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zerosmall
王子 | 2011-10-10 11:11:24

本帖最後由 zerosmall 於 2011-10-10 11:21 編輯

前言:

  她披上新嫁衣,乘著花轎來到揚州城,
  看盡了人情冷暖,受盡了冷嘲熱諷。
  最無助時,是這個人人唾棄的酒鬼不離不棄地陪伴了她;
  生死抉擇時,他為她帶來了奇跡,將她重新扶上花轎。
  從此,她的命運和他牽在了一起,
  直到少女懷春的夢境成為現實……
  他將愛燃燒到極致,輕輕一觸,魂飛魄散。
  本以為今生今世他的生命裡只剩下蒼涼的灰,
  不曾想,一個看似柔弱,內心卻堅韌、
  慧黠的女子幾次三番砸碎了他賴以逃避現實的酒罈,
  把藍色的鳶尾植入他索然枯瑟的心境,
  逼他認清這個植物瘋長、艷陽如火的季節。


楔子

  似夢。

  如夢。

  卻非夢。

  初見布縭時,葉飄搖以為自己是在夢中。

  白衣勝雪,眉目如畫,一顰一笑,俱是飄逸脫俗!天人般的女子呵,也只有在夢中才有緣一會。

  莊生曉夢迷蝴蝶——

  布縭就是那只闖入他夢中的蝴蝶,不經意間,已融入了他的生命中,在他的靈魂深處翩翩起舞,恣意地掠奪了他的心,他的目光從此只願追逐她一人!

  直至洞房花燭,她把純潔的初夜給了他,幸福的滋味一下子沖暈了他的頭腦,踏上雲端般輕飄飄的感覺,仍似沈溺在夢中。

  初為人妻的她,每日清晨都會親手為他沏好一壺碧螺春,再燃上一支細細的安魂香,在香霧繚繞中,她以靈巧的十指撩逗了琴弦,從陽春白雪奏到春江花月夜。他則沈醉在悠揚的琴聲中,沈醉在清新優雅的茶香中,沈醉在她那盈盈淺笑中。

  一壺清澈碧綠的香茗,他淺淺地飲,慢慢地嘗,如若沒有那一支安魂香散發的煙霧,他就會嘗到一絲真實。可歎那煙霧朦朧,朦朧如夢,他依然沈溺在了夢中。

  夢,是會醒的——

  與他一同笑看日出日落整整三年的妻,恰似一盞香茗,淳澈淡雅、安人心神的妻呵,居然向他揮出了絕情的一劍!那雙曾為他遞盞溫暖香茗的素手中持著冰冷、銳利的魚腸短刃,毫不猶豫地送入他的胸膛!

  利刃揮來的一剎那,他原本能夠閃身避開的,詭異的是,他竟使不出勁道,渾身酥軟,動彈不得。

  他呆了、傻了:因何無力反抗?

  她依舊盈盈淺笑著揭開他心中的謎團:她指了指香爐上那一支細細的安魂香,告訴他,她每日都會在香爐中加一點「招歡」,量雖少,但日久便能成癮,一日不聞這安魂香,他就會狂躁不安。

  「招歡」哪,中樞神經類的毒素,一旦成癮,習武之人的內力會在不知不覺中日漸消退,不論你曾是多麼厲害的角色,最終也只能淪為廢人。因此,就連手無縛雞之力的她,也能輕而易舉地奪他性命!

  向他揮來的那一劍,是無情的劍!

  劍無情,人亦無情!

  那一劍穿胸,她抽出魚腸劍,毅然轉身——離去。

  與他相濡以沫整整三年的妻呵,她曾以自己的姓名向他許過一個諾言:布縭——不離——不離不棄!

  如今,他卻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她翩然而去。到頭來,這一切原來只是一場夢、一場空!但,為何心如此之痛?

  心,在淌血!猩紅的液體汩汩染濕衣襟,他的生命正從肉體內一點一滴地流失時,靈台卻異常清澄,他憶起了三年前的一個秋天,與一位勁敵之間的那場賭約——

  三年前,他代表了正義,那勁敵則代表了邪惡。

  他是正道領袖,「他」則是邪道梟雄;他是白,「他」便是黑!

  「什麼是白?什麼是黑?」

  「他」曾在與他決戰之前,問過他這麼一個任何人都無法準確回答的問題。

  他亦無法回答,只是拔劍出鞘,劍尖指向了「他」……

  「準會有那麼一天、那麼一個人來打破你的『不敗』神話!」

  「他」手中的劍最終斷成了無數截,依然不甘地衝他狂嘯。

  「沒有人可以打敗我!」

  他的劍完好如初,封劍歸鞘,勝負已定。他自信而又傲然地一笑。

  「會的!只要你是一個會動情的人,只要你是一個正常的男人,終有一天,你會敗,敗得比我更慘!更慘!」

  「他」狼狽地跌在地上,充血的雙目怒睜,目光化作怒箭射向他!

  「是嗎?」

  他「嗤」地哼笑一聲。

  「三年!三年為限!我賭你於三年之後,必會敗在一人之手!」

  怒睜的眼角淌下血淚,「他」像極了一頭垂死掙紮的野獸。

  「三年之後嗎?好吧!我會等著。但……」他神態自若地伸指彈去衣袖上沾著的一粒塵,睨視著「他」,「我堅信,永遠都不會有那麼一天!這天下,沒有人可以破我不敗的神話!」

  一聽這話,「他」突然神情古怪地衝他大笑,直笑得嗆出血沫,「他」仍翕張著嘴,似乎還想說些什麼,最終卻沒能說出口。「他」渾身的經脈正如同「他」的那柄黑白玄鐵劍,斷裂成無數截……

  楓葉飄零的這個季節,他唯一的勁敵被埋在了枯黃的楓葉堆中,他也漸漸淡忘了這個賭約。而當雪花紛紛揚揚時,布縭——這個看似白雪般清雅脫俗的女子便來到了他的身邊,圖謀改變他的一切。

  如今,三年已過,不敗的神話最終破滅了……

  疲倦之極,心痛之極地緩緩合上雙眼,他愴然一歎:君如磐石,妾似流水,磐石自若,流水無情。

  他與她的這份情,似夢、如夢、卻非夢,不過是緣來、緣散、緣如水。

第1章(1)

  一頂花轎。

  火紅的緞面,火紅的喜花,火紅的八角絨蓋,火紅的門簾,還有那紅木框架——紅紅火火的一頂花轎。

  酷暑烈日下,這一團火似的花轎真個要灼傷旁人的眼。

  通往揚州城的官道兩側大樹陰下,躲著當午毒辣日照的一些路人遠遠地瞅見這頂花轎,不由地伸出手來指指點點,嘖嘖稱奇。

  這樣一頂花轎,你只需在揚州城內撒把銀子,轎夫們立刻會為你擡來一百來頂款式一模一樣的。這樣的花轎不算稀奇,奇就奇在這頂花轎不是被人擡著來的,而是整個被固定在一輛貨板車上,由兩匹高大的駿馬拉著來的。

  馬車送花轎,這倒也新鮮。再看趕車那人,大半張臉掩在寬沿斗笠下,吆喝著揮動手中的馬鞭,「噼啪」聲中,兩匹馬兒吃痛撒足狂奔,車後便揚起灰濛濛的塵土來。

  看這陣式,哪像是大姑娘出嫁?既沒有騎著馬、身穿大紅喜袍的新郎官一側相伴,也沒有媒婆、丫鬟在旁扶轎,更不必說那送嫁樂陣、喜炮,「噼啪」幾聲揮鞭催馬狂奔中,這頂被馬車拉著跑的花轎,就只剩了狼狽逃命的樣。

  莫非是新娘子急著去見新郎?不然趕著投胎也沒這麼個趕法!

  看熱鬧的路人中,有一人「撲哧」笑出了聲。可當馬車「隆隆」似打雷般從這些路人身旁電馳而過時,車尾揚起的漫天灰塵就令那笑聲變成了嗆咳聲,有人開始罵咧了。

  好不容易,待這片灰塵漸漸消散,人們這才發現那輛駝著花轎的貨板車竟在前面停了下來。好奇的幾個人湊上前一看,眼珠子差點給瞪了出來——這輛車是被人給堵住了!

  堵這車的是從城裡吹吹打打出來的一隊送葬儀陣,披麻戴孝、黑白兩色相間的這隊人馬與火紅的花轎狹路相逢,都不知道是該進還是該退了。於是,兩方人馬就在這烈日下大眼瞪小眼、面面相覷起來。

  大顆大顆的汗珠滴落在地上,瞬間就蒸發了。辦喜與辦喪的兩方人馬都開始躁動起來。局面也不能總這麼僵持下去吧?更何況這麼個大熱天,都能活活把人給烤熟了。於是,辦喪的那邊猛地躥出一名壯漢,仗著人多勢眾,一指送嫁的馬車上那持鞭的車伕,罵咧開了:「喂,趕車的,你長眼沒?祖爺爺要過路,還不快讓開!」

  讓?往哪兒讓?這班人擡棺扛旗的,把個不寬的道路堵得嚴嚴實實,還叫旁人往哪裡躲閃,除非是掉個頭從原路再回去。不過從剛才送嫁那馬車火燒屁股似的趕路的情形來看,是絕不可能依那壯漢所言「讓上一讓」的。

  果然,持鞭那車伕理也不理擋在車前一副「茶壺」架勢的壯漢,逕自一揮馬鞭,「噼啪」聲中,兩匹高大的駿馬撒開四蹄一頭紮入送葬儀陣內。

  送葬那班子人,立刻炸開了鍋,哭爹喊娘地避讓那橫衝直撞的馬車,擡棺的八名大漢也嚇得面如土色,乾脆丟下棺材,抱頭鼠躥。

  這雞飛狗跳的一幕活生生地擺在那幾個瞧熱鬧的路人眼裡,一個個就都大張著嘴巴,呆若木雞了。

  這情形太詭異!

  從古至今,哪個送嫁的不小心翼翼避開晦氣的事物,要是遇上送葬的,躲都躲不及了,更別說大大咧咧闖進那黑白陣裡自尋晦氣的。

  送葬的敢情也沒料到對方會來這麼一手絕活,倉皇逃躥之下竟把棺木丟棄在路中央,而那馬車險之又險地避開了與其正面相撞,卻仍是擦邊兒將棺木撞得連連晃動,「砰」一聲側翻在地。棺材裡突兀地傳出「哎喲」一聲痛呼,一人掀開棺蓋蹦了出來。

  這回可不僅僅是那些個路人呆若木雞了,連不惜觸黴頭也要往前趕路的車伕也一勒韁繩,來了個緊急剎車。

  無數雙眼睛瞪著從棺材裡蹦出來的、渾身裹著純白綿質壽衣的年輕人,場內靜得連繡花針落地的聲音都清晰可聞。

  送葬那邊哆哆嗦嗦站出一人,小心翼翼地湊到年輕人身邊,誠惶誠恐地喚了聲:「少主!」

  年輕人兩眼噴火地瞪著這班家奴,一個個灰頭土臉、狼狽不堪的樣兒令他為之氣結,他一張口,「三字經」統統出籠,罵得家奴們個個耷拉著腦袋,大氣不敢出一口。罵痛快了,他才問到正題上來,「本公子在裡面睡得正安穩,到底是哪個王八羔子踢翻了本公子的……床?還有你們!」再指指負責擡棺的八個高壯漢子,呵斥道:「你們也不好生照料著本公子,一個個雞飛狗跳的,瞎攪什麼名堂?」末了再來一句,「一群飯桶!」

  八個壯漢哭喪著臉,噘著嘴小聲申辯:「這可不是小的們的錯,要怪就怪那趕車的不長眼,衝撞了公子您!」

  聽這一番對話,旁人可納悶了,照理說棺材裡蹦出個活人來,已夠驚世駭俗的,為啥送葬那班子人臉上的神情除了誠惶誠恐,就沒一絲驚訝駭怪之色?除非,他們早就曉得躺在棺材裡的不是死人!

  一個大活人,沒事幹嗎躺到棺材裡,還裝得真像那麼一回事,白綾輓聯、麻衣孝服,連哭帶嚎,一應俱全!

  趕車那人忍不住摘下斗笠,擡眼細細打量把棺材當床睡的年輕人。

  年輕人此時也在打量趕車的:粗布衣衫,瘦小個兒,黝黑膚色,扁眉細眼,看其年齡約在三十上下。年輕人稍作打量,便扯起唇角輕蔑地一笑:一個貌不驚人的車把式,也敢來衝撞本公子,真是壽星公吊頸——自尋死路!

  他大搖大擺地走到馬車前,站定,一手叉腰,一手指著「車把式」,下巴翹得老高,一張嘴便是訓奴才的口氣:「呔!不長眼的狗奴才,居然敢擋本公子的駕,還不快滾下車來給本公子磕頭認錯!」

  又是一個大「茶壺」擺在眼前,趕車的暗歎:果真是什麼樣的奴才就有什麼樣的主子!瞧這二十左右的年輕人,劍眉朗目,相貌堂堂,偏就是一副囂張跋扈、目中無人的傲慢姿態,想必又是哪家名門望族一貫養尊處優、吃不得半點虧的公子哥兒。

  趕車的皺了皺眉,語氣不善地大喝:「好狗不擋道!閃開!」突然衝著年輕人揮出一鞭,如趕牲口般驅趕擋路的那只「大茶壺」。

  看那馬鞭猛揮而至,年輕人怪叫一聲,跳著腳急忙往後避讓三步,茶壺架勢是擺不下去了,小性子一起,他竟像個娘們似的連連跺腳,拔尖了嗓門直嚷嚷:「你個奴才居然敢對本公子無禮,你知道站在你面前的是誰嗎?」

  細縫眼微睜,趕車的瞄了瞄擋在車前直跳腳的那人,嗤之以鼻:「不就是一隻瘋狗!」

  「啥?」年輕人氣得一口氣險些提不上來,憋足了火氣,他一張嘴就噴出這麼一句,「狗奴才,你豎直耳朵聽好了,本公子乃天下第一樓樓主玉宇清澄的表舅的妹夫的大姨母的堂兄的侄子的長子!」說完,一揚頭,一臉「你怕了吧」的高傲姿態,巴不得旁人立即跪倒在他的腳下,衝他頂禮膜拜。

  不料,趕車的連連眨巴一雙細縫眼,愣是沒聽明白。沒聽明白也就罷了,可他偏就不依不饒地扳著手指頭算了算,端起一臉恍然大悟的神情,兩手一拍,連忙道:「啊!明白了、明白了!敢情你是天下第一樓樓主的遠房親戚的僕人的一隻看門狗啊?唉、唉!你用不著說得這麼明明白白的,本大爺可沒肉包子打賞你!」

  此話一出,那些路人可就忍俊不禁,「撲哧哧」噴出笑來。

  旁人一起哄,遭「車把式」屢次奚落的年輕人面子就掛不住了,他憤憤地磨了磨牙,一個箭步蹦上車來,豎掌為刀,二話不說就沖那「車把式」劈頭蓋臉地砍過去。

  趕車的驚「咦」一聲,豎起一指戳向對方的掌心,再趁對方慌忙撤招之際,迅猛地扣住他的腕脈,沈聲問:「你以手為刃,一招一式剛勁霸道,莫非是揚州招賢莊莊主廣招賢之子廣英傑?」

  腕脈鉗著鐵指,年輕人痛得齜牙咧嘴,也顧不上答話了。他的那班家奴中倒是站出來一人,色厲內荏地接了話:「我家少主正是招賢莊莊主之子,識相的快快放人,招賢莊可不是好惹的!」

  「招賢莊」這塊金字招牌一亮出來,一些個路人就沒那份瞧熱鬧的閒情逸致了,一個個縮了縮脖子,躡著足悄悄避開這是非之地。

  人的名、樹的影。趕車的神色忽轉凝重,他鬆開扣在對方腕脈上的手指,衝著廣英傑拱手抱拳,誠意十足地賠了禮:「斗勺不知姑爺駕臨,冒犯之處,還望姑爺多多海涵!」

  姑爺?什麼姑爺?

  廣英傑聞言一愣,忽又想到了什麼,瞪圓了眼望一望車上那頂火紅花轎,再瞅瞅「車把式」畢恭畢敬的樣兒,他的臉色刷一下變白了,費力地努了努兩片嘴皮子,他提心吊膽地問:「你剛剛說你叫什麼來著?」

  「斗勺!」趕車的答。

  他「嘶」地倒抽一口涼氣,再次求證:「是朱雀宮右護法斗勺?」

  「正是!」斷然的口吻。

  「那那那……這這這花轎裡的人莫非是朱雀宮宮主情夢姑娘?」兩片嘴皮子抖得更厲害。

  「正是小女子!」花轎內有人答話了,那聲音有如柔嫩香甜的茉莉花瓣,沁人心脾,「想不到,相公居然不辭辛苦,親自前來迎花轎,著實令情夢受寵若驚啊!」語聲溫溫綿綿的,不細聽,旁人是極難覺察到話中隱含那麼一絲調侃譏諷的味兒來的。

  垂掩轎門的紅緞子門簾半掀,露出一張素妝容顏:清秀如新月的眉,溫潤似墨玉的眼眸,左眸下有一點淚痣,筆直如玉柱的鼻樑下是一彎淡粉色的唇,嘴角微微上翹時,冰玉般瑩潔的雙頰就會飛起一片粉彩。這張素顏如沐春風細雨,清清雅雅、婉婉約約,令人打心底裡喜歡。

  「情夢姑娘!」

  廣英傑愣愣地望著轎中喜袍鳳冠的新娘,一時竟不知該說些什麼。

  轎中那新娘子衝他莞爾一笑,笑聲輕柔如雲。

  「仙姑!」

  旁側一家奴看到那張淺淺笑靨蘊含的迷人神韻,不禁閃了神。

  眸光流轉,情夢望了望旁側披麻戴孝的一班子人,再瞅一瞅面前這位大熱天裡還緊裹著一襲綿質壽衣的未來夫君,心中瞭然,幽幽歎道:「早就聽說我那指腹為婚的未來夫君有異於常人的嗜好,今日得見,果然非同凡響啊!」

  廣英傑一聽,整張臉刷地一下紅了個透,別彆扭扭地拽了拽身上這套死人才該穿的衣服,慢一拍地回想起這趟出城辦喪的目的可不正是為了躲開這位與他訂有婚約的朱雀宮宮主嗎?怎料竟是冤家路窄,連避到棺材裡都能被她揪出來。唉!「大禍」臨頭,躲是躲不過去了,他又該如何是好?想到這裡,他的腦門上已是冷汗涔涔。

  見「夫君」臉色異常,目光左右飄忽,腳跟子正悄悄往後挪,一副隨時預備拔足開溜的樣子,她便伸出手來,纖秀的十指靈巧地點在他的肩上,再順著胸脯一路往下按撫。

  這一幕情形落在旁側那班家奴眼裡,一根根花花腸子就都往歪道上繞去了,除了能想到「大膽非禮、艷福天降」這些個意思之外,這班「飯桶」也就想不到別的什麼了。

  他們想不到的,廣英傑可是切身體會到了,那纖纖十指看似嬌弱無力,實則隱含了柔韌的勁道,從手三陰經至足三陰經,渾身上下十二經脈再加奇經八脈的督、任二脈中,能封的穴位全被她的十指封住了,等到他遲鈍地想起該呼救時,卻再也開不了口,渾身僵直如同木偶,只得任其擺佈。

  看著只有眼珠子還在連連轉動著透露出惶恐、驚懼思緒來的廣英傑,她笑著傾身上前,兩片唇瓣湊到他的耳根子旁,吐氣如蘭:「你就別再枉費心機想著怎樣逃避前輩們為我倆定下的這樁婚事,還是乖乖隨我一同回招賢莊拜堂成親吧!」

  她一面溫和地笑著,一面伸長了雙臂繞住他的脖子再往轎內使勁一拽,硬生生將他整個人拖進了花轎中。

  垂下門簾前,她沖斗勺使了個眼色。斗勺心領神會,配合默契地猛揮馬鞭,「噼啪」一聲脆響,兩匹駿馬便拉著車往揚州城內狂奔而去。

  吃了一嘴灰塵的家奴們直待那馬車遠遠地化作了一個小黑點兒,才猛地回過神來,一人慘烈地嚎叫一聲:「不得了啦!少主被人劫走了!」

  於是,這班送葬儀陣又掉回頭來,奮力追趕那輛已消失了蹤影的馬車。

  恢復平靜的官道上,一口棺材孤零零地側躺在路中央,一旁散落著幾面喪旗……

  大暑節氣裡,雖已是申時三刻,驕陽仍舊如火如荼。

  揚州城內,納涼的茶館、澡堂裡人數頗多,大街上行人甚少。擺著貨攤的小販們一個勁地搖蒲扇,也沒那力氣去吆喝、叫賣了。

  稍嫌冷清的大街上,一輛馬車由城門口馳驅而來,順順當當地穿過這條街,往右轉,遠遠的就能看到琉簷緹瓦、紅牆綠柳、氣派非凡的一座莊園。

  莊園大門前,左右各盤踞一尊石獅,包了鐵皮、髹以金漆的高大宅門上端掛一巨匾,上題「招賢莊」三字,字體蒼勁古拙,落款處是「玉宇清澄」四字。看來,這招賢莊與武林中稱奇的天下第一樓樓主玉宇清澄是有些瓜葛的。

  狐假虎威呵!這就難怪招賢莊的大公子敢這般囂張跋扈、目中無人!

  馬車駛到莊前停了下來,斗勺跳下車,三步並作兩步走至門前擡手敲門,「開門!快開門!」

  「篤篤篤」一陣急促的敲門聲過後,裡頭才有一人懶洋洋地問了句:「誰呀?」

  「朱雀宮宮主前來拜謁廣老爺子!」斗勺一字一句大聲回答。

  裡頭那人想必是聽到了「朱雀宮」三字後,嚇得不輕,一時半會兒沒敢吱聲。

  斗勺等得不耐煩,再次敲門催促,裡頭才給催出來這麼一句:「她來做什麼?」

  斗勺兩眼一瞪,口氣「沖」了起來:「不是說了麼,宮主是前來拜見廣老爺子的!」

  一陣沈默,門裡頭又沒了聲響。

  斗勺憋著一肚子火,使勁敲門,粗著嗓門大喊:「開門!再不開門,休怪斗某拆了這扇門!」

  狠話一擱,裡頭才有了動靜,一陣落閂聲中,宅門被人自裡頭打開了。六七個人迎至門前,一字排開。斗勺左右一瞄,好傢夥,招賢莊的大人物們已全數出動,列隊門前「恭迎」貴賓!

  這些人統一穿了身麻質喪服,居中的一位黑鬚老者一臉悲痛地望著斗勺,以沈重悲傷的口吻說道:「朱雀宮宮主親臨寒舍,老夫深感榮幸!但,老夫前幾日就已派人捎信與宮主,信中已詳細說明犬子於十日前染疾不治身亡,招賢莊正值守喪期,暫不接客,宮主與犬子的婚約也應立即取消。

  「宮主年輕有為,前途不可限量,理應再覓佳偶。老夫只恨造化弄人,無緣與宮主結成一家!宮主千里迢迢而至,老夫竟無暇招待,這是老夫之錯,尚請宮主見諒!」

  這一番話是把該說的都說完了,話雖客套,卻刻意劃清了招賢莊與朱雀宮之間的界線,撇清了兩家的關係,言中更有逐客之意。

  花轎裡的人兒脾氣倒也好得很,主人已下了逐客令,她卻四平八穩地坐在轎子裡,不吭聲。

  斗勺顯然沒有那份好脾氣,他重重哼了一聲,道:「我家宮主與招賢莊少莊主的這門親是老一輩訂下來的,哪能說退就退!信,我們是收到了,但一來我家宮主已年滿十八,二來招賢莊也不是只有這麼一個少莊主。因此,這門親事還是得盡快操辦!」

  一聽「招賢莊也不是只有這麼一個少莊主」這話時,站在廣招賢身側的一名美婦頓時倒抽一口涼氣,瞪著斗勺,吃吃問道:「你、你是說,你家宮主想要嫁給我的雄兒?」

  斗勺微哼:「本無不可!」

  「可、可是我那雄兒才剛滿月啊!」這美婦是前年剛嫁入招賢莊,替補了病逝的莊主夫人的位子,今年才為廣招賢添了一子,此子名喚廣英雄,前幾日剛滿月。

  讓個尚未斷奶的嬰兒去娶個十八歲的女子,這事兒也過於荒唐,難怪那美婦一臉駭怪,她忙將求助的目光轉向身側的夫君。

  廣招賢大笑:「宮主這是與老夫說笑嗎!」

  「你看我家宮主像是在說笑嗎?」斗勺豎起大拇指一指身後那頂花轎。十日前,招賢莊當家的這隻老狐狸派人送來一封書信,想以大兒子已死為由取消婚約時,宮主就已想好了對策,這才千里迢迢、刻不容緩地趕來,也正是前來逼這班人履行婚約的!

  廣招賢其實早就看到自家門前那頂極其醒目的花轎了,只不過,朱雀宮在武林中的地位以及實力皆高出招賢莊一籌,不到萬不得已,他也不會隨隨便便去開罪人家,能客套的盡量客套,口頭上總得說得婉轉一些,畢竟人家還是個雲英未嫁的黃花閨女,何況女孩子家面皮薄,總得給人家留條退路吧!這是他原先的想法,但他又怎會料到,這女孩家居然堵到他家門口來,還擺出這麼一副咄咄逼人的陣勢。火紅惹眼的大花轎都豎到門前來了,這不明擺著逼他認了這門親嗎?

  眼下他是進退兩難,一時半刻也想不出應對方法來。倒是站在一旁的二莊主於榮焉靈機一動,想到了對策,他便故意咳嗽一聲,當大家將目光轉向他時,他才一臉惋惜地歎道:「大莊主啊,早知宮主肯委屈自己下嫁於咱們的英雄,你就不該於日前答應將英雄過繼給長孫兄了。唉、唉!這麼一場曠世姻緣就在你的一念之差下錯失了,怎不讓人扼腕啊!」說著還連連搖頭歎息。

  廣招賢則聽得一頭霧水,他的小兒子幾時過繼給長孫一淨了?自個兒的心頭肉,他怎捨得割讓!不過,他也算是老江湖了,於榮焉只衝他稍一眨眼,他便會意過來,連連頷首,「是啊、是啊!這實屬憾事一樁!但潑出去的水哪有收回的道理?老夫既然已將英雄送與長孫兄了,也只能對宮主說聲抱歉了!」說「抱歉」二字時,他刻意加重了語氣,心想:自個兒的話都說到這分上了,人家也該死心,回她那個朱雀宮了吧?

