉繁只是不明白,業茵和司南之間到底發生過什麼,而業茵現在又打算怎麼做。她曾經以為,業茵的意識出現之日,就是自己真正消失之時,但現在卻似乎不是那麼回事。業茵回來了——或者說,她根本沒有離開過,而自己卻依然存在。今後到底會發展成什麼樣,誰也說不好。想到這裡,葉繁輕歎。她轉動著已經變得僵硬的脖子,眼睛在不經意間掃過衣櫃,而一瞬間,腦子裡又有什麼東西一閃而過。

  櫃子裡面嗎?

  葉繁有些疑惑地起身走到衣櫃旁,拉開櫃門,然後她從櫃子的頂端看下來,在看到她右下方的一個抽屜時,略有所覺。這抽屜她曾經打開看過,裝的似乎是業茵的冬裝,而她發現這一點後也沒有細看,也許抽屜裡有什麼?

  果然,仔細搜找後,一本黑皮銀色花紋的筆記本出現在葉繁的面前。在將那本子拿在手裡的時候,葉繁已經隱約猜到裡面是什麼,她毫不猶豫地走到書桌旁,擰開了檯燈。

  翻開第一頁,字體跟葉繁曾經見到的業茵的字體類似,只是看來要稚氣些,也許是早幾年寫的。

  ……我不懂,他們既然將我放在外婆那裡這麼久,為什麼現在又要接我回來?中午放學回家,他們居然都在。我猶豫要不要上前打招呼,因為他們都沒有看見我……但他瞪了我,因為我看見他親她,可是這又不是我的錯,我沒有故意偷看,做那種事情為什麼不回房間?

  第一頁只有這一段話,說是日記又不全像,葉繁皺著眉,猜測文裡的意思。看樣子,業茵小時候是由外婆撫養長大的?想想也正常,早幾年業霄堂和蒙玲瓏都是正打拼事業的時候,將孩子交由長輩照顧也是理所當然的。

  第二頁的字也沒有多些——

  考試得到82分,錯的也比上次少了。不過老師只表揚了考試100分的同學,卻對我說,還需要努力呀。我已經努力過了啊,還是努力得不夠?

  過兩天有家長會,怎麼辦呢?找他們是一定沒用的。可是不試試又不行,反正試卷也得讓他們簽字……如果外婆還在就好了。

  ……果然是沒用的。忙!忙!他們總說忙!

  不要去打攪他,他只會說這一句話嗎?

  如果他們真的那樣忙,連一點多的時間都無法給我,為什麼又要生下我?

  葉繁的眉頭皺得更深,她一頁頁翻下去,看到的都是相似的問題和相似的心情。

  同學們羨慕我有一對漂亮又有名的父母,因為他們是明星……但我寧願他們今天沒有來學校。為什麼連校長都對他們奉承巴結?噁心!噁心!那兩個人都只是外面光鮮,為什麼沒人看得到?

  所有人都是這樣,真無趣。

  ……

  ……

  越來後面,業茵的字體也逐漸地在改變,出現在二十幾頁之後的心情記錄,已經是葉繁所熟悉的那種小小的、扁扁的字體。

  今天又遇到昨天那個男生,奇怪,他為什麼一直盯著我看?

  我聽見女同學說他長得很帥,他確實很漂亮。可是家裡的那兩個人也很漂亮,漂亮有什麼用?漂亮的人,不一定是好人。

  文娛委員求我在學校週年慶上準備一個節目,我不願意。這種事情我才沒有興趣。不過老師也來勸我,說我太內向太孤僻,需要鍛煉鍛煉自己。老實說,我覺得一個人待著就好,別人別來打擾我,我也不想去理會他們。

  不過我還是在週年慶上唱了歌,台下的人聊天的聊天,離座的離座,在台上真是一目瞭然。想想也有趣,台上的人做什麼,台下的人也同樣一目瞭然。

  最近那個男生總是在我面前出現。我明明不認識他,他居然來找我說話。

  我唱歌好聽嗎?撒謊。我記得很清楚,我唱的時候根本沒人在聽。

  這種滿口謊話的人,沒必要理他。

  沒見過這樣的人,自說自話也能搞半天。他說請我看電影,那東西有什麼好看?電視電影都一樣,在屏幕面前晃來晃去的人,誰知道背地裡什麼樣。虛偽!

  我問他到底想幹嗎?他卻奇怪地望著我,說他在追我……我不明白。我連理都沒有理他,他到底會喜歡我什麼?

  愛情到底是什麼呢?每個人都是這樣嗎?追求,被追求,然後結婚,生小孩?要是兩個人彼此愛得死去活來,多個孩子出來,不是會佔去多餘的空間?無聊。

  我也無聊,想這些做什麼。

  這頁紙的空白處有被修正液填塗的痕跡,看樣子是業茵寫了什麼字,又想塗去。葉繁想了想,翻到紙的背面,對著燈光,果然可以在紙張相對應的位置看到兩個字,她仔細辨認了一下,怔了片刻,然後輕歎。

  其實那兩個字也算是在意料之中。

  業茵寫的是:司南。

  他沒有出現了。

  有幾天?是三天?還是五天?

  也好,他不在我身邊煩我,清靜了許多。不過這兩天時間似乎過得很慢,中午之後,我好像沒地方可去。不想待在教室,只好在外面隨處走走。夏天來了,太陽越來越烈,會曬得我頭昏。

  今天路過學校某處的花壇時,看到了夜繁花,白天的花骨朵都是蔫蔫的,無精打采。這種花我以前在外婆家附近見到過,外婆不是說它叫粉籽花嗎?那傢夥卻非說它是夜繁花。

  今天我看見他了,我也知道他看見了我,可是他馬上就把頭轉了過去。

  放學時也看見了他,他在打球,以前他也讓我去看他打過球,不過打球有什麼好看?我沒去。

  但今天看比賽的人很多,我好奇多看了兩眼。他確實很會打球,不過旁邊的女生實在太吵了,我待不下去。

  ……他還會不會再約我去看他打球?

