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旖旎
王爵 | 2011-6-12 21:07:29

第5節 天下有熊(5)
  
  
  這片窄小的山麓上可見的是瀚州之上有史以來最激烈最驚心動魄的戰鬥。
  
  一邊是北荒僻野的傳奇狼兵,另一邊是悍勇聞名於天下的虎豹騎。兩方都是鐵鑄銅澆成的武士,兩方都知道這是決定各自部族生死命運的一戰,雙方就在半片大望山北麓上浴血搏殺,死死地糾纏在一起,誰也不肯後退半步。虎豹騎裝備精良,狼騎的熱血潑到虎豹騎的鐵甲上,竟然點滴不沾,都滾落到地上,星星點點地灑得到處都是;馳狼騎的裝備雖然粗陋,但士兵的狂悍之氣較青陽人則有過之而無不及,坐下的巨狼利齒更是能咬穿鐵甲,那些狼挨了刀傷後極度瘋狂,而一匹瘋狼抵得上十名最強悍的武士,只是吃虧在人數太少,又被攻了個促不及防,處在了劣勢中。只是短時間內雙方竟然膠著在一起,誰也無法撼動誰。
  
  我叔父鐵勒延陀領著三百餘近衛狼牙和赤蠻的金吾衛對青陽王呂貴觥猛追不捨。呂貴觥的近衛武士此時也是傷亡慘重,簇擁著青陽王和豹尾王旗向後退去,直退入到一處青陽的前衛兵寨中,強行閉上松木寨門,攀上寨牆就朝外面連珠介射起箭來。衝在前面的瀛棘騎兵都被射退下來。
  
  「殺青陽王!殺青陽王!」而那些狼牙騎瘋了似的跟著鐵勒延陀狂呼大喝,跳下狼來,就向寨牆上徒手攀爬上去,
  
  他們人人心中明白,此刻落在了青陽人算中,只有強行拿下青陽王的首級,才有可能勝下這一戰,否則,瀛棘便要人人死無葬身之地了。但他們不要命的猛攻,除了當先十餘人爬了上去外,缺口就迅即被填上,後面的人都被砍倒在地。鐵狼王見沒有趁手的工具,大寨急切間難以攻下,微一沈吟,卻感到地面正在隆隆顫抖,卻是青陽人右翼一萬重騎馳援而來。
  
  國屋山上,猛然又是幾長幾短的淒厲長嚎聲傳下。鐵狼王回頭看時,卻見左驂騎著匹灰狼匆匆趕到,一把拖住他的狼嚼子,鐵勒延陀瞪圓了眼睛:「是你,你來幹什麼?」
  
  「大王,」左驂氣急敗壞地喊道,「青陽的西路軍已經趕到了。我在國屋山上望見他們的旗號了!不出兩個時辰就能趕到,大王,快撤吧!」
  
  鐵狼王回頭看時,只見賀拔氏的千牛衛和馳狼騎已經被撕割得到處都是口子,鬍鬚雪白的賀拔氏老那顏帶著數百死士,要衝擊虎豹騎的中軍核心,卻身中十數箭,從馬鞍上掉落下,被亂馬踏為肉泥。虎豹騎如黑色的洪水,正在漫山遍野地朝前撲來。
  
  他垂下刀,四處看了看。狂風怒號,正在把白色的霧氣從大地上吹走,露出的潔白雪地上,燒著火紅的火焰和血。
  
  「已經敗了麼?」我叔父鐵狼王喃喃地道。
  
  瀛台白的武威衛披掛著血幕,從收攏的大風營間隙間硬生生地衝了過去。他們身後的雪原上,躺下了三千具屍體,其中只有不到十分之一是瀛棘人的。即便如此,我二哥瀛台白檢點左右,能戰的人剩下不到八百了。傲藐天下的大風營定然會被這一戰深深地刺痛,卻他們卻沒有糾纏這支小小騎隊尋仇的意願,他們領受的命令是形成一柄側彎的尖刀,掩襲瀛棘大營。
  
  武威衛也意識到了這一點。這一刻讓他們得以喘息的寂靜,如同一柄可怕的利劍高懸在每個人的頭上。
  
  瀛棘大營那邊此刻悄無聲息,求救的鼓聲早已停了。他們跑出得太遠,看不到那桿瀛棘的旗幟是不是還飄蕩在大營上空了。
  
  「已經敗了麼?」我二哥瀛台白喃喃地道。
  
  「逃跑吧。」張方簡潔地說。他在馬上已經坐不直身子,血水如同瀑布一樣從他的頭頂滴落,但黑色的威字大旗依舊扛在他的肩膀上獵獵作響。
  
  「我是那種人嗎?」瀛台白暴跳如雷地喊,「那怕剩下我一個人,對付整個瀚州又如何?」
  
  「老大,你還想怎麼樣?」白黎謙苦笑著問,他只用一隻胳膊扶住大旗,將旗桿底端托在馬旁的旗托上,另一邊的肩膀卻綻著傷口,沈重得端不起來。
  
  「殺青陽王!」憤虢侯惡狠狠地回道。他咆哮如雷,鬍鬚向外戟張,如下巴上兜著一團火般。他朝大黑馬抽了一記鞭子,朝著大望山北麓的方向猛衝而去。
  
  羽人在鬆開手指的一瞬間,猛聽到背後風聲凜冽,一根粗有合抱的大木從門外直挺挺地飛了進來。那根巨木來得氣勢洶洶,挾帶巨大的力量,如果撞實了,身體纖弱的羽人定然會筋斷骨折。但那羽人像被風帶起來一樣,在間不容髮的剎那,輕飄飄地向上翻了個觔鬥,一足已經蹬在了大木上。
  
  一道光從巨木底下躥起,驟然大展,絢花了屋子裡人的眼睛,卻是赤蠻隨在巨木底下跟入了屋內。巨木猛然撞在木牆上,撞出一個大缺口,整棟卡宏都在劇烈抖動時,他已經人隨刀至,撲向了那名羽人殺手。長孫齡愣愣地擡頭看著,看見了半空中頭下腳上的羽人嘴角上的笑容。他飛在空中,輕飄飄的全不著力,手上的箭還未射出,但卻帶著應付自如的神情。長孫齡一愣,剛想叫赤蠻小心。赤蠻已經鼓足全力,又是一刀對空劈去,刀風推開空氣,帶著淩厲的咆哮,推得長孫齡擠在木牆上,叫不出聲來。
  
  光華在羽人的指間綻放,三箭連環,從空中向下飛灑出去。
  
  赤蠻的刀光一斂,想要將射向自己的一箭格開,那一箭來勢淒厲,啪的一聲在他刀刃上一彈,竟然穿過他的右肩,將赤蠻釘在了背後的牆上。另外兩箭更是哧哧兩聲,從大合薩和長孫齡的身上透胸而過。羽人三箭既出,收束成一團,從巨木撞出的牆洞裡穿出,倏地閃入空中,一眨眼就不見了。
  
  赤蠻一手拗斷箭翎,肩膀前移,已經從釘在牆上的箭桿裡抽了出來。
  
  一瓣已經破碎的花從大合薩懷裡掉了出來,一落在床上就冒出了青煙。
  
  「大合薩,長孫,你們怎樣?」赤蠻高聲喝道,大踏步走向前去,突然又懷疑地站住腳步,「我眼睛花了嗎,這是怎麼回事?你們突然換了位置?」
  
  長孫齡戰戰兢兢地從角落裡站起,剛才那一箭看上去明明穿他的胸膛而過,此刻卻是插在離他腦袋三尺的木牆上簌簌而抖。
  
  端坐在床上的大合薩也咳嗽了一聲,吐了口血。他背後三尺外的牆上也赫然插著一支箭。他說:「死是死不了,但那一箭射中我的分身,我難免也要受到點撞擊力。這七殺刺客在如許情形下,還能三箭射三人,當真是厲害得緊。」
  