第1章(2)

  斗勺看這二人一唱一和,矯揉造作,心中反感之至!而那位平白多了個兒子的長孫一淨卻縮在於榮焉身後,悶不吭聲。看得出招賢莊這幾位大人物是下定決心要取消這門婚事了,連個門都不讓人進!真是一夥見風轉舵的老滑頭!

  斗勺硬是壓抑著滿腔怒火,學這班老滑頭扯起嘴皮子,唯妙唯肖地倣傚出一臉虛偽的笑容,回敬一句:「老莊主的二子中,喪了一子,又送了一子,廣家的香火是後繼無人了!不過,難得老莊主這般豪爽大方,斗某人真是佩服!嘿嘿,佩服!」光說佩服也就罷了,他偏就在佩服中間夾了兩記冷笑,白癡也聽得出這弦外之音!

  廣招賢頓覺老臉掛不住了,區區一個右護法居然敢明目張膽地取笑他?豈有此理,「斗護法!我這招賢莊可不是你耍嘴皮子、撒野的地方!你可得放明白著點!」

  喝!惱羞成怒的這位可算端出了當家的派頭與架子來。不過,有些人可不是他能唬得住的,這不,坐在轎子裡半晌沒吱聲的正主兒此刻發話了:「老爺子此言差矣!」

  如棉花般輕輕柔柔的語聲一落,廣招賢剛擺出來的威嚴架勢立即收斂,轉而換上一臉長者所應有的溫和笑容。只聽他呵呵笑道:「情夢姑娘,此話怎講啊?」

  轎門簾微掀,一身新娘打扮的情夢自轎中走了出來,蓮步輕盈,身姿裊娜,玉容含笑。好一個窈窕淑女!招賢莊那幾個大男人的眼中多了幾許驚歎。

  「情夢見過老爺子和諸位前輩!」

  情夢徐徐行至這班人身前,襝袂衝著招賢莊的大人物們大大方方施了一禮。

  「快快請起!宮主行此大禮,真是折煞老夫了!」

  廣招賢急忙來扶,雙手即將碰觸到佳人的玉腕時,身側那美婦突然大聲咳嗽起來,一面咳,一面悄然伸手在他腰間狠狠掐了一把。

  經夫人這麼一暗示,他終於意識到自己的行為有些出軌,忙訕訕地收回手來。

  美婦暗中搞的小動作,恰恰被情夢盡收眼底,她也沒有忽略二莊主他們幾個見她行禮時冷著臉、不願搭理的模樣,可她依舊笑容不減,續著方纔的話題說道:「老爺子命我那屬下放明白些,這話就大錯特錯了!您想啊,今日來您這兒的若是個明白人,老爺子您就難自圓其說嘍!」

  「什麼意思?」廣招賢臉色丕變。

  情夢一指宅門上方,道:「貴莊既然是在為少莊主守喪,七七四十九天未過,怎不見莊門前懸掛的招魂燈呢?」

  通常大戶人家一旦亡了至親,守喪期內,其門上必會懸掛兩盞白燈籠,意為招魂。既無招魂燈,亦無黑白輓聯,這哪像是家裡死了人?

  廣招賢沒料到這小女子的心思如此縝密,竟難倒了他。幸好他的智囊——二莊主於榮焉腦筋轉得快,立即想到了該如何回答。

  「情夢姑娘有所不知,招賢莊在江湖中的人脈分佈甚廣,莊主如若在莊門上掛起招魂燈,不出三日,江湖好友們必會紛至沓來憑弔我那侄兒,莊主就是不願勞師動眾,唯恐親友們不遠萬里而至,旅途過於勞累,故而不掛那一盞『招魂』!」

  廣英傑是詐死逃婚,他們幾個心知肚明,果真在自家門前懸掛上那玩意兒,一些不知情的親朋好友必會急速趕來,到時如若假戲真做了,他們可該如何收場?

  情夢倒是聽出了二莊主言中的顧慮,不由地幽幽一歎,皺眉望向大莊主,問道:「十八年前,我的母親曾仗義出手救過莊主一家三十餘口,也就在那時,兩家訂下了婚約,老爺子可還記得當年,您是怎麼對我母親承諾的?」

  當年四面楚歌的廣招賢,正因朱雀宮的仗義相助,才人模人樣地活了下來,又有了如今的風光。飲水思源,他怎可背信忘義,退了這門當年廣家哭著、跪著、求著得來的婚事?

  廣招賢有些愧疚地垂下了頭,期期艾艾答不上話。

  「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他日朱雀宮如若有難,我廣招賢敢不竭智殫忠,粉身碎骨以報宮主!」情夢一字一句念出了他當年許下的諾言。

  廣招賢的腦袋垂得更低了,依舊不吭聲。

  情夢看著那顆低垂的腦袋,目光漸漸凝了霜,語聲卻越發輕柔:「老爺子,情夢再問您一句,您那大兒子廣英傑是真的已死嗎?」

  聞言,廣招賢渾身一顫。今晨,他聽人通報得知這位朱雀宮宮主正在趕往揚州的途中時,就已命眾家奴於正午時分護送大公子出城,暫避風頭。當然,所謂的招賢莊少莊主染疾不治而亡是假,小兒子廣英雄過繼於拜把兄弟也是假。這一切假象只為蒙蔽一人,此人正是朱雀宮宮主情夢!以便達到取消婚約,兩家從此老死不相往來的最終目的!但這個事實,他是死也不能說出口的。於是,他緩緩點了點頭,目光閃爍仍不敢直視她。

  「活要見人,死要見屍!廣招賢,本宮要見見你那大兒子!」由一開始尊稱一聲「老爺子」到此刻直呼「廣招賢」,情夢是對其寒透了心!

  「宮主,我那侄兒的屍身早已入土為安,你難不成要刨了我侄兒的墳,令他死亦不得安寧?」二莊主索性把話挑明了講,「我大哥是不想令你太難堪,才一再容忍你的咄咄逼人,而你則一味地在這裡無理取鬧,不知收斂!是可忍,孰不可忍!我勸你還是換了這身喜袍,盡早回你那朱雀宮去!免得再賴在這兒自討沒趣!」

  斗勺在旁一聽,頓時火冒三丈,氣得是一個指頭戳到於榮焉的鼻子上,破口大罵:「你們這班狼心狗肺、忘恩負義、欺軟怕硬的下三濫!平日裡忙著來巴結我家宮主,恨不得宮主早日嫁入招賢莊,以便結合朱雀宮的勢力來擡高你們在武林中的地位。如今,朱雀宮大難臨頭,你們非但不聞不問,還急著要取消婚約,與宮主劃清界線,獨善其身!你們……你們簡直是狗屁不如!」

  一番話罵得這班人的臉上一陣青、一陣白,憋了一肚子的火,卻找不到還擊的話來。因為,斗勺說的全是事實。

  「罷了!」

  情夢衝著氣憤不已的右護法微微擺手,眸光幽冷地瞅著這班「前輩」們,不溫不火地說道:「今日當家們的一言一行,倒令本宮認清了許多事。人情似紙張張薄,世事如棋局局新!招賢莊退了朱雀宮的這門親事,來日必會追悔莫及!」說著,她將頭戴的那頂鳳冠摘下,一把摔至招賢莊的門檻上,擡手理了理一頭秀髮,任那縷縷烏黑柔亮的髮絲自然垂下。這番動作,眾人看得又是一呆,她更風輕雲淡地笑了笑,「今日,本宮可不是空手而來的,本宮給諸位帶了件禮物來,現擱在轎中,諸位記得去拿就是了。」言罷,轉身就走。

  斗勺沖這班人重重哼了一聲,「萬事勸爾休瞞昧,舉頭三尺有神明!諸位可不要把你們的英傑少莊主往絕路上送啊!」拂一拂衣袖,亦轉身便走。

  招賢莊這些個大人物一聽他這話,不由地面面相覷,暗暗嘀咕:難不成他已知曉了什麼?

  各自忐忑不安之際,莊主夫人已快步上前,掀開了那頂花轎的門簾,往裡一看,她驚得是魂飛魄散——

  「天哪!英傑!是英傑!大當家的,快!快來看!這孩子是怎麼了?」一聲驚呼,一個個便嚇得魂不附體,手足失措地上前忙活起來。

  當這些人七手八腳把廣英傑從花轎內擡出來時,情夢與斗勺已快步消失在這條街的盡頭……

  轉出城東這條街,往左穿走一個胡同,就到了揚州最繁華的一條街。青石板鋪墊的街道兩側,店舖林立,酒樓飯館、錢莊當鋪、勾欄客棧,一股腦兒全擠在了這條街上。

  時已近酉,傍晚將至,是該尋個地頭落下腳來歇一歇了。

  斗勺往街道兩側略一打量,指著左前方一家名為「如歸」的客棧,問道:「宮主,咱們今晚就在這客棧內借住一宿,歇一歇腳,可好?」

  見主子點頭應允了,他忙大步邁向那家客棧。

  情夢施施然跟在他身後,看他踩得重重的腳步,頸部肌肉明顯緊繃著,心知這位右護法顯然是餘怒未消,心中依然憤憤不平。要讓平素裡行事謹慎冷靜、忍耐力極強的他發那麼大的火,實不簡單啊!

  其實,這趟揚州行,她早已做好最壞的打算,可今日真個兒見識了那班見風轉舵、背信棄義之徒的嘴臉,想不發火都難!

  主僕二人各懷心事,沈默不語地行至與如歸客棧為鄰的一間酒樓門前時,突然聽到酒樓內一陣喧嘩,隱隱還夾雜著「乒哩乓啷」翻桌子、摔碗碟的巨響,緊接著二樓臨街的窗戶內似拋繡球般拋出一人來。

  情夢稍稍仰起頭,就見被拋出窗外的那個人正對著她的頭頂正上方急速跌下來,她一驚,忙敏捷地旋足往後退開一步,那人的一片衣角擦過她的鼻尖兒,「砰」的一聲重重跌在了地上。一名堂官從拋人的那個窗口探出頭來,朝著底下啐了口唾沫,哼了一句:「窮鬼,下次記得帶足了銀子再來喝酒,『醉八仙』可不是給你這軟骨頭酒蟲賒賬的地方!」話落,「砰」的一聲關了窗。

  街上幾個店舖的店家、夥計湊熱鬧地圍上前一看,紛紛指著伏臥在地、蓬頭垢面、一身狼狽的那個醉鬼,譏笑聲此起彼伏。

  「……這酒蟲數今兒個膽子最大,居然跑到『醉八仙』討酒喝……」

  「……這廝天天泡在酒缸裡,依我看他是醉糊塗了,揚州城最有名的『醉八仙』豈是他這下等人撒酒瘋的地方?」

  「……啐!不學無術、不務正業,酒鬼一個,遲早會被酒給勾了小命!」

  看不出這酒鬼在揚州城還蠻有名氣的——臭名昭著啊!

  情夢低頭看看跌在自個兒足前、半晌起不了身的醉鬼,看他一身髒兮兮的破爛青布衫上染了斑斑血跡,瘦弱的身子蜷伏在地上一動不動,不禁讓人懷疑經這一摔,這人是死是活?

  今日跌在她身前的如若是老、幼、病、弱中的任何一位,她絕不會袖手旁觀,但不巧的是今兒個這位是個渾身上下酒氣醺天的醉鬼,對這類人,她一向都不會給予好臉色。

  她冷著臉一轉身,擡腳便想走,不料,原本臥在地上一動不動的醉鬼霍地伸出手,拉住她的衣擺,將沾滿泥汙、辨不清五官的臉貼了上去,沙啞的嗓子迷迷糊糊地喃出幾個詞:「娘子……別走、別走……」

  圍觀的人們將目光齊刷刷地轉到她身上,看她一個姑娘家穿了這麼一身大紅喜袍站在大街上,還被個酒鬼纏著直呼「娘子」,週遭便哄然笑開了。

  眾人的嘲笑聲刺痛了她的耳膜,玉容凝了霜,目光化作寒刃射向足前那醉鬼,一雙素手猛地緊握成拳,正欲揮拳時,她的眼角不經意地瞄見被那醉鬼拽貼在臉頰的半片衣角上,隱隱滾落了一滴透明的液體,在夕陽下閃爍出晶瑩剔透的光點。

  那是淚水?

  緊握的拳頭鬆了鬆,她愣住了。

  望著揪扯住半片衣角的一雙微微顫抖的、蒼白的手,她的眼中閃過一絲憐憫,幽幽一歎,在眾人驚訝的目光中,她彎下腰來撕碎衣擺,任那半片衣角留在醉鬼的手中,抖了抖缺掉一角的衣擺,從容轉身,穿出圍觀的人群。

  斗勺瞪著醉鬼手中的半片衣角,愣了片刻,而後慌忙穿出人群,尾隨宮主進入「醉八仙」旁側的如歸客棧內。

  這二人一走,圍觀的人潮也逐漸散去。

  醉鬼小心翼翼地將手中的半片衣角收入懷中,掙紮著站了起來,踉踉蹌蹌地往前走了幾步,身子搖晃得厲害,咬緊牙關支撐到如歸客棧斜對面的一個胡同口,他便「咕咚」一聲栽倒在地,暈了過去。

  街道上三三兩兩的行人步經這胡同口,卻無一人願將目光投注在這昏死過去的醉鬼身上,更不必說伸手援助了。

  臭熏熏的酒鬼一向是惹人生厭的,路人也不願把同情心浪費在這種人的身上。

  經這一番折騰,當情夢與斗勺住入客棧,安頓妥當,已是戌時初刻。

  夜幕低垂,晚風徐徐吹散了暑意,帶來絲絲涼爽。

  夜空中星斗闌干,夜空下萬戶燃燭。

  如歸客棧「菊」字號客房內,燭光幽幽,主僕二人端坐於飯桌旁,對著一桌豐盛的菜餚,均無胃口舉筷進食。

  斗勺臉色凝重,沈沈一歎:「這趟揚州行,算是白來了!」又一拳捶至桌面,震得滿桌的碗碟往上蹦了蹦,他鬱憤難消地說道,「想不到招賢莊那幾個在江湖上也算有頭有臉的前輩高人,居然這般畏首畏尾,唯恐朱雀宮的禍事牽連到他們頭上,竟變著法子來欺騙宮主,還命他兒子躲進棺材裡逃避婚約,實屬可惡之至!」

  聽著屬下傾吐滿腹牢騷,情夢只將目光癡癡地凝在燭台上那一盞豆大的光焰中,神色飄忽,不知在想些什麼。

  見她不吭聲,斗勺錯以為她仍在為廣家當面退婚的行徑感到傷心、難堪,忍不住勸道:「其實咱們不一定非得去拉攏招賢莊,即使今日廣招賢真與朱雀宮結成了親家,兩家聯合起來,也未必是那個人的對手!」

  「此言差矣!」情夢垂下睫簾,悠悠一歎,「你不要小覷了招賢莊,別忘了廣招賢背後倚仗的是誰。」

  「倚仗?您是指天下第一樓樓主玉宇清澄?」斗勺突然想到今日揚州城外官道上,廣英傑的那一番自報門戶。怎麼說的來著?好像是說他是天下第一樓樓主的表舅的……什麼的什麼的長子?唉!九曲十八彎的,這算個啥親家?他頗傷腦筋地問:「招賢莊的事,如玉宇清澄這等奇俠也會管?」

  「正是!」情夢極其肯定地回答,「你看當今武林局勢,凡是與天下第一樓有些關係的,便能逃脫那個人的毒手。我原打算與招賢莊結成一家後,此番朱雀宮之難,天下第一樓便不會袖手旁觀,有了玉宇清澄拔刀相助,朱雀宮便也能逃脫那個人的毒手!」

  她此番不遠千里從越州山陰馬不停蹄地趕至揚州,欲盡快與廣家公子完婚,正是想借招賢莊與天下第一樓的關係,助朱雀宮逃過一劫,宮中百餘弟子能保全性命,她嫁於廣英傑或廣英雄都無妨,犧牲她一人的幸福,何足惜!但沒料到,廣招賢居然不念先輩恩情,翻臉不認賬,做到如此絕情的地步,她又怎能再對其抱有希望?她也有她的尊嚴,這門親不要也罷!

  「宮主,過了今夜,明日咱們又該去往何方?」斗勺憂心忡忡地問。

  八月十五來臨之前,他們必須想法子找能人異士來解救朱雀宮。全宮上下一百餘口全將希望寄托在宮主一人身上,一百餘人的性命也得由宮主那纖弱的肩膀擔起來,宮主為此已是操碎了心,他是看在眼裡,急在心頭。宮主的母親如果還活著,廣招賢也絕不敢欺到宮主頭上來。唉!如今已是物是人非啊!

  情夢再次將目光凝在那盞跳動的燭焰上,臉上泛出一絲不易被人覺察到的戲謔笑意,暗自下了決心,「咱們哪兒也不去!自明日起,就留在揚州城內。本宮還有一件大禮要贈給招賢莊大莊主!這份禮,也只有廣老爺子才消受得起!」既然廣招賢要當一回縮頭烏龜,她成全了他便是!俗話說:為善急人知,為惡畏人知。她偏要讓天下人知道揚州城內有這麼一隻縮頭烏龜!

  斗勺聞言,會意地一笑。別看宮主與人說話的語聲總是溫溫綿綿,尤其是她那一臉清雅婉約的笑容最容易令人不加防範,以為她只是一柔弱小女子,欺之何妨?也只有朱雀宮的人才知道他們的宮主一向以微笑面對最大的挫折,真實的情夢,外柔內韌,綿裡藏針!

  一宮之主容不得人小覷!

  斗勺兀自想像著廣招賢收到禮物時,該是怎樣一副表情。情夢則凝望著牆角的桿形燭台,出了神。

  牆角的燭台上燈焰吞吐伸縮,照得人的影子映在牆面上也是忽長忽短,變幻不定。

  ——世事茫茫難自料呵!

  窗外,夜色正濃。

  揚州城,漸入夢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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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1-10-10 11:12:24

第2章(1)

  夏日裡的清晨,太陽總是升得那麼急,旭芒催促著人們早早起床。

  如歸客棧的店小二清早就忙前忙後地奔走起來,端水送茶、收拾打掃。房客們梳洗妥當,施施然邁出房門時,鄰旁「醉八仙」的陣陣酒香便悠悠飄來,誘得人連吞口水。雖是清晨吃早點之際,一些喜好杯中之物的老少爺們卻也聳著鼻子用力嗅覓那酒香,趕至酒樓前,一頭紮了進去,幾杯下肚,已是飄飄然也。

  換了一身緗素裙裳的情夢今兒一大早也端坐在了「醉八仙」的二樓臨窗雅座上。

  姑娘家來此並非只為貪那一杯佳釀,而是聽客棧店小二提及「醉八仙」有一說書的,講的都是武林中一些奇聞軼事,此人口才頗佳,講的是精彩至極!她便一時興起,早早趕了來,等那說書的來上那麼一段,看他講的是真有其事,還是胡編亂造。

  她這廂恬靜地坐在窗側,斟上一杯女兒紅,以唇微沾醇露,淺嘗著。樓梯口又「蹬蹬蹬」上來十幾人,一瞬間,將二樓雅座全都佔滿了。

  堂官見人已滿座,就往後頭催促一聲。不需片刻,說書的踱著方步出來了。情夢擡眼一看,竟是一名三十左右的白面書生,此人相貌平平,只是一顆腦袋大得出奇,走起路來,大腦袋還一搖一晃的,逗人發噱。他持著一把玉骨折扇,「刷」地展開扇面,黑色的扇面上畫了一束雪白的梅,黑白相襯,分外醒目。另一面提了首詩,字如蠅頭,任她眼力奇佳,也只是模糊地辨出落款處「萬俟無知」四字。

  情夢看得心中一樂:這說書的是「無知」呢,還是「無所不知」?

  說書的一登場,先放眼環顧四周,將底下那班聽眾稍作打量,目光略過那些常客,只在臨窗那位清雅婉約的黃衣女子身上停頓片刻,又不露痕跡地將目光收回,清了清嗓子,張口就問:「今兒個,諸位想聽哪一段?」他微微搖晃著腦袋,又道,「少林忙著閉關,不理俗事。武當忙著給當今聖上傳道、論成仙術,無暇管那江湖之事。其餘幾派人材凋零。如今武林是一樓、二堡、三會、四宮、四莊的天下。今日,你們要聽哪一個啊?」

  說書的讓人選題,聽眾倒也不客氣,底下有人叫「一樓」的、有人嚷「四宮」的,意見不一,爭著吵著,各不相讓。

  說書的有些為難地一鎖雙眉之際,忽聽有人大喝:「二堡、三會已於近三年內土崩瓦解,四莊歸附一樓庇護,四宮遭人滅了三宮,只剩南之朱雀。說書的,你到底懂不懂當今武林局勢啊?」

  萬俟無知目光一轉,見底下這班聽眾中已站起一人,此人腰掛燕翎雙刀,雙目炯炯有神,一眼就能看出這位是「跑江湖」的。看樣子,他是遇上行家了!對著行家,他可不能再說外行話。於是,他拿眼一瞪那跑江湖的,哼道:「這位大俠,在下吃豬肉的時候,你還在看豬走路呢!」

  此言一出,哄堂大笑。

  若不是那一聲「大俠」稱謂,跑江湖的鐵定當場就跟他翻臉,壓了壓火氣,他存心要考考說書的,「你可知當今武林要數哪一個最厲害?」

  「錯!」萬俟無知「啪」地合扇一指跑江湖的,「你說錯了!當今武林厲害的人物可不止一個!」

  「幾個?」跑江湖的就等他說出下文,再予以反駁。

  「兩個!」萬俟無知豎起兩根手指頭。

  「兩個?」冷冷一笑。

  「不錯!」肯定地頷首。

  看底下這班人全都豎直了耳朵,聚精會神地緊盯著他,他便「刷」地打開扇子,扇著涼風兒,悠悠道:「一人為天涯無悔,一人是玉宇清澄!三年前,永尊門突現江湖,門主天涯無悔挾雷霆萬鈞之勢毀二堡、三會,滅東蒼龍、西白虎、北玄武三宮,黑白令所到之處無一活口!時至今日,永尊門黑白令足以令天下群雄聞風喪膽,天涯無悔統霸半個武林,成為邪道至尊已是不爭的事實!

  「而天下第一樓憑著其所在地勢的險要,樓內機關、陣法之奇特,永尊門屢攻不下,最終與其形成雙嶽對峙的局面。天下第一樓樓主聰穎絕倫,奇門陣法、五行八卦、機關陷阱、旁門玄機,無一不通!凡是掛著他親筆提寫落款牌匾的江湖門派,均得其庇護。

  「黑白令不曾來血洗四莊,正因四莊與玉宇清澄關係非淺。玉宇清澄是唯一能與天涯無悔勢均力敵之人,眾人雖不說,心中卻早已將玉宇清澄視作正道領袖!」

  這番話聽下來,跑江湖的居然尋不出半句反駁的言辭,他面色稍霽,一聲不吭地坐回原位。

  情夢也不由地對這說書的另眼相看。

  「說書的,那個天涯無悔是啥來頭?師承何派?」底下有人問。

  這一問可真個難倒了無知先生,「這……在下不知!只因凡是見過天涯無悔的人都已蒙閻王寵幸去了!」

  一直在旁靜靜聆聽的情夢突然起身問道:「萬俟先生,小女子冒昧相問,這江湖中除了玉宇清澄,難道就再無一人是那黑白令令主的剋星?」

  萬俟無知擡眼就見臨窗雅座那位黃衣女子正衝他嫣然而笑,他心中一蕩,未經細想,脫口而出:「有!」

  「有?」情夢眼睛一亮,急切地問:「那人是誰?

  萬俟無知突然合扇一敲自個兒的腦門,一臉追悔莫及的神態,瞅瞅底下那班翹首以盼的聽眾,喝!連那跑江湖的都是萬分吃驚而又萬分好奇地豎直了耳朵直瞪著他,此刻要想將個「有」字再嚥回去是絕無可能了。他半是為難,半是無奈地歎道:「是有這麼一個人!當年這人僅憑手中一柄遊龍血劍就能傲視群雄,江湖之大竟無一人可以取勝於他。是以,當年其被稱為武林中『不敗的神話』,一枚聖劍令,可號令天下武林人士,其師承輩份之高,哪怕是玉宇清澄也得俯首稱臣。」

  一人大聲嚷嚷:「喂!說書的,說得那麼玄乎,他到底是個什麼人哪?總該有個名兒吧?」

  萬俟無知神色忽轉肅穆,一字一句念道:「此人名喚葉、飄、搖!」

  「葉飄搖」三字擲出,整座酒樓霎時鴉雀無聲。那跑江湖的半瞇著眼,目光凝在手中一盞酒水內,似在沈思,把盞的手卻不自覺地顫抖得厲害,盅內酒水震盪著不斷往外溢出。片刻間,在座的那些酒客連呼吸都變得小心翼翼起來。

  葉飄搖——

  一個極富傳奇色彩的人物,年僅十四歲就開始遊歷江湖,短短兩年間,連挑綠林盟二十七寨,與統霸江河航運、販賣私鹽、謀求暴利的蛟龍幫幫主一戰,勢如石破天驚,三招之內,蛟龍幫幫主俯首稱臣,航運得以恢復正常。這一戰,「葉飄搖」三字如驚蟄之春雷,深深烙在了無數人的心中。那時的他,年僅十七!

