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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1-11-18 23:08:54

前言:

  無心的一句話,
  造成永世的錯,
  他要如何償還又要如何贖罪?
  他們之間存在的鴻溝是那樣深遠,
  也明知她要的情他給不起,
  卻還是要忍不住地一再接近她,
  如果陪她生生世世的代價,
  是放棄所有的一切——
  那麼這一次他會毫不猶豫!
  可,為何上蒼要如此捉弄於她?
  所有的懲罰不應該讓她一個人擔,
  畢竟,始作俑者是他啊!


楔子

  大紅燈籠高掛,大廳,酒過三巡,賓客笑鬧,喧嘩不已。  

  「春宵一刻值千金,今日乃是你大喜之日,可不要辜負了這良辰美景……」  

  一片起哄聲中,喝得醉醺醺的新郎官裝扮的男子被大家推到中門,趕將出去。  

  「良辰美景?」男子笑嘻嘻的,已然被灌得不知天南地北,不太清醒,「我告訴你們,只要本少爺願意,哪天都是春宵逍遙……」  

  眾人皆笑,當他在說胡話。  

  「少爺——」小廝見男子站不穩,忙扶住東倒西歪的他,「我扶你回房。」  

  「回房?」男子迷迷糊糊,眼瞇成一條縫,轉向小廝,「也對,我該去看看我的新娘子。」  

  言罷,他掙脫小廝的手,搖搖晃晃地向前走。又有人在笑,小廝無奈,連忙跟上,提著燈籠引路。

  前廳的喧鬧聲逐漸遠去,夜深了,四周微有涼意。  

  「少爺,這邊——」到了一個台階,小廝伸手攙扶男子,低下頭,拿燈籠照亮地勢,「小心。」  

  「我知道。」男子不耐煩地嘀咕,伸手給他,擡腳踏上台階,忽然感覺誰在身後重重拍了一下,使他身不由己向前一個趔趄。  

  「誰?」他惱怒地回頭,卻是黑漆漆的一片。有片刻的錯愕,他問身邊的小廝,「你方才看見有人推我嗎?」

  「沒有。」小廝搖頭,看他的眼神有些奇怪,「少爺,你沒事吧?」  

  後脖頸處有涼意,沒來由地,男子忽然打了一個寒顫,酒醒了一大半,匆匆加快了腳步,不敢再作停留。一直走到了貼著「喜喜」字的房門前,再無其他異樣,他鬆了一口氣,留下小廝在門外,自己走進去,又掩上門。  

  紅燭快要燃盡,新娘端坐床前,喜帕覆面,規規矩矩,乖巧得如同一隻貓兒。  

  男子笑起來,走近,拿起桌上的如意挑頭,掀開新娘的喜帕,「娘子,久等了——」  

  喜帕翩然落下,小小的臉龐,蒼白的容顏,並無驚艷之處。  

  男子皺了皺眉,但只片刻,他便很好地掩飾了自己的情緒,拿起酒壺,斟滿了兩隻合歡杯,遞了一隻給新娘,「娘子,今日是我倆大喜之日,待喝了這杯合歡酒——」  

  「你背上,有人。」  

  沒等他說完,新娘忽然開口。她沒有接過男子遞給她的酒,只是仰高了臉龐,視線越過他的肩頭,直勾勾地望著後面。  

  「你說什麼?」對她沒頭沒腦的話,男子不由得愣了一下。  

  「你的背上,有個女人。」新娘頓了頓,遊移的目光慢慢與男子對視,「她脖頸處有一道紅痕,是被勒死的。」

  「哐當!」  

  合歡杯落地,酒灑了一地,男子神志全然清醒。他踉蹌地後退,只覺週身不寒而慄。他死命地盯著穩坐的新娘,終於發現她的一隻眼瞳中,居然出現了兩個自己。  

  「重瞳……」他用發顫的手指著她,聲音不可遏制地在發抖,「妖人,你是妖人!」  

  他失聲尖叫,驚惶失措地拉開房門,撞到在一旁等候的小廝,慌不擇路地逃了出去。  

  新娘蹲下身,撿起地上的喜帕,擡眼望了一眼桌上的紅燭。  

  蠟燭成淚,已到盡頭;燭火燃盡,房內頓時陷入黑暗。  

  外面傳來連哭帶喊的叫聲,在寂靜的夜裡聽來尤為突兀——  

  「來人!來人啊!少爺落水了……」  

第1章(1)

  常南縣,一輛馬車穿過熱鬧的城東市集,停在城西一間茶肆旁。趕車的少年勒住馬匹,跳下車來,左右看了看,才回頭道:「公子,這裡清淨,歇息一下可好?」  

  「也好。」車廂內有和煦的聲音傳來,隨後,車簾被掀起,一名身著藍色布衫的男子走下車,俊秀的面容,狹長的雙目,眼神明淨。他下車來,見周圍一片冷清,和先前在城東看見的繁華之景大相逕庭,不禁有些意外。片刻後,他才對少年吩咐:「小應,你先去飲馬,我進茶肆去坐坐,我們稍作休息後再趕路。」  

  小應點點頭,牽馬走到一邊的水井處,解下挽具和馬轡,汲水餵馬。  

  原朗走進小小的茶肆,但見內中空蕩蕩的,桌椅上蒙著一層厚厚的灰塵,顯然很久無人光顧。掌櫃趴在櫃檯上打瞌睡,絲毫沒有意識到有人進來。原朗屈指輕輕敲了敲櫃檯,掌櫃才突然驚醒,揉了揉眼睛,擡眼望他,有些迷茫。

  「掌櫃的——」  

  原朗開口,掌櫃這才如夢初醒,忙不叠地點頭,轉身沖裡面大叫:「有客到!」  

  從後門外,慢騰騰地跑進了同樣睡意朦朧的小二。只見他打著呵欠過來,取下肩頭的長毛巾,一邊有氣無力地抹淨灰塵,一邊心不在焉地發問:「客官要些什麼?」  

  「兩碗清茶,一碟小菜。」原朗回答,小二應聲,正要離去,又被喚住,「這茶肆裡為何如此冷清?」

  「豈止這茶肆,挨著聶府的城西這一溜,都是一潭死水。丟個石子下去,都沒個動靜。」小二望了望那邊又開始打瞌睡的掌櫃,身子向原朗傾過來,壓低了聲音,「據說,是聶府的妖氣太盛。」  

  「妖氣?」原朗反問,眼中有光芒閃現了一下。  

  「客官是從外地來的吧?自然沒聽說本城的怪事。」小二將毛巾重新搭回肩上,表情神秘,「聶府的小姐是個妖怪,還衝撞了知府何大人的兒子。幾年前,聶府荒廢,週遭就有人陸續遷移。我們這間茶肆,過兩日也要搬到城東頭去。到時候,生意就不會像現在這麼差勁了……」  

  聶府,荒宅,雜草叢生,門楣牌匾,橫七豎八,塵灰集聚,蛛網遍佈,早已不復當初的原貌。  

  原朗靜靜地站在破舊的大門前,不發一語。  

  「公子,這裡怪怪的,我們還是走好了。」小應跟在原朗身後,打量周圍凋蔽的景象,覺得心裡毛毛的。不知公子好好的,為什麼偏要往這陰氣這麼重的地方跑。  

  妖氣哪,那茶肆的小二哥都說了,這聶府的小姐,是個妖怪。  

  「公子,天色不早了,我們快些找家客棧住下,明日還要趕路呢。」他揉搓自己的臂膀,即使隔著衣裳布料,也能感覺到自己的肌膚上起了一顆顆的雞皮疙瘩。  

  原朗沒有理會小應的話,他沈思了一會兒,跨進大門,走入正廳,步出中門,拐到一角,沿著樓梯,拾級而上。

  小應無奈地跟在原朗身後,見他繼續走向深處,躊躇了一會,才匆忙踏上樓梯,躲在原朗身後,左瞥右瞄。

  陳舊的樓板發出「吱呀」的響聲,在一片死寂中,尤為刺耳。  

  上了樓,是一間緊閉的房門。原朗伸手一推,千瘡百孔的房門不堪一擊,向裡倒下,地上的塵灰頓起,紛揚一片,迷濛了視線。  

  「咳咳——」小應轉身,蹲在地上,不住咳嗽。  

  原朗揮袖,拂去眼前一片瘴迷,走進房間,繡榻銅鏡,雖已荒棄了很久,仍處處可見女子閨房的痕跡。

  目光流轉,定在銅鏡前的一把木梳上,眼神微有變化。拾起,手指拭過木梳,積塵撲簌而下,露出隱藏其下的字跡。原朗凝視木梳上依稀可辨的二字,輕輕念出聲——  

  「聶雙……」  

  極淡的語氣,飄散開去,在空寮的荒宅中,像極了一聲歎息。  

  「重瞳!妖人!殺!」  

  無端端的叫聲忽然傳來,由遠及近,聽得出呼喊之人有莫大的恐懼。原朗放下木梳,將頭探出窗外,見對面空曠的街上,有一披頭散髮的男子,手舞足蹈,跌跌撞撞地邊哭邊喊,數十家丁緊追其後,圍追堵截,齊齊將他撲倒在地。男子掙扎,仍止不住地哭鬧,對週遭眾人又踢又打,怎麼也安靜不下來。  

  原朗手扶窗欞,縱身輕巧一躍,足尖輕踩近旁樹枝,借力一彈,眨眼之間,已穩穩落到男子和家丁的面前。

  面對從天而降的原朗,家丁錯愕,一時忘記反應。原朗俯身,由上而下注視家丁費力制伏的男子,只見他神情呆滯,雙目無神,嘴角微張,還在癡癡傻笑。  

  「妖人,重瞳妖人……」  

  他反覆重複這兩句話,除此之外,再無其他。  

  原朗伸手,握住男子手腕。冰冷的涼意沿著男子手腕蔓延至他全身,獨自癲狂的男子渾身一顫,停止打鬧,慢慢擡頭看原朗,望進他波瀾不驚的眼中,男子混沌的眸子忽然有了光彩。他用力掙脫家丁的手,整個人驟然向前一撲,跪倒在地,拚命向原朗磕頭——  

  「菩薩,菩薩,求求你,救救我吧……」  

  幽幽庭院,碧草青青;依水亭台,茗茶香果。官宦之家,大氣十足。唯獨坐在原朗對面的中年貴婦人,眉宇間,始終有淡淡愁緒揮之不去,實在與此環境格格不入。  

  「原公子,其生的病,還有救嗎?」她已經聽說了,其生犯病,遇到這位原公子,居然不再似以往瘋癲,還懇求他能出手相救。其生已經發瘋數年,請了無數名醫也不見好轉,儘管丈夫屢次勸她死心,但見往日朗朗的兒子變為如今癡傻模樣,做母親的,又於心何忍?  

  她要往日承歡膝下的健全兒子,只要還有一線希望,她就絕不會放棄。  

  愛子心切,慈母情懷。她臉上的急切,原朗盡收眼底,「何夫人,令郎身體無疾,只是心魔難除,導致瘋癲而已。」

  「心魔?」何夫人喃喃自語,表情忽然憤恨起來,「要不是聶家那丫頭,其生又怎會變成這等模樣?」

  「是聶雙嗎?」精緻的妝容由於面孔的扭曲而顯得怪異,人性的自私在這一刻表露無疑。原朗不動聲色,低頭望自己面前的上等花茶,濃郁的香氣,竄入口鼻,令他頗為不適應。  

  「公子知道?」何夫人問,語氣稍有詫異。  

  「我入城後,偶然知曉內中曲折。」原朗不願多說,只是一言帶過。  

  「既然公子已經知曉,我但說無妨。」何夫人歎了一口氣,「三年前,我兒其生迎娶城西聶府小姐聶雙為妻。這本是一樁好事,據傳聶小姐知書達理,品貌雙全,娶這樣的媳婦,我和他爹都樂見其成。孰料新婚之夜,其生狂叫著從新房奔出,恍惚之下落水,救起後大病三日,變成了癡傻模樣。隨侍小廝稟明那日其生喜宴之後便回了新房,並未去別處。我與他爹尋思此事必定與新婦有關,於是招來聶雙,結果發現此女樣貌平常,比不上外間傳言,而且——」何夫人說到這裡,眼中有驚懼閃過,連嘴角,也微微顫抖起來。費了好大勁,她才勉強一笑,「這聶雙,居然是重瞳。人影在她眼眸中,一變為四,好不鬼魅。」  

  「其生因她而瘋,他爹震怒之下,當即休書一封,將聶雙遣返。來龍去脈很快在街坊傳開,幾日後便有聶家老爺暴斃的消息。聶家有妖越傳越盛,大概也覺得顏面無存,在常南已無立足之地,聶家剩下的幾房,便舉家離開了常南。」

  「那聶雙呢?」原朗的手指,將茶碗微微推離了一些,舉止細微,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何夫人搖頭,「不清楚,大家都對她避之不及,又有誰關心她的死活?總之,自那以後,我們就再也沒有見過她。」

  「夫人——」沈默了一會兒,原朗才擡起頭來,盯著何夫人,「你真的以為,令郎的心病,僅僅和聶雙的重瞳有關?」  

  聞言,何夫人臉色大變,不自覺地想要迴避原朗瞬間犀利的眼神。  

  「夫人?」  

  「你是什麼意思?」眼神可以逃避,話卻不得不答。她不明白,一個看起來年紀輕輕之人,為何他的眼神,會如此深沈,像是看盡了所有的秘密,早已洞悉先機。  

  「肉眼凡胎,重瞳魅影。令郎的身上,若不是背負命債,又怎會有厲鬼加身?」從第一眼見到何其生,他便能感覺他身上負荷的強烈的怨鬼之氣。因果報應,如果何其生沒有做傷天害理之事,萬不會被鬼魅附體。  

  「你!」何夫人突然站起,面色蒼白,死命地盯著原朗。  

  「何夫人,前因後果,你若不據實相告,我又如何救令郎?」原朗動也沒動,口吻一如既往地淡然。

  何夫人咬唇,雙手在桌下緊緊交扭在一起,似掙扎了半天才下定了決心一般,摒退眾人,獨留她與原朗。望著原朗,她深吸了一口氣,才開口道:「原公子,看得出來,你是不凡之人,我就告訴你真相。雖然其生他爹再三叮囑我不可將此事洩露半分,但為了其生,我顧不得那麼多了。其生年少風流,花坊之間,多有逗留。我與他爹膝下就此獨子,對他風流韻事,至多一言半語,睜隻眼閉只眼姑且作罷。不想他招惹的煙花女子有了身孕,並以此為要挾,逼其生娶他為妻。其生惶恐,又知門戶之別,他爹爹萬不會答應。恐他爹責罰,加上女子步步緊逼,他一時迷了心竅,失手將那名女子勒死。他爹是知府,就將此事壓下,另尋了替身斬首。待事端平息之後,一為除去晦氣,二為使其生定性,才決定了他的婚事。誰知又遇上了這等事情,真是家門不幸。原公子——」她滿是希冀地看向原朗,「真是厲鬼作怪,你定有法子解決的,對不對?」

  「我可以驅逐令郎身上的厲鬼。」毫不意外,看見何夫人的臉上露出欣喜之色,「但他的失心瘋,是由聶雙引起。所謂心病仍需心藥醫,解鈴還需繫鈴人,夫人,我的意思,你可明白?」  

  何夫人連連點頭,眼中滿是感激,「我會盡快派人查找聶家人的行蹤,打探聶雙的下落。到時候,就要有勞原公子了。」言罷,她小心翼翼地看了原朗一眼,只覺面前這個年輕人不簡單,為保萬無一失,她心思一轉,「原公子,若無要事,不如逗留府中幾日——」  