  「是密羅系的幻術嗎?」赤蠻又問,「大合薩,他一踏入屋內,就入你術中了吧?」
  
  大合薩伸出兩根指頭,將燃燒的花瓣捏滅,只是微笑不答。
  
  赤蠻不滿他的態度,繼續追問:「那他為什麼能射中我?你看我的肩膀……」
  
  大合薩說:「你動作太大,用這麼大力量推開空氣,他怎麼能看不準你真實的位置呢?」
  
  赤蠻不依不饒地瞪著大合薩的小眼:「那到底是你救了我,還是我救了你?」
  
  長孫齡驚恐未定地向外看了看:「他還會再回來嗎?」
  
  赤蠻悻悻地活動了一下右肩說:「當然回不來了,他剛才也被我的刀勁所傷,他要能再回來,我還怎麼混。」
  
  長孫齡回頭看見合薩眼皮底下放出湛湛精光,不由得又叫了聲苦:「大合薩,你已經醒了?那霧氣怎麼辦?你還是快接著睡吧,不然大君要殺我咧。」
  
  「切,」大合薩惱火地看了看四周,說,「你們在這裡打得天翻地覆,牆也拆了,床也塌了,這會兒又說睡就讓我睡了?不成,睡不著了。」
  
  大合薩又歎了口氣說:「其實他的目的已經達到了。霧氣散盡,大營不保,各路人馬都要陷入危機之中,我們還是快走吧。」
  
  「你是說走還是說逃?」赤蠻問。
  
  最後一輪弩箭如怒潮一樣,傾瀉到那些迎面奔來的白戎騎兵的身上,在如此近的距離上小孩也能做到箭不虛發。那些中箭的馬憤怒地人立而起,將馬背上的人拋到地上,它們向前摔倒,翻滾,將腿伸向天空。有將近三分之一的騎兵倒下了,餘下的二百名白戎騎兵衝至陣前,他們也看到了我們陣中的這些小孩,他們揮舞著彎刀狂野地嗬嗬叫著,五十步的距離不過是幾呼吸間就能達到。
  
  我最後能做的事做完了。「現在,」我把穿雲弩扔到地上,「你們跑吧。」
  
  我身後的那名百夫長猶豫了一下:「大君,那你呢?」「我?我改變主意了。」我一使勁,抽出背後的破狼,這把刀的刀形霸道無比,但由於名字的緣故,父親怕鐵狼王不自在,在北荒上都不用它。
  
  有人在我的肩膀上輕輕拉了一下,雪妖向後一下坐在了雪窩裡。我彷彿被座大山壓住一般,動彈不得。
  
  「輪到老傢夥了。」賀拔蔑老輕輕地笑著說,他放開搭在我肩膀上的兩根指頭。
  
  我看到他一個一個地解下右手上的鹿皮手套的扣子。那只破舊的鹿皮手套重重包裹到他的手肘上,好像他的另一層皮膚。這一個老得路都走不動、始終在打瞌睡的老頭,突然彷彿變了一個人。他脫下了右手的手套後,也就脫下了一生都疲憊、瞌睡的外表。
  
  我看到他的外袍像被從身體裡面刮起的風吹著一樣,突然往外一鼓,將他整個人都撐開了,賀拔蔑老挺直了腰板,整個人陡然高了半尺,他那瘦瘦的右胳膊上肌肉轟然一聲鼓起,彷彿帶著一層朦朧的火光,一根根的血管膨脹起來,一直延伸到下巴和臉上,隨後竟然彭的一聲,散開成一團繚繞的煙霧。在那團煙霧裡,他的血肉之臂已經看不清了,只有末端的手掌還模糊可見。
  
  他只是一個人站在那裡,那條胳膊上卻帶來了可怕的殺氣和壓迫感。白狼營的馬悲鳴著,哆嗦著,在他面前後退了一步又一步。那才是真正的賀拔蔑老啊。
  
  人不可能擁有這樣的力量,賀拔蔑老是個魅,而且他必然受到了蠻族薩滿教中秘術的培制,大合薩在他年輕的時候就在他的胳膊裡下了符咒,這可以將這只魅一生之中慢慢修煉成的力量封閉在身體內,一旦爆發,那就是將數十年來的貫注其中的殺氣和精神全都施展出來——沒有哪個普通人可以抵擋住另一個人在數十年的時間裡積蓄起來的力量,他們更抵擋不住一隻魅積蓄起來的力量。
  
  賀拔蔑老自己坐下的馬也突然顫抖著跪倒在地,它哀鳴不止,尿水直流。賀拔蔑老輕笑一聲,跳下馬來,拔出那把赤蠻繳獲的「隨侯明月」,刀光映照在雪地上,讓我不由得瞇了瞇眼。賀拔蔑老單人獨刀,在漫天飄下的飛雪裡,迎著劈面而來的數百騎兵飛步撲去。他雖然徒步飛奔,速度卻快逾奔馬,一聲響裡,就撞進滾滾而來的突騎裡。
  
  他呆在我身邊那麼久,我竟然也都不知道他會如此可怕。他那在看不見的輕煙裡的胳膊伸出去,就如同穿越了另一時空,又威猛又不可思議,沒有那個血肉之軀能抵擋他的力量。我瞠目結舌地看著賀拔蔑老一刀遞出去,硬生生地將那些白戎輕騎連人帶馬都劈成兩段。
  
  刀子砍中骨頭時發出的聲響如此清脆可怕,而巨大的血光噴上天空的時候,卻發出哨子一樣清亮的聲音。賀拔蔑老就在這剛硬又清越婉轉的聲響裡,一路殺進白戎的騎陣中。他週身上下裹在一團紅光和血霧裡,每一道刀光碾轉,就有破碎的鐵甲和軀幹飛上半空。
  
  賀拔蔑老殺出了二十步,砍倒了四十餘人,每一刀都是連人帶馬斷為兩截。白戎剩下的不到二百人的輕騎不由得氣為之奪,那些活著的馬從脖子到尾巴梢都哆嗦,他們衝到離我的白狼營不過十步的地方,就開始猶豫地剎住腳步,賀拔蔑老再次兇猛地大喝,他的呼嘯如同獅子的迎風呼嘯。敵人開始掉轉頭向後就跑。
  
  賀拔蔑老橫刀直立,看著白戎人向後奔逃,不由得放聲大笑。他放下刀來撐著地,沒想到那柄刀受不了剛才斬馬的衝撞,這時候只是輕輕一壓,竟然嘣地一聲斷為兩截。賀拔蔑老提起刀看看,將它甩手一扔。他轉過頭來笑著對我說:「這一輩子,還是今天殺得最痛快。」話音未了,突然從口中吐出一口血。
  
  「蔑老。」我不由得叫了一聲。
  
  他的胳膊如同煙霧一樣裊裊散去。他溢出了。
  
  他瞇縫上眼睛,轉身向我帶著歉意地一笑:「大君,老傢夥只能陪你到這了。」他凝在當地再也不動了。
  
  「蔑老!」我低聲歎了口氣,望見他身後逐漸散去的霧氣裡,卻有更多的騎兵出現了。他們人數比白戎的騎兵多得多,拉開成排,聳動的脊背上是另一排脊背,一排排的脊背彙集成海,傳遞來驟雨般的蹄聲。
  
  「賀拔蔑老,你殺完這拔人再死行不行啊?」我悲歎著說。那時候霧氣逐漸消淡,這距離上已經能看出了那一彪騎兵的旗號。那旗號卻是我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綠色豹紋旗,我不由得大張了嘴發起呆來——那是蠻舞的旗幟啊。
  
  我伸手到懷裡去掏摸,碰到了一個硬硬的東西。那是蠻舞雲罄送我的護身符。祖母綠的翡翠晶瑩剔透,豹子張口咬噬,將一隻海冬青叼在嘴裡。
  
  蠻舞騎兵出現於眼前,我真不應該奇怪的,蠻舞臣服於青陽之下,青陽討伐瀛棘,自然也會徵召他們的軍隊。
  
  霧氣就要散去。穿雲弩全都繃壞了。三百豹韜衛盡數死了,救命的絕招賀拔蔑老也死了。我們再也把守不住大營了。
  
  死在蠻舞人的手下,總比死在白戎人或者其他什麼鬼部落人的手上強,也算是死得其所了。我長歎一聲,閉上眼睛,卻突然聽到左右齊聲歡呼。我急睜眼,卻見蠻舞騎兵已經和白戎的逃兵撞上,卻聽到他們陣中一聲呼喝,手起刀落,一片白展展的刀光閃過,那數百名白戎騎兵登時被斬落馬下。
  
  我愣愣地看著對面,數千名蠻舞騎兵衝到我們陣前才慢慢收住腳步,當先一員貫甲大將馭馬直衝到我面前,他除下頭盔,我看到了一張熟悉的臉。他就是那名始終充滿仇恨的青甲武士啊。呂貴觥殺死了他的愛人,從那一天起,我就再也沒有見過他了。
  
  他冷冷地衝我拱了拱手:「長樂侯,別來無恙啊。」
  
  「我還好。」我說,腦子裡轉來轉去,卻想不起來他的名字。
  
  他說:「我奉大君密令,來與瀛棘為盟。」
  
  這怎麼可能?我想起我舅舅龐大的鬆軟肚子,不由得哈哈一笑。我舅舅蠻舞長青膽小畏縮,上次他們護送我到北荒來,瀛棘又殺了他數百人,雖然是我叔父做的,這筆帳畢竟該算在我們瀛棘頭上。我舅父怎麼可能冒死為了救助敵人,而與依舊強盛的青陽為敵呢?
  
