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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1-5-21 12:58:50

前言:

冰棍、機器人,這些形容詞用在她身上再正確也不過,
沒錯,她的人生只需要工作、只有成為心臟外科權威的目標,
那些多餘的情緒……特別是愛情,她都不想要!
偏偏有個笑起來會讓人心跳加速的男人死纏著她,
他巧到住在她新家對門,難免會見面也就算了,
竟還為見她把醫院當花園逛,看破她用驕傲掩藏的心事,
不只給她夢寐以求的家庭溫暖,還提供肩膀讓她依靠,
害她那顆冰封已久的心,不妙的逐漸融化中,
但她不該有幻想,因為他是為了化解她和妹妹的嫌隙,
才以她妹「好友」(她看是男友)的身份對她好,
可奇怪的是,他對她好像比對妹妹更好,
不僅每逢假日就陪著她逛街、踏青……甚至意外吻了她?!
噢,不行,她小鹿亂撞個什麼勁,
她只能跟他保持朋友關係,說什麼都不可以動心……


第1章(1)  

  她叫做龔亦昕,二十六歲,新生醫院的心臟外科醫師。

  新生醫院是個大醫院,裡面的醫師相當多,為何獨獨提到她?

  因為她是院長的女兒?因為她是醫院裡有名的美女醫師?因為她年紀輕輕就升為主治醫師?

  都不是,提到她是因為她特別,特別到從她身邊走過,會令人忍不住駐足,頻頻回頭。

  當然,她長得相當美麗是原因之一,她不需要戴角膜放大片和假睫毛,眼睛就大到令人驚艷,她的五官立體清晰,皮膚白皙柔嫩,紅灩的嘴唇讓人有一親芳澤的衝動,而身材更是窈窕輕盈。

  但現在美麗的女人滿街跑,不管是人工美女或自然美女不都是如此,沒道理她因此而令人駐足,她到底哪裡特殊?

  有人說,女人是情緒動物,時而開心、時而生氣;時而熱情、時而冷漠,荷爾蒙牽引著情緒起伏。

  她龔亦昕特別的地方就在這,她沒有這種問題。

  她說話,只講重點,從不浪費精神說廢話,且往往一針見血,讓人無從辯駁;她進手術房,不帶任何情緒,就算躺在病床上的人是她親戚也不例外,她依舊冷漠沈靜,每一刀都精準得像機器。

  因此有人說她是心臟外科的天才,更有人大膽預言,她將比她的父親龔席睿更早成為心臟外科的權威。

  機器人,很恰當的形容詞,她就是這樣的女生。

  所以她沒有朋友、沒有死黨、沒有休閒、沒有娛樂,她的生活除了工作之外沒有其他。

  曾經有個男人對她說:「我覺得好像無時無刻有東西追著你跑,你必須用盡力氣才能把今天過完,可是這樣子不覺得辛苦嗎?因為明天醒來,又有新的東西追著你過完明天。」

  那番話,讓那男人成為她這輩子第一個男朋友,她允許自己放慢腳步、試著對追在自己身後的東西視若無睹,直到那男人愛上她的妹妹……她才又繼續過著披荊斬棘、過關斬將的生活,並且將自己逼得更緊。

  她的妹妹叫做龔幼琳,二十一歲。

  比美貌,她的妹妹不如她,比腦袋,妹妹也不如她,比身材,妹妹一樣比不上姊姊;但妹妹贏在性格,她可愛活潑、開朗大方,有她在的地方便充滿笑聲,她是全家人的掌上明珠、公主般的人物,不僅被父母親戚疼愛,週遭的朋友更是多到可以編輯成冊。

  所以那男人會愛上她妹妹,理所當然。

  任何男人,都喜歡公主、喜歡愛笑的女生。

  她的母親在大學教音樂,因此妹妹彈得一手好鋼琴。

  在外人眼裡,這是遺傳基因造成的結果,兩姊妹一個像爸爸、一個像媽媽,這是個讓所有人艷羨的好家庭,但只有她知道,天底下的事不能光看外表,她家的情況也一樣。

  「亦昕,要下班了?」

  經過她身旁的時候,顏護士長打了個招呼,她沒笑,只是微微點頭當作響應。

  顏護士長沒有因此覺得不舒服,她很清楚,那是龔亦昕表達善意的方式。

  她用胖胖的手掌拍龔亦昕的手臂,笑咪咪說:「去看看幼琳吧,她一個人在病房裡,難免有些害怕。」

  她垂下眉睫,不言語。

  顏護士長是新生醫院的老護士,當年跟著龔席睿一起打江山,他們甚至還是高中同學,她對醫院的一切,包括龔院長的家庭,都瞭如指掌。

  「亦昕,你也明白,幼琳從小就比較軟弱,突然碰到事情往往驚惶失措、無所適從,她不像你這麼鎮定勇敢,去看看她吧?講幾句話安慰安慰她,放心……你母親不在。」說完,對她慈藹地一笑。

  她考慮半晌,勉強點頭。

  「好孩子。」顏護士長輕拍她的頭,從口袋裡掏出一根棒棒糖給她,像她小時候一樣。

  看著她離去的背影,龔亦昕低下頭,微哂。天底下,也只有顏護士長還拿她當孩子看待。

  她走向電梯,在上樓的電梯打開時,猶豫半晌,才跟在人群後頭走了進去。看見她,裡面的醫護人員下意識地往後移動腳步,她沒有向任何人打招呼,只是面無表情地轉身面向電梯裡樓層顯示面板上跳動的數字。

  二、三、五……一格格往上跳,她插在口袋裡的手握成拳頭,當電梯停在七樓時,她還是猶豫了幾秒鐘,待要出去的人都離開,她才最後走出電梯。

  真是的,她身為機器人,不應該有猶豫情緒。

  左轉,經過護理站,在走廊盡頭有三間總統級病房。

  總統級病房代表什麼?代表裡面有最昂貴的裝潢、可以得到最貼心的照顧,住在那裡的病人,不是達官顯要就是富豪。

  她並不贊成設立這種病房。一間總統病房的坪數,可以容納十張病床、讓醫院多收十個需要床位的病人,但很顯然地,經營者並不同意她的看法。

  她經過第一間病房,房門微微打開,她從敞開的門扉,望見坐在窗邊的女生。

  那女生很特別,上次她走錯病房時,竟告訴她:她是艾麗斯,正在夢遊奇境,她不記得很多事、不明白為什麼沒辦法從夢裡醒來,是不是要經歷完所有的冒險,才能夠離開狹小的兔子洞?

  那天,她還問她,可不可以幫她打一針,用那種又長又痛的針,把她紮醒?因為她覺得,一直睡覺不是辦法。

  為此,她特地去查了那女生的病歷。

  這才得知她叫做姜穗青,車禍,沒有外傷,只是一覺醒來,便遺忘過去幾年發生的事情,目前,由精神科對她會診,想找出確切原因。

  在她看來,如果過去的記憶並不愉快,那遺忘應該算是人體自我修復的方法之一。既然如此,也不必勉強記起。

  她喜歡和姜穗青相處,喜歡她臉上的恬淡寧靜,表情讓人見了不自覺的心安平靜氣質。

  有人說,幼琳是朵活潑可愛的向日葵,金黃色的奔放,燦爛、耀眼、奪目,吸引著全世界的目光,而她是朵孤傲的野百合,靜靜開、靜靜美,在山間、在溪邊,在沒人的地方孤芳自賞。

  那麼姜穗青呢?她覺得她是朵粉紅色的玫瑰,美麗嬌艷,卻不刺眼,而那柔柔嫩嫩的粉紅色,像是月光下的一抹驚艷,讓人移不開眼。

  姜穗青二十八歲了,卻有著孩子般的神情,看著她的目光,總是帶著一絲絲的羞怯,讓她不由自主地想要靠近。

  應該再多走兩步直接進入幼琳病房的,但她下意識的打開姜穗青的房門,走到她身邊。

  看見龔亦昕,她揚起恬靜笑意。「醫師,你好多天沒來看我了。」那口氣,有兩分撒嬌、兩分埋怨。

  她還記得她?所以她是選擇性地遺忘某段經歷,並非大腦失去記憶功能?

  「你還好嗎?」龔亦昕坐到床邊。

  「不好,我還是醒不來,到時候穗勍又要罵我懶惰了。」靦腆一笑。

  她垂下眉後擡眼問:「有沒有聽過一首詩?」

  姜穗青吐了吐粉紅色的舌頭,臉微微發紅。「我的腦袋不好,背不起詩,你說說看,真的不知道我再去問穗勍,他一定知道。」

  「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她握住姜穗青的手,輕聲道:「莊生睡覺的時候夢見自己是蝴蝶,清醒的時候卻想,有沒有可能自己根本是一隻蝴蝶,清醒的時候才是在作夢,夢見自己是個人?」

  「他睡糊塗了。」姜穗青嘴裡這樣說,心裡卻喃喃地復誦起最後兩句——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追憶……追憶呵……好像有什麼是她想追憶的……

  「他不糊塗,相反的,他很聰明,明白不管他是人或是蝴蝶,只要自己時時刻刻過得開心便行。」話甫說出口,龔亦昕忍不住在心裡自嘲。勸人容易勸己難,她怎麼就不讓自己過得開心一點?

  「不必去管是人或是蝴蝶嗎?」

  「對,就算在睡夢中又如何,只要夢得開心愉快就可以。」

  「可是穗勍會罵我……」她嘟起嘴,眼底有著一抹無辜,明明是二十八歲的女生,卻有十八歲的清純天真。

  「那麼,你的穗勍需要再教育,沒有人可以用自己的標準衡量別人。」

  「醫師,你真聰明。以前我也想考醫學院,可是穗勍說我太笨,當醫師會有醫療糾紛。」

  姜穗青握住她的手,笑得滿面甜蜜,而一向不喜歡被人碰觸的龔亦昕竟也沒甩開她,兩人一張冷臉、一張熱臉,在斜射進來的陽光下,暈出美麗金黃。

  龔亦昕是醫師,習慣性評估病人狀況。所以穗青沒忘記以前想考醫學院的事,那麼,她丟掉的是哪一段?

  從花瓶裡抽出一朵鬱金香遞給她。「別想太多,花從來不想自己為什麼綻放、鳥從不考慮自己為什麼飛翔,用直覺去生活吧,人會自在得多。」

  點頭道別後,她起身,準備離開,沒忘記自己上七樓的主要目的。

  「醫師……」姜穗青喚她。

  她停下腳步,回頭。

  「可不可以請你……有空的時候來看看我?你來,我很快樂。」

  龔亦昕呼吸窒了下。她以為自己的用途只有開刀,沒想過自己也可以讓人覺得快樂。人人都說她是怪胎,原來這玫瑰般的女人和她一樣怪。

  「好。」她的回答,換得姜穗青溫暖笑意。

  旋身,她撞進一個男人的視線裡。

  她未開口,他便發言,冷冽的語氣,比起她,有過之而無不及。

  「你是誰?」

  「看不出來嗎?」她拉拉醫師袍的領子。

  「我跟護理站交代過,不準住院醫師來打擾。」

  住院醫師?他太小看她了。

  輕輕一哂,她連回答都懶,逕自從他身邊走過,沒想到,他突然伸手拉住她的手臂,將她拉回來。

  龔亦昕與他四目相對,兩人打量著彼此,誰也不肯先開口。

  見他們對峙不動,姜穗青連忙上前。「穗勍,我跟你介紹,她是我的好朋友,醫師。」

  醫師?連名字都不知道,就把人家當成好朋友,也只有笨蛋青才會做這種事!他沒好氣的瞪她。這個笨女人,什麼時候才能記取教訓?

  龔亦昕扯回自己的手臂,看也不看他一眼,對姜穗青點頭致意,離開。

  姜穗青追到門外,對著她的背影喊,「醫師,不要忘記,要來看我哦。」

  沒好氣地把她拉回病房,姜穗勍手指戳上她的腦袋,「有點戒心,不要把每個人都當成朋友。」

  「我喜歡她呀。」她靠向弟弟的肩膀。

  他們是龍鳳胎,兩人出生時間只相差六分鐘,卻分隔兩天。她是姊姊,穗勍是弟弟;弟弟是天才兒童,她卻是笨蛋的代表作。她常想,穗勍一定是天生鴨霸,在媽媽肚子裡的時候,就把腦漿全部搶走,才害她腦子空蕩蕩的,只好用漿糊填充。

  他們的個性截然不同——穗勍冷漠,穗青熱情;穗勍冷靜理性,穗青事事重感情;穗勍理智重於一切,穗青卻是人家對她好一分,她便會掏心掏肺。

  在這種性格下,穗勍只佔別人便宜,穗青卻處處被佔便宜,這麼不同的兩人竟是龍鳳胎兄妹,光聽就令人覺得匪夷所思。

  「哪個人你不喜歡?」連那個流氓都能愛上,他根本不相信她看人的眼光。

  「是啊,不像我們家穗勍,喜歡的人好少呀。說說看,隔壁房的天使女孩,今天有沒有長出潔白羽毛?」姜穗青笑話他。

  他們家穗勍邂逅了鄰房女孩,她叫做龔幼琳,長得很美麗,雖然五官比她的醫師小姐差一點點,但是有張愛笑的臉,很討喜。

  聽說她只有二十一歲,年紀輕輕就生病很可憐,而他們家穗勍最有同情心、愛心、同理心,發現她一個人偷偷躲在樓梯口哭泣,就決定保護人家。

  她明白,穗勍的英雄性格是被她這個弱智姊姊培養出來的,他才會善待天底下所有的弱者。

  「你無聊的話,可以去找幼琳聊天。」

  她笑著同意,心裡卻想著,她還是喜歡和冷臉醫師說話,但是……

  「穗勍,我什麼時候可以回家?」她不喜歡充滿藥水味的地方。

  「不急,等醫師們對你的病情做好評估,我們就回家。」

  「可是醫師說……」

  「說什麼?」

  「莊生曉夢迷蝴蝶,是蝴蝶是人有什麼關係,只要每分鐘都過得開心愉快就行啦。」

  他不喜歡那個「醫師」,但他得承認,她說的話……該死的對。

  伸手,揉揉她的頭髮,他柔聲說:「對不起,我應該多花點時間陪你。」

  她看著他難得的溫柔,搖搖頭。「你為我做的已經夠多了。」

  「不夠……」

  姜穗勍擁她入懷。這個姊姊啊,小時候,她笨到讓他覺得自己人生最大的恥辱莫過於此,但現在他才曉得,她是他永遠都不想卸除的甜蜜負擔。

  離開姜穗青的病房,龔亦昕在進入龔幼琳病房時又遲疑了下。她總是遲疑,在面對家人的時候。

  吸口氣,門把好像會燙人似的,考慮半天,她才推門進入。

  龔幼琳躺在病床上,在聽見門把轉動聲時,蒼白的臉龐出現一抹紅暈,她望向門口,卻發現進門的,不是她心底想的那人……

  「姊姊。」

  她咬了咬唇,有些不知所措,但想起姜穗勍,忍不住一笑。

  好帥好帥的穗勍說她是天使……她是嗎?她是公主、無憂無慮、備受呵護,但她從不認為自己是天使。

  因為她做過許多壞事,她有一點壞心眼,有一點嫉妒心,所以她對姊姊很爛,還時常背著她做壞事,這樣的自己怎麼會是天使?

  她曾經想過,是不是因為自己太壞,上帝才會懲罰她,讓她生這場病。

  不過,為了穗勍,她願意努力讓自己變成善良的天使。對,她要悔改、要當真正的好女孩,總有一天,她會變成貨真價實的天使。

  她笑著仰頭,再喊一聲姊姊。今天,她要從懺悔開始,之後每一天,她要努力當個好妹妹。

  龔亦昕走到她床前,定定望住她,不知道自己該用什麼態度面對她。她是她的家人,不過「家人」二字對她而言,向來是憎恨的代名詞。

  「你好點了嗎?」口氣很公式化,看著她的雙眼,波瀾不興。

  「姊姊,我的病是不是很重,重到……醫師束手無策?」龔幼琳語氣遲疑,雙眸洩露著不安。

  她眉心豎起了皺折。許多病人問過她這個問題,樂觀的,她據實以告;不樂觀的,她選擇沈默,但她沒想過,今天問自己的,竟是她恨了二十幾年的妹妹。

  該怎麼回答她?她有些不知所措,只不過從冷冷的外表,沒人能察覺出她的無措。

第1章(2)  

  「姊姊,我的病真的很嚴重,對不對?」她的沈默重擊了龔幼琳的心,接著眼睛泛紅,淚水盈眶。

  見她這樣,龔亦昕悄然歎氣,別開目光,看著手裡的病歷。但這病歷不是幼琳的,她只是需要一點東西掩飾,掩飾她莫名其妙的慌亂。

  「你不要胡思亂想,檢查結果還沒有出來,說不定只是小病。」她在說謊,第一次,她對病人撒謊。

  龔幼琳鬆口氣,拉住她的手,誠摯道:「姊姊,對不起。」

  她沒有回答,不明白她的對不起所為何來?

  「從小,你一直都那麼優秀,讓我很嫉妒你。記不記得我小學一年級的導師林老師?她老是說:『真是的,你姊姊從不考一百分以下的分數,你怎麼連考六十分都那麼困難?』我很氣她,更氣她每次說完話,全班就會笑我。」

  定眼望著妹妹,不明白她怎會翻出陳年老帳。

  不過她的確記得林老師,記得小時候,她盡了所有努力,全是為了讓父母親看見自己,但直到後來,她才明白,自己越優秀,越是成了母親的眼中釘、肉中刺。那不是她的錯,但她總是為非己之過擔負責任。

  到最後……到最後啊……

  龔亦昕撇撇嘴。到最後當她發覺自己的優秀還能拿來折磨人時,心底充斥的,不曉得是快樂還是無奈。

  「我在家中是公主,爸爸媽媽疼我寵我,姊姊讓我,可離開家裡,我就變成百分之百的大笨蛋,我不知道哪裡出錯,為什麼媽媽把姊姊生得那麼漂亮聰明,卻把我生得又笨又醜?」

  不,她不認為幼琳又笨又醜,但……如果又笨又醜就能博得父母的歡心,她哪需要聰明和美麗?

  「所以我問媽媽,有什麼東西是我會但姊姊不會的,媽媽想了半天,決定教我彈鋼琴……」

  對,那件事她印象深刻。

  她記得幼琳靠在母親的懷裡,每彈出兩個音,母親就不斷拍手,說她是全天下最聰明、最有天份的小孩。

  她癡心妄想要得到相同的讚美,於是跟班上同學做交換,她幫對方寫作業,對方則教她彈琴。

  她不是很喜歡音樂,但對練鋼琴極度認真,走到哪裡都戴著耳機,每天重複聽著練習曲,每天下課後,留在學校的大禮堂練琴,直到工友來鎖門,才收拾書包離開。

  後來有一回,客人來家裡,母親要幼琳表演給叔叔阿姨們看,她彈了首小蜜蜂後,客人笑著誇幼琳聰明,後來轉頭問:「姊姊會不會彈啊?」

  她點頭走到了鋼琴前面,彈了首給艾麗斯,她的表現驚艷四座,客人們掌聲如雷,用力誇讚,有其母必有其女。

  那時她不懂母親為何會因此臉色慘白,後來懂了,才明白自己有多麼愚蠢。

  那天晚上,幼琳大哭,而母親賞她一個大巴掌,和滿身衣架烙下的青紫傷痕,並且恐嚇她,要她永遠不準摸鋼琴,那天之後,她不再碰鋼琴了。

  她曾經問過自己千百次,為什麼母親對她這麼不公平,她到底做錯什麼事,讓母親這般討厭自己?

  那個答案,她國二那年終於明白。

  「我不是故意害姊姊的,我只是很傷心,自己學得這麼認真,彈出來的東西竟然比姊姊爛一百倍,我真的好生氣,氣自己的腦袋這麼笨,可我真的沒想到,媽媽會痛打姊姊……」

  幼琳的淚水沒有催出她的心疼,但勾起了她的回憶。

  小時候不懂,為什麼母親那麼恨自己?以為就像奶奶解釋的,因為母親希望能生出兒子,沒想到卻生了個女兒,太失望了才有這種表現。

  後來母親生下幼琳,她很高興,高興從此多了個妹妹和自己一起承擔母親的怨氣。

  沒想到同為女兒的幼琳,成了母親的掌上明珠,而她仍是灰姑娘。

  小時候幼琳愛哭、愛告狀,她被打被罵的次數多到數不清。她開始上學後,以為優秀的成績會讓母親高興,誰知道她得到的依然是母親的漠視、憎恨,她花了十幾年的時間想獲得母愛,後來才明白,自己不過是白費力氣。

  「有一次我要姊姊陪我玩,你不肯,我氣壞了,腳沒踩穩,從樓梯上摔下來,我哭著說:『都是姊姊害的。』那句話的意思是說姊姊不陪我玩,害我太生氣才摔下來,不是說姊姊推我,可媽媽誤會了,拿雞毛撣子打姊姊,對不起……」

  那次她被打得皮開肉綻、遍體鱗傷,整整兩個星期,穿著冬季制服到學校,惹來異樣眼光,而有愛惡作劇的男生故意扯開她的衣袖,卻在看見她被抽得青紫的雙臂時,嚇得說不出話來……

  這樣的誤會在媽媽、幼琳和她之間,不曉得發生過多少回。

  她一一承受了,尤其在國二之後。

  國二那個寒假過後,她不再追著母親的背影、期待她的母愛,她再也不做無謂幻想,想像有一天,灰姑娘和繼母盡釋前嫌。

  她知道母親永遠不會停止恨她的原因,她有歉疚所以她忍,但到最後……卻多了憎恨。

  然後她變成機器人,一個會吃會喝會讀書,卻沒有感情的機器人,直到沐樹來到她面前。

  「姊姊,我什麼都比不上你,我只剩下一張笑臉,笑得爺爺奶奶心花怒放,笑得同學朋友願意和我結為死黨,我常告訴自己,只要夠善良、夠可愛,就會有許多人喜歡我。

  「可是我的自信每次在你面前,就蕩然無存。你那麼棒,考上一流的醫學院,我卻連公立高中都上不了,爸爸的朋友都說你是龔家的驕傲,而我呢?我絕對是爸爸的恥辱了,是啊,名醫師怎麼會生出腦殘女兒吶。

  「我心底明白,天底下只有媽媽覺得我比你好,可我貪心,覺得只有媽媽愛我不夠,所以我才會整你,所以我才會……搶走沐樹哥哥,我以為搶走他就可以在你面前揚眉吐氣,對不起……」

  幼琳的確是揚眉吐氣了沒錯。

  那年她還在念醫學院,醫學院的功課何等沈重,但她咬緊牙關的念,不光念、還想念出優異成績,所以她經常廢寢忘食,把胃折騰出潰瘍毛病,可她不在乎,既然得不到母親的重視,她至少要在父親及父親同事面前爭頭臉。

  她是機器人,她從不排斥這個稱謂,甚至覺得很好。

  直到沐樹闖入她的生活、幹涉起她的快樂和健康。

  那時,她真的認為,也許當個正常女人很不錯,直到某一天,她發現沐樹和幼琳在院子裡接吻。

  那天,她清楚聽見心碎的聲音。

  那天,她告訴自己,當機器人比較安全。

  那天,她做出決定,決定一輩子單身……

  但命運並沒有簡單放過她,當時的幼琳才十五歲,母親知道兩人在交往後,非常不滿,但母親沒有責怪幼琳,反而憤怒指責是她將沐樹引回家裡,生氣她的「淫蕩」教壞妹妹。

  那回的挨打,她沒有用手擋住母親的棍棒,因為那時的她已經做出決定,要追隨父親、成為心臟外科的名醫,所以雙手對她而言,無比重要,也因此,那次挨打後,她躺在床上,三天下不了床。

  「我很後悔自己的行為,很抱歉害你被媽媽打罵,可我不是故意的,我有罪惡感,我想對姊姊說抱歉,可是姊姊……好冷漠,每回見著姊姊,『對不起』就卡在喉嚨裡,出不了口。」

  龔亦昕保持沈默。

  她不需要抱歉,不管她是有心或無意害自己挨打,她也已經長到這麼大,快樂也好、哀傷也罷,對今天的龔亦昕,已然無差。

  「你好好休息吧。」她不想再聽,截斷幼琳的話,仍然是公式化的口吻,就像醫師對待病人。

  「姊姊,你不肯原諒我嗎?就算我快死了,也不原諒?」龔幼琳一把抓住了她的手,不讓她走。

  吸氣。她對幼琳的情緒化有些不耐。「你不會死,爸爸媽媽會盡一切的力量救你。」畢竟,她是他們心目中的小公主。

  她沒注意到,自己的口氣裡有一絲厭惡。

  「姊姊,對不起、對不起……都是我的錯……」

  龔幼琳突然扯起棉被大哭。

  若母親這時候進來,她肯定又要挨個幾下才能了事。這種「誤解」至今一再發生,她不懂,如果幼琳真的覺得對不起她,為什麼要讓這種事重複上演?

  她不想惡意的認定她在作戲,可很多時候,她無法阻止自己這樣想。

  「原來醫師的工作之一,是讓病人痛哭失聲。」

  姜穗勍從走廊經過,因為病房的門沒關緊,而聽見了龔幼琳的哭聲,他急忙進房,看到的便是這個場景——一個沒心沒肺的女人,對著淚流滿面的病人,無動於衷。

  她是個缺乏同理心的女人,他認定。

  她擡眉,淡淡望他一眼,不帶情緒。

  龔幼琳發現來人是姜穗勍,連忙吸了吸鼻子說:「沒事,不是姊姊的錯,是我太激動,姊姊是來安慰我的。」

  安慰?他望一眼像冰柱子杵在那的女人。她哪像在安慰人。

  不過她是幼琳的姊姊?這可真奇怪了,她們倆無一處相似,這樣的人竟是一對姊妹?

  在姜穗勍審視龔亦昕的同時,她也在觀察兩人,見到龔幼琳的臉在他出現後紅了,害羞的表情讓人嗅到一絲曖昧。果然是公主,走到哪裡都能吸引男人的目光。

  冷冷一笑。他在,公主的淚水就可以收拾了吧?

  不想解釋,她轉身離開病房,沒想到姜穗勍追了出來,奔到她面前,阻止她前行。

  「有事嗎?」她上下打量他一眼。

  「你是心臟外科的?」

  短短的時間內,就將她的身份探聽清楚了?她看他一眼,輕點了下頭。

  「穗青的病與心臟無關,以後請你不要去打擾她,否則……」

  否則?天底下可以威脅到她的人只有「母親」,他……沒有那本事。

  「這是穗青的意思嗎?」

  「是我的意思。」

  「那麼很抱歉,我打擾的人是她不是你,除非是她親口告訴我,否則,恕難從命。但如果你要求我不去打擾龔幼琳的話……如君所願。」

  她轉身走開,每個步伐都踏得又實又穩,誰都動搖不了她似的。

  凝睇著她的背影,姜穗勍深思。這是個怎樣的女人?冷得像千年寒冰,無法融化,遺世獨立,彷彿這個世界都與她無關似的,偏偏她的行業又是與人最有關係的一種。

  眉頭微揚,第一次,他對女人產生興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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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1-5-21 13:40:24

第2章(1)  

  今天對龔亦昕而言,不順利。

  在值班之後,她看門診、巡病房、開刀、進手術室,但那個刀……打開的胸膛被縫了回去。

  離開手術室時,她看了一眼病患,相當年輕,才十六歲,本該擁有一個美好而健康的身體。

  儘管在手術之前,病患的母親已經瞭解手術所有風險,明白手術的成功機率不高於百分之二十,卻還是決定冒險,原因無他——除了死和冒險兩條路之外,已別無選擇。

  扯掉手套,龔亦昕走出隔離室,她痛恨做這種告知。

  自動門打開,跨過那扇門,目光與病患家屬接觸,對方眼底充滿子希冀,她能夠說出期盼中的答案,可惜她無法提供。

  她走近,垂下頭,淡淡的說:「我很抱歉。」

  瞬間,家屬哀傷痛哭。

  她是心臟外科的醫師,面對的重症病患有百分之八十,死亡天天與她擦身而過,照理說,早該習慣見到這種場面才對,但……她始終無法習慣。

  「她死了嗎?天……她死了……」

  病人的母親痛哭失聲,一個四十幾歲的女人,顧不得處在大庭廣眾下,就這樣號啕大哭,若非心碎至極,沒有人會做這樣的事情。

  「丫丫不能死,沒有她,我什麼都沒有了……我的丈夫受不了一個天生心臟殘缺的女兒,很早就離開我們,我只剩下她、只剩下她……」她雙手蒙著臉,淚水從指縫間滑出。「大家都說丫丫依賴我,可他們不知道,丫丫是我的生存目標,這些年,我們依靠著彼此,沒有她,我要怎麼活……怎麼活……」

  她哭號著、嘶喊著,像要把滿心的絕望通通哭出來。

  靜靜聽著她的悲慟無奈,龔亦昕眉目間多了憂愁,她理解。

  記孩子生下來那刻,迎接他們的不是希望而是即將的死亡,試問,有幾個父母親能夠承受?

  她的丈夫選擇逃避,是入之常情,而她選擇承受,是因為信仰和無比的勇氣,事實上,她已經做得夠好了。

  有這樣的病還能活到十六歲,在所有病例中已算得上高齡。

  機器人有了一絲感情,她伸手,拍拍哀聲哭泣的母親,淡聲道:「你不要哭,丫丫還沒有死,她並不是全無機會……」

  第一次,她沒有用沈默面對絕望的家屬。

  她的話讓病患的母親壓下強大的悲傷,瞠大雙眼,用力望她,下一刻,欣喜若狂地擁抱她。

  「如果有一顆健康的心臟,她會好的。」龔亦昕接著說。

  她的話讓身為母親的女人,再次從天堂墜入地獄。

  如果等得到心臟,就不會選擇在今天冒險了……每天都有心臟病患因為等不到這樣的機運死在病床上,丫丫她會這樣嗎?她多想對醫師說——刨開我的胸口,拿我的心臟,接在丫丫胸口吧!