  他是個傻瓜,他是個小醜,他說對了。

  我也是個傻瓜,我也是個小醜,不過他沒看到這一點。

  他說他受夠了,他說他自己是唱獨角戲的小醜,他做了傻瓜,我是那個在台下冷冷看他當小醜的人。沒錯,他說得一點沒錯。

  只不過,他雖然站在台上,卻沒看到台下的人。

  明明看得到的對不?我試過,想看的話可以看得很清楚。

  可是他看不見。

  無論我在台上,還是在台上,他們都看不見。

  看到這裡,不知為什麼,葉繁的眼前有些濕潤。她眨了眨眼,眨去睫毛上的水珠,然後翻到下一頁。

  見到江老師的時候,我就知道他是好人。可是,我覺得,他也幫不了我。

  繼續往後面翻,卻是一片空白。看前面那些內容的時候,葉繁就發現業茵並沒有每天寫日記,這一本記錄,其實是業茵好幾年的迷茫心情。

  究竟是什麼直接導致業茵自殺,葉繁還是不知道。但是業茵的這本日記,雖然沒有明顯的憤世嫉俗,她卻從裡面讀到了太多的失望和迷茫。越到後面,業茵似乎越是平靜,就算是最後提到司南的時候,也還是一種平靜,但那種平靜卻讓葉繁感到可怕——與其說是平靜,不如說是絕望。

  哀莫大於心死,不是嗎?

  不過最後江惟的出現應當是個轉機啊,業茵會帶著寫有江惟手機號的紙條,說明她是有心想要向江惟求救的。也許在寫最後那句話的時候,她就已經想到過「死」,而且她說對了,江惟沒能幫上她,她仍是選擇了那一條路……

  葉繁閉上眼,長長歎了口氣。

  「業茵,你讓我看你的這本日記,到底是想對我說什麼呢?如果可以的話,你直接跟我說不是更好?」

  葉繁完全清楚,自己之所以能看到業茵的日記,完全是因為業茵想讓她看,否則她根本不可能突然知道業茵的日記放在哪裡。

  等了良久,心裡仍是沒有一點異常的波動,葉繁再次歎氣。業茵明明可以的,她連掌控自己的身體都能做到,當然也能告訴自己她心裡到底在想些什麼,但她就是不肯直接跟葉繁交流,除了那句「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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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1-2-28 13:47:23

第九章 最後的飛翔(1)  

  走廊很長,而且很窄,還有大霧。葉繁有些納悶自己怎麼會跑到這個地方來,但是腦子卻迷迷糊糊,雖然想不通,也沒有去深想,只是沿著那長長的走廊向前面走去。

  她走了很久,走這樣長的路,似乎只有在她四處找工作,四處碰壁的時候遇到過,而且感覺也很相似,同樣的毫無目的,除了朝前走,沒有第二條路。

  繼續向前走了很久,霧太大,根本看不到前面的盡頭是什麼,葉繁停了下來,朝來的方向看了看,跟另一邊一樣,找不到起點,也沒有終點。不能回頭,而她又不想停止不動,所以葉繁只好繼續往前走,沒有感覺到累。也許不是不累,只是已累得麻木。

  那扇門像是突然出現在眼前的,葉繁驟然停步,偏著頭注視了那門一會兒,然後輕輕推開。

  沒有光線,可是也不覺得黑暗。門裡有一個女孩,葉繁走進一步,定定地看著門裡的她,直到她轉頭,才吃了一驚。

  她看到了自己,是真的自己,而不是最近在鏡子裡看到的業茵的臉孔。

  「還是想活下去吧?」她聽見對面的自己在問。葉繁迷茫地張了張嘴,眼前一花,再回神的時候,看見的卻是業茵,站在一扇門前的業茵。

  「還是想活下去吧?」這次的問話,卻是從自己的嘴裡說出,葉繁更加迷茫,而業茵的臉上,也有著同樣的表情。

  對面的業茵定定地看著自己,迷茫的表情漸漸消失,她走過來,走到離葉繁很近很近的地方,躬下身體。

  「雖然活著是一件無趣的事……可是我真正想說的話,想做的事,應當是要『活著』才被允許的吧?」

  「是你離開,還是我離開?」業茵伸出了手,問。

  葉繁望著業茵,眼裡慢慢升起一絲哀傷。

  昨夜的夢,葉繁記得清清楚楚。很奇怪,夢裡的自己迷迷糊糊,夢醒了,卻清楚記得夢裡的一切,包括最後業茵伸出手來,問她「你離開,還是我離開」。儘管是詢問,但這個問題,早就有了答案,不是嗎?

  她只是奇怪自己為什麼在夢裡會感到哀傷。這具身體,自己說過是暫時照顧,既然是暫時照顧,那就遲早要歸還的。

  不過在此同時,她還是感到欣慰,無論如何,業茵雖然還是在迷茫,卻也想要活下去了。自殺的人是最傻的,萬幸業茵還有重新選擇一次的機會。

  只要自己退讓和成全。

  不過,阮閱該會再傷心一次了吧?可惜永遠不離開的承諾她無法給。還有司南,他喜歡業茵,而業茵也喜歡他,明明兩情相悅,隔在中間的只有誤會。如果消除了誤會,他們就能在一起了吧?

  而那個人……那個溫柔的心理輔導老師,他大概永遠不會知道自己來過,又離開。想起來會覺得悲哀,但也是一件好事,起碼他不會傷心。那個時候葉繁故意叫了他「老師」,有意提醒了他,也是對自己的警告,有些感情是不能放任的,特別是在明知道結局的時候。

  整天,葉繁都是微笑著的。時間的漫長不會讓她覺得不耐,跟往常一樣喧鬧的教室也不覺得討厭了,認真講課的老師也很順眼,葉繁沒有再在課上發呆,就算是最討厭的化學課,她也做了筆記。在記的時候,她想,自己認熟了業茵的字跡,而業茵還不知道自己寫字是什麼樣呢。

  跟業茵小而扁的字跡不同,她的字像男生,有力,而且龍飛鳳舞。

  帶著告別的心情,她在午後的陽光下再次走遍了整座校園。留心下來,果然到處都看到夜繁花的影子,只是花瓣全都緊緊閉合,是啊,這還不是夜繁開花的時候,花如其名,只有當夜幕降臨時分,夜繁才會開出美麗的花朵。