  「不了。」原朗微微一笑,看在何夫人眼中,竟有超塵脫俗之感,「待夫人尋到聶雙,我自當趕來,絕不食言。」

  小心思被戳破,何夫人難免有些尷尬。侷促之間,竟不知該說什麼才好。  

  「何夫人,我該走了。」原朗擡眼望了望天色,誠如小應所說,已然不早,他起身,向何夫人告辭。

  「這麼急?」何夫人總算找到了話題,「原公子有要事?」  

  「是,要事,很緊要的事。」原朗的目光有一瞬間的黯淡,隨即又恢復如常。他步出涼亭,走出水榭,沿著池邊碧波,一直走到庭院的後門。  

  門外,一輛馬車早已等候多時。  

  「公子!」小應見他出來,拉過韁繩,「要上路了嗎?」  

  原朗點頭,步上馬車。顛簸之間,他透過小窗,貪看逐漸遠去的景色。  

  上路,這段路的盡頭,究竟在何方呵……  

第1章(2)

  暗夜,傾盆大雨,黑暗籠罩天地,風呼號,電閃雷鳴,樹影鬼魅。  

  「駕!」小應努力辨別方向,用力揮鞭,驅馬前行。他瞇縫著眼睛,雨水順著斗笠邊上滑落,掉在蓑衣上。

  不是辦法呀,這樣的暴雨天氣,道路泥濘不堪,馬匹越跑越慢,不堪負荷,偏偏到洛城,還有十幾里的路程。

  天空一聲炸雷,雪亮的電光閃過,馬受驚,忽然停下,前蹄高高揚起,嘶鳴不已。突如其來的變故,幾乎將小應甩出去。他拉緊了韁繩,淩空一鞭,驚慌的馬兒橫衝直撞,帶著車偏離大道,直直衝向一旁,四蹄在原地打滑,驟然跪倒在地。

  小應摸索著下車,發現後車輪已陷入泥濘,好巧不巧地卡在石縫中,動彈不得。回頭,馬跪在前方,不住舔舐前蹄膝部的傷口,露出紅嫩的鮮肉,顫抖不已。  

  「該死!」小應解下蓑衣,蓋在馬背上,望著前方一片雨霧迷茫的漆黑,不禁有些愁眉苦臉。他爬上車,掀開車簾,見裡面的人似乎對他們眼下的窘境渾然未覺,只是攀著窗口,出神地望著外面,不知在打量什麼。  

  「公子,我們現在怎麼辦?」小應打了個哆嗦,環住發冷的身子。少了蓑衣的遮蔽,豆大的雨點打在身上,冷冰冰的,還有些疼。  

  「小應——」原朗終於開口,手指向窗外,定在不遠處的某一點,「你看那邊,是不是有人家?」

  這種荒山野嶺,離城十幾里地,哪會有什麼人家?小應半信半疑地轉頭張望。出乎意料之外,時不時的電光之下,樹木掩映當中,他居然真的看到若隱若現的藩籬。  

  天無絕人之路啊——小應暗自慶幸,忙不叠地跳下車,不忘催促原朗:「公子,我們去借宿一宿,待避過這場暴雨,就好走了。」  

  「借宿也要先徵得主人的允許。」原朗下車,站在小應身後,見他歡呼雀躍的樣子,輕輕提醒。  

  「危難之時出手相助,舉手之勞,也是善行,應該不會被拒絕的。」小應大咧咧地回答,牽過受傷的馬,就向前走去。  

  雨太大,不多時,原朗的衣衫就已濕透,他凝視前方,看小應一腳深一腳淺地替他開道。  

  終究是個孩子啊,才會如此樂觀……  

  好不容易穿越重重障礙,終於站在那道籬笆前。舉目望去,院落裡,是一座小屋,風雨中,顯得岌岌可危,隨時有崩塌的危險。  

  小應發現一邊有草棚搭成的牛圈,他忙過去,將馬栓上,然後小跑步跑去屋前叩門。  

  靜悄悄的,無人應答。  

  「公子,是座廢屋呢。」小應轉頭對原朗說道,外面太冷,他有些承受不住,推開門,裡面一片漆黑,沒有絲毫光亮。徑直走進屋裡,他擦亮隨身帶著的火折,就著微弱火光四下一看——  

  「哇——呀呀呀!」  

  他尖叫,連滾帶爬地跑出來,正巧撞在原朗的身上,重心不穩,跌倒在地。他爬起來,面無血色地拉住原朗,結結巴巴地開口:「公、公子,裡面有鬼!」  

  電光又起,短短一瞬,原朗看清了背對他們而坐的人——雪白的衣,烏黑的發。  

  鬼嗎——不是,雖是詭異,他卻感覺不到絲毫鬼氣。  

  原朗向前跨出一步,又被小應緊緊拉住。他拾起地上小應在慌亂之間遺落的火折,照過去,那人竟端坐不動,毫無反應。  

  「是誰?」雷聲轟隆作響,他不得不提高了音量。再走近些,赫然發現,那人的前方,似乎還躺著一個人。

  「好笑了。」那人終有反應,慢慢轉過頭來,蒼白的容顏,緊閉的雙目,眉頭深鎖,細看之下,竟是一名女子,「你們不請自來,擅自闖進我家,反責問起主人來了,是何道理?」  

  「是我們唐突,姑娘莫要見怪。」自知冒昧,原朗歉然。  

  反倒是身後的小應,頗有些不服氣。他擦去臉上的冷汗,說道:「半夜三更,你不掌燈,我叫門半天又不應,自然以為這裡無人居住,你——」  

  「小應——」原朗喚他,截住他毫無分寸又冒失的話。  

  對小應言辭的冒犯,女子並未動怒,她只是面無表情地開口:「我是個瞎子,晝夜對我而言,根本沒有分別。既然看不見,又何需要點燈費蠟?況且,我做事的時候,一向不喜歡別人打擾。」  

  小應愣住,盯著她緊閉的雙目,萬萬沒有料到她雙眼皆盲。  

  「我這裡,一向沒有外客逗留。若是沒有什麼事,你們可以走了。」女子冷淡地扔下這句話,隨即轉身,不知專注於手下何事。  

  「喂,外面在下瓢潑大雨哪。」女子毫無「人性」的推拒,使小應好不容易才滋長起來的愧疚之情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他一個箭步衝到女子身後,「我和我家公子不過想借宿一宿——你、你在做什麼!」  

  立在後方的原朗,發現小應瞪著女子不斷遊走的手,聲音都變了調。心知有異,他走到女子旁邊,終於看見,女子身前石板上,躺著一個人——確切地說,是個死人。依屍體僵硬的程度來看,應是過世了一段時日。而女子的手,正在死者的臉上穿針引線靈活翻飛,修補著那張血肉模糊的面皮。  

  「姑娘——」原朗愕然。纖白的手,血紅的針線,強烈對比令人眩目。這麼多年,他見過紅顏無數,英姿颯爽、嬌柔溫婉、柔情萬種……沒有一個人能如這女子一般,對一具支離破碎的屍體無動於衷。  

  即使堅強如時轉運,也不可能做到。  

  「我在補屍。」女子停下手中的動作,雖是看不見,慢慢仰起的臉龐卻準確無誤地對上了原朗的眼睛,「殘缺的身體,我將它們拼湊完整,入土為安,九泉之下,還一個完整的容顏。」頓了頓,她忽然古怪地一笑,「人人都對我避之不及,唯恐沾染晦氣。偏是你們,硬闖進來,要留宿於此。好,我可以容留你們,但你們先想清楚,到底還要不要留下?」

  她的聲音,輕飄飄的,恍惚得如同根本不存在。火折映襯下的蒼白容顏,全無血色,若不是她唇角譏誚的笑意,乍眼望去,真的與死人相差無幾。  

  「公子,我們還是走吧。」小應已在輕輕拽原朗的衣袖,不願再待在這麼陰森恐怖的地方。  

  即使待在風雨中,也好過與這怪女人同處一室不斷驚悚要好得多。  

  原朗沒有答話。他望向一旁,狂風刮開了窗扇,伴隨一陣勁風,雨絲順勢襲入屋內,火光一閃,差點熄滅。

  女子似乎感覺到了變化。她站起身來,摸索著走到窗邊,探出手去,想要關上窗戶,怎奈風急雨狂,她試了好幾次,非但沒有成功,冰冷的雨滴還浸濕了她的面頰。微有懊惱,忽然感覺阻力有所減輕,窗扇沿著這一方,慢慢關閉,隔絕了外面的風雨侵襲。  

  近旁有人,她知道,是那個對她很有成見的少年口中的「公子」。收回手,不意碰觸到他冰冷的肌膚,是手指,她能夠感覺出,卻沒料到一股灼熱襲來,似火炙一般,整個手心,都痛得厲害。  

  燙,很燙。可是為什麼,他的手,會那樣的冷,冷得根本沒有溫度,又偏偏在這冰冷之下,卻藏著烈焰傷人的能量?

  「姑娘,你沒事吧?」原朗關好窗戶,見女子的雙手捧握胸前,面露不解之色,他詢問,上前一步,不想女子立刻後退一步,與他保持距離。  

  「你是不是死人?」女子再度開口,卻語出驚人。  

  「你觸什麼黴頭!」小應一蹦三尺高,漲紅了臉,語氣憤憤的,「我家公子能走能跑能跳,哪裡像個死人了?」

  「既然不是,你為何、為何——」她無心理會小應的話,只覺煩躁。是人不是鬼,為何她感覺不到他的體溫?僅有的,只是涼意,直浸入心底的涼意以及加諸於己身的完全迥異的炙熱?  

  原朗靜靜地看她。她沒有說完,他卻已明白她的意思。破碎的屍身沒有令她懼怕,倒是他的異於常人,令她驚恐莫名。屋裡很安靜,風從牆角縫隙中刮進來,細微的聲響都可聽見。一度,他曾愛極了這樣的清靜,而今,再這樣的雨夜,他卻無比憎惡起來。  

  心緒在波動,來得又快又急,原朗一驚,凝神靜氣沈澱,而後才對女子開口道:「姑娘,我並無惡意,只希望姑娘能容我們借宿一晚。」  

  不想解釋,因為,連他自己,都不知道該如何解釋。  

  他是一個沒有陽壽的人,也是一個不被陰間接納的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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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1-11-18 23:10:10

第2章(1)

  水光瀲灩,山外白雲,清風綠草,世外桃源。  

  蒼柏之下,他閉目屏息,凝神聚氣,心思合一,默念心法,潛心修為。  

  有細碎的腳步聲傳來,打斷了他。他皺眉,睜開眼睛,見身前站著一名婀娜少女,長長的髮辮,靈動的雙眼,望著他,一臉驚奇。  

  「哥哥——」  

  她開口,脆生生的,音質其好無比,連他都差點誤認為她是這山間的野妖。  

  她不是,卻是自此天天上山來,同一個時間,同一個地點,出現在他面前,喚他「哥哥」,甜甜地衝他笑,更多的時候,是不言不語,只是靜靜地將他凝視。  

  起初,他對這種不請自來的打攪感覺厭煩,後來發現,她在,其實對他的修煉並無太多阻礙,於是漸漸地,不再多加干涉。  

  「哥哥——」  

  那一日,他正全心修煉,警告過她,不可斷然打攪。孰料緊要關頭,她卻出聲,害他心神一震,氣息盡散。耗盡心力,總算原神歸竅,張眼,卻見歡喜不已的她。  

  她全然不知犯下了何等大錯,只顧將手中的東西拿與他看。是一尊白玉觀音像,刻出的面相,少了圓潤,多了俊秀;繪出狹長的雙目,少了慈悲為懷,多了朗朗明淨眼神;描出的微翹的嘴角,少了端莊,多了笑意……  

  面貌有些熟悉,他卻一時想不起,擡眼問她:「這是誰?」  

  她格格笑起來,而後垂目,手指癡迷地劃過那觀音的五官,低低回答:「這是哥哥你呀,多好,像神仙一樣。」

  「我?」他愕然,終是入道未久,心性難定,看那觀音像,不知為何,意念忽動,懊惱她的打擾,脫口而出——

  「不,這不是我。」  

  「為什麼?」少女奇怪,擡頭望他,黑白分明的眼中滿是疑惑。  

  他凝望她剔透的清澈眼眸,不自覺地陷下去,心魔漸起,籠罩了心神,惡作劇一般,他張口便道:「你若是願意將眼睛給我,我自當告訴你答案。」  

  說這話,他存心故意,當給她的教訓,心卻無端地一沈。  

  少女只是望著他,片刻之後,爽快地應承:「只要哥哥要,我便給。」  

  他笑,只當是玩笑一場,揮去心中不安,不曾放在心上。誰人會捨得變為瞎子?而且,她還有一雙舉世無雙的眼睛。

  自此,遁入世間,仙海雲蹤,漂泊不定。直到他忽然憶起對少女的承諾,權當遊戲,回到舊地,卻不見了昔日身影。

  「慘啊。」他問過入山的樵夫,追尋她的下落,樵夫嘖嘖歎息,「那女孩不知是被什麼妖怪迷住了心志,活生生地剜出自己雙目,還捧在手中,癡癡在一棵蒼柏樹下等了三日,任誰都無法勸回。你問她怎麼樣?當然是死了,鮮血淋漓,血淚滿眶,真是慘不忍睹。」  

  「死了?」他心悸,多年清修練就的淡泊如水的心境就此冰裂,暗流洶湧。  

  「是啊,多好的姑娘家,要遭天遣的哦……臨死還抱著一尊觀音像,喃喃自語直到嚥氣。」  

  「她說了什麼?」心在痛,痛得無以復加。  

  「她說『原來神仙也會騙人,來世,不要再見神仙了』……」  

  眼前看不見了,耳朵聽不見了,腦中渾渾噩噩,直到再次清醒,耳邊是威怒的聲音——  

  「原朗,她與你有緣,本該隨你入道,孰料你一句戲言,害她冤死,輪迴被你打破,你犯下這等大錯,該如何彌補?」  

  他已不知道,他已不知曉,只覺得身體逐漸麻木,失去知覺。  

  「她立下重誓,一體兩魂飛,凶吉各半。原朗,你想要重入輪迴,就先找到她,贖罪吧……」  

  ……  

  純粹是驚醒,因為夢中那久遠的回憶太真實,使他誤以為,自己還生活在過去。  

  原朗伸手入懷,取出一尊白玉觀音像,精緻細膩,雕刻者用了心,才能這麼入木三分地傳神。  

  一體兩魂飛,一凶一吉,手撫摸那尊白玉觀音像,他的心,在歎息——  

  懲罰,他不再修道,已為凡人,卻能跳離生死六道輪迴,冷眼旁觀世態人生。一世又一世,尋找他要贖罪的人,要成全她的幸福,方能解脫。他等了很久很久,卻只等到她的一半靈魂——吉的那一半。而另一半呢,又漂泊在哪裡等他去救贖?  

  聶雙,會是剩下的那一半嗎?  

  「醒了?」  

  忽然有人在問,打斷了他。原朗坐起身來,收起白玉觀音像,觸目所及,是身旁沈睡的小應,放在一邊的火盆,架在竹竿上烘烤的衣物,以及坐在火盆前的女子。  

  「醒了。」他答,明知女子根本不可能看見,還是伸手取下了竹竿上的外衫披上。  

  女子用樹枝撥下擱置在火盆邊的白薯,用布巾包裹,遞了過來。  

  「我這裡沒有什麼,你就將就一點,待明日進了洛城,便可隨心所欲。」  

  原朗接過,剝開薯皮,咬了一口薯肉,香甜焦糯,味道不錯。擡眼望了一眼女子,她依舊用樹枝撥弄著白薯,很安靜。只是在火光映襯下,她的臉,著實蒼白得可怕。  

  「姑娘,敢問芳名?」沒來由地,這樣的話脫口而出,待原朗意識到太過唐突之際,已是剎不住。

  撥弄的樹枝忽然停住,女子將臉轉向原朗,「你問這個做什麼?」  

  不為什麼,只是突然想知道。只是這樣的話,斷然不可說出,於是,他便編了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我只是尋思他日想起這一晚留宿之恩,能記得姑娘姓啥名誰。」  

  女子沈默,似在考慮,過了好一會兒,她才開口道:「芳名不敢當,我只有小字,名喚暗娘。」  

  「暗娘?」太過沈鬱的名字,有何含義?是因為她是一個瞎子,無法看見所有,才故意以此來寓意自憐的嗎?