  之後三年,無論黑白兩道,數百名奇俠異士、一流高手或統教宗師,因不服聖劍令而向其挑戰,竟無一人得勝!最後一個敗在他劍下的正是綠林盟盟主布正為。一代梟雄竟死於其手,由此之後,無人再敢挑釁於他。

  但,就在綠林盟土崩瓦解之後,聖劍令竟也自江湖中銷聲匿跡長達三年。有人說他已隱退江湖,娶妻成家;也有人說他去了關外,尋找寶藏。

  就在眾人紛紛猜測之際,有人捎來了他的死訊。江湖剎那間風雲變色,震驚、疑惑、惶悚、不安……紛紛擾擾的猜測,就是無一人願意相信「不敗的神話」會有破滅的一天。

  直至永尊門突現武林,黑白令掀起腥風血雨,正派屢遭蹂躪,滅門慘案時有發生,葉飄搖卻始終不曾露面,唯一的解釋就是其人已死!最終,人們相信了,逐漸接受了「不敗的神話」破滅的事實!黑白令所向披靡的三年間,人們漸漸將他淡忘了……

  葉飄搖呵!情夢幽幽一歎,緩緩坐回椅中,黯然失神。

  這個葉飄搖呵,曾是多少女子魂夢牽繞的人兒啊!雖然她從未見過他,但也曾在夢中無數次夢到他。還記得那場少女懷春的夢境裡,他牽著她的手飛翔在夜空中,他拔出了那柄傲視群雄的遊龍血劍,在一輪圓月上銘刻她與他的名——情夢飄搖!在朦朧月光的映襯下,這四字透著無限的詩情畫意,無比的浪漫……

  春夢了無痕啊!

  雖然,她時常想著如能與他攜手笑傲江湖,該是多麼幸福的一件事,但是,夢中人只存在於夢中,現實卻總是那麼殘酷!

  「可惜!其人已死!」

  有人長歎一聲。

  一歎之後,又是一陣沈默。

  「一個死人,提他做甚!」

  打破沈默的是一位藍衫書生。

  經他這麼一嚷,眾人才回過神來。有幾人長長籲了口氣,將心中的鬱悶隨這一口濁氣吐了出去,舉杯再飲。

  酒樓內頓時又熱鬧起來。

  這時,樓梯口「蹬蹬蹬」上來一人。情夢擡眼瞄了瞄,上樓來的可不正是斗勺麼!見他匆匆走到她桌前,她便斟上一杯酒遞過去,問:「事兒辦妥了?」

  斗勺接過酒盞,將滿滿一盅酒一飲而盡,咂咂嘴,答:「辦妥了!揚州城大街小巷如今全都貼滿了宮主昨夜親筆提寫的招親狀,這回咱們可有好戲看了!」

  「看告示的人多麼?」情夢又問。

  「咱們客棧前就圍了一大群人呢!」斗勺往外一指,「要不,您去看看。」

  情夢擱下酒錢,起身下了樓,一出「醉八仙」的門,就見如歸客棧門旁一隅圍了一大群人,約莫三十來個。一些不知道這兒發生啥事的人也愣頭愣腦地湊上前來,有人連連蹦跳著伸長了脖子想往裡看個究竟,也有人往裡頭問話:「喂!你們都在瞧什麼呢?」

  站在最前面看完了告示,卻怎樣也擠不出去的一位仁兄,扯開了噪子,大聲念道:「招親狀——小女子乃朱雀宮宮主,近日前來揚州欲與指腹為婚的招賢莊莊主之子一結白首盟約,怎料廣招賢前日急來訃告,稱其長子廣英傑不幸染疾,英年早逝,麽子廣英雄滿月之時就已送於其拜把兄弟長孫一淨,現膝下無子,愧於無法實現當年婚約。小女子見其老來無後,香脈已斷,甚是可憐,便應允斬斷婚盟。但觀揚州城內人傑地靈,少年才俊備出,小女子深思熟慮後,欲在此尋一德才兼備之人,與其成就一段羨世姻緣,凡自認有才有德之人均可前來面試。

  「凡是前來面試者,需披麻戴孝先往招賢莊少莊主靈前嚎哭三聲,再去長孫一淨面前暢笑三聲,最後再到廣老莊主跟前默哀三刻,聊表寸心。如能順利完成上數三件事者,三日之後,『醉八仙』內,小女子必將親自斟酒致謝!」

  這位仁兄念完一紙招親狀,人群中頓時沸騰起來——

  有人歎,「這小女子真個膽大,居然滿大街地貼告示來尋求未來夫君,嘖嘖,不知她那一張小臉蛋兒羞沒羞紅!」

  有人驚,「廣招賢什麼時候死了兒子?怎不見招賢莊掛出招魂燈來?」

  有人嚷:「昨兒個午時,俺看到有一隊送葬的出了城門,廣老爺子該不會真個老來喪子了吧?」

  還有大半的男子興沖沖地往城北那家裁製麻衣孝服的布莊奔去。

  情夢見狀「撲哧」笑出了聲,東風已起,萬事俱備,她就等著好好欣賞一出「招賢莊風雲再起之人仰馬翻記」!

  「今兒個,本宮心情不錯!」

  情夢轉了個身,對著斗勺一笑。

  「那……宮主要不要到揚子津逛一逛?那裡風景不錯!」斗勺問。

  這些天不是心急火燎地忙著趕路,就是憋了一肚子氣悶在客棧裡,也該出去透透氣、散散心了。

  「哦?風景不錯啊!」情夢意有所指地瞄著斗勺,「是啊,十里畫舫,彩綢裝點,琵琶古箏,樂聲悠揚。還有那船娘風情萬種,抱著琵琶半掩面,我見猶憐吶!」

  「宮、宮主……屬下不不不是那個意思!」

  斗勺那一張黝黑的臉竟難得地紅了起來。

  見他窘得不行,情夢便不再調侃,「你也忙了大半天,先回客棧歇會兒,吃過中飯,下午再陪本宮出去逛逛。」

  「是!」

  斗勺鬆了口氣,略顯急促地「逃」入客棧內。

  瞧他臉紅耳熱逃命的樣兒,情夢莞爾一笑,一側身,正想邁入客棧,眼角卻不經意地瞄到蜷縮在對面胡同口的一個人影,不禁愣了一愣:昨日那酒鬼怎地還在此地?

  她凝神細看,才發現那酒鬼有些不對勁:倚靠在牆角的身軀像打擺子似的抖個不停,兩手抱緊了膝蓋,把整個腦袋埋在臂彎裡,似乎在強忍痛楚。

  他是餓了?或是哪兒不舒服?

  她暗自猜測,不自覺地挪動腳步,漸漸靠近他。站到他面前,聞到那殘餘的酒臭味兒,她一皺眉,轉身就想走,一轉念,又從袖兜內掏出一錠銀子丟給他。

  銀子骨碌碌滾落在他的足前,碰了一下草鞋口露著的腳趾頭,他才微微擡頭,看見那錠銀子時一愣,又伸出手來,似乎想撿起銀子。

  她不願再看下去了,今兒是中了邪才會把銀子施捨給這類酒鬼!她扭頭就走,沒走幾步,就覺腳後跟被什麼東西砸了一下,低頭一看,方才施捨出去的銀子竟「跑」回到自己腳邊。

  她困惑地擡眼瞅瞅那酒鬼,他卻仍兩手抱膝,低垂著頭,維持著方纔的姿勢坐在牆角,似乎從未動過。

  是他把銀子丟還給她的嗎?想不到這酒鬼還有些骨氣。

  她的眼中多了一分讚賞,默默地拾起銀子,走回客棧。

  一進門,就見店小二正衝她「嘿嘿」地笑,想必剛才那一幕已被他瞧了去,見她進門來,他就急忙湊上前壓低了嗓門說道:「姑娘,那酒鬼除了喝酒,就從未幹過什麼正經事,你可千萬別對這種人動惻隱之心,那是塊扶不上牆的爛泥巴!」

  「可他那樣兒好像難受得緊。」她微鎖了雙眉,問,「是不是病了?」

  店小二「嘿」地一笑,「他哪是生病啊,這叫犯酒癮!想讓他不這麼急驚風似的抖倒也簡單,給他一缸子酒,讓他泡死在裡面不就得了。」

  犯酒癮!她恍然大悟,哂然一笑,往樓上走了幾步,突然掉回頭來「蹬蹬蹬」一口氣奔至店小二面前,張口便道:「給我拿壺酒來!」

  店小二吃了一驚,唯唯諾諾地轉入廚房,舀了一壺老白干,送過去。

  她拎起那壺酒,出了客棧,三兩步奔至酒鬼面前,把酒遞過去。

  低垂的頭顱動了動,酒鬼似乎聞到了酒香,頭猛地擡起,雙手微顫著抓向那壺酒。

  她任由他握住了酒壺的一端,另一端則緊緊地握在她的手裡。

  一雙蒼白而又顫抖的手捧著酒壺一端使勁地拽,他想從她的手中奪下酒壺,她卻始終不肯鬆手。於是,二人各捧著酒壺子的半邊,僵持著。

  酒鬼突然鬆了手,就在情夢以為他要放棄時,他卻把整個頭湊至酒壺上方,聳著鼻子用力去嗅那酒味兒,那模樣既可憐又可悲!

第2章(2)

  情夢看著看著,一股子無名火在胸口越燃越旺,她的手也開始抖了起來,那是給氣的!

  實在看不過他那窩囊樣,她索性兩手一鬆,「砰」的一聲,瓷質的酒壺被摔在地上,碎了。

  酒水灑滿一地。

  酒鬼突然憤怒地嗥叫,猛地伏在地上,吮吸碎瓷上殘留的幾滴醇液。

  情夢玉容含怒,霍地踹出一腳,踢飛了那堆瓷片。

  瓷片擦著他的唇飛出去,他仍一動不動維持著伏臥的姿勢,一滴滴血珠自割破的唇上滑落,「啪嗒」滴在淌滿酒水的地上,漾開一道血痕,連那無色的酒也被染成了淡粉色。

  她心中莫名揪痛,像被刺紮了一下,呼吸一窒,擡腳就往淌了酒漬的地面胡亂踩幾下,把那淡粉色跺到泥汙裡去,再罵他一句:「廢物!十足的廢物!」一向輕柔的嗓子猛地拔尖了不說,那嗓音還微微發顫,可見她是氣得不行。

  挨了罵的那位緩緩把身子靠回牆角,兩手抱緊了膝蓋,整個腦袋埋在臂彎裡,蜷縮成一團的身子抖得更厲害了,他依舊一聲不吭,仍是一副逆來順受、不死不活的窩囊樣。自始至終,他都沒有看她一眼。

  她張了張嘴,卻想不出再拿什麼話去罵他,罵也是白罵,這種酒鬼大概連半句都不會聽進耳朵裡,她又何苦白費唇舌?想到這裡,憋在胸口的一股子無名火霎時煙消雲散。

  她恢復了一貫的冷靜,轉身就走,暗下決心:從這一刻起,她再也不屑去看這酒鬼一眼!

  回到客棧,一進門,那個探頭探腦直往她這裡瞄的店小二忙把腦袋縮回櫃檯,擺出一本正經的樣兒拿塊抹布使勁擦櫃檯,見她往樓上去了,他才偷偷瞄了瞄對面胡同口灑落一地的碎瓷,心裡納悶:姑娘家不是拿了酒給那酒鬼喝的嗎,為啥又把那壺酒砸到地上去了?

  店小二是傷腦筋地想了半天也沒想明白。

  回到「菊」字號客房內的情夢心中仍在懊惱:假如那酒鬼一開始就接受了她的施捨,撿起那錠銀子,她也就不會心血來潮地再送一壺酒去考驗他。

  酒鬼之所以被稱之為「鬼」,只因其喪失了作為人的正常思維與行動方式,她今日竟犯了迷糊,異想天開地欲將個「鬼」類轉化為人,啐!可笑!

  她自嘲似的一笑,把那惱人的酒鬼從心裡頭踢了出去,拋到九霄雲外。

  這時,室內的光線逐漸暗了下來。

  她走至窗前,只見空中的雲層越堆越厚,雲層內隱隱夾著幾聲「隆隆」雷響——暴雨將至。

  街面上,路人行色匆匆,兩個青衣小帽、僕役打扮的男子一路小跑著,進入這家客棧,通往二樓的木梯便「咚咚咚」地響了起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過後,她的房門被人「砰砰砰」地用力敲響了。

  她打開房門,就見那兩個青衣小帽的僕人正站在門外,略顯緊張地望著她,有一人結結巴巴地問:「請、請問您是朱雀宮宮主情夢姑娘吧?」

  情夢反問:「你們是誰?」

  其中一人答:「小人乃招賢莊下人,今日奉莊主之命前來請宮主前往莊中一敘!」

  招賢莊在揚州城內耳目眾多,想知道她的落腳處本是輕而易舉的事,這不,找上門來了。

  「敘?你們莊主與本宮還有話講嗎?」

  心中雖已猜到廣招賢請她去莊上的目的,她仍擺出一臉茫然不解的樣兒。

  另一人半是為難,半是無奈地一言道出真相:「莊主是想請您前往莊內為少莊主解穴。」

  昨日,他們把少莊主從花轎裡擡出來後,才發現廣英傑已被人封死了全身穴道,封穴手法奇特,他們用盡各種方法,折騰了整整一夜,仍未找到解穴的竅門來。而一個人的穴位被封久了,不死也得變成廢人!莊主這才急忙派他二人厚著臉皮前來求助。

  「你們家少莊主不是早已一命嗚呼了嗎?」溫溫綿綿的語聲總也不饒人。

  「這、這……」

  兩人急紅了臉,偏又是期期艾艾答不上話。

  一人於是告饒了:「這是誤會、是誤會!宮主您大人有大量,就幫小的們一把,也好讓小的們回去有個交代。」

  看他二人又是作揖又是哈腰,著急、緊張的樣兒,她也不好再為難這兩個幫人辦差的僕役,「你們回去告訴廣招賢,讓他自個兒擡著他那寶貝兒子到這家客棧來找本宮,本宮自會為其解穴!」

  不是本姑娘不願給他解穴,而是你廣老莊主願不願厚著張老臉在揚州百姓的眼皮底下,擡著你那「英年早逝」的兒子來求一回本姑娘,看是你老人家的面子重要,還是你兒子的命重要。

  僕役二人碰了個軟釘子,看人家是絕無可能隨他們一同回莊內「做客」了,只得依她所言回去覆命。

  二人走後,隔壁的房門「吱呀」一聲敞開了,斗勺走出門來,一臉擔憂地望著她,將心中的顧忌說出:「宮主,朱雀宮禍難將至,咱們在這節骨眼上再鬧出些事來,是不是有些不妥?」

  他剛剛在房裡思前想後,總覺得他們不該再去招惹招賢莊,真要惹出什麼麻煩來,他們在揚州城內人單力薄,怕是難以應付。

  情夢但笑不語,招招手讓斗勺進了屋,關上房門,入了座,她才笑問:「依你的意思,咱們是不該再去招惹招賢莊嘍?」

  斗勺點頭,「兔子急了也會咬人!更何況,強龍不壓地頭蛇啊!」

  「有理!」情夢笑容不減,反問,「但,我若不去招惹他們,不把他們逼急了,又怎能讓他們背後的靠山露個臉?」

  斗勺聽得一愣,「宮主的意思是……」

  「打了狗,主人就會露面。真把他們往絕路上逼急了,他們自然會請出『主人』來幫著解圍。」她可不是貪圖好玩,或者只為出一口惡氣,才去招惹廣招賢的。既然朱雀宮無法以聯姻為由拉攏招賢莊,再套上天下第一樓這層關係,不妨換一種方式:挑釁招賢莊,逼得天下第一樓出面為其擋災,一旦玉宇清澄派人干涉了朱雀宮的事,到時她便想個法子「請君入甕」,仍是借天下第一樓的實力一解朱雀宮之難!

  「宮主是想逼天下第一樓出面插手朱雀宮的事?」好主意!宮主果然心思縝密!

  「天底下,除了玉宇清澄,怕是再也無人能解朱雀宮此番劫難了。」情夢微歎,從袖兜內掏出一尊酒盅大小的鬼臉羅剎像。

  這尊青銅羅剎怒目圓睜、青面獠牙,猙獰的臉上半邊是黑、半邊是白。正是萬俟無知提及的永尊門的黑白令。凡接到黑白令者,一到中秋夜,必將遭受滅頂之災!

  廣招賢只有謊稱大兒子已死,小兒子又過繼於長孫兄,今膝下無子,無法履行婚約,如此一來,黑白令血洗朱雀宮時,招賢莊不但可以置身事外,免受牽連,且只要情夢一死,外人並不知曉廣招賢使的詐,即使旁人有所耳聞,可歎死無對證,廣英傑便可堂而皇之地在江湖中行走,旁人亦拿不出證據證明其父乃背信忘義之徒!

  撒一個謊,既可免受牽連,又不至於背負忘恩負義的罵名,一舉兩得,如意算盤打得賊精!只可惜,他們料錯了情夢的性子,她可不是懵然無知、軟弱無能之輩,亦非膽小怕事、忍氣吞聲之人,她有的是智慧、更有韌性與這班欺世盜名之徒好生磨上一磨!

  目光轉向窗外,她歎道:「今日是六月十五,離八月十五中秋,只剩兩個月了。去年中秋,四宮中東蒼龍、西白虎、北玄武都無一人逃過劫難,三百餘口皆命喪黃泉。今年中秋,南朱雀不知能否倖免於難?」

  斗勺也重重歎了口氣,順著宮主的目光眺望窗外——

  今日這天變得可真快,幾道炫目的藍色閃電撕裂雲層,轟隆隆的雷聲響起,暴雨在瞬間傾盆而下。

  「糟了!」

  看到屋外的傾盆大雨,斗勺猛然想起:「屬下今早剛貼出去的招親狀,這回可要被雨水沖糊嘍!」

  「無妨!」

  情夢不慌不忙地走至書案前,往墨硯內添了水,磨墨,攤開紙準備再寫幾張招親狀,「本宮只需再寫三張,明兒個你挑個顯眼的地方貼出去,料那揚州市井之徒定會將此事傳了開,到時咱們也無需再貼這招親狀了。」

  斗勺點頭稱是,看外面的雨一時半會兒還停不了,他得趕緊跟客棧的店小二交代一聲,今兒個就在客房裡用膳。

  他悄然打開房門走了出去。

  情夢寫完三張告示,將一支紫毫放在水槽裡洗了洗,掛回筆匣內,走至窗前,伸手接了幾滴清涼的雨水。

  一陣微風夾著被雨水洗滌過的泥土清香透進窗子,她深深吸了口氣,頓覺精神爽朗許多。

  置身在這舒適寧靜的房內,不論外面是風是雨,心裡也踏實得很,她便多了份閒情逸致去欣賞窗外雷雨交加的這份大自然的賞賜。

  窗外,雷聲漸小,濃暗的天際已逐漸透出些亮光,雨卻仍舊下得很大,雨簾織就白茫茫的一片混沌景象。街道、樓房籠在了雨中,變得模糊不清,她卻透過雨簾,清晰地看到對面胡同口蜷縮著的一個身影。暴雨中,這孤零零的身影顯得分外渺小。

  看著被暴雨肆虐的這個身影,她心中原有的那份爽朗就打了折扣,方纔還暗下決心不屑一顧的人,怎的總在不經意間闖入她的視線?是她的心裡頭還有些微的牽掛、仍舊無法釋懷嗎?畢竟這個男人曾在她的新娘喜袍上遺落了一滴淚珠,而她也將喜袍的一小片衣角割讓在了他的身上,是一時憐憫吧?

  但,他與她原本就是陌路人呵!又有什麼不能釋懷的呢?

  不願多想了,乾脆利落地剪斷心中一縷煩絲,她正想關上窗戶,一頂突然出現在這條街上的翠綠色荷葉傘突兀地闖入了她的視野。

  這頂秀氣的小傘悠悠旋到了街對面的胡同口,停了下來,突然如折斷的荷葉斜斜地墜落在地上,她便看到了原本遮蓋在傘下的那個人。

  那是個女子,娉婷玉立的一個女子。

  讓她記憶深刻的是那女子身上穿著的一襲金燦燦的裙裳,裙擺長長地拖在積滿雨水的地面,衣袖也是長長的幾乎拖至地面,袖口肥大,左袖繡了一隻鳳,右袖織凰。繡工精緻、栩栩如生,微微揮動衣袖,一鳳一凰便翩翩飛舞,煞是好看。

  這女子走至胡同口,毅然丟開那頂荷葉傘,任由暴雨襲身,兩幅水雲袖揮揚間,她竟是衝著一直蜷縮在角落裡的酒鬼奔了過去,也不管他身上有多髒,她張開雙臂一把抱住了他,就像找到丟失已久的一件珍愛寶物,她緊緊地抓住了,再也不願放手。

  這樣一個美好的女子居然不顧女兒家名聲,在雨中緊緊摟抱著一個衣衫襤褸、落魄街頭的酒鬼,極不和諧的畫面落在情夢眼裡,她便吃驚地睜圓了雙眼,一臉不可思議地望著淋在雨中的兩人。她看到那酒鬼一把推開了伏在他身上痛哭的女子,用力之猛,直將她推得跌了一跤,身上一襲金燦燦的裙裳浸了水,折皺起來,高盤的髮髻也亂了,她卻渾然不覺,掙紮著爬起來,又撲上前去,再次抱住了他。

  他毫不心軟地又一次推開她,她跌出去老遠,卻又爬了起來,跪在地上一下下地挪動膝蓋靠近他。他似乎被激怒了,衝她吼了幾聲,她哭著向他大喊大叫。

  雨聲刷刷響著,情夢聽不清這二人在爭執什麼,只知道他們似乎都非常激動。

  他最終還是躲開了她的擁抱,扶著牆搖搖晃晃地站起來,獨自往街道南面走去。

  女子急忙追上去,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跟在他身後,時不時伸手擦擦眼角。

  即將轉出這條街時,搖晃著走在前面的他突然昏倒在地。跟在後頭的她驚呼一聲,倉皇奔上前,略顯吃力地將他背在身上,往南轉出了這條街。

  情夢依舊佇立窗前,凝望二人消失的方位。

  窗外,雨勢漸小——漸止。

  夏日裡的暴雨來得猛,去得快。瞧,一輪火球又高高懸在了碧空中,再次炫耀著它的威力,巷角的積水片刻就蒸發了。

  胡同口冷冷清清、空無一人,正如情夢此時的心境,空蕩蕩的……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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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1-10-10 11:13:30

第3章(1)

  暴雨過後,天已放晴,氣溫仍居高不下,街上行人稀少,大夥兒都躲在曬不到太陽的地方,納著涼,偷閒打個盹。傍晚來臨時,一些酒館、青樓才真正熱鬧起來。

  揚州城以南的揚子渡口,更是熱鬧非凡。一艘艘彩綢裝點的畫舫停靠在了岸邊,船頭豎著的竹竿上高高地挑起一串串大紅燈籠,諸宮調悠揚在河面上,船艙內燈火通明,隱約可見舞裳翩躚、觥籌交錯。

  有道是:馬行無力皆因瘦,人不風流只為貧。

  仗著囊內有些金銀,公子哥兒、大佬爺們都興致勃勃地趕了來,聽著小曲,賞著舞姿,暢飲佳人獻上的美酒,確是好一派紙醉金迷!

  河岸另一頭漫步走來兩人,看似一主一僕。.主子一身淺青色襦衫,笑容婉約,舉手投足間均顯得溫文爾雅。僕人緊隨於後,著一身灰色布衫,一對細縫眼開合間閃過一絲精芒,顯露幾許沈穩幹練。

  看這二人也像是來找樂子的。尤其是那位主子,口角含笑,一路走一路看,悠哉悠哉地逛到河岸邊擠作一團看熱鬧的人群外圍,一臉好奇地想往人群裡鑽。尾隨在身後的僕人眼明手快地拉住了主子的衣袖,道,「宮主,您一個女兒身怎可往男人堆裡紮?」

  「江湖兒女不拘小節!」主子頗瀟灑地揮一揮寬大的襦袖,道:「本宮出門前特意在身上『刀尺』了一番,此刻在旁人眼裡,本宮就是那濁世翩翩佳公子,只要你不洩露本宮的底兒,又有哪個辨得出真假來!」

  僕人瞪著眼前這位「濁世翩翩佳公子」,問:「您故意改裝成這副模樣,該不會是想學那浪蕩公子上花船放浪一回吧?」

  「有何不可?」主子掩唇呵呵一笑,「本宮也想嘗嘗鮮,開開眼界呢!」

  「宮主!」僕人那兩根扁眉成了「八」字型,他抽搐著嘴角,說道,「您可別嚇唬斗勺啊!這鮮哪是您能嘗的!」

  喝!聽他自稱斗勺,那眼前這位女扮男裝的可不就是情夢麼!姑娘家今兒個還在拿人尋開心?

  果然,溫溫綿綿的語聲一出,又是調侃人的語氣:「你們男人嘗得,本宮就嘗不得麼?」昨兒個姑娘家不就身披喜袍、乘坐大紅花轎闖過送葬儀陣上門逼婚了嗎,江湖兒女,行事、作風怎能被圈在世俗觀念的小框架裡!

  她逕自擠入人群前方一看,臉上頓時露出驚訝的表情,脫口道:「是他!」

  斗勺上前,順著她視線所指的方位放眼望去,只見河面上並列呈一字排開的畫舫中,有一艘以純金色錦緞裹頂的畫舫尤其醒目,船頭甲板上有兩人,一男一女。男的坐在船舷上,身上穿一襲髒兮兮的破爛布衫,褲筒高高捲起,赤著的雙足浸泡在水裡,正低著頭呆呆地凝望著水中倒影。女的雲發高盤,姿容艷麗,身上穿一襲金燦燦的裙裳,長長的裙擺呈荷葉狀鋪在甲板上,兩幅水雲袖各繡著展翅欲飛的一鳳一凰,懷抱琵琶,正時斷時續地彈奏著一曲憂傷的音律。

  斗勺不解地望著金色畫舫中那兩人,若他沒記錯,那蓬頭垢面、衣衫襤褸的男子,應當就是昨日被「醉八仙」的堂官拋出窗外的那名酒鬼。再看那女的,雖稱不上風華絕代,卻也艷麗動人。何況,她的這艘畫舫佈置格局均高出其他畫舫足足一籌,想必這女子的身價頗高,手頭不闊綽的男人們通常連這畫舫的邊兒都沾不著,她又怎會讓個邋遢的酒鬼近身來,還不惜親自彈曲,取悅於他?怪哉、怪哉!難怪有那麼多人圍在這兒指指點點。

  斗勺這廂是百思不得其解。情夢也微感詫異,想不到時隔半日,就又見著這兩人了。她沒料到的是,這金衣女子居然是揚子渡口的一名「船娘」。

  她暗自猜測這二人的關係,金色畫舫上此時悠悠傳來了歌聲,卻是彈奏琵琶的金衣女子紅唇輕啟間吐露的心聲。她細細聆聽,歌聲縷縷傳入耳中:

  曉風乾,淚痕殘,

  欲箋心事,獨語斜闌,

  難,難,難!