  下午第一堂課的預備鈴響起,葉繁在打鈴的同時,摘下一枝夜繁,心裡有躊躇,腳步卻沒有退縮,將她徑直來到校心裡輔導室的門外。

  江惟正微笑著對最後一批前來輔導室的學生說「再見」,一擡頭,就看見捧著植物站在門口的業茵。她臉上帶著罕見的溫和笑容,漆黑的雙瞳正深深凝視著自己,江惟愣了一下,藉著垂首整理桌上資料的同時也整理了自己的情緒,然後當他再次擡頭的時候,已是標準的江老師的笑容,就像葉繁在醫院外第一次見他時一樣。

  「進來啊,怎麼站在門口?」他對門口的少女招招手。

  葉繁笑笑,她側開身體讓那群好奇打量她的女學生經過,然後進門,捧高手裡的夜繁,「有花瓶嗎?」

  「有。」江惟好奇地看了看葉繁手裡掛著花蕾的植物,然後從辦公室的一角找出一個闊口的玻璃瓶,葉繁接過來,將夜繁插進去,轉身出了門,不一會兒,又捧著注滿了自來水的沈甸甸花瓶回來。

  她將花瓶放到方幾上,然後轉頭對江惟道:「還記得我跟你提過一種在晚上開放的花嗎?這就是我說的夜繁。」

  「這就是夜繁?」江惟有些驚訝,「你說的就是它嗎?我記得我們那裡把它叫做胭脂花的。」

  「是嗎?」葉繁還是微笑,「其實這花太普遍,普遍到每個地方都給它取了名字,只是人們談到它時,卻不知指的就是它。」

  江惟輕輕點頭,他看著葉繁,有些遲疑地問:「業茵……你今天來這裡,是不是有什麼話想跟我說?」

  「為什麼這麼問?」葉繁淡淡笑,坐到沙發上。江惟則坐到了她的對面,望過來的目光裡有著一抹深思。

  「因為我感覺到你心裡有事。」他說得很肯定。

  果然是專業的心理師,這樣敏銳。葉繁移開目光,望著方幾上的夜繁花,輕輕道:「你……還記得關於葉繁的故事嗎?就是那個跟夜繁花名同音的葉繁。」

  「當然記得。」

  江惟望著她,靜靜等待她下面的話。

  葉繁卻沈默下來。

  江惟對她的沈默有些疑惑,等了一會兒後,忍不住催問:「然後呢?然後你想說什麼?」

  葉繁輕輕搖頭,擡眼對他笑,「沒有然後,只要你記得就好,我就是……想問問你這個。」

  江惟的表情變成錯愕,他盯著葉繁,心裡的警鈴響了起來。不對勁!她今天確實不對勁,雖然她在笑,雖然她的神情看上去很正常,但他就是知道,她很不對勁!

  如果正面問不出來,那就換別的方式吧。江惟換了一種表情,坐姿也更加隨意,輕鬆笑道:「這是你的借口吧?哦……你又想逃課了?」

  「不是想逃課……」葉繁垂下眼笑,「只是剛才我在學校裡逛的時候,看到有夜繁花,又想起上次講給你聽時,你一臉茫然的樣子,所以專門摘來給你看看。」

  「等下課的時候給我不是一樣?結果你這節課也被耽誤了。」江惟傾身用手指撫弄著夜繁嫩綠的葉片,話語裡卻沒有多少責怪。

  「是啊……把課都耽誤了。」葉繁起身,「那我回去上課了,江老師。」剛轉身,她又回頭,「嗯……這花雖然普通又低賤,但如果不凋謝的話,你還是多留兩天吧。」

  最後深深看他一眼,然後出門——

  「你先等等!」江惟突然厲吼,大跨兩步,右手一勾,將葉繁拉了回來,左手則將辦公室的門重重摔上。

  葉繁吃了一驚,擡頭不解地望向他。

  江惟眼裡全是憤怒,「你記得你答應我的話嗎?」

  「你怎麼了?」葉繁疑惑地偏著頭,「我答應你什麼話?」

  江惟深吸一口氣。他知道他現在應當冷靜,但是該死的他根本不可能冷靜下來——

  「你還問我怎麼了?業茵,你說過不再做那種傻事,你答應過我要珍惜生命的,難道你都忘了?!」

  葉繁聽懂了,卻也更加迷惑,「我、我什麼時候說我要自殺?」

  「你的眼神。」江惟抿了抿唇,眼神是不同於平常的淩厲。

  「雖然你一句話不肯說,但是你的眼神在跟我說再見,不,是在訣別!」他憤憤然轉頭,指著方幾上的花瓶,「你藉著送花給我,特意來跟我說再見對吧?你的每一句話都很奇怪,業茵,你掩飾得一點都不好!」

  原來如此。葉繁平靜下來,靜靜望著江惟。也許她根本不該來的,她怎麼忘了他是一個很細心的心理老師呢?

  「我是真心想送這花給你,還有,我不會自殺,我跟你保證。」她微笑,卻覺得眼睛裡有霧氣,所以立刻垂下了眼。

  江惟看著葉繁臉上的微笑,再次深深呼吸,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

  一用力,他將她拉到眼前,鏡片後的銳利視線細細打量著她每一個細微的表現,然後道:「那你擡起頭來,看著我的眼睛說。」

  隔了好一會兒,她擡起眼,用剛才一樣平靜的語氣說:「我跟你保證,我絕對不會自殺。」

  她的眼睛告訴他,她說的是真話。可是江惟心裡的疑問仍在。

  「那……」他的手指觸到她的眼睫,「這眼淚是怎麼回事?你心裡到底有什麼事?為什麼不能跟我說?我可以幫你啊!」她一顫,眼裡的淚水關不住,滾落下來,灼傷了他的手。

  葉繁踮著腳尖,在江惟尚未意識過來之前,輕輕吻上他的唇角,江惟怔了幾秒,立刻瞪圓雙眼,一把推開她。

  心口很疼,為所有無法說出口的話,還有她來不及感覺,便要告別的愛戀——

  無視江惟震驚後變得震怒的雙眼,她依然微笑,後退著走到門口,就像他之前說的,以「訣別」的眼神向他無聲道再見——

  「我還你一個以前的業茵,可好?」

  她說,然後毅然轉身,拉開木門。

  「業茵……」

  她斂住笑容,雖然知道他無法聽見,還是說了出來:「我不是業茵,從來都不是。」

  葉繁到了「眉飛色舞」,卻發現裡面亂成一團,許多人圍到一起,在說什麼「打架」之類的話。葉繁立刻皺起了眉頭,她擠進去聽了一會兒,又鑽出來,逕直往「眉飛色舞」的後門走去。一路上,被葉繁撞到的人都驚訝地望著她,而她理也不理,到了後門口,原本倚在門口看好戲的年輕男人立刻站直了身體,將葉繁上上下下地打量。