  「你呢?」半晌後,才聽她在問,彷彿是在禮尚往來。  

  「我叫原朗。」他微笑,很隨和地告訴自己的姓名。  

  「原朗——」暗娘輕輕地念,心驀然一沈,如刀割一般,插進最柔軟的地方,痛得厲害。她摀住自己的胸口,聽到了血液沸騰的聲音。  

  怎麼會這樣?不過是個陌生人,不過是個陌生的名字,而她,為什麼會對這樣的人、這樣的名字有這麼強烈的反應?

  見暗娘忽然變了臉色,使本就蒼白無血的面容更加雪上加霜,她握著樹枝的手慢慢垂下去,接近了火盆邊緣仍沒有察覺。原朗眼明手快,一把撈住她的手,將她拉開。  

  痛,無法遏制的疼痛,如冰層下的烈烈焰火,焚燒開來,灼傷了整隻手。  

  「別碰我!」暗娘失聲尖叫,用力甩開原朗的手,跌跌撞撞地奔到牆角的木桶邊,將整隻手全部浸下去。涼意暫緩了疼痛,卻安撫不了她惶惶的心。  

  「公子,怎麼了?」沈睡的小應被驚醒,翻身起來,揉搓著雙眼問原朗。  

  原朗望著暗娘蜷曲在角落的背影,她的異常舉止,終於引起了他的好奇。他表面上不動聲色,背在身後的手指結印,掐指一算。稍後,他才對小應搖了搖頭,重新躺下,閉上眼睛——  

  「沒事,睡吧……」  

  洛城,最大的酒樓,二樓的一隅,不引人注意的背光角落,有人臨窗而坐。最好的酒,最好的菜,已經上桌,甚至有些微涼。  

  忽然,一直靜靜坐著的人擡眼,視線越過品嚐佳餚、酒酣耳熱的食客,盯著從樓道出現走過來的男人,一直走到他的面前,坐下、斟酒、舉杯。  

  靜坐的人也舉起面前的酒杯,相碰,酒灑了些,卻不急於收回飲盡。兩隻酒杯,就這樣停在半空,對峙。

  「原朗,你遲到了。」須臾,背光而坐的人終於開口,聲音很低,很沈。  

  「遇到了一些事,耽擱了行程。」原朗微微一笑,將杯湊近唇邊,仰頭,一飲而盡。  

  「你總是有事耽擱,因為你喜歡多管閒事。」那人冷哼一聲,也喝下杯中的酒,「為什麼要放時轉運走?你不怕她遇人不淑,結局慘淡,你的債又要沈重幾分?」  

  「嚴落,你我都知道結局的。」原朗放下酒杯,拿起筷箸,直視那雙挑釁甚濃的眼睛,「她的幸福,不是由我來成全。」  

  「我不知道你為何可以這麼豁達。」見撼動不了他半分,被喚作「嚴落」的男子搖了搖頭,算是放棄,「還債,年復一年。幾世輪迴,你才找到時轉運。另一半呢,你還要等上多久?」  

  他不明白,真的不明白。他不能「回去」,是有迫不得已的苦衷;而原朗,他償還冤債之後,將重入輪迴,要麼再潛心修道,要麼形同凡人,只有區區幾十年的陽壽。這樣不好嗎?有永世不盡的壽命,所少帝王將相夢寐以求?他又何苦,放棄這來之不易的機會。  

  「總會等到的。」內心的執著,源於那份說不清的愧疚,一世沒有償清,一世不得安寧。  

  「你——」這算什麼答案,嚴落幾乎要拍案而起,但觸及原朗清朗的眼神,暴怒的戾氣不自覺地散去。他斟一杯酒滿上,狠狠灌下喉,才瞪著原朗,開口道:「原重生和流光,怎麼會有你這樣的子孫?」  

  「全拜你所賜。」原朗笑起來,左右看了看,無人注意他們,他才對嚴落比了個手勢,「謝謝你一時心軟,沒有勾走祖奶奶的魂魄,才有我原朗降生於世。」  

  「就因為這個失誤,我無法返回,只有滯留人間,還得三五不時地燒紙錢賄賂鬼差,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擺平。」嚴落瞪了原朗一眼,提醒他休要再提此事,否則就翻臉。眼角餘光瞄到雨消霧散後開始微露的陽光,他才意識到時間已經不多,神色一凜,匆匆催促原朗:「今年你準備要我幫你做什麼?」  

  「一個人,或者是一個鬼。」眼見小應已經捧著個大紙包上樓,原朗朝他招招手。小應跑過來,將紙包放在桌上,他將其推向嚴落,「幫我打聽打聽,那邊有沒有常南縣的聶府小姐聶雙。」  

  嚴落一聲不吭地接過紙包,忽然起身,陽光正巧射過來,落在他先前坐著的凳子上。  

  他掂了掂,向原朗點點頭,接著頭也不回地走下樓去。  

  「小應,坐吧。」嚴落的身影從樓道消失,原朗看還站在一邊的小應,示意他坐下吃點東西。  

  「公子——」小應坐下,拿起筷箸,還忍不住向嚴落離開的方向張望,「為什麼我們每年都要捎帶那麼多的紙錢給嚴公子?」嗯,夾了一塊白嫩魚肉,真好吃。一大早從暗娘那怪女人那邊出發,只吃了兩個烤白薯,幾個時辰了,還真有些飢腸轆轆。  

  「他上墳,燒給一些朋友。」見小應呆呆地看他,原朗頓了頓,「我們不太方便去,就請他代勞表示一下。」

  「哦。」小應聽得似懂非懂,埋頭,繼續席捲一桌子的美味,「公子,你怎麼不吃?」  

  「我不餓。」不知道為什麼,他對桌上的飯菜胃口全無,滿心掛記的,是爐火烘烤出的白薯的香味。轉過頭,看下去,不由得一怔——遠處慢慢駛來一架牛車,駕車的人,白衣、黑髮,即使稍遠看不清樣貌,但他心下已知是誰。

  牛車走到哪裡,就有人躲閃,避之不及。  

  「一出門就碰上她,真是晦氣!」  

  有人在嘀咕,言辭間,皆是不滿。  

  「大白天的,怎能任由她在城裡晃蕩,不吉利呀……」  

  還有婦女躲在屋簷下,竊竊私語。  

  更有惡作劇者,就地撿起碎石,就向牛車砸去。  

  牛車停住,額頭的皮肉被砸傷,血慢慢滲出,沿著眉心蜿蜒而下。暗娘伸出手,抹去血跡,轉頭,面無表情地朝向這邊。  

  「看?看什麼看?」微露陽光下,她蒼白的臉色成為了新的譏誚對象,「就你那鬼樣子,還不如死了算了!」

  哄笑聲中,一塊更大的石頭丟過來,眼看就要砸上暗娘的臉。而她,只是呆呆地坐著,似乎根本不知曉即將發生什麼事。  

  周圍的人都在看熱鬧,袖手旁觀,期待看到她頭破血流的場面。  

  原朗出手,一根筷箸從他手中飛出,居然穿透了那塊意欲作惡的石頭,牢牢釘在對面的土牆之上。

  小應鼓著腮幫,一大塊酥肉還沒來得及嚥下去,直直瞪著原朗手中僅存的另一根筷箸。  

  「小應,去!」原朗放下那根孤零零的筷箸,簡潔地說道。  

  預期中的疼痛並沒有到來,週遭的喧嘩突然消失,一下子變得寂靜無聲。她不解,但也不願過多揣測原因,手在牛車上摸索,想要找到鞭子,冷不防地,衣袖卻被人拽住。  

  「跟我來——」  

第2章(2)

  聽出來了,是昨日跟著原朗的那個小應。  

  她任他扶自己下車,拉著前行,好似進了門檻,又上了樓梯,拐了彎,走向一邊,半邊臉熱熱的,估計自己約莫在朝陽的方向。  

  「去去去,沒事添什麼亂,這兒可不是你能隨便進來的地方。」  

  好不容易站定,還沒弄清是怎麼一回事,掌櫃已經吆喝著上來,見了暗娘,臉色一沈,厭煩地叫嚷要趕人。

  「是我請她上來的。」原朗加重了語氣,刻意突出「請」字,看了一眼默默無語的暗娘,手忽然掃向一邊,似很不經意地拍開了掌櫃要推搡暗娘的手。  

  「公子——」吃了一回啞巴虧,掌櫃捧著自己發疼的手,暗自掂量,明白這位看起來斯文的公子不太好惹。他賠著笑臉,小心翼翼地開口:「我們還要做生意的,你瞧,人都跑光了。」  

  沒有言過其實,方纔還高朋滿座的堂子,不一會兒的功夫,只有三三兩兩閒坐。  

  「你損失了多少,我賠就是。」原朗左右看了看,忽然掏出一塊金錠放在桌上,「這個,夠不夠?」

  本在愁眉苦臉的掌櫃瞬間兩眼放光,盯著那沈甸甸的金錠,不住地點頭哈腰,「夠了,夠了……」

  「再去上些好酒好菜招呼這位姑娘。」原朗將金錠拋給掌櫃,見他笑容滿面,樂呵呵地張羅開去。

  「有錢能使鬼推磨。」暗娘終於開口,「但你不必如此慷慨,我不值那個價錢。」  

  犀利的措辭中暗含幾分自嘲。原朗轉頭看她,見她抿緊了唇,額頭的血跡變為暗紅,漸漸開始凝固。

  「坐吧。」原朗示意小應扶她坐下,盛了一碗白飯放在她的面前,「昨夜多謝姑娘收容,請姑娘吃頓便飯,權當感謝。」  

  「這麼闊綽的一頓便飯。」各色香味竄入口鼻,想來佳餚遍是,「那你是吃大虧了。」  

  沒有聽見他的回答,片刻後,才有他淡淡的笑聲。辨認了他所坐的方向,暗娘側過臉,對著他,遲疑了一下,才開口問道:「你,為什麼不怕我?」  

  「為什麼要怕你?」原朗反問,見酒樓下,被撇下的牛車旁,漸漸集聚了若干人,都在擡頭往這方看,不時指手畫腳,交頭接耳。  

  「我以補屍為生,洛城的人都說,與我接觸將有不祥之災。」  

  「我不怕這些。」原朗說道,見小二端菜過來放下,他夾起一塊雞肉,放到她的碗中。  

  意料之外的回答,使暗娘不由得一愣。他的話,似真似假,難辨真偽,令她琢磨不透。  

  謝她是假,同情是真。他是看不下去她被作弄,才善意解圍吧?  

  「暗娘,你是哪裡的人?」原朗忽然問她。  

  她還在想,因他這句話,神經驟然繃緊,防備起來。思索片刻,才回答道:「我本是洛城人,後來大家嫌我不吉利,逐我出城,我只有在山野安家,偶有喪事,便將死屍搬來,等拼湊好了,再有喪家運回去。」  

  「你年紀輕輕,何苦做此行當?」親眼目睹了她在洛城備受排擠的處境,又聽了各種原委,小應暫時忘卻了自己與暗娘有多麼不對盤,一副老成口氣,全然忘卻了自己其實還是一個十幾歲的少年郎。  

  「我兩眼皆盲,六親全無,手不能提,肩不能扛,除了這一技之長,我還能做什麼?」暗娘反問,堵得小應啞口無言,「其實這一行,並不如你想像的那麼糟糕。若真要比較,我寧願與死人為伍。」  

  小應張大了嘴巴,不敢置信地看著暗娘。  

  還是沒有他的聲音,不知他在,抑或不在?暗娘伸手拂開額發,探觸先前的傷口,還在隱隱作痛,「死人安靜、沈默,不會冷嘲熱諷,不會口蜜腹劍,不會對你棍棒相加。人世間的一切虛偽,在他們身上,都沒有。你可以放心與他們相處,因為絕對不會受到傷害。這是我的感受,說出來也許你們不相信。但是,當我將他們一一拼湊完整,我覺得,他們就是從我手中重生的人——只不過,這樣的重生,要待到輪迴之後的下一世而已。」  

  輪迴嗎?原朗的眼皮跳了跳,心被觸痛。想起冥冥之中被拋諸於塵世的那一半凶煞,輪迴中,會變成了何種模樣?

  是凶,必定生來帶煞,異與常人。好比聶雙,天生重瞳,能見鬼影。  

  「所以,原公子——」暗娘喚原朗,並沒有覺察他的心思輾轉,「不要以為你的善意是為我解圍,就如同這滿桌佳餚並不一定合我的口味。若有人干涉,我反而會不習慣。」  

  是真話,心底話。她已經這樣生活了好久,不希望再有人來破壞此般平靜。  

  言罷,她起身,推開小應想要攙扶她的手,摸索著下樓,摸索著出門,在人群退讓中,摸索著上車,驅趕老牛,繼續之前的行程。  

  「莫要招惹哦……」近旁一桌喝得醉醺醺的漢子打了個酒嗝,「那女人,邪得很,但凡有生病的人家,只要她說死,就一定會死……」  

  原朗若有所思,站起身,逕直下樓,走過櫃檯,出門,望見暗娘緩緩消失的身影,他忽然想起了什麼,返身走回櫃檯前,問笑容可掬的掌櫃:「那位姑娘,是洛城人氏嗎?」  

  不用他明說,掌櫃已知他口中所問的是何人,撇撇嘴,口氣有幾分不屑,「洛城哪會有這種催命邪人?她呀,是三年前才從外地來的……」  

  出了城,牛車緩緩前行,沒有閒言碎語的叨擾,耳根清淨,自是不同。  

  暗娘放下手中的鞭子,伸手輕輕拍了拍牛身。老牛叫了兩聲,順從地停在路邊。暗娘下車,走到一旁,老牛轉過頭來,親熱地舔她的手心。  

  「三年了……」暗娘摸著牛的額頭,將臉依偎過去,輕輕撫摸,似在自言自語,「也只有你,肯與我相依為命。」

  萬物有靈,偏偏慰藉她寂寞的,不是人,而是畜生。  

  忽然,感覺牛身動了一下,牛角撞過來,碰著了她的臉,有些疼。  

  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隨後,什麼東西鑽進了她的裙擺,貼著她的腳踝磨蹭。溫熱熱的感覺,不同於雨後觸地的冰冷。暗娘蹲下身,撩起裙擺,遲疑地探出手去,摸到柔軟的毛髮,又忙不叠地收回。  

  沒有什麼異常。只是手心傳來一陣很奇怪的酥麻感,像是被針刺一般,癢癢的。  

  「九兒!」  

  陡然的聲音,接著是靠著自己的柔軟的軀體離去,又快又急。暗娘還在怔愣,冷不防手忽然被拉了去,扯得整只臂膀生疼。隨後,什麼尖銳的物體扎進了被迫攤開的手心。  

  一切發生得太突然,她還來不及反應,痛楚已經蔓延開來,手心間,全是暖暖的液體流淌。  

  「別動!」  

  嚴厲的女聲在呵斥,牢牢拽住她急欲抽離的手,「你若是想死得快些,就再動動試試!」  

  掙扎的動作停止,暗娘只覺得自己的頭開始發暈,胸口也悶得慌。努力壓下噁心想要嘔吐之感,她向看不見的人發問,語氣鎮定:「我中毒了嗎?」  

  楚無雙瞧了面前容顏蒼白的女子毫無驚慌的表現一眼,不禁有些佩服她。眼見她手心的血液已由黑變紅,她拿出一個小瓷瓶,倒了些白色粉末在暗娘的傷口上,隨後取出一條汗巾,小心地包紮了傷口,這才開口道:「九兒有毒,我是在救你。」  