  那青年葉護彷彿看出了我的疑慮,繼續冷冷地說:「蠻舞長青已然死了,現下我們蠻舞的大君是蠻舞雲罄。」
  
  「那個小女娃嗎?」我哈哈地笑了起來,笑出了眼淚。我怎麼也想不到那個膽小愛哭的小丫頭,竟然也會是個部落之王了。她還記得我呢。我摸著懷裡的綠豹子,一時間呆住了。
  
  那青甲葉護皺了皺眉頭,左右看了看,又問:「我們可是來得遲了?」
  
  此時左翼和右翼都已聽不到喊殺的聲響。我們已經輸了嗎?

引言 使用道具
旖旎
王爵 | 2011-6-12 21:08:46

第6節 天下有熊(6)
  
  
  我們佇馬靜聽。鐵狼王曾經約定,如果嬴了,就以舉火為號。但是大望山麓上靜悄悄的,只見茫茫大雪鋪滿北坡,卻見不到一點兒動靜。
  
  「大君,我們怎麼辦?」那些孩子們問。
  
  「長樂侯,你要我怎麼辦?」那蠻舞將軍也問。
  
  「你這幾千人馬,又能幹嘛?」我笑了一下,「你帶人佯攻青陽右翼吧,只要能牽制得住他們,就是頭功。」
  
  那人冷笑一聲:「這個好說——那麼你呢?」
  
  「我要去殺青陽王。」我說。
  
  一團團的白色霧氣在草原上倏忽來去,猶如一支支往來去如飛的白色騎兵。
  
  我二哥瀛台白勒住氣喘籲籲的馬,拍了拍馬脖子。馬倒騰著蹄子,汗出如漿。他指著薄霧籠罩的大望山對身後的武威衛說:「從這兒跑過去還要一個時辰,每個人都要竭盡全力,跑死也要趕到。」
  
  「得令!」那群筋疲力盡但卻腰背挺直的武威衛轟然答道。霧氣已逐漸淡了,雪倒逐漸地大了起來。他們排成兩路縱隊向前疾進,馬蹄聲在雪花寥落的空曠平原上傳了出去,八百騎只是龐大平原上糾鬥的十餘萬士兵中微不足道的一粒棋子啊。
  
  他們在雙魚、青鯽以南那一連串珍珠般的小丘遮蔽下向南疾馳,突然聽到隆隆的馬蹄聲在側方響起,阻隔在他們與大望山麓之間。
  
  瀛台白轉身喝道:「不要戀戰,殺過去就是。」
  
  八百武威衛同聲高喝,縱馬疾馳,飛速變陣成中心外凸的鋒線,就如一道鋒銳的明月刀,直朝霧氣中隱隱現出的人馬撲去。
  
  我二哥瀛台白奔在最前,他剛要舉起大矛,卻突然勒住馬,大聲喝道:「你在這裡幹什麼?」
  
  他那柄大矛閃閃的矛尖下瞄著的人一身銀甲亮光閃閃,片片鐵葉甲上都可見白色的雲紋,卻掩不住身形的幼小,那人騎在一匹毛色潔白的幼年巨狼背上,赤蠻、大合薩、長孫齡隨伴左右,他看到的人不是我卻還能是誰?
  
  那會兒我扭頭看著這一支從背後的飛雪裡闖出來的騎兵,也是嚇了一跳。武威衛自瀛台白以下個個滿身是血,猙獰可恐。
  
  瀛台白皺著眉頭看著我身邊的簇擁著的騎兵,那些馬上騎著的都是些沒長開的孩子,刀刀槍槍的,看起來陣勢鬆散得不成樣子。
  
  「你的白狼營怎麼跑到這裡來啦,大營怎麼啦?」
  
  「大營?」我轉了轉眼珠,還沒來得及回答,就猛見一道火光在遠遠的後面閃亮,隨後濃煙滾滾而上,大煙柱子隔著越來越淡的霧,數十里外都能看到。
  
  瀛台白似笑非笑地看著我:「好啊,小六子,你把大營丟啦?我們瀛棘半年的輜重糧草,可都在其中呢。」
  
  「那又有什麼用?一天之內我們就全都要死了。」我火了起來,揮著鞭子指著前面給他看,「瀛台白,這是我的大旗,我一步也沒有後退——我們可沒約定不許往前走。」
  
  我生氣地大叫:「可我的鼓已經敲破了,你又在什麼地方?」
  
  瀛台白擡起臉來哈哈大笑:「算是我的錯。我救援不及,大君,你治我的罪吧。」
  
  「哦,」我斜睨著眼睛看他,這可是他第一次叫我大君呢。我心裡高興,再回頭看看他身後那些甲士,儘是滿身染血,更有些人看上去搖搖晃晃地,就要從馬背上掉下來似的。我露齒一笑:「赦你無罪了。你這是要去哪?」
  
  大望山北麓的血戰已經到了最後時刻。馳狼騎的主力終於被虎豹騎殺垮了,瀛棘人的四衛輕重騎兵也被追趕得漫山遍野到處都是,缺乏防護的玉鈴衛更是被殺得七零八落,只剩下百餘騎從虎豹騎的夾縫裡逃了出來。
  
  瀛棘人已經失去了章法,只是簇擁成左一個右一個的圓形小陣,抵擋著青陽虎豹騎潮水般的衝擊。青陽人和瀛棘人的陣地就如犬齒交錯,胡亂地扭結在一起。在那些咬牙廝殺的每一個人心裡,取勝的希望了無蹤跡,他們所要求的,不過是在死之前多揮出一刀,多濺出一點血,多殺上一個人而已。
  
  要不是長孫亦野帶領著自己標下的鷹揚衛和代領的豹韜衛及時趕到,瀛棘人就要徹底一敗塗地了。
  
  這八千長槍騎兵是瀛棘最後的預備隊了。長孫亦野長得十分清秀,和我的書記官長孫齡有一比,可他骨子裡透著股令人膽寒的殺氣,任何和他對上面的敵手都會對這一點刻骨銘心。他手下的鷹揚衛在瀛棘人中也算得上狠辣數一的重騎,又是生力軍,從桑蛇谷中並肩齊衝出來,登時抵擋住了一波又一波洶湧而來的所有攻擊,但他們的人數太少了,在此刻他們所能起的作用也只是支撐戰局,而不是勝利。
  
  督軍做戰的武銳將軍呂德也注意到了揮槍搏殺的長孫亦野,他抖了抖黑色鬥篷,對身邊的幾名護衛道:「跟我來,先殺了這小子。」十來騎黑色的虎豹騎一陣風似的隨著他刮了過去。長孫亦野眼見來者不善,深吸了一口氣,左手為軸,右手一順槍尾,藉著快馬前衝之力,一槍就搠了過去。
  
  鐵盔罩面的黑甲將軍不動聲色,直到長孫亦野的長槍閃閃的槍尖探到了胸前才揮劍橫格,他的手腕只動了不到兩寸的距離,長孫亦野卻覺得虎口上一熱,長槍遠遠地飛了出去,那一劍反震之力如此之大,竟然順著指腕臂肩直衝上身來,長孫亦野坐不住馬,從鞍子上翻身滾落在地。
  
  他躺在地上,還未擡起頭來,就看見衝過來的虎豹騎統領呂德手上重劍高高舉起。那柄長劍黑沈沈的,居然無鋒,劍未落下,厚重的劍風便壓得他呼吸一窒,長孫亦野避無可避,只得勉力舉起左胳膊一擋。
  
  霧已散去大半,透過薄薄的白霧和紛飛的初雪,我和瀛台白的軍隊已經隱約可看到那些數十里外的旌旗搖動,聽到那兒傳來的金鼓鳴聲了。
  
  我們看著鐵狼和青陽十萬人如細小的鐵豆般在山坡上翻翻滾滾地血戰。
  
  瀛台白注目山麓上:「他們馬上就要敗了,可我還要去努力最後一次。」
  
  「如果你要去,那我也去。」
  
  「我和你的約定早已失效了,你可以選擇回到北方去,你的母後還在那兒。」
  
  「我如果要跑,早就跑了。」我說。
  
  瀛台白看向我的目光裡透著古怪和懷疑。「你沒必要這麼做,」他說,「為瀛棘拚命,這種事交給我瀛台白就可以了。」
  
  「這可是我的瀛棘。」我大聲喊著說。
  
  那時候我們並騎奔跑著,我突然跳起來,兩腳踩在狼鞍上,那是我會的許多騎狼絕招之一。我站在搖搖擺擺的狼鞍上,就和他一樣高了,我一把扯下瀛台白左肩膀的黑色銅老虎。「我和你,就是武威裡的兄弟!」我說。那隻銅虎裝飾在我的肩甲上太大也太不協調了,於是我把它插在我的腰帶上。
  
