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zerosmall
王子 | 2011-9-11 10:51:03

本帖最後由 zerosmall 於 2011-9-11 10:59 編輯

前言:

  為禍鄉里的惡霸,
  絕情狠毒的殺手,
  逆來順受的沙包,
  到底哪一個才是真正的她
  從第一眼的不同,
  不知道前因後果的心突地一動,
  於是一路跟隨,近乎寸步不離。
  重重面紗層層揭開,
  想殺她的爹,發瘋的娘,只會打罵的兄長,
  撲朔迷離中,他泥足深陷。


第一章 撲朔迷離(1)

  繞階苔痕初染碧,隔簾花氣靜聞香。  

  連一點點晨起的安寧也不肯留給他嗎?敏銳地察覺到有人入侵的氣息,微合的雙目厭煩地睜開。轉過身,瞥到湘妃竹簾外幾個縮頭縮腦著莊丁服飾的人影,難得的好心情被破壞殆盡。  

  「有什麼事?說完快滾。」  

  幾個莊丁推推攘攘的,好一會兒終於有一個在少年不耐煩的眼光中被推出來,抖著嗓子,頭埋得低低地道:「七少爺忘了,差不多又有兩個多月了,是二少爺吩咐我們來的——」連犯病這種事還要別人提醒,這是什麼古怪的毛病啊?

  正舉手掀開竹簾的拒靈頓住腳步。是嗎?階下花木扶疏,翠色滿目,難怪聞到花香。兩個多月,已經是孟春了啊。自從回來後,他對時間似乎就沒什麼概念可言。低垂下眼簾,唇邊劃出一道冰冷的弧度,「又該是我出去見見天日的時候了。」  

  階下眾人乍見到簾後少年現身齊向後退了兩步。  

  拒靈淡漠地看去,「這次是你們幾個跟我去為禍鄉里?」  

  先前答話的莊丁怔了一怔,雖然是實話,可是說得這麼坦白……意識到階上少年的眉心一蹙,他立即道:「是!馬已備好了,現在正是早集之時。」  

  他一腳跨過門檻,「走!」  

  成元鎮是個小鎮,加起來不過兩百多戶人家,但在這早集之時,街上倒也頗有一番熱鬧的景象,來往的人群熙熙攘攘,各種小商販大嗓門的叫賣聲此起彼伏,兩旁小而密集的店舖林立,招幌隨風飄揚。  

  「刷」的一聲鞭響,六人一騎出現在青石街盡頭,為首的少年端坐馬上,一手執韁,一手持鞭,鮮衣怒馬,傲然睨視,於六人環伺之下,當真說不出的飛揚跋扈,少年意氣。  

  「分柳山莊的七少爺又來了!」  

  不知是誰叫出聲的,像是觸動了什麼咒語一般,街道兩側剛剛開門不久的店舖迅速噼裡啪啦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重新關門,早集的攤販用最快的速度收拾完東西,和來不及閃避的行人一起拚命躲到路邊。眨眼的工夫,喧嘩不再,一條長街由南到北能聽到的,只有一種聲音。  

  「得、得、得——」  

  緩慢的馬蹄一聲聲地敲在青石板上,因為太過清晰的緣故,馬上的少女終於如大夢初醒般擡起頭來,看看空蕩蕩的前後,一臉疑惑,「不是吧?特地讓出條街讓我走,我有這麼受人尊敬嗎?」  

  急促的馬蹄聲自背後傳來,青衣少女尚未反應過來,一條烏黑油亮的長鞭「刷」地襲到,與此同時響起的是一聲暴喝:「臭丫頭,活膩了,居然敢擋我家少爺的道!」  

  「嚇!」少女一驚,身形反射性地上躥而起,振袖間反手一根銀針擲出,落座回馬上的同時慘叫聲起。

  「給我閉嘴!連個小丫頭都收拾不了,還有臉叫這麼大聲!」剛勒住馬的少年揚手一鞭抽去,目標是出師不利右肩胛骨被生生釘穿的莊丁甲。  

  嗚——就知道跟著可怕的七少爺一定沒什麼好事。雪上加霜的莊丁甲苦著臉咬緊牙關,再不敢哼一聲地退過一旁。

  事情一定會很有趣吧。沒有血色的手指輕撫過鞭梢,拒靈心情很好地擡眼平視上不在計劃中出現的少女。這麼高明的輕功,這麼精準的手法,這次跟出來的六個人加起來只怕也只有挨打的分。每次踢踢來不及收拾的菜攤踹踹來不及閃避的行人諸如此類壓倒性的勝利終於要被顛覆,想想就覺得無限期待啊。  

  壓下幾乎要為之上揚的唇,拒靈端出身為成元鎮人人談之色變的惡霸該有的架勢,豎眉怒喝:「臭丫頭,看什麼看?要命的話還不快滾過來向本少爺磕頭賠禮!」  

  「這麼了無新意的用詞……」對面的少女低笑,「接下來無非是一些『你找死』之類的話吧?!真是千人一面的惡霸形象啊,明明是白癡到極點的廢話,卻樂此不疲地一再重複。」她似是極為失落地歎了口氣,「還以為會遇到個例外呢,真是白白浪費了我期待的心情。」  

  但是我卻依然很期待呢,壞事做多了血液裡是真會多出一種名叫「邪惡」的因子啊。拒靈配合形勢地端出一張惱羞成怒的臉,「你敢用這種口氣和我說話?你知道本少爺是誰?」  

  「仗著家中有幾分錢勢就橫行鄉里以為自己頭上比別人多生了兩隻腳的小鬼吧。」青衣少女漫不經心地掃來一眼,那種姿態,是挑釁,「像你這種人,也不會有什麼比較有創意的身份。」  

  路邊的人群中有低低的抽氣聲響起。  

  「你敢叫我小鬼?!」拒靈跳起來咆哮,「刷」的一鞭劈面抽去,可惜去勢雖猛,卻毫無章法。  

  青衣少女擰身輕鬆躲過,揚眉笑道:「還不承認,隨便說說就翻臉,動手前根本不考慮後果,這麼沈不住氣不是小鬼是什麼?不過話說回來,你好像對這兩個字特別介意啊——」  

  「刷!」  

  「又來!不是我打擊你的自尊,照你這麼拙劣的鞭法,再練十年也未必能沾著我一片衣角,這是真話哦。」

  「臭丫頭,有本事別躲!」拒靈停下來喘息一陣,再度揮鞭亂打過去,他的鞭法拙爛無比,半點章法也無,不是落空就是打到無辜的路人身上,甚至連他帶出來的莊丁也遭到波及。反觀青衣少女雙手負後,輾轉騰挪,自在似閒庭信步。

  兩人由馬上鬥到馬下,中間拒靈下馬時還摔了一跤。一躲一追,轉眼便過了半條街,所到之處人群如炸開了鍋一般尖叫著四散奔逃,偶有躲避不及的掃到鞭尾立時便見了紅。拒靈不管不顧,只繼續持鞭追殺,來不及收拾的攤位全遭了殃,被打得七零八落,遍地狼藉。如此這般又打了兩個回合後,拒靈終於手軟地扔掉長鞭,一個踉蹌跌坐在地上直喘氣。呼,有點要命,要不是脫力根本擺脫不了這根破鞭子,下次該換件稱手的兵器。  

  「終於鬧夠了?那我要繼續趕路嘍,小鬼,後會無期。」神清氣爽,看不出任何疲累之態的少女笑瞇瞇地向他擺擺手,轉身悠然向馬走去。  

  「你們是死人啊?還不給我攔下她!要是放跑了那臭丫頭,就自己掂量著後果!」拒靈沈下臉來,這些人的腦子是豆腐做的嗎?連自己該什麼時候出場都分不清了。  

  一旁看得有些目瞪口呆的五六個莊丁一驚回過神來,吶喊著揮舞各種兵器氣勢磅礡地衝上去。  

  「抓活的。」拒靈頓了頓,「不許傷她的臉!」  

  一名莊丁呆呆地回頭,「為什麼?」雖然不說他們也不會出手太重,但是這種相當於手下留情的話出自這個人的口中實在是太詭異了一點。  

  「混蛋!難道你想讓本少爺娶一個毀容的醜八怪?」坐在地上的少年揚起陰冷的笑容,作為惡霸的話不搶女人可真是辜負了這兩個字呢。  

  「砰、砰、砰……」  

  六名莊丁摔成一團,臉形是一致的扭曲。這、這種玩笑開大了吧——  

  已走到馬旁的少女聞言轉過頭來,懷疑地皺起眉,「你不是摔傻了吧?」  

  「本少爺清醒得很。」傻了的是跟出來的六個倒黴蛋吧。  

  「那麼……」受驚的少女小心翼翼地問,「我可以認為這是調戲嗎?」好陌生的詞啊!

  「我是認真的!」認真地想把事情攪成一團亂麻。微微上挑的清冷眸中晃過一抹異色,不知道如果他真搶個女人回去的話,家裡那些人會是什麼臉色?一個什麼事都做得出來的瘋子——是啊,他是瘋子,有什麼事是他做不出來的?