  「你……不是上次跟司南一起來的那個嗎?」

  葉繁看他一眼。她認得他,年輕男人是跟在阮閱身邊的,沒記錯的話應當叫做金石。葉繁也不回答,推開金石攔過來的手,對後門外的巷道怒喊:「阮閱,你給我住手!」

  雖然沒看到打架的兩個人此刻到底是什麼狀況,但她知道,吃虧的那個一定是司南。別看阮閱外表陰柔,打起架來絕對是不計後果的那類人。

  金石先是一臉呆滯,眼前這個小妹妹是不是活得不耐煩了?竟然敢沖阮哥大吼大叫……

  「喂,你……」

  回過神之後,金石立刻瞪大雙眼,卻被葉繁不耐煩地吼了一句:「金石,你給你閉嘴,先閃到一邊去!」

  聽到她的嘴裡竟然叫出自己的名字,金石又是呆了一呆,葉繁才沒空跟他發呆,一把推開金石後,她急急走進後巷,看到正拿出打火機準備點煙的阮閱。

  「嗨,你來啦?」阮閱一臉的輕鬆,嘴角仍是痞痞的笑容。真遺憾,他今天本來還打算騎車去接她放學的呢,結果被身後躺在地上的那小子一攪和,就給耽誤了。

  葉繁也看見了躺在地上蜷成一團的司南,她瞪了阮閱一眼,狠狠推開他伸過來的手,惹得阮閱立刻垮下了臉。

  「喂……」

  葉繁不理他,走到司南身邊,皺眉擔心地問:「司南,你怎麼樣?」

  躺在地上的司南臉色蒼白得可怕,在聽到葉繁的叫聲後,他睜眼看了葉繁一眼,馬上又移開視線,咬著牙撐起身體,試了兩下,卻仍是痛得直不起腰。

  葉繁伸手想去扶他,被一把推開了。

  阮閱那傢夥,下手也真不知道輕重。葉繁轉頭瞪向阮閱,「你們為什麼動手?有什麼話好好說不行嗎?」

  阮閱還沒回答,司南卻先哼笑出聲,結果牽動了傷口,臉又皺成一團。

  「笑什麼!」阮閱吐出長長的一口煙,輕蔑道,「她就是這樣,對自己人嚴厲,你以為她衝我吼就是向著你嗎?」

  司南閉了閉眼,對阮閱的話卻沒什麼反應,可能是根本作不出反應了吧。看他硬撐起身體想起來,葉繁又去扶他,司南一語不發,抓起葉繁的手甩開,自己又努力了兩次,終於搖搖晃晃站起來,他一手按著肚子,一手死死按住牆,才走幾步,腿又在發抖。

  「司南,你這又是何必……」葉繁看他這樣,無奈地輕歎。

  司南沒有看她,而是死死地盯著自己的正前方,好一會兒,葉繁才聽見他低沈的聲音:「我……不是為你,我是為我自己。想來真是奇怪,我怎麼會喜歡你呢?你在想些什麼我完全不能瞭解,業茵……你到底是種什麼樣的存在?」

  葉繁怔住,她看見司南轉頭,望著自己的眼裡不再有恨或愛,只是深深的迷惑。

  然後他低笑,「其實我自始至終都沒有認識過你……明明只是迷戀的感情,竟然把自己搞得如此狼狽不堪……」

  葉繁伸出的手僵住。別這麼說,別這麼對業茵說,別讓業茵連最後一點留下來的念頭也失去——

  「現在才明白這一點,也不算太晚吧?」司南一臉淡然地收回目光,「別再對我忽冷忽熱了,我不知道你到底想做什麼,就到此為止吧。我認輸了,業茵。」

  葉繁怔怔望著說著這些話、慢慢離去的司南,她想抓住司南,可是身子僵在那裡,根本動不了。

  想要說什麼,也不能夠……

  身在藍色海底的感覺再一次降臨,憂鬱的藍色彷彿是業茵的眼淚。而她卻是這樣的無能為力。司南的話對業茵意味著什麼,她再清楚不過,但她卻只能悲哀地注視這一切,讓業茵的無力支配著身體,不知該怎麼做才能讓業茵早已傷痕纍纍的心不再繼續破碎下去……

  司南已經走掉了。阮閱皺著眉頭,他望向葉繁,她仍背對著他,站在牆的面前,只是那麼站著,讓他也擔心起來。阮閱走過去,猶豫了一下,然後將手放到葉繁肩上。

  「葉繁?」

  沒有反應。

  阮閱的眉頭皺得更深,他丟下煙蒂,用力將葉繁的身子扳過來,在看到她的臉後,愕然。

  她在流淚,無聲無息地流淚,她的表情是如此悲傷——

  「葉繁,你怎麼了?」阮閱握著她的肩頭,不自覺地用力。眼前的這種情況,讓他很難不去猜測那種可能性……

  好一會兒,葉繁才輕輕搖頭,「我沒有哭,阮閱,這不是我在哭……」

  「不是你在哭?」他迷惑了,「什麼意思?」

  「是業茵在哭泣。這眼淚,是業茵的眼淚……」

  是業茵在絕望而無助地哭泣啊,可是卻沒人能看見,沒有人……

  阮閱雖然不是很明白她到底在說什麼,但他實在是擔心葉繁。停止哭泣後,葉繁的眼光一直直愣愣的,望著不知名的遠方,不說也不動。金石他們跑到後巷來,雖然不敢多問什麼,但打探的眼神看在阮閱眼裡也是厭煩。況且葉繁現在的狀態也不適合留在「眉飛色舞」,阮閱拉著她從人牆裡擠出來,將頭盔套上葉繁的腦袋後,他皺眉看了那雙無神的眸子一會兒,心裡更加煩躁,卻也知道,自己現在說什麼都是無法喚回她的神志。