  「九兒?」暗娘用另一隻手包住受傷的手掌,護在胸前,茫然地自語。  

  瞧她雙目緊閉,想來是看不見東西。楚無雙看了看匍匐在自己腳邊的火狐,張開一個布袋,小巧的火狐立刻乖乖地鑽了進去。她紮緊袋口,搭在肩上,似隨意答道:「是我豢養的火狐,不小心傷了你,著實抱歉。我為你清毒上了藥,已無大礙。」  

  「對了。」楚無雙想了想,問站在原地的暗娘,「此處距洛城還有多遠?」  

  「不遠了,就二里路程。」暗娘輕聲回答。  

  「謝了。」楚無雙道謝,向前走,經過暗娘的身邊,忽然停下腳步,別過臉,凝神看她。  

  「姑娘還有何事?」縱使看不見,暗娘也能感受到對方視線在自己臉上停留,不斷逡巡。  

  楚無雙皺了皺眉——全體之身,半魂在內,福薄之相,大凶之兆。這麼奇怪的命格,她還是頭一次遇見。

  「我要走了。」習慣沈默,卻不習慣在沈默中被人打量。心裡沒來由地一陣不舒暢,暗娘摸到牛車邊緣,準備上車。

  「等等!」楚無雙伸手拉住她的臂膀。  

  沒料到她會突然抓住她,暗娘一驚,手從旁掃去,推倒了擺放的一個木箱。木箱順著車沿滾下來,掉在地上。冥紙冥衣從內中散出,撒了一地。  

  看著一地的紙錢,隱約覺得有些蹊蹺,楚無雙盯著蹲在地上摸索著收拾的暗娘,開口問她:「這麼多的紙錢,你有何用?」暗娘頭也不擡地忙碌著,似乎根本沒有聽見她的話。一徑拾掇地上的東西,像是什麼寶貝一般。  

  奇怪的女子,行事毫無章法。楚無雙有些不耐煩,正想要拉她起來,不想肩膀卻被輕輕拍了拍。  

  她好生驚訝,居然有人可以悄無聲息地就近得她身,而她還毫無察覺。轉過頭去,入目的,是一張溫和的笑臉。她挑眉,有些意外,「你怎麼會在這裡?」  

  「無雙,好久不見。」原朗越過楚無雙,走到暗娘面前,蹲下身,視線落在她已包紮妥當的手上,「暗娘,你還好吧?」  

  淡淡如風的問候,明明很平常,暗娘卻覺得心好痛好痛,鼻子一酸,突然想哭。  

  怎麼會這樣?萍水相逢的男子,相交不過數面,談不上熟識,她對他,卻有一種莫名其妙的熟悉。熟悉到她的身體,會為他的接近而烙痛;她的心,會為他的言行酸楚不已。  

  「我沒事。」暗娘急急地別過臉去,深深吸了一口氣,努力克制自己氾濫的情緒。  

  「你與她相識?」楚無雙發問,問的對象,是原朗。  

  「相識。」原朗回答,緊盯暗娘的側面,沒有錯過她複雜的表情。  

  「那你可知曉,她天生——」  

  「我知道。」原朗打斷楚無雙的話,回頭,望著一臉驚訝的她,波瀾不驚的面容顯示他早已知道她未說完的內容。

  沒頭沒腦的話,叫人難以揣摩,不知道他們到底在說些什麼。  

  不想再待下去,暗娘將手中拾到的東西放進木箱,搬回車上,正想走,卻敏銳地聽見身後的樹叢間,有慌亂的響動。

  一隻黃色野兔從樹灌奮力跳出來,蹦跳著越過小道,鑽進另一邊的樹叢中,隱沒不見。  

  「嗖——」  

  心臟忽然收緊,然後是椎心徹骨的疼痛。熱血衝上腦門,暗娘驀然張大了眼睛。  

  長箭由後貫穿了她的身軀,殘留在胸口的銀色箭頭,周圍的白色布料,儘是濡濕的鮮紅一片。  

  黑漆的眼眸,不斷收縮的瞳孔中,映出對面兩個人四張錯愕的面孔。  

  ——重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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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1-11-18 23:11:59

第3章(1)

  撕裂般的疼痛,像是一顆心,被活生生地剖成了兩半,不斷地被左右拉扯。  

  飄遊的鬼影,在她面前搖晃。青面獠牙,張牙舞爪地衝向她,枯骨樣的手,如此猙獰,她惶恐地退去,身後,是無盡的黑暗。  

  救我……  

  她想要呼喊,卻發現嗓子乾澀得發不出半點聲音。  

  「……洛城的人視她為瘟神,即便是請遍所有的大夫,也無人肯為她醫治……」  

  遠遠的聲響,她隱隱約約地聽見。是誰?誰在說話?是了,沒人會救她,她只能自己救自己。  

  「暗娘……」  

  還是那個聲音,在呼喚她的名字。本來沈重的身子忽然輕盈起來,她返身,拼盡了全身力氣,全力向前跑去,可卻還感覺得到身後緊追不捨的鬼魅在陰惻惻地笑。  

  「暗娘……」  

  她聽見了,聽見了,磕磕絆絆,奔入那一團黑暗,混沌中,辨不清方向。  

  「暗娘,暗娘……」  

  四面八方儘是呼喚,她在原地轉來轉去,只覺得天昏地暗。  

  「來吧……」  

  綠光幽幽,鬼魅露出它恐怖的面孔,張開血盆大口,要將她吞噬才肯罷休。  

  「走開!」  

  她摀住耳朵,吼叫出聲,拚命抗拒兩個聲音在她耳邊的抗衡。  

  驟然間,身體像是被什麼無形的力量牽引,飛速地向後退去。她眼見著鬼魅的臉逐漸模糊,自己的意識也一點點地散盡,什麼都不再知曉。  

  「暗娘?」  

  緩緩張開眼睛,發現自己躺在床上,旁邊站著的,是一男一女。  

  她知道那是原朗。聽過他的聲音,卻是頭一次,實實在在地看見他的形貌。  

  她說不出話來,只覺胸口火辣辣地疼。目光向下,看見自己左胸突兀支出的箭頭,混雜著血液,刺目得緊。

  「是捕獵的人誤傷你。」原朗順著暗娘的目光,看那支箭頭。  

  誤傷嗎?有這麼準?她有些自嘲,笑自己的命果然不好。  

  原朗的左手接過楚無雙遞過的白毛巾,坐在床沿,右手探向那支裸露的箭頭,感覺暗娘不自覺地輕顫了一下,他凝望那雙奇異的眼瞳,輕聲道:「箭矢不除,你有生命之虞。拔箭出體,疼痛難免,還請忍耐。」  

  平和的聲暫緩了她的疼痛——沒有人願意救她,只有他。暗娘望著原朗,艱難地點了點頭。  

  她的氣色,本就不好。如今,如飛雪覆蓋,白得異常可怕。  

  原朗的右手,握住箭頭,盯著暗娘,微微一笑,趁她怔愣之餘,忽地用力,拔出箭頭。  

  暗娘瞪大了眼睛,咬緊牙關,雙手死命地拽住原朗的胳膊,身子向上一彈,又重重跌落下去。箭矢拔出的那一剎那,痛徹心肺。而另一股灼熱,透過布料,源源不斷地傳過來,滲進她的心臟,刻骨銘心。  

  拔出箭頭,原朗立即用白毛巾蓋住暗娘胸前的傷口,鮮血立刻將白毛巾染成紅色。  

  只要他靠近,她就會深切感受到烈焰焚心之痛。究竟是什麼原因?  

  累了,倦了,腦袋昏昏沈沈。她想要張開沈重的眼皮,將原朗再看清楚一些,卻無法如願,漸漸合上了眼睛。

  七月流火,悶熱異常。  

  小應乖乖地站在原朗身邊,眼神卻不自覺地向外瞟,瞄到院角停放的幾具棺木,不由得打了個激靈,抹去臉上的汗珠,心裡將各方神明默念拜上了一遍。  

  菩薩保佑,大白天的,應該不會有鬼。  

  「抓了藥,盡快回來。」原朗擱筆,將寫好的藥方交給小應,叮囑道。  

  「哦。」小應接過,走了幾步,又回頭,看著原朗,欲言又止。  

  「怎麼了?」原朗轉頭看了看躺在床上的暗娘,問小應。  

  「公子,你若真打算在這裡小住,外面的那些東西——」小應別過臉,向窗外呶呶嘴,「還是燒掉好了。」

  進出門都看見這些,想來就毛毛的,不吉利。  

  「不——」虛弱的聲音,卻是毫不猶豫地拒絕。  

  「公子,你說什麼?」小應吃驚地轉過臉,卻發現原朗並沒有開口答話,他便下意識地向一旁望去。

  只見那個本該在熟睡的女人,不知什麼時候醒來,還睜開了眼睛,支起身子,靠在床頭。詭異的眼瞳盯著他,害他打了個哆嗦。  

  本來是個瞎子,忽然之間又能看見,還長著一雙驚世駭俗的重瞳,偏又住在這種地方,終日與屍為鄰,想來就怪「那個」的。  

  很沒骨氣地發現自己的雙腿開始發軟,小應嚥了嚥唾沫,瞅了一眼原朗,「公子,我進城抓藥去了。」說完,腳下開始行動,退後,出門,不多時,便不見了蹤影。  

  原朗笑著搖了搖頭,轉身,卻對上了暗娘望著他若有所思的眼眸。  

  「你為什麼不怕?」暗娘捂著胸口,手撐在床沿,緊緊盯著原朗的眼睛,費力地問他。  

  「怕什麼?」原朗倒了茶水,走到暗娘身邊,遞與她,「你又為什麼不怕?」  

  「我不怕,是因為我打小便見慣了這些。」喝了水,乾裂的唇滋潤了些,她無所謂地看原朗,清楚地瞧見他的周圍,聚集著許多的小鬼,或蹦或跳。  

  見她出神地望著他,目光中微有驚訝,原朗也不在意,只是隨意地揮了揮手,「我自小帶的陰氣較重,每逢冥節,鬼靈上來,找蔭庇之地,也情有可原。」  

  「你——也看得見?」  

  他爽快的回答,倒叫暗娘好生驚訝,禁不住問他,一時間,不知自己該如何作答。  

  「我看不見,但可以感覺到。」原朗不動聲色地探她的脈搏,「所以你知道我為何不怕了?」脈象虛弱,但已無大礙,「你只不過是天生重瞳二目能見鬼神,比起我這個鬼靈依附之人,算得了什麼?」  

  眼看他一個小小的動作,小鬼便四下逃了去,暗娘萬般驚訝,微張嘴,怔愣著。  

  「為何要裝瞎,因為重瞳?」  

  暗娘咬了咬嘴唇,並不言語。  

  「當初驚嚇何府少爺,也是故意的?」  

  平地一聲驚雷,令她好生錯愕。猛地擡起頭,瞧見原朗一臉瞭然的神情,她當即明白,前因後果,他早就已經全盤知曉。驟然警覺,連帶著,語調也一併冷了下來,「你是何府派來尋我的?」  

  「派?」對她的措辭,原朗啞然失笑,「不,他們還沒有那麼大的能耐指使我。不過——」他話鋒一轉,盯著暗娘的眼睛,「有一點你說對了,我的確是來尋你的。」  

  好不容易落地的心,因為他這一句話,立刻又懸起來。暗娘冷漠地瞧著原朗,重瞳內寒霜冷凝。  

  「暗娘——」不介意她拒人於千里之外的眼神,原朗喚她,忽又頓住,拿過她攥在手中的茶杯,凝視她的眼眸,「還是,該叫你聶雙?」  

  暗娘的身子一顫,眼珠動了動,張了張嘴,又閉上,終究是沒有說出話來。  

  她的眼神有些古怪,想來是質疑他為何知曉她的點點滴滴。沒有深究,原朗繼續道:「你不該如此莽撞,何府少爺與你姻緣一線,命中注定本該為你夫婿。你卻陡生一劫,平白多了這般波折。」  

  聞言,暗娘的嘴角勾起冷冷的笑意,「尋花問柳之輩,殺人卻能逍遙法外。找無恥之徒作丈夫,老天還真是沒有開眼。」  

  未曾料想她會有此一說,原朗一時無言,竟不知該如何向她解釋。  

  月老造姻緣簿,紅塵萬千男女,皆以無形紅線牽引,天涯海角,終究相連。前世恩怨,今生造化,癡男怨女,或為佳偶,或為怨偶;或恩愛美滿,或勞燕分飛……為何會有迥異結果?誰人又能說清其中的是是非非?  

  「你也說不上來,對不對?」冷不防地,胸口又是一陣悶痛,引發了劇烈的咳嗽。  

  見暗娘咳得緊,連臉也憋紅了,原朗輕拍她的後背,幫她順氣。  

  好不容易平息下來,暗娘喘了一口氣,「我只希望,未來能由我自己選擇,而不是聽天由命。這樣,也有錯嗎?」

  拍背的手,忽然停下來。她無心的話,似一把利劍,狠狠地刺進了他心底最為隱秘的角落。  

  「如果,一切真是天意,我前世究竟犯了什麼錯,今生要受此苦痛?」沒有注意原朗的異樣,暗娘的手緊握成拳,擡高了頭與原朗對視,「若老天真是有眼,為何會給我這雙迥異與常人的眼眸,讓我能看見異相種種,唯獨無法融入正常人的生活?」  

  句句控訴,滿是不甘。眸色漸深,怨氣重重。令他想到許久以前,那雙喜歡看他的剔透的清澈眼眸。

  「哥哥……」  

  脆生生的音質,婉轉動人。  

  時光流轉,再見之時,竟完全不同。  

  長久以來平靜的心,又開始波瀾,像極了很久很久以前他有愧的心情。  

  「對不起……」  

  還沒有反應過來,下意識地,這句話,已經脫口而出。  

  他不是故意,卻害她怨,害她恨,害她不甘,害她在輪迴受苦,不得解脫,只要活一世,永遠都是世人眼中的兇殺災星。  

  「你——」  

  正在憤懣的暗娘,驚訝地看著原朗。沒有看錯,他眼中稍縱即逝的,的確是愧疚和痛苦的眼神,即使時間很短,她卻看得一清二楚。  

  為何他要向她道歉,為何他會用那種眼神看她?  

  她莫名詫異的表情,揪疼了原朗的心。  

  她不記得了,不記得這個前世令她失望怨恨的人,害她淪為今生這樣的境地,被人唾棄。  

  未嘗不是一件好事,何必非要讓她記得,他就是那個有負於她的人呢?  

  「我嚇著你了?」正不知如何解釋自己的失態,卻見暗娘輕輕地笑了。只見她別過頭去,垂下眼簾,黑髮繞過她的肩頭,蓋住了她大半側面,「如果你有嘗試我的境遇,就會明白我為什麼會這麼怨天尤人了……」  

  喃喃自語著,她掀開被子,準備下床。  

  「你幹什麼?」見她的舉動,原朗伸出胳膊擋在她面前。  

  「我要去祭奠一位故人。」灼熱之感銘記,暗娘不敢去碰觸原朗的手臂,只是彎下腰,套上緞鞋。

  「你受傷了。」原朗提醒她,「稍待時日,傷癒之後,也不算遲……」  

  「我原本打算是七月十五去憑弔。」暗娘打斷原朗的話,擡頭看他,「只是最近,我總是心神不寧,寢食難安,隱隱約約覺得有什麼事要發生,又說不上來。再加上這幾日我又被箭傷,都是不好的兆頭。說不定,我的大限也快到了。」

  故作輕快的語氣,沒有明說的,是這樣的心神不寧,自原朗來後,就日益加劇。  

  見原朗又要說什麼,她搶先一步開口,堵住他的話頭,「原公子,我知道你不是常人,也請你不要以常人的思維來勸阻我。」  

  原朗默然,看了暗娘片刻,手垂下,慢慢走到一邊坐下,不言不語。  

  「謝謝。」暗娘咬牙,勉強站起來,盡力不去理會胸口傳來的陣痛,緩緩地走到一邊,拿起擱在矮櫃上的小木箱,僅僅是幾個簡單的動作,她已是大汗淋漓。  

  將木箱抱在懷中,她一步步向門外走去,走到門邊,站定,回頭看端坐的原朗,「原公子,我想與這位故人單獨相處片刻,稍後自然就回來。」  

  「我明白。」原朗回答,明白她的意思,是請他不要暗中跟隨。  

  望著窗外,看著暗娘蹣跚地走向屋後的樹間,漸行漸遠。  

  她說,是為一位故人憑弔。究竟是什麼樣的故人,能夠得到她如此的重視?  