  人成各,今非昨,

  ……

  角聲寒,夜闌珊,

  怕人尋問,咽淚裝歡,

  瞞,瞞,瞞!

  短短幾句歌詞,金衣女子反覆地唱。原本背對著她的男子搭在船舷上的手漸漸合攏,緊握成拳,又猛地鬆開,下一刻,又緊握成拳,再猛地鬆開,如此反覆,直至那歌聲重複唱到第九遍時,他霍地站了起來,一旋身,掀開艙口那層布簾,躲進艙內。

  歌聲戛然而止,一滴淚水從金衣女子的眼角滑落,墜在琵琶上。

  岸上的情夢清晰地聽到那女子的一聲歎息,不知怎的,她胸口又燒起一把無名火,當即想也不想,提了口氣,飛身躍過踏板,輕盈地落在那艘金色畫舫的甲板上。

  斗勺大吃一驚,連忙提氣輕身,淩空尾隨而上。

  圍觀的人群頓時發出一片驚呼。

  金衣女子見自己船上突然多了兩名不速之客,臉上閃過一絲驚訝,少頃,她又恢復了鎮定,只拿兩眼兒瞅著情夢,不言不語。

  情夢負手而立,沖金衣女子微微一笑,道:「姑娘歌聲沈鬱哀婉,扣人心弦!本公子聽得出姑娘此曲用心良苦,但這一番苦心實不該浪費在一頭牛的身上!」

  「牛?」金衣女子疑惑不解地望著這位侃侃而談之人。

  「不錯!是一頭又臭又硬又倔的牛!」情夢瞄一瞄遮了層布簾的船艙說道,「對牛彈琴,牛怎知彈琴者的一番苦心?」

  金衣女子這才會意,微微一笑,「姑娘真是位趣人兒!」

  她喚她「姑娘」?情夢趕緊往自個兒身上瞅了瞅,卻找不出破綻,心裡直納悶:今夜精心「刀尺」的一身襦衫,應當讓她看起來像一位溫文爾雅的書生,怎會被這女子一眼識破?

  金衣女子指了指她的耳垂,但笑不語。她這才恍然大悟:這世間哪有男子穿耳洞的?

  被人當面戳穿,情夢亦是面不改色,呵呵一笑,「姐姐好眼力,小妹佩服!」

  金衣女子見她落落大方、笑容可親,心中多了分好感,「聽姑娘口音,好像不是揚州人士吧?」

  「小妹朱雀,江南人士。」情夢半真半假地答,又問,「敢問姐姐如何稱呼?」

  金衣女子卻道:「如我這等風塵女子,賤名不提也罷!」

  情夢不以為然,「聲妓晚景從良,半世之煙花無礙,貞婦白頭失守,一生之清苦俱非。依小妹看,姐姐是涅而不緇,何須自慚!」

  一聽此言,金衣女子的眼中閃過一絲異彩,笑道:「朱雀姑娘好口才!賤妾念搖受教了。」

  「念搖?念搖……」

  金衣女子聽情夢喃喃念著她的名兒時,神色一黯,雙眸含怨帶愁地望了望船艙。

  船艙內突然傳出「乒啷」一聲響,似乎有什麼東西被打碎了,念搖一驚,忙奔至艙口掀開門簾往裡一看,就見躲在艙內的他剛砸碎了一隻已是空空的酒罈,醉醺醺地走至酒櫥前,拉開櫥門又抱出一大罈子酒,咕咚咕咚牛飲起來。

  見此情形,念搖心如刀絞,急忙奔上前去一把奪走他手中的酒罈,顫聲勸道:「我求求你,別再喝了行不行?酒喝多了會傷身的,別再糟蹋自己了!」

  他想必是醉了,嘴裡喃喃糊糊地咕噥幾聲,打著酒嗝,伸長了手就抓向她懷中那罈子酒。她向後退開幾步,口中仍苦苦相勸:「舊傷未好,你就忍一忍,趁那個癮沒上來之前,別再多喝了。」

  苦口婆心的話,他是一句也聽不進去,屢次伸手仍拿不到那罈酒,心頭便冒了火,他猛地撲上前去,劈手奪來酒罈子,一把推開了她。

  她驚呼一聲,身子被推得飛出艙外,幸虧情夢眼明手快一把抱住飛出來的人兒,使其不至於落入水中。

  念搖被她抱在懷裡驚魂未定似的瑟瑟發抖,痛苦地嗚咽一聲,淚水就像洩了堤防般洶湧而出。

  情夢把懷中的淚人兒交由斗勺扶著,自個兒大步邁至艙口捲起門簾,就見那酒鬼蹲在艙內一個角落,舉著一大罈子的酒拼了命地往嘴裡灌,船艙裡滿是酒氣,還有一個酒罈子被砸碎在艙板上,弄得船艙內一片狼藉。

  看到這一幕,情夢的臉上幾乎能刮下一層霜。她徑直走到酒鬼面前,一腳踢飛他手中的酒罈,罈子從船艙開著的兩扇窗口飛了出去。酒鬼愣了一愣,又起身一搖三晃地走到酒櫥前,拉開櫥門重又抱出一罈子酒來。

  情夢看著那酒鬼緊緊抱住滿滿一罈子酒,遠遠地躲開她,蹲到另一處角落裡,正欲拍開壇口的泥封,她已追上前來,這次沒再踢那罈子酒,她直接伸手揪住他的衣領,一使勁將他拎了起來,乾脆利落地往窗外一丟,在念搖的驚呼聲中,他整個人「撲咚」一聲直直墜入河水裡,眨眼間已沒了頂。

  念搖猛地掙脫斗勺的扶持,驚慌失措地撲到船舷邊,衝著泛開圈圈波紋的水面,揪心地呼喚:「恩公!恩公!」

  情夢聽得一愣,本以為那酒鬼是念搖的負心漢,怎料她竟沖這樣一個醉生夢死的人脫口喚出「恩公」二字。更奇怪的是,那酒鬼落水後居然沒有掙紮,任由河水瞬間吞沒了他,倒像是一心求死。

  念搖喚了幾聲,一咬牙就想往河水裡跳,幸虧斗勺在旁一把拉住了她,但她仍掙紮著想往水裡跳。

  情夢見狀一驚,忙走至艙外,持起舷側一根撐船的竹篙,再衝斗勺一使眼色。

  斗勺忙將丹田一股氣運至掌心,往河面拍出一掌,水面突然急劇震盪,情夢順勢將竹篙插入水中飛速攪拌,水面突漲,股股水流飛快旋轉著形成一個巨大的漩渦,隱約可見一個人影被夾在漩渦裡,竹篙一翻一挑,準確無誤地把水中那人挑起,往回一送,那人就被送回了甲板上。

  水面又恢復了平靜,倒是岸上傳來一陣熱烈的鼓掌聲,有人吹了個響亮的口哨,起哄道:「好功夫!再來一次!再來一次!」

  臨旁幾艘畫舫內也有人探頭探腦地朝這邊張望,斗勺忙湊到宮主身邊,壓低嗓子說:「宮主,此地不宜久留,咱們回去吧!」圍觀的人一多,此地就成了是非之地,他可不願宮主在個煙花場所被人說是非。

  情夢卻不答話。她與念搖一樣,只把目光凝在剛從水裡撈上來的人兒身上,見他微咳幾聲,緩緩坐了起來,她們皆鬆了口氣。

  見他渾身濕漉漉的,念搖忙奔入艙內取來浴巾,想幫他擦乾發上的水,持著浴巾的手還沒觸到他的臉,就被他一把推開了。

  她仍不死心,抖開了浴巾正想裹到他那頭濕髮上時,他突然悶哼一聲,渾身抖震了一下,忙咬緊牙關似乎在默默忍受著某種痛苦,身軀由輕微的顫動逐漸轉為劇烈的抖動,他再也忍受不了似的衝她大喊:「酒!快給我酒!」

  念搖不忍見他這般痛苦,急忙衝入艙內抱出一罈酒,遞到他手裡。他顫手接了來,往封口處使勁一拍,奇怪的是,他這一掌拍下去,壇口的泥封卻依然完好無損。看情形他是提不起絲毫力氣去打開酒罈子的封口。

  他打不開,念搖卻幫他打開了。她一手扶著他,一手舉著酒罈子,往他嘴裡灌酒。

  他一邊不停地咳,一邊不停地喝,咳出來的酒摻雜了縷縷殷紅的血絲,染在兩幅鳳凰翩飛的水雲袖上,念搖臉上的淚水淌得更凶,無聲的哭泣更令人揪心!

  情夢在一旁實在看不下去了,一個箭步上前,劈手奪過念搖手中的酒罈子,重重地擱在甲板上,再從袖中抽出那柄從不離身的袖中劍。

  念搖看到她手中那柄明晃晃、軟韌結合的短刃時,先是一愣,後是一驚,顫聲問:「朱雀姑娘,你想做什麼?」

  情夢把劍與那罈酒一同擺至酒鬼面前,一字一句說道:「與其活得窩囊,不如死了乾脆!你要麼拿這柄劍自行了斷,圖個痛快,要麼砸碎這罈子酒,從此改過自新,不再沾一滴酒,要活就活得像個男子漢大丈夫、堂堂正正!二選一,今夜,你就得做個抉擇!」

  「朱雀姑娘,你誤會了!他這……他這不是犯酒癮哪!」念搖心中一急,不知該怎麼向對方解釋。

  情夢則以為她仍在千方百計地庇護他。這類酒鬼若不給他當頭一棒,寵著、由著他,只會讓他更墮落!今夜,無論旁人怎麼勸,她都鐵了心要讓這酒鬼做個抉擇。

  此時,包括岸上,已有無數雙眼睛正盯著那酒鬼,就看他做何抉擇。

  在眾人的屏息以待中,他顫危危地伸出了手,蒼白無力的手伸得很慢,最終還是落在了酒罈子上。正當情夢心中一喜時,他卻萬分吃力地抱起那罈酒,在無數雙眼睛的注視下,慢吞吞地湊上唇去一小口一小口地喝了起來。

  岸上嘩然,傳出一片譏笑聲。

  情夢一言不發地盯著這個不顧眾人恥笑、逕自埋首暢飲的酒鬼,突然一揚手,啪的一聲,一個巴掌重重地落在他的臉頰。她扇出這一記耳光後,徐徐彎下腰來,以極輕極柔的語聲問了他一句:「你知不知道什麼叫羞恥?」

  料定這不死不活、逆來順受、嗜酒如命的酒鬼即使挨了打,也不會反駁半句,她便逕自收回那柄劍,伸手一撈,輕而易舉地從他手裡拿回酒罈子,把酒「嘩」地傾倒在他身上,再把空罈子「砰」的一聲砸碎在他面前,拍了拍手,她呵呵一笑,「這罈子酒你喝得可爽啊?」

第3章(2)

  一直垂著頭默不吭聲的他,此時終於把頭擡了起來,第一次把目光直直凝入她的眼中!她,也是第一次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他的一雙眼睛、他那眼神!

  這一眼給她帶來的震撼,直到她韶華流逝都不曾忘卻!

  他的眼睛輪廓極其完美,兩粒烏黑的瞳仁蘊含了勾人心魄的魅力;他的眼神如一道無形的劍氣。不必說話,只需看你一眼,你就會感受到一股強大的、無形的壓力,就像一柄絕世寶劍,尚未出鞘,就能令人感覺到它的霸氣,一種君臨天下的霸氣!

  這樣的眼睛、這樣的眼神,是會令無數女子為之心醉、為之心碎的。

  為何?為何這樣一雙眸子會築在一個人人唾棄的酒鬼臉上?

  不對!擁有這等眼神的人絕不是一個單純的酒鬼這般簡單!他究竟是什麼人?

  他只看了她一眼,就收回了目光,又垂下頭,恢復一個酒鬼所應有的窩囊樣兒,即便挨了打,他仍舊悶不吭聲。

  目光只是一瞬間的交匯,宛如煙花只釋放了剎那的絢麗,這一瞬太短,短得足以令人認為這只是一時的錯覺。他收回目光時,束縛在她身上的咒語便解除了。她眨了眨眼,彷彿剛從夢中醒來,望著眼前耷拉著腦袋、渾身上下酒氣醺天的人兒,她於是以為自己只是一時眼花,產生了錯覺。

  她沈沈歎了口氣,為他的無藥可救,也為念搖的哀怨與無奈,更為自己那失望與一股莫名酸楚的情緒,她歎息一聲,轉眸望向念搖,道了句:「小妹唐突登船,打擾之處,請姐姐見諒,小妹告辭了!」言罷,與斗勺一同奮袂而起,躍至岸上,隱入人群。

  二人一走,看熱鬧的人們也逐漸散了去。

  酒鬼這時才重新擡起頭,目光遙指情夢二人消失的方位,愣愣的,不知在想什麼。直至唇角被某物碰觸了一下,他才回過神,轉眸望向正在為他擦拭唇角血跡的念搖。

  念搖幫他擦淨血跡,右手輕輕撫過他那半邊微腫的臉頰,關切地問:「痛嗎?」

  面對熟稔的人,他終於肯開口說話了:「不痛!」語聲沙啞,隱了一絲苦笑。

  「是嗎?」她不解,剛才那巴掌扇得那麼響,臉都腫了半邊,他怎會不痛?

  「是啊!」他輕歎,「不痛。只覺得火辣辣的,像酒的味道,很烈啊!」生平頭一次在臉上嘗到這種滋味,才知道,原來這世間除了義父,竟還有人會用這種激烈的方式來觸動他沈寂已久的心。

  聽他又提到酒,她的眼神就黯淡了許多,語聲也有些哽咽了:「你只能靠酒來麻痺埋在體內的『招歡』毒癮嗎?酒喝多了,胸口的舊傷就很難痊癒,免不了又要咳血的!你能不能答應我,別再喝酒了!」

  「喝不喝酒,有差別嗎?」他垂下眼簾,語聲如煙輕渺,「我已是廢人了!」

  「為什麼?為什麼你會變成這樣?」她有些激動,「人人都說你已死,只有我不信,好不容易、好不容易才將你找到的……」為何找到的卻不是原先的他了?

  心中泛起絲絲苦澀,唇角牽動了一下,他似乎想笑,吐出口的卻是一聲歎息:「也許,我死了比活著更好!」這樣,他在她心中就是一個完美的句號。

  「胡說!」她淚眼淒楚地望著他,「三年前當我聽聞你的死訊時,我就像瘋了似的找上紅葉山忘塵軒,我在那裡找到了你的墳,可當我發現那是座空墳時,你知道我有多麼慶幸、多麼欣喜嗎?我堅信你一定還活著,我得找到你。只要你還活著,不論你變成什麼樣子,我心裡總是塌實的。」

  「是麼……你是怎麼發現那是座空墳的?」他望著波光粼粼的水面,淡淡地說,「你刨了那座墳?」

  「不!」她連忙搖頭,解釋道,「我到那裡時,那座墳就已經被人刨開了,棺蓋也被人掀翻,棺材裡空蕩蕩的……」

  「空的?」

  他皺了皺眉。

  義父給他造的是衣冠塚,棺材裡放了他的衣物,不該是空的啊。

  「是空的!」她忽又想起了什麼,道,「棺材裡其實還留了一樣東西,很奇怪的東西。」

  「是什麼?」他的語聲透著些緊張。知道他住在紅葉山的,除了義父和她,就只剩一人了,但願不是那個人刨的墳!

  「是一截竹子,開了花的竹子!」她抹了抹眼淚,「我怕還會有人發現這座墳,就把石碑塞到棺材裡,用土填平了墳穴,再去找你。我知道,你如果還活著,定會去找一個人,因為那個人身上還留有你的一枚信物。我花了很長時間才找到那個人,只是沒料到,他居然在『醉八仙』裡靠說書餬口……」

  她說她的,他則連一個字都沒聽進去,兩眼直瞅著水面,似乎在發愣。

  「……這人也怪,怎就想到去當個說書的?」說到這裡,不見他吱聲,她終於覺察到他的異常,呆呆傻傻的,像魂不附體的樣兒。

  她忙伸手握住他的雙肩搖晃幾下,心慌地問:「你怎麼了?是不是哪裡不舒服?」

  被她搖晃幾下,他才回過神,彎起唇角,苦澀地一笑:「開花的竹子啊。白白的花,是不是很好看?」

  「嗯……好、好看……」她愣愣地答。他問得蹊蹺,當時的情況下,她哪有心思去欣賞花色好不好看。若非那竹子是開了花的,她還不一定記得住這個細節。

  他又問:「你到忘塵軒時,有沒有看到別的什麼人?」

  她的神色忽轉憂戚,沈默片刻,才答道:「忘塵軒本是你一人居住的,我去那裡時,雖未看到旁人的身影,但房子裡殘留了一股味兒,是胭脂味兒!」咬了咬唇,她酸酸澀澀地問,「忘塵軒是不是有了位女主人?」

  他沒有回答,只是仰起頭望了望夜空。星光閃爍的夜空中懸著一彎玉鉤,還沒到中秋月圓夜呵!他徐徐吐了口氣,自嘲似的一笑,「沒!沒這個人!」

  他在說謊!她知道的。

  或許,他和她,一樣在逃避現實。但,她不希望自己只是個局外人,什麼都不知道。

  「你為什麼不肯告訴我真相?」她問。

  「真相?」什麼是真?什麼是假?他自己都分不清了。

  「對!告訴我,你胸口的傷是怎麼回事?你體內怎會種了『招歡』的癮,功力全失?究竟是誰把你害成了這個樣子?」

  他沈默片刻,答非所問:「知道以前,我為何不曾答應娶你嗎?」

  「你嫌我煩嗎?」眼圈一紅,她又想落淚。

  「不!」他緩緩站了起來,迎著陣陣涼爽的晚風,輕歎:「只因,你從來都不曾懂我!」

  一直以來,她總是用崇拜、欽佩的目光去追隨他,他知道,她追的是她的恩人、她的英雄,而不是真正的他。

  「我不曾懂你?」她震驚地瞪大眼,認識他整整十年,到頭來,他居然說她不懂他,她不懂他呵!真是個殘酷的打擊!

  他開始順著踏板一步步地往岸上走。

  她張了張嘴,卻喚不出聲。他也沒再回頭。她知道,她再也挽留不住他,以前是,現在也是,他一次次地離開了她。或許,這該是最後一次了。

  心,還是痛的。看著他越走越遠,她還是落了淚……

  夜已深。

  情夢與斗勺回到如歸客棧時,客棧內卻是燈火通明。一些房客站在樓下嗡嗡議論著什麼,情形似乎有些反常,一打聽才知客棧今夜鬧了飛賊。

  有人看到那賊身上背個大口袋,從「菊」字號客房的窗台躥到屋頂上,逃走了。

  情夢迴到房中,果然看到窗台上有一枚清晰的鞋印,擱在床頭的包袱沒被人翻動過,被她吊在床頂的一枚大鈴鐺則傾斜了一邊,當時也沒太在意。她可不怕這類三腳貓的小賊!

  房客們還亮著燭光在那裡疑神疑鬼時,情夢已安然入睡了。

  忠心護主的斗勺則守在了她的房門外。

  今夜,揚州城內除了如歸客棧裡頭燈火通明、人心惶惶之外,還有一處情形類似,那便是招賢莊。

  莊門前圍著一群披麻戴孝哭喪的人。因莊門緊閉,這些人又不甘心白跑一趟,索性站在莊門前嚎哭起來。那哭聲聽起來很假,就像公雞被人掐了脖子時硬擠出來的哀號,難聽至極!

  幸好沒持續太久,哭聲一停,靜得一瞬,一陣笑聲又冒了出來。那笑卻比哭更難聽,直笑得人後脊樑發虛,心裡冷颼颼的。

  笑聲一停,就是一陣死寂。丁點聲響都沒有了,突如其來的寂靜反而使人心裡憋得慌,像堵了塊石頭,廣招賢就險些砸碎夜壺,弄出點聲響來,也好讓心裡不再堵得慌。

  「這是怎麼啦?一個個都失心瘋了不成?不就是一個小女子麼!外面鬼哭鬼號的這班人是幾輩子沒見過女人啦?犯得著大半夜的還發騷!」坐在冷板凳上的廣招賢把兩隻腳泡在冷水盆裡,泡了大半夜還滅不了火,直氣得腦門子都冒了煙。

  長孫一淨同樣躲在練功房裡頭,一籌莫展。

  少頃,練功房的門「吱呀」微響,開啟了,一人背著個大口袋走了進來。把口袋往地上輕輕一放。

  廣招賢忙赤著腳上前打開口袋,見廣英傑躺在口袋裡不言不動,穴位仍舊封著,他忽地直起身,瞪著一身夜行服、飛賊裝扮的二莊主於榮焉,問道:「這是怎麼回事?她不是說把人送過去就給解穴的麼?」

  於榮焉一甩蒙面布巾,咬牙道:「我進她房內時,連個人影都沒見著,剛走到床邊,床頂的鈴鐺不知怎的就響個不停,店小二闖進來想把我當賊抓!我看她是在耍我們!」

  「依我看,還是把令叔請來為英傑解穴,順便滅了那丫頭的囂張氣焰。」聽外頭鬼哭鬼笑的,於榮焉就恨得牙癢癢。再這樣下去,他們還能有安穩日子嗎?

  廣招賢犯了難,「讓小叔從天下第一樓趕到揚州,起碼得十天半個月,英傑怕是等不了那麼久。」

  「莊主不必顧慮,我聽丐幫眼線來報,令叔前幾日還在餘杭一帶遊山玩水,這幾日該是奔著揚州方向來的。咱們只需讓丐幫的人跑跑腿捎個口信,親侄子的事,他又怎會袖手旁觀!」於榮焉倒是胸有成竹。

  「那,依你就是!」廣招賢放了一半的心。那丫頭敢在他的地盤上撒野,他可得給她點顏色瞧瞧,別以為他已是沒牙的虎,準叫她吃不了兜著走!

  莊外一陣死一般的沈寂過後,又開始了新一輪的哭喪。

  夜色,更加濃暗……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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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1-10-10 11:18:22

第4章(1)

  清早起來,推開窗,情夢一眼就看到街對面的胡同口坐著一人,仍是那酒鬼。

  大清早的又看到他,情夢心中難免犯疑:這人是怎麼啦?老這麼陰魂不散地出現在她的周圍。好好的畫舫不待,偏偏撿個爛胡同坐著打禪,風吹日曬的,他這是念哪門子的苦經?

  瞧他一副窩囊相,她就來氣,「砰」地把窗關得震天響,坐到櫛妝台前,束起雲發,繫上一條鵝黃絲帶,淺淺的黃,更加襯托著她的婉約氣質。

  刀尺妥當,她對著鏡子滿意地一笑,逕直往樓下走。

  邁出客棧,她往街對面走了幾步,忽地一愣,想想自個兒大清早就奔著那酒鬼去做什麼?腳後跟忙往回一旋,變了個方向,往「醉八仙」走,走到一半又是一愣,心想昨兒還勸人家別喝酒了,今兒一大早自己反而當著人家的面跑到酒樓裡去,不大妥當吧?腳後跟又往側一旋,再次變了個方向,這回是衝著如歸客棧去的,走了幾步又是一愣,她瞪著客棧門口的店小二,店小二同樣也瞪著她,想必他是不明白她一人在街上轉悠來轉悠去的,瞎折騰個啥?

  兩人呆愣愣地對視片刻,還是姑娘家眼睛裡先冒了火:這店小二是不是閒得慌,怎麼老是瞅著她不放?

  店小二卻只記得看她臉上招牌式的婉約笑容,漏看了人家眼裡的熊熊烈火,照樣兒瞅著她發愣。直把她氣得又是一旋足,往「醉八仙」走。

  剛走到酒樓門前,腳尖都還沒往門裡放,就被四個人搶佔了門檻——一頂藏青色軟轎大大咧咧擋住了酒樓的門,四名轎夫擱下轎子,颯颯颯,一陣風似的「刮」進門去,直奔二樓雅座。

  不需片刻,四人架著「醉八仙」的活招牌——萬俟無知從二樓走了下來,把拚命掙紮的無知先生硬是給塞到轎子裡,四人忙擡起轎子,健步如飛,「嘿喲嘿喲」地往街道南面奔去。

  被這四人強行塞入轎中的萬俟無知掀了轎子一側的小窗簾,伸出那顆大腦袋,扯開了嗓子喊:「救命——」

  摸不清狀況的情夢傻眼地愣在酒樓門口,任那四個綁人的轎夫擡了轎,從她眼前飛奔而過。

  回過神時,她赫然發現街對面胡同口那個酒鬼慢慢站了起來,一步一步地向她走來。她呼吸一窒,全身的血液齊刷刷地往頭上湧,看他越走越近,她就不自覺地把雙手越握越緊,昨晚剛踢過東西的腳尖又開始發癢。

  當她的鼻端聞到一陣酒臭味時,她的兩眼就開始挑起他身上的毛病來:衣服很爛,頭髮很亂,臉很髒,草鞋很破,渾身都是酒臭。

  昨晚她「喂」在他身上的酒,今早卻險些將她醺個半死!

  他靠得越近,身上的瑕疵就越多,連破爛衣衫上的點點汙泥也放大在她眼裡。表面上,她那溫婉的笑容不減,暗地裡,她卻把兩個拳頭越握越結實。

  三步!只差三步這臭酒鬼就能站到她的面前了!