  少女沈默了片刻,抑制不住的笑意開始由嘴角擴散,直至笑得喘不過氣來,「呵呵……以惡霸的標準來看,你的眼光真不是一般的奇特啊。呵呵呵……」  

  「你這是什麼反應?」拒靈跳起來,頓了頓構思下面的話。呃,上次被他廢了雙腿的正牌惡霸好像是這麼說的,「嫁給本少爺是天大的福氣,你應該感動得痛哭流涕才對,笑什麼笑?」  

  「不好意思,呵呵……」少女直起腰,仍是忍不住笑,「我想你為什麼——呃,會有這種念頭?」

  因為你長得順本大爺的眼——  

  上次那個惡霸就是這麼說的,不過——拒靈嫌棄地皺眉,他一點也不覺得這丫頭順眼,她的眼神太清太明,笑容太乾淨姿態太自在,對於一直生活在黑暗中的人來說,她,太過光明。  

  「當然是為了好好地教訓你,讓你知道本少爺不是好欺負的——」這麼說應該也不違背惡霸的身份吧。

  「呵呵哈哈……」一陣更為激烈的笑聲打斷了他未竟的話,「真是別具一格的理由啊,不過你還是死了這條心吧,到時候誰教訓誰可是不一定的事哦,十個你也未必夠我玩的呢——」  

  對峙中的兩人並沒發現空蕩蕩的青石街尾忽然轉出一輛馬車來。六個摔成一團的莊丁經過好一陣子的糾纏之後,倒是成功分開並撿回各自的兵器,重新氣勢磅礡地向少女衝過去,然後——氣勢磅礡地以不同的姿勢向不同的方向摔出去。

  高手!  

  久違了的凜然得似乎寒毛都豎起的戰慄感襲遍全身,抵抗不住強大的勁流而跟著「騰騰騰」倒退了五六步的拒靈瞇起眼,冷冽的目光鎖住憑空出現在街心的青年。  

  又是一個乾淨得讓人討厭的人!隨隨便便地那麼一站,笑容燦爛得幾乎刺瞎他的眼。  

  比陽光還耀眼的人——  

  幾乎是深惡痛絕地看著青衣少女跳到馬車旁與那青年寒暄,隱隱聽到「四哥」等字眼。原來是一家子,難怪一樣的討人厭。那青年舉起手在自己和少女間打量著什麼,一邊說話一邊微笑著,狹長的鳳眸在朝陽下笑得微微瞇起來,倒在四周輾轉呻吟慘叫著的六個人好像和他一點關係都沒有,他甚至根本就不記得這六人的存在,眼角都不瞄一下,毫無防範地站在街心,絲毫不擔心有哪個會捲土重來。  

  是因為……算準了根本就沒有人有能力再進行攻擊了吧。拒靈環顧一周,淡漠精準地看出各人傷勢,運氣最好的大概只斷了兩根肋骨吧。這麼狠絕得不下於他的出手,不會是滿口仁義道德自詡是俠義化身的所謂正派中人,卻也不會是同類,這個人跟自己——是兩個世界的人。  

  原本斜坐在馬車前一身精悍打扮的車伕忽然側過頭向虛掩的車門內應了句什麼,接著跳下車,探身進去又扶了一個人出來。  

  這也是個不過二十三四歲的青年,一身簡潔的白衣,臉色接近於慘白,眉目間的病懨之態極重,卻是恁般清雅絕雋,明晰如畫,那種幾乎不可救的病態竟不能減他半點光華。  

  這個人——  

  這個人——  

  周圍人群驚艷的抽氣聲、地上莊丁的呻吟聲在一瞬間遠去,他驀然睜大的瞳中退去漠不關心的清冷換上不及掩飾的震驚。怎麼會——這個人怎麼會出現在這裡——  

第一章 撲朔迷離(2)

  拒靈摀住胸口輕咳了兩聲,是剛剛被掌力波及的後遺症。小心地掩起心中奔湧而出的殺機,那人溫雅如煙裊裊發散的笑顏在他眼底幻化出一片妖魅的血光。  

  週身冰冷,腦中重複閃現的只有一個念頭:不能讓這個人活下去。  

  絕對不能!

  僵在原地被束縛似的看著白衣青年與那少女展開另一波的寒暄,面後返身一齊上了馬車,才想起自己此刻的身份。差點忘了……無論如何,為此次的出動劃上一個完美的結尾吧。  

  「站住!」  

  眼看著連最先出現的笑臉青年也要躍上車去,對於自己被完全遺忘有些不是滋味地大喝一聲,拒靈擡手蠻橫地推開擋在面前的兩個路人衝出去,可惜由於衝勢太猛,一腳踩上半棵爛青菜,他伸臂在半空中揮了兩揮,然大勢已去,終於還是不負週遭眾望地摔了出去,恰恰碰到轉過頭來的青年的腳跟。  

  那青年有些微詫異地彎起眼,「哎呀,非親非故的,初次見面就行這麼大的禮,」他煞有介事地跺腳,很不小心地恰巧跺上拒靈的手背,「真是讓人不好意思呢。」  

  「你——」仰起頭,拒靈清秀的臉痛得扭曲,這個混蛋起碼踩斷了他兩根指骨!  

  「好啦,我知道你很想跟我多親近親近,不過我還有事要辦,等回程時我一定會找你好好聊聊的,到時這個大禮就還是省下吧。」青年低頭對上他的眼,彎彎的眸裡笑得濺出陽光來,拒靈直覺厭惡地閉上眼,與此同時那青年腳下一使勁,再接再厲地踩斷他第三第四根指骨,然後沒事人似的躍上車。  

  車伕叱喝一聲揚鞭,馬車不疾不緩地駛過青石街,坐在車沿上的青年兀自揚著燦爛的笑容,一路揮著手與路邊被一連串的意外事件攪成癡呆狀的人群道別。  

  等到馬車連影子也看不見後,分柳山莊的人終於接到消息趕來。此時路邊的攤販行人早已散得乾乾淨淨,眼光普照的青石板上,只剩六個哀哀呻吟的莊丁。而本來痛暈過去的七少爺拒靈,不知所終。  

  「不知道?」  

  淡淡的聽不出什麼情緒的問句迴盪在靜守堂內,負著手而立的年輕男子垂眼看向狼狽地趴伏在地上的莊丁,被擡回來的六人中他是惟一還有力氣回話,也是傷得最輕的一個——只是斷了兩根肋骨而已。  

  「也就是說,我親愛的七弟在你們六個的護持之下,就這麼憑空消失了?」  

  「屬、屬下該死!」冷汗直流的莊丁戰戰兢兢地,頭皮一陣發麻,嗚——那個莫名其妙冒出來的小子為什麼不多打斷他兩根肋骨啊,他就可以和阿亮他們一起幸福地躺在床上了,總好過在這裡提心吊膽地回二少爺的話。不過,看起來二少爺好像並不怎麼生氣的樣子呢,也難怪啊,七少爺在莊裡是最無足輕重的一個,精神狀況不好隔一段時間就會犯病不說,一年倒有大半年不見人影,難得地露一次面一定是攪得整個成元鎮都雞犬不寧,莊裡的下人們輪換著淪為幫兇。而且他和其他幾位少爺的關係都不好,見了面就大打出手,也許、也許這次失蹤二少爺其實還很高興呢——  

  「算了,分柳山莊的恥辱消失了就消失了。」二少爺果然是沒什麼興趣追究的樣子,擡腳向外走去,一邊丟下話來,「錢總管,找大夫給他們治傷,醫費由莊裡出。」  

  五天後。  

  莫縱雪!

  很精緻的雲泥箋,「咄」一聲斜斜地釘在松鶴居後廚房的木柱上。三個顏體小楷以硃砂書就,字跡未乾,落筆時所沾的硃砂似乎太多了些,沿著每一筆的末端向下流,秀氣得詭譎。  

  三個流著血的字。  

  這張箋紙有一個很不俗的名字,叫做孤止帖。武林第一殺手組織孤鶩門的孤止帖,據說是下發本門殺手用以通知任務對象的帖子,一個多月前江湖中聽到這三個字還能站穩的人找不出幾個。但是現在——  

  「莫縱雪」,這三個字還在流血,紅跡縱橫,漸漸已不可辨認。  

  「嗤」的一聲冷笑,一隻手伸過去拔了出來,「刷刷刷」極為乾脆地撕成碎片,譏誚地垂眸盯了掌心的紙堆一會兒,拒靈悠然地朝它吹了一口氣,一瞬間枯朽成的粉末紛紛揚揚地,四散飛舞。  

  幾乎可以稱得上愉悅地拍了拍手,孤鶩門都被人挑了,所謂的孤止帖還值幾個錢?門主大人真是單純得可愛啊,居然還對他下這種東西,想來自己應該沒給過他「忠心的走狗」這種錯覺吧。可以理解和他一樣都身為漏網之魚的門主大人的報復心理,慘淡創建的偌大組織毀在別人手裡也就罷了,居然是被自己兒子單槍匹馬挑了個一塌糊塗。  