  但……她還能要求什麼?至少丫丫沒死,至少女兒還能張開雙眼,喊她一聲媽媽……

  垂下眉,鬆開揪住龔亦昕袖口的手,女人深吸口氣,點頭、再點頭,像在對她說話,也像在對自己說。

  「幸好她離開手術台;幸好我有機會跟她說再見;幸好,我還可以買草莓蛋糕慶生,可以幫她買下那件粉紅色小洋裝,醫師你不知道那件洋裝有多貴,可她好喜歡,所以我打算買給她,等她穿上,我要幫她拍很多照片……」

  說得越多,她才恍然發現,自己和女兒之間原來還有這麼多事情尚未完成。

  龔亦昕不是主動的女人,但這回,她主動了。

  她緊握住家屬的手,認真的說︰「不管你們之間還有多長的緣份,請好好的利用每一分鐘讓你女兒明白,你有多麼愛她,讓她明白來這世上走一遭,她並沒有白過,因為……她有個深愛自己的母親。」

  「謝謝你,謝謝龔醫師。」她退後兩步,對龔亦昕深深一鞠躬。「謝謝你沒讓她死在手術台上,謝謝你讓我還有機會對她說,我愛她。」

  然後她又一個九十度鞠躬,才拭去淚水、轉身,快步往化妝室走。

  看蓍那位母親的背影,她身上彷彿遺留著被擁抱的餘溫。

  丫丫是幸運的,從來沒有被放棄過,不像她,拚了命也無法挽救那被放棄的命運。

  看了眼手錶。該下班了,今天追著她跑的惡魔已經累得棄械投降,而明天……她別開臉。明天的事,明天再想。

  走出醫院大門,她才發覺自己有多餓,上一餐是禦飯團還是麵包三明治?枉費她腦袋這麼好,現在卻怎麼也想不起來。

  手機鈴聲響起,她一看來電顯示,是奶奶。「奶奶,我是亦昕。」

  「亦昕,奶奶想問你,幼琳的報告出來了沒?有沒有判讀出她生什麼病?」

  「還沒有。」她照實說。

  雖然沒有,但只要具備幾分醫學常識,都猜得出她得的是什麼病。

  「可是……你多少知道些什麼,對不對?」

  「奶奶,我是心臟外科的,對血液科……並不太清楚,不過奶奶你別太擔心,現在醫學發達,而且爸爸可以拿到的資源那麼多,幼琳不會有問題的。」

  「我也這麼想,只是你媽媽剛來這裡大哭一場,哭得我心煩意亂,失去鎮定。孩子,這幾天要辛苦你了,你媽媽情緒不穩定,容易失控,如果能夠避著點……」

  奶奶未說完的話,她何嘗不明白。

  這幾天,她幾乎都窩在醫師休息室,不願意回家,躲的是什麼,父母都心知肚明。

  「沒事的,奶奶。」

  「你這孩子,什麼苦都往肚子裡吞,如果不嫌奶奶太老太笨,有什麼委屈,你可以跟奶奶說,奶奶雖然不能為你討回公道,但聽你吐吐苦水、陪你發發牢蚤,還是可以的。」奶奶語氣裡有著心疼。

  「奶奶,我真的沒事。」

  「好吧,好好照顧自己,上次你回來時,看起來太瘦了。」

  「我知道。」

  「對了,你上次給奶奶的巧克力好好吃,可你叔叔卻把它搶走、不準我吃,後來我強烈抗議,他才每天給我吃一顆。」

  「下次回老家的時候,我再幫奶奶帶幾盒。」

  「好啊,你還要告訴你叔叔,死於糖尿病的人比死於飢餓的人少,叫他不要再阻止奶奶了。」

  她抿抿唇答,「我會告訴叔叔。」

  她和奶奶又聊了一下子後才互道再見,掛掉電話。

  龔亦昕平直的嘴唇微微彎了起。那是奶奶,她十歲以前,唯一的親人。

  她沒說錯,是「唯一」。

  十歲以前,父親鎮日忙於工作,母親忙著恨她,奶奶偶爾的出現像一陣春風,吹上她的心田。雖然她被環境漸漸訓練成機器人,但她從沒忘記在堅硬的心腸裡,為奶奶留下一方柔軟。

  該找個時間回老家看奶奶了。

  「亦昕。」

  柱子後面突然傳來熟悉的聲音,令她皺眉,迅速繃緊面部所有肌肉。

  龔亦昕看著眼前的女人,女人已四十幾歲,身材卻依舊窈窕纖細。五官尚未出現衰老的痕跡,只是過濃的粉妝讓她失去氣質,而腳下那雙俗艷的高跟鞋和所背的閃著珠光的廉價包包,更讓人看了忍不住蹙眉。

  這女人是她的親生母親、父親的外遇對象,是母親痛恨她的最大原因。

  她叫做李倩羽,聽說年輕時是個頗有才氣的歌手,會彈琴唱歌、作曲,出過許多張專輯,演藝圈裡追她的人不計其數,可是她偏偏愛上了龔席睿、愛上別人的丈夫。

  她說她不在意名份,但誰能容得下丈夫有另一個女人。

  那年她和男人的妻子一樣懷孕,臨盆之際,她面臨人生最危險的關卡時,醫院打了電話給胎兒的父親。

  妻子不允許丈夫出門,大哭大鬧大吵,但手術台上躺著的是兩條人命,男人還是離開家門了。

  而後,她產下一名女嬰,而懷孕七個月的妻子卻在過度憤怒中流產了,那是一個成形的男嬰。

  這件事促使男人正視外遇問題,最後,夫妻各讓一步,達成協議,正妻領養她的孩子,而她則拿走五百萬,允諾再也不出現在男人的生活之中。

  事情至此,似乎宣告落幕。

  但流產讓妻子身體大傷,一直嘗試懷孕卻始終不成,然而李倩羽已離開,妻子所有的恨只能落在不懂事的女嬰身上,認定這女嬰是殺人兇手,認定她的出生害死了她的兒子。

  二十六年,妻子的恨,沒有一日停止過。

  小時候的她不明白,她百般討好母親,為什麼換來的一直是仇視與憤怒?直到她國二那年寒假,聽見男人與妻子大吵一架,他們挖出這件陳年往事,她才明白了前因後果。

  沒人曉得她已經知道自己的身世,也沒人理解她複雜而矛盾的心情,她既覺得母親可憐,卻又恨她多年來加諸在自己身上的暴力。

  她承認,自己報考醫學院帶著些許報復意味,而選擇心臟科、選擇和父親走同樣的路,選擇在家庭以外的範圍,與父親並肩站在一起,更是為了讓母親難受。

  她努力在醫學界嶄露頭角,教人無從忽略她的存在。

  她讓自己夠優秀,優秀到與父親並駕其驅,能夠一起出席大小的醫學會議、論壇;優秀得讓人在和父親寒暄的同時,直覺想到他的女兒是龔亦昕而非龔幼琳;優秀到媒體記者訪問她時,會用上「虎父無犬女」這樣的字句。

  她明知道這會惹得母親更加生氣,但她不在意——她是故意的。

  在母親嫉妒的巴掌落在自己臉頰時,她感受到的不再是憤怒,而是快意,快意於看見母親猙獰的臉龐,快意於見她無法在外人面前宣洩的怒氣。

  他們是模範家庭,院長父親、教授母親,一個醫師女兒再加上一個小公主,人人都羨慕的完美家庭呵,誰曉得揭去那層假皮,下面藏的竟是齷齪的真相?

  「亦昕,你看起來很累。」李倩羽迎向她,驕傲地看著自己的孩子,她遺傳了自己的美貌和曼妙身材。

  龔亦昕吸氣,臉上帶著寒冽,明白她為什麼出現。這原因七年來沒改變過——她沒錢了。

  對,沒錢。她生了個女兒,和無數男人交往,當那些男人不肯再供她花用時,女兒成了躲不掉的金主。

  她曾經對媒體說:「我無法失去愛情。」

  於是李倩羽和許多男人傳緋聞,每次母親在電視上看見她的消息,就會忍不住罵她賤,並且加上一句,「如果她生女兒,她女兒肯定和她一樣下賤。」

  母親以為她不懂,事實上她從國二那年就明白,母親上揚的嘴角所掛的那抹輕蔑為的是什麼。

  「你又沒錢?」龔亦昕冷淡的問。

  「我這陣子手頭有點緊,你可不可以多給我一點錢?」李倩羽厚著臉皮問。

  她也不願意這樣,但她是個失敗的女人,四十幾歲了,還無法好好經營自己的生活,有人說她弱智,她從不反駁。

  「你已經拿了不少。」

  「對不起,我知道自己沒有這個權利,只是……迫不得已。亦昕,你已經是醫師了,還是很有名的醫師,那次我看見你和席睿一起上電視接受訪問……」

  「不管我有沒有名氣,都與你無關,你憑什麼認為我有義務給你錢?」

  望著李倩羽,卻想起那名不肯放棄重病女兒的母親,一股不平油然而生。

  她有兩個母親、兩個同時放棄她的母親,她沒有感受過母愛,從「母親」這個角色的身上,得到的只有羞辱和哀傷。

  「你……是我的女兒。」話說出口,李倩羽羞紅了臉,心擰著。

  「你從不看新聞嗎?法令已經更改,對於沒有撫養過子女的父母親,子女有權不盡撫養之義務。」

  龔亦昕冷酷的話語,說得李倩羽臉色一陣青、一陣白。她明白的,她明白亦昕對她有多不諒解,可若非萬不得已,她怎會厚顏無恥的出現?

  「我不願意逼你,可你外婆……她真的快不行了,我要送她去醫院,求求你,不然、不然……我只能把當年的事掀出來,你父親是名人……」咬緊唇,她真的沒招可用了。

  「你這是在威脅我?」龔亦昕失笑。「搞外遇的人不是我,如果你非要找個人威脅,我可以給你我父親或母親的電話。」

  而且外婆這個借口,她早就聽膩了。

  「亦昕,你以前……」

  對,以前的她不是這樣,以前的她會害怕、會擔心,會恐懼事實被揭穿、公諸於世後,母親會對她更殘忍。

  但她現在二十六歲,不再是當年無法獨立的小女生,歲月把她磨成了機器,對於恐懼,她已經失去感覺。

  「求求你,我真的需要錢。」李倩羽哭了,合著雙掌,哀求地望著她。

  看著眼前的女人她終於明白,為什麼每每她哀求時,只會換來母親的鄙夷與不屑,因為求饒使人失去自尊。

  「我不是社會局,你有需要的話,可以去找市政府。」她決絕的道。

  「我已經被逼到無路可走了,求求你亦昕,你給我錢,就算只有一點點也沒關係……」想起垂危的母親,她拋開尊嚴,動手搶奪女兒的皮包。

  龔亦昕眉頭緊蹙,看著卑微的她。她真的是當年紅極一時的李倩羽?

  姜穗勍很忙,公司和醫院兩頭跑,不過這些難不倒他,因為……他是天才。

  這種話既自負又驕傲,但事實證明,他這個天才邏輯能力的確比旁人好、分析能力比人家強,往往一眼就能看出問題所在,並在最短的時間內找到解決辦法,因此他處理公事的時間,只要別人的三分之一。

  所以他有時間到醫院陪穗青,有時間和遠在英國的父母親視訊,還有時間當英雄,去陪陪隔壁房的小天使,讓她洗滌自己做生意做到很骯髒的心靈。

  幼琳很可愛,她說要當個貨真價實、名副其實的小天使,於是把從小到大做過的壞事通通向他招認,一面講、一面哭著說︰「我很努力想要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可是姊姊不原諒我,穗勍哥哥,我不知道怎麼辦才好。」

  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他失笑,她做過的那些哪算得上壞事,真是沒見過世面的小丫頭。

  不過,看她哭成那樣,他認為自己應該挺身而出,再當一回英雄,找那位冷得像冰柱的姊姊,好好談一談。

  畢竟「我原諒你」,沒有那麼難以說出口,何況姊妹之間的爭吵,有什麼大不了?小時候他還不叫穗青「姊姊」,直接喊她智障娃娃呢,可他們現在的感情還不是這麼好。

  但沒想到那根冰柱比他這個大公司老闆更忙,讓他從下午開始,便追著她跑。

  第一次找她,護士說她去巡視病房,他想,等她巡完再討論,就先回病房找穗青;下一回,又說她進會議室。沒問題,他明白開會的重要性,的確不該被打擾,問明會議結束的時間後,他先離開醫院辦點事情。

  但等預定的時間到,他等在會議室的門口,卻發現出來的醫師群裡沒有一根冰柱,才曉得她又進了手術室。

  然後,只晚了幾分鐘,她就下班了,聽說明天一早還有個刀要開。

  她是當醫師還是當神?一個女人有這麼多的精力做這麼多事?

  不過再不滿還願得算了,反正今天攔截不到,明天再來,不達目的絕不罷手,這是他的習慣。

  但他沒想到會在醫院門口碰上冰柱,更沒想到會看見一個女人在搶她的皮包,而那根冰柱不知道是累垮了還是嚇傻了,竟然沒有半點反抗,乖乖讓對方搶。

  他連忙大步奔向前,對著強盜喊,「你做什麼?!把東西放下,我已經打電話叫警察了!」

  李倩羽望了姜穗勍一眼,抓著女兒的包包,轉身就跑。

  他跑來,龔亦昕卻直覺抓住他的手臂,不讓他追上前。

  「你做什麼?你的皮包被搶走了!」他指著遠去的背影。

  「多事。」她冷冷丟下兩個字。

  如果他不在,那女人拿完錢就會走,現在好了,她們非得再見上一面,讓她把皮包和裡面的證件送回來。

  可自己為什麼不讓他把東西搶回來?是不想讓李倩羽被當成強盜對待?

第2章(2)  

  她說他……多事?!

  有沒有搞錯,他在幫她欸。他有些憤慨,直覺想要回嘴,但猛地想起自己身負任務,他強壓下怒氣問︰「你要不要報警?」

  「不必。」她攏攏散落的頭髮,疲憊已經爬上她的肩膀。

  「你們認識?」

  她沒回答。但他從她的表情找到答案。好吧,既然是熟人,他無話可說。

  龔亦昕再看他一眼後,離開醫院門口。

  下一秒,她的手臂被人抓住,她擡眼,對上姜穗勍的眉目。他是個乾淨得有些雅痞氣質的男人,五官很好看,但最讓人深刻的是那雙眉,一雙有個性、不說話就可以讓人看見自信的眉。

  她回頭,他鬆開手。

  「我有事想找你談談。」

  他憑什麼認為她還有力氣和他談?今天的她,已經過得夠慘,不想再讓陌生男人插上一腳。她冷冷看他。

  「我們有這麼熟嗎?」她淡問。

  他又想恐嚇她,要她別去找穗青?她想歎氣,他如果真的不想她們碰面,那他可用錯方法了,她是在暴力恐嚇下長大的,經驗豐富,他這點小恐嚇,她還不看在眼底。

  龔亦昕轉身往停車場走,但才走兩步她就停下腳步。突然想起證件、手機、車鑰匙、錢包、悠遊卡通通放在包包裡,天……她要怎麼回去?!

  走路嗎?至少要一個鐘頭,她已經累到有張床在眼前,可以馬上倒頭就睡了,哪有辦法……

  她不想對一個陌生男人低頭,但疲憊已從肩膀擴散飛奔到鼻頭,她真的沒精神在夜間健走。

  下定決心,她迎上他的視線,「我們談談吧,在你送我回家的路上。」

  她是個很特殊的女人!姜穗勍認為。

  他碰過許多類型的女人,精明的、能幹的、伶俐的、可愛的、笨的……但不管是哪類型,身上都帶著一種特質,那個特質叫做溫柔。

  也許某些精明能幹的女強人,不輕易在外人面前展現自己的溫柔,但總有她願意表現出那一面的人存在,或許是她們的丈夫、情人或小孩,或許是她們的雙親或姊妹兄弟。

  但這個龔亦昕……他想,她沒有。

  她對所有人都疏離而冷漠,沒有朋友、沒有同儕關係,就連對妹妹都冷淡得可以,但這麼冷的女人,卻矛盾地讓病人感到安心。

  這些評語,均聽自護理站的護士小姐們。

  而護士小姐們怎麼會突然評論龔亦昕?

  這得感激某個不知死活的男性醫師,他在今天送了一束花給龔醫師。

  她是美女,會被男人追求並不讓人感到意外,可送花的人是同一間醫院裡的醫師,這就有趣了。

  她的個性鮮明,不必說話,就能讓週遭的人清楚明白,知道她聰明睿智卻也冷漠非凡,她沒有朋友或死黨,她從不主動與工作之外的人事打交道。

  她像台精準的機器,不犯錯、不出包,卻也不容許身邊的人做錯,因此和她合作的人都倍感壓力,可在共事一段時間後,便會意外發現,自己在各方面都有所進步。

  這種女人,適合當上司也滿適合當對手,但當女朋友……如果是不瞭解她的外人來追求,他可以理解,但同醫院的同事……他想,對方或許想要挑戰高難度戀情吧。

  聽說男醫師送上花時,龔亦昕沒有生氣、快樂……或者其它多餘表情,只是冷冷地反問對方,「你不知道醫院的規定嗎?鮮花裡面有細菌,很容易侵害身體虛弱的病人,高醫師為什麼還帶花到醫院裡?」

  丟下話,她就拿起一堆病歷巡房去了,留下尷尬不已的高醫師。

  雖說有好心的護士說要幫高醫師把花收起來,等龔醫師下班,再把花交給她。

  不過,冰柱並沒有將鮮花帶回家……他不曉得自己在高興什麼,可想到這他就忍不住揚起嘴角。

  打開收音機,裡面傳來抒情的音樂聲,他想半天,終於找到適合當開場白的話題。

  「今天,我去病房看過幼琳……」

  話說了好一會,卻沒聽到一點響應,他疑惑的側過臉,竟然發現那個說好要和他談談的女人已經熟睡。

  失笑,他連她住在什麼地方都還沒問,她就睡著了,還睡得這麼安詳?

  但是不怪她,聽說她昨天值夜,將近四十個小時沒闔眼,他可不認為有多少人的體力這麼好。

  他將車開往郊區。很久沒回老家了,自從買下距離公司較近的公寓之後,他就很少回來。

  今天他要幫穗青帶一些東西去醫院,希望鐘點女傭將老家的清潔維持得很好,好到足以招待客人不失禮。

  抱她下車時,龔亦昕睡得不省人事,他將她送到穗青床上時,就見她一碰到枕頭就把臉埋進去,她真的累慘了。

  人人都羨慕醫師的社會地位高、收入好,卻沒想過,身為醫師,生活質量壞得可以。

  二十六歲的女人,沒有男朋友、沒有娛樂,沒有時間打扮自己,名牌衣、名牌包對她而言缺乏意義,而開刀的那雙手,更不能戴任何的戒指與寶石。

  開刀、巡房、開會、寫論文和報告,她的生活被一群病患追著跑……

  那時,她剛上車,還沒睡著。

  他問:「你這樣子整天忙得團團轉,都不能停下腳步,好好休息一下嗎?」

  龔亦昕回答的口氣很冷淡,但句子很熱情。「我可以等一下,但我的病人不能等。」

  「天底下的心臟科醫師不是只有你一個。」

  她撇了撇嘴,昂首說道:「但他們找的不是別人,是我。」

  幾句話,他聽出她的自負驕傲,也看出她是刻苦自勵的人物。他不明白,同樣的父母,怎會教育出回然不同的一對姊妹花?

  拉開棉被,姜穗勍替她脫下鞋子,將她全身蓋妥,看著她熟睡的模樣,輕道一聲晚安。

  姜穗勍起床後,龔亦昕已經不在房裡,床鋪整整齊齊的,很顯然,已經離開一段時間了。

  他用最快的速度打理好自己,然後帶著穗青交代的漫畫和小說,離開老家。

  他進公司,把該做的事盡快結束,用最快的方式將會議主題拉出來,分層交代著,每個指令都讓下屬一目瞭然,然後在中午之前來到醫院。

  他進醫院時,龔亦昕的門診尚未結束;他進病房陪穗青吃過午餐,而她正在巡房;心底有點悶,但他還是在醫院繞了兩圈,確定碰不到她,才到幼琳病房陪她。

  幼琳是個快樂天使,生病阻礙不了她的甜蜜笑臉,她嘴巴張張闔闔講不停,說的全是小時候的故事,說姊姊和她的相處情況,說她對優秀的姊姊有多麼羨慕又有多麼嫉妒。

  姜穗勍同意,龔亦昕這女人就是生來讓人嫉妒的。

  四點多,他想,她巡房再久,也該巡好了吧?於是他再找她一回。

  卻聽到四點開始到現在,她已經進入手術室好一會兒,而他不是輕易放棄的男人,所以他拿著計算機等在手術室外面。

  這一次的刀,從四點開到八點半,當她離開手術室,向病患報告手術結果時,他在她眼底看見疲憊。

  這個手術肯定相當成功,因為他看見病患家屬不斷向她躬身感謝,而她不笑的臉龐,浮起淺淺一笑。原來她不是不會笑,只是會挑對象。

  「我們可以談談嗎?」他走上前。

  擡眼,她注視著姜穗勍,看一眼椅子上的計算機。他在這裡等她多久了?

  「好,我去換衣服,等我一下。」

  她沒反對,這是她欠他的,說好一段免費便車換一席談話,但昨夜累翻了,沒等他把話題談開,她就睡得不省人事,也幸好他是君子,否則像她這樣隨便上別人的車,不知道有多少危險會發生。

  對了,她還欠他一句謝謝。

  沒有他,她還真不知道昨天晚上要怎麼過,聽說昨天晚上母親……她握了握拳頭,歎息。

  十五分鐘後,她換好便服,出現在他面前。「走吧。」

  他點頭,她跟在他身後。

  「我以為你是機器人。」

  沒頭沒腦的一句話,但她明白他指的是什麼。抿唇,龔亦昕直覺回答,「我是啊。」

  「吃過飯了嗎?」

  會問這個,是因為看見她留在護理站的半個禦飯團和未開封的鮮奶,那一餐是中餐,至於晚餐……

  他不會天真到認為四點到八點半在手術室度過的女人,有辦法偷溜出去吃飯。

  「前面的超商停一下,就可以了。」

  姜穗勍揚揚眉,拉起她的手說:「走吧,我也餓了,一起去吃飯。」

  她沒說話,但視線停在自己被牽的右手。「這位先生……」

  「我們不熟?沒錯,是不太熱,但吃過飯之後就會變熟,到時我們談事也可以談得比較順利。」說著,他接過她的皮包。

  動作結束後,他忍不住發笑。一向被評為理智冷酷的姜董事長,幾時像眼前這樣,笑咪咪的討好女人?

  龔亦昕看一眼他接過去的皮包。

  那女人早上把皮包送回來了,除了錢之外,所有的東西都在,看著她卑微羞愧的模樣,自己再冷血還是去提來五萬塊錢,只是給錢的時候開口說:「以後不要到醫院找我。」

  看著那唯唯諾諾的背影,讓她再次提醒自己,此生都別碰愛情。

  「好,我請你,謝謝你昨天收留我一晚。」說著,她把皮包搶回來,他們尚未熟到他幫她提皮包的程度。

  「好。」姜穗勍半點也不客氣。「我開車。」

  她無言以對,年竟一整天下來,她夠累了。

  他們一起往停車場方向走時,龔亦昕想,下次有機會的話,該問問穗青她這位兄弟的工作是什麼,怎麼會隨時隨地有空?

  但手機此刻很不識相地響起,她歎口氣,還是接起電話,「你好……我是。」

  她只說四個字,之後眉頭越皺越緊,以長長的歎息做了結束,她結束通話,抱歉地看向姜穗勍。

  「對不起,我們可不可以另外再約時間?」她的口氣急促,滿面抑鬱。

  他能夠說不嗎?冰柱融化,有了表情,若非有重大事件發生,她沒道理失去鎮定。

  「給我手機。」

  她想了想,把手機交到他手上,見他用她的手機撥電話給自己,再在兩支手機上分別按入幾個指令,於是第三次見面,他們有了彼此的聯絡方式。

  「給我電話,不然我只好去掛號看你的門診。」

  她是冰柱,但她笑了,因為他的話。

  「我會打給你,請你不要破壞其它病人的權益。」難得的她幽默了下。

  「你最好說到做到。」

  「我會的,謝謝你,下次見。」她頷首,退開。口吻還是客客氣氣的,但是她對他,已經沒有對待別人時那樣的疏離。


引言 使用道具
zerosmall
王子 | 2011-5-21 13:41:16

第3章(1)  

  站在病房外,聽見母親的哭叫聲,龔亦昕下意識地吞口水,連做幾次的深呼吸之後,才提起勇氣走進病房。

  林醫師看見她,鬆了口氣,飛快向她走來。

  「龔醫師,對不起,我聯絡不上院長,只好找你。」

  她微點頭詢問:「我母親……」

  「院長夫人已經知道二小姐的病情了,對不起,我不應該在這個時候告訴她的。」

  是啊,他選了個爛時機。

  不過她可以想像當時的狀況,林醫師只是好意在下班前繞過來看幼琳,沒想到會碰上母親,而她相信世界上沒有幾個人可以躲過母親的質問。

  「沒關係,我來處理。」她盡全力表現沈穩。

  「謝謝你,那這裡……」

  「交給我,如果可以的話,請繼續幫我聯絡院長。」

  她的口氣和表情都很鎮定,沒人知道,其實她的心很慌。面對情緒失控的母親她相當有經驗,只是這種經驗累積出來的,不是處理法則,而是恐懼。

  「我知道,我馬上去辦。」

  「麻煩你了。」

  她目送林醫師離開病房,房門關上那刻,她明白自己即將面對什麼。

  轉身,她看著母親和幼琳互相擁抱,痛哭流涕。

  她歎息,有些難過,沒有人能夠接受自己罹患血癌的事實,這樣的害怕哀慟要怎麼勸、怎麼安慰,她心裡一點底都沒有。

  小心翼翼走到病床邊,她試圖找出一句適切的話來說,卻腸枯思竭,怎麼都找不到。

  許多人說她像機器,她不認為這是批評自己缺乏人性,反而覺得是讚賞她從未出錯的表現,冷靜的態度對於心臟外科的醫師而言,是相當重要的,因為在手術台上,不容許一丁點兒的錯誤。

  可是沒人曉得,這種性格是在動輒得咎的環境下訓練出來的,當說一句話、做任何一件事,都會被挑剔、被指責時,久而久之,自然會小心謹慎、不允許自己出錯。

  她是這樣被訓練出來的,被她的「母親」。

  她在病床邊站很久,終於決定開口,她試著用醫師的口吻勸慰,不加入太多的情緒,畢竟這個房間裡,負面情緒已經多到滿溢。

  「這幾天,血液科的同事經常開會研究幼琳的病歷,共同討論治療程序,大家都在找一種最好的方式來幫助幼琳。」

  其實這種病不需要開會,血液科的同事多得是經驗,開會的原因,只因為病患的身份叫做「院長的女兒」。

  猛地,母親擡起頭,惡狠狠地瞪向她。

  她說錯話了!龔亦昕想。

  「這幾天?意思是你們早就知道了?既然知道了,為什麼沒有人跟我說,為什麼?!」汪嘉儀朝龔亦昕咆哮。

  下意識退開兩步,雖然理智上明白,退再遠都退不到安全範圍,她還是退卻,還是繃緊每根神經。

  「我們需要更精準的數據和數據來證明。再吞一次口水,她力求語氣鎮定。

  「數據、數據?幼琳對你而言只是一堆數字?你不認得躺在病床上的那個女孩是你的妹妹嗎?你竟然能夠說出這麼冷血無情的話,龔亦昕,你是不是人吶?!」

  汪嘉儀怒目上前,伴隨著指責而來的是一連串痛打。

  她早就有心理準備,在接到林醫師通知的同時,她就很清楚母親需要一個出氣桶,而她自動送上門,正好。

  即便如此,在被母親的包包砸中胸口時,她還是嚇了一大跳,沒想到才兩句對答,母親就出手。

  接下來的毆打,像狂風席捲,讓她無暇自救。

  母親捶她、打她、捏她、抓她、踢她,並且經驗豐富地不在她臉上留下痕跡。

  她的胸背肩頸、雙腿傳來一陣陣疼痛,卻沒忘記讓自己的雙手遠離戰區,明天還有一個刀要開,她必須對病人負責任。

  「你憑什麼站在這裡跟我講數據,憑什麼我的心肝寶貝要躺在病床上受苦?是你、絕對是你詛咒幼琳,你從小就是個壞胚子……

  「你不要以為我不知道,你在背後對你妹妹做了什麼事,你恨她搶走了方沐樹……哈,那種男人只有你看得上,幼琳根本就不要他、不要他!你這個壞胚子,你這個滿肚子算計的可怕傢夥……

  「為什麼死的人不是你,不是陰沈,心機重的龔亦昕,而是善良天真的幼琳?不公平!」

  汪嘉儀的理智盡失,一心一意想要發洩,她下手毫不留情,她有滿肚子的恨。

  都是她,二十六年前害死她的兒子,二十六年後換害她的女兒,龔亦昕是惡魔投胎,如附骨之蛆的魔鬼,日日夜夜折磨她,時時刻刻詛咒怨恨她。

  龔亦昕沒有激動的情緒,她冷靜地挨打、冷靜地聽母親的痛罵。從小到大,同樣的話她聽過無數回,母親怎麼會天真地認定,她從沒懷疑過自己的身世?

  就算再笨再蠢的孩子,只要經常遭受這些,也會忍不住哭著問:「你到底是不是我的母親?為什麼你可以對我這麼殘忍?」

  而她不笨也不蠢,她在五歲那年就開始懷疑。

  這個懷疑讓她時常貼著壁角偷聽大人的談話,但五歲、六歲或七八歲的孩子,在竊聽這件事上不夠熟練,經常被抓到,被抓到的下場通常是被關到漆黑的廁所,一個人獨自待上幾個小時,但她從不哭,只是咬緊牙關,靜靜等待廁所門打開。

  可當門打開,母親發覺她臉上沒有恐懼或淚痕,第一個反應是巴掌甩過來,咬牙切齒的說:「陰沈的孩子,你絕對是巫婆投胎的。」

  她陰沈嗎?她不知道,但長期被這樣灌輸,她漸漸相信自己是個陰沈的女子。

  「媽,夠了!你為什麼要這樣對待姊姊?難道你把姊姊打死了,我就不生病了嗎?」龔幼琳大叫一聲,用力扯掉點滴,快步站到兩人中間,用背護著她,怒吼母親。

  「我……我都是為了你……」汪嘉儀不敢置信地看著女兒。一向乖巧聽話的幼琳,怎麼會對她大吼?