  就隔著這三步之遙,酒鬼突然止了步,他也把個腳後跟一旋,轉了個方向,慢慢吞吞地尾隨那頂軟轎往街道南面走。

  見他一轉身,當她是個隱形人,視若無睹地擦邊兒晃了過去,腳下一雙破草鞋啪噠、啪噠地緊追著四個擡轎的大男人的屁股後頭走,她的腦子裡頓時「嗡」的一聲,婉約的笑容就僵在了臉上。

  看著他的背影越晃越遠,她張了張口,喊不上名兒,心中一急,索性脫了右腳一隻繡花鞋,瞄準他的後腦勺,把鞋「咻」地擲了過去,「啪」的一聲,正中目標,直打得他的腦袋往前衝了沖。

  他停下腳步,扭頭望了望不遠處玉容含霜的她,再瞄了瞄跌在腳跟旁的一隻「凶器」,徐徐彎下腰撿起那只以金線織繡了蓮花的三寸弓底小鞋兒,他竟握在手中把玩了一下,然後像丟廢紙似的把鞋丟還給她。

  繡花鞋忽悠悠地被他拋在空中轉了三圈,「啪嗒」跌落在他足前一尺處。

  他暗暗皺了皺眉,往前踏出一小步,彎下腰,想撿起那隻小鞋兒再拋還給她。

  這時,情夢已踮著腳一蹦一蹦地奔了過來,伸手就抓向地上那只鞋。結果是他先抓住那只繡花鞋,她則隨即抓住了他的手。

  二人同時一愣,又飛快地同時鬆手。

  情夢也不管那只鞋了,赤著一隻腳,她扭頭就往如歸客棧裡頭跑,一頭紮進客棧,就沒再出來。

  酒鬼還愣在那兒,見她躲了起來,沒再露臉,他無奈地撿起地上那只繡花鞋。回想她方才抓著他的手,雙頰飛起兩朵紅雲的樣兒,他心中也犯了疑:他已不是原來的他了,沒道理還會令姑娘家鬧個大紅臉兒,像他這副邋遢樣,哪個女子見了不避得遠遠的,更何況在她眼裡,他還是個無藥可救的酒鬼啊!

  想了想,又想了想,直至那頂轎子去遠了,他才回過神,把那只繡花鞋胡亂往袖子裡一塞,追著轎子往南轉出了這條街。

  唉!女兒家的心,孩兒的臉,時陰時晴,變幻莫測,哪是他能猜透的啊。

  其實,連情夢也不知自個兒是出了啥症狀。潛意識裡,總晃著一雙眼睛,一雙勾人心魄的眼睛,還有那種君臨天下般霸氣的眼神。潛意識裡,她希望那不是一種錯覺,也暗示著自己試著去接近和瞭解這個酒鬼。這樣一雙眼睛、這樣一種眼神,哪怕是錯覺,一瞬的震撼,她無法忘懷,忘不了呵!因此,再見到他,她煩了心,還亂了心!

  或許,只是錯覺!

  他又走了。

  胡同口仍是空蕩蕩的。

  回到房裡頭的她,隔著窗幽幽一歎。

  這惱人的酒鬼走了,她還能靜下心麼?

  昨夜那雙眼睛已入她夢裡,吹皺了一池春水,她的心,似乎回不到從前那一口波瀾不驚的古井中了。

  神情恍惚地站在窗前呆愣片刻,她逐漸靜下心來,走到床側,翻了翻行囊,換上昨晚穿過的那襲淺青色襦衫,把髮式一改,束個青色髮冠,往腳上套兩隻尺碼小些的緞面軟靴,再往耳垂搽了些粉,掩去兩個耳環孔,端著溫文的笑容,出了客棧,直奔街旁的鞋攤兒。

  買了雙淺黃色的繡花鞋後,她轉到另一條街上晃悠去了。

  這是一條古玩街,兩旁店舖裡全是賣古玩字畫的。一些書生、文士在一家頗大的店舖門前進進出出,情夢上前一看,原來是一家專賣仕女圖的店舖。

  她也學這些文人雅士進了店裡,一手負在背後,一手撫著下巴,仰起頭來欣賞壁上掛的仕女圖。

  當她欣賞到第八張仕女圖時,忽地一愣,揉揉眼仔細打量圖上的少女。那少女雲發半挽,笑容清純,穿一襲金燦燦的裙裳,兩幅水雲袖上各繡一鳳一凰。這少女不正是念搖麼?畫上提的名兒怎麼是揚州雁影?

  店東家見她在這幅畫前定定地看了許久,他忙上前哈著腰,臉上堆著笑,說道:「這位公子真是好眼力啊!這幅畫是名家手筆,畫中女子的容貌姿色實屬上乘,而且出身不凡啊!」

  「哦?說說看,她是怎麼個出身不凡?」情夢問。

  見這「書生」來了興趣,店家忙道:「這位雁影姑娘本是名門閨秀,因天生麗質,被當時統霸揚州渡口航運的蛟龍幫分舵主看中,幾次上門提親,她非但不從,還屢次奚落他,令他惱羞成怒,便設了圈套令她父親蒙不白之冤被朝廷免了職,還誅連九族。唯獨她被這分舵主強搶了去,才免受一死。

  「洞房花燭時,她把分舵主灌個爛醉,用剪子刺死在床上,逃了出去。打那以後,她就遭蛟龍幫四處追殺。公子可知,最後是哪位英雄救了她?」說到這裡還賣個關,吊人胃口。

  情夢笑著搖搖頭,「小生不知。」

  店家一臉神秘地湊到她耳邊,說道:「救她的人可是武林至尊啊!」當年這樁英雄救美的佳話在揚州城是傳得沸沸揚揚,揚州百姓有哪個不知!

  情夢的心「撲咚」急跳一下,「是不是那位令蛟龍幫俯首稱臣的葉飄搖?」

  「正是!」

  店家剛一點頭,一錠金元寶就落在了他的手心裡。

  情夢拋出這一錠金子,指著畫,「把它取下來,我買了!」

  店家掂著金子往嘴裡頭使勁一咬,牙嗑痛了,臉上卻笑開了花。他踮著腳取下這幅畫,捲好,用布包妥了交到這位出手闊綽的書生手裡,哈著腰慇勤地把人送到店門外。

  情夢拎著畫走出店門,忽又想起什麼,忙問店家:「這位雁影姑娘可曾在揚子津當過船娘?」

  店家回想片刻,答:「船娘倒是不曾當過,倒是聽人提及,她在逃難時,曾藏身於揚子津一艘畫舫裡,也就在那裡遇上了救她的人。」

  情夢頷首道了聲「多謝」,拎著畫卷,也沒多想就直直奔著揚子津去。

  到那兒時,就見昨晚那艘金色畫舫仍停靠在渡口。艙口的布簾半掀,情夢遠遠地看到艙內坐著兩個人。她放聲喊:「念搖姐姐在嗎?」

  艙內有人答應:「是朱雀姑娘嗎?上來吧!」

  情夢順著踏板上了船,彎腰進入船艙,見念搖仍穿著一身金燦燦的裙裳坐在茶幾邊,茶幾上擱著兩隻茶盅,有一人坐在念搖對面。

  情夢一見那人,暗自吃了一驚。坐在念搖對面那人,正是早上遭人綁了去的萬俟無知。這位老兄此刻倒是一副氣定神閒的樣兒,坐在美人船上品茶呢!

  「萬俟先生也在啊!」情夢頗感意外。

  萬俟無知也認出了眼前這位書生,正是昨日一大早來聽他說書的那位黃衣女子,他衝她點點頭,起身讓位,獨自走到甲板上坐著。

  念搖斟上一盞鐵觀音遞到她面前,含笑道:「妹子今日不來,姐姐也要去找你呢!」

  怪哉!她居然與情夢套了近乎,昨夜還喚人家「姑娘」,今兒改口叫一聲「妹子」了。

  情夢有些不解,「姐姐要找我?」

  念搖點點頭,突然把目光凝注在她的臉上,細細打量一番,問道:「妹子的真名不該叫朱雀吧?」

  情夢心中一驚,臉上依舊笑容不減,「姐姐一向好眼力,這回又看出什麼了?」

  念搖不忙著回答,淺淺啜了口茶,從袖子裡取出一張告示,展開了放在情夢眼前。「今兒一大早,你那位屬下就把一紙招親狀貼到揚子渡口來了。看到這張告示,我就胡亂猜了猜,妹子應該就是南朱雀——情夢宮主吧?」

  情夢呵呵一笑,「姐姐該不是長了一雙如來佛的法眼吧,小妹往後哪還敢唬弄姐姐啊!」

  「貧嘴!」念搖眉眼兒掛了笑,一掃昨夜裡滿臉哀怨的神情。

  見她變了個人似的,眉眼笑彎彎,情夢覺得這個樣子的她像極了畫中那位雁影姑娘。她把畫卷拿了出來,遞到念搖手中。「這是小妹剛買的畫,姐姐看這畫中女子是不是很像一個人?」

  念搖展開畫面一看,笑容微斂,伸出手來摸摸畫中人清澄的眸子,再擡起頭望著情夢問:「依妹子看,這畫中人像誰?」

  情夢笑了,「不是像誰,畫中人不就是姐姐嗎,姐姐不就是畫中人嗎!」

  念搖搖了搖頭,幽幽一歎:「不錯!畫中人曾經是我,如今,我卻不是那畫中人!」

  情夢一愣,「此話怎講?」

  念搖望著畫中人,神情有些恍惚,「畫中的少女眼神清澄,笑得無憂無慮,那是十年前的我。時光不能倒流,如今的我已不再是那個天真爛漫的小女孩了。」

  十年光陰,石上的流水一樣,悄悄打磨了她的青春爛漫和天真無知。

  「但是,姐姐依然穿著這樣一身金色裙裳啊!」情夢指指畫中人的衣裙。有些事物,哪怕過了十年,也是改變不了的。

  「裙子?」念搖望了望畫中人的裙裳,再看看自己的,苦澀一笑,「十年前,有個人笑著對我說『你穿這裙子很是好看,像舞在金色陽光裡的鳳凰』,從那以後,我的衣櫥裡只留了這種款式、這種顏色、這種綢料的裙子,即使現在想換,也找不出別的衣裙了。」

  「姐姐有心想換,怎會找不出別的衣裳?」街上有布莊,怕的是她不願換。穿了十年的裙子,已不是單純的裙子了。

  「是啊,該換了……」

  念搖的眸子裡隱隱閃著淚光,但她在笑,決絕的笑,「十年了,我也累了,是該放手了!」

第4章(2)

  情夢張了張嘴,念搖卻衝她搖頭,「妹子這次來我的船上,必定有很多事要問我。但,我已不願再去回憶了。」

  情夢是想問她與葉飄搖之間的事,畢竟「葉飄搖」這三個字太具誘惑力了。但人家不願說,自有人家的苦衷。「那,小妹不打擾姐姐了。」說著,就想走。

  念搖忙拉住了她,「別急著走,我這兒還有一樣東西要給妹子看。」

  情夢一愣,「什麼東西?」

  念搖從腰間佩掛的香囊裡取出一物遞給她。她接到手中,只覺手心一涼,仔細看,那是一枚巴掌大的圓形令符,厚約一指。令符表面光滑如玉,有著琥珀般的透明度,透著赤紅的光澤。令符裡面鑲嵌著一柄釘子大小的銀色雕龍劍,劍柄上有個篆刻的「聖」字。

  這枚令符似玉非玉,透著股水晶冰魄般的清涼觸感,卻又有熊熊烈焰的赤紅色澤。

  「妹子是江湖中人,應該認得這是何物吧?」

  見這枚令符如今已握在另一雙素手中,念搖已分不清心中是何種滋味。

  情夢一搖頭,「小妹愚鈍,不知這是何物。」

  念搖幫她揭破了謎底,「這是聖劍令!此令一出,群雄俯首。妹子該知道這是何人的信物了吧?」

  情夢兩手兒一顫,忙握緊這枚聖劍令,心頭一陣狂跳,呼吸也有些急促了,「這是葉飄搖的信物!姐姐是從哪裡得來的?」據說只有曾有恩於葉飄搖的人,才有緣得到他的一枚信物,以後若遇上難事,或性命攸關時,可亮出信物,葉飄搖自會出面援助。但,至今尚不曾聽人提及有哪個門派、哪位俠士得過令符。

  念搖幽幽一歎,她從未有恩於葉飄搖,反倒是葉飄搖有恩於她。「這令符是知哥哥的。」她轉眸望向甲板上坐著的萬俟無知,「蛟龍幫一戰,他曾救過葉飄搖。」

  知哥哥手中握有聖劍令的事,也只有她與令符的主人知道而已。

  情夢瞠目問:「萬俟先生也是江湖中人?」

  「不!」念搖的眸子裡盛了笑,「知哥哥曾是蛟龍幫揚州分舵請的一名賬房,偶然間聽得蛟龍幫欲暗算葉飄搖的全盤計劃,他就連夜給葉飄搖捎了信,使其躲過一劫。是以,他才會有這枚令符。」

  她沒有告訴情夢,正是萬俟無知助她逃出蛟龍幫揚州分舵,他幫葉飄搖,其實是為了幫她徹底擺脫蛟龍幫的追殺。這個知哥哥也等了她整整十年,和她一樣的傻呵!

  「原來……是他的啊……」

  情夢此時覺得萬俟無知的身形似乎高大了許多,連那顆大腦袋也顯得可愛了些。

  念搖啜了口茶,看著茶水裡舒展開的嫩綠葉瓣,細細品味舌尖捲著的微苦。奇怪,明明入口頗苦的茶,為何有那麼多人喜歡品嚐?她突兀地問道:「妹子,你喜歡品茶麼?」看她那婉約的氣質,應是適合「品茶」的。

  「品茶?」情夢苦笑,「那是大小姐們閒時喜好,小妹沒那福分,生就勞碌命,安不下心品那一壺茶。」要是渴了,通常也只是喝一杯白開水,簡便省事,卻平淡無味,如同她孤寂了十八年的心!

  念搖轉了轉手中的茶盞,低歎:「他喜歡品茶,而且,以前從不酗酒。」

  他?哪個他?情夢不解。

  念搖看看她手中緊握著的聖劍令,似乎下了很大的決心,「你若喜歡它,就留著吧!」

  情夢眨眨眼,老半天才明白了對方話裡頭的意思,她不敢置信地問:「姐姐是想把這枚聖劍令送給小妹麼?」

  「怎麼?不想要?」

  「不不不!」情夢怕她反悔,忙把聖劍令收入袖兜內。

  其實,信物的主人已死,她明知留著它也派不上用處,卻也捨不得還給人家。

  見她把聖劍令藏入袖兜,一臉歡喜的樣兒,念搖眉頭結了幾許憂愁:這枚令符留在知哥哥身上是派不上用處的,但落在了情夢手中,她身處江湖,難免會將聖劍令捲回江湖紛爭之中,也許,只有回歸江湖,「他」才會重新找回自我,也就不枉費她把令符贈於情夢的一番苦心!

  唯一令她擔憂的是,情夢會不會始終保存這枚令符,不丟棄它呢?

  「這令符你拿去以後,得小心保管,萬萬不能讓它落入旁人手中啊!」她叮嚀道。

  細心的情夢聽出了她話中的隱憂,忙收斂笑容,神色堅定地承諾:「姐姐放心。令在人在,令失人亡!」

  聽得這句承諾,念搖神情微震。不曾想,眼前這位笑容婉約的人兒,竟會有這般堅韌的心!或許,這回她的決定是對的,「他」需要的正是一個內心堅強的女子,可以扶「他」站起來的女子!這一點,她做不到,她的多愁善感、她的眼淚,只會擾了「他」的心,令「他」更覺痛苦。

  念搖猛地持起那杯已冷的苦茶,一飲而盡,毅然背過身不去看那張令她傷心、也令她欣慰的婉約笑靨,冷聲下了逐客令:「把畫留下,你走吧!」

  情夢猶豫一下,「小妹以後還能再見到姐姐嗎?」

  念搖用牙使勁咬住發顫的唇,挺直了背,不再搭理她。

  看著那僵直的背影透了幾分決絕,情夢不吭聲了。她默默起身離開船艙,走到甲板上,擦過萬俟無知的身側時,聽到萬俟無知輕聲對她說了句:「別掛心她!往後有我守著她呢!」

  他把聖劍令交到念搖手上時,她向他承諾了:這輩子,她願隨了他!

  等了十年,他終於等到這句話了呵!

  情夢微微頷首,道一聲「保重」,順著踏板上了岸,漸漸走遠。

  情夢走後,念搖也走到了甲板上,靜靜地站著,似乎在等待什麼。

  萬俟無知滿腹疑惑地順著她視線所指的方位望去,忽然看到一人從一棵柳樹後頭轉出身來,慢吞吞地踏上甲板,站到了念搖面前。

  念搖深深地凝望面前的人兒,想把他的模樣銘記到心坎裡,深深地藏起來。

  見她不言不語地望著他,那人蹙眉問:「為什麼?」

  念搖幽幽歎道:「你說我從不曾懂你,那是因為你從不曾讓我懂你,也從不曾把我放進你的心裡。十年了,我爭了十年,爭不到你的心,十年裡,這份情擾了你,也累了我,該是放手的時候了。」

  她伸手輕輕碰觸他的臉頰,這曾是一張令無數人癡狂的容顏呵!如今,他卻刻意把骯髒的泥巴塗抹在臉上,用人人唾棄的汙泥埋葬了絕代風華。如今這個意志消沈的人兒,令她心痛欲絕!

  她淒然笑道:「你說你往後都是這個樣子了,這話兒讓我痛心!這個樣子的你不是真正的你!人活著,就不能沒了自我。我都能放下這十年的情感,你為何不試著解開心中的枷鎖,找回自我呢?」

  他怔怔地望著她,突然醒悟:其實他也不曾懂她的心,不曾試著正視她的這份情。為何,人總是在失去某樣事物時,才發現它其實是有著獨一無二的意義的!

  淒婉的笑,含淚的眸,這纖弱的人兒呵,是那麼執著地守著心中一份最真的情感整整十年!

  他呆呆地望著她,心中突然一痛,唇角湧出縷縷殷紅的血。她見了,再也忍不住地嗚咽一聲,張開雙臂猛地抱住他,吻去他唇邊的血,泣道:「答應我,往後少喝些酒好嗎?好嗎……」

  他眼眶微紅,再也狠不下心去拒絕這份真誠無私的關懷,終於點了頭,擡手幫她擦去淚水,「往後,別再哭了。」語聲是微顫的沙啞。

  他給不了她所想要的幸福,愛與不愛,總是不能勉強的。他只盼,她能忘了他,不再為他傷心落淚。

  她吸了吸鼻子,眼睛紅紅的,鼻子也紅紅的,卻笑開了,「我把聖劍令給了情夢,她向我承諾『令在人在,令失人亡』。她這麼說,我就寬心了。」

  他沈默片刻,長歎,「雁影,我的心是殘缺的,裝不下這麼一個好姑娘。」

  話落,他默默轉身,走了。是追著情夢去的。

  念搖知道,令在誰身上,他就會追著誰去。幫持令者達成一個心願,取回聖劍令,這是他唯一一樁未了的心願。

  情夢的心願是什麼?他不知道。

  能否順利地取回聖劍令?他也不知道。

  自己以後將要面對什麼?他更不知道。

  前途茫茫……

  看他走遠了,念搖伸手推了推已成木偶狀的萬俟無知。

  經她這麼一推,萬俟無知猛地醒過神,火燒屁股似的蹦了起來,指著遠去的那個背影,吃吃道:「雁影,他他他是……」

  「噓。」念搖豎起食指點在他的唇上,笑道,「知哥哥,帶我離開這兒,好嗎?

  萬俟無知癡望著她的笑臉,愣愣地點頭。

  她把船篙塞到他手裡,回到船內,抱起了琵琶。

  悠悠琵琶聲中,金色畫舫漸去漸遠……



引言 使用道具
zerosmall
王子 | 2011-10-10 11:19:17

第5章(1)

  從念搖那裡意外收穫了一件無價之寶,情夢心裡那個高興勁呵,一路上合不攏嘴,直笑到揚州城內。

  走在大街上,她看著每一位路人、每一張臉都分外可親,連人家屋簷斜垂的半塊碎瓦,她都瞅著很是好看,那喜悅的心情就像毛娃兒討著生平第一粒糖果,含在嘴裡直甜到了心窩窩。

  曾經號令了無數武林人士的聖劍令呵,此刻就在她身上!

  假如是在六年前,她持有這枚令符,就可以親眼目睹「不敗神話」的風采。

  六年前,葉飄搖正值雙十年華,她卻只是個十二歲的小女娃,如若真在那時,兩人見了面,他會不會只摸摸她的頭,然後誇她一句「小妹妹好乖」之類的話?

  想到這裡,情夢「撲哧」笑出了聲。

  見她一個人在大街上走得好好的,突然冒出「哧哧」一陣笑,路人都瞪大了眼,像看怪物一樣打量著她。

  接收到行人怪異的目光,她忙收了笑,裝得沒事兒似的逛到一處賣簪花的攤子前,順手就撈起一面銅鏡照照自個兒的臉,果然是滿面春風,喜上眉梢呵。

  賣簪花的小姑娘見這「書生」捧著鏡子喜滋滋地笑,她打一寒顫,結結巴巴地問:「公、公子,您要買簪花?」

  看到小姑娘一臉見了鬼似的模樣,情夢這才記起自個兒是變了裝的,一個儒雅書生捧著鏡子發癡,成何體統?她忙把鏡子掛回人家的攤架上。

  剛把這面銅鏡往上掛,她卻在鏡中看到一個身影:頭髮蓬亂、衣衫襤褸、走起路來還半垂著頭,不正是那個臭酒鬼嗎?

  她霍地轉身,那酒鬼果然就在離她十步之遙的地方站著。

  看到他,她的腦海裡不禁回憶起今早衝他丟鞋的一幕,臉上的笑容僵凝了一下,忙裝作沒看見他似的一轉身,邁開腳步急走一陣,忽又停下來回眸望去,見那酒鬼仍陰魂不散地尾隨於後,她又加快步伐往前走,那酒鬼仍緊跟著她。

  她走得快時,他也走得快。

  她放緩了腳步,他就慢吞吞地跟著。

  這樣走了一段路,她突然停下腳步,拿眼直直地瞅著他。

  見她停下來了,他也沒再上前,仍與她隔了十步之遙的距離站著。

  眉梢兒微挑,她邁開腳步衝他直直走了過去,在他面前站定,不溫不火地問:「跟著我做什麼?」

  他卻低頭看著她的足尖,不吭聲。

  見他這樣兒,她反倒笑了,「看你這麼大個人,說句話還覺害臊麼?」

  聽這調侃人的話,他眉也不皺一下,兩眼仍盯著她的足尖,慢吞吞地從袖子裡掏出那只今早被她當暗器亂扔的繡花鞋,默默地遞還給她。

  情夢看看塞回手中的那只繡花鞋,再瞅瞅他那雙蒼白的手,她的目光柔和了許多。把鞋子與今早買的一雙淺黃色繡花鞋包在一起,她笑著問:「你還忘了還我一樣東西吧?」

  他默默點頭,從貼胸的衣襟裡取出一小片紅色的衣角,這片衣角被他疊得很平整,捏在手裡,他猶豫了一下,終是遞還給她。

  那日,他半醉半醒,雖未看清她的容貌,但還記得她身上一股子似蘭非蘭的幽香,他可以肯定,這片衣角是她的。

  他居然記得!

  情夢望著他手中的半片衣角,目光中流露幾許驚歎,或許是他的手過於蒼白,在陽光的照射下,竟恍若冰玉般透明,配襯著手中那片火紅色彩,便有了一種極致的美感。

  這一瞬,她的目光受了蠱惑,癡癡地望著那冰玉與火紅的精緻搭配,腦海裡不由自主地浮現一件物體的影像——赤紅如焰的色澤、清涼似水晶冰魄的觸感,正是聖劍令!

  奇怪,不過是一隻蒼白得近乎透明的手,再襯上一小片紅艷的衣角,怎會令她聯想到藏在袖兜內的聖劍令?

  她的聖劍令是獨一無二的!

  這一瞬的蠱惑也只是錯覺,只是錯覺而已!

  她眨眨眼,擺脫一瞬的蠱惑,飛快地伸手接過那片衣角,拿在手裡翻了翻,又丟還給他,「這是什麼呀?又髒又臭的,你把它洗乾淨了再還給我!」

  他依舊默默點頭,接回那片衣角。

  「對了,你和念搖……」她忽然來了興致,想瞭解他與念搖之間究竟有什麼瓜葛。

  他卻搖了搖頭,亦是不願重提往事,「她走了,不會再回來。」

  聽得這淡淡的語聲,情夢一愣:喝醉酒時,他的語聲是模糊而又沙啞的。不曾醉酒時,他的聲音居然這般清新柔雅,如夏夜裡一陣微風,清清涼涼,又似水湄間的水草,柔柔搖曳,撩人心醉。但她聽得出他淡淡的語氣中隱含了一絲惆悵——念搖走了,他是不是又要孤單一人落魄街頭?