  大概是氣昏頭了,才會做出這種幼稚的舉動吧。孤鶩門不過是個棲身之地,他不想回家才會待了這麼多年,現在毀了他走人就是,報仇之類無聊的事跟他有什麼關係。不過——  

  「莫縱雪……」絕對不能讓這個人活下去。無關乎孤止帖,無關乎他毀了孤鶩門,也無關什麼私人的恩怨情仇,同在孤鶩門他們一年也見不到一次面,想結仇反倒是件困難的事——  

  「小柳!」猛地一聲大吼在他耳邊炸響,「你是來端菜的還是來發呆的?掌櫃的看你可憐餓了幾天才勉強收下你,你一來就偷懶不算,還把灰塵撒到我的鍋裡,待會兒我跟掌櫃的說,扣你十天工錢,你有沒有意見?」  

  「啊,對不起,沒有沒有——」猛醒過來地對上大廚氣歪了的臉,拒靈這才發現適才的粉末居然有大半都飄到了冒著油煙的鍋裡,眼見得原來色香味俱全快出鍋的宮保雞丁是只能進雞肚子了。  

  「這還差不多!」大廚餘怒未息地瞪了他一眼,轉身指了指一邊的大托案,「你報的三號雅座的菜齊了,還不快端去?」  

  「呃?是是是!」一疊聲地答應著,拒靈忙端起托案小心地向外走出,大廚的聲音一路追出來,「你給我放機靈點!」  

  他是該機靈點呢,不然能不能完好地走出這裡就很難說了。莫縱雪似乎受了不輕的傷,以一己之力橫掃孤鶩門的大半殺手畢竟是要付出點代價,他現在只能以馬車代步,也幸虧如此他才能一路以超爛的輕功跟上來。今天並不能算動手的好時機,但是再跟下去卻更冒險,殺手對危險的警覺性絕非常人可比,他再清楚不過。  

  所以……成敗在此一著。  

  正是午膳時分,松鶴居裡人聲鼎沸,座無虛席。拒靈笑容滿面地吆喝著「小心、借過」在各酒席間穿行,舉步踏上二樓。莫縱雪倨傲寡絕,眼睛生在頭頂上,自然不會委屈身份待在龍蛇混雜的底樓。  

  深吸了一口氣,他「刷」地掀開珠簾,「客官,菜來嘍!」  

  雅座裡只有三個人,有一個俯身在桌子底下不知研究什麼,只可由背影辨出是個少女,另一個白衣年輕男子低著頭正與她說話;聽得他這一聲吆喝,兩人都似未聞,原本懶懶地倚在椅中笑得一臉不懷好意欠扁無比的男子眼睛卻陡然一亮,目光「刷」地就掃過來,閃閃發光地盯著他,幾乎是要一躍而起直接撲過來的樣子。  

  被發現了——  

  這樣的念頭電光火石般閃過心頭,拒靈屈指——  

  「你發什麼呆啊,」青年有些不耐地出聲,盯著托案的目光兀自炯炯,「還不快上菜?」  

  「啊……是!」原來這個人只是餓了,那麼如狼似虎的眼神……拒靈噓了一口氣,悄然鬆開汗濕的掌心,賠笑上前,取下搭在肩上的白巾,利落地掃了掃桌面後甩回肩頭。一邊將案上的菜擺上桌面一邊報名,「炒蝴蝶片、八寶鴨、玉香裹銀、翡翠芙蓉湯……客官,您的菜齊了,請慢用!」  

  躬身抱著托案退出去,步履穩定地走到樓梯口方停下。他擡手抹了一把額上的汗,果然不出所料,自始至終莫縱雪連看都沒有看自己一眼呢,本來還擔心會被認出來的……這樣,應該可以算做大功告成了吧——  

  脖頸驀地一緊,拒靈只覺眼前一花竟莫名其妙地又被拎回了雅閣,變故之快令他措手不及。  

  「你、你要幹什麼?」他惱怒地掙紮,卻因為雙腿懸空的絕對劣勢而不得章法,使得衣領更深地勒進脖子裡去,直勒得滿臉通紅,氣都喘不上來。  

  「小兄弟好手段!」拎著他的青年懶懶地挑眉,分出一根手指在他頸動脈上停留片刻,立即遭來更強烈的掙紮。手中的少年張牙舞爪甚至拚命想扭過頭去咬他的手,因為這種動作太有難度而宣告失敗。青年有些發怔,旋即迎來一連串的怒罵,「放開我,你有毛病啊!再碰我一根寒毛我叫你全身一寸一寸爛光——包括頭髮!你不要以為我是開玩笑——」

  拒靈終於閉上嘴,因為他雙腳已踏著實地。  

  放他自由的青年慢悠悠地坐回椅上,既然已經測過了這「小二」身上並無半點內力,諒他逃不出掌心去,何必再拎著聽他一一安排自己的死法。支起下巴,「宮某愚鈍,一時想不起幾時與你結了怨,可否指教一二?」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從桌底鑽出的少女夾起一塊八寶鴨聞了聞,「瀾絕散?果然高明!」天下十大奇毒中排名第六,解藥其實並不難尋,名之為「奇毒」是因其毒性發作極快,一刻內若無解藥,必死無救。  

  好厲害的丫頭!只有一滴的份量居然也辨得出來。拒靈忍不住向她看去,那少女恰恰也向他看來,相撞的目光立時凝住,「四哥,你看看他的右手背,就知道這怨是從何而來了。」  

  宮四不知何意,依言起身照做。拒靈的右手先時是藏在托案下,接著一直縮在衣袖中,見宮四伸手過來幾乎是跳著想躲開,但明明眼見他的動作懶洋洋的,卻偏偏躲不開去。  

  宮四抓著他的手腕,目光由他手背上的傷痕轉到他氣得通紅卻明顯平靜冷酷下來的臉上,看了一會兒,饒有興味地揚起唇,「你是成元鎮上那個嚷著要娶我妹子的小鬼?」如果不是他手背上自己的傑作還真不敢認,養尊處優驕縱跋扈的大少爺扮起卑賤的跑堂小二來居然可以用「天衣無縫」這種詞來形容呢。  

  「原來我竟走了兩次眼。你就因為我踩了你一腳一路追來這裡?」說後一句話時宮四有點冤枉地垮下一張俊俏的臉。禍原來也是可以從腳出的,瞧瞧他就是活生生血淋淋的例子。  

  「不是。」開口回答的是一直旁觀的淡遠白衣青年,他的聲音聽上去像他的人一樣雅致舒服,雖然是插話進來也不讓人覺得半點突兀,「他要殺的不是我們,只是認錯人了。拒靈——」  

  拒靈聽他終於叫出自己的名字,心中禁不住一顫。原來……對於死亡這種事,他還是會覺得害怕的啊——抿緊的唇勾出諷刺的線條,他是連死都不會有人流半滴眼淚的人,卻居然,還捨不得死——  

  「拒靈。」白衣青年微微地歎息著,「你真不識我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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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1-9-11 10:51:56

第二章 毒靈(1)

  這一句問出來,在場的三人同時吃了一驚。  

  宮四稀奇地打量了陣臉色忽然震驚成刷白的拒靈,雖然他也有點吃驚大哥的交際廣闊到連這種忽然冒出來的怪胎小鬼都認識,但是被要殺的人叫出名字應該不是件怎麼恐怖的事吧,何至於像見了鬼一樣——  

  他不知道的是,拒靈確實見到了鬼。  

  一個已經死了十一年的鬼。  

  宮四收回目光,他的興趣在面前的菜餚上,「凝眸,」他用手肘撞撞那少女,目光希冀無比,「你仔細聞聞,難道這一大桌統統都被下毒了嗎?總會有一兩樣例外的吧?我不挑嘴的。」  

  「沒有。」凝眸乾脆地回應他,「這小鬼置我們於死地的決心極強,比如這一盤玉香裹銀,甚至下了三種毒,發作時間最慢的也在兩個時辰之內。」  

  「我們到底跟這小鬼有什麼不共戴天之仇?」宮四擰起眉,極是不高興地抱怨,「我只輕輕地踩過他一腳,沒道理被這麼報復。凝眸,」他瞪圓了鳳眼,絲毫不記得自己那「輕輕的一腳」活生生踩斷了人家四根指骨,卻懷疑上了別人,「是不是那天我沒到之前你對他做過什麼別的事?」  

  凝眸鄙夷地看了他一眼,「少以你的小人之心來度我的君子之腹。」  

  「你——」他正欲反駁,卻傻眼地看見一直呆站著、拒靈忽然衝進白衣青年的懷中「哇」的一聲大哭起來!