第九章 最後的飛翔(2)  

  「葉繁,抱著我。」騎上摩托後,阮閱對葉繁低聲吩咐,過了好一會兒,葉繁的雙手才環上他的腰際。阮閱低頭,少女的雙手是那樣蒼白無力,他抿了抿嘴角,什麼也沒說,協力讓那雙手更緊地抱住自己,直到感覺身後的人開始用力,才鬆開手來,發動摩托。

  雖然抱住自己的雙手是越來越緊,而阮閱臉上的擔心也是越來越明顯。他不時往後看,卻始終看不清身後少女的表情。

  葉繁……業茵,一時葉繁一時業茵,他真的迷惑了。剛才葉繁的話還在耳邊迴繞,她說:哭泣的是人業茵……那現在他身後的人,到底是葉繁,還是業茵?

  他失去的葉繁,到底有沒有回來過?而本該離開的業茵,又確實離開了嗎?

  阮閱的眼裡浮現出一絲悲哀,卻不知自己心裡的這絲悲哀,到底是為了誰。

  將VALKYRIE停在業家那棟別墅前,阮閱先下了車,然後拉起葉繁的手,將她慢慢領下來。葉繁仍是不發一言,阮閱一時之間也想不到什麼可說的,扶著葉繁默默走到大門口時,阮閱擡頭,有些疑惑地看著站在業家門前的陌生男子。

  他雖然沒有親眼見過業霄堂和蒙玲瓏,但至少也在電視裡見過,眼前的這個人又是誰?

  江惟也是同樣的驚訝萬分。雖然業茵在學校裡對他做出的舉動讓他迷惑,但擔心的情緒還是佔了上風。江惟越想越不對勁,等他意識到的時候,自己已經到了業家門口了,然而無論怎麼按門鈴屋子裡都沒有回應,他等在門口,腦子裡各種各樣的猜測讓他越來越不安。不能怪他胡思亂想,畢竟業茵之前確實做過傻事,而且她的手機也打不通……江惟幾乎想直接破門而入了,卻不曾想過,放學之後的業茵根本不是直接回家。

  直到看到業茵坐在一個男人的車後,目光空洞地回來。

  江惟看著男人與業茵雙手相握的樣子,一股怒氣湧上心頭,他強壓下躁怒的情緒,將視線從那交握的雙手硬拉到業茵的臉上。

  「業茵!」他叫了一聲。

  「喂,你是誰?」阮閱皺眉,毫不客氣地喝問。

  江惟忍著不悅,瞄了阮閱一眼,淡淡道:「我是業茵的老師。」說完,他又轉頭望向沈默不語的少女,她的臉上雖然沒有表情,卻看得他更加不安。

  「業茵!」他再次叫她的名字,同時上前一步,幾乎是與她面對面了。

  葉繁聽見有人在叫她,只是那聲音卻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她轉動頭,有些茫然地看著眼前熟悉的景物,奇怪自己什麼時候回到業家來了。目光移動,再看見的卻是江惟擔憂的臉。輔導室裡她被他推開的那一幕從眼前一閃而過,他當時吃驚複雜的表情蓋過了現在這張臉,與當時一樣的疼痛感又在胸口出現,她的目光移遊著,就是不肯停在江惟臉上。

  就在這個時候——

  「這是怎麼回事?」

  旁邊突如其來的聲音讓門口的三人同時轉頭,業霄堂一手摟著蒙玲瓏,一手插在褲袋裡,目光如炬地盯著杵在自家門口的女兒及兩個陌生男人。今日難得他和妻子都有空,所以比往常回家要早,卻沒想到會看到眼前這讓他火大的一幕。

  這兩個男人是誰?竟然敢跑到他家門口來撒野!業茵也是,她才多大,居然就敢將這些傢夥往家裡帶!

  江惟轉身,維持著禮貌,「業先生,業太太。」

  業霄堂淩厲的目光掃過他,「你是誰?」

  江惟當然不指望「日理萬機」的業霄堂能記住自己,心裡也沒有絲毫不悅,仍是平靜回答:「可能業先生忘了,我是業茵的心理輔導老師。」

  心理輔導老師?業霄堂皺了下眉。似乎有這麼個人,但是,他又跑來家裡做什麼?

  懷疑地看了江惟好久,業霄堂的目光才轉到另一個男人的身上,「那你又是誰?」

  阮閱是第一次見到業霄堂本人,看樣子葉繁現在的老爸似乎比電視裡更加盛氣淩人,但就這樣子想要把他阮閱唬住,只怕是挑錯了對象。

  「我?」阮閱笑了笑,看了葉繁一眼,「我是葉繁……啊不,是業茵的朋友。」

  江惟一下子轉頭。葉繁?這個人剛才說葉繁?

  阮閱注意到江惟望著自己的驚疑不定的目光,回瞪一眼,又對業霄堂道:「業茵今天有點不舒服,我送她回來。」

  是自己剛才聽錯了嗎?江惟皺眉。

  業霄堂冷笑一聲。眼前的兩個男人雖然說得動聽,但他們打的什麼主意,他可是一清二楚!