  「公子,公子……」  

  原朗張開雙目,望窗外偏西的日頭。半日過去,不見暗娘返回。  

  起身推開房門,老遠就見小應咋呼直叫,身後駕馬尾隨的,是楚無雙。  

  「藥呢?」見小應奔近前,手中空無一物,原朗皺眉,問他。  

  「在我這呢。」楚無雙利落地停馬,翻身下馬,將手中的東西扔給原朗,四下一看,「暗娘呢?」

  「公子,你看你看——」滿頭大汗的小應已從懷裡掏出一樣東西,迫不及待地展開在原朗的面前,「這畫上面的人,是不是這個暗娘?」  

  是一張尋人的告示,畫中人的形貌,與暗娘,一模一樣。  

  原朗瞅了上面那個人的名字——「聶雙」。  

  「怎麼回事?」他收起那張告示,問眼巴巴等他答案的小應。  

  見原朗的面色有些不對,小應乖乖回答:「我一進洛城抓藥,就見洛城大街小巷都貼滿了這樣的告示,還有好些人在四處問人,說有沒有見著告示上的人,後來遇到了楚姑娘,就一道回來。」  

  「原朗,有些不妙。」楚無雙接著小應的話往下說,「洛城的人,十有八九都識得暗娘,只要那些人一盤問,他們必定會道出暗娘的下落,也一定會找到暗娘。」頓了頓,她望著原朗凝重的表情,「時間不多了,原朗,這個聶雙,究竟是不是暗娘?」  

  動作好快,何夫人救子心切,果然開始搜捕聶雙。  

  「她是聶雙,這倒奇了。」不期然,忽然傳出一個聲音。隨後,一個人影自前方樹枝上躍下,穩穩站定在大家面前。

  斜陽下,地面上,沒有他的影子!  

第3章(2)

  「嚴公子!」小應有些驚訝,「你怎麼會來?」  

  「我見到你了,只是你只顧跟著那人跑,沒看見我罷了。」嚴落指了指楚無雙,換了後者一個白眼。他當沒看見,聳聳肩膀,揉揉小應的頭,「小子,你害我跟在你們後面追了半天。」  

  「嚴落——」原朗捏緊了捲成筒狀的告示,專心於嚴落先前的話上。  

  知曉他要問什麼,嚴落走上前來,抽走原朗手中的那份告示,展開來,細細一看,搖頭,開口道:「她不是聶雙,何府的人,找錯人了。」  

  「你說什麼?」原朗的臉色驟變,指著告示中的人像,死死地盯著嚴落,「你說她不是聶雙?」  

  嚴落點了點頭,拉原朗走到一旁,湊到他耳邊,壓低了聲音:「你囑我打聽的事,我已問過鬼差。常南縣的聶府小姐聶雙,三年前身死,至今拘於枉死城,根本就不可能還陽。還有——」他稍停,眼角的餘光掃過告示上的畫像,「聶雙,並不是重瞳之女。」  

  原朗瞪著嚴落——嚴落不會騙他,既然嚴落說聶雙已死,那麼世間絕對不會再有聶雙這個人的存在。

  可是,既然聶雙已死,那麼活著的是誰?與何府少爺成親的是誰?這個在告示上以聶雙名義出現的又是誰?

  無數的疑惑,解不開的懸疑,疑點重重,他已辨不清真偽。  

  原朗望著木屋後的斑駁樹影,在大家還沒反應過來之際,他的身形已然飄忽過去,又快又急。  

  遠遠地,就看見那一抹身影,半跪在地,周圍余煙繚繞。  

  忽地停下,原朗盯著暗娘的背影,將手中的告示向前擲出,由半空落下,掉在她的身側,開口質問:「你不是聶雙。」  

  聶雙已死,活著的,就不可能再是她。  

  暗娘別過臉,看了一眼地上的告示,回頭看原朗,「我有說過自己是聶雙嗎?」  

  語氣淡淡的反問,使原朗不由得一愣。  

  沒錯,她自始至終,從來沒有承認自己是聶雙。是自己先入為主,依照何府給的線索,認定聶雙天生重瞳,再加上暗娘命格奇特,一切推斷合情合理,他也就理所應當地將她與聶府小姐合二為一。  

  「重瞳雙目的是我,出嫁的是我,嚇瘋了何府少爺的也是我。」暗娘拾起那張告示,放進尚未燃盡的火堆。本已微弱的火勢舔舐了燃料,立刻又蹭起來,不消片刻,就將告示燒為灰燼。她站起身來,側過身子,墳塚前的墓碑刻字,一覽無遺。  

  「聶雙之墓」。  

  儘管不露底色,原朗到底還是震撼了幾分。  

  「唯一不同的是,我是暗娘;躺在裡面的,才是聶府正牌的大小姐。」暗娘凝視墓碑,口氣有惋惜,還有無限的感激,「我是孤兒,自幼無依。天生異瞳,不被世人所容。蒙小姐央老爺收留,有了棲身之所。自那時起,我便發誓,無論發生了什麼事,我就算丟掉了自己的性命,也定要保小姐平安。」她拂去落在墳塚上的數片落葉,動作極為輕柔小心,「若能一直這樣下去,相安無事,倒也罷了,偏偏何大人來向老爺提親。常南縣誰不知道何府少爺是有名的花花公子,小姐嫁給他,豈不是枉送了一生的幸福?我知道,小姐是有心上人的,那個書生,每每來與她私會,我都冷眼旁觀。她一意孤行,要與他私奔,懇求我能幫她。」  

  「於是你冒充聶雙嫁入何府?」原朗推斷。  

  「成親前日,小姐失蹤,老爺震怒,卻不敢聲張。無奈之餘,只得要我冒充。我對何府少爺並無好感,也不想嫁他。見著他之後,才發現他還背負血債,存心戲弄一番,他因此瘋癲,並不在我意料之中。」她解釋,語氣冷淡,並不覺得自己的作為有任何不妥之處,「既然被休,也算替小姐合理擺脫了何府的名分。我惦記小姐,便收拾細軟,開始尋她。」

  「你一走了之,流言四起,聶府老爺暴斃,聶家人在常南縣再無立足之地,只得舉家遷徙。」  

  「對我好的,只有小姐,那些人,我根本就不在乎他們的死活。」  

  「聶雙,是怎麼死的?」  

  「逃婚私奔,與心上人雙宿雙棲——哪有她想得那麼容易?」暗娘冷笑,「她是大家閨秀,不懂世態炎涼。盤纏用盡,走投無路,情郎捲了她最後的金銀細軟,絕情捨她而去。我在洛城找到她時,她已染病,被青樓老鴇丟在裡弄,苟延殘喘,只剩最後一口氣。」  

  「是她癡傻。山盟海誓,蜜語甜言——那個負心漢的話,她全都聽進去了。捨棄一切跟隨他,到頭來,卻換得香消玉殞,害自己枉死。」她道,語氣惋惜,垂憐那一縷芳魂。  

  「你還帶了誰來?」冷不丁,她忽然問他。  

  「小應,還有兩個朋友。」原朗回答,見她偏過頭,似在仔細聆聽著什麼。  

  「不對。」暗娘側過耳朵,「腳步雜亂無序,很多人,正望這邊過來……」  

  聽她如此說,原朗心神一凜,當下屏住呼吸,細聽之下,週遭果然有異樣的響動,並且越來越近。

  「走!」  

  他暗叫不好,探手去拉暗娘。孰料指尖方接觸到她的手背,她像是被驚嚇一般,驀地向後一縮,連人也退了兩步。

  撲了個空,短短一瞬,電光火石之間,一張大網從天而降,密實地將暗娘罩在正中。  

  原朗一愣,而後伸手向前,欲破網救人。大網忽然被提起,懸於兩樹之間,吊在半空。  

  數十黑衣人現身,團團圍住原朗。  

  靠近墳塚而立的一人見墓碑上的刻字,微露驚訝神情,擡頭看了看上方被困的暗娘,走到一邊,貼耳與為首之人低聲咕噥了幾句。  

  只見為首那人眉峰一挑,似有疑惑,拿出告示,擡頭細細端詳了暗娘一番,略微思索,對先前的那人搖了搖頭。

  「她不是聶雙。」心中已料到來人所謂何事,原朗對那名首領模樣的人說道。  

  「我不管她是誰。」為首的人開口,「只要她是何夫人要找的人,那就對了。」  

  姓名可以更改,住所可以變換,唯獨容貌,世間雷同者不足一二。面前的女子,又豈會是例外?至於墳塚墓碑,為掩人耳目,偽造一個出來,又有何難?  

  瞧了瞧在網中不斷掙扎的暗娘,那人掃了原朗一眼,「拿人錢財,替人消災。我們要拿這個女人,你莫要多管閒事。」  

  原朗搖頭,身子忽然騰空而起,躍至半空,抓住羅網左右韌線,用力一拉,樹幹上牽扯韌線的人站立不穩,一個趔趄,雙雙栽下地來。  

  ——他一向多管閒事,更何況,暗娘還涉及到一個他急於破解的秘密。  

  連網托住暗娘,原朗正要落地,眼角餘光瞥見寒光一閃,他即刻旋身,腳輕踢樹幹,借力躍上一旁的樹杈站定。執刀之人逼上前來,他只得將懷中的人拋起,空出雙手接招。  

  守在樹下的人見有了空襲,紛紛上前去奪羅網。哄搶之時,忽覺眼前一道黑影閃過,如鬼魅一般搶在他們前面奪下羅網,順手向後一扔,「小應,接住!」  

  氣喘籲籲跟上來的小應見嚴落看也不看,就這麼不負責任地亂丟,睜大眼睛望著正在急速下落的物體,連忙張開雙臂。估計實在趕不上,乾脆縱身向前一撲,及時當了一個大墊背。  

  爹娘哪——小應在心裡哀嚎,骨頭大概都被壓斷了。  

  還想要好好自怨自艾一番,時間卻不允許。趴在地上,見裝備精良的人馬轉向朝他砍來,小應嚇出一身冷汗,就地一個翻身,將接住的人推開老遠,自己趕在刀劍加身之前滾了好幾圈,啃了不少泥巴,撞到樹幹,身後已無退路。

  「救命!」眼見著一幫人凶神惡煞地要來將他當豬宰,小應扯直了喉嚨,高聲大叫。  

  一抹紅光,快如閃電,在人群中迅速竄過,隱沒不見。  

  圍攻小應的人尚未看清襲擊他們的東西長得何模樣,便覺手一麻,五指不受控制地張開,抽搐得厲害。

  刀劍紛紛墜地,一時間,呻吟聲四起。  

  小應驚魂未定,摸摸脖子,確定還完好無損地擱在自己肩上。望著不遠處那只火狐悠哉地探出頭來,輕快地跑到楚無雙的腳邊撒歡。  

  「楚、楚姑娘——」舌頭發僵,以至於發音不太靈活,小應站起來,奔到將暗娘裹得如同粽子一般的網前,想要放她出來,又不知該從何處下手。  

  「別動。」楚無雙走過來,亦步亦趨跟隨她的火狐好奇地用前爪探網眼,又瞬間收回來,哀哀地叫著,退到楚無雙的身後。  

  「冰蠶絲。」楚無雙半蹲著身子,撩起一根網絲,細細觀察,「越是掙扎,韌性越強。除了這張網的主人,唯有火羅剪能夠相剋。」  

  「火羅剪?」小應當即傻掉。那是什麼東西?聽都沒有聽過,還指望能在這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地方找著?

  楚無雙併不理會小應瞠目結舌的模樣,她微微瞇縫了眼睛,拍拍膝頭,表情似笑非笑,忽然開口叫道:「嚴落!」

  話音一落,立刻有人飛身而下,站在她的面前。  

  「楚大小姐召喚,不知有何吩咐?」嚴落望了望上方枝頭還在酣戰的二人,好心情地低頭問楚無雙。

  楚無雙頭也不擡,直接將手攤到他的眼皮底下,「拿來!」  

  「拿什麼?」嚴落撓撓頭,小心翼翼地問她。  

  「少裝蒜!小心我把你這勾魂使者丟人的醜事給捅出去。」楚無雙擡眼瞪嚴落,「別以為我不知道,若不是有火羅剪護身,你一身陰氣,哪能在日頭下活蹦亂跳這麼久?」  

  一失足成千古恨,誰叫他當年不拘原朗先人的魂魄,惹下把柄被這區區小女子要挾?  

  心不甘情不願,嚴落撩起衣衫下擺,自腰間解下一把形狀精美的火紅小剪,寶貝一般捧著遞給楚無雙,不忘叮囑:「行動快些,這天氣,我可堅持不了多久。」  

  楚無雙瞅了一眼躲進樹陰的嚴落,臉色白白,汗水也開始大顆滑落。她握緊火羅剪,手起刀落,刀尖觸到冰蠶絲,火紅的光芒耀眼一閃,蠶絲斷裂,齊齊鬆開來。將火羅剪扔給可憐兮兮躲在一邊的嚴落,她雙手用力一扯,大網一分為二,幾乎被勒得背過氣去的暗娘頃刻倒地。  

  「喂,喂,喂——」來不及好奇那把火羅剪的神奇,小應又是拍臉又是掐人中,好歹讓暗娘順過氣來。

  「還有人……」暗娘氣若遊絲,裂開傷口處,滲出的鮮血,濡濕了胸前的衣襟。  

  「什麼?」小應手足無措,看看楚無雙,又看看嚴落,「什麼意思?」  

  「不止這些。」楚無雙掃了一眼週遭被火狐毒倒在地昏迷不醒的人,和嚴落交換了眼色。  

  嚴落點頭,忽地躍上枝頭,抽出背負於肩的銅鑭,與原朗並肩作戰。趁著轉身之際,他貼著原朗的背,開口道:「你先帶他們走,我來拖住他。」  

  原朗點頭,腳步一動,讓嚴落插進他與黑衣人中間,自己順勢跳下樹去。  

  黑衣人見原朗抱起暗娘要走,意欲阻止,不想被嚴落緊緊纏住,有些惱怒,揮刀劈向嚴落,招式陰狠。

  嚴落不慌不忙,銅鑭迎上刀鋒,順勢一推,刀尖翻轉,順著對方手臂,忽然向前,刺向對方右胸。

  黑衣人一驚,側身避過,刀鋒滑過他胸前的衣衫。  

  「嘿,小子,我這是在教訓你,別那麼猖狂。」嚴落跳起,拽住黑衣人的胸襟,將他拉過來,豈料白光一現,他頓感頭暈目眩,站立不穩。一失神,腳下踩空,落下地來。  

  「嚴落!」見出於上風的嚴落忽然敗下陣來,原朗吃了一驚,扶起嚴落,見他面色發青,眼珠暴凸,唇邊的獠牙隱見。情知不妙,他擡頭望去,只見站在樹上的黑衣人,衣襟敞開,掛於胸前的,赫然是一面貼著黃符的明晃晃的鏡子。