  我的話很輕,可是瀛台白的笑聲卻如同穹海大潮,轟然捲過白雪皚皚的荒原。「好,我們是兄弟。我們本來就是兄弟!」
  
  我抓住他的肩膀,大聲說:「如果你死了,那我就和你一起死。」這麼說的時候,我的心裡一跳,但我拚命地把它壓了下去。
  
  他轉過頭來看著我,用大手把我按回到狼的鞍座上。他輕輕地對我的耳朵說:「沒有哪個國王是通過死而贏得勝利的,他們之所以最終贏得了帝國,是他讓敵人死了。」他看著我說:「你不能死。明白嗎?瀛台寂,所以你不能死。」
  
  他猛踢了座下的戰馬,那馬唏溜溜地一聲長嘶,竄到前面去了。
  
  「因為他往來於智慧和明亮的牙齒邊,光潔的花在他心頭開放,瘸子、瞎子和聾子如青鳥伴他左右……」大合薩讀的那一句話又在我耳朵邊響起。我知道我已經找到了瘸子和瞎子。只是聾子我還沒找到。
  
  整個大望山麓上的陣勢,正在以熊熊燃燒的青陽王寨為軸心轉動,轉成一個東西向的戰線。這根線就如同星盤上巨大的指針,緩緩轉動,只要它轉到了固定的位置,瀛棘所有殘存著的人和鬥志,就要毀滅在左右翼這六萬青陽大軍組成的漩渦裡了。
  
  鎮守青陽右翼的大將不是別人,正是大將軍鐵棘柯,他是青陽的三朝元老,領兵打戰經驗豐富,作風嚴謹。青陽在大望山口上佈陣,左右兩翼相距三十里,聯絡起來極為不便,而且人數眾多,變陣和移動都極難協調,更兼戰事突然而起,各軍都措手不及,大將軍鐵棘柯卻毫不慌亂,先是牢牢扼住青陽的右翼,穩住陣腳,再以一萬重騎來援中軍,自己卻仍然是帶著大軍按陣徐進,不散不亂。只要他帶兵趕到,縱然青陽人的左翼全毀,也能扭轉整個戰局。
  
  呂貴觥告急的命令也到了他這邊,他也只是皺了皺眉,道聲「知道了」,就揮手打發走傳令官。
  
  身邊副將問他何不快去救援,他回答說:「青陽逆風佈陣,地形不熟,已經失了天時地利,此刻左翼已受重創,我右翼再有失,豈有生返之望——如今大霧未散,情形不明,不是看清了瀛棘人果真將所有的兵力孤注一擲地投入到對我左翼的攻擊,絕不能自己亂了陣腳。」
  
  他話音未了,山腳下卻果然有軍隊殺到。一名傳令官驚慌地跑來跪在他馬前報道:「蠻舞反了。前軍各部都反了,我們被……圍了。」
  
  眾人吃了一驚,登高而望,果然見一彪軍隊打著蠻舞的旗號,從北衝殺而至,直朝他們右翼陣前撲來。各副將剛要誇讚大將軍智計高明,卻見那名來報信的傳令官被他一腳踢在左肩上,登時滾了出去。
  
  大將軍鐵棘柯按劍喝道:「這不過是散兵騷擾而已。瀛棘大營已然被我拿下,眼看就要敗了,再有動搖軍心者,軍法從事!」
  
  「大將軍……」
  
  鐵棘柯喝道:「不必說了!他不來則罷,來了倒教我看清,來軍人數太少,不過是想拖住我們。傳令全軍左轉,全速馳援中軍!」
  
  鐵狼王的三百近衛狼牙和瀛棘一部還在死命地圍攻青陽人的大寨,而突破防衛的一部虎豹騎已經開始攻擊他們的後方了,青陽右翼鐵棘柯派來增援的一萬鐵騎也已趕到,反而將鐵狼王圍在核心,那一場好殺,將飄揚下來的每一片雪花都染得通紅。
  
  鐵狼王以他的狼騎圍成一圈,咬著牙頂著來自外面越來越激烈的打擊。他左手裡的盾牌已經成了一面篩子,身上蝟集的箭支總有數十支。狼騎兵臂膀相連,將一面面的盾牌摞在一起,建成一道臨時的堡壘,擁擠在一起的青陽重騎和虎豹騎,已經分不出隊型和陣勢,這兒的地形不適合重騎突奔,越來越厚的雪對鐵甲重騎來說也是可怕的敵人,但他們連續,一陣強似一陣的浪潮,兇猛地撲擊在狼騎建起來的脆弱堡壘上。堡壘下的狼騎是步步後退,套在他們脖子上的鐵絞索也就越抽越緊。
  
  鐵狼王那柄巨刀上鮮血奔湧而下,他左肘回收,右肩膀一抖,轉了小半個圈子,刀上嵌著的那名鐵甲武士就遠遠地飛了出去,砸在了另一名狂呼衝來的騎兵頭上,將他撞下馬去。
  
  我叔父鐵勒延陀此刻滿面是血,只剩下一雙眸子依舊明亮,他橫著刀冷眼掃看四周,只見當面的青陽鐵騎兵組成的軍陣如同翻騰的黑色怒潮,洶湧澎湃而來。鐵狼王卻看出了其中的不對,他凝目相望,猛見青陽人陣中心飛騰起一陣混亂的巨浪,隨即向兩側蔓延而出。
  
  那一簇騎兵就如一道雪亮銳芒,從翻騰的巨浪中縱馬躍出。當先一匹黑馬就如同踏著潰散的巨浪而出的黑龍,那匹黑駿馬高大俊朗,身上卻插了三五支羽箭,無數鮮血從軀體流淌而下,顯然是經歷過了連場生死大戰。
  
  那匹黑馬的主人,黑盔黑甲,從陣中衝出來時奪了十幾條槍,夾在胳膊下,此刻當作投矛,一支支地扔出去。青陽的重騎兵披甲厚度不及東陸的重騎,但披掛著由鐵環套扣綴合成的環鎖鎧,每環與另四個環相套扣,形如網鎖,重有三十斤,也堅韌異常,尋常羽箭都難以穿透而入,但那名黑甲武士隨手拋擲鐵槍,道道銳芒都是透背而過,如穿縞素。他瞬間殺開一條大道,帶著身後的騎兵衝了進來。
  
  「原來是你。我這裡用不著你幫忙。」他大聲說著,卻牽動了胸口上的傷,搖晃了一下,幾乎要掉下狼背。
  
  「別強逞了,你去殺你的青陽王吧,你背後的鐵甲重騎就交給我了。」瀛台白看見鐵狼王身上的血就如河水一般不停流淌,每跨出一步就在身後流出一道血印子,也不禁動容。
  
  我叔父鐵狼王回頭仔細清點,卻看見從青陽陣中衝出來的武威衛騎兵人數不多,大約也就只有五百多騎。
  
  「你的其他人馬在哪?」
  
  「什麼其他人?這裡就是我的武威衛了。」瀛台白答。
  
  鐵勒延陀臉色一變:「就這麼點人,你還能做什麼?」
  
  刀光從瀛台白瞇縫著的眼裡射出:「好啊,那就讓你看看,他們能做什麼!」
  
  鐵狼王指揮著部下在外圍頂住數倍於己的青陽重騎兵的攻擊時,內裡的左驂和著幾十名最精銳的狼牙武士,正不要命地向青陽王躲藏著的寨子攻去。寨子裡圍著的青陽近衛也知道到了最後關頭,箭如落雹而下,寨牆上伏著的數架床弩,更是每放一箭就能將三兩個人射倒,穿成一串倒在雪地裡。
  
  寨門處堆積的屍體壘成了小丘。黃鬍子的賀老六舉著盾牌,登上寨牆,卻被背後射來的一箭貫胸而過,摔了下來。左驂轉目四顧,四處都可見他的部下被如蝗的利箭射中,如同熟透掉落的果實一樣倒貫下地。不少人在往前衝卻是背後中箭倒地,青陽人正從四面八方掩殺而來,飛箭越過外圈掩護他們的狼騎頭頂,一支支地飛了進來。
  