  她若有所思地瞅看他,突兀地問:「喂!我還不知道你叫什麼名兒呢?」

  隱隱覺察她對他已不僅僅是單純的憐憫與關懷,似乎還多了份好奇與探究,他凝了雙眉,淡渺如煙地一歎,「忘了。」

  她慧黠地眨眨眼,只道:「忘了?這名兒好記!」

  見他始終低著頭,她心中莫名有了一種衝動,猛地伸手捧起他的臉,視線直直地望進他的眸子裡。

  此刻,他的眼神不再是霸氣淩人。再次與她對視時,他的眼神有著微妙的變化,眸光泛出柔和、迷濛的色澤,如朦朧月色下的一彎水湄,輕柔流淌的水面泛著古老的迷咒,蠱惑著她的心,她的目光也逐漸變得迷濛。

  對方的身影恣意地霸入眸窗,再順著眸窗直達心底。她的心似乎被雲片裹著,飄乎乎的,懸在半空,有幾分惶惑,還有一種朦朧的、難以訴清的感觸。

  不知不覺中,她的手指已顫悠悠爬上他的眼角,停在濃密的睫羽上。她想撥開他眼中的迷濛,就如同撥開她自己眼中的那份迷濛,她試圖把懸空的心放到一個清晰的落點。但,當她的指尖輕柔如棉絮沾上他的眼簾時,他的目光閃爍了一下,她清晰地看到他眸中閃過的困擾、畏怯與逃避。

  他撥開她的手,避開她癡然凝注的目光,側著臉望向別處。

  他再度逃避了。她那顆懸得直晃悠的心,霎時遭遇了寒流,一股子冷颼颼的寒意迫得它直直跌落下去,濃重的失落漫上眸窗,迷濛消失了,眸光有一瞬的黯淡。

  二人僵立在街上,任人潮在身邊湧動,濃濃的孤寂將二人與喧鬧的人潮隔離,靜默,誰也不願先開口打破這僵局。

  片刻之後,前方一陣嘈雜聲傳來,他望一望她的身後,突然開口喚了聲:「姑娘。」

  她笑笑,「叫我情夢吧!」

  「姑娘!」看她一步一步往後退,他的語聲略含焦急。

  她瞪他:「我說我的名字叫情夢!」

  「馬車……」

  馬車?她一愣。

  「躲!」

  沒時間解釋了,他大喊一聲,猛地將她撲倒在地,抱著她在地上連打兩個滾,避向角落。旋即,一陣隆隆的車輪聲與二人擦身而過,一匹發瘋似的馬拉著一輛車橫衝直撞向前飛奔。

  街旁小販急忙躲避,眼睜睜地看著自個兒的貨攤被這馬車撞飛出去,瓜果、饅頭撒了一地。

  街對面一個小乞丐突然跑到路中央,不顧狂奔而來的馬車,趴在地上撿拾被馬車撞飛的幾個蘋果。

  發狂的馬車直直地沖小乞丐飛奔過去。躲在街旁的人們失聲驚呼,酒鬼躥起身想奔上前去救那孩子,他咬牙拚命奔跑,仍跑不過那輛馬車。

  看到眼前的險情,情夢忙從地上一躍而起,如大鵬展翅,淩空飛躍,在馬車尚未撞上來時,她躍至馬車前,一把將小乞丐往街邊推出老遠,自個兒再也無暇去避讓已衝至面前的馬車,她唯一能做的就是閉上雙眼,咬牙忍住待會兒鐵蹄砸踏和車輪碾壓在身上的劇痛。

  閉上雙眼時,她隱約聽人群裡一聲呼喊:情夢!焦急、驚惶的呼喚,是忘了的聲音。

  閉著眼,她沒有等到鐵蹄砸踏在身上的痛,耳邊尖銳地響起馬兒的一聲悲鳴,緊接著是重物墜地的聲響,她的腰被一雙結實的手臂圈抱住了,整個身子也被打橫抱了起來。

  誰?是誰救了她?

  心「怦怦」急跳,她猛地睜眼,入目是一張頗俊朗的容顏,是她從未見過的一個人,一個二十多歲的陌生男子。他正端著一臉春風般和煦的笑容望著她,見她睜開雙眼,他忙關切地問:「姑娘受驚了,有沒有傷到哪裡?」

  他喚她姑娘?!

  情夢此時才驚覺自己的整個身子正被這陌生男子緊緊抱在懷裡,他的左手繞過她的背,搭在她的腋下,他的掌心正透著火辣辣的溫度壓在一個女子最柔軟的地方——這個可惡的登徒子!

  她又氣又惱,飛快地揚起一隻手,啪!一個巴掌賞在這男子的臉上。她猛地掙脫他的懷抱,眼中蹭蹭躥著兩束火苗怒瞪著他。

  男子伸手摸了摸臉頰,笑得很無辜,「姑娘,方才是我救了你呢!」

  街道兩旁人群中傳出嗡嗡的議論聲,在這些人的眼裡,是這位白衣飄飄、英姿颯爽的俠客在千鈞一髮之際,如閃電般飛身而至,一掌擊斃了發狂的馬,救了那位書生。而書生不但不感謝救命恩人,反而扇了人家一記耳光,真是不識好歹!

  聽得人們的議論聲,情夢迴過頭看了看倒斃在地上的馬。

  顱頂開裂的馬兒死相奇慘,紅白交雜的腦漿淌了一地,馬眼睜得很大,眼角殘留著一滴淚。

  她看得心中一痛,再看看這陌生男子,卻見他仍是一臉的笑容,如墨的眸子裡卻看不出一絲笑意,只有深不見底的濃暗。這個人分明有能耐先救下她,再勒住韁繩,制止發狂中的馬,但他沒有這麼做!而是一掌殘忍地殺了這馬,馬已死,不再具備任何危險的情況下,他才回過身來厚顏無恥地摟抱著她。即使他救了她,她卻無法對其心生一絲好感!

  她轉身,不去理會這男子,只顧四處張望,在不遠處看到忘了的身影。他正孤單單地站在街旁角落裡,遠遠地望著她。她從他的眼睛裡讀出了深深的自責與沮喪:他救不了她,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她差點被車輪碾壓。他救不了她!救不了她!救不了……

  她看到他臉上閃過一絲痛苦,在發現她正望著他時,他便猛地轉身,像一頭負傷的野獸,逃入了拐角一處胡同內,再度封閉自己,獨自去舔拭傷口。

  「忘了!」

  她慌忙喊了一聲,急急邁開腳步,欲追那陷入自卑中的人兒,不料被人拽住了胳膊。她回頭,看到的依舊是那陌生的男子。

  男子緊緊拽著她的胳膊,幽深的眸子一眨不眨地盯著她,如同盯住了一隻試圖掙脫他的獵物。

  「是我救了你呢!」

  陌生男子再度提醒她,言中有著顯而易見的企圖。

  她同樣直視著他,問:「你想怎樣?」

  「不想怎樣。」他臉上端著溫和、無害的笑容,道出一句驚人的話,「只要你以身相許!」

  「好啊!」她笑靨盈盈,指著正趴在馬屍上痛哭的車伕,慢悠悠地道:「只要你讓他的馬活過來!」

  「這是刁難!我最痛恨的是不懂得知恩圖報的人!」他笑嘻嘻地說,扣著她胳膊的那隻手卻暗暗使上了勁。

  她的身子麻了半邊,眸子裡凝聚一層寒霜,微振衣袖,袖中劍已悄然露出劍鋒,凜凜寒氣迫至他的腕脈。

  一閃而至的銳芒劃過他的腕脈,他心中一凜,眼角瞄到她袖口微露的鋒芒,銳芒吞吐間再度逼至脈門,他不得不鬆手,目光閃爍一下,他笑歎:「好一個綿裡藏針的小女子!」

  外表如此清雅婉約的女子,竟是一朵帶刺的花。嘖!這刺兒還蠻紮手的。看著手腕上劃開的一道小口子,他的笑容逐漸變冷,深深地望了她一眼,道:「咱們後會有期!」既然在她身上討不到甜頭,他乾脆走人。

  看他遠去,她長長鬆了口氣,心知他的功力絕不在她之下,真要拚鬥起來,孰輸孰贏,難下定論。

  劍芒隱入袖中,她匆匆拐入一條胡同。

  陰暗的胡同裡,除了一隻野貓蜷伏在角落之外,她沒能找到一個人影,心中惦記的人兒早已不見了蹤影。

  即將穿出這條胡同時,她的身後突然響起一陣急促的腳步聲,轉身一看,卻見斗勺正匆匆向她奔來。他的臉上有著顯而易見的焦灼,腦門子正淌著汗。他是一條街一條巷地找了她許久。

  匆匆奔至宮主面前,他顧不上緩口氣,張口就道:「宮主,屬下在丐幫分壇打探到一個消息,招賢莊已請到一位高人幫廣英傑解穴,據說這位高人正是天下第一樓中五行相生院的金字一號!」

  「哦?廣招賢這麼快就把天下第一樓的人給請來了?」情夢頗感意外,「不知這金字一號是怎樣一個人?」

  「屬下曾有耳聞,金字一號是天下第一樓的一名駐外巡察,主要負責巡視四莊的狀況。此人喜好遊山玩水,貪戀美貌女子,自詡風流,也曾為天下第一樓網羅了不少能人異士。但此人心機頗深,旁人只能猜透他一半的心思,由此得名金半開。」「金、半、開!」情夢咀嚼這三個字,嚼不出任何味道。

  她從未見過金半開,這三個字在她腦子裡頂多也只能湊合成一張白紙。對他一無所知,這感覺令她不塌實!

  「你再去一趟丐幫分壇,請丐幫的人給金半開捎個口信,就說朱雀宮的主人在如歸客棧靜候他大駕光臨。」情夢囑咐。

  斗勺點點頭,匆匆離開。

  情夢也無心繞著胡同尋人了,當務之急,她得先會一會這個金半開!

  情夢匆匆趕回客棧,在「菊」字號客房內等候許久,金字一號始終沒有露面。

  夜幕降臨,客房裡掌了燈,情夢關妥窗子,和衣上床,輾轉反側,久久無法入眠。

  篤、篤、篤——

  有人在輕輕敲她的窗!

  情夢一驚,急忙下床,看到窗外伏著一個人影,窗子「嘎吱」微響,被人撬開了!

  「誰?」她持起桌上燈盞往窗口照。

  窗台上坐著一人,一襲白衣、英姿颯爽,俊朗的容顏寫滿和煦的笑意,濃墨般深沈的眸子正一眨不眨地注視著她——正是今日她所遇見的那個登徒子!

  「是你!」情夢頓時冷了臉,「半夜爬窗,敢情你是個採花賊!」

  「錯!今夜是姑娘主動約我來此相會的!」那人嘻嘻一笑。

  「我約你相會?」情夢目光一凝,仔細打量他,「敢問閣下貴姓?」

  人家問得客氣,那人答得也客氣:「免貴,小姓金,道上朋友贈名半開……」

  「金半開!」情夢大吃一驚,小心謹慎地求證,「閣下果真是天下第一樓中五行相生院的金字一號?」

  「如假包換!」金半開翻窗入內,「姑娘不是急著托人約金某前來一會嗎?其實,我已說過『咱們後會有期』的,姑娘不會忘了吧?」他衝著她指了指自個兒的左臉頰。

  看到他的左臉頰有些紅腫,情夢臉上難得的暈上一層酡紅。今日,她惱羞成怒之下賞了他一耳光,想不到他還記著仇呢,此刻他該不是來要她難堪的吧?

  她力持鎮定,反問:「這是小女子的錯嗎?」言下之意,當然是怪他不該隨意輕薄她,這一巴掌是他自找的!

  一聽這話,金半開哈哈一笑,答:「姑娘何錯之有?錯的是金某人!金某實不該多管閒事在馬蹄之下救姑娘一命,更不該趟今日這渾水,到姑娘面前自討沒趣,你說是不?」

  「渾水」暗示著她挑釁招賢莊一事,她若答「是」,就表明招賢莊與朱雀宮之間的矛盾是沒有和解的餘地,他特意來此勸架也是多餘!

  情夢是冰雪聰明的人兒,怎會不懂他話中的意思。她笑笑,「閣下多慮了!閣下到此若不是來數落小女子的不是,又何來自討沒趣之說呢?」

  他自個兒送上門來,只要不昧著良心偏袒一方,朱雀宮與招賢莊之間的恩恩怨怨,她也不想深究下去。且看他持怎樣一種態度。

  「金某說過姑娘沒有錯,既沒有錯,金某又怎會數落姑娘的不是。何況,姑娘是明理人,怎會不知『得饒人處且饒人』這理兒呢?」金半開果然是持著和事老的身份來化解矛盾的。

  「得饒人處且饒人這理兒,小女子懂的。不過……」話鋒一轉,她直直地望著他,反問,「閣下認為對一個忘恩負義的人該不該心軟、該不該寬恕?」

第5章(2)

  金半開目光微微閃爍,笑容卻絲毫不減,「姑娘究竟想怎樣,不妨直言!」

  「不想怎樣。」她學著他白日裡那種口氣,「只要天下第一樓幫小女子討回公道!」

  「公道?姑娘是想讓廣老莊主認個錯,再依約讓你與他的大兒子拜堂成親麼?」金半開覺著好笑,大笑道,「姑娘真的願意嫁給一個膽小怕事、只會躲進棺材裡逃避禍端的軟骨頭嗎?姑娘可不要自欺欺人吶!」

  這小女子分明就是一直在刁難廣家人,她曾親口允諾只要廣家把人送來就給解穴的,人是給送來了,她卻不老老實實待在客棧內,故意跑到外面去四處閒逛,硬是讓人撲了個空,這不明擺著她根本就沒把那位英傑少莊主往心裡頭放嗎!

  「不錯!小女子確實不願將終生托付給這類懦夫!」情夢一挑眉,直言不諱,「只要閣下點個頭,幫小女子做件事兒,朱雀宮與招賢莊之間的恩怨便可一筆勾銷!」

  「姑娘想讓金某做什麼事?」金半開滿眼叵測的質疑,「莫非是想讓金某娶姑娘為妻?」

  她笑著搖一搖頭,「閣下自詡風流,小女子卻不喜那流連花叢四處沾蜜的蜂兒。」

  如此說來,如他這等英姿颯爽的男子也無法令她稱心嘍?他摸摸鼻子,苦笑,「罷了,姑娘不妨打開天窗說亮話,究竟想讓金某做什麼事?」

  情夢索性把話挑明了講:「閣下只需當一回說客,勸玉宇前輩幫朱雀宮渡過難關即可。」這事兒,憑天下第一樓的實力,應是舉手之勞!何況,行俠仗義本就是俠道中人義不容辭的事,她就不信對方不願點頭應允。

  金半開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他定定地望著她,臉上依舊掛著笑,眼神依舊深沈,她依舊無法從他那幽深的眸子裡探知他心中的想法。

  他默默注視著她,良久良久,突然一字一句問道:「朱雀宮也想得到樓主親筆題寫落款的牌匾嗎?」

  凡得玉宇清澄親筆題寫落款牌匾的江湖門派,均得其庇護。情夢再清楚不過了,她肯定地頷首。

  金半開追問一句:「不後悔?」

  情夢覺著奇怪:這有什麼值得後悔的?天下第一樓肯仗義援助,她高興還來不及呢,又怎會後悔?

  她剛要點頭,房門「哐」的一聲被人推開,斗勺大步邁入房內。他方才一直守在門外,將房內的談話聲聽得一清二楚,此時再也忍不住闖進房裡,搶先發問:「要得到天下第一樓樓主親筆題寫落款的牌匾,是不是還有什麼交換條件?」

  「有!」金半開從衣兜內取出一本紅皮冊子,以極為公式化的語氣說道,「樓主有令,凡得樓主親筆題寫牌匾者,需將所率幫派歸入天下第一樓,成為本樓分支,由樓主一人管束!」

  由玉宇清澄一人轄制?這豈不是逼她將祖宗苦心創建的朱雀宮雙手贈送給他人嗎?

  見她眉頭緊鎖,沈默不語,金半開便故意長歎一聲,「樓主有心統一各門各派齊心對付永尊門,可惜多數人放不下舊觀念,只知分清界線、各自為陣,到頭來還不是被永尊門逐個擊破。當初,他們要是肯歸順本樓,也可保全門下幾百餘口,這些人的一己之私,到頭來卻連累那麼多無辜的人枉送性命……」

  「不必再說了!」情夢臉上的猶豫之色一斂,毅然道,「本宮要的是保全宮中弟子性命,其餘的,本宮想得通,也放得開!天下第一樓是名門正派,本就該統率有志之士,剷除邪魔歪道!本宮豈是不明大義、不知變通之人!」

  「好!」金半開此時也不得不佩服這小女子的開朗胸襟,果真是巾幗不讓鬚眉!他把紅皮冊子遞到她手中,道:「姑娘只需在這冊子上寫下名字,待金某上呈樓主,若永尊門再來侵犯,樓主定會出面制止。」

  聽他這麼說,她還能不放心麼,此刻只需在冊子上簽個名,一直懸在心頭的巨石也就落下了。

  翻開冊子,她看到冊子上已有四個人的名字,分別代表四莊,四個人名皆以猩紅的鮮血寫成,紅得紮眼,紅得令人心驚!

  斗勺在旁一看,駭然驚呼:「血!他們、他們……」語聲劇顫,竟是難以成言。

  情夢的心,咯噔一下:上了冊子的四人,在四莊歸附一樓不久就紛紛亡故!死因不明!如今再看這四個以血書成的人名,一片陰霾霎時籠上心頭。

  不知怎的,她覺得這一個個血紅的字像極了一種惡毒的詛咒!她捧著冊子反而愣住了。

  斗勺一把奪來宮主手中的紅皮冊子,憤慨地道:「宮主,這名兒不簽也罷!天下第一樓果真有心幫助咱們,又何須惺惺作態,搞出這麼多名堂,非要咱們歸附玉宇清澄掌控之下,才肯出手相助,這豈是俠義作風?」

  金半開哼笑道:「樓主早就說過人心難測,若非門下弟子,絕不輕易出手相助,免得受一些居心叵測的小人反噬一口,就如那凍僵的蛇,看著可憐,真的救活了,反要咬你一口,不如不救!」說著,他便伸出手欲拿回那本冊子,不料被一人搶先一步。

  斗勺只覺手腕一麻,冊子已脫手而去,搶這冊子的卻是情夢,「宮主!您……」

  「斗勺啊,不要義氣用事!宮中百餘人的性命豈能兒戲?」情夢掂掂手中的冊子,泰然處之,「不過是四個死人,嚇不住本宮的!」

  她再次打開冊子,咬破食指,在冊子上以血寫下自己的名字。

  鮮紅的血字接在了四個已亡人的後頭,成為這紅皮冊子上留住的第五個人名。

  金半開仔細看過她寫下的名,收回冊子,把擱在窗台上的一壺酒拎了來,往桌上兩個空盞裡頭滿上酒,舉起其中一杯,笑著沖情夢敬酒,「來!為姑娘明智的抉擇,乾了這杯!」

  斗勺忽覺他的笑容有些古怪,便霍然伸手持起那杯酒,趁金半開尚未醒悟他此舉何意時,他一仰脖子,將這杯酒一股腦兒悶入喉中,重重一擱酒盞,道:「宮主不善飲酒,我來代飲即可!」

  情夢不解斗勺今夜為何盡做些逾矩的事,正想打圓場,忽聽「咯」一聲脆響,金半開突然將手中的酒盞擲在了地上,連一貫端在臉上的和煦笑容也隱匿無蹤。

  他不笑的時候,表情挺嚇人的,眼神十分深沈。她心中一驚,不解他何故變臉?

  酒盅碰到地面的一瞬,碎裂!他這一摔,將和諧的氣氛摔了個粉碎。

  他陰沈著臉,冷冷地丟給她一句:「這酒豈是旁人代飲的!」言罷,轉身就走,來時翻窗而入,去時亦穿窗而出。

  情夢急忙追至窗口,一手伸出窗外,想挽留他,「別走!你回來——」

  叫喚聲傳出老遠,窗外,夜色濃暗,早已不見了金半開的身影,她卻意外地在對面的胡同口看到一人,那人靜靜地站著,翹首默默看著她,黑暗中這模糊的身影在她眼裡卻格外熟悉,忘了?是他!

  她忽然有些不安:他看到了?看到半夜裡一個男人從她房裡穿窗而出,而她……還伸著手,保持著挽留的一種姿勢。

  與他隔窗相望,她心裡突然亂糟糟的。

  為何他總待在這個胡同口,不願離開?難道……

  她有一種錯覺,似乎他一直在那裡默默看著一個人,默默等待著什麼!

  胡同口佇立的身影突然動了,一晃一搖地往陰暗的胡同深處走,片刻已不見了蹤影。

  他又躲起來了。

  情夢仍站在窗前,凝視著胡同口,方才落在她眼中的身影怎會如此的孤單落寞?

  迎著淒清寂靜的夜風,她伸手,悄然摀住心口,那裡莫名地揪痛!

  為何,今夜的他竟有如此憂傷落寞的神情?是因為……她嗎?

  「宮主……」

  房內傳來咚咚悶響。

  她轉身,卻見斗勺不知何故伏倒在桌子上。她急忙上前攙住他,見他連連甩著頭,眼皮子灌了鉛似的一直往下墜,眼眶周圍已是青中泛黑,她只當他是過度操心勞累,便將他扶回他自己的房間。

  將他安置到床上,掌心一探他的額頭,喝!滾燙滾燙的。再一摸,奇怪,怎麼又是冰冷冰冷的。這突如其來的忽冷忽熱,莫非是傷風了?大暑節氣裡怎會犯這病?

  她想想又覺奇怪,斗勺自小習武強身,身子骨一向健壯,怎會無緣無故突然犯病?

  她端了水盆,坐在床前,好生照料病人。

  油盡燈枯,東方微露魚肚白,斗室透了些亮光。

  一夜未眠的情夢疲憊地揉揉眉心,突然想起今天是招親狀貼出的第三天,白紙黑字明明白白地寫道:三日之後,「醉八仙」內,小女子必將親自斟酒致謝!

  不知今日前來面試的人多不多?她踱至窗前,往外面看了看,赫然發現招賢莊的一批護衛在街面上大搖大擺、如官差巡邏般來回晃悠,非但「醉八仙」迎不到酒客,臨旁一些店舖也是門庭冷清,看來這條街已被戒嚴了!

  她心中頓時了然:是廣家人在作梗!

  「廣招賢倒是料定了本宮虛打招親幌子,實是想在招親宴上揭發他所做的不光彩的事!不過,」情夢自語,「他封得了這條街,封得住旁人的閒言碎語嗎?他這麼做豈不令揚州百姓心生疑竇!」

  她笑著搖搖頭,有招賢莊的人作梗,今日這場招親宴實是落空了!

  回到床前,看到床上的人白裡透青的臉色,她有些不安,推著他的肩叫喚幾聲,他卻雙眼緊閉昏昏沈沈沒了反應。

  她急忙招來店小二,讓他再打盆熱水小心看護病人,自個兒則匆匆忙忙往外走,欲上醫館請郎中來對症下藥。

  情夢邁出客棧的門,放眼張望街道兩側的店舖,沒看到一家醫館,卻看到一個意想不到的人兒。

  這人兒一動不動地站在街對面那條胡同口,正默不吭聲地注視著她。

  一見這人,她先是一愣,而後一喜,脫口喚一聲:「忘了!」他還是沒有離開這個胡同口!

  聽到她在叫喚,忘了正猶豫該不該上前去,她已像一陣風似的旋了過來,一把抓住他的手不放,滿臉焦急地衝他問道:「你知道哪家醫館離此處最近嗎?快帶我去!」

  他瞅瞅與自己手心緊密交疊在一起的那只素手,感覺到那手心一陣陣汗濕,並伴著微微顫抖,她的焦慮不安已由手心明顯地傳達至他心中。他默默點頭,引領她穿過胡同,尋至一家醫館。

  在這家醫館請得一位醫術高明的郎中出診,催著郎中拎起藥箱隨她一同返回客棧。

  這一去一回,她始終緊緊抓著他的手,他也一直感受到她的焦躁不安。

  「知道嗎,斗勺從小到大從未生過病……太突然了!太突然了……」

  她一路上喃喃著,手上漸漸使了力,抓得他的手指關節很痛。

  他從未見過她如此的驚慌失措,她口中喃喃的名兒似乎是她的一個非常非常重要的人。看她著急,他自始至終沒有寬慰她一句,依舊沈默。

  直至被她硬拉回客棧,在進入一間客房後,入目的情形,使得沈默寡言的他再難無動於衷,他用了渾身的力氣拉住她,不讓她靠近床邊,在她掙紮著難以置信地瞪著床上一幕慘狀,一心想撲至床前時,他在她耳邊很大聲地喊了句:「不要過去,危險!」

  請來的郎中一見床上驚恐的一幕景象,嚇得撒開腳丫子一溜煙逃得無影無蹤。

  僅僅隔了一刻鐘,原本躺在床上的斗勺已是全身腫脹,不斷腫脹,膨脹到極限,皮膚絲絲地裂開,股股濃黑腥臭的血水迸濺出來,四肢上,肌膚已化成攤攤膿水,森森白骨漸漸裸露,狀極駭人!

  或許是聽到了宮主揪心的叫喊,斗勺奇跡般地睜開雙眼,望著她,眼睛裡含著許多的依戀、不捨,那樣深深地凝望著她。他想對她說句話,只說一句,拚命地掙紮,喉嚨裡只發出咕茲咕茲的微響,他的眼中泛出一層淚水,淚水裡裹著她的身影,漸漸凝結成一滴淚珠,順著眼角滑過臉頰,滴落在枕邊,碎了……

  她眼睜睜地看著他漸漸停止掙紮,直挺挺地躺著,全身的骨肉一點一點地化成血水,他似乎再也感覺不到痛苦,再也……沒有感覺了。

  斗勺死了?他死了……殘酷的事實擺在眼前,她就是喊破了嗓子也得不到他的回應。

  她終於停止呼喊,圓睜著雙眼,死死瞪著床上令人驚悚的一幕慘狀,眼眶內很痛,像被針紮一樣的刺痛,卻怎樣也流不出淚。顫抖的雙唇被她緊咬在齒間,牙齒深深陷進肉裡,血沿著唇角滴落,染紅了衣襟。

  她只覺心裡頭很冷,渾身止不住地顫抖,抖得再也站不穩了,便跌坐在門口,癱靠至門框上,腦海裡是模糊一團,耳內嗡嗡作響,視線有些朦朧、扭曲,就像被困在夢魘裡,神志不清。就連身邊不知何時圍來一群人,她都沒看到,只有右手還有些知覺——被人握得死緊的痛感。她還能感覺到痛……和一絲溫暖。是忘了,他仍緊握著她的右手。他的手心裡有汗,奇怪,他也會緊張?她苦澀地彎一彎唇角,緩緩閉上雙眼,眼角有些微的濕熱。幸好,還有這一絲溫暖……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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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1-10-10 11:20:19

第6章(1)

  客棧裡出了人命,驚動了掌櫃的,老掌櫃急忙跑了趟衙門。

  官府公差來了,卻查不出個所以然。請來的仵作只讓人挑來幾擔泥巴,鋪滿這間客房的每個角落,把血漬吸乾,再用鏟子鏟了去,挑到郊外掩埋掉,房子裡的所有擺設也統統拿去燒的燒、埋的埋,處理乾淨。

  府衙的官老爺只當這是江湖恩怨,江湖事,江湖了,官府是撒手不管,落得個清閒。倒是驗屍的仵作臨走時,好心提醒情夢:死者屬身中奇毒而亡,骨肉在極短的時間內腐爛化膿,證明這毒是深入骨血,用這極其狠辣的手段毒殺人的元兇,必定是使毒高手,且心如鐵石,手法陰狠!告戒她須小心提防。

  江湖鬼蜮,她定是無意中招惹了殺身之禍!