  「對,都是為了我,為了我,打壓姊姊;為了我,欺負姊姊,我真不明白,都是你的女兒,你怎麼可以偏心偏得這麼過份……

  「媽,你從來不知道,我好驕傲有這個姊姊,我是多麼崇拜她,如果可以,我真想對同學炫耀說,瞧,那個全校第一名的龔亦昕就是我的姊姊;哈,我姊姊又拿到演講冠軍,你看你看,那個站在司令台上的漂亮司儀就是我的姊姊……

  「可是你這樣對待她,那些話我怎麼說得出口?她怎麼可能不因此討厭我?怎麼可能願意理我?多少回,我想對她示好,可她連看都不想看我,我甚至覺得姊姊在恨我。

  「媽,你為什麼要這麼偏心,為什麼不疼姊姊?我真的很討厭、很討厭這樣子的媽媽。」她哭嚷著。

  這些話,幼琳從沒講過,但她的感覺是對的,自己的確恨她,恨這個妹妹。

  「幼琳,媽媽那麼疼你,你怎麼可以這麼說……」汪嘉儀因女兒的話而感到受傷。

  「是啊,你好疼我、爸爸好寵我,我是你們的小公主,那姊姊呢?為什麼爸爸對媽媽的過份可以視而不見?為什麼媽媽對姊姊的欺負像是理所當然?她明明比我優秀、比我好。

  「你們的偏心,讓我失去可以像爸媽一樣寵我的姊姊,我以前好想要姊姊教我國語、數學;好想在成績爛到底的時候,讓姊姊抱在懷裡安慰……我從來不想把姊姊當競爭對手,可是你們這樣……你們這樣……」龔幼琳說不下去了,她搗著臉低頭痛哭。

  龔亦昕歎氣。看來,她得提早搬家了。

  抽出兩張衛生紙遞給幼琳,這是她從未表現過的溫柔。

  「姊姊。」龔幼琳低喚她一聲。

  「乖,你先躺回床上,不要激動。」

  她親切慈愛的口吻讓龔幼琳驚訝,乖乖照做。

  龔亦昕沒理會一旁啜泣不已的汪嘉儀,按了對講機,請護理站送來新的點滴,親自幫妹妹打針,和護士共同處理好一片混亂,接著她坐到床沿,不顧母親滿面怨慰,輕聲對妹妹說話。

  「你可愛、善良,在你眼裡,天底下的人都是美好的,你是天生的公主,你像天使,人人都樂於和你親近,所以爸媽寵你,是理所當然的事情,毋庸置疑。至於你質疑,為什麼爸爸對媽媽傷害我的狀況視而不見……」

  她諷刺地扯了扯嘴角,苦笑道:「因為我是爸爸的錯誤,是他對媽媽的虧欠,倘若我不存在,或許爸爸不會這麼辛苦,但我存在了,並且光明正大地活著,讓這對多年的夫妻既痛苦又矛盾。」

  「姊,這是什麼意思?我聽不懂。」

  龔亦昕轉頭瞥一眼汪嘉儀。母親滿臉的驚愕讓她感到一絲報復成功的快意,母親從沒想過這個答案早在若幹年前,她就已經心知肚明。

  她並沒有回答幼琳,卻開啟另一個話題。

  「你不要怪媽媽,我的優秀對媽媽而言是一種懲罰,除了透過打罵,她無法宣洩滿心怨恨。」

  這些年,她們這對母女互相虐待著,她故意用優秀贏得父親的注目與讚許,父親雖不敢在家裡光明正大的嘉勉自己,卻在外頭大方向人介紹她——龔亦昕,未來的心臟外科權威,她是我龔席睿最驕傲的女兒。

  這些話第一次傳到母親耳裡時,她回到家後,母親失控地怒摑她一巴掌,那紅痕在她隔天到醫院時,仍然未褪。

  她明白母親為何失控。

  她曾經簽下切結書,允諾到父親醫院工作絕不透露自己的身份,父親知道此事後,和母親爭執,那是第一次,父親為她挺身而出。

  她經常想,若是再拚命一點、再進步兩分,讓眾人看見她更多、更好的成績。她便報復了從小到大苛待自己的母親。

  看,出生卑賤的歌女竟生出這般優秀的女兒,而高高在上的音樂教授,也不過培養出一隻好看的花瓶……

  光是想像那些評語,她就好快樂。

  她曾想過,繼續下去,繼續待在那個家、待在滿是仇恨的環境裡,與母親彼此折磨,與之抗衡。

  她將慢慢學會不害怕母親,學會與她抗衡、學會還擊,終有一天,她會越來越強、母親越來越老,屆時,她將讓母親明白……苛待別人的女兒,是件十惡不赦的罪過。

  「姊,你把話說清楚,我聽不懂呀。」

  她伸手,為幼琳撥開額間的散發,輕聲歎息道:「那是個很長的故事,如果你願意,請爸爸媽媽慢慢告訴你。你的觀察是對的,我恨你,也恨爸爸、媽媽,我恨整個龔家……」

  她沒把話說完,而未完的話是——但你今天的維護,讓我決定學著放下仇恨,終止家人間的彼此折磨。

  「不過再多的恨也不容我否認,我是吃龔家的米長大的。」

  龔亦昕幫她把被子拉好,輕輕地為她擦去滿面淚痕。

  「至於你的病,如果你還是像以前那樣崇拜我,那就相信我,你的病發現得很早,可以治療好的,或許未來的路會很辛苦,也許你即將面臨的狀況並不如意,但請繼續發揮你的天使性格,不要恐懼、不要害怕,把事情往好的方面想,我相信你會衝破這個難關。」

  往後就停留在這個距離吧,不遠、不近、不迫人、也不過份陌生,朋友以上、親人以下,這樣的她們,可以相處融洽,不再有機會互相傷害。

  「姊姊……」

  龔幼琳叫住她,想同她深談,但龔亦昕身上像是浮出一層保護膜,待她客氣而疏遠。

  「今天晚上,好好睡一覺,明天林醫師會告訴你,你的病況,他肯定已經做好所有治療計劃,不要擔心,好好配合林醫師,治療過程會有些累,但為了生命,有些辛苦的事,是無法避免的。」

  「你姊姊說的對,不要害怕,有爸爸和姊姊在……」龔席睿進了房,接著她的話。

  他望向亦昕及妻子一眼,看亦昕淩亂的頭髮和狼狽的衣著,不難想像剛剛這種發生什麼事。

  他總以為亦昕已經長大,這種事不至於再發生,沒想到,妻子的恨仍持續發酵著,他以為不再發生的事,原來只是亦昕隱藏得好,讓他無從知曉。

  罪惡感攀升,只不過這次的罪惡感不是對妻子,而是對於女兒,他虧待了她。

  二十六年,他以為光陰會洗去仇恨,沒想到……心中湧起一點點的不耐煩,他別過頭,不想理會妻子臉上的淚痕。

  「亦昕,你今天忙了一整天,先回去休息。」龔席睿說。

  「是,爸、媽,我回去了。」

  她離開戰場,在走出病房之前,沒忘記先進浴室裡梳攏頭髮、拉好衣服,她是機器人,不宜在外人面前露出狼狽的一面。

  龔亦昕一離開,汪嘉儀哭著走近丈夫,圈住他的後腰,放聲大哭。「怎麼辦?幼琳生這個病……我以後要怎麼辦?」

  「你只想到自己要怎麼辦嗎?」

  冷淡的一句話,讓汪嘉儀聽了不禁全身發寒。他不是應該轉過身,柔聲安慰她嗎?他不是應該握住她的雙手輕聲安慰說:「不怕,我們要堅強起來,幼琳需要我們的支持。」可是……不對,他的態度不對,這些年是他欠她,他理所當然要對她體貼與退讓……

  龔席睿不看妻子,彎下身對女兒說︰「幼琳,爸爸會用盡所有的辦法,讓你恢復健康,不需要擔心,你唯一要做的是,吃飽、睡好,讓自己有足夠的體力應付接下來的挑戰,知不知道?」

  「爸爸,姊姊說……」

  提到龔亦昕,汪嘉儀連忙抓住丈夫的手,急迫道:「席睿,我早就說過,龔亦昕很陰險,她故意不還手、故意把自己弄得很可憐,你知道嗎?她根本什麼事情都曉得,她……」

  龔席睿轉過身,怒瞪妻子,「你非要在這個時候講那些沒用的事嗎?」

  「我?!」她被丈夫一吼,愣住。他怎麼會用這樣的態度對自己?難道他……又有了新外遇?恐慌逐漸攀升,她嚇倒自己。

  「如果你無心陪幼琳就回去吧,這裡有我。」他疲憊地柔柔額角。

  「我……」她看向丈夫、再看向女兒。這是她最愛的兩個人啊,他們怎麼可以對她這麼冷漠?「我當然要陪,幼琳是我的女兒。不過,我有話一定要現在對你講清楚。」

  龔席睿定眼看她,她也回望他,兩人用眼神對峙,半晌,他搖頭說:「走吧,到外面說。」

  他並沒有給妻子太多時間,但汪嘉儀很快地讓丈夫明白,龔亦昕很早就知道自己的身世。她以為這點可以證實,龔亦昕如她所料,是個陰險狡詐、城府深,心機重的孩子,她待在他們身邊根本不懷好意。

  龔席睿乍聽之下相當震驚,隔天立刻將女兒找來辦公室,他開口便問︰「你都知道了?」

  一個晚上,足夠她做好心理準備。她點頭回答,「是。」

  「什麼時候?」

  「國二那年的寒假,除夕夜,我在唸書,而你和媽媽吵得很凶,為了生下我的那個女人。」

  「為什麼從來都不提?」

  「我以為裝傻,讓媽媽多發洩幾年,她對我的恨自然會事過境遷,不過看來我的想法不對……爸,我想搬出去住,不想讓我和媽媽之間的衝突繼續擴大。」

  亦昕這番話讓他更加後悔,後悔從小到大沒有善待這個女兒。

  陽光自窗外照進,滿室的光亮讓人精神一振,龔亦昕喜歡這樣的病房,光明、潔淨、溫暖,她更喜歡病人臉上帶著笑,因為這間接表示,她開的刀非常成功。

  「龔醫師,我愛你。」男病人手拿一朵玫瑰,送到她面前。

  「手術後有沒有哪裡覺得不舒服?」

  她喜歡他的笑,卻沒有回以笑臉,她習慣冷著臉、面無表情地細看手中病歷,習慣對示愛的男人視若無睹。

  但她身邊的幾個實習醫師早已忍不住偷笑。

  「我愛你,從我見到你的第一眼起。」

  病人放下玫瑰,從床側拿出一束金莎巧克力,包裝精美的巧克力上頭還坐著一隻可愛到不行的小熊。

第3章(2)

  「讓我看看你的傷口。」

  龔亦昕話說完,就有實習醫師接過他的巧克力,替病人將衣服扣子解開。

  「我愛你,愛到每晚睡不著覺,愛到時時感到心悸。」男病患躺在病床上,不死心的告白。

  她揭開紗布,仔細審視傷口,傷口沒問題,她動手替病人換藥,貼好紗布後,第一次正視病人說出的話語,她問:「鍾先生,你的心悸是不是在心跳之外,會突然感覺胸口有強烈的撞擊?」

  「對,那是因為我愛你。」

  「請別擔心,那是因為心臟不正常的放電,我開藥給你,這幾天你好好休息,服過藥後,症狀應該會慢慢減輕。」她雞同鴨講。

  「龔醫師,我愛你。」他加強語氣,強烈表達愛她的心意。

  她的回應是轉身,對其中一個實習醫師道:「你注意一下鍾先生心悸的問題,看看服藥之後,情況有沒有改善。」

  「知道了,龔醫師。」實習醫師回答。

  「龔醫師,我真的真的很愛你。」

  向病患微點頭,從頭至尾,她把他的「愛」當成空氣。

  退出病房,卻意外在病房門口遇見似笑非笑的姜穗勍,他斜著身靠在門框邊,對她揚揚眉。

  被男人這樣子求愛,還能不為所動、處變不驚,他佩服她。

  「龔醫師失約了。」

  看見姜穗勍,她才想起和他的約定。這幾天忙壞了,她忙著搬家。

  「很抱歉,忘記給你電話。」

  「我想掛號,但掛號處說你的門診已經排滿,至少要等上一個月,所以……」他對著她,聳聳肩,表達自己出現在這裡的原因。

  龔亦昕看看手錶說:「等我十分鐘,陳醫師,麻煩你帶姜先生到醫師休息室等我。」

  「是。」實習醫師點頭,示意姜穗勍和他一起離開。

  姜穗勍一走,她就轉入另一間病房。

  這次她很守時,十分鐘內進入休息室。

  龔亦昕看一眼姜穗勍,她走近拉一張椅子,與他面對面坐下。

  「姜先生,你想和我談什麼?」她開門見山、單刀直入的問。

  「你可以要求我請你吃飯,我們一面吃一面談。」

  他知道,雖然已經兩點鐘,但她還沒有吃午餐,照她這種方式折騰下去,她在成為心臟科權威醫師之前,恐怕會先成為腸胃科的病號。

  她扯扯唇,扯出一個不算笑的笑。

  「我今天下午沒排手術,和你談完之後,我自然會去吃飯。姜先生,有話請直說吧,我還真的有點餓了。」

  這種女人他還是第一次碰到,想起她對示愛病人的態度,忍不住再度失笑,但他很快恢復正常,直接說:「我和幼琳是好朋友。」

  只是朋友?她不以為然地扯了扯唇角。

  母親炫耀過許多次了,就算不是對著她說,她也聽得明明白白。

  姜穗勍,大企業的第三代,接任董事長後不久便將事業版圖擴大,他是個有能力、有魄力,帥到讓人心動的青年才俊。

  被這樣的人追求,任誰都會感到幸運,比起他,方沐樹的存在簡直就是一場災難。

  但她不打算拆穿他,再問:「然後呢?」

  「前陣子,我和她深談。」

  露餡了吧,都能夠深談了,怎麼會只是朋友?她雙手橫胸,等待他的後文。

  「幼琳生病了,她病情不輕,但她擔心的不是自己的病,她擔心的是你不原諒她。」

  她在心底嗤笑一聲。連「家醜」都對他說了,看來兩人交情匪淺嘛。

  「你們之間發生過的事,她已經告訴過我,她曾經為此向你表達歉意,但是你的表現……不像個姊姊。」

  批判她?一個不明就裡的人,憑什麼這樣大聲說話?!

  「你認為我應該有怎樣的表現?」

  「那些事已經過去很久,而親人畢竟是親人,就算她年幼無知,曾經做過許多錯事,你就不能看在她生病的份上饒過她嗎?」

  饒過幼琳?她真是哭笑不得啊。誰能夠不放過公主,向來只有公主不放過奴婢吧?

  「我明白,也許你對於男朋友被搶這件事無法釋懷,可那個時候的幼琳也小十五歲,年紀小到無法考慮太多,她只是單純的想要和你競爭,並非真正愛上那個男人。」

  「然後呢?」他不提方沐樹還好,可是他提了,踩到她的弱點和底線。臉色丕變,她再不是那種置身事外的表情。

  他看了卻以為,那件事真的傷她很深,而龔亦昕則覺得,自己被剝下保護膜,赤裸裸的在他面前、毫無防備。

  「這件事,你無法原諒幼琳嗎?我認為,就算真的有錯,那個男人該承擔得更多,是他見異思遷,追了姊姊再追妹妹。」

  「所以呢?」冷笑在她腹間擴大。就算是這樣,那又如何?他憑什麼認為自己有能力化解她和幼琳之間所有的問題?

  「真要追究,錯的源頭在你。你看上一個缺乏定性的男人,今天他沒愛上幼琳也會愛上別的女人,你如果認真分析,會發現自己應該感激幼琳,沒有她的試探,等你真的陷進去,才發覺他的真面目的話,你只會受傷更深。」

  她怒極反笑。好啊,原來她該感激幼琳的介入,讓她看清方沐樹的真面目,原來她不該憤怒反倒該感激涕零?!……

  那麼全天下的小三是不是該被供奉在神廟裡,受香火被人膜拜?因為她們用身體來向其它女人證明,自己的男人不能愛。

  龔亦昕緩緩搖頭。竟可用語言顛倒是非黑白到這種程度,他真是大師級人物。

  「不管怎樣,那都是過去的事了,耿耿於懷對誰都沒有好處。」

  「你憑什麼認為那些都已經『過去』?」

  如果仇恨可以「過去」,那為什麼她已經長到二十六歲了,還要忍受母親的打罵?

  「假如那些事不能過去,原因只有一個,那就是——你不肯讓它『過去』。」他答得斬釘截鐵。

  一句話刺中靶心,深吸氣,她咬牙切齒。這個男人很有本事,很久了,很久沒有人可以惹到她,就算是母親的辱罵痛打也不能。

  可是他惹到了,徹底將她惹火。

  她怒視他,半句話不說,失控的將胸前的扣子一顆顆解開。

  她要做什麼?姜穗勍被她的舉動嚇到,直覺想往後退兩步,但她臉上的挑釁讓他咬住牙。她都不怕了,他堂堂一個男人怕什麼?

  挺直背,他維持著氣勢。

  他在短短的兩秒內就恢復鎮定?不簡單的男人。

  龔亦昕盯著他的眼睛,不移開,手指的動作沒有停下,在解開第三顆扣子後,當著他的面拉下衣服。

  當衣服下面的肌膚映入他的眼簾,他瞠目結舌說不出話。

  她的胸口有一大片黑青,紅的、紫的,深深淺淺的印痕,那是怎麼來的?

  姜穗勍不退反進,伸出手,一口氣將她的衣服往下扯,這一扯,讓她手臂上、肩膀、後背上的傷全露了出來。

  「是誰?!」他握住她的雙臂怒問。

  他不曉得自己為什麼這麼激動?他想去把傷她的人找出來,狠狠揍一頓。

  她冷冷地推開他的手,緩緩扣上鈕扣,似笑非笑的問:「你現在還認為事情已經過去了,我該『饒』過誰?」她已經先讓步,保持距離,憑什麼有錯的人不先認錯放過她,而要她先原諒?!

  「告訴我,是誰對你動手?」他再度扣住她的手腕,怒問。

  她不打算回答他的問題,只說:「我不明白你從哪裡來的自信,隨便聽了幾句話就妄自對別人做出評語。你真的認識我的家庭嗎?你真的以為幼琳每句話都是真心實意?清官都難斷家務事了,你憑什麼以為自己能介入別人的家庭?

  「姜先生,如果你連續追我幾天,就是要和我談論這件事,那麼對不起,我不認為你有那個資格和我談論!」

  旋身,她想也不想就握住門把,但比她更快的是他的手,他握在她的手背上,冷聲又問:「告訴我,是誰傷你的?」

  「姜先生的空閒時間如果太多,請你去關心你的小女朋友,不要打擾我,我很忙的。」

  甩開他的手,她打算扭開門把。

  他卻沒讓她成功,下一秒,他的掌心又落到她的手背上。

  「告訴我,是誰的傑作。」他命令,像他對員工下指令那樣。

  龔亦昕深吸氣。他真的、真的很有惹火她的本事。

  「與姜先生何幹?路見不平、拔刀相助嗎?不必了,姜先生想當英雄,去找個弱女子,至於我,不需要您多餘的同情心。」她冷笑。

  「我只是想幫你。」

  她皮笑肉不笑的問:「姜先生真的想幫我?」

  「對。」她身上的傷刺激了他。

  「那麼就替我沖高業績,到掛號處掛號吧。」

  推開他,龔亦昕用最快的速度離開休息室。

  她走得飛快,刻意忽略他掌心留在她手背上的溫度,刻意遺忘他的認真表情,刻意把這個多事的男人狠狠地拋諸腦後。

  咬緊下唇,她痛恨軟弱的自己、痛恨他的堅持讓她心底瞬間滲進的溫度,痛恨他令她誤以為有人可以支撐自己、可以依靠。

  用力搖頭,她逼自己將他的影像搖出腦袋外,忘記他!

  望著她飛快的腳步,姜穗勍有幾秒的怔忡。

  他在做什麼?她每句話都是對的,清官難斷家務事,他憑什麼聽幼琳幾句話,就自我膨脹,以為自己有權解決什麼?

  而且他當穗青的英雄理所當然,當幼琳的英雄是基於朋友情義,而她,一個不算熟悉的女人,他有什麼權利幫忙?

  只是……他心底萌生的感覺叫做什麼?痛嗎?為一個不熟悉的女人……

  沒道理,但他解釋不了那種沒道理的感覺。

  兩天後,他在電視上看見龔亦昕接受訪問,那個女人既驕傲又有自信。

  幾天後。

  他接穗青出院時,看見有傷員從救護車上被推下來,她不說話,直接跳到病床上,用兩隻手為病人止血,她的身上染滿鮮紅血液,臉上卻充滿堅毅……一種與死神拔河必勝的表情。

  一星期後,他到醫院看幼琳,在走廊上看見奔跑的她,她有病人發生狀況……

  不管什麼時候看見,她都認真自信地工作著,半點都看不出需要幫忙的無助。

  他想,或許她是對的,她不需要任何人多餘的同情……只是,他對她,是同情嗎?


引言 使用道具
zerosmall
王子 | 2011-5-21 13:42:11

第4章(1)  

  龔亦昕認為,她再不會和多事的姜穗勍有交集。即使他的臉孔不時鑽進她的腦袋裡,幹擾著她的專注力。

  他長得很好看,她承認;他身上散發著一股權威感,她不反對;他是一個有能力、有本事、有自信的大男人,她同意。

  這樣的男人很容易吸引街上每個女子,包括對愛情存有天真幻想的幼琳,如果不是她生病,有這樣一個追求者出現,母親恐怕迫不及待要兩人走過紅毯吧。

  幼琳的病情宣告之後,母親向學校請長假,留在病房裡照顧愛女,為了不引起更多的爭執,她不再踏入幼琳的病房。

  這件事,如果讓那個男人知道,又要罵她冷血了吧?

  無所謂,母親從小給她的教育中,最成功的一個部份便是漠視別人的眼光。

  於是,她仍然很忙,忙著工作、忙著寫論文、忙著朝「心臟科權威」的目標邁進。

  穗青已經出院,他以為自己再不會碰見那只驕傲孔雀,沒想到,偶爾到醫院探視幼琳時,雙腳總會不自覺帶著自己,走往有她的方向。

  對他面言,龔亦昕是個奇怪的存在。

  她美麗、聰明、能幹,但每每出現在他腦海裡的,不是她的聰明美麗或能幹,而是她那雙不示弱的眼睛。

  對,不示弱。

  在她褪下衣服展示傷口時,眼底沒有脆弱無助,即使滿身的傷包裹在高領衣衫中,她離開後依然能準確無誤地完成工作。她從來不喊救命的嗎?

  他比自己以為的更想她,想她的倔傲、想她噙在嘴角冷冷的笑,他甚至想著,這個女人懂不懂得開心是什麼?

  這些問號開啟了他的想像,於是他想她的次數,一天比一天多。

  幼琳告訴他,有關龔亦昕的故事,一個除了父母和本人,所有人都被蒙在鼓裡的身世,那是她剛剛才弄清楚的事情。

  她說︰「我真傻,直到現在才恍然大悟,原來媽媽對姊姊的態度是恨,我還以為那是恨鐵不成鋼,是期望過高。」

  幼琳是真的傻,龔亦昕早就被鍛煉成鋼,哪還需要鍛煉,又怎會是期望過高?

  幼琳說她現在,都不曉得該同情媽媽還是指責媽媽才好。

  他聽了心底清楚,無論是同情或指責,對龔亦昕來說都無所謂,她早已築起一道防衛牆,把自己擺在裡面,而那個方沐樹恐怕是打破圍牆的第一人,然而他的背叛,逼她把牆築得更厚實、更堅固。

  姜穗勍斜倚在病房門口,見到那名對她示愛的病患仍然不放棄地對她說著一句句的「我愛你」,她臉上依舊波瀾不興,靜靜地對實習醫師們講述他的病情,最後轉過頭對病人說:「鍾先生,你可以辦理出院了。」

  他猜測,她看著那病人,眼底卻沒有對方。

  微微一哂,他轉身離開,發覺自己對她有著無限同情,不過……如果龔亦昕知道他同情她,恐怕會拿把鋒利的手術刀,剖了他。

  龔亦昕將車子開進地下停車場,這裡是她新買的公寓,貴得讓人頭皮發麻,她算高薪族了,不過每個月得將大部份薪水拿去繳房貸,並且未來十年,都得過著被房貸追逐的悲慘生活。

  會選擇這裡,是因為離醫院近,病人有任何狀況發生,她可以在最短的時間內出現,但「近」是要付出代價的。

  很公平,想要有任何東西都必須付出代價:愛吃高熱量食物,就得以肥胖做代價;愛用名牌打扮自己,就得付出金錢為代價;愛上一個男人,傷心是終極代價……天底下,沒有不必付出就能得到的東西。

  停好車,手機正好響起,她看一眼,來電顯示是個陌生的門號,她不曉得誰是來電者。

  「喂,你好,我是龔亦昕。」

  「是我。」

  簡短兩個字,她居然就認出他。

  但她不願意讓對方知道,她的記憶裡,還有他或他的聲音。

  仰高下巴,她擡出驕傲,客氣而冷漠的回答,「不好意思,請問哪位?」

  「你不記得了?我是方沐樹。」對方的口氣,有一分失望,她的目的達到。

  「你好,有事嗎?」她慎重的說出每個字,每個字都小心地不讓他聽出,他還在她的記憶中。

  「我回來了,有時間的話,我們可不可以找個地方聚一聚。」他話中帶笑,強壓下語氣裡的落寞。

  無論他是天真還是真的覺得無所謂,都與她無關——她只是偽裝不在意,並不代表一切已雨過天青。

  「對不起,我得先查查行事歷。」

  「我知道你很忙,你現在是知名醫師。」

  她是,她用那種被他批評為——「生活過得像被什麼東西追」的態度,戰戰兢兢、一步一腳印的爬到今天的位置。

  她沒回答,他經過幾秒又問︰「聽說幼琳住院了。」

  「對。」

  原來打來找她,他真正想問的是他的小公主。真好笑哦,那年他放棄她,轉頭追求小公主、追逐他想要的浪漫愛情,卻沒想到小公主的愛情只是一場競爭,一場與姊姊的優劣競賽。

  她輸去自尊與愛情,小公主贏得榮耀,而他呢?白忙一場?就說了,世間所有事情,都是要付出代價的。

  龔亦昕微哂。現在想來,不知道是誰擺了誰一道。

  「她生什麼病?」

  「血癌。別擔心,發現得很早,我們會盡全力幫她。」

  電梯來了,她走進去,按下十三樓。

  「我明白。」

  「如果你想探病的話,她住在新生醫院7033號病房。」她說得漫不經心、不帶絲毫感情,彷彿她早已不在乎自己被放棄這件事。

  但她在乎的,她的驕傲尚未痊癒。

  「謝謝你告訴我這些,另外我還想通知你,從明天開始,我們就是同事。」|他加入新生醫院了?所以他根本就知道幼琳生病,他只是打電話來……試探?他想試探什麼呢?龔亦昕輕嗤一聲。

  不過讓她訝異的是,他沒放棄醫學院……也對,爸爸說過,方沐樹很有天份,為愛情放棄事業,確實不是聰明男人會做的事。

  「歡迎你加入,晚安。」她說完後冷淡地掛掉電話,心底卻難以平靜。

  背靠著電梯,她緩緩吸氣吐氣,雙手埋進掌間。

  「說到底,她還不是拴不住方沐樹,我還以為身為人醫院院長的女兒,會有加分呢。」

  「哪個男人想要台機器?一開始接近她,大概是因為新鮮吧?畢竟這種女人既特殊又稀少。」

  「男人要的都是溫柔可人、美麗善良的女生,誰要塊冰?怕熱的話,吹吹冷氣就行。」

  那些嘲弄,每一句,都牢牢地插在她的心上。

  他離開,帶走的不只是她的愛情,還有她的自尊與驕傲,她可以什麼都不要,唯獨這兩項不能丟,因為自尊、驕傲是她築起安全圍牆的基石。

  電梯在一樓大廳處打開,姜穗勍走進,看見她,詫異。

  「你……」

  龔亦昕迅速放下手掌,也因他的出現而驚愕。

  深吸一口氣,把才纔那通電話拋諸腦後,她痛恨自己的脆弱被他看到,討厭在自己遇見麻煩時,被他撞見。

  他又跟蹤她了?這回他要找她談什麼?

  要她遠離穗青,還是要問她為什麼這麼冷血,自己的妹妹住院,卻不肯上樓探病?他怎就學不會,別人的家務事,他無權插手?多事並非一種高尚品格。

  她決定先發制人。

  「對不起,我想我們沒有那麼熟,想談幼琳的事,請你去找我的父母,我可以提供的幫助,很抱歉,少之又少。請你停止跟蹤我、停止在我背後窺視,與其浪費時間,企圖從我身上為幼琳討回公道,不如把時間拿去陪伴她。」

  她怎會不知道,她在巡房的時候,他跟在她背後;她進入診間前,他坐在等候區,她只是假裝沒看見,假裝不在意,假裝……

  吞下口水……這樣不好,她失控了。

  姜穗勍不明白她為何激動,不還他覺得激動的她,多了人味。

  嘴角拉出漂亮弧線,他回答,「我並沒有想找你談什麼。」

  「沒嗎?那你幹麼調查我什麼時候動手術、什麼時候門診、什麼時候巡房?!」

  被她知道了?好吧,天底下沒有藏得住的秘密,不過,他也解釋不清楚自己那些愚蠢舉動的背後原因,而且,他很高興在這裡遇見她,很高興他們在同一部電梯裡,更高興……他們住在同一棟公寓,同一層樓。

  他指指閃亮的十三樓按鈕。「我住在這裡,很久了。」

  從父母親搬到英國後,他便決定住到離公司近一點的地方。

  「胡扯,你的家在天母。」

  「哦,你指的是上次睡覺的地方?那是我老家,那次因為有點事情必須回老家一趟。」

  所以……她誤解了?她皺眉咬唇,尷尬於自己的主觀認定。

  扭過頭,別過身,她幼稚地以為不看他,他就會變成空氣自動消失。

  「看來,你是新搬來的鄰居小姐。」姜穗勍可沒有打算成為空氣,他找話和她聊,心情在瞬間變得自得愜意,盈滿笑意、快樂飛揚。

  穗青出院回家後,遺忘記憶的她回到二十一歲,依然有點傻有點笨、單純的心靈除了八卦和漫畫小說,裝不下其它。

  穗青和每個警衛鄰居都很熟,探聽到新搬來的鄰居是位女醫師,探聽到對方買屋的價錢比市價低一成,她還探聽到女醫師是單身。

  如果不是龔亦昕太忙,鎮日不在家,說不定穗青早就上門拜訪,繼續那段被他阻止過的友誼。

  聽不到,她聽不到他的聲音——她對自己催眠。

  她現在很想挖個洞把自己埋進去。

  「你很幸運,屋主急著脫手,你買的價錢很低。」

  擡頭看著電梯上跳動的數字,她不明白,時間怎麼會過得這麼慢。

  「上次我阻止你找穗青,因為我擔心,你是某個人派來的,不過現在,你有空的話,歡迎到我家玩。」

  她沒應聲,眼睛持續盯著跳動的數字。

  「你吃飯了嗎?」

  不回答,她咬牙堅持。

  「應該還沒有,你手上還提著超商的袋子。對了,你真那麼喜歡吃禦飯欄?我認識他們的總經理,要不要介紹你們認識,有你這位名醫為他們代言產品,一定可以增加販賣量……」他越講越高興,好像他們是老交情。

  龔亦昕咬牙。終於,謝天謝地,電梯到了。

  噹的一聲,她迅速往家門方向快步走,沒想到他跟在她背後……僅兩步距離。

  要不要回頭吼他,要他做人別太過份?但她已經失控過一次,沒道理讓自己在短短的幾秒鐘內,失控第二次。

  可他的腳步聲踩在她心頭,一下、一下、一下……

  她再也忍不住,走至門前,寒著臉,怒氣沖沖的道:「我再說一次,不要跟著我!」

  丟下話,轉回身,她從皮包裡找出鑰匙,打開門。

  此時,肩膀上傳來手指輕敲感,她半轉頭,只見他眉開眼笑的對她說:「通知龔醫師一聲,我就住在你的正對面。」

  呃……她誤會他第二回……

  從來沒有這麼想死過,她怎麼會控制不了回頭的慾望?怎麼能控制不住罵人的想法?!她是自制力最好的龔醫師啊,怎會被他惹得一而再、再而三,連連失控……

  繃緊五官、閉緊嘴巴,她進屋,砰地用力關上門。

  姜穗勍看著被用力關上的門,不明白自己怎麼會這麼開心,他失笑,大大的笑聲穿過那扇門,傳入龔亦昕耳朵裡,讓她真的真的……好想殺了自己……

  他轉身,忘了自己有帶鑰匙而按下家裡的電鈴。

  姜穗青應門,當她看見他臉上的笑意,高興得好像要唱歌似的,連忙搗起雙耳說:「你千萬不要唱歌。」

  誰都曉得他們家穗勍是天才,學什麼都又好又快,獨獨唱歌這一項完全不行,他的歌喉不是用五音不全就可以形容的,那根本是一種……一種恐怖的殺人利器。

  如果醫師的手是用來救人的,那麼他的歌喉就是用來殺人的。可偏偏,每次只要他高興到極點,就想要放聲高歌。

  他拉下她的手說:「放心,我沒有要唱歌。」雖然他真的很想唱。

  姜穗青聽了笑著問:「你怎麼那麼高興?」

  「你猜。」他用力捏一把她的臉。

  現在,他二十八歲、而她回到二十一,他終於心想事成,讓她變成妹妹。哥哥可以任意摧殘欺淩妹妹嗎?答案是,可以。

  「你的小女朋友病情好轉了?」她拉開他的手,笑問。

  「誰告訴你,幼琳是我的小女朋友?」

  「不是嗎?你不是最喜歡那種天使型的女生。」

  「不是,我只是保護欲過度旺盛。」

  「才怪,你就喜歡那個龔幼琳,所有人都知道,包括護理站的小護士。」

  騙鬼啊,就算她不是天才,也沒那麼好嚇唬的好嗎?如果不喜歡,他怎麼會時常去探病?如果不喜歡,怎麼會想替人出頭?如果不喜歡,那些糖果巧克力……哈哈,騙誰!