  「這、這唱的是哪一出啊?!」  

  「小鬼果然是小鬼。」凝眸無聊地敲著竹箸,為他的哭聲伴奏。  

  拒靈抱住那青年不撒手,竟哭得打起嗝來,一臉的鼻涕全往他雪白的衣衫上蹭。宮四坐在一旁呆呆地看,他倒不擔心拒靈會乘機下毒手,這世上有本事能乘到拂心齋的策公子的機的人——不是還沒出生,是根本就不會出生。但是——

  「我的忍耐還是有限度的……」喃喃自語著,眼見拒靈絲毫沒有收斂之勢,宮四探身過去一把將他拎過來,擱在自己身旁的一張椅子上,指著他紅通通的鼻頭警告,「再哭我就把這一桌子加了料的好菜全塞進你嘴裡去,聽見沒有?」

  拒靈收住抽噎冷冷地用眼白瞪他一眼,顯然根本不把他的話當回事。  

  「如果我沒弄錯的話,」凝眸放下竹箸,悠然微笑,「這些菜裡起碼摻了八種以上的毒,身為箇中高手的你應該明白同時中了這些毒的話就算是有解藥也只能等死吧?」  

  這個臭丫頭……踩到點子上了。拒靈咬牙,恨恨地舉起袖子抹去一臉淚痕。  

  「討厭,為什麼我說了不管用,她說了就聽?我才是狠角色耶……」宮四不滿地嘀咕,向對面的青年挑眉,「這個小鬼到底是誰?」  

  「拒靈。」宮無策慢慢地整了整衣衫,道,「你是齋裡分管消息傳報的,孤鶩門中排行第二的殺手——聽到這個名字就應該不用我再做什麼解釋。」  

  「噹!」宮四的下巴敲在桌上,「殺、殺手?!」不可置信的目光轉向身邊仍偶爾抽噎一兩聲的少年,「拒靈?」這麼如雷貫耳的大名,果然人不可貌相啊。  

  「那麼用力,下巴不痛嗎?」  

  「廢話,當然很痛——啊,大哥你什麼意思?」宮四瞪大眼,惱得牙癢癢的,就算他是裝的又怎麼樣?最討厭這種不痛不癢雲淡風輕卻又正中他痛處的話了!  

  「你覺得是什麼意思就是什麼意思。」宮無策以明顯敷衍的口氣道,順便打發似的給他一個笑容。

  他是那樣雅致絕俗的人物,這一笑起來縱然無心依舊光華流轉,笑顏如玉,怎麼會是那個滿手鮮血與其說是人更近於魔的少主大人……  

  拒靈眨了眨有點紅腫的眼,是一直處於極端恐懼狀態中的緣故吧,他連基本的判斷能力也喪失,那麼多的破綻漏洞一樣都沒留心,所有心思都集中在如何下手上——  

  「你要殺的人是縱雪吧,看見我出現在鎮上,誤以為是他,所以一路跟蹤而來是嗎?」宮無策問,用的雖是疑問句,答案卻是毋庸置疑的肯定。  

  宮四與凝眸對視了一眼,同時恍然大悟地「噢」了一聲,也同時看到對方眼中保留的內容。撇開其他疑問不談,孤鶩門的第二號殺手是什麼人物,居然會連自己要殺的對象都搞錯,這裡面,絕對大有文章哦。  

  「門裡逃得性命的人不超過七個。」拒靈咬牙,「我不想成為被斬草除根的那一個。」  

  「是……這樣嗎?你對自己的命,看得很重啊。」  

  宮四有些奇怪地朝淡笑著的青年看去,為什麼覺得大哥這句話聽上去很彆扭呢。螻蟻尚且惜命,不管是誰——殺手也好,普通人也好,對於自己的一條命都應該是愛惜的吧。他收回目光又去看拒靈,拒靈的神情原本是有些茫然的,察覺到他的目光,立時惡狠狠地瞪回去。  

  切!宮四無趣地撇唇,不可愛的小鬼。  

  「縱雪不會動你們。」宮無策道。他是名滿天下的策公子,富可敵國的拂心齋的代齋主,世人眼中完美得神祈一般的存在,但卻在為惡名昭彰到連弒父這種事也做得出來的莫縱雪下保證。  

  他的聲音平平常常的,除了好聽之外並沒什麼特別,笑容淺約,說出來的每個字卻都像已成了既定事實,竟叫人生不出半點懷疑,「他殺的人,已經夠多了。」  

  「謝謝!」  

  這一聲道謝再度跌掉了宮四的下巴。什麼啊,他以為會聽到「你以為你是誰啊,莫縱雪憑什麼聽你的」之類不遜的回答,說不定還會掀掀桌子什麼的。這小鬼怕凝眸,敬大哥,為什麼獨獨鄙薄他?雖然以他的氣量當然不會在意一個小鬼對自己的看法,但是、但是這種比較卻實在讓人無法平衡啊!  

  「鳳淩,」宮無策叫他,「你先帶拒靈回拂心齋去,他身子不太好,你路上要照料些。如果我此去孤鶩門回不來的話,他以後就算做你的護衛——」  

  「開什麼玩笑?!」宮四嚇得跳起來,「我才不要跟這個蛇蠍心腸的小鬼湊一堆,找殺手做護衛這種想法有創意得我消受不起。再說離孤鶩門還有一段路程,我走了,難保不會有第二個第三個眼神不好的殺手冒出來,你的武功還沒恢復,拿什麼對敵?」  

  「拒靈不會對你下毒的,」宮無策搖頭,眼神不知怎的有些奇異,「至於我的安全你不用擔心,有凝眸就夠了。」

  「凝眸?」看到臉色霎時有些僵的少女,宮四了悟,正牌的守護者已經出現,他再留下來插在中間未免太不識相。但是,他戒備地瞪向身旁的拒靈,「你確定?」  

  宮無策知他所指為何,點頭,「我確定。」  

  宮四想了一想,「那好吧。」大哥這麼肯定,證明這小鬼對他確實沒什麼威脅。他伸手過去憐憫地拍了拍凝眸的肩,「親愛的妹妹,多保重了。」說完拎起從聽到宮無策的話後就一直處於癡呆狀態的拒靈快樂快樂地下樓走人。

  「看什麼看?」  

  實在無法再將對面眼睛也不眨一下的直勾勾的目光當做未見,拒靈終於忍不住反瞪回去。  

  「我沒見過比較高段的殺手嘛,反正菜還沒上,你讓我多看兩眼又不會怎樣。」宮四笑瞇瞇地說,從確定自己是安全的後他的心情就好得不得了。他本來對去孤鶩門那種肯定要打打殺殺的地方就沒什麼興趣,樂得擺脫一樁苦差事,雖然身邊多出個孤鶩門的二號殺手——但是這殺手既然不能對他下毒,那和平常的小鬼又有什麼不同,他堂堂宮四少難道會壓不住一個小鬼不成。  

  他一手橫放在桌面上,一手托著腮,好奇的目光絲毫沒有收斂,「喂,你多大了?」  

  「關你什麼事?」拒靈防備地將椅子向後蹭了蹭。這個人莫名其妙地將他拎下酒樓後轉頭就又上了這一家萬年居,並且理直氣壯地跟他說因為他下毒毀了他原來的午膳,所以這一頓由他付賬。然後叫了一堆菜,再然後就坐在這裡盯著他看,直看得他毛骨悚然。總覺得如果不是中間隔了張木桌,這個人很有可能直接撲過來將他當麵團一般拍拍捏捏。想到這種事,他心中立時一陣惡寒。  

  「不說就算了,我又不是不知道你二十,雖然看上去發育不良只有十五六歲的樣子——真是,到現在還不上菜,什麼辦事效率?!萬年居萬年居,難道真要我等上萬年嗎?太離譜了吧——」  

  宮四滴滴答答地屈指敲著桌面,拒靈愣了片刻才從他不著邊際的抱怨中抓到重點,「你知道還問——不對,你怎麼知道的?你到底是誰?」  

  「你沒聽大哥說嗎?」宮四笑得燦爛,「我是拂心齋裡分管消息的,利用職權查點別的事情又不是什麼了不起的事。」不過孤鶩門實在隱藏得太好,能查到的東西有限。  

  「拂心齋?」拒靈看見他的笑臉忍不住別過臉去,真刺眼,「那個賣花的?」  

  宮四的嘴唇顫抖著,手指抖抖地伸出去收不回來,「你、你居然這麼說……」  

  拂心齋耶!擁有富可敵國的財富及無可比擬的人脈的拂心齋耶!「你知不知道拂心齋名下有多少產業?你知不知道拂心齋每年的利潤有多少?你知不知道拂心齋出去的一盆花價值幾何?你知不知道……」他被口水嗆到,「咳咳,你居然說是個『賣花的』?!」  

  拒靈莫名其妙地看著他,不知道自己說了什麼讓他憤慨成這樣,「拂心齋本來就是個賣花的。」  

  「……」  

  宮四瞪著他,一直瞪著他。慢慢地,拒靈看見他漂亮的鳳眸一點一點彎起來,彎到了幾近於魅惑的程度。心中不由有些發毛,卻聽他道:「你說得沒錯。」  

  「你說得對極了。」宮四彎著眉眼道,心中的驚異不悅冰雪一樣消融,「拂心齋就是個賣花的。」

  他這句話嚇得拒靈再度往椅中縮了縮。他本來只覺得這個人的笑臉看上去好討厭,現在看來神經也不太正常。

  宮四卻不再去逗他,原本托腮的手上移到眉心,輕輕揉搓,指下的俊容若有所思。從什麼時候起,他也開始在意這種繁華的表象了?蒙住的雙眼看不見真實,竟然要靠個小鬼來提醒——  

  飯菜於各懷心思的靜寂中端上。  

  拒靈看著宮四的吃相目瞪口呆。他的吃相絕不粗魯,甚至可以算得上斯文,繡了雲紋的衣袖微微地捋到手腕上,未沾一滴湯汁,但是速度奇快,風捲殘雲的那種快。  

  宮四察覺到他怪異的目光,還有空隙解釋:「大哥怕打尖耽誤時間,我在車上只好陪著吃了四天乾糧,你一路跟來應該知道我們的車就沒怎麼停過。」他略一頓,「對了,這麼算你應該也沒怎麼正經吃飯吧?幹嗎不動筷子?怕身上沒錢嗎?沒事,我不會真要你付賬,也不會惡劣到把你押在這裡洗碗。」  

  拒靈看他一邊手不停箸地吃一邊嘮嘮叨叨地說,目光冷冷,「你不怕我下了毒?」  

  「大哥說你不會。」宮四頭也不擡,「他不敢騙我。」  

第二章 毒靈(2)

  拒靈微瞇眼,注意到他的用詞。他其實知道拂心齋在江湖上如日中天的聲名,更知道策公子智絕群倫深不可測的聲名。但是,這個見了食物兩眼就璀璨得什麼都看不見的人居然說宮無策「不敢」騙他?不敢?  