  左驂紅了眼睛,搶了一面大盾,狂呼一聲:「殺青陽王!」縱狼對準了寨門直衝。他雖然撥擋開許多飛箭,臨奔到寨門前卻被一箭穿入膝蓋,登時委倒在地。猛聽得後面馬蹄聲響,卻是一匹矯健的花斑紋白馬直衝了過來。
  
  那馬奔行迅疾,快如閃電,卻還是當胸中了兩箭,它奮起精神衝至寨門前,揚起兩隻包鐵的前蹄像大山一樣壓下,厚如兒臂的柵欄木在這撞擊下也響起可怕的折裂聲。赤蠻從鞍上飛起,帶著全身重量狠撞在門上,只聽得嘎嚓一聲大響,寨門上一根大木倒折下來,向內倒去。那匹白馬哀鳴了一聲,倒在地上,紫羅蘭色的大眼還留戀地看著主人,赤蠻卻早扔了盾牌,揮舞長刀,從缺口跳了進去。他身後的數十人齊聲大呼,向裡突了進去。
  
  赤蠻突入青陽人的王寨中,立刻落入到一大片突兀刺目的鐵槍尖和刀鋒裡。他嗓子裡發出野獸一樣的咆哮,赤紅了的一雙眸子上只映出數十丈外粗如兒臂的黑皮桿子上飄揚的白色豹尾旗。
  
  在那些鋒利的槍尖就要落到身上的時候,赤蠻舉刀在胸前劃了個半圓,硬生生地架住了十來桿槍,卻有一桿鐵槍發得遲了,滑過他腹部的鐵甲,噌地紮入赤蠻腰側,鮮血頓時飆了出來。赤蠻卻仿若不覺,大喝一聲,膀子發力,將架在刀上的十來個人一齊向後推開,十多個人沈重的腳步如鐵篦子一樣在鬆軟的土地上劃過,跌跌撞撞地退開。赤蠻發狂一樣地咆哮,左手抓住刺入自己身體的槍柄,右手一刀如匹練,登時將那人的胳膊和槍柄同時削為兩段,更多的人和槍如一股黑潮朝他湧來,好似要靠人牆的蠻力將赤蠻推出缺口。
  
  幾乎王寨裡所有的人都在朝王旗湧去,卻只有呂貴觥在向後退卻,向後離開他的旗幟。他緊緊抓住自己腰上的刀柄,臉色煞白,細長的手指微微抖動。他一時間想要扯出刀來,不顧一切地殺上前去,以自己的威嚴和聲望激勵起青陽人的鬥志,將這些強盜趕出大寨,取得他的祖先也無法比擬的勝利;他一時間又只想遠遠逃開這充滿可怕的血腥味和垂死掙紮的血肉戰場,他懷疑身邊所有這些將士的忠實,他懷疑他們不肯為了他拚命搏殺,只有那些死了倒在地上的人才值得信任,但也許那些人是在逃跑的時候被砍死的呢……憤怒燃燒得他的眸子通紅,他捏著刀想,我要失敗了,我要失敗了,卻沒有人來救我,那麼好吧,我也不管了。
  
  赤蠻的背後又是一聲喊,一頭烏黑的巨狼從寨門上的破口裡硬擠了進來。它巨大無匹,長嘴裡呲出的利牙如噩夢一樣令人難忘,一身黑色的毛油光水滑,左耳朵上一塊白,後腿上還微微瘸著。還沒有落地,它就旋風般撲向青陽那些最勇悍士兵,如撕紙一樣撕扯開了他們身上的鐵甲,用他們的血肉和身軀填滿自己的牙床。
  
  驅趕開那些衛兵後,它撲在厚實的門上,像咬稭桿那樣咬斷了七八根碗口粗頂在寨門後的木桿,寨門轟然倒地。上百名紅了眼睛的剽悍漢子湧入,和青陽的近衛軍殺成一團,刀槍相互碰撞發出的轟鳴聲中,赤蠻已經衝到那根立在地上的旗桿前,就要揮刀朝砍下,就在那一刻,赤蠻背後突然有一道又凶又狠的刀光一展,就如同展開了一面白亮亮的大旗,朝赤蠻的後腦揮去。
  
  那名突然出現在赤蠻背後的黑甲大漢,動作奇快無聲,看上去像是一頭黑色的豹子。他不聲不吭地躲在人群裡,粗壯的手臂揮揚大刀,無聲也無風,只有斬馬大刀的寒光逼人。赤蠻雖然粗獷,卻彷彿腦後長眼般,一縱身朝前面的人堆裡跳了進去,那一道雪亮到透明的刀刃貼地疾飛,如影隨形地緊貼著赤蠻不放,一路上不論是遇到青陽人還是瀛棘人,都是一刀兩斷,速度卻絲毫不受阻礙。
  
  赤蠻只覺到背上冷颼颼的殺氣,幾乎要刺破鑌鐵甲。眼前卻突然冒出一名身形高大的青陽武士,雙手使著一柄大鐵劍,大喝一聲,直朝他頭上砸來。赤蠻縮起身子,整個人鑽入那大漢懷裡,藉著衝力翻了個身,他在空中旋轉身子,揚刀一擋,隨即快如閃電地橫掃出去。
  
  那名黑甲武士一刀將赤蠻踢向他的鐵甲衛士斬成兩段,刀光餘勢未消,在一篷漫天飛起的血雨裡,和赤蠻的刀交在一起,響起了一陣可怕的金鐵交鳴聲,飄零而下的雪花,竟然被這一刀給逼得四處飄散,雪亮的刀芒閃處,殘存的白霧都被驅散得乾乾淨淨。
  
  赤蠻硬接了這一刀後,刀子啪地一聲斷成兩截,上半截飛出十丈開外。他側身一滾,半跪而起,終於轉過身來面對這名黑甲武士了,那名黑甲武士的刀卻已經架在了赤蠻的脖子上。他們兩人剛才的爭鬥快如星丸跳躍,令人看不清他們的身影,此刻卻又突然都凝固不動,如同被人突然施了冰凍法術將他們凝結住了。
  
  赤蠻眨著眼睛,已經看出來這名黑甲武士正是在蠻舞原隨伴在呂貴觥身側的,他曾在圍獵中徒手殺死了一隻黑虎,隨後就被呂貴觥封為悍虎將軍。在蠻舞原,他就曾和赤蠻交過一刀,沒想到在這兒又見面了。
  
  赤蠻勉強咧嘴一笑,算是和他打了個招呼,腰側的傷口處鮮血如泉,順著身側流下灌滿了他的靴子。他們兩人對面相立,空氣中飄蕩著淡淡的紅霧與血腥味。那一聲響依舊在眾人耳朵裡迴響,只是他們相交的第一刀,這兩頭矯健的豹子中已經有一個傷在這一刀下了。
  
  呂德重劍揮下,猛地裡半路上又是一柄鐵矛探出,當地一聲居然將他的重劍擋住了,又是一位少年將軍從瀛棘人的陣中衝出,那少年衣甲破碎,雙手擎著一柄烏沈沈的長矛,牙齦裡儘是血,眼眶睜得幾乎要裂了開來,烏溜溜的一雙眼睛直瞪著呂德不放。
  
  呂德嘿了一聲,重劍翻轉,想要將賀拔原的長矛彈開,但他卻沒想到賀拔原神力驚人,那一劍一翻一撥,雖然將賀拔原震得胸口發悶,卻沒能將長矛格開,兩人登時糾纏在一起。
  
  長孫亦野趁機滾到一旁。「多謝了,賀拔兄弟。」他說著,隨手拉出身上的長刀。
  
  呂德身邊的虎豹騎衛士剛要衝上,卻被突然冒出來的數百騎衝散,卻是國氏兄妹帶著玉鈴衛殘存的騎兵衝了過來。國無啟一面跑,一面將手中鐵胎弓拉得滿滿的,倏地一箭射出。
  
  呂德長劍被賀拔原不要命地壓住,只得鬆手放劍,居然在空中將國無啟射出的那一箭抓在手裡,不料又是一箭射至,哧的一聲透胸而入,卻是國無雙隱在她哥哥身後射出的另一箭。
  
  副將趕上來扶住了他。「現在,是年輕人的天下了。」呂德說,然後向後一倒,靠在了馬背上,「讓虎豹騎撤吧,給青陽留些骨血。」
  
  副將將重傷的呂德搬到自己馬上,轉身向南撤退了。
  
  青陽右翼的大隊鐵騎正在朝中軍源源湧來。鐵棘柯終於拿定主意,要以他的全部兵力來救援青陽王,兩萬鐵騎大軍如黑潮一樣湧動而來,密密麻麻,無法看到邊緣。
  
  「這就夠了,」瀛台白揚眉喝道,「弟兄們,再跟我去殺一場!」
  
  五百名武威衛齊聲高呼,一起驟馬衝了出去,就如同五百柄銳利的匕首,撕碎了籠罩在大地上的黑色漁網。瀛台白奔在當先,大矛起處,兩名千夫長登時倒撞下馬。他身後的五百武威衛如入無人之境,在鐵棘柯的重騎陣中撕開了十多道口子,在陣後一片空地上彙集,未等鐵棘柯調集重兵圍上,又再返身衝殺,一陣風似地殺回了鐵狼王的本陣,竟然折損不到十人。
  