  掌櫃的忙把這位女災星請出客棧,她用過的被褥、桌椅等物,掌櫃的一咬牙,統統丟到爐竈內燒個乾淨。

  一通忙活,夜已深了。

  揚州郊外,亂墳崗。

  一堆堆黃土下掩埋著數不清的無名死屍,沒有立碑,沒有親人來點香上墳,這裡是無頭冤案的拋屍地,這裡的空氣中浮動著令人作嘔的腐臭味。墳頭點點幽綠的鬼火,像一個個彷徨無依的孤魂野鬼,四處飄蕩。

  情夢就坐在一堆黃土前,一動不動,一聲不吭,像失了魂,獨留一具空蕩蕩的軀殼。她這樣兒比大哭大鬧更令人憂心。

  忘了站在她身邊,默默陪著她。

  此刻的她是需要有人陪伴在身邊,需要人來細語安慰的。他幾次張開嘴,卻不知該怎樣安慰她。

  呆立半晌,他突然轉身走開了。

  她仍呆呆地坐著,似乎沒有發覺身邊的人兒已急匆匆離去,她的眼裡、心裡只有這一堆黃土。

  這堆黃土下埋著一個伴她成長、宛如兄長般愛護她的人。她習慣了他的陪伴與守護,就像呼吸一樣自然,從不曾想過會有今日,他拋下她,永遠離去。

  她的心,痛到沒了知覺。

  不知過了多久,她的耳邊有人在輕喚:情夢……

  恍恍惚惚地擡眼,看到忘了,他像是跑了許多路,大口大口急喘著,手裡捧著一壺剛開了封的酒,酒罈子上沾著新鮮的泥巴,是剛從土裡挖出來的。

  他把酒遞到她手上,「喝吧!醉一場,心裡也好受些。」

  她捧著酒罈,傻傻地問:「我為什麼要醉?」

  他輕歎:「醉了,會忘掉許多痛。」

  「那……醉過之後呢?」她又問。

  他,茫然。

  醉一場,夢一場。夢,總是會醒的,醒來時,痛依舊!

  「為什麼要醉?」她望著他,似乎很困惑。

  他仔細地想,卻只有一個答案:「醉了,會忘掉許多痛。」似對她說,也似對自己說。

  不提防,她又執著地追問:「醉醒後呢?」

  他苦惱地垂下頭,緘默不語。

  醉了醒,醒了醉,就像一個惡性循環。

  一直以來,他都在現實與醉夢中搖擺,連心都迷失了方向,看不到未來,逃避著過去,活得毫無意義……

  「醒了,會記起痛苦;醉了,會忘卻痛苦。」他強牽起嘴角,喃喃出聲。

  他的辯解,在她聽來,太過蒼白太過牽強,既然醉了會醒,醒了仍會痛,那麼,何需醉這一場?

  她低頭看看手中滿滿一罈高粱酒,眉頭漸漸皺了起來,徐徐站起身,徐徐舉高手中的罈子,高高地舉過頭頂,深吸氣,把心中的怨,心中的憤,隨著渾身的力量都聚集起來運到手腕上,一振雙腕,砰!滿滿一罈子酒被她狠狠砸在了地上。

  伴著瓷罈子清脆的落地聲,她滿腔滿腹的悲憤終於爆發,「我為什麼要醉?醉了又有什麼用?這酒能讓白骨生肉、死人復活嗎?我最親的人死了,我卻要用酒來逃避這個事實,這是什麼?是懦弱!」

  她渾身劇顫,卻仍站得筆直;她眼眶泛紅,卻堅強地不流一滴眼淚;她語聲淒淒,卻字字如錘,重重敲擊在他的心頭。「此時此刻,你拿這一罈子穿腸毒藥來做什麼?是要毒傷我的意志,毒傷我的身子嗎?好叫我忘了殺人者是用何其殘忍的手段毒殺我至親的人嗎?不該發生的已經發生了,不該忘的,我一件都不會忘!等我查清事實,手刃真兇,讓九泉之下的人瞑目,到那時,這痛才會從我心底連根拔除!你記住,從現在起,不要讓我再看到這使人渾渾噩噩、拔不動劍的迷魂湯!」

  酒,消不去她心中的痛,改變不了斗勺已死的事實,她只想保持清醒,化悲憤為力量,去面對現實,查出真兇,從根本上解決問題,而不是一經打擊,就選擇逃避!

  逃避,無濟於事哪!

  他逃避了整整三年,除了讓自己變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之外,紮入心中的病根仍拔除不了,這酒,有何用?--他暗自苦笑。

  她憤然砸在地上的酒濺了他一身,他已記不清這是她砸碎的第幾罈酒。但,這一次,酒罈在觸到地面的一瞬間碎裂時,他似乎聽見自己的左胸膛有東西清脆地裂響,冰封的心裂開了一道缺口。

  他突然有了一種期待,想看看她是不是真的那麼堅強,能否堅強地面對即將來臨的一切艱辛苦難?

  往後的路,她將如何走下去?他要親眼目睹!私心裡,他期盼她會一直堅韌不屈地走下去,這種堅強就像一股熱源,吸引著他。他想從她身上獲得一種寬慰,寬慰著:她能做到的,他或許也能做到!

  他心頭,千絲萬縷,卻沈默不語。

  看著眼前靜默的人兒,她突然感到一絲悲哀:她何必把心中的氣憤往一個酒鬼身上撒?他懂什麼?這懦弱無能、木訥寡言的人除了日夜醉生夢死,把酒當命根子,其餘的,他懂什麼?

  她的心,他能懂麼?

  徐徐吐了口氣,她一轉身,背對著他,冷冷地說:「你走吧!」

  他渾身一顫,雙腳像生了根似的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她霍地轉身,瞪著他,「你若不想死,就離我遠遠的,免得一不小心白白送了性命!」

  她的語聲氣憤中難掩一絲擔憂,他聽得心中一寬:至少,她不是厭煩他,才趕他走的。

  她招惹了禍端,他知道,正因為如此,他更想守在她身邊,至少,她不會是孤單一人。--這些話,他藏在心中。

  他的沈默,再次激怒了她,「真是鴨子聽打雷!」多看這木頭一眼,她就來氣。他不走是嗎?他不走,她走!

  憤憤地邁開腳步,她正想離開,卻聽身後傳來他的一聲輕喚:「情夢!」

  腳,懸在半空,心,也懸在半空,她竟猶豫了一會,再重重地往前踏出一步。

  「情夢!」

  他的聲音沙啞了。

  她心中一顫,兩隻腳突然像灌了鉛,很沈,沈得提都提不起來。

  「跟著我,會有危險!」她輕輕地說。

  不料,他竟異常堅定地答:「我不怕!」

  她飛快地回過身,望著孤零零獨立墳頭的人兒,喉嚨有些發緊,眼眶又紅了紅,她卻板著臉,一指那些荒墳:「說不怕很容易嗎?你先張大眼睛看看這些墓穴,死,你怕不怕?」

  他沒去看這些墳。死嗎?他經歷過,何懼之有?擡頭,直直望著孤單單站在不遠處的人兒,他笑了,「死嗎,不怕的。」

  她同樣望著他,無語。

  他的眼睛,對她是一種致命的誘惑!第三次與他的心窗交匯,他眼中的笑,宛如萬千煙花齊齊綻放,她的心被包裹在一團亮光中,苦悶煩躁的心緒奇跡般地平緩。這光源對孤獨地身處黑暗中的她,是何其珍貴!她拋捨不下!

  再次舉足,邁步,她一步步靠近他,伸手,將右手輕輕放入他的左手,心,突然塌實許多。

  她笑一笑,看著地上並在一起的兩個影子,孤獨冷清的感覺,蕩然無存!他手心裡的暖,暖到她心窩裡。

  罷了,何須想太多,依著心嚮往的方向走就是了……這個念頭只在腦海停留了片刻,她忽又皺起眉頭,一向心思縝密的她,怎會有這種得過且過的想法?留他在身邊,等於害了他啊!

  手,微微一鬆,卻又急忙握緊嘍,還是……捨不得放手呵!

  此時的情夢,臉上忽喜忽憂,心中患得患失,胡思亂想了一會,她長長歎了口氣,毅然鬆開他的手。

  「你不怕死,我怕!」她笑一笑,卻像哭一般,「我連至親的人都保護不了,眼睜睜地看著他死在我眼前,你知道我心裡有多痛!這痛,一次就夠了,我不想再嘗第二次。所以,你走吧!你不適合……不適合待在我的身邊。」

  眼中有濕意,她忙仰起臉,把這酸澀的濕意抑制在眼眶內。她狠下心說:「我有一個心願,希望將來陪伴在我身邊的那個人,是能夠與我並駕齊驅的人!你,有這個能耐嗎?」

  一言甫畢,她的耳邊是死一般的寂靜,他似乎無話可說了。

  片刻之後,她右手手心的暖意驟然消失。

  手心一涼,她忙收攏五指,握緊拳頭,默默地看著地上原本並在一起的兩個影子逐漸分開,其中一個影子倒退著,遠離另一個影子。

  他走了?走了……

  右手的拳頭握得有些顫,指甲深深嵌入肉裡,一絲銳痛劃過心頭,她急忙仰起臉,深吸氣,心中的酸楚平復一些,仰著臉遙望天際。

  星光微弱,大片大片的黑暗籠住了視線,她,無奈、悲傷,卻,咬著牙不回頭,不呼喚。

  默默的,聽著腳步聲遠去,四週一片寂靜,她緩緩蹲下身子,兩手圈抱住自己,呆呆地望著面前一堆黃土。

  不知過了多久,耳邊聽到亂石雜草間一陣��聲,她心中一驚,猛然回頭,看到的景象令她目瞪口呆:離開不久的人兒不但回來了,還帶了一樣東西來。

  他帶來的是一塊比較平整的長形石條,再光滑些就像一塊石碑了。他抱著這石條走至她身邊,把石條往地上一放,擦一擦腦門上的汗,道:「情夢,我沒多大能耐,不過,有些事我也能幫得上忙。」再一指這石條,「喏,我找了塊石頭,幫你的親人立塊墓碑吧!」

  她呆呆地望著他,許久,說不出一句話,突然把頭埋在膝間,雙肩微微聳動。

  他以為她是哭了,心慌而又笨拙地伸出手輕拍她的背,她卻猛一擡頭,望著他,眼睛裡有水亮水亮的東西在閃爍,唇邊卻掛著笑,柔柔含笑的聲音撫過他耳際,「傻瓜!這回是你自己跑回來的,回來了,可不許反悔!」

  他搖一搖頭,又點一點頭:他沒想過要離開,也不會後悔。

  她暫時拋去諸多煩惱,抽出袖中劍,一筆一筆工工整整地在石面上刻字,刻至最後一筆時,劍鋒一偏,突然劃過她的指尖,一縷殷紅的血絲流出,凝聚成血珠,滴落在灑滿酒漬的地面。

  她一愣,目光飄忽在指尖的傷口與染血的酒漬間,若有所思地喃喃著:「……血、酒、毒……」

  腦海裡靈光一閃,回想起昨晚某個人對她說的一句話:這酒豈是旁人代飲的!

  這句話如一道驚雷轟然炸響在她的腦海,帶著一絲恍然與震怒,她從齒間迸出三個字:「金、半、開!」

  用力將石碑插入墳前石土內,她霍地轉身,大步往亂墳崗外走。

  他什麼都沒有問,只是不緊不慢地尾隨著她。

  出了亂墳崗,她突然縱身而起,施展輕功,如流星劃空,往城東方向而去,眨眼間,消失無蹤。

  見她一句話也不留,就這麼突然離去,他心中一驚,急忙奔跑起來,往城東方向追去……

  揚州城內,隱隱傳來梆析響動:梆、梆、梆!

  三更天了。

  坐落在揚州城城東這條街上的一座莊園——招賢莊,看似很平靜。

  莊內黑漆漆,不見一盞燈火。

  情夢極其輕鬆地翻過護牆,進入莊內。

  莊園中心地帶的一幢小樓正是大當家的居所。情夢潛入樓內,卻找不到一個人影。她打開窗戶,一個鷂子翻身飛身上屋頂,沿著幾排屋脊往莊園後方撲去。

  今夜的招賢莊在平靜中透著份古怪,莊內明樁暗哨居然無一人站崗。她輕而易舉地到達後院練功房外。

  繞過正門,隔著練功房右側牆面的兩扇窗戶,她隱約聽到裡頭有人在談論著什麼,聲音模糊,聽不清談話的內容,不過,至少這裡頭是有人的。

  她把手平貼在窗子上,悄然無聲地將窗閂震落,打開窗,飛身而入,環顧四周,發現這練功房分明暗兩間。

  隔著一道木門,暗室裡頭有人在高聲交談,貼到門邊,談話聲變得清晰,她聽出裡頭說話的有三人:

  擁有蒼勁聲音的人是廣招賢,說話時輕時重、語聲起伏不定的則是於榮焉,高聲嚷嚷著、語氣裡透著幾分囂張跋扈的便是廣英傑了。

  這位被她點穴「乖」了一陣子的英傑少莊主,此時又囂張開了,「這賤人,敢招惹本公子,活該她倒黴!」

  於榮焉壓著嗓子低聲跟他說了些什麼,他氣呼呼地叫嚷著:「不夠!這還不夠!只不過死了個手下,她還逍遙著呢!叔公今早就該再賞她一杯毒酒,讓我出口惡氣!真想不透他為啥又放她一馬,該不是見她長得有幾分姿色,心軟了吧?」

  「傑兒!」廣招賢怒叱,「小叔行事向來有他的道理,你個小輩能領會他老人家的一丁點心思,為父就不算白養了你!」

  廣英傑嘟嘟囔囔:「不過是輩分高了些,又不見得比我大多少,二十多歲的人裝得像個小老頭,爹,您還在他面前卑躬屈膝,真沒出息!」

  得!看把這位寵的,連自個兒老爹他都犯到頭上來數落個沒出息!

  廣招賢氣得險些背過氣,扯開了嗓子與兒子對罵:「你老子沒出息,你小子又有多大出息?這麼大個人還栽在一個小妮子手裡,要不是小叔趕來相助,你小子現在還能生龍活虎地罵到你老子頭上?還不是一隻活鱉,縮著等死!」這位也是氣糊塗了,罵親兒子是鱉,他又是什麼?

  越聽越不像話,於榮焉忙來打圓場,「老哥老哥,消消氣、消消氣!今日數這丫頭運氣好,一杯毒酒讓那斗勺替了去,不過,她的名已簽在閻王的冊子上,是逃不掉的……」

第6章(2)

  聽到這裡,情夢什麼都明白了。這班齷齪小人居然使出這種卑鄙的手段害死她至親的人,今夜,她誓要血債血還!

  復仇的怒焰沖昏了理智,她想也不想,猛踹一腳,踢倒這道木門。

  暗室裡光線昏暗,她只能模糊地辨出三個身影,或許是看到不速之客闖入,這三人終止了談話,一聲不吭地站著。

  看著這三個身影,想到斗勺的慘死,她胸中的怒火越燃越旺,抽出劍,奔入室內,沖那三個人一通猛刺。

  劍刃輕而易舉地刺中這三個不躲不避的身影時,暗室內突然起了變化,房頂格格微響,一蓬藍汪汪的毒針從房頂幾個筒狀圓孔內飛射而出,如一張大網罩向身處下方的情夢。

  黑暗中,閃爍的幽藍光點令情夢心生驚兆,一式鐵板橋,身子軟綿綿地倒下,頭點地,手中劍向上飛舞出一片劍網,將那些毒針磕飛。

  突然,三個靜立不動的身影中亦飛快地射出無數枚毒針,罩向她的胸口!

  她一頓足,淩空翻身,避開毒針,如壁虎一般貼在牆上攀至屋頂,幾道劍芒劈向屋頂發射暗器的裝備,圓孔飛裂,裡頭落下一筒筒毒針,她又飛身而下,揮劍將三個身影攔腰斬斷!

  暗室內恢復了平靜,她從衣兜內取出火折子擦亮火苗,藉著微弱的光源,打量這間暗室:室內三個用泥巴堆成的泥人已被她斬碎,泥塊散落在地上,露出幾個發射暗器的筒狀圓孔。

  這是一個陷阱!她上當了!

  覺著事態不妙,她欲退出這間暗室,一擡腳,雙腳不知為何變得酥軟無力,足心有一股寒氣沿著小腿往身上蔓延,先是雙腿變得酥麻,接著上身、雙手都使不出力,指尖發抖,手中的劍再也把持不住,「噹啷」一聲掉在地上。

  她盤膝坐到地上,竭力保持冷靜。

  一坐下,她才看清這間暗室的地面鋪了一層灰褐色的粉末,寒氣由足心而入,這粉末定含劇毒!

  這時,一道鐵柵欄落下,擋住暗室的出口,屋子的牆壁內突然傳出大笑聲,有人大笑著衝她問道:「丫頭,這軟骨粉的滋味如何啊?」

  她咬著牙,憤憤說道:「於榮焉,你真卑鄙!」

  「這可怨不得老夫!」原先的聲音又「嘿嘿」地笑道,「是莊主的小叔子有先見之明,知道斗勺一死,你遲早會懷疑到他身上,遲早會找上門來尋仇,這才安排了一出『請君入甕』的計策來招待你。」

  「天下第一樓的金字一號原來也是個欺世盜名之輩!玉宇清澄真是瞎了眼,辛苦攢下的名聲竟讓這種人給毀了!」她這一遭是畫虎畫皮難畫骨哪!

  「你說哪個瞎了眼?哼!瞧你這樣兒,除了學潑婦罵街,你還有什麼招?」高聲嚷嚷的是廣英傑,得意忘形之餘,他一語洩露天機,「告訴你,還真不是樓主看錯了人,這是樓裡的規矩!想求一樓庇護,就得有小小的犧牲,咱爺爺不就是……」

  「你給我閉嘴!」暴跳如雷的聲音,是廣招賢,他「啪」地給了兒子一巴掌。這些話是該講的嗎?這混小子真是越來越不知輕重,連樓中的機密,他都險些給吐了出去。

  話只聽了一半,這一半已令情夢心驚不已。她突然意識到金半開交由她以血簽下名字的紅皮冊子中,一定包含了一個天大的秘密。她大聲問:「金半開呢?讓他出來見我,別像個龜似的縮著不露臉!有膽殺人毀屍,沒膽出來見本宮麼?」

  「小叔走了。」廣招賢冷笑道,「他帶著你簽了名的冊子回天下第一樓了。他臨走時還給你留了句話,讓你放心『上路』,不必掛心朱雀宮中百號人的生死。」

  明白了!情夢這回全明白了:朱雀宮必須是完完全全歸順天下第一樓,只聽玉宇清澄一人指令,因此,第一樓不再需要她這位仍能號令朱雀宮的一宮之主,他們要摒除她,讓朱雀子弟難生二心!

  玉宇清澄究竟是怎樣一個人?她不敢再設想下去,心裡的冷,風起雲湧。無盡的黑暗籠壓過來,她似乎再難尋得一絲光明、一線生機。她好不甘心!

  耳邊聽到那三人得意的笑聲,她不知哪兒來的力氣,重新握住劍,咬牙站了起來,把心中的不甘化作力量,舉劍,衝著暗室的鐵柵欄瘋狂揮砍,試圖擊穿它,脫身而出。

  躲在暗處觀望的三人看到她那近乎瘋狂的舉動,心驚不已,得意的笑聲戛然而止,他們提心吊膽地看那柄劍的餘威將臂粗的鐵柵欄砍出道道缺口。

  眼看鐵柵欄即將被劍刃斷開,暗室右側牆面又突然旋開一個細小的孔隙,一縷淡灰色的煙從孔隙中吹了進來,殘留在丹田的內力散去,手中的劍「噹啷」一聲,又掉在了地上,噗!她噴出一口血,身子軟軟倒地,視線有些模糊了。

  恢復平靜的暗室內,只聽「卡卡」微響,鐵柵欄徐徐升起。她奮力睜大眼,模糊地看到幾道人影晃入暗室,耳邊隱約聽到嘀咕聲。

  「想不到這丫頭還能堅持到現在,嘖!骨頭還蠻硬的。」

  「一下子毒死她,不是便宜了她嗎?於伯伯,你點子多,想想咱們該怎麼整她,可別讓她死得太快!」

  「少莊主想整人還不容易?前幾日,她不是在揚州城內貼了張招親狀奚落咱們嗎?咱們也給她貼一張,內容得更加精彩,也好讓她嘗嘗自己種下的苦果!」

  「這不妥吧?小叔臨走時交代咱們必須趕緊處置了她,免得節外生枝啊!」

  「爹!叔公人都走了,您還在顧忌什麼?這賤人壞了咱們的名聲,不教訓一回,您甘心不?」

  「這……好吧!就照你們的意思辦,可不許再出岔子!」

  話落,一人走了出去,回來時手裡端了盆水,往她身上猛一潑。

  冰涼的水使她的神志霎時清醒了些。

  她擡起頭,看到眼前湊著三張不懷好意的臉。

  廣英傑見她清醒過來,便狠狠地往她身上踹了一腳,氣焰囂張地大聲道:「賤人!你聽著,本公子今日大發慈悲,給你指一條活路,從明日起,本公子會命人在城門口貼一紙招親狀,之後三日,只要有人敢揭下招親狀,願娶你為妻,那麼本公子就給你解藥,讓你毫髮無損地離開揚州。反之,三天內要是沒人敢揭告示娶你為妻,本公子就命人在郊外亂墳崗上給你刨個墓穴,讓你好生安息!」

  情夢啐了他一口唾沫,溫綿的語聲到此時仍不改調侃譏諷的調調,「你剛剛說的是人話嗎?我怎都聽不懂哪?」

  臉上沾到唾沫星子,廣英傑哪受得住這氣,他一擡腳,又想往她身上踹,廣招賢和於榮焉急忙攔住了他。

  再踹幾下,不就把人家的命給踹沒嘍?他們還想留她半條命好好耍弄一番呢!她越是不肯低頭討饒,他們越是想看她顏面盡失、自尊掃地的狼狽樣!

  好生勸慰幾句,讓他退至一旁消消火,兩隻老狐狸則上前衝她唱起了雙簧。

  廣招賢嘖嘖歎道:「情夢姑娘,你這是何苦,激怒我們於你何益?這樣吧,今夜老夫也不再為難你,你走吧!」

  走?此時的她連站起來都難,走,談何容易!

  於榮焉伏到她耳邊,關切地問:「丫頭啊,你還走得動嗎?要不,我在莊子裡選個精壯的男子抱你出去,再讓莊內所有的人出來列隊歡送,也好讓你看看本莊的禮節,本莊對你,算是仁至義盡了!」

  仁義?他居然說得出這兩個字,真是厚顏無恥!情夢衝他搖搖頭,歎道:「貴莊的禮節,本宮承受不起!」

  讓一個陌生男子在眾目睽睽之下抱她出去,虧他想得出這損人名節的陰招!她就是爬,也要自己爬出去!

  拿定了主意,她暗自咬緊牙關,挪動身子往外爬。

  三人見狀,無可奈何地一拂袖,率先走了出去。

  當情夢一點點地爬至練功房的門口,眼前赫然是兩條火龍!招賢莊所有的人皆手持火把分立兩側,從練功房外一直排至莊門口。

  她閉一閉眼,再睜開,仍覺這兩條火龍十分刺眼,兩旁列隊站著的那些人投在她身上的冰冷目光,卻比這刺眼的火光更令她難堪!

  廣招賢父子二人閒閒地站在一旁準備看戲。

  於榮焉上前一步,指著情夢,沖在場所有的人大聲說:「大家看仔細嘍,前些日子,就是這個女子向揚州百姓說了些不該說的蠢話,來惡意誣蔑本莊。虧了莊主仁義為懷,對她動之以情、曉之以理,才令她幡然悔改,連夜趕來負荊請罪!來,讓咱們為她敢於認錯的勇氣與決心,鼓掌喝彩!」

  手持火把的人是沒辦法「鼓掌」的,不過,雙手沒閒著,雙腳總是閒著的,於是,眾人都紛紛擡起一隻腳,而後重重地踏回地面,啪啪啪,動作一致,踏得地面塵土飛揚。

  情夢捂著口鼻,一陣嗆咳,在一道道冰冷目光的包圍中,她感覺到從未有過的孤獨無助。

  拾起袖中劍,劍尖刺入地面,支撐著她頑強地站起來。

  身軀站得筆直,無力邁動腳步,她就以堅韌的目光直指前方,以嘲諷輕蔑的笑容迎向那些想羞辱她的人。

  火把��燃燒,氣氛異常沈悶。

  局面僵持片刻,廣英傑便耐不住性子,一個箭步上前,狷急地伸出手,想推倒筆直站立的人兒。

  情夢閉上了眼,心頭一陣涼。

  驀然,一聲驚心動魄的慘嚎在莊內某個角落裡炸響:「著火啦!快來救火啊——」

  尖銳的呼聲幾乎將天震塌。

  眾人惶然舉目四顧,這才發現豎立在莊園中心的那幢小樓,此刻樓頂已是火光沖天,濃煙滾滾,兇猛的火勢正順著風,向臨旁的樓院蔓延!

  情況危急!

  廣招賢急忙大喊:「快!快滅了火把!快去救火!」

  正當眾人丟下火把,紛紛用腳去踩滅火苗時,一陣隆隆巨響傳來,一團巨大的火球從不遠處急速「滾」來!

  廣英傑怔怔地瞪著那團火球,突然怪叫一聲:「我的馬!」

  眾人定睛一看,少莊主最珍愛的一匹黑馬正拉著一車熊熊燃燒的乾柴,瘋了似的橫衝直撞,奔著人多的地方衝來!

  「不要傷了我的馬!快去攔住它!」廣英傑急得直跳腳。

  一匹瘋馬加一車熊熊烈焰,眾人避之唯恐不及,哪個還敢冒冒失失上前阻攔?

  發瘋的馬奔馳的速度快得驚人!

  一團火球飛速撞入人群,火星四濺,嚇得眾人沒頭蒼蠅似的左右亂躥,推呀擠呀踩呀,場面失控!