  他冷哼一聲,陡然扔了顆珠圓玉潤的淺綠色藥丸入他碗中。  

  「這是什麼?」宮四用竹箸夾起來舉到眼前細瞧。漂亮得詭異的顏色,晃一晃似乎還會流動一般,看上去就不像什麼好東西,但是這小鬼應該不會蠢到丟顆毒藥然後叫他乖乖吞下去吧?  

  「吃不吃隨你。」拒靈淡淡地道,「你那天踩我的是哪只腳?」  

  宮四怔了怔,皺著眉頭回憶,「好像是……左腳吧?記不清了。」他又不是閒極無聊了,記這種事,「啊,我那天踩的是你的右手吧?難怪你不動筷子,不方便的話我來餵你好了,反正我也吃得差不多了。坐過來啊。」  

  額角的青筋暴起,拒靈的臉色一陣白一陣紅。這到底是個什麼人啊?!按捺下轉身就走的慾望,他緩緩露出惡毒的笑容,「你以為本少爺是給你踩在腳底下玩完就算了嗎?總是要留點紀念好叫你一輩子難忘啊。」  

  這是他第一次笑,宮四忽然發現他生得原來甚是清秀,只是一直裝作橫眉豎目跋扈不馴的模樣,這一笑起來雖然歹毒,眉目卻是秀逸非常。  

  「原來你長得還不錯,再大些想必也是容止清揚的青年俊傑吧,當然跟我是不能比的。」宮四明朗地笑,八竿子打不著的話讓拒靈的笑夭折在臉上。  

  「你——」  

  「小孩子不可以學得太壞,為點小惡不要緊,但是大惡不可以做,因為你遲早有一天會後悔。」宮四無視他的臉色微笑著繼續道,「而有些事,是沒有挽回的餘地的。」他微笑著,俊俏的臉竟然也透出一股適閒優雅來,「你不會笨到把自己推入這種絕境吧。」  

  拒靈深呼吸了一口氣,「我只知道,今天未時之前你不吃下這顆解藥的話就做好廢左腿的準備——」

  他一個「吧」字還沒說出來,對面的人已飛快地嚥下那顆淺綠色藥丸,然後有些苦惱地歎了口氣,「我不過踩了你的手而已。」付出這種代價是不是太慘痛了點?  

  「所以我也只廢了你的腿而已。」一點也不認為自己有錯的拒靈答道,理直氣壯的樣子讓宮四隻能把諸如「你真是毒如蛇蠍」之類的評語吞回肚中。  

  公平買賣,童叟無欺,這小鬼心中一定就是這樣想的吧。算了,對於孤鶩門的第二號人物還能有什麼更高的期望呢。

  「我才知道大哥為什麼要你來給我當護衛了,還說你不會對我下毒——你根本早已經下過了。」宮四有些不甘心地放下竹箸,無策無策,好一個算無遺策,他還是被擺了一道,「他知道我中了毒這麼多天竟然一直都不說,我隨時有可能變成鐵拐李耶!可怕的是我大概連死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死的。」  

  拒靈,別號毒靈,年弱冠,貌不詳,化身無數,擅使毒,出道以來動手次數不多但從未失手。這是他利用職權查來的,「從未失手」四個字讓他絕不敢懷疑面前著小鬼用毒的手段。  

  「縱月本來不知道。」拒靈撇了撇唇,「他是剛才見了我才猜到的,他知道孤鶩門裡的人不可能在被人傷了後當做沒這回事的。」  

  「縱月?」宮四愣了一下才以絕佳的領悟力意識到他說的是宮無策,「那是你認識他時的名字吧,可不可以別這麼叫?」縱月縱雪,真不是讓人愉快的聯想啊,「他現在叫做無策,策公子你不會沒聽說過吧?」  

  「他是縱月!」拒靈的臉忽然冷下來,「我不認識什麼策公子,他是縱月!」他生硬地重複一遍,再重複一遍,瞳眸裡是固執得近於凶狠的表情,「他是縱——月。」  

  「好吧好吧,你愛怎麼叫就怎麼叫。」宮四息事寧人地安撫。一個名字而已,這麼激動做什麼,「這樣看來,對你而言,大哥一定是很重要的人吧?」  

  拒靈不知道他為什麼問這個,但是這種問題他願意回答:「是。」  

  「那麼,」宮四繼續以平平淡淡沒有任何企圖的表情道,「對於他最最親愛的手足你是不會動一根毫毛的吧?」

  「當然——」拒靈猛地醒過來,冷笑,「你用不著套我的話。剛才縱月在說我不會對你下毒的時候,我沒反對就代表已經答應。不然我何必要浪費一顆解藥,欣賞你的腿一點點廢掉豈不是有趣多了。」他從來不救人,因此解藥的量都是很少的。  

  「啊,我這麼隱蔽的用意都被你看穿了,真是有點不好意思呢……」以得逞的笑臉說著這種話的青年抄起竹箸身形一閃移換到他身旁的位子。  

  「你干——」接下來兩個字被塞入口中的蝦球堵住,「你——」  

  「好吃嗎?再來一個吧。」  

  被接連塞入兩顆蝦球無法說話而不得不嚥下的拒靈在他的笑臉再度湊過來時一掌推開,同時跳上椅中拚命縮成一團。

  「你幹什麼?」  

  「這是我想問你的!」拒靈縮在椅子裡幾乎尖叫,雙頰氣得通紅,「對本少爺做這種事——你找死啊!」他氣得語無倫次,身為成元鎮惡霸時的說辭衝口而出。  

  「好大的嗓門。」宮四無辜地看了看他,忽然發現這小鬼生起氣來臉帶紅暈的樣子,不僅眉清目秀,簡直唇紅齒白,二十歲了還這麼嫩——果然是發育不良啊。  

  「我對你做了什麼?」宮四看看手中的竹箸再看看他,「不管怎麼說你的手是我踩傷的,現在餵你吃飯應該是理所當然的事吧。」  

  「你你你——」拒靈氣得發抖,一直沒有多少情緒的眼眸被怒氣充盈得燦亮無比,「你、你用的是你的筷子!」

  「有什麼不對嗎?哦!」他恍然大悟,「沒關係,我又不嫌棄你。」  

  「你你你……」怒髮衝冠的拒靈這次是真的尖叫了,「但是我嫌棄你!」他尖叫完也不看宮四是什麼臉色,返身一掌推開窗欞就跳了下去。  

  「你真的一點武功也不會嗎?」  

  雖然之前測過他的脈息確實是一點內力也沒有的樣子,但是一個殺手——一個混到排行第二的高段殺手,就算是以毒成名,一點武功都不會還是太扯了吧。  

  「我會輕功。」  

  「從二樓的高度跳下去也會扭傷腳踝的輕功?」  

  「那又怎麼樣?!」脫了鞋襪正為紅腫的腳踝上藥的拒靈怒瞪他一眼,繼續埋頭手中的事。因為右手行動不便,他一隻手做來有些吃力。  

  宮四遭他惡言搶白,只擡身換了個更舒服的坐姿,「不怎麼樣,是我少見多怪。」  

  現在兩人是在萬年居後院的一間客房裡,他們在前樓跳樓那麼聳動的事都做出來,自然不好沒事一樣再回去。依宮四的意思是要帶了拒靈去找大夫的,但他死也不肯,傷者自己不要,宮四也就從善如流地不勉強,看看天色,折騰來折騰去的已費了小半日的光陰,便索性投宿於此。  

  「我不會給你當什麼護衛。」拒靈頭也不擡地道,「你最好別有這種不切實際的幻想。」  

  「我知道。」宮四不以為意。  

  拒靈遲疑地看了他一眼,「你答應了?」這麼簡單?冰冷的心中有些微的不悅,那他苦思冥想了很久的諸如「你要敢反對我就下藥迷昏你然後剝光了倒掛在城門」之類的威脅不是全派不上用場了?  