  這些黑白交輝的武士來去如風,殺得青陽人傲視草原的鐵甲重騎面面相覷,居然一時不敢放馬上前。
  
  「這就是我的武威衛。怎麼樣?」我二哥瀛台白奔回鐵狼王身前,粗豪地大聲問道。
  
  我叔父鐵勒延陀雖然驕傲異常,也不得不點了點頭。他咬著牙,不知是喜是怒地看著瀛台白,點了點頭說:「好,今日一戰,武威衛足可重新立足於天下了。」
  
  他轉了轉頭,突然疑惑地又問:「你跑到了這裡,那麼瀛台寂在哪?」

引言 使用道具
旖旎
王爵 | 2011-6-12 21:10:08

第7節 天下有熊(完)
  
  
  他們都聽到了如雪崩一樣的聲音,從東側的大望山上傳來。
  
  那時候我正在大望山上縱狼奔馳。低低起伏的山頭上覆蓋著一層厚如氈毛毯的白雪。在山尖上,已經能看到穿破厚厚的彤雲露出的陽光,如千萬柄利劍一樣刺向浩瀚的北荒。那兒是我的命星。入冬以來,我還是第一次看到它。大營起火就是我們的信號。
  
  雪妖最喜歡在這樣好的雪上奔馳,它收起箭頭一樣的耳朵,脖子朝前繃得緊緊的,飛步飛馳,四隻腳爪揚起了如塵如霧的碎雪。
  
  我高興地掉頭看著,數千匹戰馬跟在我身後疾騁,大片的雪霧在它們的腳下奔騰,升向半空,如同大首漂亮的歌謠。所有的馬尾巴後面都拖著我們在山下砍下的樹枝,它們帶起了成億上千方的雪團,夾帶在我們的身後,朝山下俯衝而去。那些雪和風,是瀚州上一支從未有過的龐大軍團。蠻舞的大軍跟隨在我身後,他們高舉著豹子旗幟和瀛棘的大旗。大合薩則騎在一匹花背馬上,跟在我身邊。他在用他最強大密羅術幫我營造大軍的幻象。那是我和大合薩最好的一次合作,也許我真該跟著他去學習薩滿教。我們照耀在陽光下,如雪崩一樣衝了下去。
  
  鐵棘柯將這一切看得清清楚楚,卻看不出我身後奔馳的騎兵中沒有一個是能上陣廝殺的漢子。
  
  他們離青陽王的王寨只有五里地了,卻全都驚慌失措地轉過身子,一步也不敢近前了。
  
  我知道山下所有的人都在擡頭看我,呂貴觥也要擡頭看著我。四面山上都是我帶起的風聲,那些風彷彿陣陣笑聲,是在嘲笑他的聲音。我以元宗極笏算中的方式縱聲長笑,讓那些聲音在山中激盪得更加猛烈。老鷹的眼睛也無法看到那麼遠,但我就是能看到他,我看到他顫抖著在大寨中舉起了手,卻不知道該指向何方。
  
  黑甲的悍虎將軍的那柄刀子架在赤蠻的脖子上,卻微微顫抖,砍不下去。
  
  赤蠻站在那兒,一動也不敢動,只是斜著眼睛看刀尖,然後順著刀尖滑向光滑如水的刀刃,光紋縈繞的刀背,厚重如山的刀柄。「好刀。」他艱難地動了動嘴唇說,更多的血從他的嘴裡湧了出來。
  
  「是把好刀。」悍虎將軍點頭承認說,他慢慢擡起左手摸了摸胸口,那兒的鎖鏈鐵甲裂開了一道口子,露出黑毛森森的胸口,上面慢慢地浮現出一道血印。他把它抹去,血印就消失了,看不到傷口,也看不到刀印,但只是一會兒,血又慢慢地洇了出來。
  
  他不相信地後退了一步,鬆手放開刀子,坐了下來,就在雪地裡,他的上半身突然斜向裡滑向一側,整個人分成了兩截。
  
  旗桿周圍再也沒有站著的青陽人了。赤蠻看見白耳朵的左驂甩著頭上的血,露出鋒利的白色牙齒,它回過頭來朝赤蠻看了看。赤蠻知道,砍倒王旗的榮譽是屬於他的,不過他並不著急,而是慢吞吞地走過去,揀起了悍虎將軍扔在地上的刀子。他疼愛地拂拭著它,然後將它夾在胳膊下,大步走向那根豎在風中慄慄抖動的旗桿。
  
  呂貴觥不再回頭看一眼還在搏殺的族人,轉身騎著他那匹萬里挑一的駿馬逃跑了。
  
  可怕的歡呼聲席捲過大望山麓。馳狼騎和零散的瀛棘八衛,同時翻身殺了回來。這些分散苦鬥的一小簇一小簇的士兵,彙集成一股越來越大的洪流,他們衝入開闊地,無人能夠阻擋。攻佔了青陽大寨的馳狼騎和武威衛脫身而出,向右旋轉,從側後方向青陽人的右翼騎兵衝鋒,同時在左翼收攏起來的瀛棘七衛騎兵則開始全力攻擊鐵棘柯的正面。
  
  鐵棘柯收束起他所能控制住的所有大軍,還意圖做最後的搏殺,但到了薄暮時分,任何人都已經明白了,再戰鬥下去已經沒有意義了。夜幕降臨時,星光照耀在戰場上垂死的數萬人身上。青陽人的西路軍離此始終不過三十里,而青陽人已經全線崩潰了。
  
  我是瀛棘之王。
  
  我輕輕地說。
  
  輕到只有身邊的雪妖能聽見。
  
  只有在那一天,我看到了所有的權力和真正的力量,那是控制和掌握一整個部族的力量。我回憶起古彌遠留下的那些細密如沙的口訣,從篤信走向雍容,再從雍容步向極笏,那些都是如何當好一名帝王的口訣。只有在那一天,這個力量的存在才有了意義。
  
  我摸著雪妖脖子上的毛,心中明白這不是當年那個快要滅族的、苟延殘喘的瀛棘;不是那個哭哭啼啼、不知明日在何處的瀛棘;而是打敗了草原霸主、以武力證明自己的瀛棘。
  
  這只是它征服瀚州的第一戰,但我們已經站起來了,就將用巨熊和赤狼的嚎叫宣告我們的到來。草原會再度恐懼和戰慄在一個新霸主的鐵蹄下。
  
  我要把昆天王雕刻出來的瀛棘王椅搬到我的斡耳朵裡,我要將它搬回白梨去,我還要將它搬到北都去。我可以坐在上面俯瞰整個瀚州平原。他製造了它,但從來卻不知道該怎麼使用它。
  
  我們來了。
  
  我猜想我老師在此的話,也會極其的欣慰。雖然我還存在疑惑,他的出現到底是為了什麼。
  
  瀚州草原終於在我面前展開,一覽無餘了。
  
  我驅趕開雪妖,在空曠的雪地裡獨自奔走。
  
  「這就是我的故事,長孫齡。明天我們就要進入帝都了,你的記錄也該到了盡頭。你還有什麼問題要問?」
  
  「大君說得很詳細,我沒什麼問題。」長孫齡沈吟了半晌,「許多事情大君並不在跟前,卻都若親見一般,這也只有大君能做到了——」
  
  那一名面色蒼白體形瘦弱的王者看著天空笑了起來,他心不在焉地扣著一匹成年的白色巨狼的鬢毛,彷彿在回憶什麼:「你不是說,這世界上發生的每一件事情,無論鉅細,都會被龍淵閣一一記錄在案,他們能做到沒有什麼不知道的,我為什麼就做不到呢——下馬時要小心,別閃了腳。」
  