  「隨你怎麼說。」他揮揮手,走進屋裡,從衣櫃拿出換洗衣服。

  「你不要不承認,我看在眼裡,明白在心底。」姜穗青跟在他身後,篤定表明自己的想法。

  「你的腦袋那麼簡單,怎麼可能明白。」

  「你又說我笨,我生氣了,我要告狀。」她雙手叉腰,卻叉不出茶壺樣。

  當潑婦是要有條件的,她的條件不足。

  「告狀?去啊,反正天高皇帝遠,老爸老媽不會因為一句話飛回來罵我。」

  「我有別的人可以告狀。」她嘟起嘴,背對他。

  他眉頭一擰,神情緊繃地握住她的肩膀,將她轉到自己面前,凝聲問:「誰?誰是你的告狀對象,莊帛宣嗎?」

  姜穗青偏過頭,用手指壓壓他生氣緊繃的臉頰,疑惑的問:「穗勍,莊帛宣是誰啊?」

  所以不是他……他鬆口氣說:「一個不重要的人。」

  「既然不重要,你幹麼那麼生氣?」

  他沒回答,伸出雙手,搓柔她的臉,轉移話題,「記不記得那個醫師?」

  「哪個?」

  「你住院時,常去看你的女醫師。」

  「嗯,後來我出院的時候,忘記告訴她我們家的地址。」她遺憾的噘起嘴。

  「我們對門不是新搬來一個女醫師嗎?」

  「對啊,聽說還是個美女醫師。」

  「就是她。」他用大拇指,比了比對門方向。

  「咦?是她!啊,我要去找醫師。」意外的驚喜,讓姜穗青笑逐顏開。

  「別急,她剛下班,給她一點時間洗澡。」

  「好。」

  她用力點頭,眉飛色舞。她喜歡醫師,很喜歡、很喜歡的呀……

第4章(2)  

  把頭髮吹乾,穿著一身輕鬆的休閒服,龔亦昕看一眼牆角邊的跑步機。今天的功課沒心情做,都是方沐樹一通電話,打亂了她的計劃,明天……早起再跑吧。

  拿起桌上的禦飯團,打開,放到嘴邊,才發現自己沒了胃口。

  淺淺一笑,她想起姜穗勍的話。

  她沒要為誰代言,只是貪圖方便,而禦飯團沒吃完往口袋一塞,有空的時候可以拿出來咬兩口。

  想起姜穗勍,她聯想起自己的失控,不禁搗住臉……真丟臉。

  她從不允許自己犯錯,可在他面前,她一次次失控,而今天竟接連在他面前犯下兩次錯誤,該死。

  門鈴響起,她倏地坐直身子。

  是姜穗勍嗎?!她不自覺握緊拳頭,砍人的慾望在胸口氾濫。他來做什麼,他就這麼喜歡招惹她?

  門鈴持續響著,她火大了,怒氣沖沖的起身、走到門口、打開大門,罵人的話已經來到舌尖,打算在看見他的第一刻破口大罵,可是……門外站的是姜穗青。

  「醫師,我好想你。」

  丟出一個甜笑,朝她展開雙臂,而她,笨笨地被抱緊,然後笨笨地響應,她拍著她的背,像媽媽會對女兒做的那樣。

  姜穗青是個奇怪的女人,對她而言。

  她光是笑著,就讓人感覺溫暖,她像太陽,讓害怕寒冷的她,不自覺的想要靠近,而今天晚上……今天這個很丟臉的晚上,她的確需要一個溫暖擁抱。

  抱住她,龔亦昕在她身上聞到檸檬馬鞭草的香氣,那是種會讓人釋放壓力的香氣。

  「對不起,醫師,我出院沒有告訴你。」

  她不介意的搖頭。怎麼通知?她又不知道自己是誰,只曉得她穿醫師袍,只曉得口口聲聲喊她醫師。

  「你好一點了嗎?」龔亦昕推開她問。

  「我沒有想起忘掉的事,不過我習慣了,忘記就忘記吧,醫師說的對,當下快樂就夠了。」

  「你快樂嗎?」

  「嗯。」姜穗青點頭後,回頭看一眼對門,確定門是關閉的,才小聲在龔亦昕耳邊說:「我認識一個人,他讓我很快樂。醫師、醫師……你千萬別告訴穗勍哦,不然他又要生氣了。」

  一見面就對她說秘密、分享心事,做著對死黨才會做的事,這對她而言,是種嶄新且奇特的經驗,她從來……從來不曉得手帕交是怎麼一回事。

  「他不想你交朋友?」

  「他說外面的壞人很多,教我不可以隨便和別人說話。」

  怪人,那不是普通的保護欲。龔亦昕聳聳肩,不以為然。

  「你別理他,就算壞人真的很多,人們也得從失敗當中成長。」就像她自己,在風雨中長得比誰都強壯健康。

  「對啊,我也這麼想耶,不過你不能和穗勍辯論哦,他是天才,我每次說什麼都講輸他。」姜穗青吐吐舌頭,又回頭看一眼家門。

  她失笑。看來,這個姊姊被弟弟打壓得很厲害。

  不過她一天的沈重、不愉快,全讓姜穗青的燦爛笑容給驅逐出境,現在她才有了回家的感覺。

  凝視著姜穗青,她不懂,為什麼自己能在她面前自在輕鬆?因為她無害,還是因為她太溫暖?

  「進來坐吧。」龔亦昕指指裡面。

  姜穗青探頭向屋裡張望,一眼就看見桌上的禦飯團。「你還沒吃飯對不對?」

  「呃,我不是太餓……」她遲疑了下才說。

  「你才不是不餓,你是看見那種東西就倒胃口。走,到我們家,穗勍煮了宵夜哦。」姜穗青熱情地拉起她的手,不容她反對,硬將她往自己的家帶。

  她想拒絕,但肚子不合作,在此時咕嚕咕嚕叫喊起來。

  姜穗青聽見,笑得花枝亂顫,但她的笑不會讓人覺得尷尬,她緊緊握住自己的手,好像她們早在幾百年前就是知心好友。

  人與人之間的緣份很難說,有的人在初見時,便能確定兩人有緣有份。

  臨出門前,她沒忘記把鑰匙塞進口袋裡。

  走入他們的公寓,姜家比她那裡更大,實坪至少有六十坪以上,簡單乾淨的裝潢,讓屋子看起來更大。

  「哇,穗勍把面煮好了。」姜穗青一進門褓L諾較閆��轄舭閹���固���幻娌賈猛肟輳�幻孀源底嶽蓿�肝頤羌宜雱褪翹觳排叮���裁炊己芸歟�∈焙蚴樗奼隳盍較戮塗嫉餃�5諞幻��焦�舊習啵�帕餃�鱸戮妥齔雋裂鄢杉ǎ�蠹葉冀興�觳瘧ΡΓ��蠓掛綵牽�灰�槐臼稱贅����奼憧匆豢淳湍苤蟪雎�捍蟛汀!?

  她已經忘記,這是第幾次姜穗青在她面前陳述「穗勍是天才寶寶」這件事。

  明明是被打壓的那一方,但她不但不對弟弟心懷怨恨,還把他當成寶貝似的四處炫耀。

  這情況和他們家相當不一樣。像她從小刻意和幼琳競爭,幼琳做一分的事,她就要做到一百分,弄到後來,把天使般的女孩弄出妒恨心腸,說起來她也有不對。

  姜穗勍看著龔亦昕,把碗推到她面前,坐下來,與她面對面。

  她望向他,想起自己的連連失控,面上微微發紅……她好尷尬,但他的態度自然,好像剛剛的事從來沒有發生過。

  他笑容可掬地捏捏姊姊的臉,說:「姜穗青,閉嘴。安靜吃你的面。」

  但她因此閉嘴了嗎?並沒有。

  「穗勍最痛恨別人叫他天才,後來啊,他就故意裝笨,每次都故意不考滿分,老媽拿他沒辦法,只好隨他去。醫師,你也是天才對不對?要考醫學院很難耶。」

  龔亦昕拿起筷子,在麵條進入嘴巴之前一怔,才緩緩回答,「我不是天才,我只是比誰都努力。別人讀一小時的書,我花五小時把它背起來,考第一,是我的習慣和目的。」

  「為什麼要這麼辛苦?」他直覺的問。

  她笑而不答,把面放進嘴裡。

  咀嚼、吞下,真的很好吃,五星級的廚藝,果然是天才才能做出來的美食。低下頭,她用力喝兩口湯,是真的用力,她用盡力氣品嚐食物的美味。很久了,她很久沒吃到這樣子……讓人倍感幸福的食物。

  「說嘛,說嘛,幹麼要讓自己這麼累?」姜穗青催促她回答。

  「我笨啊,不曉得有輕鬆的生活方式。」

  姜穗青找不出話接,想了半天後,做出結論,「可是,能考上醫學院,能當醫師,就是天才。」

  姜穗勍和她不同,他講的是另一句,「那現在呢?你已經知道那是很笨的生活方式,為什麼還不為自己鬆綁?」

  「現在還是笨,笨得想用優秀去攻擊我恨的人。」她沒注意到問話的人是他,低著頭,一面吃麵、一面讓話溜出口。

  那個她想攻擊的人……是她的母親?他眼神一黯。

  「醫師。」姜穗青喊她,她擡起頭。

  就見她把自己碗裡的蛋讓渡到她碗中,她這才發現自己吃得太快,對面兩人還沒開始動筷子,她已經解決掉大半碗。

  她……餓得很。臉微微發紅,驕傲面具在不經意間卸下。

  「我不用,已經夠了。」

  姜穗青搖頭,堅持把蛋放進她的碗裡。「醫師,如果有人欺負我,穗勍會很小氣,有時候還會使小動作把別人整個半死。」

  點頭,龔亦昕同意,姜穗勍有著非比尋常的保護欲。

  「可是,那是不對的。」姜穗青續道。

  她的話讓姜穗勍想起那個「畜生」,一時激憤,反問:「以牙還牙,哪裡不對了?!」

  「就算你把人家整個半死,自己也不會快樂呀。」

  很簡單的邏輯,卻讓天才和醫師都答不出話來。

  姜穗勍和龔亦昕相視一眼,同時低下頭,同意自己被打敗。

  「所以啊醫師,你要原諒那個對你不好的人,因為她對你不好,自己已經不快樂了,醫師沒必要也讓自己不快樂。」

  姜穗青是對的。

  她打從心底同意,但是人吶……原諒衷己很容易,原諒別人很困難。她搬離家裡、避免接觸,已經是她最大的讓步。

  「你又知道了。」姜穗勍的筷子敲上姜穗青的額頭,她笑嘻嘻地躲開,轉換了方纔的低氣壓。

  「我知道的事可多嘍,我沒你想得那麼笨。」說著,她把他碗裡的蛋搶過來,張開嘴巴,一口塞進去。

  「最好是啦。說,你今天有沒有到處亂跑?」他拿走她碗裡的蝦子,蘇,一下吸進嘴裡。

  「我為什麼要告訴你?」她夾了他碗裡的魚丸,丟到龔亦昕的碗裡。

  「因為老爸老媽說過,你歸我管。」

  姜穗勍沒有在客氣,他從龔亦昕碗裡撈回自己的爆漿魚丸,順便把她沒吃掉的肉片也夾過來,她正式被捲入戰爭。

  「我是姊姊,你是弟弟,是我要管你才對。」姜穗青把他偷來的肉片再加上利息,還回去龔亦昕的碗裡。

  「有你這種笨姊姊,是我人生最大的恥辱。」到口的肉豈有讓人搶走的道理?那不是他姜穗勍的行事風格,於是他直接端起龔亦昕的碗,喝了一大口湯。

  「是嗎?可有你這種又帥又聰明的弟弟,是我人生最大的驕傲耶。」

  聽著他們一句來一句往的鬥嘴,龔亦昕笑了。

  這才是家人,不管怎樣的傷人言語,都不帶絲毫惡意。

  這一頓飯,吃得沒有規炬、沒有禮貌,可人人臉上都帶著笑。

  家……指的應該是這樣的地方才對吧,不是有爸爸、有媽媽、有姊姊、妹妹的地方,都叫做家。

  這個晚上,她在一張長長的桌子上,認識了家的真諦。

  吃完飯,照理說,她該禮貌告辭,也許明天,送一點水果或其它禮物,感激他們今晚的盛情邀請,但姜穗青不讓她離開,拉著她進房間,鎖上門後,把她往廁所裡帶。

  姜穗青小心翼翼地看了門外一眼,然後開始對她掏心掏肺。

  「醫師,告訴你哦,我今天出門了,我和阿憶去逛西門町,我們去看電影、去吃冰,去做很多穗勍不準我做的事。」

  「你已經成年,為什麼他要禁止你?」龔亦昕認真地當起她的「手帕交」,細聽她的一字一句。

  「穗勍不喜歡我交男朋友。」

  她皺眉頭。這是什麼天理,他可以交女朋友,卻不允許姊姊交男朋友?

  「穗勍很壞,對不對?」姜穗青問。

  「對。」點頭,和她同仇敵愾。

  「他很專制。」她又說。

  「也很愛管人。」龔亦昕補上一句。

  「對,還很雞婆。」

  「沒錯,也很霸道。」

  她說完,姜穗青笑了,她忍不住跟著笑,姜穗青看她笑,就笑得更誇張,然後像在比賽似的,兩人拚命笑,好像那個專制、愛管人、霸道的雞婆男真的有那麼好笑。

  突然,龔亦昕轉頭,在視線對上化妝鏡時,笑容斂起。

  原來,她笑起來是這副模樣,一張好陌生的臉龐……

  姜穗青接著湊上來,從背後抱住她,鏡子裡面,多出一張笑臉。

  「醫師。」姜穗青軟軟喊著。

  「怎樣?」她也軟軟應著。

  「我覺得,我和你比較像雙胞胎耶。」

  有嗎?鏡子裡面的兩個女人半點都不像,她熱她冷、她甜她苦,她的世界只有單純幸福,而她的……複雜而陰森。

  「就這樣說定了好不好?」

  「說定什麼?」

  「你和我當雙胞眙,我不要和穗勍當雙胞眙。」說完,姜穗青又笑了,她的笑容再度感染她,於是她也拉開嘴角,笑逐顏開……


引言 使用道具
zerosmall
王子 | 2011-5-21 13:43:41

第5章(1)  

  當手機響起短促的音樂鈴聲時,龔亦昕忍不住撇撇嘴角。

  她裝作不在意,其實,心情已經揚起。

  打開簡訊,一行短短的字句:晚上來家裡吧,我做意大利面。

  想到姜穗勍的手藝,她滿足的歎息。他是天才、貨真價實的天才。笑,禁不住飄至嘴角。

  去買一盒鳳梨酥當伴手禮吧,穗青很喜歡土菠蘿做的鳳梨酥。她在心底盤算,先去換下藍色手術衣,再到停車場開車,開往那家「幾分甜」買鳳梨酥,等等……它隔壁好像有間賣煙熏鴨翅的店,聽說那家的東西沒加味素,健康又好吃,去買一點給人家當宵夜好了。

  哦對,中途在那間租書店暫停一下,問問店長,最近哪套漫畫最紅、哪本小說最熱門,幫穗青租回家。

  她走了幾步,想起什麼似的在走廊停下。

  幾時起,她會為了購買食物,浪費時間在馬路上繞圈圈?幾時起,她在乎起哪家的零食好吃又健康?又是幾時起,她會進出那種沒有營養的租書店?

  沒錯,她是喜歡穗青的溫暖,喜歡她不設立場地喜歡自己,但……她們有熟到把對方納入自己的日常生活計劃裡嗎?

  不、不是這樣的,不是把姜家姊弟納入她的生活了,她只是經常到姜家吃吃喝喝,因為不好意思,才想要帶點伴手禮過去,那是人之常情。

  可她不必天天赴約啊,不必姜穗勍一封簡訊,她就開始做計劃。上班下班已經夠累人了,與其到對面叨擾一頓晚餐宵夜,倒不如早點躺在床上看醫學新訊還來得健康。

  今天就不去了吧。

  其實她對意大利面並沒有那麼感興趣。

  直接開車回家,不買鳳梨酥、煙熏鴨翅,也不進租書店。

  決定了,她點點頭,可她才走五步就再度停頓。

  不過是不去對門、不吃那頓意大利面,怎麼會……有種心被抽空的感覺?她有那麼餓嗎?餓到少吃一頓,就覺得回家這件事,頓時失去滋味?

  龔亦昕背靠在牆上,理科比文科強,理性贏過感性的她仔細分析起自己。

  是不是她喜歡那個屋子裡,「家」的味道?是不是她企圖在別人身上尋找親人的感覺?是不是她愛上親人間的打鬧與胡鬧?是不是……如果答案都是Yes的話,狀況未免太危險,畢竟那裡不是她的家、他們終究不是她的親人。

  她是獨行俠,這是她出生的那刻,就被決定的身份。

  對,太危險,她不該放任自己沈淪,拿起手機,她想回傳簡訊,說:今天不過去了,有點累。

  然而簡訊才打到一半,就聽見有人喊她的名字。

  「亦昕。」

  反射性的皺眉。誰這樣喊她?「龔醫師」才是她的正確喊法。放下手機擡頭,視線納入迎面而來的方沐樹後,下意識地,胸口一堵。

  「手術結束了?」他神態自若得好像他們還是當年的大學生,下課了,自然而然相約到學生餐廳。

  龔亦昕感到不平。憑什麼認為他背叛人後,回過頭換上一張笑臉,對方便會遺忘他帶來的難堪?那次,他狠狠地傷了她的自尊,而她什麼都可以不在乎,獨獨自尊、驕傲,她奉它們為珍寶。

  「是的。」她站直身子,不冷不熱的回答。

  她不想拒人於千�之外,讓他誤以為她還在乎過去那一段;也不想過度親切熱情,讓他以為兩人可以當朋友。

  他們的關係,頂多是同事。

  「這兩個星期,你的名字如雷貫耳,到處都聽得到大家對你的讚賞。」

  這回,她連回應都不想。

  「你……仍然對我生氣?」

  「生氣?為什麼要?」她直覺反問。

  她是生氣,姜穗勍沒說錯,劈腿的人十惡不赦,把罪過全賴到十五歲的幼琳身上,並不公允。

  「我們都長大成熟了,過去的事……」

  「對不起,我還有個約會,如果沒有太重要的事……」她打算結束這段對話。改變心意了,她決定去買土鳳梨酥、煙熏鴨翅和租漫畫。

  「約會?怎麼可能。」他失笑。

  全醫院誰不知道她是機器人,看病開刀、開刀看病,她的世界除了工作之外沒有其它,而且整個醫院裡面,她和誰都不熟。

  龔亦昕冷眼看著他的表情。他是什麼意思,是嘲笑還是諷刺?是認為除了他方沐樹,沒有男人願意成為她的約會對像?在他眼裡,她嚴重缺乏女人味?

  方沐樹很蠢,以為她純粹因為過去那段無疾而終的感情在生氣,卻不曉得她更在乎的是驕傲被撕裂的不堪,而現在,他又犯了同樣的錯誤。

  打開手機,龔亦昕想也不想,找出姜穗勍的電話號碼,撥過去,接通後沒等他開口,搶先一步說:「勍,你在哪裡?下班了嗎?我好累哦,累得不想開車,你不要先去買意大利面的材料,你先來接我,我們一起去逛超市再買,好不好?」

  她用了連自己都想像不到的甜蜜語調說話,講完,雞皮疙瘩在皮膚表面爭相冒出。

  電話那端,姜穗勍愣住。那通來電……

  再確定一次,是龔亦昕的電話號碼沒錯……他細想十秒鐘,然後揚起笑容,對秘書小姐交代,「幫我把六點的會議改到明天早上。」

  然後他再打一通電話、匆匆拿起車鑰匙,往新生醫院的方向去。

  他的動作很快,不過短短十幾分鐘,就帶著一大把玫瑰花走到龔亦昕面前。

  她被他的陣仗嚇到,呆呆地看著他朝自己走來,看他熱情地攬上自己的腰,輕輕一個頰邊啄吻,用溫柔到讓人發瘋的語調說:「Baby,你今天比較早下班哦。」

  「是啊,今天的手術很順利。」她的聲音卡卡的,所有的知覺彷彿全集中在腰間被那熱熱掌心碰觸的地方。

  「你啊,別讓自己那麼忙、那麼累,不然以後我們的寶寶要找媽媽,我還得帶他來掛號。」

  姜穗勍在說笑,臉湊得靠她很近,他眼底有一絲絲調皮,看得她也忍不住拉起嘴角。

  「沒那麼嚴重。」

  她不是天才,但能猜出天才先生,在接到電話的短短幾秒,已經迅速分析並瞭解她碰到什麼情況。

  「誰說不嚴重,你再這樣下去,我就去找嶽父抗議。」大手一縮,他扣住她的頭,壓入自己胸口。

  直到這時候,她才發覺姜穗勍長得很高,高得像個巨人,可以一手將她收納。她開始後悔了,後悔幼稚地找他演這場戲,因為即便是演技高超的老演員,也很容易在碰到頻率正確的那個人時……入戲太深……

  「Baby,這位醫師很面生,要不要介紹一下?」姜穗勍指了指面露訝異的方沐樹。

  戲什麼時候轉到這裡?她從他胸口仰起頭,發覺自己只能看到這男人的下巴。真是的,跟他在一起,要把高跟鞋換上。

  「他是醫院新來的醫師,方沐樹,神經外科的菁英。」

  方沐樹?!他的笑臉被扯了下來,不過,他很快恢復,伸出手,和對方交握,他笑著問龔亦昕,「你們在聊天嗎?我有沒有打擾到你們?」

  「沒有,只是剛好碰到,他是我學長……那個,他也想看看你。」說完,她忍不住挑釁地望了方沐樹一眼。穗勍周全了她的驕傲。

  方沐樹想開口,但姜穗勍不給他機會,低下頭,額頭對上她的,「如果沒事的話,小笨笨還在家裡等,我們早點回家好不好?」

  小笨笨?指穗青嗎?穗青聽到肯定要大大抗議一番。龔亦昕這麼一想,不禁笑了。穗勍的話分明是要誤導對方,他們已經住在一起。

  事實上,誤導方沐樹的並非姜穗勍曖昧的言語,而是她在聽見「家」那個字眼時,沁心的甜美笑顏,那是真正擁有幸福家庭的女人,才會流露出的神情。

  他記得,她一直想要有個真正屬於自己的家。

  「好。不過我想繞到『幾分甜』給小笨笨帶一盒鳳梨酥。」

  「沒問題。方醫師,我們先走了,再見。」姜穗勍朝他點頭之後,便拉著她離開。

  背對方沐樹,他摟緊她的肩,滿臉的不高興,龔亦昕不懂他的怒氣何來,走出醫院外後,才開口問:「你怎麼了?」

  「他就是那個始亂終棄的男人。」這下子,不光是滿臉的不高興,連口氣也不高興得緊。

  「你記得他?」

  「誰不記得?木頭做的樹,一個很廢話的名字,有用金銀銅鐵做的樹嗎?」

  龔亦昕笑出聲,沒想過有人會這樣解釋他的名字。「不是木頭的木,是沐浴的沐。」

  「我管他是什麼木,他不是出國了嗎?外國的月亮那麼圓,他回來做什麼?」他賭氣道。

  這問題她該怎麼回答?

  「也許他覺得台灣是個可以發展的地方吧。總之,他回來了,頂著醫學博士的頭銜,被重金禮聘到新生醫院。」

  「你父親不是院長嗎?為什麼要聘用他?」他不知道他女兒被這個負心男人欺負過嗎?

  姜穗勍不明白自己幹麼那麼生氣,可他就是沒辦法控制自己,沒辦法假裝那個方沐樹是路人甲。尤其想到從明天開始,本來已經沒有聯繫的兩人,可能會在這醫院的每個角落,隨時隨地見到面,他就很生氣!

  更讓人生氣的是,她竟然找他來假扮男朋友,這意謂什麼?意謂她還在乎方沐樹、還重視方沐樹,他們過去的那段,並未真正過去。

  「他是菁英,我說過了。」

  「菁英?!」他冷笑兩聲。「換句話說,他明天開始會在醫院裡面四處走動?」

  「是。」回答的同時,她終於想通了。

  方沐樹畢竟是幼琳的前男友,他不高興,也是應該的吧。他是不是會像威脅自己不能接近穗青那樣,跑去對方沐樹撂狠話?

  「你放心,不會的。」她歎息,垂下了眼睫。

  他被她沒頭沒腦的一句話弄笨。「不會什麼?」

  「幼琳和他不會死灰復燃。當初幼琳追他,只是因為不想輸給我。」她把玫瑰塞回他手中,客氣而疏離地說︰「以後別帶花到醫院,花裡面的細菌對病人不好,但不管怎樣,還是謝謝你過來。」

  她朝他點頭,連看都不敢多看上一眼,迅速轉身走開。

  心不明所以地酸澀著,她選擇漠視酸澀的存在,選擇不去追根究底、不去分析原因,只是任由它發酸發臭,任由它在心底下著一場又一場的毛毛細雨。

  龔亦昕還是買了土鳳梨酥、煙熏鴨翅,並且租了一套十二本的漫畫。

  她真不曉得自己在幹什麼,傍晚那場……他們算是不歡而散吧,如果他事前知道那個需要他幫忙打發的對像是方沐樹,也許打死都不會出現吧?

  現在可好了,他得到病房裡面努力地對幼琳解釋,才能解釋好他怎麼會在突然間,變成龔亦昕的男朋友。

  至於方沐樹……知道事實後,他會怎麼想?想……哦哦,龔家兩姊妹對男人有同樣的喜好。或者認為,她找來妹婿扮演男朋友,代表她未曾把他放下?

  皺起眉頭。煩!她討厭人際關係。

  她在跑步機上面待了五十分鐘,還是沒辦法把煩人的感覺擠出腦袋。

  她洗澡、洗頭髮,以為「煩」擠不出來,或許可以被「洗」掉,但是洗完澡後三十分鐘,鬱悶的感覺是堵塞還在胸口。

  她恨恨地打開計算機,再找出一大堆數據堆在桌上,她以為假裝很忙,就會順理成張地忙下去,遺忘所有擾人的事情。

  以往的經驗是這樣沒錯,但今天晚上……呼,吐口長氣,把臉埋在掌心裡,她還是好煩。

  門鈴響起,她像被電到似的,丟下手上的書跳起來,她慌亂地喘息,好像門外站了個大妖怪,只要門打開,就會衝進來把她吞噬殆盡。

  「醫師、醫師……你在家嗎?」門被拍響,姜穗青的聲音隨之傳來。

  龔亦昕歎氣走到門邊,打開門迎進她的笑臉。

  「穗勍說,你可能沒有看到簡訊,他在簡訊裡告訴你,今天晚上要做意大利面。」

  他沒有生氣嗎?沒生氣她給他帶來麻煩?她抿抿唇,沒有回答。

  姜穗青看一眼她滿桌子的書,鼓鼓可愛的腮幫子說:「你在忙哦。」

  「是啊,工作很多……對不起,今晚不過去了。」

  「你不來就不好玩……」她兩隻手在肚子前面搓著。

  「你有話想告訴我?」龔亦昕看出她的意圖,她是個藏不住心事的女生。

  「嗯。」她用力點頭。

  龔亦昕一關上門,差穗青拉著她走進她的房間,住浴室走。

  穗青的行動讓她不由得猜測,他們家裡到處裝了針孔,否則她怎麼老以為只有浴室是安全的?

  關上門,姜穗青笑咪咪的抱住她,在她耳邊小聲說:「今天……我和阿憶接吻了。」說完,她鬆開她,整張臉爆紅。

  接吻,那是什麼感覺?那年……方沐樹的唇曾不經意擦過她的唇,得知她沒有感覺,他於是生氣地封住她的唇,輾轉激吻,但她仍沒有激情、沒有太多感覺。

  於是他氣急敗壞的對她大吼:你是機器人。

  那是唯一一次,她覺得「機器人」是傷人的字眼。

  「醫師和男朋友接過吻嗎?」

  她想搖頭,但在穗青溫暖的目光下,她說不出謊話。「有。」

  「那你一定也臉紅心跳,胸口怦怦怦的,好像有什麼東西要從裡面跳出來,對不對?」

  她尷尬一笑,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他的唇很軟很香,我感受到他的心跳和我的一樣快,我閉著眼睛,心裡想︰啊,要是這吻能一直一直持續下去就好了。」

  「那感覺……很好嗎?」

  話問出口,龔亦昕很想拿臉盆盛滿水,然後把自己溺斃。

  她、龔亦昕、龔醫師怎麼會問出那麼、那麼……的話……

  「醫師不是接過吻嗎?」姜穗青問,滿臉納悶。

  「我沒有你說的那種感覺……」噢,她又想淹死自己一回。

  「醫師一定不愛那個男生,如果愛的話,你就會感覺天啊、地啊,都一直在腦子裡面旋轉,世界變得好美麗,覺得願意為眼前的男人付出一切。」她合起雙掌,滿臉幸福的回味。

  所以幼琳是穗勍想付出一切的女人?所以他願意放低身段,來討好她這個難搞的女人?他自以為可以化解她和幼琳之間的心結,讓幼琳在面對她時,再無負擔、無罪惡感?

  想及此,龔亦昕平復了些的心情變得更加煩躁。

  「你還有其它的話想告訴我嗎?」

  「沒有,就是這件事。」單純的姜穗青沒聽出她在下逐客令。

  「那我們明天再聊,好不好?」

  「你真的很忙嗎?」她嘟起嘴,心底有點小失望。

  龔亦昕點頭,拉起姜穗青往外走,急忙結束對話,然而當她發現姜穗青的失望時,罪惡感油然而生。

  「對不起,明天我一定找時間……和你聊天。」如果她真的要蓄水淹死自己,光是今天,她已經溺斃無數回。

  姜穗青重展笑臉說:「好吧,我知道當醫師的人都很忙。」

  「麻煩你順便轉告姜先生,謝謝他的好意,我不過去了。」打開門時,沒忘記把零食和漫畫塞到她手中。

  「醫師,你在生氣嗎?」姜穗青歪著頭,沒離開她家門口。

  「我沒有。」她直覺否認。

  「那你為什麼要喊穗勍『姜先生』?」

  「我……」她要是能說清楚心中的矛盾就好了。「沒事,我們明天見。」她勉強自己擠出笑臉,卻不成功。

  見她當著自己的面關上門,姜穗青悶悶地走回家,把醫師給的東西堆到桌上。

  「怎麼了?醫師呢?」姜穗勍見她一個人進門,出口問。

  「她不來。」

  「為什麼?」

  「她在忙。」

  「再忙也要吃東西。」

  「我覺得我把醫師惹火了。」

  「你做了什麼?」

  「我……」雙手搗住嘴,她愁眉苦臉。

  阿憶的事不能講、接吻不能說,東扣西扣,能講的那麼少,可穗勍一定會打破砂鍋問到底……

  他們可是從同一個媽的肚子出來的,他光看穗青的表情,就知道肯定有鬼。

  「說吧,你講了什麼話,把醫師惹毛?」

  「也、也沒什麼啊,我們說到醫師有接過吻,她就生氣了……她還叫你姜先生欸。」她急忙把問題推到他身上,企圖多擠出幾句,應付他接下來要問的問題。

  可是,好詭異哦,穗勍聽完這幾句,竟然沒繼續往下問,這不符合他的性格,他是很愛追根究底的人,才不會輕意饒過她。

  她撇著嘴巴,不明他的怪異。

  還是說,穗勍是天才,有了頭他就能接到尾巴?

  她生氣,是因為方沐樹、那個讓她有接吻經驗的男人,即便當年劈腿,還是有足夠的魅力吸引她,讓她在時隔多年再次見面時,手足無措到隨便找個男人來刺激他,所以她才會莫名其妙和穗青談論自己的初吻,才會莫名其妙生氣、莫名其妙煩躁不安。

  而傍晚她突如其來的那些話,是不是因為覺得他演得太過頭,仍喜歡方沐樹的她擔心對方當真,放棄追求她?

  這個推論結果,讓姜穗勍開始心煩起來。

  他該上門對她說一聲抱歉嗎?可是方沐樹那樣的爛男人,她有什麼好留戀?