  「我不管你們是誰,給我聽著,別再出現在這裡。還有,你們最好也離我女兒遠些!否則……」

  「否則怎麼樣?告他們?殺了他們?」

  清冽的聲音忽然響起,所有人都吃了一驚,看著說話的業茵。

  與剛才的面無表情不同,業茵嘴角帶著冷笑,嘲諷地盯著已有發火前兆的業霄堂,「您的關心來得真是時候呢,父親。原來除了會說『我沒空,你自己想辦法解決』之外,你也會說點別的。可是你只會逞這種威風嗎?不斷地壓低別人擡高自己,也不管別人心裡究竟想的什麼,除了你身邊那個女人和你自己之外,你到底還愛過誰?我是業霄堂的女兒嗎?我有過父親嗎?」她擡眼,眼裡閃過幽暗的光,一步步向業霄堂和蒙玲瓏走近,「我活著,或是死了,對你們有意義嗎……」

  蒙玲瓏被業茵匪夷所思的話以及她此刻詭異的表情嚇得心跳加速,她捂著檀口,死死攥著丈夫的手臂,但被氣昏了頭的業霄堂根本沒注意到妻子的異常,他胸口急劇起伏,看到的卻是女兒挑釁的目光,情不自禁舉起手來——

  江惟和阮閱想要阻止,卻已來不及,只聽「啪」一聲,業茵不避不讓,硬生生受了他這一耳光。

  她還是盯著他,還有他身後的她……

  父母啊……

  爸爸媽媽……他們究竟有沒有意識到,她已經有很多年沒有叫過他們一聲了……

  「當初就不該把你生下來!」業霄堂咬牙切齒道,「玲瓏,你看見沒有,這就是我們的好女兒!如果不是她,我們的發展根本不可能才像今天這樣!如果不是當初醫生說你非得生下她不可,我們何必要養這個孽障!動不動就要死要活的,生怕不知道什麼叫做丟臉!好啊,你想死就死,沒人會攔著你……你後悔當我業霄堂的女兒,但我更懊惱自己是你的父親!」

  她看著面前臉色鐵青的男人,還有他身後美麗無助,只是可憐巴巴盯著自己看,什麼也不敢說的女人,緩緩地點頭。

  「原來如此啊……我明白了……」

  這就是她想了多年的原因,原來她的出生,只是基於這樣可笑的理由……

  因為「無可奈何」,所以才會有她的存在……

  閉了閉眼後,業茵轉身,她的表情卻不像江惟和阮閱以為的那樣可怕。看了他們一眼後,她平靜地說:「請你們讓讓。」江惟和阮閱啞然,都想叫住她,卻又不知道該說什麼,最後只能按她說的,側轉身子,讓業茵過去。

  業茵走了兩步,突然又留下,慢慢轉頭,望向江惟。

  江惟心中驚疑不定,他很清楚,現在的業茵很似正常,其實已經處於臨界點。

  「喜歡我嗎?」業茵望著江惟,問。

  阮閱一下子瞪大眼,他下意識地望向江惟,而後者則皺起了眉。

  江惟完全沒想到業茵會在這個時候問他這樣的問題,他尷尬地瞄了神色各異的眾人一眼,嘴裡全是苦澀,「業茵……」

  「你喜歡我嗎?」少女只是盯著他,很認真地問。

  「業茵!我是你老師……」他又羞又惱,只說了半句,就見少女轉過頭去。

  業茵彎起嘴角,「葉繁,原來你和我真的這樣有緣,連經歷都這樣的相似……」

  明明應當是自語自言,但此刻突然出現的人名,還是讓江惟怔了一下。

  又是葉繁……

  業茵上彎的嘴角再次抿成一條直線,她摸出鑰匙開門,進屋,然後「砰」一聲關門。江惟被這聲震盪拉回神志,他盯著那扇精緻的大門,片刻後,又突然扭頭對業霄堂大吼:「快,快開門!」

  不用江惟解釋,阮閱也知道他的擔心是什麼。他一驚,撲到門上,拚命地敲,嚇得心都快跳出來,「葉繁!葉繁!你要做什麼?你快點開門!」剛才那個少女是如此陌生,完全不像他認識的葉繁……可是無論如何,他從她身上看到了葉繁的存在,所以無論她是誰,都不能死,絕對不可以去死——

  場面確實是混亂的,江惟幾乎是搶過了業霄堂手裡的鑰匙,門一開,阮閱就推開他,衝進屋裡大喊大叫。

  一樓明顯沒有人,阮閱和江惟一前一後地衝上二樓,推開房間一間一間地查看,然後從對方的臉上看到同樣的失望和焦急。在走廊上站了幾秒後,阮閱突然眼前一亮,「樓頂!上樓頂!」

  在說的同時,他就跑了起來,江惟也立刻跟了上去。

  「砰!」阮閱一腳踢開天台的門,然後就愣在那裡;江惟疑惑地推開他同時,同樣心神俱裂地看到那一幕——

  少女站在半人高的護欄上,背對著他們,長髮被風吹得揚起,像是隨時都要飛走的樣子。

  「業茵!」江惟的心停跳一拍,雙拳緊握,又驚又怒,「你的承諾呢?你的保證呢?你就這麼不值得信任嗎?!」她答應過他,絕對不會傷害她自己,絕對不會再做傻事的啊!

  業茵慢慢轉身,面無表情,「他們都來了……」目光掃過最後追上來的業氏夫婦,卻沒有一絲波動。

  「為什麼這麼做?」

  「不為什麼,就是想讓他們記住這一幕。」

  「你會後悔的……」

  「哪有做同樣的事情後悔第二次的?所以我絕對不會後悔……」

  少女一個人自問自答的詭異模樣讓在場的四人都冒起了寒意,阮閱終於懂了,他終於明白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業茵,不準你帶走葉繁,不準你帶走她,聽見沒有!」

  淒厲狂吼的同時,阮閱衝上前去,而業茵卻是望著江惟,「江老師,我從來沒有答應過你任何事,是你失信於我,是你……」

  少女眼裡是無盡的悲哀,臉上卻帶著冰冷的微笑,就在阮閱伸長手臂,即將抓住她指尖的時候,她的身子已向後跌落,頃刻間消失在眾人面前。

  天空好藍……

  真的飛起來了……最後是誰在叫她的名字?