  長孫齡在跳下馬的時候踩在一塊滑冰上,不由得閃了一下,幾乎摔倒在地,一把抓住馬鐙才穩住身子。
  
  「大君,你當真什麼都能事先知道嗎?」他驚訝地擡起頭來問。
  
  「『事先知道』又是什麼呢?」瀛台寂的面色白如宛州天嵐出產的綿紙,長孫齡總覺得他身上散發出來的涼氣像萬年的冰川一樣可怕。這位草原王的嘴角浮起一絲難見的笑容:「你穿著皮靴,這裡又多碎冰,下馬不注意自然會摔倒——你說,龍淵閣裡會記錄你的這次摔跤嗎?」他帶著玩笑口氣問。
  
  「那誰知道呢?」長孫齡一時發起癡來,「我所見到的龍淵閣,浩浩蕩蕩,沒有開始也沒有盡頭……如果不是記錄下每一件事,它又有什麼必要如此龐大呢?」
  
  瀛台寂低頭對長孫齡笑了笑:「之所以跟你說所有這一切,是因為我希望有一天,這本書也會被放入龍淵閣裡。讓它去告訴後人,在我瀛台寂入主北都之前,在這一天之前,到底發生了什麼——在此之前,你不用擔心我殺你,繼續問吧。」他還沒笑完,就猛烈地咳嗽起來,用手痛苦地按住胸口。
  
  「鐵狼王後來是怎麼死的?」長孫齡咬了咬牙,終於問出了這個他早就想知道的事情。他問話時雖然神色堅定,其實膝蓋卻在微微顫抖,他知道這一點顫抖躲不過瀛台寂的眼睛,索性就不掩飾他的害怕了。
  
  一絲不易察覺的怒色在瀛台寂的臉上滑過:「你還是在怕我啊,長孫齡,不過我不和你計較……」他轉過臉去,看著眼前那座正在燃燒的城池慢慢地述說了起來:「我還記得大合薩那天晚上和我說的話,貪狼的驕傲和郁非的憤怒就是他們致命的弱點……那天晚上,是我去見了瀛台白,告訴他誰殺了我們的父親。」
  
  「是你嗎?大君,」長孫齡低頭問,「為什麼我不知道。」
  
  「那時候我派你們出發了,長孫。我為什麼要派你去尋找龍淵閣,就是不想讓你看到當時的場景啊。」瀛台寂承認說。
  
  殺父之仇不可不報,那是草原上千年不變的傳統。瀛台白去找鐵狼王的時候,鐵狼王早就作好了準備。
  
  他手擁大權,麾下精銳的馳狼騎足可抗衡整個瀛棘部,但他卻寧願驕傲地獨自面對這個可怕的敵手。他說:「你有權利向我挑戰。只是我真想知道,你背後的人是誰?」
  
  「我背後沒有人。」瀛台白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看。
  
  「不,有的。只是你看不到。」鐵狼王翹了翹嘴角,肯定地說。
  
  瀛台白沒有回話,憤怒已經燒紅了他的心。一些東西在空氣中靜止了,就像是龍捲風來臨前的平靜。血液衝上了他的額頭,使之通紅髮亮。
  
  「來吧,」鐵狼王輕輕地說,「殺父之仇不可不報。你如果不殺我,就不是瀛台白了。不要讓他們等得太久。」
  
  瀛台白的身子顫動,振得身上的甲葉亂響。你們真應該好好看看那場大戰。
  
  我再也沒看到過如此驚心動魄的搏鬥,他們兩人面對面地廝殺,彷彿兩座大山在相互撞擊,八百里的北荒原野地動山搖,斷了的草葉飛捲起來飛上半空。
  
  一千名披掛著鐵甲的武威衛和三千名騎在巨狼背上的武士都列陣而立,分列在黑草呼嘯的陰羽原兩側,他們圍繞著廝殺的首領而站,手將刀柄攥出水來,但誰也沒有上前一步去幫忙,因為他們的首領都已下了嚴令,不許他們妄動一步。
  
  孤獨的勇士在寂寥的草原上揮劍搏擊。他們手中的武器相互撞擊的時候,兵刃也為之折斷,碎裂的甲殼碎片一葉葉地掉落在地,落到那些茂密的黑草叢中不見了。很多年以後,那些牧民們還會在那片草地上揀到生�的鐵片。而當時就站在身邊觀看的瀛棘人都情不自禁地想起了在那個遙遠的傳說裡,那匹和巨怪搏鬥的熊。它們呼喊,嘶吼,折斷大山和樹木,將身上流下的血灌溉大地,讓沃野的黑色草浪翻滾如潮。他們的身上和臉上流著血,我不知道他們誰更能代表瀛棘的熊,那些血裡都流淌著瀛棘最早的源泉。
  
  鐵狼王最終仰著臉朝向了天上那一輪太陽的光。他歎息著說:「現在,是年輕人的天下啊。」這讓人想起了呂德說的話。
  
  舞裳妃趕來阻止,她還沒有跑到他們搏鬥的地方,就從馬上摔了下來。
  
  那時候瀛台白已經跪在鐵狼王那碩大如山的身體前,低首不語。
  
  鐵勒延陀的臉上還帶著笑,他掙紮著說:「我聽到他們說你是我兒子。」
  
  「當你兒子,也不辱沒我的名聲。」瀛台白低沈地說,他沈默了很久,才又湊到鐵狼王的耳邊,用誰也聽不見的聲音低低地問道,「你是我父親嗎?」
  
  鐵狼王仰起頭哈哈大笑,血從他的嘴角流了下來。「現在說這個,已經沒有用了。」他微弱地說,手動了動,把一枚青色的指環扔了出去。那個小小的東西在天空上劃出了一道弧線,滾落到草叢中不見了。瀛台白掉過頭去追著那東西看的時候,鐵狼王的臉已經凝固在太陽的光輝下,再也不動了,是舞裳妃過去合上了他的眼睛。
  
  瀛台白看著這個他所痛恨而又無比明媚的女人,寬容地說:「你可以繼續當你的王後,我不會動你。」
  
  舞裳妃朝著他疲倦地笑了笑。烏黑的血順著她裙下修長的大腿流了出來。她流產了。
  
  血沾染在她潔白的衣裙上,她轉過頭問楚葉:「楚葉,現在你還可以回答我的問題嗎?」
  
  我的奶媽哭泣著在她腳前跪下:「當然了,公主始終是草原上最美麗的女人。」
  
  她對這個答案啞然失笑。「楚葉,」她又問,「我是瀛棘的壞女人嗎?」
  
  楚葉低頭不敢回答。
  
  王後自己說:「我已經失去兩個丈夫了,他們都是英雄。我這一輩子,已經值得了。」她用腰帶上一把鋒利的短劍自刺而亡。瀛台白如果去攔的話,是來得及的,不過他沒有攔她。
  
  「我曾經想過,等他和你比完武回來,就和他一起去當年他當強盜的那些地方生活,只有我們兩個人,自由自在地過日子。在那寬廣的地方,有狼群陪伴,我們不會寂寞。」
  
  「我不後悔。」她最後說。她這輩子所做的事,是對是錯,我無法言說。
  
  「瀛台白後來又是怎麼死的呢?」長孫齡絲毫也沒有放鬆,繼續追問。
  
  瀛台寂像被黃蜂刺了一下,他皺了皺眉頭,說:「我讓赤蠻殺了他。一天之內,講述太多英雄的死去沒有必要,這件事我們明天再談吧。」
  
  「我還有許多問題,赤蠻是怎麼死的,大合薩是怎麼死的,蠻舞是怎麼被滅的,還有……他頓了頓,你老師後來是怎麼死的。難道你每天只能講述一個人的死去嗎?那這本書,我可就寫不完了。」
  
  臉色白如冰雪的瀛棘王沈默了很久,他的話似乎是回答又似乎與書記官的問題毫無關係。
  
  「我滅了蠻舞,雲罄一定很傷心。我真喜歡這個丫頭片子,但比較起來,還有更重要的事情在等著我去完成,還有更重要的東西等著我去喜歡,」他揚起鞭子指了指眼前,「那就是這片大陸,這片草原,這些隨風起伏的草,這些散若天星的花。我老師說過,當你拿起了許多東西的時候,就必須放棄許多東西……今天不說了,我們還是走吧。」
  