  「穗勍。」姜穗青用食指輕戳他的胸口,見他轉頭望向自己,連忙巴結的堆起滿臉笑意。「我可不可以把意大利面帶回房間吃?醫師給我很多漫畫。」

  「去吧,把東西吃光再睡,你最近瘦很多。」

  「瘦?胡扯,我最近胖了呢。」她賊笑地帶著好東西回房間。

第5章(2)  

  姜穗青回房後十分鐘,在經過無數回的沙盤演練之後,姜穗勍端著兩盤意大利面敲龔亦昕的家門。

  兩人對視都沒說話,發傻了三十秒。

  看見他,龔亦昕心底那股煩躁瞬間消除,她不明白自己怎麼了,但她很高興他出現……

  是不是因為她餓了,而他手上的面讓她感到溫馨?

  而他看見她滿桌子的書,一口氣把剛才的聯想推翻掉。

  原來她生氣是因為工作太多,並不是因為方沐樹或傍晚那場戲,再然後,他把跟「吻」有關的句子,自動從腦中刪除。

  他對她笑,她也回他笑臉。

  兩人都有點烏龜,有點避重就輕,都決定把煩悶丟出這扇門。

  「再忙也要把肚子填飽。不請我進去嗎?」他先開口。

  她一笑,退兩步,讓他進門。

  「我做意大利面的功夫是一流的。」他誇大自己的手藝。

  在他踏進門的那刻,她的心情頓時變得輕鬆,飛快奔到桌邊,把書本收拾整齊拿回房間,再從廚房裡拿出兩瓶礦泉水,對他微微一笑,高舉在手上。「對不起,我這裡只有這個。」

  「你是女人嗎?」他刻意皺起眉。

  「我懷疑過,但我學醫的,就生理構造而言,我很確定,我是女的。」

  她在開玩笑?姜穗勍訝異極了,不過他聳聳肩,沒繼續這個話題。「你很不重視三餐。」

  「忙。」一個字解釋了一切。

  「忙不是好藉口,想長命百歲的話,最好善待你的胃。」他把叉子塞到了她手中,她想也不想就往地板一坐,狼吞虎嚥起來。

  「過幾年吧,等……」

  姜穗勍接下她的話,「等你更有名一點?等你變成權威?等你當上總統的禦用醫師?那種沒用的名利,到底對你有多少意義可言?」

  「每個人的價值觀不同,也許我的人生意義就是在滿足某些你眼中的虛榮。」

  她鼓著腮幫子,嘴裡塞滿了香Q彈牙的麵條。天!她忍不住又在心底讚歎一聲——姜穗勍是天才!她終於能夠理解,為什麼穗青對他充滿敬佩。

  「也許?我對我的人生不會用『也許』,只會用『確定』,我確定我要的然後朝目標前進,最後達成。我還以為你和我是同一種人。」

  「哪一種?」

  「自信滿滿的人。」

  「我很有自信啊。」

  「不,我發現我們的不同,我的自信是從內心散發出來的,你的自信則靠外人的眼光建立,你那個叫做假自信、真自卑。」

  「別把自己搞得像心理醫師,我最痛恨精神科。」她吹口氣,斜著視線,翻出個大白眼。

  她又幽默了,這回,惹得他大笑,她也跟著笑。

  「吃慢一點,有人和你搶嗎?你不像台灣人,比較像從衣索比亞來的。」

  「如果你每一餐都得搶時間才能吃飽飯,你就會明白,進食速度對我們這種人有多重要。」

  「你不要再說嘍,再說下去,我就要去恐嚇我兒子。」他語帶威脅道。

  「你有兒子?!」她嚇得瞪大了雙眼。

  「未來的兒子。」

  「恐嚇他什麼?」

  「如果他敢給我考醫學院,我就活活把他打死。」

  龔亦昕大笑,笑得彎腰。不明白為什麼在他面前,她能夠談笑自若,是穗青的關係?還是她把穗青和穗勍當成同一款人,認定她在他們面前很安全,或者是……他的手藝實在太誘人?

  一個會做菜的男人,總會在不知不覺間吸引女人的胃和……安全感……

  低頭,她繼續把盤子裡的東西吃光,他才吃了半盤,她已經在喝開水。

  「明天你想吃什麼?」

  「這種問法,好像我在你那裡包飯。」

  「對哦,你在道義上應該付我一點費用。」他同意。

  「對不起,沒辦法,我的錢全拿去付房貸了。」

  「還要拿去應付貪婪的親生母親。」

  他的話一出,兩人之間頓時像停了電。

  歎口氣。各人造業各人擔!他問︰「對不起,那個搶皮包的婦人,是你的母親對不對?」

  「幼琳告訴你的?」

  「對,院長夫人已經將前因後果告訴她,我上網查過『李倩羽』的資料,才發現她和那天搶劫你的女人長得很像。」

  他和幼琳之間已經親密到什麼話都可以說?

  也是,方沐樹曾經告訴過她,真正的戀人要分享的東西很多,除了經驗,心情還有秘密,現在認真想起來,是她不對,是她在戀愛後仍然用一扇門把方沐樹關在外頭,卻責怪兩人的心距離太遠。

  她一哂。世界上沒有無縫的蛋,更沒有真正的秘密。

  「你不過見了她一眼。」

  「我是天才,過目不忘。」

  「所以……上網查過後,你很清楚她所有的故事吧?」

  正確的說法是「緋聞」,她的一生有過許多段愛情,每段都炒得轟轟烈烈,到後來甚至有資深媒體人刻薄的說,她企圖藉緋聞來炒紅自己。

  因此,她曾經猜想過,母親對她不公平時,父親選擇視若無睹的原因,是否是因為李倩羽的緋聞太多,多到父親認為被仙人跳,懷疑她並不是自己的孩子,只是李倩羽用來交換財富的物品?

  她肚子裡一直有疑問,但她是何等驕傲的人,這種話,她寧願讓它爛在心口,也不會找人問。

  「對。」他不隱瞞。

  「她的經歷教會我一件事。」

  「什麼事?」

  「愛情是件破爛事,除非吃太飽、閒著沒事做,否則千萬別自討苦吃。」

  「這種說法對愛情並不公平。」他伸出食指在她面前晃兩圈。

  龔亦昕笑了。她自己不就是個活生生的例子,而姜穗勍認為不公平,是因為他沒有在愛情裡吃過虧,依他的條件,他在愛情面前應該是無往不利。

  「曾經聽個護士說,愛情和鬼一樣,聽到的人多、碰到的人少。而我認為,碰到愛情和碰到鬼一樣,都不是好事。」

  「看來,那個方沐樹讓你……印象深刻。」

  「如果只是印象深刻就好了。」她自我解嘲。

  比「印象深刻」更進一步。是不是「餘情未了」?這個想法讓他心生不爽,甩頭,他不願意讓自己心情變糟,於是改變話題。

  「幼琳說,你早已經知道自己的身世,卻決定隱瞞,為什麼?」

  「我以為這樣可以讓我母親在憤怒的時候有所節制,我以為撕破臉、攤出底牌就沒有了模糊空間。重點是,我知道這件事的時候才國二,我還需要父親和母親的資助,才能夠完成往後的學業。」

  「現實考慮?」

  「對,我從來不是浪漫的人。」

  「國二的孩子,應該有能力避開暴力對待,你為什麼要容忍你母親?」

  「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你怎麼知道我不是想藉著自己的可憐,來刺激父親的罪惡感。」

  「說謊。如果能刺激出他的罪惡感,早在你是孩童時,就不會被這樣對待。你是因為……覺得對幼琳的母親有所虧欠,才決定忍下來的,對吧?」

  一句話,他正中靶心。

  仰起頭,驕傲的她寧願被認為壞心腸,也不願承認自己感覺虧欠,她想放聲回答:並不是。

  但姜穗勍比她早一步說話,「你是因為攤開底牌,不想造成摩擦,才不再上七樓探望幼琳,並不像大家所傳的,毫無姊妹之情,對吧?」

  她緊閉嘴巴,打死不承認。

  他搖頭。沒見過比她骨頭更硬的女生。她不懂嗎?偶爾的示弱,對自己只有好處沒壞處。

  姜穗勍伸手握住她的。「有空的話,去看看幼琳吧,她很期待能夠和你當真正的姊妹。你們都是善良的好女生,不應該因為上一輩的事情而有隔閡。知道嗎?她真的很崇拜你。」

  龔亦昕搖頭,堅持自己是壞女人。「我沒有你想得那麼善良,事實上,我很邪惡。」

  「邪惡?」他挑了挑眉。

  「我說過自己不是天才,考第一名,是我的習慣和目的。其實……我的目的是打壓幼琳,讓她處處不如我而自卑、無助,讓長輩的眼裡只看得見我。」

  「但你失敗了,無論如何,幼琳都是家裡的小公主,她仍擁有所有的注目。」

  或許幼琳在外人面前會自卑,但因為有父母的疼愛和支持,絕對不無助。真正無助的人是她,最親的人,傷害自己最深,這樣的她,無法學會信任。

  有一個統計說越容易信任別人的人越快樂,而她,優異無比的龔亦昕,並不懂得快樂。

  「誰說的,我成功了,母親自認她比李倩羽高等,她是音樂教授而李倩羽不過是個小歌女,沒想到歌女的孩子卻比教授的孩子優秀上千倍,你想,當別人在誇獎大女兒的優秀表現時,她的心會有多痛苦。」

  她從來沒想過,會將心事對幼琳的男朋友坦承,姜穗勍總令她失去控制,她總在他面前衝動、不自覺的敞開心胸,這並非好事,但她阻止不了自己。

  「這就是你的報復手法?」

  「對,我讓她啞巴吃黃連,有苦難言。」

  他失笑,跪坐起身,大手捏上她的臉。「你報復人的方式還真善良可愛。」

  真不曉得這對姊妹怎麼了?老是覺得自己很邪惡,教她們「邪惡」這個詞彙的人,應該去跳樓。

  善良?龔亦昕拉下他撫上她臉龐的手,挑眉望他,許久,抿唇一笑。

  「我母親一定不會同意你的話,她認為我是惡魔投胎,陰沈奸險,心機重。」

  「那我只能說,大學教授的生活太單純,她沒見過何謂真正的陰沈奸險。」

  說完,他一手搭上她的肩,一手把她的頭壓在自己胸前。

  瞬間,她無法思考,腦袋糊成一片,所有的知覺都停留在他溫暖的掌心上面。他……正在擁抱自己,而她,舒服得不想離開這片胸口……

  「龔亦昕,認真聽我說。」他勾起她的下巴,讓她的眼睛對上他的。「李倩羽是錯的,她沒有辦法照顧、疼愛女兒,卻決定把女兒生下來,她太不負責任。

  「龔院長是錯的,他沒能力維護女兒的平安幸福,沒本事讓她在不會恐懼的環境下長大,就不該搞外遇、不該讓對方生下小孩。

  「院長夫人也有錯,她心胸狹窄,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無法把恨轉為愛,好好疼惜上天送給她的禮物,就不該把你接回家。

  「他們都錯,獨獨你沒有錯,不是你選擇成為他們的女兒、選擇在那個環境下成長、選擇成為院長夫人的情緒發洩桶,更不是你選擇過這樣的生活。」

  是嗎?她沒錯嗎?

  她以為自己的生命本來就是個嚴重錯誤,若不是她被生下,怎會造成無數人的痛苦?

  「我承認你很厲害,但厲害的不是你總考一百分或者成為很有名的心臟外科醫師,而是你在那樣的夾縫裡,非但沒有自暴自棄、自哀自憐,還讓自己長得健康強壯,成為社會上的菁英。

  「你雖然對這個世界充滿不信任,卻仍然願意放下對人性的不信任,竭盡全力去挽救無數條生命;你從沒有被好好對待過,卻可以盡心盡力幫助每個需要你的病人。龔亦昕,我要說,你是個很好、很好的女生,是我見過最好的女人。」

  她怔怔望著他,一時無法反應。

  她不是機器人嗎?機器人明明無心,他怎能窺見她的心事?

  她的心牆築得又高又堅固,他是什麼時候、用什麼推倒它,把她的心挖出來,細細剖析?

  為什麼他那麼天才,那麼能洞悉人心?為什麼他不像普通人那樣,當她是個沒感情又難以親近的女人?

  糟糕,這麼好的男人……萬一她控制不住自己,會發生什麼狀況?

  「哦,那個姊姊沒血沒淚,妹妹生病不但不探望,還趁機槍走她的男朋友。」

  「我就知道養你是個詛咒,你在報復幼琳搶走方沐樹嗎?就算是,也別選在這個時候,你看不出她病得那麼重,而穗勍是她唯一的希望窗口嗎?!」

  「你們姊妹的口味還真是類似,總喜歡上同一個男人;之前是我、現在是姜穗勍,你們就不能坐下談談,別再把男人玩弄於股掌間?」

  方沐樹和母親無數的聲音在她腦中響起。

  不、不對、不可以……萬一不是她的風格,她的風格是迅速、確實、篤定,不會有萬一,她絕不允許自己「萬一」喜歡上姜穗勍。

  匆促間,她推開他,拿起瓶子,一口將礦泉水飲盡。

  在放下瓶子的同時,她已經武裝好自己。

  淡淡一笑,她保持朋友之間該有的距離說:「天才先生,你贏了,我被你說服了,有空我會去看幼琳。」

  說完,她借口忙碌將他趕出門外。

  門關起,她背靠著牆,心頭……一團紛亂……


引言 使用道具
zerosmall
王子 | 2011-5-21 13:44:29

第6章(1)  

  她從護理站拿來幼琳的病歷表,驚覺情況比她想像的還糟糕,認真回想,外頭的傳言並沒有冤枉她,她真的太不關心這個妹妹了。

  敲兩下門,龔亦昕走進病房,意外發現姜穗勍也在。

  怔愣兩秒鐘,才想起,他在這裡有什麼好奇怪的?他是幼琳的男朋友,過來陪伴她也是應該的。

  自己不應感到意外,該覺得輕鬆才對,因為母親並不在房裡。

  她望向幼琳,幼琳很開心,半個身子靠在他身上,臉上的笑容不曾斂起,幼琳的幸福撞擊她的胸口,令她突然感到一陣痛楚。

  為什麼?她不太清楚,但她讓理智迅速出頭。

  理智說:「病人能維持快樂是件好事。」相較於此,那個撞擊她胸口的力量,顯得微不足道。

  龔亦昕一邊低頭看病歷,一邊為她量脈搏,又從口袋掏出手電筒,照照她的瞳孔,再拿出聽診器,聽聽她的心跳,最後調調點滴,才問:「今天,有沒有哪裡不舒服?」

  「姊,你又不是我的主治醫師。」她小心翼翼說話,好像很怕姊姊生氣似的。

  她的話逗樂了姜穗勍。幼琳說得對,亦昕習慣當醫師,不習慣當病患家屬。

  不過他認為,她已經很努力,這樣的努力值得嘉獎,那就……晚上煮帝王蟹火鍋好了,他知道哪裡可以買到最新鮮、空運的帝王蟹。

  龔亦昕微微一笑,勉強說:「你對新藥的反應很好,如果繼續保持下去,你很快就可以出院。」

  「可是那個新藥讓我的頭髮都快掉光了。」龔幼琳嬌憨地抱怨。

  「不要擔心,等藥物反應過去,頭髮自然會再長出來。」她不會安慰別人,這個說詞已經是她最大的極限。

  「到時候,我要吃很多海帶和黑芝麻,聽說多吃那些,長出來的頭髮會又黑又亮。」龔幼琳開心地拍手說道。

  她點頭回答,「這種病最需要的就是信心,你的心情會影響到病情的發展,記住,時時刻刻都要開心,不要生悶氣。」

  「姊……」甜軟地喊了聲。「有你、有爸爸媽媽和穗勍哥哥,我當然會開心,當然會很快痊癒啊。」

  「這樣子很好,你多休息。」

  探病到此,她在這間病房裡已經待了將近……五分鐘,她盡力了。

  她目光轉向姜穗勍,就見他臉上掛著滿意的笑容。

  他滿意?這樣很好。可她低頭一想,才覺奇怪。自己幹麼在乎他滿不滿意?

  亂七八糟的念頭閃過,她猛地發現幼琳不知何時抓住她的手。

  「姊,我有話想對你說,如果不忙的話,可不可以再待一會兒?」

  她悄悄吸氣,坐在床沿。「你說吧。」

  「姊,我知道爸媽和你媽媽之間的事了。爸爸說,那不是你的錯,真正做錯的人是他和媽媽,但我也有錯,對不起,從小到大,我每天看著媽媽欺負你,不但沒幫你說話,心情不好的時候還落井下石……你知道的,我真的好嫉妒,嫉妒你樣樣比我棒、事事比我強。」

  「我理解,嫉妒我的人很多。」幼琳其實不必太在意。

  很多人不時想踩她兩腳,如果能夠踩上她的頭,就能順利往高處爬,這叫做競爭,屬於人性的一環。

  姜穗勍靜靜聽著她們的對話,肚子裡卻暗暗發笑,他想取笑龔亦昕,她安慰人的句子,還真是硬邦邦。

  「我不是一個好妹妹,可我很崇拜你。我希望以後,我們可以像其它姊妹那樣親熱、說心事、聊八卦是非,姊,你說好不好?」龔幼琳閉上嘴,等她回答。

  親熱?幼琳為難到她了,那是她陌生且無法理解的事。

  偏頭,想了半天,她才回答,「幼琳,我念的是醫學院。」

  她們有聊到這裡嗎?他看著龔亦昕擺出一副要講大道理的架式,忍不住彎了嘴角,但他明白,這時候大笑出聲是不智的行為,因此他極力控制臉上的肌肉組織。

  「所以呢?」龔幼琳認真聽姊姊講話。

  「醫學院的課很重,有五年的課程、兩年的實習,而我在短短五年內完成了那些,所以我經常忙悍天昏地暗。」

  「我知道,爸爸說過,你常忙得沒時間吃飯睡覺,還說實習醫師很可憐,有時候四十八個小時都不能闔眼,病人要是有狀況的話,更嚴重。」

  「對,但忙碌不見得只有壞處。」

  「忙也有好處嗎?」

  「對,比方說,它會讓人遺忘很多事,不管是好事還是壞事,所以,小時候那些……我幾乎都不記得了。」

  她終於說到重點,他再也忍不住笑意。這女人安慰人的方式……還真迂迴。

  龔亦昕看著姜穗勍的笑臉想著,幼琳開心了,他便跟著開心?

  好吧,她承認,愛情像鬼,聽說的人多,撞見的人少,但就是有人會在半夜裡遇見鬼。

  她的話勾動了龔幼琳的激情,撲進她懷裡,連聲道:「謝謝姊姊、謝謝姊姊,我還以為你到死都不會原諒我。」

  回抱住她,龔亦昕滿臉的彆扭。一來,實在不習慣別人的擁抱;二來,幼琳的話……到死都不原諒……那是什麼鄉土劇的台詞?

  門在此時被敲開,她以為進來的不是她的母親父親,就是幼琳的主治醫師,於是她鬆開幼琳,站到一旁。

  但她猜錯了,走進病房的人是方沐樹。

  看見他,姜穗勍和龔亦昕的神經同時緊繃。

  龔幼琳卻愉悅地朝他揮手打招呼,「沐樹哥哥,你又來看我?」

  又?所以他不只來探望幼琳一次,他們之間已然恢復過往交情?

  她望向姜穗勍,看他眉頭深鎖、滿臉抑鬱。是不是因為情敵露臉,危機意識出現?

  她心中突然有點悶,低頭,不言語。

  「穗勍,我跟你介紹,他是沐樹哥哥,我姊姊的男朋友。」

  男朋友?她的眉頭與姜穗勍的眉同樣緊蹙。雖然沒和他正式分手,但她不認為劈過腿的男人,還可以被稱為男朋友。

  龔幼琳的話讓方沐樹恍然大悟,他看向姜穗勍和龔幼琳,接著側過身,似笑非笑地望住龔亦昕。

  他看出他們那天在演戲了?無妨,說謊總會被逮,她明白這個道理。

  不過有沒有被逮到都無所謂,她早已不在乎眼前的男人,那天的行為很幼稚,她早該撥亂反正。

  「這位先生是……」

  「他叫姜穗勍,是我的男朋友。姊姊,你和沐樹哥哥要不要一起去喝杯咖啡、聊聊天?你不必陪我沒關係。」希望他們可以慢慢復合,恢復往日的感情,她做的錯事還有彌補的機會。

  「是啊,小丫頭,你有人陪了嘛。當然不希罕沐樹哥哥和姊姊了。」方沐樹笑著拍拍她的頭。

  龔幼琳拉下他的手,撒嬌道:「厚,你不識好人心,我才希望姊姊能多陪陪我呢,你知不知道姊姊有多忙,我把時間讓給你,你要心存感激。」

  龔奕聽無心聽他們的對話,也沒注意到姜穗勍在聽見「男朋友」一詞時,不同意的看了龔幼琳一眼,她習慣性地再檢查一次點滴瓶,接著彎下腰對妹妹說:「你好好休息,有不舒服的地方就告訴護士小姐,她會幫你通知主治醫師。我先下去工作,有空再來看你。」

  「好,可是姊姊……沐樹哥哥他……」

  「我走了。」她撂下話即走。她不需要幼琳來作媒,如果她以為這樣做就能弭平過去的嫌隙,未免太單純。

  她筆直走出病房,頭也不回。

  龔幼琳連忙對方沐樹使眼色,他笑笑,彎下腰捏捏她的臉說:「沐樹哥哥可以自己追求你姊姊,不需要你這個小媒人。」

  「哼,過河拆橋。」她噘了噘嘴。

  他離開病房之前,再望了姜穗勍一眼,發現對方眼神銳利,彷彿要將自己看穿似的。

  方沐樹離開病房,飛快追上龔亦昕的腳步,一個用力拉扯,將她帶進無人出入的樓梯間。

  「為什麼要躲我?」

  他講得理直氣壯,她聽了忍不住想笑。

  「我為什麼要躲你?即使你不受歡迎,我也沒必要躲。」

  「難道我們不能忘記過去的事,重新來過嗎?我回國,就是為了你啊。」

  「過去的事,我已經不記得了,至於重新來過……對不起,我不認為有這個必要。更別提你回國的目的,說真的,我半點都不感興趣。」她甩開他的手。

  「我帶給你的傷害,真的這麼大?」

  龔亦昕失笑,雙手橫抱在胸口。

  「方醫師,人可以自信但千萬別自大,自大會讓旁邊的人覺得很噁心。你,還沒有本事帶給我傷害。」

  「那年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只是……」他急切地想要解釋。

  「只是青春的肉體、美艷的紅唇,天使般的純潔與天真,讓你無法拒絕?」

  話說完,她突然覺得好笑。真奇怪,是因為事過境遷嗎?那年讓她傷心欲絕的事,現在回想起來,她竟然想要捧腹大笑。

  「我錯了,這些年,我無時無刻不在悔恨中度過,我時時祈禱事情能夠從頭來過,如果……」

  「對不起,方醫師,祈禱有用的話,就不會有天災人禍了;『如果』能夠成立的話,世界上不會有戰爭病禍,你我也就成了無業遊民。」

  「為什麼要這樣對我?為什麼你對姜穗勍的態度和對我全然不同?是因為我是過去式,而他是現在進行式嗎?」

  他誤會了什麼?龔亦昕細思一番隨即瞭然。

  看來,他並不認為那天穗勍是在演戲,而是以為穗勍周旋於她們兩姊妹間。就算如此,這也未免太荒謬了,他竟然認為自己有權利質問她?

  賭氣似的,她仰頭說:「對,我們姊妹就是口味相似、看人的眼光一致,就是會喜歡上同一個男人,並且競爭追逐。你觀察得很正確,男人都是我們的玩具,玩夠了我們就會丟棄。

  「但……方先生,就算你真的是『過去式』,我們三個人的『現在進行式』也與你無關吧?」

  「把話,再給我說一遍。」

  母親冷然的語調勾出了龔亦昕的膽戰心驚。她害怕她,那是從小到大養成的習慣,即使她表現得波瀾不驚,她仍然打從心底感到畏懼。

  緩緩轉身,她發現母親和姜穗勍站在那裡,臉色倏地慘白。

  汪嘉儀快步走到她面前,指著她的臉怒問:「即使幼琳已經病成這樣,你還是要同她競爭?你連她喜歡的男人都不放過?龔亦昕,你是我見過最惡毒的女人,當初我們為什麼要養一條蟲蛇在身邊……」

  說著,見她高舉手臂,龔亦昕下意識閉上眼睛。

  然而巴掌並未隨即落下,她疑惑的睜開眼,發現方沐樹擋在自己身前,而姜穗勍則拉住母親的手臂。

  姜穗勍定定地望住她,鼓勵地給她一個堅定的眼神。

  他的眼神讓她想起那晚他說過的話……咬唇、吸氣,她推開方沐樹,拉直背、挺起胸,態度堅定地站到母親面前。

  「媽媽,你沒有權利因為自己的情緒失控而打我,不管之前是誰對不起你,都與我無關。在此,我必須鄭重提醒你,我是醫師,要開幾張驗傷單很容易,如果不想因為虐待子女被告上法庭,請你下次在動手前想清楚,我已經不再是當年那個無助的小女孩。」話說完,她冷靜地望向母親。

  母親的臉一陣青、一陣白,下不了台,但她管不著,她一心想著,她再也不要有罪惡感,她要活得擡頭挺胸、理直氣壯。

  「好,非常好,我倒是養虎貽患了。」

  龔亦昕在心底苦笑。如果她真是會噬人的老虎就好了。

  汪嘉儀怒瞪她。她不再像小時候那樣,恐懼得垂下頭去,反而用清澈而乾淨的目光迎視她,她清楚明白,自己對龔亦昕再也無影響力,即便憤憤不平,她也只能扭頭離開。

  見母親掉頭走開,她緩緩鬆口氣。如果她和母親之間是一場長期戰爭,那麼,今天是她至今唯一的一次勝利。

  姜穗勍走近她,嘉許地握住她的手說:「你做得很好,以後要繼續這樣,挺起胸膛,選擇你要的生活。」

  天才很懂得激勵人心。龔亦昕用力一點頭,臉上開出燦爛笑容。

  這個笑……不僅姜穗勍看呆,連方沐樹也看呆了,她本來就是個美麗的女人,而這個笑容讓她……傾國傾城……

  「走,我請你吃冰。」姜穗勍回過神開口道。

  「你不問我,下午有沒有班?」

  「你沒有,我已經調查清楚。」

  「你幾時轉任調查局?」

  「查這種小事,不需要調查局,只要打個電話給我的秘書就可以。」

  「連這種事都要管,你的秘書薪水一定很高。」

  「是不少,我不是會苛待下屬的上司。」

  他們之間的輕鬆氣氛讓方沐樹發傻。龔亦昕……從來不是可以用這種方式聊天的女人。

  「這種事,得等我親自向你的秘書求證過,我才會相信。」

  「行,我帶你去找他。」說著,他拉起她的手,完全不顧方沐樹的眼光,轉身就離開。

  「等等。」方沐樹喊住兩人。

  龔亦昕回頭,而姜穗勍自然地把手搭在她的肩膀上,像在宣示主權。

  「為什麼同樣是周旋在你們姊妹之間的男人,你對他的標準卻特別寬鬆?」那年,他不過親吻了幼琳。

  她還真的認真思考起他的問題。

  好半晌,她想清楚後才回答,「有一種人,很努力和他建立交情,努力當朋友、努力熟稔,但終究隔了一層。因為看不透他的心,他也不明白自己的意,就算到了最後,兩人成為別人眼中的情人,自己仍然無法打開心胸,對他坦誠。

  「但是有另一種人,只消一眼就曉得,他將會是自己最好的朋友,兩人雖然是雙胞胎,可就是心有靈犀一點通。即使沒有時刻在一起,他就是能明白自己的感受。對不起,你是前者,而他是……後面那個。」

  「我從來沒有聽你說過這麼多的話。」方沐樹沮喪的回答。

  「這次是因為我必須讓你明白,你和穗勍之間的不同。」

  「你就不擔心幼琳,她在生病中……」

  這次她又認真思考,想了更久後,才擡起眼,鄭重說道:「我們只是朋友。」

  「當時我也說我和幼琳只是朋友。」

  龔亦昕失笑。一對能夠接吻的朋友?

  揚揚眉,她越想越好笑。「其實現在想想,我很感激那個吻,它讓我們撕破假像,各自得到自由。如果幼琳覺得我和穗勍的友誼,讓她無法負荷,有我這個前車之鑒,我想分手並不是太嚴重的事。」

  「你打算橫刀奪愛?」

  「我說過,我們只是朋友,不過『橫刀奪愛』……這建議,我會鄭重考慮。」後面幾句,純粹是賭氣了。

  偏過頭,她對姜穗勍說︰「我們走吧。」

  他相當滿意她給方沐樹的答案,丟出一個勝利眼神,手順勢攬上她的腰。

  過馬路時,一條大狗為了追上他的主人,撞上龔亦昕,她哀叫一聲,彎下腰查看自己的右腿,而那條強壯的狗,卻旁若無人似的繼續往前飛奔。

  「很痛嗎?」姜穗勍心疼地問。

  「痛,那條狗肇事逃逸,我找不到人追究責任。」

  他大笑。誰說她是機器人,她明明就是個很有幽默感的女生。

  「有需要的話,我可以幫你調出這附近的監視錄像器,好查出不負責任的狗主人。」

  龔亦昕拍拍褲管,搖頭歎氣,「我今天真是諸事不順!」

  他看她一眼,拉起她過馬路,走到對面街道,直到碰上玻璃櫥窗才停止腳步。

  姜穗剫L仕��該宦房勺吡耍�趺窗歟俊?