  誰是誰已經分不清,叫的是業茵還是葉繁也沒有區別……

  阮閱,對不起,別再哭泣了……還有,那夜繁花你能多養些時日嗎?江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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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1-2-28 13:48:23

第十章 歸根結底的愛(1)  

  三年後。

  「……該死的!真是累死我了!」阮閱赤裸著上身,一邊揮去臉上的汗一邊轉頭對著旁邊坐在輪椅上的女子抱怨,「這是我堂堂阮老大該幹的活嗎?翻土……我都成農夫了我!」

  女子微笑,「有現存的勞力,我為什麼不用?還有,這不叫翻土,這叫移盆。」

  阮閱「切」了一聲,低頭將泥土重新填到花盆裡,粗手大腳的樣子看得女子直皺眉。

  「喂,你小心點!別把根傷著了!」

  阮閱做完手裡的活兒,拍去手上黏附的泥土,走到女子身旁,「葉繁,我才是活物,它是死的!你怎麼不多心疼心疼我?」虧他還為了她汗流浹背呢。

  葉繁將手裡的水瓶和手巾遞上,白了他一眼,「你啊?粗生賤養的,用不著心疼,自然長得好。」

  「粗生賤養?」阮閱瞪大眼,「有你這麼形容人的嗎?」他伸手指著院那頭,「要說粗生賤養的話,那個才是吧?」

  「可我就是喜歡它,怎麼樣?」她知道他指的什麼,而且他說得也沒有錯,但喜歡這回事,有時候就是這麼不講道理。

  「還不是因為那花的名字和你的名字一樣,否則你會喜歡它……」阮閱嘀嘀咕咕,在葉繁旁邊坐下,用毛巾擦著汗。

  葉繁笑了一下,卻不再說什麼,轉動輪椅到剛才接受阮閱移盆的植物旁,細心為它將土掩得更實。

  「哎,我說……你真的不打算理睬姓業的那傢夥及他老婆嗎?」遲疑了片刻,阮閱降低了聲音問。

  「有必要嗎?」葉繁的回答冷冷淡淡。

  「說得也是……那兩個爛人。不過,你現在終究是『業茵』啊,你不是決定和江惟結婚了?」

  葉繁回頭,「滿了十八歲就算成人。而業茵今年二十了,不論業霄堂答不答應,對我的決定不會有影響。」

  阮閱點點頭,臉上的笑容有些沈靜。

  「阮閱,你……會怪我嗎?」葉繁咬著嘴唇。阮閱的心思她再瞭解不過,然而就像喜歡某種花一樣,這種喜歡是沒有道理可言的,就算注定會辜負另一個人……

  阮閱擡頭,「嗤」地笑出來,白牙閃閃,「白癡!怪你什麼?別多想啦!」他伸長手臂,大大地伸了個懶腰,「現在想想當兄弟不是更好?至少可以一輩子在一起啊!結婚又離婚的例子實在太多了!」他搖搖頭,「可怕!不如純粹點的好!」

  「阮閱,」她說不出更多的話來,「謝謝你……」

  他看了她半天,然後大叫:「你當然應當謝我!難道我農夫的活兒白幹不成?!」他站起來,「我現在先洗澡去,出來後把你想好的謝禮給我——喲,你家男人回來了。」

  葉繁聞言轉頭,江惟一臉疲憊又一臉溫柔地站在院門口望著她微笑。她回過去一個笑容,然後掐了阮閱的手臂一把,「你說話別這麼粗魯行不行?」

  阮閱笑著躲閃,揚手跟江惟打了個招呼之後,轉身進屋。

  江惟走到葉繁面前,蹲下身來。

  「回來啦。」她微笑,見他額上有細細的汗珠,拿出紙巾幫他細細擦拭。

  「今天過得怎麼樣?」江惟閉著眼睛,很享受的表情,嘴角是毫不掩飾的幸福笑容。

  「很好啊。」她收回手,「整理了院子,又給需要更大發展空間的植物們換了盆……慘的是阮閱,因為他今天剛好有空,所以就被我拉來當『農夫』了。」

  江惟微笑傾聽,站起身來,推動葉繁的輪椅。

  「有本事讓當紅影星當農夫的,恐怕也只有葉繁葉大小姐你了。」江惟笑著打趣。

  因為葉繁的建議,阮閱轉讓了「眉飛色舞」,卻偶然進入影視圈,所以說世事難料啊。

  「對了,我媽讓我問你什麼時候有空過去一趟,你看呢?」江惟想起中午接到的電話,低頭問葉繁。

  「楚阿姨找我有什麼事嗎?」葉繁立刻緊張起來。三年前她再次住院的時候,因為江惟不放心,請自己的母親來照顧她,還說是「專業級的護理」。而當葉繁看到江母時,完全不敢相信世界竟是這麼小的——江惟的母親,竟然就是最開始護理她的那位姓楚的阿姨。

  葉繁一直覺得很尷尬,而楚芝園卻真的是一個很大度體貼的人,自始至終對葉繁都是那麼好。不過葉繁因為心裡有愧,所以現在在跟楚芝園相處時都還是有點七上八上的。

  有時葉繁也會這樣想:江惟的細心溫柔,也許就是遺傳自他母親吧。

  「多半是談婚禮的事吧。別擔心,我會盡量抽空陪你一起去的。」

  葉繁沈默下來,然後低聲道:「你真的要娶我嗎?」

  江惟正將她從輪椅抱出來,聽到這樣的問話,也不禁吃了一驚。他把葉繁放到沙發上,握著她的手,「你這問題可真古怪……別告訴我你現在想悔婚,我不會答應的。」

  葉繁笑了一下,卻有點勉強,「不是,我只是一想到請貼什麼的都會寫著『江惟與業茵』結婚,就覺得怪怪的……」

  自己想嫁他是一回事,可是想到要借用別人的名字身份過一生,包括結婚生子,便不禁有些忐忑,有種搞不清楚自己將扮演什麼角色的困惑。

  江維總算是明白她在擔心什麼了。他輕輕一笑,撫上她的臉,「對,在戶口本上,我的配偶一欄將會寫著業茵,但是我娶的人卻是葉繁,這點我心裡非常清楚。如果不是因為你是你,一個月後的那場婚禮將是不存在的,你懂嗎?」