  異常混亂之時,緊緊攀伏在馬腹下的一個人迅速翻身坐上馬背,一刀斬斷繩索,甩下一車燃得正旺的乾柴,策馬直奔站在練功房門口的人兒!

  「情夢——」

  熟悉的呼喚傳入耳中,情夢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看著那匹駿馬載著一個衣袂飛揚的人兒奔馳而來!

  時間彷彿停頓在這一刻,四周嘈雜的聲音彷彿消失了,她只聽到自己越來越急促的心跳聲,只看到從一團艷紅的火焰中衝出來的一人一馬,宛如突然綻放的光明,一個奇跡!

  她的指尖顫抖,當黑馬載著那人越奔越近時,她張開雙臂,大聲呼喊:「忘了——」

  馬兒擦身而過的一剎那,馬背上的人敏捷地伸手一把勾住她的腰,順勢將她帶上馬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衝出人群,一路馳騁,勢不可擋,直直衝出招賢莊!

  莊門轟然倒下的瞬間,只聽一人慘烈地哀號——

  「我的馬啊——」

  另有一人在咆哮:「你們這班沒用的飯桶!快救火!救火啊!」

  今夜的招賢莊,又是雞犬不寧!



引言 使用道具
zerosmall
王子 | 2012-1-25 23:36:34

第7章(1)

  咯噠、咯噠——

  馬蹄聲清脆地敲響在靜謐的林陰道上。

  馬背上載著兩個人兒,緊靠在一起的兩個身影落在地上卻幻作了一個。

  透著份迷惘的細語在風中響起——

  「你是誰?」

  漫天的星光吸引不了情夢的目光,她的眼中只有那雙比星子更誘人的眼眸。

  他在笑,眸光變得幽深,彷彿有許多秘密隱藏在裡面,她看不透,讀不懂,只是一顆心跳得厲害。

  當他策馬從一團烈焰中衝出來時,她的心已是第二次被震撼了!

  難以置信,馬上的人就是那個平日裡耷拉著腦袋縮在角落、窩窩囊囊沒啥出息的酒鬼嗎?

  他居然單槍匹馬地闖入招賢莊,在那麼多人的眼皮底下救走她,這份勇氣與魄力,常人也難以做到!

  「你究竟是誰?」

  她微瞇了雙眼,迷惑地看著他。

  「忘了。」

  他依舊如此回答。

  「忘了麼……」

  如果能忘卻曾經歷過的傷痛,未嘗不是一件幸福的事啊!她輕歎,眉梢挑起了許多心事。

  今夜,她已很累、很累!實在不願去想太多,偎在他懷中,她靜靜閉上眼睛。

  馬兒最終停在了林陰深處一間草廬前,他低頭看看她,她卻已睡著了。

  睡夢中的人兒鎖緊了雙眉,喃喃囈語,他湊上耳朵,才聽得擾在她夢裡的人竟是,「忘了」……

  心,在聽到這聲囈語時,顫了顫,他擡頭望向夜空。

  一彎銀月中模糊地飄過一個縞衣女子的身影。

  他皺眉,奇怪,原本深刻在心底的那張容顏,怎會變得模糊了?

  懷中的人兒仍在喃喃囈語,他跳下馬背,抱著她進入草廬……

  情夢做了一個荒唐的夢。

  她夢到自己穿著那襲艷紅的新嫁衣,靜靜地躺在一具棺材裡。

  棺材四周圍著許多人,他們正指著她大笑。其中,笑得最開心的竟是忘了!他幫著廣英傑擡起棺蓋蓋了上去。

  她什麼都聽不到也看不到了,只感覺到整具棺材在往下沈,往地底深處不斷下沈……

  困鎖在棺材裡的她用手使勁拍打棺蓋,拚命吶喊。

  突然,地底深處傳來呼喚聲:

  ……宮主……

  誰?誰在呼喚她?

  棺材底部裂開了,她看到一輪圓月!

  暈染著橘焰,妖異的圓月!

  月光落在一條血河中,河中有屍骸!

  遍地骸骨,血流成河!

  呼喚聲從屍堆中傳出,是這些怨靈的呻吟!呻吟聲越來越響,聲聲似錘,重重砸在她心坎上。

  棺材劇烈搖晃,她擡頭,看到棺蓋突然變成了一塊門匾,被血染紅的門匾!

  匾上刻著三個大字——朱雀宮!

  整塊門匾顫巍巍地懸在她的頭頂上,匾上落下一顆顆豆大的血滴。--它在哭!

  血淚滴到她身上,像被燒紅的鐵烙了一下,痛!痛徹心扉!

  它不停地落淚,她聽不到它的哭聲,卻聽到一陣詭異的笑聲!

  門匾裡頭突然鑽出一個鬼臉羅剎,青面獠牙,怒目圓睜的羅剎,猙獰的臉上半邊是黑,半邊是白。

  它喋喋怪笑著,拖著巨大的門匾衝她當頭砸下!

  「不——」

  她駭然驚呼,整個人彈坐起來,從夢魘中掙扎著甦醒!

  睜開眼,情夢卻不知自己身在何處,打量四周,發現這是一間陌生的草廬。

  狹小的空間裡,只有簡陋的爐竈、缺了一角的方桌、兩張長板凳,以及她正躺著的這張石磚搭砌的床鋪。

  爐竈內正冒著煙,忘了坐在爐竈後面,正往竈肚內添柴。嗆鼻的濃煙噴出來,他咳了幾聲,持起一把破舊的蒲扇,扇了扇竈內的火。

  火旺了,鍋爐上咕嘟嘟往外冒熱氣,一個個煮沸的水泡頂得鍋蓋乒乓亂響。

  他掀開鍋蓋,隨著一股升騰而起的霧氣,小米粥的香味兒已瀰漫開。

  情夢肚子裡咕嚕嚕唱起了空城計,她試著下床,雙腳落在地上,往前走了幾步,腳步略有虛浮,卻比昨夜好了許多。

  她悄然走到忘了背後,突然出聲:「早啊!」

  「早!」他轉身望著她,神情有些疲憊,許是一夜未眠,被煙熏紅的眼都快睜不開了。

  這傻人兒昨夜裡照顧了她整整一宿嗎?

  「餓了嗎?」他用勺子滿上一碗粥,端至方桌上,遞了個湯匙給她,「來!嘗嘗我煮的粥!」

  小米粥裡有香菇丁、魚肉片,含到嘴裡香軟香軟的,情夢突然間覺得這樣一碗小米粥是最最好吃的,溫暖的味道,透著寧靜的芳香……淡淡的幸福……

  「真香,真好吃!」她把空碗捧到他面前,「再來一碗!」

  「好!」他接過碗,再去盛上滿滿一碗小米粥,端了來。

  看她一匙一匙吃得香,他的唇邊不自覺地逸出一絲笑意。

  「吃慢些!」盛上第三碗時,他幫她吹涼些,再遞給她。

  她突然握住他的手,眉眼笑彎彎的,「真好吃啊!真想每天都吃到這麼香的小米粥!」

  他看著她那雙笑瞇瞇的眼,恍惚看到點點閃爍的異彩,一種期盼,一類異樣的情感包含在裡面,他稍一猶豫,抽出手來,目光避向旁側。

  「我是不是太貪心了?」情夢柔柔一笑,知道自己的確太孤單,竟想留住這一絲溫暖。

  「不!」他擡眼看她,眼神有些複雜。

  「你……」她看看他的手,又瞅瞅他的臉,手很乾淨,臉卻髒兮兮地沾滿泥巴。她噗嗤一笑,「你真像個泥人!」半傾著身子,拉長衣袖欲擦拭他臉上的泥。

  他略顯慌張地避開她的手,突然站起,一聲不吭地往門口走。

  擦過她身邊時,他忽又停下腳步,--她的手輕輕牽住了他的衣角。

  她的指尖微顫,他竟不忍掙脫這輕顫的牽絆。

  她徐徐仰起臉,看到他眼中的無奈與困擾,還有一絲畏縮,她的喉嚨突然發緊,想要說的話嚥回去大半,只問了一句:「我只在這兒住三天,三天……行嗎?」

  城裡頭必定已佈滿了招賢莊的眼線,沒有解藥、使不出武功的她真正成了柔弱女流,怎能輕易離開揚州?

  「三天?」他蹙眉,「三天後你要去哪裡?」

  「問這個做什麼?」三天後,她與他不又是陌路人了麼?她鬆開手,緩緩站起,道,「你若不答應,我走就是了!」

  鬆開的手又一緊,是他反牽了她的手。

  她詫異地看著他:如果覺得困擾又為何牽住她不放?

  「情夢!」他直直望著她,「你到哪裡,我都會跟著你!」

  「為什麼要跟著我呢?」她困惑地問,試圖在那雙幽深的眸子裡尋找答案。

  他再次避開她探究的目光,半垂著頭悶聲不響。

  看不透呵!她眼中的困惑更深更濃。看著再次避開她的視線半垂著頭的人,再瞅瞅緊緊牽在一起的手,兩彎秀眉皺了起來:真是個矛盾又奇怪的人!

  「想跟著我也行!」溫溫綿綿的語聲含著些算計人的意味,「不過呢,我有一個條件!」

  「是!」他擡頭,眼神是無奈的,柔雅的語聲卻含了些許笑意,「我每天都會為你煮上一大鍋又香又好吃的小米粥!」

  咦?他居然猜到了她要提出的條件!

  「你答應了?」她瞪大眼看著他,眼中有愉悅的光彩飛閃。

  「是!不過呢,」他禮尚往來,也開出個條件,「我想知道,三天後,你要去哪裡?」

  「三天後嗎?」如果能活著走出揚州城,那麼,「就去天下第一樓!」

  她笑微微地答。

  如能順利地離開揚州,她便要直奔天下第一樓,從玉宇清澄手中奪取那本紅皮小冊,以免朱雀宮遭他人惡意掌控,再當面質問金半開,向武林同道揭露招賢莊的齷齪行徑,為斗勺之死討還一個公道!

  心中有了明確的目標,再大的困難擺在眼前,她仍笑微微地說:「就去天下第一樓!」

  當時,他的臉上閃過一絲驚訝,「天下第一樓?那裡……不太好走……」

  「路是人開出來的,我就不信,上不了天下第一樓!」柔柔含笑的語音透著份堅韌不屈!

  他的眸子霎時綻放異彩,手指輕輕擦過她的臉頰,突兀地說:「這樣的笑容,真美!」

  美嗎?當時她的魂魄已有大半掉進他的眸子裡,暈乎乎的,只記得被他碰觸過的臉頰滾燙滾燙,像發了燒。

  坐在草廬外溪邊一塊乾淨的石頭上,情夢半傾著身子,出神地看著水中倒映出的一張臉。

  三月桃花灼灼的艷紅暈染雙頰,一向溫潤的眸子透出了晶亮的光彩,粉唇兒上揚,她對著水中的人兒噗嗤一笑:「哪有那麼美?」忽又挑了眉,伸手攪亂水面倒影,薄嗔道,「這臭酒鬼說什麼莫名其妙的話,擾人心煩!」

  水面恢復平靜,她試著往水面擺出張笑臉來,越笑越覺古怪,臉上也越發臊紅,忙伸手掬起清涼的溪水往滾燙的臉頰上猛潑,呼了口氣,凝眸遠望。

  夕陽餘輝懶懶地灑在水面上,漫平的水面綴著碎碎的金芒,他就站在緩緩流淌的溪水中,撿了漂流在水面的一片樹葉,湊在唇上,吹出縷縷嘹亮清虛的音色。

  情夢緩緩站起,彈出袖中劍,隨著他吹的曲調徐徐舞劍。

  靜立水中的他目不交睫地看著岸上清揚婉兮的人兒,吹出的音色漸轉柔和繾綣。

  柔曼旋舞的身形一頓,情夢雙手捧劍,笑吟吟地看著他,卻不說話。

  這個姿勢、這種表情……太像了、太像了!他怔怔地看著她,目光迷離,似乎透過她看到了另一個人,樹葉自指間悄然飄落,他一步步走到她面前,擡手,微涼的手心貼至她的臉頰,啟唇,語聲微顫:「……縭……」

  縭?情夢皺眉,拍開他的手,微惱,「你在叫誰?看清楚站在你面前的是誰!」

  迷離的目光倏轉清明,看清了眼前的她,他的表情略顯複雜,睫簾半掩,再度避開她的視線。

  情夢氣結,這個人哪,透過窩囊畏縮的表象,她分明感覺到他的憂傷落寞!

  她突然用劍指著他,「擡起頭,看著我!」

  鋒利的劍刃架在頸側,他依舊半垂著頭,無語。

  「你……真是不可救藥!」情夢歎了口氣,收劍,轉身就走。

  他擡頭,默然看著她一步步與他拉開距離,他的手漸漸緊握成拳,忽又鬆開,心中矛盾、掙扎著。

  情夢走了幾步,忽然停下,回過身挑著眉梢瞪他,笑容不減的臉上含有些些挑釁。

  他暗自握緊了拳頭。

  她只瞧見他淡然的表情,冷靜佇立的身影——好大一塊朽木啊!她無奈地笑笑,往草廬裡走。

  突然,一陣風猛烈捲來,情夢被人自身後猛一把抱住,擰轉,她愕然舉目,看到一具劇烈起伏的胸膛,粗重的呼吸聲落在耳邊,稍稍仰頭,兩片熾熱的唇落下,覆住了她的唇,霸道地掠奪了她的呼吸,天旋地轉中,她嘗到濃烈的酒味,心在這一刻狂亂顫動!

  良久——

  提摟著腰側的力道消失,她雙足發軟,跌坐於地,仰頭,看到他眼中的震驚,他似乎直到此時才意識到自己做了什麼。

  他怔怔地看著她,一步步往後退,一轉身,大步奔逃而去。

  她依舊呆呆坐在地上,雙手緩緩撫上唇瓣,眼波朦朧地望著他消失的方向,亂了呼吸的頻率。

  天色漸漸變暗,他沒有回來,她拋開紛亂的心緒,獨自回到草廬。

  一夜無語。

  清早醒來,情夢睜眼看著屋頂,屋頂上結了好大一張蛛網,一隻蜘蛛在網中靜靜地守著,多像啊!招賢莊的人一定也結起了蛛網,靜靜地等候她自投羅網。

  躺在床上,閉目,她試著一運氣,丹田陣陣刺痛,內力如泥牛入海。

  三天的時限,已過了一天,有多大的機會活著走出揚州城呢?

  機會渺茫!

  她掀開薄被,坐了起來,昨夜睡得很香很沈,許久沒有睡得這麼塌實,體力恢復了許多,雙腳比昨日更有力,該去城門口看一看,機會總需她自己去尋找、把握!

  她伸手去取枕邊的包袱,卻意外地看到一束香草,拾起來湊到鼻端一嗅,縷縷清淡寧神的香氣,聞著好舒服!難怪昨夜睡得這麼香!

  這束香草是什麼時候放在枕邊的?

  她擡眼望向門口。

  門口坐著一人,斜偎在門柱上,似乎睡著了。

  她心中微微一動:原來是他!

  抱起那條薄被,她踮著腳悄然走到熟睡的人兒身邊,把被子輕輕蓋到他身上,半蹲在他面前,她一手支著下巴,默默地凝視著他。

  「忘了……終有一天,你也會將我忘卻……對不對?」

  她伸出手指順著他的臉部輪廓輕輕描過他的眉眼、鼻樑,在唇上停頓一會兒,像被燙著了似的猛然縮回指尖。

  「我是不會忘記的……」

  一身邋遢、嗜酒如命,沈默寡言的酒鬼,卻在不經意間流露出霸氣的眼神、以及些些憂傷落寞的表情。他會迴避她的目光,卻緊握了她的手不放,還有……昨日那個激狂的吻……淡然卻又執著、冷靜卻有瞬間的爆發力!

  他的矛盾,令她困惑。

  縱然她想忘卻,怕也難了。

  幽幽一歎,她起身走出門外。

  似蘭非蘭的幽香飄遠,靠在門柱上的人兒緩緩睜開眼,伸手撫上了唇瓣,那裡仍殘留著溫熱的觸感,他的目光變得迷惘。

  良久……

第7章(2)

  他抱起薄被走至床側,看到枕邊的包袱已翻開了,裡頭露出一件新嫁衣。

  艷紅的喜袍,紅得如此炫目!他伸手摸一摸這件新嫁衣,腦海裡突兀地響起熟悉的語聲:「明天,我就是你的新娘了!」

  「新娘子應該穿喜慶的紅袍、霞帔,戴上鳳冠才是!」

  他當時買下了普天下最精美、華麗的一襲新嫁衣,捧到「她」面前,不料,卻被無情地推開了。

  艷紅的新娘喜袍跌落在地上,那人兒半掩了幽眸,泫然欲泣:「對不起……對不起……」

  「為什麼?為什麼呢?」

  他困惑又有些鬱悶。

  他的新娘應是穿著最紅艷最喜慶的新嫁衣,在他挑起蓋頭時,「她」會衝他綻放出最動人最幸福的笑容。

  可那一刻——沒有幸福的笑靨!

  他只在那張眉目如畫的臉上看到碎碎的淚花……快要溢出來的哀怨……

  「我答應過爹,要為他戴孝三年!」

  所以,即使破天荒地在守孝之際答應嫁給他,「她」卻不會為他穿上新嫁衣。

  喜慶的紅燭,紅艷的「喜」字,紅艷的鴛鴦枕頭與被褥,漆紅的花梨床沿端坐的是一位縞衣美人。

  戴孝的人兒坐在這滿目是紅的洞房內——詭異!

  素淨潔白的縞衣,斂眉凝愁的人兒,這哪像是他的新娘?不!這不是他的新娘!

  十指關節格格微響,包袱裡的新嫁衣被他抓到手裡,揉成了一團。鬆開手,大紅喜袍悠悠飄落,即將跌至地面時,他快如閃電地伸手接住它,失神地凝視這缺掉一角的喜袍,腦海裡忽又闖入另一個影子,柔柔含笑的聲音,看似柔弱,內心卻堅韌、慧黠的女子……

  「情夢……」一聲呢喃,鼻端湊至新嫁衣上深嗅,似蘭非蘭的幽香沁入心扉,他眼前又閃過一個畫面——

  喜慶的紅燭,紅艷的「喜」字,紅艷的鴛鴦枕頭與被褥,漆紅的花梨床沿端坐的是一位鳳冠霞帔、溫婉而笑的佳人。

  他的新娘!

  「情夢!」

  脫口而出的名字,令他陡然一驚!剛剛想像出的畫面居然讓他看到了心底最真的渴求!

  新嫁衣從手中滑落,飄在床上,震驚而又心慌的人兒急急逃離。

  離開草廬,逃到溪岸,卻在一彎水湄邊看到了她。

  避無可避啊!

  他苦笑,無力地跌坐在岸石上。

  「忘了!」

  坐在不遠處的情夢衝他招手。

  他猶豫,再猶豫,突然一握拳,猛地站起,舉步,向她邁出第一步!

  終於不再畏縮逃避!依著心中的渴望,他一步步向她靠近。

  情夢沒有覺察到他的改變,在他靠近些時,她突然掬起溪水往他臉上猛潑!

  猝不及防被她潑了個正著,他一時愣在原地。

  她笑得好開心,「哎呀!泥人兒成了濕泥人呢!來,我給你擦一擦!」

  綿綿的語聲隱著不欲被人覺察的某種企圖,她掏出一條淺黃色絲織香帕,欲擦拭他的臉。

  他一轉身,丟給她一句:「我得回去煮粥!」

  她飛快地攔在他面前,笑微微地問:「你想拿什麼來煮粥?」

  他噎了半晌,答不出話。

  她昨夜就知道米缸裡已不剩一粒米了。回去煮粥?這顯然是一個爛借口!

  「你究竟在逃避什麼?」她皺起眉頭,從未看他洗過臉,莫非……「你有難言之隱嗎?」

  他默然無語,被水打濕的臉上粘著泥汙,已看不出他的本來面目。

  目光在他臉上一溜,她又猜測,「你這樣掖著、藏著,是不想讓別人看清你臉上的缺陷後,來取笑你嗎?」

  他仍不語。

  她振眉哼道:「別人若要笑,讓他笑去好了!世間本無十全十美的人,你這樣藏一輩子,心裡就會好過嗎?會快樂嗎?」

  苦口婆心的話,她講了不止一遍,在念搖船上時,一個巴掌都沒扇醒他,此刻,他仍是老樣子,耷拉著頭,不吭聲。

  情夢拾起一粒石子丟入水中,平靜的水面泛起圈圈漣漪,在蕩漾的水中看他,隨波而動的倒影,竟顯得格外孤單落寞。

  她看到他的手在抖,從昨日開始,他的手時常會這麼顫抖,酗酒成癮的人,想戒掉酒癮確實不容易!但,至少他已有兩天沒沾一滴酒!

  他畢竟是個沒啥出息的酒鬼,如今肯嘗試戒酒,已夠好了!

  她輕歎一聲,又撿起一粒石子,打破平靜的水面,映在水面的影子被打碎了,變得淩亂而模糊!

  「知道嗎,你總會讓我心生許多錯覺!」看著水中被打亂的倒影又逐漸拼湊起來,完整而清晰地映在恢復平靜的水面上,情夢對著那影子一笑,「也不知為什麼,我總覺得你不該是個落魄的酒鬼!」

  他心中一驚,猛地擡頭直視她,「你認為我該是什麼樣的人?」

  她注視著他的眼睛,反問:「你希望自己是什麼樣的人?」

  「平凡的人!」

  經歷了許多事,靜下心來想想,原來他只想當一個平凡的人!不那麼複雜,平淡而又塌實!

  他的眼中透著份嚮往,她見了,心中一動,「本就平凡的人無須說這話!除非,你原是不平凡的人!」

  他笑了,「情夢,你希望自己是什麼樣的人?」

  「我?」她想也不想,答,「我只需做我自己!」

  他情不自禁地伸手又一次輕輕撫過她的臉頰,感慨,「真好!」

  「啊?」情夢一愣,她不做女俠,不當聖人,只做回自己,這也值得他稱讚?

  「雁影曾說,人活著就不能沒了自我!」他低頭望著水中的倒影,雁影沒有說錯,酒鬼模樣的他不是真正的他,彷徨徘徊中,他竟已迷失了自我!

  雁影?他指的是念搖姐吧!不知她現在身處何方?情夢翹首遙望天際。

  突然,她眼睛一亮,指著天際,驚喜地呼喊:「快看那裡!」

  他擡頭仰望蒼穹。

  碧藍碧藍的天空,一隻蒼鷹展翅自由飛翔,於萬里高空中傲視萬物!

  「是一隻鷹。」他淡淡地說。

  「是一隻鷹!」她很是激動,眼中有一種很亮很亮的光彩,「知道麼?在我心中,它就是一位英雄的化身!」

  「英雄?」他訝然。

  「是!」她取出貼身藏著的聖劍令,癡癡望著它笑,「他是我的英雄!笑看風雲,傲視群雄!」

  當年,年幼的她問娘親:「他是個什麼樣的人?」

  從武林大會中歸來的娘親只說了八個字:「笑看風雲,傲視群雄!」

  這就是葉飄搖,她夢中的人兒!

  「他是……英雄?」忘了瞪著那枚聖劍令,語聲有些怪異。

  「是!」她毫不猶豫地點頭,望向空中盤旋的蒼鷹,悠然道,「哪怕死了,他也會化作雄鷹,自由飛翔,傲視萬物!」

  唇邊泛出苦澀的笑,他搖頭一歎,「這是不可能的!」

  「你懂什麼?」她瞪著他,竟有些惱了。

  罷了、罷了!女兒家總是喜歡崇拜英雄的,念搖如此,不料,情夢也是如此!

  她不是說人無完人麼,那麼,她心中的英雄應該是完美無缺的吧?他突然把目光直直凝入她的眼中,一字一句地問:「英雄是什麼樣的人?」

  她柔柔一笑:「英雄嗎,就是敢於承擔的平凡人!」

  他震驚,胸口怦然大作,冷硬的堅冰破碎,胸膛裡很重要的東西在怦怦、怦怦,激烈地鼓動!

  原來她是以海蚌的姿態,把那個「平凡英雄」像珍珠一樣孕育在心裡,溫柔地包裹。

  「假如……假如鷹折了翼,無法飛翔了呢?」他暗自握緊拳頭,等待一個答案。

  她望著空中的鷹,它若無法飛翔,定是很痛苦的!

  「如果可以,我願意變成它的翅膀,與它一同飛翔!」如果可以,她真的好希望能與「他」攜手笑傲江湖!

  鷹已飛走了,他卻彷彿看到寬廣無垠的空中有另一隻鷹在飛翔,灑脫的鳶尾映著碧藍的顏色落在索然枯瑟的心境,心中悄然萌發一棵新芽,名為希望的嫩芽!

  她驚訝地看到他笑了,眸子裡含著一層水光。

  「忘了?」她疑惑自己說了什麼令他傷心的話,為何他要笑著落淚?她伸手欲擦拭他眼角的一滴淚。

  他卻握住她的手,握得很緊很緊,把她的手指貼到唇上,閉上眼,感受她指尖的溫暖,眼角的淚悄然滑落,滴在她手背上。

  手指連著手心一陣滾燙,手背卻被這滴淚沾得微涼,情夢酡紅著臉,不知所措,「啊?你這是怎麼啦?怎麼啦?」

  「情夢,你願意成為我的翅膀嗎?」他問。

  「好啊!」她瞅著他,眉梢兒一挑,「只要你不再是個酒鬼,而我,也不再是個身處險境、朝夕難保的人!」

  「朝夕難保?」他皺眉。

  「是!」她挽起袖子,亮出那柄袖中劍,眼中已籠上一層寒霜,「哪怕是硬闖,我也得在三日期限內,從那班奸人手中奪得解藥,闖出揚州城!」

  看到她今日又帶上了袖中劍,他猜測:「你要去城門口?」

  「不錯!本宮還沒見識到奸人貼在城門口的那一紙招親狀!」

  他皺緊了眉,突然道:「我去!」

  她一愣,看到他滿臉的擔憂。

  招賢莊的人必定已守在了城門口,她去了難免會再度受到傷害,倒不如他去!

  她沈吟片刻,輕輕說道:「那,我在這裡等你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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