  嚴落握緊了原朗的手,咬緊唇,吐字艱難:「八卦鏡,攝鬼符……」  

  眼見那人舉高了鏡子,又準備照向嚴落,原朗來不及多想,併攏二指,揮手而去。  

  鏡面鏗然作響,瞬間化為碎片。  

  「無雙!」趁黑衣人發怔,他猛喝。沒有過多耽擱,他一手扛起嚴落,另一隻手摟住暗娘,離地而起,眨眼間,人已竄出老遠。  

  楚無雙會意,拎起小應,身形忽動,跟上前去。  

  不消片刻,二人身影皆消失不見,輕功了得。  

  樹影間,有人漸行漸近,緩緩現身於黑衣人的身後。  

  「嘖嘖——重瞳之女,千年煉鬼,修仙之體。我交了什麼好運,竟能通通遇上?這麼上等的貨色,理應為我修煉所用,哪能白白給了何夫人?」  

  容顏清婉,身形婀娜,說話的,竟是一名娉婷的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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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1-11-18 23:13:30

第4章(1)

  馬車奔馳,地面塵土飛揚。小應揮鞭,轉頭大聲問:「公子,我們上哪裡去?」  

  車廂內,原朗重新包紮好暗娘的傷口,掩上她的衣襟,輕輕扶她躺下,將頭枕在自己的膝頭,半晌之後,才沈聲道:「回常南縣。」  

  小應勒住韁繩,馬匹嘶鳴,停了下來。當自己聽錯,他掀開門簾,一臉疑惑地盯著裡面的人,「公子?」

  「小應,回常南縣。」緩和了口氣,原朗重複了一遍。注意昏睡中的暗娘微微蹙眉,眼睫也微微動了動,低低囈語,他覆手過去,在她面龐上方停住,蓋住了她的大半個容顏。  

  小應愣了愣,見原朗的表情不像是在開玩笑,他轉過身去,坐正,駕馬,車又前行。  

  「原朗,你這個人最大的毛病,就是太過守信。」楚無雙坐在原朗對面,望了望靠在身旁牙關緊咬的嚴落,臉白,眼凸,牙尖,嘴裂,已還了本來面貌。她小心地拉住遮掩窗口的布料,不讓一絲光線漏進,「費了多大的氣力才脫困,你現在偏要去自投羅網,把她帶回去送死。」  

  「我發過重誓,承諾之事,一定要做到。」移開手,原朗低頭看暗娘蒼白的臉頰,輕聲道。  

  沒有人知道,自幾世前枉害她之後,他便一諾千金,絕不食言。所以,即使明知此去凶多吉少,他也一定要帶暗娘回何府,去治何其生。  

  他不會讓她出事。她是他要償還的另一半罪贖,他會護她周全,救她,成全她的幸福,然後——自己解脫。

  重入輪迴,或為人,或為仙,他便可從頭來過。  

  「我要是你,決計不會帶她回去。」底氣不足的聲音傳來,盤膝打坐的嚴落張開眼睛,眸色幽綠。

  「不專心聚神,說什麼話,還沒被照夠是不是?」要不是惦記手中拉緊的布料,楚無雙早就一巴掌揮了過去,「若不是有火羅剪護身,單是那攝鬼符,就能讓你形神俱滅了。」  

  嚴落見楚無雙瞪自己,一副他再不閉嘴就將他碎屍萬段的樣子,凶巴巴的神情,倒有幾分可愛。  

  「普通的殺手,哪會隨身帶著靈力如此超強的法器?」篤定了楚無雙刀子嘴、豆腐心,斷然不會對他怎樣,嚴落咳了咳,壓下一股子氣血翻湧,「我和那名黑衣人交手,他沒有什麼道行。能將我擊倒,背後必有高人指點。還有那個何夫人,對你忌憚,又心有疑慮,備好了後路,無論重瞳之女是人是妖,都能將她制伏。」頓了頓,他苦笑,「沒想到,最後中招的,居然是我。」  

  想起來還心有餘悸,好險,差點連鬼都當不成了。  

  「那倒好,一了百了,省得你再年年燒紙錢賄賂鬼差。」見他又開始冒冷汗,楚無雙撇撇嘴,忍不住貶損他。

  「嚴落,聽無雙的話,好生休息。」見他冷汗涔涔而下,原朗開口,「暗娘的事,我自會處理。」

  「你這麼固執幹什麼!」嚴落提高了聲音,要不是身體虛弱地爬不起來,他真想狠狠地給原朗兩拳,「你以為自己要尋找的人是聶雙,結果卻大出意料之外。」他指指安靜蜷曲在原朗懷中的暗娘,「結果她才是那一半凶煞,才是你要贖罪的人!」  

  「沒錯,是她。」原朗的眼神,微有異樣,並不隱瞞,「她介入聶雙姻緣,卻不是罪魁禍首。我帶她回常南縣,根治何府少爺的心病。待一切走上正軌,我帶她走,找一個她能安身立命之所,化去她的戾氣,她要從我修道也好,嫁人生子也罷,我和她之間的恩怨,就此便可了斷。」  

  夙世的尋覓即將結束,應該心靜如水的,為何在說到她嫁人生子之時,他的心弦,不期然地被撥動,有點酸,還有點澀?  

  「了斷?」嚴落冷哼了一聲,怪異地笑了笑,繃緊的面貌更加可怕,「你以為她真能等到你了斷的那一天嗎?」

  覺察到嚴落的話中有話,原朗擡頭看他,後者的眼神,古怪得很。  

  「嚴落?」他喚嚴落,暗地裡,卻握緊了暗娘的手。  

  「福壽兩不全,原朗,她的陽壽已盡,幾日前,就當中箭而亡。鬼差等候多時,你卻救了她兩次。」

  大腦忽然空白下去,覺得自己的心臟,被一把冰劍貫穿,透心寒冷。隱約的,只有嚴落的聲音,繼續飄忽進入耳內——  

  「她破壞聶雙姻緣,牽扯出諸多意外,間接使聶雙死於非命,原朗,那一箭,若不是你插手,她早就進了陰曹地府。你認為,一個本該死去的人,還會有什麼將來?你硬是拖著她,不讓鬼差拘魂,她錯過轉世投胎的時機,到時只能滯留地府,不得超脫。」  

  全體之身,半魂在內,福薄之相,大凶之兆。  

  最近,我總是心神不寧……覺得有什麼事要發生,又說不上來……說不定,我的大限也快到了……

  原來她,早就有預感的。  

  嚴落說得對,他若是真想要救她,就當放手,讓她順了命運,上黃泉,下地府,轉世投胎。可是,下一世,或者是下一世的下一世,她輪迴不知到何處,而他,只能再從頭再將她尋起,直到找到她的那一天。  

  他去哪裡去尋她?怎樣才能再尋著她?是要過十年,百年,還是千年……  

  手狠狠地握緊了她的,心,從來沒有像此刻這般堅決過,原朗擡頭,盯著嚴落,斬釘截鐵道:「我要她活著!」

  「你說什麼?」嚴落眥牙咧嘴,獠牙露出唇角,「你當自己是在幫她嗎?你是在害她!」  

  原朗已閉上眼睛,不再答話。  

  「你你你你——」嚴落氣得還要再罵幾句,張大的嘴巴冷不丁地被楚無雙塞進一條汗巾,堵得嚴嚴實實。

  「要真有力氣,就用到急需的地方。」楚無雙瞧他,「想想怎麼還原你的鬼樣,看這副德行,還真不習慣。」

  一時間,車廂內安靜無聲,只有不時傳來的顛簸,證明馬車正在前行。  

  誰都沒有注意到,頭偏向一旁對著車廂木板的暗娘,不知什麼時候已經甦醒,睜大了眼睛,目光似乎穿透了木板,定定望著外面——  

  兩個拿著長長鎖鏈的鬼影漂浮在外,緊緊跟隨馬車,不曾離去。  

  一燈如豆,燭火搖曳。  

  「暗娘,我死後,就地將我埋了吧,別把屍骨帶回去——我這樣子,丟了聶家的臉面……」  

  「暗娘,世間的男子多薄倖,別輕信了他們的諾言,步我的後塵……」  

  ……  

  猶記得,形銷骨立的聶雙,彌留之際,傷痕纍纍的雙手緊緊拉住她,萬念俱灰的雙眸,已無往昔的光彩,只是不斷地流淚,直到嚥下最後一口氣,紅腫的眼睛,最終也沒有合上。  

  指縫間,有溫熱的液體流淌。暗娘低頭,見手中捧著的茶杯已被自己斟滿,不知不覺中,茶水溢出了杯口,順著手腕緩緩而下,浸濕了袖口。  

  有點渴,但此刻,有什麼堵在喉間,她喝不下去。  

  放下提著的茶壺,暗娘將茶水潑掉,再將茶杯倒扣在茶盤中,撐著桌子坐下,從旁瞅了一眼——那兩個影子,寸步不離地守在窗外,自始至終不曾離開。  

  手,摀住自己受傷的胸口,隔著衣裳,用力按下去——刺痛襲來,卻仍能感覺掌下心臟在緩緩地跳動。

  燭火跳了跳,她的心中,五味雜陳,說不上是何等滋味。  

  陽壽已盡哪,而她,依舊活著……  

  輕微的腳步聲傳來,走到門口,停下,沒了聲響。  

  暗娘擡眼望去,但見朦朧的身影。她起身,緩緩上前,走到門邊,把住門閂,片刻後,才將門拉開,看著站在門外的人。  

  心,又開始抽搐,卻不是由於傷痛,而是因為與他迎面而立,由靈魂最深處釋放出的揮之不去的疼。

  原朗啊,萍水相逢的人,記憶卻似曾相識。  

  「暗娘?」見她失神怔愣的模樣,原朗喚她,即使看不見,仍能感受到週遭的鬼氣愈漸愈濃,「好些了嗎?」

  前來拘魂的鬼差,一定遊蕩在她四周,只等著機會,來拉走她的魂魄。  

  她看見了嗎?  

  「好多了。」暗娘回答,見他身後空無一人,想必是他有話要與她單獨談,便讓了身子,待他進房來。

  原朗走近房間,一眼便看見桌旁的地面,有一灘尚未乾涸的水跡。  

  暗娘跟在他的身後,見他目光所及,低聲開口解釋:「一時失手,弄翻了茶水。」  

  原朗不說話,一直走到桌邊站定,才回頭看她,眼神有些複雜,「暫在此客棧休息兩日,待你傷勢痊癒,我們便回常南縣。」  

  以為她會問他原因,孰料她只是仰高了臉,擡眼凝視他,重瞳內,件件物影成雙,儘是瞭然的眼神。

  她已經知道了,又是從何處知曉?心中想到一種可能,他脫口而出:「是小應他——」  

  「不。」暗娘搖頭,打斷他的話,「那日在馬車上,我並非全然昏睡。」  

  原朗的神色逐漸凝重,望著她的眼神,難以讀懂。  

  「你們的對話,我聽見了。」暗娘垂眼,語氣淡淡,「我這條命,是你救回來的。你要我回去,我便回去。」

  「暗娘——」那種認命的語氣,使原朗莫名其妙地恐慌了起來。朝她走近了一步,他向她伸出手,「我只是帶你回去為何府少爺治病,你不會有事,我保證——」  

  暗娘打斷他的話,避開他的手,「聶雙曾對我說過,男人的諾言,當不得真。」  

  當不得真,當不得真……原來神仙也會騙人,來世,不要再見神仙了……  

  眼前的暗娘,逐漸和另一個身影合為一體,笑臉天真和沈靜冷漠的容顏不斷在眼前交替出現,佔據了整個腦海,逼得他頭痛欲裂。  

  「原朗,我和你之間,一定有很深的過節。」暗娘低低絮語,忽然間,笑了起來。不常見的這種笑容,如同一朵盛開的蓮花,蒼白而又美麗,連原朗,也被這笑震懾住,「可惜,我什麼都想不起來了。」  

  原朗的手,在身側狠狠地握緊成拳。  

  「即便有,也是我的過錯吧。」當沒有看見他的小動作,暗娘探出手擡高,在接近原朗的面容時,稍稍猶豫了一下,隨後,義無反顧地摸上他的臉龐。手,自他的額頭,沿著鼻樑,滑過狹長的雙目,挺直的鼻樑,微翹的嘴角,「你的樣貌,這般慈悲,又怎會害人?」  

  她的語氣,是很緩淡的那種,接近虔誠膜拜。可是,她說的每一個字,都如同利刃穿透原朗的心臟,令他痛得無以復加。那隻手,滑到他的下巴,他一把擒住,拉下,放開來,狠狠地別過臉去。  

  暗娘愣了一下,隨後釋然,淺笑道:「是我唐突了。」  

  她不知他的表情,卻意識到自己的舉止過於冒失。怎可用如此的親暱去對待一名並不熟悉的男子,還是這麼地毫無顧忌?  

  他不喜歡她的笑,不悲不喜,淺淺中,總有說不出的味道混雜其間。費了好大的力氣,才平靜自己的心情,原朗終於轉過頭來,「時候不早了,你要休息,我該走了。」  

  誰都看得出來,那樣的笑容過於牽強,像是有人強行拉著他的嘴角,狠狠地向兩邊拉開,逼出一朵笑紋似的。暗娘不語,直到原朗返身經過她身邊,與她擦肩而過之時,她才驀然開口:「告訴我,我們之間,究竟是何恩怨?」

  原朗一震,定在原地,背對著她,一時間,覺得舉步維艱。  

第4章(2)

  並不回頭看他,暗娘的眼睛,定定地望著窗外盤旋的影子,「假若前世你真欠了我什麼,今生,你要償還,就請還我一雙常人的眼睛。」  

  假若可以,他望能償還的,又豈止是一雙眼睛?  

  原朗立在窗前,望下面的街市,人聲嚷嚷,喧鬧不已。閉上眼睛,復又睜開,心情開始莫名地煩躁,是以往不曾有過的。  

  心靜如水啊,越來越難做到……  

  「原朗?」  

  有人喚他,原朗轉過臉,望著楚無雙一臉詫異的表情,才驚覺自己方才走了神。  

  「明日就是七月十五了。」楚無雙提醒他,「嚴落被重創,人形難全,鬼氣十足。到時候,鬼門大開,遊魂盡出,鬼差巡遊,他很難逃脫。」  

  原朗不語。嚴落為八卦鏡和攝鬼符所傷,法力所剩無幾,中元又至,他的鬼氣很快就會將鬼差引來,到時候被拘回地府,勾魂不力又滯留人間的罪名,不知閻羅會判他何種下場?  