  「轉個彎,路就在那裡。」她回答。

  「說得好,而你今天轉了兩個大彎,我相信,你的未來將要走入光明人道。」

  她沒聽懂他的意思。

  「你今天遇見一個情緒失控的老太太……」

  他才說到這裡,她就笑得彎了腰。如果母親知道他這樣稱呼她,一定會再度情緒失控。她那樣努力保養臉蛋,維持身材,努力讓自己停留在三十歲,他竟然用老太太來喊她……實在太可恨。

  「我說錯了嗎?你怎麼笑成這樣?」

  「請你務必記得一點,我五十歲之後,你可以稱呼我龔醫師、龔女士,千萬別叫我老太太。」

  姜穗勍跟著她笑,回答,「我二十八歲,你比我小兩歲,等到你超過五十歲,我還是只能稱呼你——妹妹。」

  「妹妹?」她挑起右眉。

  「那是我一心一意想喊的兩個字。」

  「為什麼?」

  「因為姜穗青是笨蛋,有她壓在上面當姊姊,會讓我擡不起臉。如果她不要急著生出來,讓我常哥哥就好了。妹妹比哥哥笨,是天經地義、理所當然的事,這樣我的心情會好一點。」

  龔亦昕搖頭道:「你對穗青的壓迫已經夠多,不必再拿『妹妹』這兩個字來錦上添花。」

第6章(2)  

  「說得也是……回歸正傳。」

  「請說。」

  「那位老太……汪女士企圖打你,你並沒有像以往那樣不成熟、委屈忍受,而是挺起胸膛據理力爭,不但令你免於被傷害,還可以讓汪女士學會自我反省,檢視自己的行為是否有缺失。」她做得很好。

  「你憑什麼認為,她會自我反省?」

  「她是人,是人就會在碰到挫折的時候反省。」

  「如果她反省之後,認為應該對我強勢鎮壓呢?」就像過往母親一再傷害她一般。

  「你忘記自己說過的話了?你是醫師,驗傷單很方便。」

  「我還真的能上法院控告她?」不過是說來嚇唬母親罷了。

  「對於大學教授來說,名譽很重要,她不會鬧到那一步,在這之前,她漸漸開開始反省。有的人從小教訓就能檢討出自己的錯誤,有的人需要大教訓才能明白錯在哪裡。總之,你今天做得很好,轉了第一個大彎,看見第一條康莊大道。」

  「好吧,第二個大彎呢?」她勉強接受他的說詞。

  「你面對糾纏不清的舊愛,懂得用簡潔有力的言語說服他,不要妄想你青春的肉體、美艷的紅唇……」

  龔亦昕噗哧一聲笑出,這天她因為他,笑容不止。「那是用來形容幼琳,不是形容我。」

  「誰說你沒有青春的肉體、美艷的紅唇?」他跟著她一起笑,笑了一陣後,他鄭重說:「龔亦昕,你今天做得太棒了,為了獎勵你的受教,我要送你三樣禮物,你有這三樣禮物之後,將會天下無敵,說吧,你想要什麼?」

  「我想要……驕傲、驕傲、驕傲。」

  有驕傲就能天下無敵,就算不是真的無敵,至少別人也看不出她的怯意。所以她可以什麼都不要、什麼都丟棄,就是不能沒有很多的驕傲庫存在心底。

  「為什麼?就算驕傲真能讓人覺得無敵,一個就夠了,幹麼要三個?」

  「如果被人剝去一層驕傲,後面還會有一層,若再被打掉一層,呵呵,裡面還有一層。」她試著解釋驕傲的重要性。

  「我發覺你弄錯了,你需要的根本不是驕傲。」

  「不然是什麼?」

  「是面具,剝了一層還有一層,打掉一層還有一層。」

  「你當我是川劇變臉啊。」

  「不,我當你是驚弓之鳥,老是覺得有人要傷害你。」

  龔亦昕垂下肩膀。是啊,他老是一語中的。

  她別開臉說︰「誰能傷害我?我可是世界無敵的機器戰警。」

  姜穗勍笑了,拉開她頭上的橡皮圈,散開她的馬尾,那感覺……很像扯去她偽裝的勇敢。

  「你呢?如果給你三樣禮物就會天下無敵,你要什麼?」她轉移話題的反問。

  「我要天使、天使、天使。」

  她歎了口幾不可察的氣。果然,他要的是「天使」,像幼琳那樣的天使。

  微悶的低頭,她無意識地看著自己的腳。

  他用手肘推了推她。「喂,你沒有問,為什麼我要天使、天使和天使?」

  她從善如流的擡起頭問:「請問你,為什麼要天使、天使和天使?」

  「你知不知道,天使是用來做什麼的?」

  「不知道。」

  「你一定沒看過故事書,老實招來,你小時候床頭邊放的是不是百科全書?」

  龔亦昕一笑,推著他問:「快說,天使是用來做什麼的?」

  「天使是用來給人許願的。天使,請給我用不完的金錢;天使,請給我權利和名聲;天使,請讓我健健康康活到一百歲;天使,請給我女人緣……」

  「我懂了,當第一個天使不能再許願後,你還有第二、第三個備用天使。」

  「沒錯,那你知不知道我會向第三個天使要求什麼?」

  「要求什麼?」

  「天使啊,請再給我三個許願天使,那每一次都這麼做,我就會有無窮無盡的天使,有數也數不盡的願望。」

  他的話,再度造就她的笑容。過去二十多年,她笑的次數還沒有這個下午多,她不知道是因為自己的人生真的如他所講的,走向光明大道,才放開心胸,或者是因為……她身邊有他?

  她像拍小貓小狗那樣,拍拍他的頭問:「說吧,你想要什麼願望?」

  「我肚子餓了,天使可不可以賞我一頓飯?」

  「可以。」

  「我不要7-11的禦飯團和牛奶。」

  「我哪那麼吝嗇。走,帶你去吃一家日本料理,他們的午餐只要一九九。最棒的是,他們上菜很快,不會讓你等,知道時間就是金錢吧?所以我們會省更多。」

  「哇,這麼便宜的日本料理。他們是做慈濟的嗎?」

  「不,慈濟不會賣這麼便宜的東西,他們隨便一包餅乾都要一兩百塊,我一年花三千六,只能換到一張粉紅色的收據。」龔亦昕據實以告。

  「對,他們不是做慈濟的,他們是流浪漢收容所。走吧,天使小姐,我們去當一次街友。」

  他們手牽手、一起走,離開那個直走會撞上去的櫥窗。

  他們去吃飯,一九九的日本料理有炸蝦也有蒸蛋,竹筒飯裡面還有蜜蓮子和鮭魚片,真是物超所值。

  吃飽飯,他們又去一家兩百五十元,蛋糕吃到飽的咖啡店。

  在出發到咖啡店之前,穗勍警告她,這種吃到飽的店,一定要空出胃,才能吃得劃算,因此在進入咖啡店之前,他們去逛街。

  他挑一件洋裝給她,不是太貴,以他的標準而言。

  她進試衣間換好洋裝出來後,他要她學電視劇裡面的女主角,穿著新衣服在男主角面前轉圈圈。

  她轉了,但……實在轉得不怎樣,她沒有當女人的天份。

  熱烈討論過後,他認為,問題出在鞋子上,高跟鞋讓女人步伐不穩、走路小心謹慎,然後婀娜多姿就出現啦。

  於是他放下衣服,告訴小姐,半小時後再回來。

  接著他拉著她到隔壁店裡挑鞋,這間店很貴,賣的鞋子貴到連領有醫師高薪的她,都覺得浪費。

  他拿一雙、她放回去一雙,然後他生氣的說:「小姐,你知不知道什麼叫做投資報酬率?請你不要阻止我的投資。」

  「投資?在我身上?我又不是股票。」她納悶。

  「我是個大忙人。」姜穗勍牛頭不對馬嘴的突然說。

  才怪!她在心裡反駁。

  「不要用這種表情看我,我知道你心裡不苟同,但我真的管理一間大公司,做得有聲有色,最近還打算進攻歐洲市場。」

  龔亦昕皮笑肉不笑的看他。這種表情,就算不是天才,也能看懂它意謂著——盡量吹牛吧,我無所謂。

  「我能力很強。別人一天的工作,我只要四個小時就能完成。」

  「然後呢?大忙人先生。」

  「但我身上仍有無數壓力,就像你們心臟科最愛講的,壓力會讓心臟承受許多說不出的痛,所以我認為,我的心臟會在我晚年出現問題。」

  「那個時候,我已經老得拿不動手術刀,要我執刀的話,你乾脆直接向閻羅王報到。」她終於回他一句。

  「不對,你會當上心臟科權威,而且你會有許多學生,你可以對他們頤指氣使的說︰「你、你、你,這個老人家的命就交到你手裡了,如果你把他醫死,就提頭來見我。」

  「在健保制度下,多數人都選擇好賺的美容整形、皮膚科,容易引起醫療糾紛的重症醫師已經沒人想當了,物以稀為貴,你要我隨便讓人提頭來見,會不會太過份了?」

  「沒辦法嘍,因為你在還債。」

  話說完,他彎下腰,幫她試一雙銀白色的高跟鞋。

  他的眼光很好,這輩子,她的腳還沒有這麼精緻漂亮過,怔忡間,他已經付了款,讓她欠下人生第一筆債。

  之後他們又回到原先的店面,一件外套、兩件洋裝、三件上衣、四件裙子,他要她欠他很多、很多、很多……

  當然他們沒忘記去吃兩百五十元吃到飽的蛋糕,可在吃蛋糕的時候,他突然無緣無故地大笑出聲,笑得沒頭沒腦、莫名其妙,而她竟因為他莫名其妙的笑,跟著牽動眼角、嘴角。

  「你笑什麼?」她抿抿唇,忍不笑意,瞄了瞄旁桌,擔心有人在看他們。

  「你今天有一句話,講得很好。」

  「哪一句?」

  「自大會讓旁邊的人覺得很噁心,說實話,方沐樹真的讓人很噁心。」

  「那是你對他有偏見。」誰要他是幼琳主動勾引的男人呢,也難怪穗勍會討厭他了,誰說男人不會小心眼。

  「你不覺得他噁心?」

  「他只是……有點煩。」她揮揮手,像在揮走身邊的蒼蠅。

  「他又影響不了你,怎麼會煩?」

  「老是被人窺探著,巡房時,有人在後面看著;門診,有人等在那裡;連下班都要小心不要被抓到。換成你,你不煩?」

  「如果你是因為這樣覺得他很煩,那還真的是很對不起。」

  「為什麼?」

  「因為那雙窺探的眼睛,是我的。」

  她笑了。她哪會分不出是誰,她只是討厭,討厭有人不讓過去變成雲煙。

  「你不必那樣,我每天晚上都出現在你們家餐桌。」

  「說謊,三天,你一周有三天的時間拿很忙當借口不來。」

  「那是因為……」

  她怕「萬一」愛上某個男人、怕「萬一」自己的心不受控制、怕「萬一」自己和親生母親一樣,成了第三者……

  但現在,他們的關係有了定位,他們是朋友,那種不是雙胞胎,但會心有靈犀一點通,就算沒有時刻在一起,也能明白彼此感受的好朋友。

  她可以不用戰戰兢兢保持距離。

  「沒有因為,我把醜話說在前面。要是哪一天,你敢不出現,我就立刻向你討債。」他指指椅子上的購物紙袋。

  「知道了,我現在要還貸款,沒有錢還你的債。」

  「很好。」說完,他低下頭,吃一口慕斯蛋糕,想起什麼似的又問:「你知不知道,二十六歲已經不算少女?」

  「當然知道。」她想半天,想不出他這句話企圖探討什麼。

  「嚴格來講,可以稱得上是半個熟女。」

  「你怎麼說都好。」反正,她真正有價值的東西,是她的雙手和頭腦,不是光鮮亮麗的外表。

  「你知不知道熟女會玩的玩具是什麼?別說謊哦,我知道不是芭比娃娃或泰迪熊,而是某種前面兩個字是動詞,最後一個字是『棒』的長形器物。」

  她沒好氣的瞪他。她再清純,也懂他說的東西叫做按摩棒。

  斜眼,她冷聲問:「然後呢?」

  「你對方沐樹說我是你的玩具,那我要不要……」

  「姜穗勍!」

  她捶桌怒喊一聲,他大笑,提著紙袋逃命。

  龔亦昕飛快付了帳要追人,才發現高跟鞋真不是好東西,如果她穿這種鞋子到醫院上班,病患的存活率一定會減半。

  至於姜穗勍,他到這天回到家裡時才想起,他始終忘記解釋,他和龔幼琳之間的關係,不是她說的那樣。

  但他很開心,開心她說要鄭重考慮「橫刀奪愛」的問題,他實在太興奮,興奮到一面煮晚餐、一面唱歌,唱到穗青受不了,衝進廚房大聲抗議。

  可抗議無效,因為他要盡情歡唱,直到……天荒地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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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1-5-21 13:45:20

第7章(1)  

  姜穗勍在十一點半時來敲門,龔亦昕還沒有入睡,她穿睡衣下床,不曉得誰會在這個時候找她。

  「穗青發燒了。」這是他看見她時說的第一句話。

  晚餐時,她就發現穗青臉上有著不對勁的潮紅,穗勍也問了,但穗青矢口否認自己不舒服,可穗勍一轉進廚房洗碗,穗青就把她拉進自己的房裡,抱住她,憂心忡忡的放聲大哭。

  穗青告訴她,她在雨裡等了阿憶一整個下午,但他始終沒來。

  她安撫穗青說:「也許阿憶臨時有什麼事情要處理,現在上班的人都這樣,工作很難找,只能配合公司命令。」

  「我也這麼想,但他可以打電話給我啊……我沒接到電話。」

  她想了想,走到桌邊,拿起穗青的手機,查看後微笑道︰「不是他沒給你打電話,是你的手機沒電。」

  接過手機後,穗青看了看,這才鬆了口氣,破涕為笑的說:「醫師和穗勍一樣呢,都是天才,一下鍾就找到原因。」

  她笑了,想再次重申,自己不是天才,只是比別人努力認真,不過……講再多次,穗青還是固執的認定。

  她把自己的手機借給穗青,讓她進浴室裡打電話給阿憶,他們簡短聊了幾句,確定他失約的原因後,穗青才真正放下心。

  放鬆心情後,強撐一整個下午的穗青打個哈欠,累了。

  照理說,時間還早而且剛吃飽飯,不應該馬上睡覺。但人疲憊的時候,就是應該睡覺,她先幫穗青把手機拿去充電,然後替她拍松枕頭,讓她躺到床上,再幫她拉拉被子。

  「醫師……」穗青撒嬌地把她的手拉到自己頰邊磨蹭著。

  「怎樣?」她為她撥撥散亂的劉海。

  「謝謝你在。」

  「沒事了,以後碰到這種狀況,打電話給我,不要一個人擔心。」

  「好。」穗青點頭。

  「你知道我是做什麼的,對吧?」她問。

  「你是醫師。」

  「那你知道我住在哪裡,對吧?」

  「你住在我們家對面。」

  「很好,如果你半夜不舒服,就讓穗勍來找我,我那裡有藥。」

  「好。」

  「那……睡吧。」

  她不是當慈母的料,但是在比自己大兩歲卻很稚氣的穗青面前,她就非得是慈母、是姊姊,而她讓穗青依賴得自然且習慣。

  「醫師……」穗青輕喚她。

  「什麼事?」

  「你可不可以陪我一下下?」她拍拍自己的床。

  「好。」伸手探向她的額溫。目前看來沒事,希望半夜別發燒。

  「如果沒有你,我滿肚子的事就沒人可以說了。」

  穗青臉上有著渴望,她看得懂。拉開棉被,她主動躺到穗青身邊,穗青笑了。是甜甜的笑,甜得不像個二十八歲女人的笑容。

  然後,穗青抱著她的脖子,開始告訴她,阿憶和她一起做過的事。

  他們去過淡水老街,那裡有家老字號餅店,老闆很慷慨,可以試吃吃到飽,還附上茶水一杯,她和阿憶就真的站在那邊,一直試、一直試,試到小姐快翻臉,阿憶才一口氣訂了五十盒。

  小姐問︰「是不是要訂你們的喜餅?」

  那句話讓穗青從心裡甜到嘴裡。

  他們去過101大樓,沒買票搭世界上最快的電梯上去看風景。

  他們用走的,一層樓一層樓爬,比賽誰先受不了、誰先喊停。

  穗青說她心跳得很快,不知道是因為運動過度,還是因為他始終牽著她的手沒放……

  他們買一支巨無霸冰淇淋,輪流恬,他們不從上面,而是從中間、下面恬,一人一口,像玩叠叠樂那樣,他們用舌頭比賽,看冰淇淋在誰恬的時候倒下。

  輸的人要背贏的人走黃金海岸一圈,她輸了,可背人的是阿憶,他一面背、一面對回頭看他們的人說:「她是我女朋友。」

  穗青說檸檬馬鞭草是愛情的味道,酸酸的、香香的、甜甜的,阿憶怕她忘記愛情的滋味,就買一大箱、一大箱檸檬馬鞭草的沐浴乳給她,說到這裡,她跳下床,從床底下拉出紙箱,拿出兩瓶沐浴乳,她要把愛情分給最喜歡的醫師。

  她抱著沐浴乳,心想,原來談戀愛是這樣,做一堆沒意義卻會讓兩人心跳不已的無聊事,說一堆言不及義卻能讓人滿心甜蜜的廢話……

  等穗青睡著、她回到家後,已經洗過澡的她,又洗了一次,因為她也奢求一點點、屬於愛情的味道……

  回過神,龔亦昕對上姜穗勍焦急的眼神,她拉他進了門,匆匆打開客廳的儲藏櫃,一邊從裡面翻出藥品、點滴,一邊問:「有沒有幫穗青量過體溫?」

  「呃……我去買溫度計……」

  「不必了,我這裡有。」她拉開另一個抽屜,拿出溫度計和酒精棉,兩手抱滿東西,才回頭對他說:「幫我帶上鑰匙。」

  姜穗勍從玻璃缸裡準確無誤地撈起鑰匙,替她關好門,回到自己家裡。

  他們一起進入穗青的房間,她快手快腳的替她量體溫、貼上退熱貼,檢查她的喉嚨、用聽診器聽她的心跳、呼吸。

  她讓穗勍倒來開水,自己留在房裡配藥,等他出現,兩人合力喂穗青吃完藥、打上點滴後,他們才鬆了口氣,雙雙坐在床對面的軟沙發裡。

  這是單人椅,但大到能夠讓兩人都坐進去,可坐沒多久,他們就叠靠在一起。

  「我聽過她的肺,情況還好,但喉嚨發炎得很嚴重,我給她開了消炎藥、退燒藥和胃藥,先觀察一下,如果狀況不對,我再換藥。」

  「晚餐的時候,我就覺得她怪怪的,果然感冒了。」

  她點頭後問:「為什麼……」

  「為什麼……」沒想到他異口同聲,說出相同的話。

  姜穗勍笑了,紳士地擺手說:「你先講。」

  「為什麼買這種椅子?這對脊椎不好。」

  「沒辦法,她喜歡窩在懶骨頭裡面看漫畫,我已經想辦法挑最好的了。」

  「輪到你問。」她說。

  「為什麼在家裡存那麼多的藥?」

  「我是醫師。」

  「所有的醫師都會在家裡開一間小型藥局?」

  她搖頭,再補上一句,「我獨居。」

  「我還是想不通這三者之間的共通點。」

  「如果我生病,病得下不了床,到時候我能夠依靠的人只有自己,所以我才會存一些藥在家裡,隨時隨地應急。」

  姜穗勍聽明白了。這個驕傲女人,連生病都不讓人幫忙。真不曉得,獨立是件好事還是壞事。

  他勾住她的肩,認真說道︰「如果你病得下不了床,卻還能為自己配藥的話,一定有足夠的力氣打手機給我。」

  龔亦昕望著他好半晌,始終沒開口。

  他不滿意她的沈默而開口問︰「依賴我,讓你覺得地位降低三級?」

  「我沒這麼說。」她否認。

  「你的表情已經告訴我。」

  「你猜錯,我臉上說的不是你想的那句。」

  「不然它在表達什麼?」

  「它說這雖然不失為一個好辦法,但人總有不方便的時候,如果我打電話的時間點不對,你抽不出身……靠山,山會倒,身為人類,還是靠自己最好。」

  「不管時間點對不對,你一通電話打來,我都會馬上放下手邊的工作。」姜穗勍說得信誓旦旦。

  她淡笑著,沒出口反駁,但心裡反對了。如果那時他正陪在幼琳身邊呢?如果當時穗青正需要他呢?

  她是個成熟而理智的女人,明白朋友絕對排在愛人和親人後面,她不會笨到讓自己有非份要求。

  他卻錯解她的笑,以為那個笑代表——知道了,以後我會這麼做。

  於是他改變話題。

  「幼琳對新藥的反應,真的很好嗎?我覺得她的精神好像更差了。」姜穗勍望向她問。

  他的話問出她一聲歎息,她回看他,不說話。

  「所以情況是……並不好?」

  龔亦昕咬唇,選擇實話實說,「醫院已經將她排入骨髓移植名單,但要找到相符合的骨髓,並不容易。」

  她沒告訴他,父親詢問過她捐骨髓的意願,而她,拒絕了。

  姜穗勍點頭,眼底有著一絲抑鬱。

  很擔心嗎?她理解,在病床前,愛情的效力變得微乎其微,至今他仍然不離不棄,這樣的男朋友算是……相當有心。

  「別擔心,情況沒有你想像中那麼糟,如果這次的藥真的控制不了,還有兩種藥可以試。」

  「你不該對我說,我不是家屬,這些話應該拿去安慰你自己或你的母親。」

  龔亦昕聽不懂他的話。他是嫌她太冷靜、太冷血、太缺乏感情?還是表明他並不打算成為幼琳的家屬?

  就在她的腦子試著把亂七八糟的念頭釐清時,姜穗勍卻又扯出新話題。

  「你覺得,我們是怎麼變成朋友的?」

  「呃,讓我想想,剛開始的時候,你像一隻張揚的刺蝟,好像我接近穗青是為了貪圖什麼……恐嚇,沒錯,就是恐嚇起的頭。」

  恐嚇是他們的初遇,夠特殊、很適合她這種冷冰冰的女人。

  「既然是恐嚇,為什麼我們會有下文?」他又問。

  「接在恐嚇之後是……多事,你以為可以擺平我們家二十幾年的問題癥結。」

  「你對多事的男人,自有一套冷處理的方式,在這種態度下,我們應該在很早以前就斷了交情,為什麼會演變成今天的關係?」

  姜穗勍可沒忘記送玫瑰花的多情醫師,和口口聲聲「我愛你」的病人。她總有辦法讓男人的熱情在瞬間冷卻。

  「因為我們住在同棟公寓裡?因為你有一手好廚藝?因為你們家的穗青和我很投緣?」

  她用對了兩個字——投緣。穗青不是她的病患,她只是跑錯房間,若非投緣,大概沒有人可以理解,為什麼她會一而再、再而三去病房裡看穗青?

  「這棟公寓裡住的人不少,有好廚藝的,更是多到不勝枚舉,而和穗青投緣的眾多鄰居……我也很少和他們有交情。」

  「好吧,我說的都不對,那你來講,為什麼?」

  「我不明白。」

  龔亦昕失笑,瞅他一眼。連自己都不明白的事,他幹麼拿來問她?

  「很好笑嗎?」

  「是啊,我以為天才都是博古通今、才高八鬥,怎麼有不明白的事?」她酸他幾句。

  「那是你不知道,我不明白的事可多了。我不明白為什麼壞人可以長命百歲,禍害人間?為什麼愛情永遠能夠侵襲某些男人或女人,是不是因為他們的基因裡有免疫力不全症?不明白為什麼哭泣傷身,孝女白琴天天哭泣,卻可以身強體健?不明白為什麼不快樂的人比快樂的人多?不明白演員拚了一輩子的事業,是為了讓自己爽還是讓別人爽?」

  她忍不住笑開,「看來,你對人生有無數的疑問。」

  「對,我不明白我為什麼和你建立交情,也不明白自己,為什麼很想要告訴你一個秘密?」呼!他籲了口氣。這件事壓在他心裡夠久了。

  「秘密?」龔亦昕聳肩。她從不和任何人建立過深的交情,別人的秘密不是她想侵入的範圍。「我想……」

  「穗青的秘密。」他補上一句。

  她想對他的秘密說N0,但當他說出穗青的名字的時候,她自動閉上嘴。

  穗勍轉頭,看向熟睡的穗青,清冷的語調,不像她熟悉的聲音。

  「穗青在二十二歲那年,遇見她的初戀。」

  「對方是什麼樣的男人?」她禁不住好奇的問。

  「優秀、優秀……相當優秀的男人。」

  「和你一樣?」

  「他……比我更優秀。」

  他是個眼睛長在頭頂上的男人,會承認對方比自己優秀,只有一個原因——對方是貨真價實的優秀。

  「然後呢?」

  「學校裡喜歡他的女人不勝枚舉,我很難明白,他怎會看不見那些聰慧美女,反而看上我們家的笨穗青?」

  「穗青身上有種特質,會讓人不知不覺想要親近,何況她長相甜美,優秀男愛上她,並不奇怪。」

  「我不否認,穗青的個性不錯,但和莊帛宣在一起,兩個人……天差地別,我猜,莊帛宣講的每句話,穗青只能聽懂兩成。」

  「你這是過份驕傲,還是太看不起人?」

  「我沒騙你,如果你看見他們在一起,絕對會同意我的話。」

  「後來呢?」

  「沒有人明白,是什麼原因讓他愛上穗青,而且愛得那麼熱烈,他的性格一點也不熱情,我本來不反對,但看著他們的相處,我卻越想越不對,便暗地去調查他的家世背景。」

  龔亦昕皺眉。如果她是優秀男,肯定會不愉快到極點。這算什麼?有錢人的防微杜漸?

  「別用這種眼光看我,先聽我把話說完。」

  「講啊,我又沒堵住你的嘴。」她的口氣不友善,為優秀男也為穗青。

  「我最後發現,他父親的公司是我父親並購的,而他父親在公司被併購那天,從頂樓往下跳,自殺了,當時他母親病重躺在醫院,在他父親死後半個月,也跟著離開人間。」

  天!她坐正身子,怔怔望著他。

  「在這種狀況下,我無法不懷疑,他接近穗青的動機。」

  「報復是他的動機嗎?」

  「你認為他會承認自己的動機嗎?我把這件事告訴爸爸,由我父母出面,約他見面。」

  「他們談些什麼?」

  「我不想知道,因為知道越多,面對穗青無辜的眼神,越容易露餡,我只想看到結論,結論是——他拿走我父親一筆錢,出國。」

  這個結論已然證實某些事。龔亦昕不勝欷籲。

  「他怎麼對穗青說的?」

  「那個膽小鬼,連面對穗青的勇氣都沒有就跑了,@#XOX。」他罵人,用英文,難聽得很。

  「穗青怎麼辦?」

  「能怎麼辦?她已經夠笨了,失戀後,連書都讀不下去,爸爸用了千方百計才勉強幫她弄到一張畢業證書,安排她進入我們家的公司上班,可是你隨便想也想得出來,在那種情況下,她有什麼心情工作。」

  「應該有人對她說清楚的。」

  換成她,她寧願死得明明白白,也不願意活得糊�糊塗。

  姜穗勍搖頭。「怎麼說,她那個笨腦袋也聽不懂的。結果她不知道把從哪裡看來的小說劇情,拿來編故事,幻想那個爛男人出車禍失憶,等他恢復記憶後,就會回到她身邊。」

  「後來呢,穗青為什麼失憶?」

  「後來我爸爸生病,決定退休將公司交給我們兩個。她不得不強打精神幫忙,雖然能力有限,但我必須承認,她確實是竭盡全力,她那時每天都忙到深夜,對於她的忙碌我不反對,反而認為這是好事,但她再忙再累,在每天下班後還是會繞到莊帛宣家,風雨無阻……」

  「她到那裡做什麼?」

  「在她的想像中,失憶的羅密歐會在想起過去時,回到舊時的家。」

  龔亦昕歎息,再次想著,應該有人告訴她事情始末的。

  「忙會讓人忘卻許多不愉快的事,我相信,時間拖得夠久,愛情會變淡,感覺會消失,而穗青,會忘記莊帛宣。」

  「我同意,只要夠忙,很多難堪的事會自動遠離,因為辛勤的蜜蜂沒有時間悲哀,所以穗青忘記他了嗎?」

  「六年光陰,沒有讓穗青忘記他,但莊帛宣一出現,便讓她徹底忘記了。」

  「發生什麼事?」

  「莊帛宣回國了,還帶回一個大腹便便的女人,她在莊帛宣的舊家看見他們。那天是她的生日,她回到家,告訴我她好累,她不想吃蛋糕只想睡覺,然後隔天睡醒,她什麼都忘記了,她漏掉七年的記憶,回到二十一歲那年,還沒有認識莊帛宣的那個春天。」

  「這是你對穗青過度保護的原因?」龔亦昕動容,她握住他的手,企圖給他幾分溫暖。

  他回握住她。「對,回國的莊帛宣成功了,他拿著我父親給的資金,成功地在電子業佔有一席之地,現在他的公司足以和我們的公司相抗衡。」

  「他想要……」

  「報仇?我不怕,但他不能拿穗青當成報復對象,所以我控管所有在她身邊出現的人,包括好心聽她說話的『醫師』。」

  「你和莊帛宣談過嗎?」

  「我為什麼要和他談?他有什麼招式儘管使出來,我不在乎。」姜穗勍的口氣驕傲自負。

  往後呢?他能以保護為名,繼續躁控所有出現在穗青身邊的人事物嗎?

  他沈默,而她不忍將心裡的話問出口。

第7章(2)  

  隔天早上,姜穗青醒來,看見在懶骨頭上相依偎的兩個人,很帥的天才抱著醫師,很美麗的醫師貼靠著天才的胸懷,那是超好看的畫面,比她在漫畫裡看到的更浪漫唯美。

  於是,她咧起一個大大的笑臉,偷偷在心裡期待,愛情早晚降臨在他們之間。

  姜穗勍敲開她家的門時,龔亦昕嚇一大跳,因為他手上那個六吋蛋糕。

  他笑望著她,喜歡她的驚訝、喜歡她濕濕的頭髮貼在臉頰上就來見他,那讓他覺得自己與她,存在著某種程度的親密。

  他曾經想過,當一個男人在難得的空閒時刻裡,有慾望想敲開某個女人的家門時,那是否代表著,那個女人的存在對男人而言,已經是生活裡某種不能分割的事物?