  「當然。」宮四也有些遲疑地看了看他繃緊的臉龐,「你好像不太高興?」他又有那裡做錯了?  

  「你你你說什麼夢話?!」拒靈的臉霎時漲紅,險些跳起來,不小心牽動到腳踝的傷勢,痛得齜牙咧嘴卻阻止不了他的尖叫,「我巴不得你滾遠點!最好這一輩子都不要再倒黴見到你,我絕對不會因為你答應得這麼爽快而不生你的氣,聽沒聽到?!」  

  「你叫這麼大聲我想隔壁的人都聽得一清二楚。」宮四放下堵著耳朵的手,這小鬼脾氣真壞,「那你接下去要去哪裡?如果以後大哥回來問起我也好給個回話。」  

  拒靈看著桌旁愜意地倚在檀木椅中俊眉俏目笑意燦爛得似從心底流瀉而出的青年,忽然有些迷惑。這個人究竟是怎樣的人?心中不由自主浮現這樣的問題。  

  說冷情卻偏偏笑容常現什麼閒事都有興趣管一管的樣子,說熱心卻又什麼事都不在乎都無所謂,被罵不會生氣,被違背也不會發怒,似乎怎麼樣都好怎麼樣都可以,閒淡得總讓他覺得不舒服。  

  「回家。」想了想沒別的去處,拒靈不甘願地吐出兩個字,收起藥瓶。  

  宮四一怔,直起身來,「回家?你也有家?」不能怪他驚訝,從來沒聽說過哪個殺手有家的啊。因為職業的特殊,這是一群連朋友都不被允許擁有的人。  

  拒靈沒有回答。正拿過鞋欲穿的手頓住,頓在那裡,一動不動。  

  不大的房間裡一陣冷風刮過,恍惚間有一種利刃割膚般的錯覺。坐在床邊俯下身的少年維持著這個姿勢,早除去了小二的頭巾,柔軟的黑髮順著兩頰滑落下來,完完全全遮住了他的臉,也遮住了所有的表情。  

  他好像踩中別人的禁忌了。宮四輕輕籲了口氣,這小鬼一點武功也不會,暴躁又易怒,卻居然可以發出這麼凜冽的殺氣。  

  不是靠內力蓄意催發培養的,是真正踏過無數屍骨的殺氣。  

  「那個……」現在道歉不知道是不是遲了點,姑且一試吧。但是他剛說了兩個字,一隻鞋劈面朝他砸了過來。

  「你去死!」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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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1-9-11 10:58:40

第三章 初見端倪(1)

  翌日。  

  朝陽初升。  

  宮四慢條斯理地穿戴完畢,過去拉開房門,懶洋洋地道:「你要在門口站到什麼時候?」  

  「呃?啊!」一直在門前徘徊著的絞著手指的少年乍然聽見他的聲音嚇了一跳。  

  一點警覺性都沒有……這小鬼能活到現在還真是個奇跡啊。宮四一手撐在門框邊上,向他挑眉,「有什麼事?」從昨天向他扔了只鞋後這小鬼就再沒跟他說一個字,還以為以他彆扭的性子定會半夜偷偷溜掉呢。不料一大早就恭候門前。

  「我要回家。」  

  「你說過了,我也沒反對啊。」  

  「……」  

  宮四看他尷尬得說不出話的模樣,隱隱猜到原因,「你缺盤纏?直說就是了嘛。」他向袖中摸銀票。

  「你為什麼總認為我沒錢?」拒靈惱怒地退後兩步,蒼白的臉色又開始泛紅,「我殺一個人的代價是一千兩黃金,我的錢多得自己都數不過來,誰稀罕你的幾兩碎銀子?」  

  「一千兩黃金?不小的數目,出得起這個代價的人不多呢。」宮四笑吟吟地說,「那你找我什麼事?說就是了,不管怎樣大哥將你托付於我,能幫得上忙的地方我一定幫。」  

  「我、我……」拒靈又開始絞手指,臉越來越紅,連耳根子都泛起可疑的暈色,「我——」  

  「唔?」  

  對上宮四鼓勵的眼神,他心一橫,眼一閉,大聲道:「我要你送我回家!」  

  他話音一落宮四腳下一個打跌——好在抓緊門框才沒摔出去,「為、為什麼?你昨天才說最好這輩子再也不要見到我。」難道他反省了一夜忽然意識到自己犯了多麼嚴重的錯誤了?哼哼,就說嘛,這世上怎麼可能有人逃得過他宮四少絕世無匹的魅力,就算是再彆扭再惡毒的小鬼也不例外,有什麼辦法呢,自己的風采就是這樣令人難以抗拒啊。

  「因為我找不到回成元鎮的路了。」反正已經開了頭,拒靈也不在乎接下去如何丟臉了。他睜開眼,看到意料之中的宮四震驚的表情。但是、但是有必要誇張到這麼不可置信的地步嗎?他好像受了什麼刺激一樣——心頭益加不爽起來。見對方遲遲沒有反應,不得不開口求人的難堪和求的是這種事情的羞惱很自然地醞釀出了惡劣的口氣,「幹嗎?沒見過分不清東南西北的人啊?」  

  一出口便懊惱,討厭討厭!原本是想心平氣和地以談論「今天的天氣不錯」這種口氣說出來的,如果自己擺出無所謂的姿態的話,別人也不會太過在意吧。可是——可惡,他幹嗎要吃驚成那樣?!  

  宮四受創的心靈終於恢復過來,有些遲鈍地問:「你說你分不清東南西北?」  

  「也不是完全分不清,」拒靈臉上的血色因為他的開口而平復了些許,「如果我站在這裡不動然後你告訴我的話,我可以記住,但是,只要我轉個身它就變了!再轉個身它又不一樣了!轉來轉去的我怎麼分得清?」  

  「你怎麼分得清……」宮四的嘴角劇烈顫抖著,不能笑不能笑,嘲笑一個小鬼太失氣度,何況這小鬼也根本沒有給他嘲笑的氣度,「你的意思是,你有本事從成元鎮跟到這裡來,卻沒本事一個人回去?」  

  討厭,有那麼好笑嗎?算了,起碼他沒有笑出來。感覺自己已經根本不存在「面子」這種東西的拒靈自暴自棄地道:「就是這樣。」  

  「那沒問題,帶路這種事我不會推辭。」宮四的聲音持續顫抖著,「不過在此之前你要陪我去趟芙蕖閣。」過門不入的話似乎不太好,既到了姑蘇,就去打聲招呼吧,順便探探風聲。  

  拒靈先是一怔,繼而睜大了眼。這個無恥的混蛋,那麼理直氣壯地說去那種地方也就罷了,竟然還想拖他下水?「我不去!」  

  「沒關係啦,又不會耽誤多少時間,再說你肯定沒去過,很漂亮呢,正好跟我長長見識,有機會踏入那裡的人不多呢。」宮四說完也沒在意他陣青陣白的臉色,以為是為之前的事,一把拖了他便出門。  

  朱甍耀日,碧瓦標霞。隱隱雕樑鐫玳瑁,層層碧浪漾琉璃。  

  「你確定是這裡?」好宏大的規模!拒靈遲疑地停下腳步,他身在江湖這麼多年,從來沒見過這麼壯觀地簡直就是山莊的青樓。  

  「當然,難道我還會走錯門檻不成?」負著手悠然走在前面的青年頭也不回地道。篤定的語氣立時激起他心頭又一把怒火,冷冷地開口:「你是這裡的常客?」  

  「那倒算不上,不過路過的話我一般都會來走一遭。」說話間兩人已走過長長的鏤花圍牆來到正門。

  辰光尚早,朱紅的大門還關閉著,只兩邊的角門開了,卻也並無人出入。拒靈仰頭,果見題著「芙蕖閣」三個大字的匾額懸在上方,字跡蒼勁沈著,全無一絲柔媚脂粉氣,竟然還頗見功底。以眼角餘光瞄了身旁的青年一眼,冷哼一聲,大清早來逛青樓,倒要看看這個人究竟無恥到什麼程度。  

  「四少?」  

  微微詫異的聲音響起,拒靈循聲望去,見東角門前一個年約二十五六歲的男子站在那裡,一身不顯眼的灰色布袍,面容俊朗端肅,右手捧了盆開得正艷的桃花,與他的人雖不搭調,看去卻也並不如何刺目。  

  灰袍男子立即躬身,「見過四少。」  

  「又來了。」宮四一邊搖頭一邊走過去,無視男子窘然發紅臉色地搭上他的肩,另一手極之自然地摸上鮮艷欲滴的桃瓣,「早說了自家人不必拘禮,小袁你是把我當外人呢還是把我的話當耳旁風,吹過就算?」  