  小小的火狐蹦跳上桌台,黑溜溜的眼睛轉了轉,見兩人都沒有動靜,乾脆旁若無人地追逐著自己的尾巴嬉戲起來。

  「留在這裡,他是死路一條。」原朗的眼睛盯著玩耍得好生自在的火狐,卻是在和楚無雙說話,「但是,只要他能進那個地方……」  

  楚無雙的臉色遽變,倏地站起。火狐見主人此等動作,趴在原地不敢動彈。楚無雙望著原朗,舒了一口氣,又坐下來,「你莫要忘記,那個人,生平最厭惡的就是鬼怪,決計不會讓嚴落進去的……」  

  「別人去,他一定不會答應。」原朗的衣袖,輕輕拂過火狐光潔的皮毛,「但若是你去,他一定會答應。」

  「原朗,你非要算得如此精明嗎?」楚無雙苦笑,沖火狐招了招手,火狐便跑過來,乖巧地依偎進她的懷中。

  「嚴落雖然是鬼,但算起來,他是我原家的恩人,我不能見死不救。」楚無雙複雜的眼神,舉棋不定,「無雙,你是我的朋友,望你能助我一臂之力。」  

  他的言辭一向巧妙,總能在不知不覺間,將人逼進死路,進不得,也退不得。「你都將話說到如此分上,我不答應,豈不做了小人?」楚無雙抱著火狐起身,「我這便帶了嚴落去。原朗,你算欠了我一份人情。」  

  「今後有效勞之處,任憑差遣。」原朗微微一笑。  

  「這句話,我記下了。」楚無雙的眼神,飄向一旁,「嚴落說得沒錯,你這個人,最大的短處,就是太愛多管閒事。所以總是在不斷地欠債,又不斷地還債。我這份,你尚可先擱置一邊,但是,她那一份呢?」  

  聽她話中有話,原朗順著她的目光看去,門外,暗娘的身影由遠及近,不多時,走到門邊站定,止步不前。

  「別太固執,若你能一手掌控所有的一切,便不會有今日的結局。」楚無雙在他耳邊低語,隨後走向門外,與暗娘擦身而過,很快離去。  

  「有事?」原朗問暗娘,努力平復心中因楚無雙離去時那句話帶來的撼動  

  暗娘默默地走進來,望了一眼窗外,才看向原朗,「今晚,我想去放河燈。」  

  下意識地想要拒絕,不僅是因為她的重瞳太過招搖,更因為她如今命懸一線,任何一個小小的意外,都可以令她香消玉殞。可是,一觸及她的眼神,她眼中的懇求卻使他無論無何也無法狠下心腸將話撂出口。  

  「小姐客死異鄉,若我不去超渡,她便真成了孤魂野鬼。」鼻子酸酸的,暗娘別過臉,揉了揉眼睛,「洛城的人忌諱,每年中元,不許我放燈,怕我晦氣汙了水源。我只是想要為小姐放一盞河燈,載她的魂魄,引她到極樂世界,不再受苦。」  

  很久沒有原朗的答覆,她幾乎都要放棄了,卻聽他緩緩道:「你去吧。」  

  驚喜之下,她轉頭看他,方要開口道謝,又聽他說:「但,你得答應,要聽我的安排行事。」  

  蜿蜒的河,很多的人,朵朵蓮花燈座,連成一片,載著燃燒的紅燭,隨波逐流,即使暗黑無星的夜,也被這光亮映紅了半邊天。  

  遵從原朗的吩咐,暗娘頭戴面紗,擋住自己的面容,蹲在河邊,小心地將一盞河燈點燃,放入水中,看它漂浮起來,然後隨著萬千燈盞,一同遠去。忍不住,偷偷瞟了一眼身邊的原朗,隔著面紗,他的臉,朦朧不清,再望向河面那一片紅白相間,她的思緒,不禁有些恍惚起來——  

  今年此時,她為人放燈照冥,明年今日,她是否尚在人間?若入地府,為她放燈超渡的人,又會是誰?

  原朗,這個據說前世不知欠了她什麼的男子,會是他嗎?  

  走神間,冷提防地,左肩被撞了一下,她重心不穩,就直直向河面撲去,失聲驚叫之下,她下意識地閉上了眼睛。

  手腕忽然被什麼東西擒住,而後一股灼痛沿著臂膀向上蔓延,整個人,被一股力道向後拉去,一個旋身,她再張眼之際,已跌進了一個懷抱。  

  比灼痛更甚的,是她的羞惱。她想要抽身而退,雙臂卻被鉗制,連頭,都被狠狠壓住。熱氣在臉蛋上氾濫開來,她掙扎,面頰卻磨蹭到衣料,毫無阻隔。她不禁一愣,止住動作,這才發現,自己覆面的面紗,不知何時,已然掉落。

  「別動!」原朗按住懷中不停掙扎的暗娘,不讓她失去遮擋的重瞳暴露在眾人眼前。從旁看了一眼,那塊掉落在河中的面紗,隨著水紋蕩漾,混入河燈之中,不多時,便消失了蹤影。  

  知曉他是為她好,可是說不上來的,暗娘的心中,隱隱覺得失落。她安靜地待在他的懷中,聽得他的心臟在平穩地跳動,每跳一次,自他與她肌膚相貼之處,灼痛感就加劇一分,到後來,痛得她整個臂膀,都不可遏制地顫抖起來。

  「怎麼了?」覺察到她的異樣,原朗低聲問她。  

  暗娘咬緊了牙關,倔強地不肯告知實情,只是回答:「我不太舒服,想歇一會兒。」  

  當她是在害怕,原朗左右看了看,見並無人刻意注視他們,便摟了暗娘,半遮半掩地走到河岸邊的人少背光處。

  「我想單獨歇息。」掙脫他的手,暗娘將臉偏向一旁,不想叫他看見自己已是大汗淋漓的面龐。  

  原朗退後了一段距離,不知是有心還是無意,身軀恰好擋住了她的身影。  

  明明是體貼入微的舉止,她卻沒來由地惱他起來,撩撥地向一邊走去,不出所料,他又跟了過來。

  「別跟著我!」她低低吼出聲來,又立刻意識到自己口氣不善,背過身,深深吸了一口氣,「我只是想一個人靜靜。」  

  這一次,加重了語氣,料他明白自己的意思,她徑直向前走,身後又有腳步聲,她回頭,正要發作,眼前金光一閃,一個金色的鈴鐺落入她的掌心。  

  「有什麼事,搖晃金鈴,我即刻趕到。」原朗說道,見她怔愣,他想要合攏她的五指,孰料指間才觸到她,她便大夢初醒一般,火燒火燎地收回手,看了他一眼,便頭也不回地匆匆跑開。  

  目送她漸漸遠去,原朗轉身,盯著眼前成群結隊放河燈的人們,緩緩舉起自己的手,點點疑惑隱隱浮現心頭——為何每次接近暗娘,她便如臨大敵一般地張皇失措?  

  似乎有些明瞭個中緣由,卻又說不清道不明,困在心頭,明明呼之欲出,卻又抓不住頭緒。  

  他走近河面,探手入懷,拿出那尊白玉觀音像,凝視一番,又俯身向前,端詳水中自己的倒影。  

  巧手雕繪,栩栩如生,形似神似,她單純的心思,將他刻成了神佛;而他,卻親手扼殺了她的崇拜,送她入了地獄,一為善,一為惡,陷入萬劫不復的境地。  

  「哥哥……」  

  清脆的嗓音,婉轉的語調,原朗驀地回頭,一瞬間,入眼所見,令他屏住了呼吸,心臟幾乎停止了跳動。

  長長的髮辮,靈動的雙眼,素衣裝扮的少女,立在身前,吟吟地笑望著他。  

  「你——」驚訝地發覺,自己的聲音已經抖得不成樣子。是幻覺嗎?遲疑地伸出手,探上對方的臉頰,指腹下,是少女溫熱細膩富有彈性的肌膚,如此真實。他迅速地收回手,為自己的唐突道歉,「失禮了。」  

  少女偏頭看他,格格笑起來,捧高了手中的河燈,笑臉迎人,「哥哥,幫我放河燈,好不好?」  

  不是幻覺。明眸善睞,巧笑倩兮,這等模樣,像極了他多年以來一直牽掛於心的那個人。  

  「你是誰?」歲月悠悠,沒有什麼事能夠擊破他的心防,偏偏這一刻,眼前��起來,覺得自己快要窒息死去。

  你是誰?這句話,早在幾十年乃至幾百年前,他就應該問出口。  

  少女彷彿不覺他的異狀,莞爾一笑,「我叫燕離。」頓了頓,她又道,「我這名字取得不好,都說勞燕分飛,生死別離呢。」嘟了嘟嘴,又立刻恢復了天真爛漫的笑容,似將煩惱拋諸腦後,不避嫌地牽起原朗的手,卻發現他手中之物,忍不住好奇地打量,嘖嘖出聲,「哥哥,這是誰為你做的?簡直和你一模一樣哩。」  

  哥哥,哥哥,哥哥……連聲聲呼喚,都相似得如此厲害。  

  「啊!」燕離忽然跳起來,拉住原朗,「時辰快要到了,我們過去!」  

  河邊的薄土上,插著無數的香燭,繚繞的煙霧,在河面瀰漫升騰,與點點蓮花燈燭交相輝映。  

  燕離奔到眾人集聚的河邊,將河燈放下,掬水逐它遠去,而後與眾人一道雙手合十,靜靜默立,見原朗仍無動靜,她撞了撞他的胳膊肘,悄悄說道:「哥哥,子時到了,我們一起為亡魂超渡,盼他們早日托生吧。」  

  原朗望向河面密密麻麻的河燈。七月十五了,鬼門開,群鬼出,孤魂野渡。那個被暗娘時時記掛於心的聶雙,是否也走出了枉死城,可以搭乘這座座河燈,終獲超生?  

  耳邊傳來絲絲吟唱,身邊鬼氣愈加濃厚,他開始掛念起暗娘來。  

  一隻柔弱無骨的手忽然放入他的手心,奇異地安撫了他煩躁的心神。  

  「哥哥……」  

  低低的呼喚,淺淺地在他耳畔輕響,他漸漸疲倦起來,閉上了眼,什麼都不再想,只願沈溺其中,忘卻所有……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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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1-11-18 23:15:35

第5章(1)

  匆匆逃開原朗,暗娘挑人少去處,沿著暗處前行。小跑了一段路,終於停下,尋了僻靜的河段坐下,挽起衣袖,將雙臂浸入河水之中,微涼的濕意鎮緩了灼痛,稍感舒適。  

  擡了眼,四下望去,但見放燈的人,靜靜站立,閉目吟誦;遊魂野鬼,或悲或喜,三三兩兩地混雜於人群之中。登上了河燈的,遠遠朝看不見他們的人揮手;沒登上的,站在河邊哀叫,又不時地被穿梭其間的鬼差用鎖鏈拘走。

  正看得入神,一個小孩兒跑過她的身邊,忽然停下來,望著她,咧嘴一笑。暗娘一驚,連忙摀住眼睛,怕自己的重瞳嚇著了他。片刻後,從指縫中望去,卻又不見了小孩的蹤影。納悶之餘,她到處張望,終於看見正前方,小小的身影奔跑著。說不上來,她的目光,追隨著他,一直看他走上了不遠處的一座拱橋,趴在橋欄上向下張望。  

  小孩的面容正對著這一方,開心的臉上卻籠罩著一層駭人的死灰色,印堂間,隱隱有青色浮現。她死盯著他,忽然打了一個冷戰。  

  一張鬼臉忽然出現在孩子的身後,鬼魅之極。她的心,一下子繃緊,情不自禁地站起來,握緊了雙拳,緊張地向那方張望。  

  看得真切,那鬼臉飄忽地近了,然後是一雙手,遂不及防地在孩子身後張開,重重向前一推!  

  「不!」  

  她驚叫起來,再也顧不上其他,用盡了全力向橋上衝去,伸長了手,想要抓住那孩子,終究是晚了一步撈了空,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那孩子從拱橋上墜落,掉入水中。  

  落水的聲音太大,在寂靜的午夜尤為突出。一時間,河邊站立的人紛紛望了過來,暗娘整個人,毫無遮掩地暴露於眾目睽睽之下。她的一雙重瞳中,映出波光瀲灩和蓮燈點點,被眾人一覽無遺。  

  「重瞳!重瞳……」  

  「妖人,是她推人下去的!」  

  驚叫聲此起彼伏,有人下水救人,有人奪路而逃,有人衝上了橋面,目光凶狠地瞪著她。  

  「不,不是……」暗娘著急地想要辯解,聲音卻被壓了下去。她一步步後退,已被逼到橋欄邊緣。彷徨四顧,夾雜在人群中的厲鬼,面無表情地盯著她。  

  「終於等到機會了……」  

  陰森的語調,如釋重負的口氣,她驚愕,偏頭一看,近在咫尺的,正是那兩個終日跟著她的鬼影。倒吸了一口冷氣,腳步又向後移,卻一腳踏空,整個人就這樣仰翻過去,摔出橋欄,墜向河面。  

  手中的金鈴被拋出,劃出一道長長的弧線,明明只是撞擊到橋邊的碎石,卻發出悅耳的聲響,悠悠不絕。

  「原朗!」  

  腦中最後的閃念,是原朗對他的囑咐。是了,他說遇到危險就搖晃金鈴,他即刻趕到,可是現在,金鈴響了,他在哪裡,在哪裡?  

  清清楚楚地看見,一條長長的鎖魂鏈給了過來,穿透了她的肩胛……  

  來不及了,來不及了……  

  噹噹噹,悠長不絕於耳的鈴聲。  

  發生了什麼事?  

  哥哥,我在這裡,別管……  

  另一個聲音不斷在耳邊輕聲低喃。  

  原朗!  

  是暗娘!  

  神志驟然清醒,原朗驀地張開眼睛,但見周圍是一道尋常人無法看見的暗紅結界,將他和燕離困在其中。結界外,人群紛嚷,奔走往顧,表情或驚或怕,似是發生了什麼可怕的事情。  

  擔心暗娘的安危,他欲走卻發現自己的掌心被燕離緊緊吸附,連忙運氣,驚覺內力已被她化去不少,於是揮掌成刀,用力劈向燕離的手肘。燕離身子一扭,他一時不防,被她靈活地從手中奪去那尊白玉觀音像。  

  原朗封住自己手臂兩處血脈,擡眼瞪燕離,「你!」  

  魔障!他被心魔所困,差點就中了燕離的詭計,要不是幡然清醒,連元神恐怕都會被燕離收了去。

  「好可惜。只差一點,我便可要去你百年修為。」燕離一反之前少女嬌憨的神情,退到一旁,語帶惋惜,「是我低估了你,原朗,你是個好對手。」  

  「還我!」原朗上前一步,伸手,指著白玉觀音像,要她歸還。  

  「喲,生氣了呢。」燕離笑,眉眼魅惑之極,故意搖了搖手中的雕像,「這個我拿走,姑且做個紀念。」

  言罷,她不再停留,忽然破界而出。  

  結界消失,不見了她的蹤影,原朗追了兩步,又停下,手中結印,掐指一算,暗叫不好,返身拽住一人,「發生了什麼事?」  

  「妖怪!」那人用力掰原朗的手,語帶驚嚇,「重瞳妖人害人了!」  

  聽他提及「重瞳」,原朗的心,向下一沈,見他要跑,又拉住他,厲聲問道:「在哪裡?」  

  「那邊,那邊——」那人的手指向身後,幾乎要哭出聲來,「那女人掉進河裡,指不定還變成河妖來吃我們。大爺,你行行好,就放我逃命吧……」  

  原朗猛地鬆手,腳步一動,身形快如離弦之箭,瞬間便向河的上遊追去,即刻不見了蹤影。  

  那人遂不及防,跌坐在地,目瞪口呆地注視原朗離去的方向,只能喃喃自語:「見鬼了,見鬼了……」

  上遊亂作一團,前方的橋上,燈火點點,人群圍觀,隱約還可聽見婦人的啜泣。  

  原朗舉步欲前,腳下卻踩著了什麼東西,叮噹作響。他低頭看去,在碎石中找到一抹金色,皺了皺眉,俯身蹲下,拾起,藉著燈火一看,竟是他要暗娘隨身攜帶的金鈴。  

  金鈴在此,那人呢?  