  老師歸來的那一天,瀛台寂有無數的問題要問他。那時候他的修煉已經有了大成,再也感受不到人世間的痛苦了,卻有著無比的寂寞。
  
  「瀛台寂。我可以回答你的一些問題,可我改變不了你的寂寞啊。」古彌遠長長地歎著氣說。
  
  「那麼,什麼是伏藏的真諦呢?」瀛台寂又問。
  
  他沒有回答,卻和瀛台寂去重遊了舊地。
  
  蠻舞的屬地上如今空寂無人,到處只可見死去的牛羊白骨。
  
  在那片藍色水沼地裡,草棚早已倒塌,爬籐和蘆葦淹沒了它的骨架。大朵大朵的冰熒惑花依舊在埋藏著萬年寒冰的水塘上漂過。在那些花朵的照耀下,古彌遠脫了衣服,在冰冷的水裡洗起澡來。藍色的冰熒惑花在那個水塘裡靜悄悄地開放,吐出萬道毫光。
  
  大合薩已經告訴了瀛台寂那些花的作用。它能在受術人的心中引起幻覺,讓過去的許多時光倒逝,讓一切重來,讓姑娘依舊柔媚,讓她的心思宛如當初沒有絲毫變化。但那些只是幻覺。他還有許許多多這樣的藥方。他是個老滑頭。
  
  但是那一天夜裡瀛台寂忘記了大合薩的所有藥方。他第一次看到了老師潔白無瑕袍子下的身體。古彌遠的軀體光滑如絲,但卻有一點點的黑色在皮膚上浮動,彷彿是飛出的死亡陰影,緊緊地吸附在身體上。那些黑點佈滿全身,像是盛開的仙人掌花,像是甜美的玫瑰,像是擁有無數毒刺的荊棘,一旦纏身,就不可能被擺脫。瀛台寂的心如寒冰,看著那些死亡花朵,卻不由得簌簌發抖。
  
  「不用擔心,」古彌遠懶洋洋地說,他撩起的水一接觸到身體,就化成白色的冰霜掛在皮膚上,隨後又被溫暖的水塘重新化為柔美的水,「邪惡也是一種力量,用這力量去保護美,那就是大善了。」他說。
  
  「老師,我的命運是什麼?我會在三十歲的時候死去嗎?」
  
  「不要關注個人的命運,那是星相師的工作。」古彌遠回答說,「他們只關注一個人,兩個人,最多不過千萬個人的命運,而你要將你的心和眼放到整片大陸的千年潮水中去。去瞭解所有的信息,去收集所有的資料,再去看你的答案。」
  
  「那我們最終將知道什麼?」
  
  「我們會知道……也許,九州的命運吧。」古彌遠回答說。
  
  那時候,瀛台寂已經經過了十年讀心訣的刻苦修行,能夠看出眼前這個人極其微弱難以察覺的不肯定語氣了,但他裝作什麼也不知道。
  
  「為什麼是我,老師?」瀛台寂輕輕地問,「我已經知道了一些,我知道瀛棘人守不住天下,因為我們的部族人口實在是太少了,我們不可能統一瀚州的。那麼老師你為什麼還要選我?」
  
  他一定看到了瀛台寂眼裡的火焰,他知道瀛台寂從來都缺乏耐心。他呵呵地笑了起來,如同當年對待那個幼小的孩子一樣對他寬容地一笑:「好啊,我告訴你。你沒有算出來嗎,三年後的今天,離此三千九百里的遙遠南方,一個龐大古老的城池裡,會有一名和你現今一樣年少有為的少年登上王位,他的名字叫白清羽。為什麼是你?呵呵,為什麼我選中了你?不,我不是培養你成為他的敵人,恰恰相反,青陽才是他這輩子命定的夙敵。」
  
  古彌遠微笑起來:「這一切難道不是可以預算的嗎?三十年前,一切就已經畫在了天命星圖上呵。我看到了他登上王位的情形,看到了三十萬東陸大軍兵發天拓的勝景,那是瀚州大陸上曾經和將要發生過的最偉大的戰爭啊。可是在那之前,如果十年前放任青陽的強大,一個無人可以遏制的龐大帝國將會在北陸出現,青陽人在七年前就會完全一統瀚州,此後再也沒有什麼可以阻止遊牧人的鐵蹄,他們將東渡天拓海峽,奪取整個天下,毀滅所有關城,所有的繁華毀於一旦。你願意看到這一切嗎?」
  
  「我不過是一枚棋子,將青陽人崛起的時間推遲了二十年,讓白清羽有足夠的時間養成他的羽翼。」瀛台寂喃喃地說,「北陸的蠻族會失敗,但天下將保持住它的勃勃生機。這就是你所做,也要求我所做的一切嗎?」
  
  「在你父親那一代的手中,將手上的書燒掉取暖,將冠子上的飾物撕掉,重新做回到北陸人,但內心深處,難道不是依舊嚮往著繁華榮盛七竅玲瓏的東陸生活嗎?你會為此而行的。」古彌遠說。
  
  「其實我最早想要學的,不過是如何讓冰熒惑花開放的秘密。」瀛台寂苦笑了起來,「可是現在我該怎麼辦,背叛我所屬於的一切來追隨你嗎?你這個瘋子。」
  
  他只是冷冷地看著他,沒有回答。
  
  「我沒有告訴過你極笏算中還隱藏著的第七訣吧。在白衣道中,師父的力量,是由最出色的弟子來承接的,」後來古彌遠說,「哪一天你殺了我,你自然就得到了我的衣缽,得到了伏藏的真諦。」
  
  「我知道,」瀛台寂慢慢地說,他想起了那個早年的夢,「我早就知道了。」
  
  尾聲
  
  蒼狼十二年,瀛棘部攻陷北都,成為瀚州七大部族外,第一個入主瀚州天下的蠻族部落。那一年,瀛棘部改元神龜。
  
  那是瀛棘最強大最容光的時候,這樣的功績歷代先祖無人創下,我確實成了瀛棘建庭三百年來最偉大的王,但我又有什麼值得為自己快樂的呢。
  
  那一天,我看著白狼營的士兵正在城中到處奔突,他們的臉上全都煙熏火燎,彷彿惡魔一樣恐怖。他們在親手為自己的父親報仇,為自己苦難的童年報仇。他們的憤怒中帶著解脫的暢快,赤裸裸的暢快。他們殺死青陽的男人,搶奪青陽的女人,騎乘青陽腰背頎長的駿馬。屈辱和血淚要同樣用屈辱和血淚來償還。
  
  我看著一小隊騎兵從一條巷子裡揪出了十來名漢子,全都當場格殺了。在他們動手殺最後一名少年時,我迎面撞上了那孩子的目光。那一對眼睛晶瑩透亮,絲毫不像是少年人的目光,雖然那些夥伴在他面前像狗一樣被殺死,他卻毫無反應,那副眸子裡面彷彿蘊藏著如冰河般的沈靜和透徹。
  
  我揮手遙遙一拍,那名白狼營士兵的刀突然變成了堅硬的粉末,叮叮噹噹地掉落在地上。
  
  那名武士捏著凍傷的手驚懼地後退,他們同時在我面前跪伏下去。很多年以前,他們就不敢擡頭看我的臉了。
  
  「你叫什麼?」我問那名青陽少年,他渾身上下帶著傷,沾滿血跡,幾乎站不住身子,卻拚命靠著牆,撐住身體不倒下去。
  
  他瞬了瞬眼,冷淡地回答說:「呂戈?納戈爾轟加。」
  
  我身邊圍跪著的那些白狼營的武士全都悚然震驚。
  
  「你是青陽王呂貴觥的兒子?」我問。
  
  他的回答昂然而有力:「我是青陽和蠻舞的兒子。」
  
  「你是蠻舞雲螢的兒子。」我重複了一遍說,彷彿聽到了月光下馬蹄輕輕敲打,如鈴聲般輕快動人。
  
  我想起了古彌遠懶散而又憂鬱的笑容。不由得突然明白了這就是我的使命,元宗極笏算惟一傳承者的使命。歷史在一遍遍地重複。
  
  它需要這種重複。在重複中出生,在重複中死去,我們只是過路人。
  
  我的書記官長孫齡他們,他們只是記錄了千百年的歷史,卻始終沒有發現這其中的奧秘。
  
  我在瀛棘的上一代的身上,發現過我老師的影子嗎?他出現過嗎?他真的不認識也裡牙不突者嗎?
  
  命運,這個我為之抗爭了一輩子的敵人,我以為通過努力能將它殺死的東西,還是朝我露出了它的獰笑。
  
  我對他周圍的士兵喝道:「你們放了他。」
  
  那個少年,呂戈驚訝地朝我望了過來,他的目光如水一樣清澈。
  
  那是我的宿命。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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旖旎
王爵 | 2011-6-12 21:30: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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