  龔亦昕看著他像孩子般的天真笑容,心情不自覺的放鬆。

  他舉起蛋糕開口,「我買得起三十六吋的。但是擔心身為醫師的龔小姐,會用反式脂肪來撻伐我。」

  幾句話,就已令她在最短的時間內笑出聲來。「三十六吋?你以為買液晶電視嗎?」

  「電視?好建議,我總覺得你家裡少了某些東西,原來是電視。」

  「我不需要那個。」

  「為什麼?」

  「因為電視是會腐蝕人類的腦袋、促使人類變笨的壞東西。」

  「難怪穗青笨得嚴重,原來是因為她一天在電視前面待好幾個小時。」

  「所以她現在又待在電視前面了?」

  「不對,那傢夥最近發憤圓強,開始學英文。」

  「為什麼?」

  「大概想看英文漫畫吧。」

  這麼瞧不起人?她斜眼瞥他。「說不定,她想申請哈佛。」

  「哈佛幼兒園嗎?當學生,她太老;當老師,她沒有執照。」

  「你真的把你的雙胞胎姊姊看得很扁。」

  「別光說我,難道你沒把幼琳看得很扁?」

  是啊,她的確把幼琳看得很扁,而他,對很「扁」的女人,總是保護有加、寵愛有加。聳聳肩,她沒接話。

  「你不請我進去,難不成想在門口吹蠟燭?」

  龔亦昕退了兩步,讓他進門,在他將蛋糕擺好時,她問︰「你怎麼知道今天是我的生日?」

  「別開玩笑了,您是誰?鼎鼎大名的龔醫師呢,隨便在鍵盤上敲幾下,所有數據都一清二楚。」

  「又是網絡……」她歎氣。「網絡是出賣個人情資的大管道,我認為政府應該動用公權力關閉它。」

  他的回應是一陣大笑。

  姜穗勍笑完拉她坐下,為她唱生日快樂歌,她從來沒聽過這麼糟糕的歌聲,歌聲差已經很慘,再加上五音不全,簡直是慘上加慘。她用力搗住耳朵,並不是因為太感動,而是為了防止魔音穿腦,傷害她的腦細胞。

  「我說錯了。」這是好不容易聽他唱完歌,她放下雙手後的第一句話。

  「說錯什麼?」

  「政府應該動用公權力禁止的,不是網絡而是你的歌聲。」

  她的幽默再度引發他的大笑。

  他逼她許願,她很ㄍㄧㄥ,怎樣都不肯把願望說出來分享。

  「好吧,你有隱私權。」

  他攤了攤手,切下兩塊蛋糕,一人一塊,他吃、她也吃,軟軟的蛋糕、軟軟的甜,軟軟的感覺在兩人當中軟軟地發酵,友誼會讓人心情愉悅,而他的笑臉,讓她的心跳失序。她又錯了,政府該動用公權力禁止的,除了網絡、他的歌聲,還有他四處發送的笑臉。

  「怎麼不說話?」他笑問。

  「某一年的生日,讓我印象深刻。」

  「為什麼,因為有個歌聲比我還爛的男人為你唱生日快樂歌?」

  龔亦昕搖頭。

  「有人送裸男給你當禮物?」

  「送那做什麼?提供我做人體解剖嗎?」她故意冷冷一問,他笑得更是毫不克制。

  「你真是個可怕的女人。」

  「你沒看過我用兩隻手握著心臟,替它按摩的樣子;沒看過我用鋸子切開別人胸骨,那時候的我才能用可怕來形容。」

  「我猜不出來,好吧,給個沒創意的答案,有人把蛋糕抹在你臉上?」

  她又搖頭,指指他送來的蛋糕,「這個蛋糕……」

  「黑森林。」

  「黑森林蛋糕,是我人生第一個生日蛋糕。」

  話出口,她後悔,她沒有打算向他傳達自己的可憐,更沒有打算讓他知道,幼琳的生日蛋糕多采多姿,有各種造型口味,並且隨年紀從單層進階到五層大蛋糕,而年年的生日Party,熱鬧非凡……雖然那種事曾經讓她很傷心。

  但姜穗勍仍聽出來,聽出她的落寞寂寥,明知他想做的動作不合宜,可他還是做了。

  他柔了柔她的頭髮,把她的頭移到自己的肩膀,用手圈住她的腰,笑得很禍國殃民,「放心,這是第一個,明年會有第二個,後年有第三個,然後,你活到一百歲時,將得到你人生中第七十四個蛋糕,那個時候,你的徒子徒孫滿天下,我得準備二十層的大蛋糕才夠吃。」

  「你太小看我的能力了,那時我的徒子徒孫會多到,至少得吃掉五十層的大蛋糕。」

  「那有什麼問題,不過是送五十層大蛋糕,又不是送一座五十層位在帝寶對面的大樓。現在,可不可以請你告訴我,讓你印象深刻的生日裡,發生什麼事?」

  「某年的生日,正好碰上我們這批學生要實習,實習時期,我們要把每個科都跑過,腎臟科、小兒科、內科、胸腔科……整輪都實習過後,才能在畢業時,決定自己要走哪一科。」

  「你最喜歡哪個科?第一個實習的是什麼科?」他好奇的問。

  「喜不喜歡不重要,因為是先抽籤再輪。」

  「哪一科是大獎?」

  「當兵的怕抽到『金馬獎』,而當實習醫師的最怕抽到急診室,因為大家都是菜鳥,臨機應變的能力很糟,一個不小心……」

  「我懂,像超商員工最嚴重的錯,不過是算錯錢、點錯貨;當老師的,頂多是出錯試題、打錯學生,而你們面對的是人命,容不得半點疏忽。」

  「沒錯,急診室是狀況最多的地方。那天教授第一個點名我,他說我是壽星,有權利……」

  「選擇到哪一科?」

  「錯,優惠條款只有——壽星可以第一個抽。三、四十張紙簽,而急診室的名額只有兩個。」

  「機率很小。」

  「沒錯。我抽了,打開紙簽,看到上面明明白白寫了三個字——急診室。」

  他噗哧一聲笑出來。「你運氣還真好。」

  是啊,當場歡聲雷動,所有人都起立大力鼓掌,掌聲比我國中畢業領市長獎時,大上好幾倍。」

  「還掌聲咧,以為你在開演唱會嗎?」

  「沒錯,我那時還以為自己是周傑輪,是……帕華洛帝。他們大笑、拍手、為我歡唱生日快樂歌。」那次是她人生中,第一次生日有人為她唱生日快樂歌。

  「急診室的實習好玩嗎?」

  「好玩?我曾經被一個老先生吐了滿身的血,還在黑道大哥的虎視眈眈之下,替他的兄弟縫傷口,你說好不好玩?」

  「哇,刺激,不過穩如泰山的龔醫師一定沒問題。」

  「你乾脆說,我的初體驗——急診室的訓練,讓我變得穩如泰山。」

  「所以說嘍,是人創造了環境,還是環境造就了人,那是雞生蛋、蛋生雞的無解問題。」

  她搶話,搶完話,才發現兩人說的是同一句,「是雞生蛋、蛋生雞的問題。」笑出聲,她揚揚眉說:「我相信蛋生雞、環境造就人們。」

  「為什麼?」

  「我認為雞是某兩種不知名的鳥類,因為錯愛,結成連理,生下雞蛋,孵出不像爹、不像娘的小黃雞。至於環境……對人心,有傷害、也有磨練。」就像環境之於她。

  「所以一定是醫學院的沈重課業,壓得你喘不過氣,才讓你每分鐘都過得戰戰兢兢。」

  「我不覺得自己喘不過氣,但醫學院的課業沈重是真的,當醫師很緊張也是真的。」說到這裡,她鼓起腮幫子,深深地吐口氣。

  「聽起來真的很沈重,看來健保局不應該苛扣醫院的申請。」他點點頭,滿臉的認同。

  「是啊,以前洗一次腎補助醫院七千塊,現在剩下三千五,以後還會更少,而且病人得重病已經夠可憐了,身為醫師,有時候明知道有好用的新藥,還不能給病人用。」

  「為什麼不能?」

  「因為新藥貴,重症病人要申請卻申請不過,那就只能說對不起,藥再有效,醫師也不能開。」

  「你有滿吐子抱怨?」

  龔亦昕失笑。「我常覺得自己挑錯科,當醫師已經夠笨了,還選醫療糾紛最多的心臟外科,我的腦袋絕對有問題。」

  「腦袋有問題?我以為只有考滿級分的人,才有權利填醫學院。」

  「你有沒有聽過一句話,在台灣的教育體制下,考試分數越高的人越笨。」

  姜穗勍仰頭大笑不已。「你罵了不少人。」

  「不,我罵的是自己。我痛恨讀書,但為了賭一口氣,非把那些讀不通的東西給讀通不可。你知道嗎?最受不了的時候,我曾經拿繩子把自己綁在椅子上,逼自己背書。」

  他停止笑,好看的雙眉皺成兩座山。他又想柔柔她的頭髮了……明明是這麼剛強驕傲的人,卻總是惹出他的心疼,這叫不叫做物極必反?

  「幹麼那麼辛苦?讀不了就別讀。」

  「也許你的人生有許多條路可以選擇,但我不一樣,人生的每個階段我走得清清楚楚,這個階段結束,就要往下個階段飛快跑去,我很小心、不能跌倒,我也得跑得夠快,不能讓自己慢別人半步,有時候感覺很累,但再累,我都得勇往直前。

  「我並非沒有懷疑過自己、懷疑過立定的目標正不正確,但累過、懷疑過後,還是得打起精神,繼續朝目標前進。」

  也許哪一天,自己會兵疲馬困,會發現追逐的目標只是一場大笑話,但在那天來臨之前,她唯一的選擇是……跑、再跑、用力跑。

  她說的對。父母親從不建議他讀什麼科系,小時候老師說他資質優異,要母親帶他去測智商,他一生氣,科科考六十分,母親不但沒有生氣、沒有硬將他送進資優班,還讓他一路和笨穗青同班到高中畢業。

  後來父親生病,一度想請專業經理人來經營公司,讓他自由選擇未來的路,是他堅持接手公司,堅持繼承父親的事業。

  「很累的時候,你怎麼辦?」他的口氣中,不小心洩露了兩分憐惜。

  「我曾經把課本一頁頁撕下來,折成紙飛機,射向天花板。」

  「因為生氣、憤憤不平?」

  「不知道,也許是想讓上帝看看我們念的是什麼沒人性的東西吧,說不定祂善心大發,讓我高分過關。」可是後來發現,撕完了書,還要再花錢買一本新書,不劃算。「你呢?碰到書很難念的時候,會做什麼傻事?」

  「我沒做過。」

  「不可能,只要是人都有發傻的時候。」

  「也許,但我沒碰過很難念的書。」他驕傲地瞄她一眼,笑得很惹人厭。

  她沒好氣地瞪他。「知道、知道,姜先生是天才嘛,誰不知、誰不曉……」

  「誰說的,你誤會我了。我不是天才、真的不是天才,我只是沒碰過不能理解的東西,沒看過讀不懂的書,我最痛恨的就是考試,我不懂為什麼每次隨便寫寫就會變成一百分,我比較喜歡考九十九分……」

  瞧,有沒有見過比他更討厭的男人?龔亦昕惱得胸口上下起伏。

  「……我實在不理解,為什麼世界上所有的事都那麼缺乏挑戰性,就沒有困難一點的嗎?」

  她咬牙切齒,拳頭緊握。

  「……我不想自信,但放眼望去……」

  她聽不下去了!沒等他說完,她一手抓起沒吃完的蛋糕,就往他臉上抹,但他輕而易舉避開了,然後嘴巴繼續大言不慚。

  她抓起抱枕朝他丟去,他卻像接躲避球那樣,輕鬆接住,然後說一句「得分」氣死丟球人。

  她追他,他的長腿卻兩步三步,跨進她的房間;她想踢他,卻讓他輕易一手握住腳踝。

  她捶他,他相準目標,接住她的雙手手腕,但是她一個站立不穩,往他撲去,雙雙掉進床上……而他的唇,在她唇上膠著……

  生日快樂!


引言 使用道具
zerosmall
王子 | 2011-5-21 13:46:10

第8章(1)

  她想,她不喜歡天才,但姜穗勍例外。

  他認為,他不喜歡女強人,但龔亦昕例外。

  她是那種認為「知識會戰勝愚昧」、「你荒廢時間,時間便會荒廢你」、「我成功是因為志在成功」的勵志型人物。因為她所要的一切都必須費盡心思、用盡所有力氣才能得到。

  而他是那種會嘲笑成功範例的男子。他認為「母雞的理想不過是一把糠」、「成功像鬍鬚,時間到了就會長出來,不必日日汲汲營營」……沒辦法,成功之於他,太過輕而易舉,他總是設定個目標,成功就自動飛奔到他面前。

  生活經驗讓他們不喜歡彼此歸屬的那種關係,但他們卻同時讓對方成了自己的「例外」。

  所以他們在一起的時間越來越多。

  以前她為了避免回家面對母親,總是找借口留在醫院裡,但現在工作一結束,她會用最快的速度回家。

  而穗勍本來就是那種用半天時間就可以搞定董事長這職務所有工作的那種人,從前他會為了陪笨穗青,待在公司裡上網、玩計算機,等穗青一起回家。

  現在,家成了他的歸屬,偶爾他會到醫院陪幼琳,然後和她一起手牽手回家。

  穗勍和她會一起上超市買菜,她用幫他洗菜,換得他為她解釋科學新知。

  她不知道他腦袋裡,怎麼能夠同時裝下那麼多的專業知識,但她絕口不問,因為她知道他只會挑挑眉尾,用那種「不懂嗎?我是天才!」的眼光看她。而那種眼光會讓她氣得牙癢癢。

  他常幫她挑衣服、買衣服。

  可說實話,大多數時間,她身上穿的是手術衣或白袍,根本不必在衣服上面浪費金錢。

  但他說,她的衣櫥太空虛,寂寞不禁會毀滅人類,也有足夠能力毀了她昂貴的衣櫥,所以她需要新衣。

  不過新衣服不能一直關在家裡面,否則它們會成為無知淺薄的異類,因此必須經常帶它們出門。也因此,衣服的主人和力主衣櫥不能空虛度日的男人,有了第一次約會。

  有沒有聽說過,習慣總是支配著那些不善思考的人們?這是真理!

  和穗勍在一起,她就不願意去思考,因為一思考就會思考出——這個男人是妹妹的男朋友,她是否該和他保持距離;他們走得太近的消息,若是傳到別人耳裡,她是否會成為眾矢之的;幼琳生病,她是否該讓他把更多時間留在病床邊,而不是留在廚房裡面,每晚準備她的晚餐。

  由於不思考,於是她讓習慣支配。

  習慣支配了她,她要每天晚上與他聊天,否則便無法入睡。

  習慣支配了她,在每個周休的日子裡,要和他到郊外呼吸新鮮空氣,否則依他的說法,她的肺在醫院裡吸入過多的病菌,會容易生病。

  習慣支配了她,讓她一天吃不到他的食物……便會思念起那個笑得很欠扁的天才……

  這是不好的,但習慣支配了她,而且她不願意在快樂的時間裡思考。

  這個晚上,不在習慣內,因為她被叫回家裡,為了幼琳的病情。

  全家人,包括近親或遠房表親,全都做了血液篩檢,但沒有人和幼琳的骨髓相符,在踏進家門前,她就心知肚明,父親要和她談些什麼。

  她已經做足心理準備,卻還是在走出家門的同時,全身虛脫。

  剛才,父親說:「你明明知道,幼琳的病有多危險,為什麼不肯救她?」

  她冷酷的回答,「我的血液不一定符合。」

  「如果檢驗結果不符,我沒話說,但你連檢驗都不肯……」

  她當然不肯,她是那種設定目標就要一路狂飆的人。

  她把母親、幼琳設定為憎恨目標,因此她拚命往目標奔馳,但倘若檢驗出來的結論,她不是父親的孩子,父親只是被李倩羽仙人跳的一方,屆時……

  她二十幾年來所受的任何待遇都是理所當然的,她被淩辱輕慢皆是咎由自取,那麼,她的恨,師出無名啊。

  她已經停不下來了,她已經在恨的這條路上跑太久,並且接近成功目標,她就要讓自己的名字與父親相提並論,就要讓所有人在想起「龔席睿」時聯想起「龔亦昕」了,她怎麼能停?

  她不願停、不想停,她排除掉這條路上的每顆石頭都來不及了,怎肯再搬石頭砸自己的腳。

  「我明白,這些年你母親和妹妹待你……」父親想了半天,才說出「不好」這個詞彙。

  只是「不好」這麼簡單嗎?

  他不知道她曾經因為同學的嫉妒而遭受欺負。

  但當她的考試卷課本被撕破、臉上被打出一片青紫時,母親讓老師叫到學校,她一進辦公室,伸手就是一巴掌,怒罵道︰「我就說你性格陰沈,難怪同學不喜歡你,你就不能改改性子,不能聽話乖巧一點?」

  她的話讓做壞事的孩子家長鬆一口氣,而老師則蹙緊眉頭。

  母親沒有追究同學犯的錯,卻反過頭來要老師好好教育她,還一直說︰「該打的,老師不要手軟,有的孩子就是不打不聽話……」

  從那天起,同學開始叫她灰姑娘,那麼驕傲的她,怎麼能夠忍受灰姑娘這種弱勢稱號。於是她每天都想離開那所學校,有沒有聽過小學生去問老師,「如何才能參加跳級考試?」

  她問了,小學六年,她只花四年時間讀完,但絕對不是因為她是天才。

  父親知道母親在她國中的家長座談會上說了什麼嗎?

  她說:「我在乎品格教育,不在乎學業成績,我們家的亦昕比較自私、孤僻,希望老師能夠多教育她。」

  因此,她在「孤僻龔」、「自私昕」的稱號下,提早一年從國中畢業。

  考上高中,她學聰明了,自己填寫回條,不讓母親有機會到學校,但母親不知道從哪裡聽到消息,照常出席家長座談會。

  她冷冷地對老師說:「這孩子常做壞事,不讓家裡知道,像這次的回條,是她自作主張填的,希望以後老師把有關她的一切事情用郵寄、或用電話通知我。」

  那次,她拿到生平第一支警告。

  她不是天才,用八年念完十二年的課程,只是因為母親令她待不下去,試問,有哪個母親會這樣對待女兒?

  想起穗勍曾經說過的話,她挺了挺背脊回話。

  「爸爸,我沒有能力選擇親生母親、沒有能力讓她不生下我;小時候我沒能力乞求父親,在我被家暴時,站出來阻止,更沒能力讓母親在看見我時,情緒不要失控。

  「但我現在有能力了,我有能力離開這個家、遠離讓我害怕恐懼的家人。對,是恐懼,我並沒有用誇張的形容詞來形容,我的確很害怕,害怕留在這個家。我總是作惡夢,夢見您和幼琳的冷笑、夢見母親猙獰的臉龐、夢見被關在漆黑廁所裡面時的無助。

  「您知不知道衣架打在肉上是什麼感覺?那是結結實實的痛,和被包包、被衣服、被隨手拿到的抱枕、書本打到的不一樣;你知不知道挨巴掌的時候,我感覺到的不是臉上熱辣辣的疼,而是自尊被一層層剝除的屈辱,因為母親從不避諱在眾目睽睽之下打我。

  「爸,您同不同意,這些打罵是該落在您身上的,因為偷情的人不是我、外遇的人更不是我,不過沒關係,我代替您接受處罰,因為您供我吃住、養我到大學畢業,所以,我們之間扯平了。

  「而現在,我有權利拒絕害怕。就讓我和這個家庭的關係在這裡劃下句點吧,您不再是我父親,我再不必積極爭取、不必拚命追逐您的腳步,而您的夫人不再是我的母親,我不必忍受她的辱罵痛打,而醫院那位也不是我的妹妹,我不必負擔她的病情。

  「世界是公平的,屬於我的恐懼結束了,而屬於你們的恐懼……正要開始。」

  她鬆口氣,笑著,帶著些微的惡意,她夢想這一幕,夢想很久了。

  但笑容並沒有在她臉上停留太久,因為下一秒,躲在門後偷聽的母親衝出來,伸手要朝她的臉上揮去,但這回,父親伸手攔下。

  夫妻怒目相視,父親對她吼叫,「你打得不夠多嗎?你還要鬧到怎樣才夠?」

  「不許我打,怎樣?心疼了,要不要去找李倩羽復合?」母親反唇相稽。

  「我早已經忘記她,是你沒忘,二十六年過去,你始終抓住這點不放,孩子都被你打跑了,你還要怎樣?」

  「我要撕破她那張骯髒的臉,揭穿她陰暗惡毒的內心世界,讓整個醫院的人都曉得她的心多黑、多髒,我要毀了她,就像當年她母親毀了我一樣。」

  母親猛地轉頭望向她,令她心一震,不自覺向後退。

  她仍然懼怕她,就算她已經選擇不恐懼的面對母親的暴行。

  「你這個魔鬼、巫婆,你要是死了就好,是你害死我的孩子,是你……」

  拳頭當頭落下,她下意識舉手來擋,但父親比她快一步,拉住母親的雙臂。

  「毀了你的是你自己,是你心胸狹窄,是你不肯放下、不肯饒過別人。

  「你欺負亦昕,我不願意插手,是因為我太瞭解你的脾氣,生怕萬一插手,你會趁我不在時,變本加厲的把氣出在她身上。

  「沒想到你還是成功了,成功地成為亦昕的惡夢。我真不懂,與其如此,當時你為什麼堅決不肯離婚,為什麼不肯放過自己,也放過我們?」

  她苦笑。原來這是父親漠視自己受苦的真正理由?

  可他不懂,她寧願得到他的維護而多挨點打,那會讓她明白,自己並不孤獨。

  「我為什麼要放過你們?你忘記了嗎?她害死我的兒子,我為什麼要一個人孤零零地過日子,看你和那隻狐狸精雙宿雙飛?我為什麼要讓個下賤女人成為院長夫人?她不配!」

  「就因為你的不甘願?很好,那你的不甘願換得什麼?除了讓你自己變得面目可憎,除了讓幼琳……懲罰啊……」父親仰天長歎。

  「你說什麼,懲罰?是懲罰你還是懲罰我?你的意思是,如果我成全你們,你就會有一個完美的家庭,家庭和樂?你就不會有一個面目可憎的妻子,不會有一個得到癌症的女兒?!」母親厲聲質問,咄咄逼人。

  聽不下去了,她轉身離開大宅,她痛恨這裡。

  只是她口口聲聲說恨,口口聲聲說不原諒,卻還是壓下懷疑、恐懼和憎恨,在這個夜晚,在離開有父母親的家後,找到一間不熟悉的檢驗所,抽出自己的鮮紅血液……

  就當作是回報吧,回報父親生平第一次為她擋下母親的殘暴。

  但如果……她不是父親的女兒呢?

  她吞下口水。那麼,這個結果只有自己知道。

  拿到檢驗報告後,龔亦昕心情愉快。她是父親的女兒,無庸置疑,並且很幸運的,她的骨髓和幼琳的相吻合。

  因此她打了通電話,讓幼琳的主治醫師決定開刀日期。

  放下電話後,她認為應該把這個好消息也告訴對門的「朋友」,讓他也開心開心。

  洗好澡、換好衣服,她開始想念他的意大利面,他的手藝真不是普通好。

  門鈴突然響起。穗青來了?

  低頭看向手錶。今天穗青早了一點點。她飛快換上一雙涼鞋,這雙鞋是穗勍挑的。

  在鞋店時他說,女人在夏天應該把腳指頭露出來。

  她問他,這是哪國法律規定的?

  他回答,法律沒有明文規定,他是為了全體男人的福祉著想,所以他願意為地球上另一半人類,為這雙鞋付款。

  就這樣,錢全拿去繳房貸的她又欠下他一筆債。

  也好,待會兒,她可以告訴他,「姜先生,以後你不能再喊我債務人了。因為,我已經決定還清欠款。」

  如果他不滿意自己的還債方法,她要得寸進尺的告訴他,「你說,是骨髓貴還是衣服鞋子貴?告訴你,我太慷慨了,一西西骨髓可以換一貨櫃的名牌服飾,從今而後,我正式宣佈,我是你的債權人。」

  想到這裡,龔亦昕忍不住發笑。擡眉,她看見鏡中的自己,愛笑的龔亦昕……越來越美麗。

  門鈴又響,她朝門外大喊一聲,「來了。」

  打開門,今天來敲門的不是穗青,是主廚本人。

  她看見他,笑彎眉毛的說:「我有話告訴你。」

  「我也有話要對你說。」

  「好,你先說,你說完我再講。」她做個請的手勢,有點俏皮,不太適合龔亦昕這個名字。但她做了,因為心情佳。

  看見龔亦昕的那刻,姜穗勍的怒氣瞬地爆發,因為他剛剛和姜穗青大吵一架,緊接著,又接到院長夫人的電話。

  兩件事,讓他向來清明的腦袋,混沌成一團。

  他找不到解決方案,直覺的想法就是衝過來,找到她把事情釐清。

  「你為什麼不肯捐骨髓給幼琳?」

  可惜,他的口氣不像要釐清的詢問,比較像要吵架。

  龔亦昕滿肚子的快樂瞬間被壓下,她望著他。如果他好好說話,她會向他解釋自己沒來由的顧慮,她還會告訴他,她已經做過篩檢,她符合條件可以當幼琳的骨髓捐贈者。

  如果一路聊得很愉快,她還要開玩笑對他說——你知道的,要進手術房的人需要大量的營養補給,看在我對你女朋友那麼好的份上,接下來幾天的三餐……

  真的很可惜,他沒有好好說,所以她也不打算好好解釋。

第8章(2)

  「我為什麼要?」她擡起下巴,說得尖酸又刻薄。

  「她是你的妹妹。」

  「她在搶走方沐樹的時候怎麼沒想到,我是她的姊姊?她在過生日的時候,怎麼沒想到我是她姊姊?她在被捧在手心上疼著、哄著、呵護著的同時,怎麼沒想到那個挨罵、挨餓、挨打的女人是她的姊姊。」

  她也語無輪次,只想吵架,而他的理智在她提及方沐樹的時候,蕩然無存。

  「你那麼在意方沐樹,回去找他啊!他不是還想追求你,不是還忘不了過去那段舊情?龔亦昕,你恨院長夫人把對你母親的恨轉嫁到你身上,可你現在不也正對幼琳做出同樣的事情。」

  「同樣的事情?就因為我不肯從『我的』脊椎裡面,抽出『我的』骨髓給她?你的天秤會不會偏差太多?

  「我沒要過那個家庭的任何一樣東西,在我能夠賺錢獨立之前,我的衣櫥裡面只有制服和睡衣,我的髮飾只有黑色橡皮筋;我從沒吃飽過,因為只要我一坐上餐桌就會脹氣;我從沒睡飽過,因為不管書念得再晚,我都得五點鐘起床,為什麼?因為你親愛的幼琳小姐喜歡某家店的早餐,我必須去買,而那間店離我們家有四十分鐘的路程。

  「我對她做同樣的事情?哈,我真想笑大聲一點,我但願我有做到!可是我笑不出來,因為我腦袋裡,滿滿的,裝的都是悲慘。」

  「那些都已經過去,你不肯放下,到最後,你會毀掉你自己。」

  好像哦,他的話跟爸爸對媽媽說的怎麼那麼像?原來她和母親沒有血緣關係,卻因為長期生活在一起,她學習了她的性格脾氣,總有一天,他也會指著她的鼻子說——你這個女人,面目可憎?

  心在痛,痛得無因由。

  沒道理啊,她不是早就百毒不侵?不是早在母親刻意破壞她的同儕關係時,就學會把外人對她的批評當成耳邊風?她不是早就練出一身銅皮鐵骨,不懼怕別人的惡毒?

  怎麼會……他幾句話就讓她的心發疼,疼得想要反擊?

  「真是好笑,不捐骨髓便是毀掉自己,那麼地球上毀滅自己的人,會不會太多了?」她冷笑。

  可明明是對他冷笑,但怎會讓自己感到徹骨寒冷?她不明白。

  「你不必逞口舌之快、不必東拉西扯,說到底,你恨的,不過是方沐樹被幼琳搶走,好,給我他的電話,我來當你們的月下老人。」他被氣瘋了,也跟著語無輪次起來。

  「天才先生要改行?可惜就算我和方沐樹的紅線被牽起,我也沒打算救你那位善良可愛、美麗溫柔的天使小姐。天才、天使,呵呵,我到現在才發現,你們都是天字輩的人物,難怪那麼契合。

  「恭喜你們嘍,祝你們百年好合,哦,不對,你們剩下的幸福時光得扳手指倒數,因為已經不多……」

  「沒錯,幼琳是善良可愛、美麗溫柔,人人都樂於和她親近,她不必聰明、不必號第一名,喜歡她的人就如過江之鯽,她不像你,被仇恨蒙了眼睛、黑了心,就算她的日子所剩不多,我也會陪著她,一天一天過下去。」

  他最後的話像鐵錘,一口氣敲碎她的知覺。

  她終於明白,為什麼明明是自己在嘲諷他,她的心卻寒冽得像被冰封;為什麼她是勝利者,卻感到無助。

  明白了,這段日子不肯想、不願想的事,一件件回到腦子裡,像洶湧波濤,一陣陣襲擊著她的心。

  她喜歡他,不單是對朋友的喜歡,只是她從來沒有交過朋友,不知道對朋友的喜歡,不是像她喜歡他姜穗勍這樣。

  她並不想搶走幼琳的男朋友,但所做的每件事都是在掠奪。

  她掠奪他們相處的時光,搶走他該對幼琳講的話,佔去他的晚餐時間,霸佔屬於他們的約會……而他盡心盡力做每件事,只是為了消除她和幼琳之間的仇恨。

  他努力當個好男朋友,挺身為幼琳解決她無法解決的問題,他以為自己成功地替她們姊妹搭起友誼橋樑,沒想到最關鍵的一刻,她竟然不願意對幼琳伸出援手。

  難怪他會這麼生氣啊……他是天才,事事都掌握在手心裡,偏偏她這個意外,沒給予他所想要的回應。

  意外?她笑了。形容得真好,對她自己也是天大地大的意外,看不起小三的龔亦昕成了他們之間的第三者。

  她蒙起眼睛,以朋友為名,假裝兩人之間是普通交情,而他親近她,以為可以達到某些目的,沒想到最終竟然難以遂意。

  他們兩個……都笨……

  見她不回應,姜穗勍更加火大。

  怎麼,方沐樹就那麼好,讓她經過那麼多年還是忘不掉?既然如此,她何必說什麼——有一種人,很努力和他建立交情,但終究是隔了一層,仍無法打開心胸,對他坦誠。有另一種人,只消一眼就會曉得,他將是自己最好的朋友,兩人不是雙胞胎,卻心有靈犀,對方就是能明白自己的感受……

  還說什麼方沐樹是前者,而他是後面那個。

  謊話、謊話,那些全是對方沐樹欲擒故縱的手段,她根本放不開他,因此才死纏著對幼琳的仇恨。

  突然,她的另一番話鑽進他的腦袋中——我們姊妹就是口味相似、看人的眼光一致,就是會喜歡上同一個男人,並且競爭追逐……男人都是我們的玩具,玩夠了我們就會丟棄。

  所以她誤以為他是幼琳的男朋友,才願意親近他?他只是她用來攻擊幼琳的武器?

  這個念頭像炸彈,炸得他頭昏腦脹、六神無主。

  頓時,心裡一陣焦灼,就好像被人捏著鼻子強灌進一碗滾燙的濃湯,燒得他從喉嚨到胃部都熱辣辣的。

  頭昏的他,失去理智,只剩下攻擊能力,於是他用語言瞄準她,一發發射出子彈。

  「你當醫師不是為了救人嗎?為什麼你願意救所有的人,獨獨不肯救自己的妹妹?!」他語氣嚴峻,聲聲指責。

  「可以啊,如果她的心臟有問題,我馬上進手術室幫她開刀。」

  「她的問題不是心臟。」

  「所以嘍,愛莫能助。」一句句,出口的全是反話,而她心裡早已翻江倒海,壓抑而凝重。

  「龔亦昕,你是我見過最自私自利的女人。」

  「我向來如此,怎麼,你現在才發現?看來你的觀察力不怎樣嘛。」

  「你獨善其身,只要自己好,別人的生死與你無關,所以你不在意幼琳,就算她千方百計想和你成為真正的姊妹;所以你明知道我想盡辦法,要保護穗青不被莊帛宣找到,但你知道失憶的穗青正和他交往,卻連半點口風都不透露。你、你……不只自私還可恨透頂。」

  姜穗勍的五官在焦灼狂怒中扭曲,額頭青筋暴露,雙手粗暴地將她一把推壓在牆上,怒目瞪視。

  她什麼時候知道穗青和莊帛宣交往?欲加之罪嗎?是不是她不捐骨髓、不遂他的意,她就變成千古罪人?

  龔亦昕心痛的想著,但她連辯解都不願意。反正從小到大,她被誤解的次數還少過?

  冷笑,她別開臉回答。「是啊,世間有什麼重要的事呢,千年過去,一切事物都歸於塵土,生生死死、愛恨情仇,不過轉瞬而已,我也只求獨善其身。」

  「我真的看錯你!」他脫口道。

  「我早說過,你的觀察力太差。」她怒聲相抗。

  「很好,從此我們一刀兩斷,往後見了面,就當作不認識。」他咬牙恨聲道。

  「沒問題,不過住在對門難免會碰上,給個建議,我窮還在付貸款,不像姜董事長有財有勢,不如您搬個家,減少碰面機會如何?」

  他沒見過這麼過份的女人,自己做錯事,還指揮他搬家?

  「這種事不需要你提議,我自然知道該怎麼做。」

  「很好。」她點頭,走到門邊,打開大門,送客。

  他憤憤地看她一眼,緊握拳頭,恨恨地甩頭走出去,而她保持著笑容,一直笑著,笑得自信又驕傲,就像龔亦昕應該露出的那種笑。

  然而,門關上的那刻,她崩潰了,她蹲在門邊,將頭埋進雙膝,任淚水奔流。

  有什麼好哭的,被誤解又不是第一次,怕什麼?別人的眼光從來傷不了她。

  怕什麼,反正她已經和那個家一刀兩斷,再和未來的妹婿一刀兩斷有什麼了不起?