  袁去華頭痛地盯著他的手,要旋身挪開的步子硬生生頓住,「四少,說話歸說話,這盆『芙蓉披金』起碼值兩千兩銀子。」  

  「我知道。」宮四嘻嘻一笑,半點也沒有收手的打算,「不是千兩以上的名品小袁不會捧在手裡,也威脅不了小袁。」  

  「四少。」袁去華歎了口氣,恢復正容,「四少這麼早來一定有什麼事吧,我們進去說,這位是?」

  「我沒事,過來看看你罷了。這是我新收的義弟,小時候受過刺激,所以現在精神不太正常,見了人也不會招呼。」宮四面不改色地胡扯,裝作沒看見拒靈幾乎想將他立斃當場的眼神。  

  「你說夠了沒有?」在心裡想完宮四第八種死法才總算心平氣和些的拒靈冷冷地橫他一眼,「和龜公也有這麼多廢話,要辦事就快辦,我要回家,沒那麼多閒工夫陪你耗在這種地方——你幹什麼這種表情?想反悔嗎?」他忽然露出笑容,「是你自己答應送我回家的哦,如果忘了的話,我可是也不記得答應過縱月什麼呢。你要給我光明正大地動手的理由嗎?」雖然殺了這個現成的帶路人後有點麻煩,以後見了縱月也不太好交代,但與不用再看到這人刺眼的笑容相比一切就都是微不足道的事了。  

  那種從第一眼看見就打從心底厭惡的,璀璨幸福得讓他萬分嫉妒所以恨不得摧毀的笑顏。  

  這小鬼喜不自勝的笑容真是讓他很有手癢的衝動吶。什麼都沒做卻被人討厭到這種地步……宮四歎了口氣,他的人緣為什麼忽然變得這麼差?再怎麼樣自己離面目可憎這種詞還是有一定距離的吧。  

  暮春的寒風颼颼地刮過,捧著花的青年的臉色一點一點沈下來,本是端肅穩練的人物,這一變臉立時便有一種凜然生威的氣勢發散出來。  

  小袁生氣了。宮四搭在他肩上的手安撫地拍了拍,「別激動,小鬼不是有意的,怪我事先沒跟他交代清楚。」鳳眼上溜了「芙蕖閣」的匾額一圈,老實說,會有這種誤會——咳,也不是太稀奇的事吧。  

  「我知道。」生硬地從齒縫間擠出來三個字,袁去華的臉色鐵青,「如果是有意的話,四少,就算是你的義弟,我也只有對不住了。」  

  拒靈莫名其妙地站在一旁,他不是很明白兩人在說些什麼,但卻看出袁去華的氣勢顯然不是他剛才以為的「龜公」能有的,想了想,他道:「難道你是老鴇?男人做這個行當的倒不多見。總之快點帶那個混蛋進去把事辦完,我很忙,沒空等太久……你們、你們看著我幹什麼?」  

  一片沈默。  

  宮四走過去,在拒靈有些茫然的目光中,很乾脆地拎了他就走。  

  「小袁,」他頭也不回,實在不敢回頭去看袁去華是什麼臉色,「我說過他神經不太正常,他說的話你不用放在心上,我還有事,先走了。」  

  「……四少。」  

  「呃?」宮四心虛地頓住腳步,不得不回頭,映入眼簾的自然是一張怒容,看去卻並不失自制。  

  「你——」袁去華的目光定在他腋下少年的臉上,很穩地吐出兩個字,「小心。」  

  車聲轟隆。  

  馬行得並不快,得得得的蹄聲幾乎可以算做悠哉地踏在官道上。車簾以銀勾鉤起,道旁桃紅柳綠,春風沁腸,一路景色如畫。  

  小心。  

  小袁必定瞧出拒靈不是普通人了吧。有這種太過傑出的下屬有時候也是件棘手的事,因為對付起來——會很麻煩。

  宮四哀怨地托腮,討厭,為什麼他要操心這麼多有的沒的?多傷神啊,最可怕的是容易變老。就不知道拂心齋主的位子有什麼誘人的,人家凝眸才是正牌齋主耶,都不稀罕了。這一堆亂七八糟的人起個什麼哄?攪亂了拂心齋什麼的倒是小事,要是害得他未老先衰他找誰賠去?  

  「剛剛那個,是芙蕖閣的閣主袁去華吧?」  

  「閣主?」宮四從自憐的情緒中拔出來,看向對面面無表情的少年,露出笑容,「會這麼稱呼你大概終於猜出他的身份了吧。想想真是可憐呢,堂堂拂心齋二十八分行之一的芙蕖閣主卻總是跟那種行當掛上鉤,難怪小袁越來越少年老成了,生氣太多就是容易老呀。」  

  這是兩回事吧。拒靈忍下反駁的慾望,有點不悅地發現自己竟然開始習慣這個人的亂七八糟。  

  「啊,我想起來了。」宮四似乎很鄭重的語氣引得他的眼光看過去,「你的火氣也有點大呢,還是學習一下修身養性吧。不然——嘖,還沒說完這副臉色又端出來了,脾氣果然不太好啊。」  

  「不關你的事!」硬邦邦地擲出一句,拒靈垂下眼簾,擺明了沒有再搭理他的興致。  

  宮四頗覺得自作自受地閉嘴,真是,知道會得到什麼樣的反應還是忍不住多話,自己什麼時候有自虐傾向了?

  馬車出了姑蘇城郊,道上人煙漸漸稀少,只偶爾有兩三輛馬車擦著車旁疾奔而去。  

  拒靈靠在車壁上,眼皮不覺沈重起來,迷迷糊糊地隨著車身的輕微震動差不多進入夢鄉之際,週身卻突然一凜。

  他坐直身,側耳傾聽,車又行了一陣,風聲中果然夾雜了隱隱的金戈交擊聲和叱罵聲。諷刺的揚唇,雖然已經擺脫了舊有的身份,可是身為殺手時歷練出來的對危險的敏銳直覺只怕是要跟隨一生了吧。  

  擡眼,對面的宮四卻正無聊地玩著手指,一副沒有察覺的樣子。拒靈撇唇,裝得真像,連他都察覺到的狀況以這個人的耳力怎麼可能聽不到?!「喂,前面有人打架。」  

  「關我什麼事?」  

  拒靈被堵得一窒,「你……」後面的話頓住,他忽然發覺這句話並不含任何他以為的挑釁意味。對面的青年閒散地靠在車壁上,由半閉半合的鳳眸間瞥向他的一眼慵懶得近乎迷離,唇角習慣性地挑起,一貫的明朗乾淨,找不出一絲陰霾。

  拒靈的心沈下去,沈下去。陽光斜斜地由他背後的車窗照進來,跳躍在對面人微微上揚的嘴角,他看著,竟然覺得有些冷。  

  「我什麼?」  

第三章 初見端倪(2)

  拒靈不語,他自己是無情的人,遇見這種事自然不會插手,全死光了他也未必高興去瞥上一眼,但是這個人——這個人怎麼會和他一樣?他不是應該立即跳起來出去查看情況嗎?他不是應該仗義出手鋤強扶弱嗎?他不是應該……

  抿緊唇,應該什麼呢?眼前這種看得有點習慣的風一吹就好像會散架的懶散,這一刻不再覺得刺目,而是發寒,打從心底地發寒。他這樣看著甚至有種很荒謬的錯覺,覺得這個人不在乎到似乎隨時都有可能去死的樣子——  

  宮四眉心一蹙,與此同時車身忽然一震,馬聲長嘶,接著車門「轟」的一聲被踹開,一個人凶巴巴地杵在車下,一身衣袍幾乎已被血浸濕,手中的長劍一滴滴地往下滴著血,滿頭滿臉的血汙,連眼中都滿佈著血絲,猙獰得根本辨不出本來面目。  

  他喘著粗氣,探手入懷摸出兩個血跡斑駁的元寶扔入車內,聲音嘶啞,聽上去卻似乎很年輕,「這是一百兩銀子,你的車我買了,快滾下去!」  

  宮四側頭,手中不知怎的多出一張紙來,他笑瞇瞇地遞出去,「這是一千兩銀票,我再買回來好不好?」

  血袍人一呆,他見這青年錦衣華服,俊俏分明,只是一個不諳世事的貴公子,原以為會立即嚇得屁滾尿流的,卻沒料到有這種反應。他沒呆多久,道旁密林中已隱約可聞的雜亂腳步聲也不容他多做思考,「我沒空跟你�嗦,不想死就快滾!」  

  宮四無辜無知地笑,「很久沒人這麼對我說話了……如果我既不想死也不想滾呢?」  

  血袍人怒眉一揚,「由不得你!」他躍上車,一隻血手伸過來就想揪住宮四的衣襟——  

  「咯!」骨頭碎裂的聲音。  

  一隻元寶骨碌碌地滾下車去,血袍人慢慢地收回手去,震驚到茫然的目光盯在不自然下垂的右腕關節處。

  這是……什麼出手?他的手斷了,他卻不知道是怎麼斷的,甚至不知道那個元寶是怎麼到了這個看上去一點也不像會打架的貴介公子的手裡!  