  葉繁澀澀地笑了一笑,微微點頭。

  是啊,阮閱也告訴過她,其實那天在業家天台上看到她掉下去的時候,不止一個人在狂呼「葉繁」,眼前之人也是叫著她的名字……

  沒有死,只是失去了一條腿,卻得來想像不到的幸福生活,也許她該感謝業茵,那個真正消失的女孩……

第十章 歸根結底的愛(2)

  「你在想什麼?」江惟看出她的失神。

  「我在想,如果最後留下來的不是我,而是業茵,她能不能也像如今的我一樣幸福。」

  江惟看了她良久,然後垂下眼,握緊她的手。

  「也許能,也許不能。」他輕歎,再次望向她,「我只能確定一點,如果留下來的那個是她,我肯定不能像今天這樣幸福。」他承認,他是自私的。幸運的天平偏向了他這邊,讓他沒有因為曾經的懦弱和遲疑而後悔終生。

  傾身上前,他輕輕吻上她的唇,喃喃道:「我愛你,葉繁……」

  阮閱從衛生間出來,正看到江惟親吻葉繁的畫面。他頓住腳步,沒有打擾這對戀人,而是悄悄從側門出去,到了外面的院子。

  點上一支煙,阮閱笑了。雖然不甘心,可是葉繁在醫院醒來叫的第一個人不是他而江惟,那個時候他就知道自己又輸了。失戀了這麼多年,其實也早習慣了。只要還能一起去看日出就好……他早已學會為葉繁的幸福而妥協。

  葉繁半夜醒來,本想翻身接著睡,卻不知怎麼忽然沒有了睡意。等眼睛習慣了黑暗之後,她才發現原本躺在身邊的人不見了,心裡一下子慌張起來。

  「惟?」她低喊。

  沒有回音,她立刻提高聲音再喊:「惟?」

  「哎,我在這兒呢!」江惟的聲音從外間傳來,葉繁聽見拖鞋的啪啪聲由遠而近,江惟穿著睡衣奔了過來,看見惶惶然的葉繁,微笑著抱住她,「怎麼突然醒了?」

  葉繁有點不好意思,為自己的大驚小怪。她搖了搖頭,問:「你剛才去哪兒了?」房間裡就有洗手間,他跑臥室外去做什麼?還在工作嗎?

  「……口渴,喝了點水。」江惟解釋。黑暗中,他額上的冷汗並沒有被葉繁看見,而他急促的心跳也只會被她認為是跑步的原因。

  「你還抽了煙?」葉繁聞到淡淡的煙味,而他一向是不抽煙的啊。別不是被阮閱帶壞了吧?

  「嗯……做了個噩夢,想定定神。」其實同樣的噩夢三年來他做過無數次,今天卻是第一次被葉繁發現。

  「呵呵?做噩夢?」葉繁「撲哧」一聲笑出來,她擡起頭,摸著江惟的臉,果然摸到一頭的汗,「心理醫生,你也會有被噩夢嚇醒而需要香煙定神的時候啊?夢見什麼啦?」

  江惟輕輕帶過,「沒什麼……再睡會兒吧,現在離開亮還早著呢。」

  「嗯。」葉繁也沒有追問。江惟就在她身邊的事實讓她安心許多,她閉上眼,將頭靠在他的胸前。

  江惟在黑暗中望著葉繁的頭頂,無聲地笑了一下。但想到噩夢裡的情景時,他的笑容一下子凝住。三年前,懷裡的人兒從天台跌落的一幕一次又一次地在夢裡重複,每一次驚醒過來,恐懼的心情卻不曾減退半分,只有緊緊地擁抱葉繁才能讓他失措的心漸漸平穩下來。他求助於同行,因為太清楚那些治療方法,所以根本沒用。醫者不自醫,而且,他也認為這是自己應得的懲罰,時刻提醒自己絕對不要再犯類似的錯誤……

  「惟,你已經努力過了。業茵的死真的不是你的錯。」

  江惟猛地睜開眼,然後低頭,「怎麼,你沒睡著嗎?」

  「嗯。」葉繁動了一下,「你是夢見業茵了吧?我隱約聽見你說夢話叫她的名字……」

  江惟皺了下眉。他確實也夢見了業茵,說他失信於她,然後跳下……

  「惟,我知道你當初對業茵也已經盡力了,不要太苛責自己。」葉繁後來問過江惟,才知道業茵所說的「失信」其實是江惟忘記了原本答應過的看診時間,而且是一連兩次,第一次被原諒,而第二次再想起時,已經晚了。

  業茵的衣袋裡雖然還留著他的手機號碼,但是她對這個世界已經沒有了信任。

  也許正是因為如此,業茵才割開了自己的手腕,而給了葉繁重生的機會。

  可是真正讓業茵對所有感情絕望的人,卻是司南和業茵的父母。

  「惟……唔!你做什麼?」葉繁還在繼續規勸,卻被江惟一個翻身堵住了嘴唇,她睜大眼,不解地看著他。

  「我看你精神很好的樣子,反正我也還睡不著,不如來做點別的事?」江惟低低地笑,細碎的吻漸漸向下,讓葉繁的呼吸也急促起來。

  「可是……」葉繁紅著臉,小小地掙紮了一下,「我在跟你說業茵啊……」

  「我沒有把她的死當成自己的責任,所以我的噩夢根本不是因為她……難道你小看我的專業度嗎?就算我有心理問題,也絕對是因為你……」江惟撐在葉繁上方,灼熱潮濕的呼吸弄得她脖子癢癢的,連身上的溫度也開始上升——

  「葉繁、葉繁、葉繁……」原本的輕鬆調笑慢慢變成深情,他在她耳邊一次次地叫她的名字,百轉千回。

  葉繁因這呼喚而感動,也許她能醒來,正是因為她想確認,自己從天台墜下時聽見的呼喊到底是不是他的吧。

  「我愛你……」她歎息似的說。

  江惟微笑,「我也愛你,我的夜繁花……」

  這愛情始於開始,那個時候,他尚不知道她就是讓他心疼的「葉繁」……也許早在第一次聽見這個名字,並將它深深記住的時候,就注定了他的愛情,始於夜繁,也止於夜繁。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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