  沒在怕的,反正她早說過不要愛情,而他也不是她要得起的愛情,這不是正好嗎?她不需要傷心……

  她講了很多的「怕什麼」、很多的「反正」,但那些阻止不了她的淚水。

  她哭到夜深、哭到雙眼紅腫,然後她接到父親的電話,他說:「明天動手術好嗎?幼琳的病,不能再拖了。」

  真好,有個當院長的父親,可以臨時安排手術,她吞下哽咽回答,「可以,不過手術過後,我要辭職。」

  父親沈默。她仰頭,吞回淚水又說:「這是交換條件。」

  「你真的要將我們的關係劃下句點?」

  「是。」

  她回答得斬釘截鐵,她再也不要追著父親的腳步,再也不要成為權威,仇恨就到此為止,她不想自己成為第二個母親,她想放過自己,也放開那個……她喜歡很久卻不自覺的男人。

  「好吧,我會給你一筆錢。」

  「我不需要,你已經給我足夠的能力,我能養活自己。」她早已獨立。

  「那跟養不養得活自己無關,那是我替女兒存的嫁妝。從她出生那天,我就為她開戶、存款,因為我清楚,在我死去的時候,她可能得不到半點東西。

  「但她是我的女兒,就算她的出生得不到太多祝福,她仍舊是我的女兒,我有義務為她的未來計劃打算。那裡面存的不是金錢,而是一句句,身為父親卻不敢明目張膽說出口的『我愛你』,是一筆筆不敢表現的父愛,是很多很多,多到數不清的抱歉……」

  父親的話,讓她好不容易乾涸的雙眼再度碰上雨季。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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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1-5-21 13:49:33

第9章(1)  

  聽說,她躺在手術台時,雙眼是紅腫的。

  聽說,她拖著行李箱到醫院,在離開手術室的同時準備離開台彎。

  聽說,她在和他大吵一架之前,已經決定捐出骨髓。

  聽說,她根本不知道莊帛宣又找上穗青,只知道穗青很在意的那個男人,叫做阿憶。

  而最勁爆的聽說來自她的父親,她離職了,她要去流浪,不設定目標,不決定方向。她說,跟隨她父親的腳步二十幾年,覺得她父親的路好難走,走得她心力交瘁。

  因此她決定去流浪,再也不尋找目標。

  她去流浪了,他怎麼辦?

  沒有人給他解答。

  幼琳出院後調養,恢復狀況良好,兩個月過去,他正式和她說清兩人之間的關係,他以為她會哭泣、哀傷不已,然而意外地,她笑了。

  她說:「我早就明白,你喜歡的是姊姊,不是我。在發現你看到姊姊,眼睛會散發出某種光芒的時候,我就明白……穗勍哥哥,如果我真心想要搶走姊姊的男朋友,那個人會是你,而不是沐樹哥哥。」

  她還說:「媽媽錯了,她說我是天使、姊姊是惡魔,事實上,惡魔存在我的心中,姊姊才是救人的天使。」

  那天他們談了很久,他離開龔家時,院長夫人追出來,對他說:「對不起,是我的錯,是我的恨傷害了兩個孩子。」

  誰對誰錯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在乎的那個女生去流浪了,可她沒有目標,所以他無法依目標去尋找。

  他曾經驕傲的說過,「沒有任何事情為難得了天才。」

  但這回他被為難了,被愛情、被誤解、被他愛的那個女人為難了。

  他去找她以前的同學,希望能從他們身上找到線索,可他們的回答是——「龔亦昕啊,她那個人沒有朋友,她既能幹又驕傲,就算真的碰上困難,也絕對不會找上我們的。」

  他去找李倩羽,儘管認為不可能,卻還是期待她會與親生母親聯絡,然而李倩羽失蹤了,有人說她在花蓮的酒吧裡駐唱,有人說她倒嗓而躲起來了。

  李倩羽原來的房子是租的,他出現找人時,房東硬訛了他兩個月房租,才肯讓他進門,讓他在尚未有新住戶的屋裡,尋找蛛絲馬跡。

  他沒打聽到李倩羽的下落,卻找到一隻盒子,裡面有亦昕從小到大的照片,全是偷拍的,角度不是太好,但可以清楚看到照片裡的女孩,眉頭從未展開過。

  她紅紅的雙唇經常抿成一直線,有時候,她的背甚至是佝淒的,明明是年紀輕輕的女生,卻彷彿被生活壓得喘不過氣,直到最後那幾張……那是他們逛深坑老街時被偷拍的。

  在深坑老街,他們共喝一杯飲料,共吃一塊草仔稞,那裡的芝麻糖很香、臭豆腐很好吃,他們還在賣牛角梳那一攤看了好久。

  他那時說:「如果牛角梳可以治禿頭,老闆應該送一箱給『沖沖沖』,有他代言,他們的生意會好到讓人眼紅。」

  她回道:「這是人身攻擊。」

  他反駁,「錯,這是重點特徵,每個人都需要能夠被記住的特色,否則就只能當路人甲乙丙丁。」

  她問:「路人甲乙丙丁有什麼不好?」

  他回答,「沒有不好,但能在甲乙丙丁當中被記住,更好。」

  他們在攤子前辯論,胖胖的老闆越聽越覺得好笑,照片……是在那個時候偷拍的。

  那天她買了一把牛角梳送給他,還告訴他,「你要天天用,如果到六十歲時,你還滿頭黑髮的話,記得給我寫感謝狀。」

  他天天用了,但是跟他要感謝狀的女人已經杳無音訊。

  後來,他決定找龔院長深談。

  他姜穗勍是天才,自我推薦的方式自然也與眾不同,他準備了一本厚厚的履歷送到龔席睿手上。

  院長疑惑的問︰「想到我們醫院工作嗎?恐怕不行,你的專業和我們的需求不符。」

  天才說:「對不起,我不缺工作,但我缺妻子,我想向您應徵女婿一職。」

  院長皺眉,「我以為你已經和幼琳談開,你們之間的關係,不是她想像的那種?」

  天才答,「我要的妻子不是您的小女兒,而是您的大女兒。」

  院長坦白道︰「她不在,我不知道她需不需要一個丈夫。」

  天才自信的說:「她需要的,因為她很孤獨。」

  院長苦笑響應,「就算她很孤獨,也不見得需要一個履歷表很豐富的男人當丈夫。」

  天才回答,「她要,因為她知道天才難得,而且她對天才有著嚮往憧憬。」

  接著,他告訴院長,他們在一起的點點滴滴,甚至,他還翻開履歷表後面的照片——那些他從別人的盒子裡偷來的照片。

  姜穗勍告訴龔席睿,他有多愛他的女兒,卻又天才地認定,只要感覺對了,什麼都不必明說,她一定知道他愛她。

  院長聽完,搖頭道:「不對,不是每個人都是天才,沒辦法每個人都擁有天才的認定能力,愛,一定要說出口才算數。」

  天才受教的同意點頭,「我懂了,沒有人可以在愛情面前說自己是天才,驕傲自負的下場就是像我這樣。」

  他們談了整整一個下午,直到黃昏的陽光射進玻璃窗。

  最後院長問:「你為什麼找上我?我幫不了你什麼忙。」

  天才答,「您不必幫我的忙,您只要持續愛您的女兒,並且讓她知道您愛她,就夠了。」

  院長問:「你是學經濟的,怎麼不明白自己做這些事情是種浪費時間?因為我並不知道她在哪裡,無法把你的心意轉達給她。」

  天才說:「一點都不浪費。」

  院長又問:「怎麼不浪費?你的公司很大,需要你花更多心思去經營。」

  而天才鄭重回答,「我寧願把那些心思花費在愛情上面。」

  院長再次申明,「我的女兒不在。」

  天才固執的表示,「可是我的愛情沒有斷。」然後他離開院長辦公室。

  那天過後,他經常進出龔家,目的是修補龔亦昕和家人之間的關係。

  沒辦法,他是天才,在愛情面前又笨又遲鈍的天才,他就是天生雞婆、天生喜歡保護弱者,而那個哭紅雙眼,被誤解、被傷了的女人,成為他今生想要保護的目標。

  姜穗青敲開姜穗勍的房門。

  現在的穗青看起來成熟一點點,因為丟失的記憶回來了,她不再是那個只會抱著漫畫和小說的少女,她重回公司、重新進入經營團隊,而那個……該死的、天殺的、下地獄十遍都不冤枉的莊帛宣竟變成她的丈夫。

  Shit!天才總是輸給愛情、在愛情面前吃癟,不管是他自己的愛情或雙胞胎姊姊的愛情。

  「穗勍。」她從身後抱住他,臉頰與他相貼。

  「怎樣?」

  「你還在氣宣嗎?」

  宣?宣什麼?宣告、宣示、宣判還是宣洩?!那個爛人竟然光明正人搬進他家!他錢不是賺很多?他的房子不是很大?他不是事業做得很屌?幹麼賴在他家不走?

  做人幹麼那麼白目,他不曉得每次看見他,當小舅子的都會滿肚子堵爛?

  姜穗勍別開頭,不回答。

  「不要這樣嘛,我又沒有被搶走,反而是你多了個哥哥。」

  沈默,他持續堵爛中。

  「你以前不是很喜歡宣?他是你最優秀、最旗鼓相當的學長耶。」

  「閉嘴,如果你要談他,我沒空。」說著,他拔開摟在自己脖子上的手。

  勾住他的手臂,靠上他的肩,她連忙再次纏上很天才的雙胞胎弟弟。「好嘛、好嘛,不談那個,我們談……我最近交了個網友。」待會兒,她還要上聊天室和對方說話。

  性生活不美滿哦?有空上網怎麼不乾脆去生小孩,最好生十個、二十個,吃垮那個白目宣。他丟給她白眼一枚。

  「他的暱稱叫做流浪。」姜穗青接著說。

  流浪、流浪,好啊,全世界的人通通去流浪算了,正事不必做,每天光流浪就能填飽肚子。

  「他是個很溫柔的人。」

  溫柔?那叫被吃定,最好的個性就是像龔亦昕那種,冷冰冰、硬邦邦,讓所有靠近她的人都不由自主的肅然起敬,這種人才不會被人欺負。

  「他說,每一朵花只能開一次,只能享受一個季節的熱烈,所以生為人要盡情享樂。」

  「錯,人生最大的幸福,莫過於一秒鐘都無法休息,時間是腦力勞動者的最大資本,有沒有聽過,『業精於勤,荒於嬉,行成於思,毀於隨。』每一分鐘都不可以隨便浪費。」

  姜穗青笑了笑,「你的口氣好像醫師哦。」

  「她是對的,人要懂得自省,懂得向正確的對象學習。」

  「所以你每天那麼拚命工作,把下面的人躁個半死,就是為了向醫師學習?」

  「不好嗎?」去看上一季的業績,成長三十個百分點,沒有精益求精,哪得成功果實。

  「可下面的人都在抗議,說不定下回電視新聞報導的過勞死事件,會出現我們家員工的姓名。」

  「過兩天,紅利分下去後,還想抗議的人叫他們過來,我無條件送他們一封推薦函,讓他們另謀高就。」

  「你對人這麼嚴厲,是不是因為醫師不在,你太傷心?」

  「辛勤的蜜蜂沒有時間悲哀,我不傷心,何況她遲早會回來。」現在,他要專心做的事,是愛她、愛她、不斷地愛她。

  「你那麼篤定她會回來?」她歪著臉望向他。即使兩人是雙胞胎,她也無法理解弟弟的自信從何而來?

  「對。」

  「為什麼?」

  「因為我在等她,等著愛她。」

  「她又不知道。」

  姜穗勍看了她半晌,歎口氣回答,「我知道就夠了。」

  這句話是複製莊帛宣的,雖然他很痛恨這個姊夫。

  那時,他狠狠對他說:「穗青已經不知道你愛她了。」

  他聽了淡淡一笑,就是回了這句——我知道就夠了。

  是啊,他知道就夠了。雖然他很堵爛莊帛宣,但不能不同意他的話,他的話該死的對。

  姜穗青再看弟弟一眼,見他又進入自己的沈思世界。

  她歎了口氣。和流浪約定的時間到了,她要去上網,要去告訴流浪,這個未曾開花就先夭折的愛情故事。

  龔亦昕在峇裡島,她已經在這裡生活一年多,這裡很美、很舒服,很適合讓人放下壓力、靜靜地流浪,所以她來了,帶著她的親生母親李倩羽。

  剛剛搬到這裡時,母親告訴她,關於她和她父親的愛情,說那個時候她還很年輕,認真地相信,愛情會讓人們的關係天長地久。

  於是她嘲笑母親,嘲笑她在不同的男人身上尋找愛情,卻不知道愛情只要被捏在掌心,就會瞬間枯萎,到最後,相愛的兩人只會以傷害彼此做收場,然後,她做出的結論是——愛情是一種不長命的生物。

  然而一年過去,她每天看海聽海,穿著小碎花裙子、騎著腳踏車,在這塊美麗的土地上四處徜佯,鹹鹹的海風平靜了她的心靈,蔚藍的天空逐漸抹去她的偏激。

  一年,全然沒有計劃的一年,早上不必趕著幾點出門,不必隨時補充醫學新知,不必擔心睡到半夜會有人急Call通知她,病人出現緊急狀況。

  峇裡島治癒了她的失眠症狀。

  她的工作是每天看日出日落、走路逛街,偶爾下廚弄幾道菜犒賞自己的胃。但她畢竟不是天才,無法靠幾本食譜就滿足自己的味蕾,可是她發覺,沒有規劃的生活,輕鬆得讓人好愉快。

  打開計算機,聊天室裡,穗青在等她。

  雖然不想說穗青笨,可她真的笨,沒有人會用本名做暱稱,不過……有什麼關係,網絡世界虛虛實實,真做假時假亦真,假做真時真亦假。

  第一次在網絡上發現穗青時,她的心像被核子彈炸到。她懷疑,世界何時變得這麼小?所以她不知該不該相信,對方是自己認識的那個姜穗青。

  後來,是穗青親自證實這件事,因為她們聊天的話題,大多是那個害她被誤會的「阿憶」,以及不分青紅皂白就隨便誣賴人的姜穗勍。

  她明白穗青就是她認識的穗青,卻沒有告訴對方,「流浪」就是她心心唸唸的「醫師」。

  她們在現實生活切斷了交情,卻在虛擬世界裡成為好朋友,由此得證,人與人之間是有緣份存在的,因此她們仍會遇見、會相知相交。

  穗青有些改變了,從字裡行間可見。

  她已回去公司當經理,做著一堆不想做,但為了負責任所以不得不做的事。

  她說:「公司是我和弟弟的共同責任,我不能自私地全部丟給穗勍,就算他真的是天才。」

  穗青總以弟弟是天才為傲,而穗勍老在嘴上嘲笑姊姊的智商被狗吃掉,可這個缺乏智商的女人,是他一輩子最重要的保護對象。

  真是奇怪的組合,像她和幼琳一樣。有見過一對相互仇視,卻又羨慕對方的姊妹嗎?

  穗青不只一次對「流浪」提到穗勍慘敗的愛情。

  她說穗勍很笨,明明愛著醫師,卻讓醫師誤解他愛的是別人,但在她叉腰擺出茶壺樣指責他的愚蠢時,穗勍卻很無辜地回答,「我以為她會知道。」

  以為。

  這是身為天才的盲點。

  他以為她該知道,姜穗勍喜歡的是龔亦昕不是龔幼琳,否則怎麼會天天做菜給她吃。

  他以為,如果不是真正的喜歡,他幹麼誰的男朋友不扮,卻買一大把花到她的前男友面前裝傻瓜。

  他以為他們共吃一支冰淇淋,若不是男女朋友,他怎麼可能做那麼髒的事?

  他以為的許多事,她都不以為然。

  穗青曾經打了一段話。

  我弟那個笨蛋,每個禮拜都去討好龔家的爸爸、媽媽和妹妹,希望他們在試著疼愛女兒的同時,喜歡女婿。

  我弟那個笨蛋,竟然拿著企劃書跑到龔家,說要替醫師開生日派對,他說服龔爸爸、龔媽媽,辦了個成功的Party。

  但生日那天,醫師沒到,反而是醫師所有的同事都到了,場面有點尷尬,但我那個笨蛋弟弟,竟然舉杯邀請在場所有人士,與他們約定,明年的同一天再相聚,再為醫師辦一場更盛大的生日派對。

  明明是糟糕到不行的場景,可我那個笨蛋弟弟,竟然把禮物一個個載回公寓,然後像玩積木那樣,一個個叠起來,堆出一座禮物山。

  知道嗎?我那個笨蛋弟弟,跑去經營PUB。

  他根本是門外漢,但他嘴硬,說要嘗試不同行業,加強自己的經營能力。誰不曉得,他是想照顧醫師,連醫師的親生母親都照顧進去。

  我真想罵他,人都走了才在背後做那麼多的事,簡直是白癡。

  她在那段話裡寫了十幾個「笨蛋」,最後還加了個P。S。——

  我真高興,可以光明正人罵他白癡加笨蛋,難怪我那麼喜歡醫師,因為她把弟弟變成和我一樣的笨蛋,讓我們在出生後,第一次站在平等位置。

  「流浪」的回答卻只有短短的幾句——人生難得糊塗,如果精明不能讓自己快樂,何必要求自己再樣樣第一?

  拿起一瓶冰啤酒,龔亦昕走到門邊,濕濕的海風拂上了臉,未束起的長髮被吹至半空中,略帶鹹味的空氣裡,飄散著一股檸檬馬鞭草的香氣,有人說,那是愛情的味道。

  穗勍愛她,他在她離開後做了那麼多的事可茲證明。

  但她……她對愛情缺乏信心,更不認為機器人般的自己,可以維繫這份愛情,何況明知道愛情短暫,她何必親自嘗試?

  一個連自己都不喜歡的女人,憑什麼男人會在她身上許下永恆?

  母親從路的那端走來,手勾著一個金髮男子,他是美國人,聽說是個作家,來這裡找靈感,他和母親一拍即合,成為很好的朋友。

  她遠遠看著母親,她的身段依舊玲瓏有致,洗去濃妝的臉龐帶著些微的嬌憨,看不出她是個接近五十歲的女人,她穿著細肩帶、及膝洋裝,風吹鼓了她的裙擺,她笑著跳著,好聽的嗓音唱著英文歌曲。

  在這點上面,她沒有遺傳到母親,她的歌喉普普、音色普普,記不起任何一首歌的全部歌詞。

  穗勍常說︰「穗青是出生來侮辱我的染色體的。」那麼她的出生,大概也是來侮辱母親的歌唱基因。

  母親在台階前和男子道別,對方摟了摟母親的腰,在母親頰邊落下輕輕一吻,然後對著站在門口的她揮揮手、打聲招呼,轉身離去。

  母親沒有立刻離開,望著他的背影,直到再也看不見了,才轉身進屋。

  進了屋,看著她,臉上浮起一絲赧色,深呼吸幾次,才鼓起勇氣對她說:「女兒,我想……我戀愛了。」

  龔亦昕皺眉頭。「又戀愛?」

  女兒沒有反對,口氣裡也沒有責備,但李倩羽垂下眉睫,好半天才再度鼓起勇氣,拉起女兒的手,走到屋前吊床。

  她讓女兒入座,然後拉著繩索輕輕推晃。

  「你肯定很納悶,我老是被愛情所傷,為什麼再次面對愛情,不是趕緊落荒而逃,反而挺身迎向前?」

  龔亦昕沒說對也沒說不對,她只是定定望著遠方,雙眉緊蹙。

  「我也不懂自己,明明經驗已經教導過我無數次,愛情不可靠,可是每回遇見愛情,我還是無法免疫。我問過自己無數回,是不是我的腦子不好,才總是深陷進去?」

  「答案呢?」她回頭問。

  「不是。」

  「不是?」她提高語調。

  一再重蹈覆轍、在愛情中受傷害,這不是腦子不好是什麼?看來她不僅沒有遺傳母親的歌唱基因,也沒遺傳到她的低智商。

第9章(2)  

  「女兒,你同不同意,不管哪段愛情都有美麗甜蜜的部份?」

  母親的話勾起她的記憶。那個深坑老街、漁人碼頭、那間貴得要死的鞋店……是,她的確無法否認。

  「也許它的結局不是我們想要的那樣,但也不能因此,就全盤否認愛情曾經為我們帶來的幸福。

  「就像小孩爬樹摘龍眼,老是從樹上滑下來,搞得傷痕纍纍,可是孩子們還是會一爬再爬、一試再試,因為甜甜的龍眼肉在嘴裡咀嚼時,那股甜味啊……讓人難忘。」

  「愛情不是摘龍眼。」

  「我明白,愛情比摘龍眼更加複雜困難,因為愛情涉及到兩個人的感覺。我常想,有的男人真的很好,在一起的時候,也真的對我付出了全心全意,為什麼到最後,我們不能擁有圓滿結局?」

  「為什麼?」

  「情人分手,原因很多。」

  「比方?」

  「比方我和那位男歌星,我們互相幫助、彼此提攜,走過那段沒沒無聞的演藝時期。後來他越來越紅,而我卻在原地踏步,忙碌拉開我們的距離,我的自卑在他被歌迷環繞時出籠,我們不斷爭執、吵架,可我們無法改變自己的環境和際遇,後來我們分手,但彼此心底都很清楚,我愛過他、他愛過我。

  「比方我和企業小開那段,他愛我,用盡全力讓我融入他的家族,可是哪有那麼容易?我比他大五歲,我生過孩子,我沒有學歷、文憑和家世,橫在我們之間的何只是一道鴻溝?那簡直是一片汪洋大海。

  「我們竭盡全力爭取,弄到最後兩人都好疲憊,可那麼累還是不甘心放手吶,怎麼辦?一邊是他愛的我,一邊是生他、育他、栽培他的親生父母,你說,他能捨棄哪一方?

  「我受傷、我痛苦,但我從不否認愛情帶給我的幸福,沒有那些,我的人生將會很乏味。

  我也曾經埋怨,為什麼我總在錯誤的時間,認識好男人,就像我和你父親,如果我們認識的時間更早些,或許今天一切都不一樣。

  「經歷那麼多的愛情,說實話,我沮喪過,也發過誓,再也不要愛上任何的男人。

  「但是如果在第一次戀情宣告失敗之後,我就放棄追尋,那麼今天,我不會有你這麼優秀的女兒,不會有那麼多的好男人曾在我身邊駐留,這樣的話,我的生命裡,除了半紅不紅的歌唱生涯之外,還剩什麼?

  「而且如果『人生終會出現一個正確的男人』是真理,那麼我提早棄權,是否代表我提早放棄那個正確的男人?在很多很多年之後,在我成為獨居老人的時候,我真的不知道,自己會不會後悔。」

  「可是你不害怕嗎?不害怕一次次的失敗,帶來一次次傷害?」

  「失敗不僅出現在愛情裡面。你幫病人做手術有沒有失敗過?如果每個外科醫師失敗一次,便放棄這個職業,請問:這個世界還有多少外科醫師?老師們總鼓勵我們在失敗時,要越挫越勇,為什麼這個定律不能用在愛情上?我深信,如果你鎮日為失去太陽而悲傷,那麼你絕對會錯失星星的美麗。」

  龔亦昕抿緊雙唇。越挫越勇?可她只有一顆心,怎禁得起一傷再傷?

  她在愛情裡是弱者,受過一次傷便不願再試,她只想找個安全的殼躲起來,假裝一切不曾發生,然後預防類似的事情再度重演。

  一個溫暖的掌心罩住她的手背,仰頭,她看見母親帶笑的雙眼。

  「亦昕,我很感激老天,讓我用一段錯誤的愛情換到你。我沒有損失,你父親更沒有,你是我們的驕傲。」

  她淡淡的笑了。

  「如果流浪夠了,就回去吧,回去姜穗勍的身邊,讓他正式向你說句抱歉。」母親拍拍她的頭,對她輕笑。

  「媽,你……」怎麼會知道姜穗勍?

  「剛到這裡時,我接了你的手機,是你爸爸打來的,之後我一直和你爸爸有聯絡。我知道你們之間存在著誤解,但人與人之間難免會有誤解,記不記得,你也曾經誤解我跟你要錢是為了某個男人,你根本不相信外婆生重病,而我賺的錢不夠醫藥費?」她一開始就很想勸亦昕,穗勍那孩子很好,要好好把握,但女兒的性情有點固執,她一直不敢提,就怕一提會把兩人的關係弄得更僵。

  「媽,對不起。」

  在外婆彌留之際,她趕上了,從舅舅口中,得知母親為外婆付出的心力,她是醫師,很清楚那樣的病能夠爭取到這麼長一段時間,的確必須付出昂貴代價。

  「該說對不起的人是我,我擅自接了你的手機。」

  「沒關係。」

  是她不好,她應該打個電話向爸爸報平安,只是……她也不明白自己在固執些什麼。

  「我聽說了很多事,我想,姜穗勍對你是真心的。當然如果以過來人的經驗對你說這些,肯定沒有說服力,畢竟我失敗的紀錄實在很驚人。不過,如果不是真心愛你,我不認為有哪個男人會那麼無聊,為一個不愛的女人付出那麼多。」

  是啊,那些事她也曾經聽說,從聊天室裡。可是她對自己、對愛情,少了那麼點自信。

  「媽,我怎麼能夠確定,他是我正確的愛情?」她是習慣小心翼翼、篤定再篤定才出手動作的龔亦昕,她從來不願意犯錯。

  「不去碰到他、試著愛上他,又怎麼能得到你想要的確定?」

  「如果回去之後證實,我們仍然不適合彼此呢?」

  聽女兒終於道出問題所在,李倩羽啞然失笑。

  她曾經做過許多假設——也許女兒對姜穗剫L扌摹⒁殘硭�侵�湮蠡崽�睢⒁殘硭�塹男願衲巖閱ズ稀����趺匆裁幌氳劍�廈韉吶��谷皇嗆ε掄飧觶?

  她坐進吊床裡,環住女兒的肩膀,柔聲說道:「有什麼關係,至少你試過了,別告訴我,你是那種不戰而降的女人。」

  不戰而降……這句話激起了她的驕傲。

  這天,龔亦昕二度上網,告訴她的網友,她流浪結束,要回去尋找新目標。並且告訴網友小姐,她叫做龔亦昕,曾經有個愛吃土鳳梨酥、愛看漫畫的女生,喜歡喊她「醫師」。

  她能夠想像,穗青在計算機屏幕前瞠目結舌的模樣。

  這天,她也撥了電話給父親,在兩人聊了將近兩個小時後,她警告父親,「小心,我要重出江湖,不想長江後浪推前浪的話,就多發表一些學術論文吧!」

  正電話中,她聽見父親欣慰的笑聲。

  姜穗勍在機場足足等了三個小時,不是飛機誤點,而是他早到,如果不是莊帛宣「惡意」阻止,他會從昨天晚上就在這裡等待。

  亦昕要回來了。

  這個消息來自穗青的網友——「流浪」。

  看完他們的對話紀錄,他真的很想從穗青頭上巴下去。為什麼認識快一年,她竟然不曉得「流浪」就是亦昕?!

  第三千次重申,有姜穗青這個姊姊,是他人生中最大的不幸,有這種手足在身邊,他哪裡還會害怕敵人。

  深吸氣,他的掌心流汗。

  見到她,他要說什麼?

  先說對不起,那個晚上,他不應該什麼事都沒問清楚就亂罵人?

  不好,還是先問候一聲,「好久不見,你好嗎?」

  不對,這種客套話是對朋友說的,不是對未來老婆講的。他應該說︰「你到底去哪裡?害我到處找不到你,你知不知道我很心急……」在嘮嘮叨叨念過了一陣之後,再低下嗓音,在她耳邊說:「老婆,我愛你。」

  可……這樣好嗎?她會不會一生氣,轉頭就走?

  也許先認錯,是比較安全的做法……

  在他胡思亂想的同時,手機鈴聲響起,他匆匆接起。

  「穗勍。」是龔席睿。

  「嶽父,有什麼事?」自從通過考核之後,他正式稱龔院長為嶽父,他喊得很爽,嶽父也接受得很歡喜。

  「你昨晚手機怎麼沒開?連家裡電話也不通。」他口氣裡有濃濃的指責。

  「手機沒開?」

  他想起來了,昨天穗青鄭重地把電話線拔掉、將他的手機關機,要他認真聽她講故事,一個「姜穗青VS。流浪的故事」。

  她的故事講得瑣碎而冗長,他聽得幾乎要打瞌睡,直到……穗青將他們最後一篇談話擺到他面前。

  該死!世界上有姜穗青,何必靠豬頭來證明「蠢」是什麼意思。

  「嶽父對不起,有什麼事嗎?」

  「亦昕撘早九點的飛機回台灣,我本來要到機場接人,但是醫院裡的病人臨時出狀況,我趕不過去……」

  「別擔心,我已經在機場等亦昕了。」

  「你……怎麼知道亦昕要回來?」

  那是個很長的故事,不是可以在手機裡講清楚的。

  他興奮道:「以後再告訴嶽父。我會先把亦昕接回公寓,等她休息夠了,再帶她回家。」

  「好,那就麻煩你,接下來幾個小時我會在手術室裡,你手機開著,我一出手術室就打電話給你。」

  「沒問題。」

  「記住,不準再關機!」龔席睿恐嚇。

  「遵命,嶽父大人。」他既興奮又緊張,掛掉電話,頻頻看著手錶。

  終於有旅客出境了,他趕緊走近,他的眼睛轉為X光機,盯著每個從裡面走出來的女人。

  這個不是,太矮;那個不是,太胖;那個更不是,她才不會把自己打扮成聖誕樹……

  那個呢,穿著粉色小洋裝,頭戴寬邊帽的女生……她越走越近,他認出她……笑容在嘴角、眼角、在整張臉龐裡,擴張……

  在他認出她的同時,她看見他。

  拿掉臉上的墨鏡看清楚,龔亦昕淺笑。他還是那個姜穗勍,不管走到哪裡都會發光發亮的明星,白色上衣、白色西裝褲,明明是簡單到不行的穿著,卻讓人移不開視線。

  他也凝望著她。她不太一樣了,頭髮隨意放下,沒有整整齊齊、乾乾淨淨地再梳起馬尾,她穿了洋裝和涼鞋,很可愛,可愛得不像心臟外科醫師,她的皮膚黑了點,但整個人看起來很有精神,最重要的是……

  她在笑,對著他笑。

  忘了,忘了在心裡演練過無數遍的話,不管了,他三步並成兩步衝到她面前,管不著她會不會生氣,一把抱住她。

  龔亦昕被他的舉動嚇到,但沒有推開他,因為這個懷抱比她想像中更溫暖、更教人眷戀……

  他沒鬆開她,可該說的話,一句也說不上來,虧他還是天才,他很嘔,嘔自己老是在愛情面前變得低能。

  她先開了口,「想我嗎?」

  天才先生很不屑。這是什麼爛問題,她不是早就從聊天室裡知道他有多愛她?但再不屑,他也不敢自以為是。「想,想死了、想得不得了。」

  「那……愛我嗎?」她紅了臉,全天下的人都說他愛她,可這話,從未自他的口中證實過,她等著他回答——「我愛你。」

  可是等了一分鐘、三分鐘、五分鐘……等到心煩心急,推開他,準備翻臉時。一個爆栗彈上她額頭,他低下身,與她四目相對。

  「會痛嗎?」

  他竟然問這種沒腦袋的問題?!「你說呢?」她怒氣沖沖。

  「有多痛就有多愛,笨蛋!」

  他說她是笨蛋?!瞠起圓目,她要翻臉,大大的翻臉,翻到不能再翻。

  可姜穗勍沒等她翻臉,一把拉起她的手說︰「走,我們去吃冰淇淋。」

  「咦?」她沒聽錯吧,為什麼要去吃冰淇淋?

  「我們去爬l0l大樓。」

  「什麼?」

  「我們去淡水,那裡有一家老餅鋪。」

  「為什麼?」

  「我去為你買很多檸檬馬鞭草的沐浴乳……」

  總算,她聽懂了。這個沒有創意的男人,抄襲了莊帛宣的追女招數。

  不過如果戀愛的開端是這樣,那麼好吧,就讓他們從頭來過,來談一段轟轟烈烈、甜蜜無限的浪漫愛情……

  至於結論是成功是失敗……先不想,她不再讓恐懼阻礙自己……


  【全書完】


  
引言 使用道具
日青:)
子爵 | 2011-5-22 23:00:21

{:1_208:}
淚流不止
引言 使用道具
lynnlynn1008
鄉紳 | 2011-5-23 23:06:32

這麼好的帖 不推對不起自己阿
我想我是一天也不能離開捷克論壇
{:4_390:}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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