  「……三哥。」遲疑的低喚出自拒靈之口。  

  扶著斷腕的血袍人聞聲才注意到車內還有一人,他擡頭與神情小心的少年打了個照面,失聲:「老七?你怎麼會在這裡?!」  

  太過驚訝,打鬥許久的體能也實在逼至極限的緣故,雖然察覺到腦後刀劍破空而來的尖銳風聲,卻來不及也沒一分多餘的力氣閃避,苦笑著已經是做好赴死的準備了,即使很不甘心——  

  一道銀光擦著他的臉頰而過,「當當!」連著兩聲清脆的金屬斷裂聲,兵刃的持有者臉色漠然,攻勢不減,斷刀斷劍沿著先前的勢頭遞進,竟是無論如何一定要置血袍人於死地。  

  拒靈怒喝,和身撲了出去。不會武功還學人逞英雄,宮四歎氣——好多血,真不想沾到。他歎著氣閃出車外,先一腳把血袍人連同撲在他身上準備以命相護的拒靈從刀劍下踹出去,同時空手去抓斷劍。持劍者不料他出手如此托大,只一呆,肘彎處似給人輕輕一碰,劍不由自主地改了方向,竟與另一人的刀攪到了一起,真氣相沖之下,刀劍同時脫手。一人淩空躥起,翻了個身穩穩地屈膝落在馬旁,雙手呈上刀劍,恭謹道:「四少。」竟是那貌不起眼的車伕。  

  宮四向他點點頭,有些奇怪身後的全無動靜,明明是為達目的不計後果不計生死的搏命打法啊,怎麼會就這樣停手?他轉過頭,兩名黑衣人僵立在原地,眼中閃現的是恐懼之極的神色。  

  宮四順勢看過去,地上除了終於支撐不住昏厥過去的血袍人外,就只有一個因為滾了兩三圈而灰頭土臉的少年。

  這樣兩個無論是面對自身重傷的慘狀還是兵刃被打斷的絕對劣勢都面不改色的人,見了拒靈——居然像見了鬼一樣!

  宮四嫌棄地拎起袖子看了看還是不小心濺上的一滴血,真是,有能力擺平就早說嘛,何必勞動他的大駕。

  「我、我不是故意的,」先前使刀的黑衣人結結巴巴地,好不容易憋出一句話,卻連身子都發起抖來,「是他先找上我們的,孤鶩門剛毀不久,喪家犬一樣的我們躲都來不及了,怎麼還敢四處找麻煩?!真的,如果知道這個人跟二師兄有關係的話,我一定不會出手的,我、我只是自保……」他語無倫次地說著,人在抖,聲音也在抖,神情看去竟是十二分的恐懼慄然。  

  「你們……」拒靈吃力地抱住血袍人,搖搖晃晃地站起來,掃過去空茫得看不出任何內容的一眼,「走吧。」

  「你——」兩人對視一眼,反而呆住,「放過我們?」  

  「現在走的話,」拒靈的目光定在血袍人的臉上,「還來得及買口棺材自殮。」他一步一步挪到車旁,卻無論如何擡不起腿跨上車,宮四實在看不下去,一掌拍在他背上,如同剛才踹他過去一樣,粗魯地將他拍進車內。  

  「你、你已經下了毒?」  

  車內先是一聲悶哼,而後是強忍著什麼的聲音,「廢話!記得我的臉,記得我的身份,卻忘了我的手段?想早點死就儘管動真氣過來抓我,瞧瞧身上的毒給不給你們這個機會。」  

  持劍者扭曲著臉,「拒靈,莫縱雪莫名其妙地窩裡反毀得本門幾乎雞犬不留,你也和他一樣,連最後的同門都不肯放過嗎?」  

  「我想事實是這樣沒錯。」宮四眉眼彎彎地代答,同門相殘——真榮幸呢,得見武林第一殺手組織的最後覆滅,「還是快去買棺材吧,不然橫屍官道嚇到來往的路人就不太道德了呢。張信,」他一邊上車一邊吩咐車伕,「我們上路。」

  「三哥……三哥,你怎麼樣,不要嚇我,三哥……」  

  心急得要跳出喉嚨,淚怎麼也止不住地流滿臉龐,一滴滴落在緊閉著眼毫無生氣地躺著的男子臉上,與血跡混合在一起,拒靈顫抖著想解開男子的衣襟,手卻抖得根本不聽使喚。  

  「要不要我幫忙?」  

  「求你……救他……」  

  由斷續的哽咽聲中辛苦憋出這四個字,他仰起的臉龐,睜大的眼瞳眼淚斷珠一般流下,蒼白得近乎於透明的肌膚,微顫的唇,最重要的是,緊抓住他衣裳的兩隻因為過分用力而露出細弱骨節的手——  

  宮四烏雲罩頂地看著衣擺處的兩個血手印,他只是意思意思地問了一句而已,哪裡知道這小鬼的反應會誇張成這樣?看樣子躺倒的那個顯然對他有很重要的意義,救不活的話誰知道這小鬼會不會叫他去陪他?他還是置身事外好了,本來跟他也沒什麼關係——  

  「求……你……」拒靈哽咽不成調地哀求,「我答應你……任何條件……」  

  任何條件?宮四的眼亮了起來,毒靈的承諾耶,想不動心也難呢。他低頭,「不管怎麼說,先要你放開我不是什麼過分的要求吧?」  

  「呃?哦!」拒靈忙不叠地鬆手。  

  宮四彎身繞過他,蹲到血袍人身旁,先伸手去試他的呼吸,還有氣。跟著便驗傷,他沒什麼好耐性去解衣帶,「嘩」地當胸連中衣一撕——血,還是血,但是也只有血。  

  沒有傷口?!宮四有些發怔,那血是從哪裡來的?他手掌一使勁,將血袍人翻過來,乾脆脫下他反正已經破破爛爛的整件衣袍。  

  肌骨平滑,筋理分明,全身惟一的傷口是自己之前以元寶擊斷的腕骨。宮四若有所思地盯著看了一會兒,伸出兩根手指搭在那隻手腕上——他對醫道一竅不通,也不懂什麼把脈,不過是想看看這人的內力還剩多少而已。  

  充沛豐盈,果然不出所料。為防萬一,他又特地翻了翻血袍人的眼珠,終於露出得意的笑容。  

  拒靈緊張兮兮地問:「我三哥怎麼樣?」  

  側頭對上那雙淚光閃閃充滿希冀的眼睛,宮四好心情地拍了拍他的頭安慰:「放心吧,他好得很,根本沒受傷。」

  「怎麼可能?他身上那麼多血……那麼多血……」他的淚水又不受控制地流下。  

  「那是別人的血。」宮四揭穿答案,「準確點說是你那兩個同門的血。你三哥身上的血其實是由外滲進去的,也不知道那兩個倒黴蛋挨了多少劍。不信你自己看。」  

  「但是、但是——」拒靈揉了揉通紅的眼,「他怎麼會暈過去?」  

  「那只是脫力了。」宮四輕鬆地瞄了一眼血袍人,「也可以說是睡著了,武功再怎麼高強的人也會有累的時候吧。你看看他的黑眼圈,起碼有三天沒睡了,又經過這麼劇烈的打鬥,到了實在撐不住的時候當然就會倒下啊。」

  「你的意思是說……」拒靈頓住,伸出一根手指往血袍人的腕脈搭去。  

  宮四一愣——他是不懂醫道,眼力卻還有,拒靈一搭指間的架勢純熟至極,與他這種門外人分明不是一個層次,「你懂醫術?」  

  「我成天與毒打交道,又待在那種地方,不懂自救早不知道墳上的草長多高了。」  

  宮四有種上當的感覺,「那你剛才叫我救什麼?」  

  「我忘了。」他魂飛魄散分寸全失哪還記得許多?  

  關心則亂啊,這麼強烈的感情……他從來沒有過因而完全不能體會的感情。  

  「好啦,你三哥沒事,你的『任何條件』應該還算數吧?」  

  「你好意思提這個?」拒靈不可思議地怒叫,「你根本什麼也沒做!」  

  「你果然想反悔!」宮四叫得比他更大聲,「是誰說只要救活這個人就答應我任何條件任我驅使的?」

  「我才沒說任你驅使,你不要亂加!」  

  「那麼『任何條件』就是有的了?」宮四不懷好意地笑。  

  「不、不對!」拒靈氣得結巴,連抽噎都忘記,「你明明什麼都沒做!」  

  「那又怎樣?」宮四理直氣壯,一點也不為自己挾著莫須有之恩而臉紅,「總之他沒死。」  

  「那是因為三哥根本沒受傷!」他幾乎是尖叫了。這個人、這個人怎麼會如此無恥?見死不救,施恩望報,什麼行徑都做得出來,明明是比他還卑劣的人——看上去卻光明燦爛若斯!  

  「那又怎麼樣?」再度以氣死他的悠哉語調反問回去,宮四點了點下巴,「這樣吧,我吃虧點,也不要你答應我任何條件了,我這麼成熟的人不能跟一個小鬼計較。就一個條件如何?」  

  「吃虧點……」拒靈咬著牙正欲撲過去之際,一直握在掌心的手忽然動了下。以為是錯覺,僵住不敢有任何動作。

  又動了一下。他慢慢轉過頭去,對上那雙緩緩張開的,墨黑得深不見底的眼瞳。  

  沾血的唇微啟:「別碰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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