  原朗只覺得自己此時心急如焚,從來沒有如此患得患失,他忽地起身,大步跨上橋去,撥開前方站立的人,硬生生地擠進前去。但見橋面上平躺著一個孩童,旁有一名婦人被人拉著,披頭散髮,正在痛哭。  

  孩子臉青唇白,胸腹鼓脹。原朗探向孩子的鼻端,氣息全無,手移到胸前,也無心跳,已然死去。

  「我的兒,我的兒啊……」婦人悲痛欲絕,奮力掙脫了鉗制,撲到孩子身上,哭得聲嘶力竭。  

  人群中一陣唏噓,有人在原朗身後忿忿地開口:「那女妖也著實可惡,居然挑娃兒下手……」  

  原朗眼瞳忽地收縮了一下,轉過身,看身後說話的男人,一字一頓地問道:「人呢?」  

  「什麼?」沒頭沒腦的話,弄得男子莫名其妙,看眼前衣著不俗的公子陰沈著臉,面色不佳,他乾笑了數聲,正想揉揉鼻子,冷不防地一隻手橫空伸出,拽住了他的胸襟。  

  「那個女人,她在哪裡?」原朗的臉上,不復平日溫和的表情,瞇縫的眼,隱隱竟有凶光閃現。手中的力道又加重了幾分,他伸長手臂,男人的腳已離開了橋面,上半身也傾斜到橋欄之外。  

  男人嚇得不輕,臉色發白,他一手抱緊了原朗的手臂,一手向下亂舞,哭叫出聲:「她掉下去了!掉下去了!我們只找到了這個孩子……」  

  原朗手一甩,男子被拋到一旁,癱在橋上不住哆嗦。望向朵朵蓮花燈覆蓋的平靜河面,原朗的眸色逐漸變深。

  「這人,要找那個妖女呢……」  

  原朗目光一瞥,眼中竟有冷冷寒光射向圍觀之人,竊竊私語的人群立刻騷動起來,紛紛開始惶恐地後退。

  向前一躍,在週遭此起彼伏的驚叫聲中,他縱身向下一跳!  

  喧雜的聲音逐漸遠去,澄澄的水四面八方將他包圍。頭頂的水面,被千萬盞河燈密密麻麻地覆蓋,折射入水的,是尚未燃盡的紅燭的餘光。  

  暗娘……  

  在心裡一遍又一遍地呼喚,他更加向下探去,眼前的河水由清變濁,光線一點點地暗了下去,已看不大真切週遭的物體。  

  福壽兩不全,原朗,她的陽壽已盡,幾日前,就當中箭而亡。鬼差等候多時,你卻救了她兩次……

  鬼差等候多時,鬼差等候多時了……  

  一點點的意外,一點點的疏忽,她這個已盡了陽壽的人,就會被拖入鬼門關。  

  告訴我,我們之間的恩怨,究竟是什麼……  

  劃水的手忽然僵住,心一緊,然後是刻骨銘心的疼痛——他與她之間,本沒有恩,只有怨,害她成為凶煞的怨。

  水,無止境的水域,他看不清方向,看不見要尋找人的身影。  

  不甘心哪,幾生幾世的尋覓,好不容易,在這一世,能與她重逢,還來不及補償,怎生了這般變數,叫他措手不及?

  水色漸漸凝聚,幻化成一張蒼白的容顏,像極了那一日,他初見她,眉頭深鎖,愁緒重重。他伸手,想要碰觸,水紋晃蕩,毫無血色的唇忽然彎成了淺淺的弧度,淡淡地笑起來,蒼白而又美麗,猶如盛放的蓮花。  

  原朗,你的樣貌,這般慈悲,怎會害人……  

  分不清,濕潤自己眼睛的,是水,抑或是自己的淚?歷經人間變幻無數,即使前世害她枉死,震驚懺悔,都不如此刻的心如刀割。  

  心底,有一處,慢慢地撕裂開,帶著如水般的柔潤,流淌出來,沖淡了所有的清心寡慾。  

  暗沈的眸中有一絲了悟,似幡然覺醒,再也無法恢復明淨空無的眼神。  

  原朗,原朗……重入輪迴,修道入仙……  

  耳畔,有那個威嚴的聲音在呼喚,一遍遍地在訓誡,但開啟了的心扉,卻再也無法喚回。  

  狹長的雙目微合,他的手,頹然落下,任憑身子慢慢地沈下去。  

  大片的白,浸入暗黑的水域,帶來色彩。一朵朵蓮花盤旋,原是放河的冥燈,由他身邊再往下,直直地沈了下去。

  好多好多,應接不暇,從微斂的雙目中看去,只見白色中偶有變化的水紋。  

  這麼多的冥燈,鋪天蓋地一般,似要填滿整個河道,是要為誰,照亮前往托生的路?  

  腦中閃念一道,原朗的雙目,忽然張大,藉著浮力,猛地翻過身來,俯視下方。  

  數不清的蓮燈在下方盤旋,重重疊疊,正中的潔白荷瓣中,隱隱有衣袂浮動,人影綽綽。  

  原朗屏住呼吸,雙腿一蹬,遊了過去,伸手拽住浮動的衣幅,用力向上一扯,一個人,被拉了出來——

  長髮隨水波晃動,雙手無力地垂落身側,整個人,在水中,載沈載浮。蒼白無血的臉,睜大的眼中,水色浸潤的重瞳,更顯詭魅。  

  暗娘!  

  原朗將她拉近身邊,一串水泡冒出她的唇畔,他見狀,將她摟在懷中,雙腿用力,整個人向上浮去。不多時,他的頭探出了水面,深吸了幾口氣,將暗娘換到身側,擡高她的頭,奮力向岸邊遊去。  

第5章(2)

  上了岸,也不知遊到了哪段河道,四下無人。也無暇再顧忌其他,原朗低頭看仰躺在地的暗娘,「暗娘?」

  沒有回應,暗娘靜靜地躺著,似乎根本沒有聽到他的叫聲,大睜的雙眼,毫無生氣。  

  「暗娘?」這一次,他拍她的臉,她的臉頰只是微微動彈了一下,再用力,五指印浮現在面皮,她卻根本沒有知覺。

  如果不是濕漉漉的發、濕漉漉的衣裳、濕漉漉的鞋襪,還有那雙睜開的眼睛,她此刻安靜的模樣,他定當她是在熟睡。  

  可惜,他知道不是。原朗抓起她的冰冷的手,感受不到脈搏跳動,鬆開,那隻手又軟綿綿地又垂落下去。

  原朗怔怔地看著那只垂落的手,忽然間,他捧住暗娘臉,壓下頭,貼上她冰冷烏紫的唇,不斷地渡氣給她。

  「醒來,暗娘,醒來!」他用力壓她的胸腹,手握成拳,重重敲擊她心臟部位,她的身體,弓起向上一彈,又落下。

  吼叫逐漸嘶啞,原朗髮梢上的水,掉下來,滴在暗娘的眼角,像極了一顆眼淚,滾落下來,滑過她的面頰;而後,又一滴,落下來,掉在她的唇上。  

  這一次,真的是淚。  

  三魂離體,六魄在外,尋常的救治,已無法招回她的魂魄。  

  此念一出,原朗即刻咬破自己的中指,拇指擠壓傷口,送到暗娘的眼睛上方,指腹向下,血珠滲出,滴入暗娘的重瞳之內。  

  那雙眼睛,居然眨了眨。血滲入深處,擴散的瞳孔忽然縮小。  

  原朗見狀,沾染血跡的中指快速地在沿著暗娘平躺的身軀畫了一個圈,而後盤膝坐在她的身旁,雙臂自身前交叉而過,若有似無的藍色光弧,形成一道屏障,將他們籠罩在內。  

  閉了眼,默念有詞,指法變幻,結印胸前。四周氣流湧動,熱力漸升。  

  口中念詞越來越快,氣息流轉,近旁茂密繁枝上的綠葉撲簌而下。一道暗紅的細細光亮憑空出現,懸在半空。原朗交叉的雙臂慢慢向左右拉伸,光亮由一絲細逢擴展開來,逐漸變成了一個暗紅的圓洞。  

  陣陣鬼嚎,洞口處,陰風陣陣,不斷有鬼影被攝入其中。  

  地府界門開,追魂上黃泉……  

  他要賭,既然他能救她一次、兩次,這一次,也一定可以!  

  雙掌平放於膝頭,原朗聚氣凝神,想要催元神出體,進入鬼門索魂。  

  片刻後,靜坐的軀體中,有白影飄離,出了一半,忽又被拉扯進體內。  

  原朗的眼皮動了動,皺眉,又暗自運氣。  

  白影又一點點地飄出體外,向鬼門緩緩移去。原朗的額頭佈滿了薄汗,透頂漸漸有淡淡白煙升起,放在膝頭的手不自覺地握緊,青筋畢露。  

  週身熱得厲害,元神每抽離一分,連著五臟六腑都被拉扯出去一般。  

  燕離之前化去了他的大半功力,底力不足,要趨元神入鬼道,實在是勉力而為之。  

  原朗屏息,將氣息壓下丹田,想利用殘留無幾的靈力,將元神逼出,孰料一股巨大的力量反噬而來,撕嚙著他的身體,痛徹心肺。  

  驀地張眼,快要出竅的元神瞬間反彈回體內,肉身和靈體碰撞,巨大的衝力使原朗不由自主地向前俯身,張口,嘔出鮮血,噴在暗娘的臉上,與她蒼白的臉色,交織成一道觸目驚心的畫面。  

  那道暗紅的圓洞,迅速縮小,瞬間不見。  

  「暗娘……」原朗低喃,眉宇間儘是痛楚之色。血持續不斷地溢出他的嘴角,隨他每念一字,一滴又一滴,落在暗娘的臉上、頸上、手上……  

  他下不去,拖不回她的魂,她便死了,成了鬼,回不來,再也無法為人活在世間……  

  上了黃泉路,忘卻世間苦。萬千恩怨去,一泯生死中……  

  誰在吟唱,如泣如訴?耳邊有鎖鏈鏗鏘作響,腦中混沌一片,無意識地移動腳步,隨那吟唱聲,步步前行。

  突然,自眼底深處,傳來熟悉的疼痛,似有一團火,燃燒著眼瞳,炙熱異常。  

  好熱,好燙,彷彿整個眼珠就要爆炸開來,燎人的疼痛陣陣襲來,熱力源源不絕,從眼中噴發出來。

  有什麼東西,逐漸在腦海中甦醒,眼珠遲鈍地轉了轉,視線由模糊漸漸變為清晰。  

  好多光怪陸離的影子,無數錚錚鎖鏈,貫穿了它們的身體,拉著它們緩緩前行。  

  這是什麼地方?  

  相似的灼熱開始在臉上蔓延,然後是脖頸、雙手……整個身體,都如同陷入了一團烈焰之中。  

  腳步漸漸遲緩下來,最終停下,躑躅不前。  

  鎖鏈驟然繃直,引路的鬼差察覺到異樣,回過頭來,厲聲喝道:「暗娘,你陽壽已盡,生死天命,還不速入地府聽閻王發落?」  

  身子猛地一顫,暗娘擡起頭來,看到前方那兩張回頭瞪她的面無表情的臉,視線從他們手中握著的鎖鏈移到自己的身上。  

  鎖魂鏈,深深沒入了她的肩胛。  

  想起來了,她失足落入河中,被四面八方的水憋得窒息,之後便失去了知覺。  

  體內的熱度又升高了幾分,像極了原朗帶給她的疼痛。可他此刻不在這裡,她看不見他,聽不見他,碰不到他,為何依然焚心如故?  

  「我死了嗎?」她的手,緩緩擡起,握住鎖魂鏈,問前方的鬼差。  

  鬼差沒料到她會突然開口說話,這才注意到她的眼神居然清明起來,它們用力拉了拉鎖鏈,催她快走。

  鎖鏈抖動,錐心的疼痛自肩胛傳來,暗娘緊緊握住鎖魂鏈,不在乎手心已被磨破,盯著鬼差,固執地不肯前行,只是發問:「我死了嗎?」  

  見拖不動她,鬼差的表情,終於有了變化,相互對望了一眼,而後一個答話:「魂魄離體,徒留肉身,自然是死了。」頓了頓,它又忍不住開始抱怨,「要不是原朗,哪會今日才將你拘魂?」  

  死了,她真的死了。  

  「我會怎樣?」她繼續問,磨破的掌心間,血漸漸沾染了緊握不放的鎖魂鏈。  

  鎖魂鏈幾不可聞地輕響了一下,輕輕抖動起來。  

  「本該托身轉世,但誤了時辰,結果尚不可知。」  

  不可知,不可知——她的心,亂了起來,持續不斷的炙熱,使她覺得自己就要被熔化。  

  「走吧。」鬼差拉鎖鏈,「運氣好,差你下世托個好人家,不再受今生之苦。」  

  「我不去!」下意識地,這句話就出了口。連帶著,她掙扎起來,狠狠抓住鎖魂鏈,想要脫離鉗制。

  「拉她走!」見她居然反抗,鬼差大叫起來,卻在下一刻,被鎖魂鏈上傳來的高熱所傷,青白著臉,怪叫著鬆了手。

  指間的、鏈條上的鮮血逐漸變為一團火紅,最後果真變為了火焰,自暗娘緊握的手中熊熊燃燒起來,烙紅了整條鎖鏈。  

  本是陰氣極重之地,烈火來得猝不及防。  

  鬼差連連後退,鬼魂四下逃散,避之不及的,被滾燙的鎖魂鏈烙及,頓時化為一陣青煙散去。  

  火,從手蔓延到臂膀,再到全身上下,將暗娘團團包圍舔舐。  

  「哐當!」  

  鎖魂鏈斷裂,掉落地面,鏗然作響。烈焰乍然熄滅,無半點灰燼留下,暗娘的魂魄,已消失不見。

  「疼……」  

  筋疲力盡之時,隱隱的呢喃忽然傳來,原朗看過去,見暗娘的嘴唇在囁嚅,張大的雙眼中,本是死寂的重瞳此刻儘是滿滿的紅光。握她的手腕,居然已有了輕微的脈搏跳動。  

  這一驚,非同小可,原朗連忙扶暗娘半坐於自己的身前,雙手平貼於她的後背,要強渡真氣給她。

  灼熱不退,冰冷身軀逐漸有了溫度,僵硬的手腳也活動起來。臉上有什麼粘稠的液體,渾渾噩噩地摸上去,五指間,是血,再看去,衣裳上,也儘是斑斑血跡。  

  轉過頭來,恍惚的焦距對準了熟悉的面容,嘶啞著喉嚨,乾澀的嗓音擠出了一個名字:「原朗——」

  「暗娘,暗娘……」  

  突然被拉了去,狠狠地摟抱住,幾乎透不過氣來。熟悉的呼喚一聲又一聲,眼前的原朗,臉上全然是一副陌生的表情。是狂喜,近乎於瘋狂的一種狂喜。  

  她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想要抹去他唇角的殷紅血跡。指間方觸到他的唇,微微的灼痛襲來,令她的手指,不由自主地向後縮了縮。  

  淚眼盈然——疼痛得如此真實,她果真,是活過來了。  

  黃泉種種,歷歷在目。她與原朗,果然是宿世牽畔,即使成了鬼,也要魂兮歸來啊……  

  張開手臂,漠視與他相擁帶來的灼痛,手,在他頸後交纏,臻首靠在他的肩頭,合上眼,任由淚珠滾滾而落。

  心,想要與他貼近;身體,卻與他排拒。  

  究竟是誰欠誰,誰欠誰呢?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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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1-11-18 23:16:43

第6章(1)

  小應牽了馬到一旁吃草,眼神卻不由自主地飄向不遠處並肩而立的一對男女。  

  不是錯覺,他覺得,公子是真的和以前不一樣了。  

  想起那一日,聽從公子吩咐,送走楚無雙和嚴落,再回來,左等右等不見人影,直到後半夜,才見兩個渾身是血的人回來,當時,他真的是被嚇得魂都飛了一半。  

  跟隨公子多年,不曾見過他那麼狼狽,還有那個暗娘,也像個死人一般,唯有那雙重瞳,紅通通的就像滴血一般。幸好是他,還能挺住幾分,若換了他人,恐怕早就被她的模樣活活嚇死。  

  公子囑他在門外把守,閒雜人等一律不得入內。他於是很忠心地看門,苦苦熬了十二個時辰,不僅要與瞌睡作鬥爭,還得時刻提心吊膽地注意屋內的動靜。  

  幸好,上天保佑,兩人再踏出房門之後,除了臉色不太好,其餘都還安然無恙;只是他,發現自己愁白了幾縷頭髮。

  而後,就是很多的不對勁。  

  譬如說,就像現在,一向不喜歡人近身的公子,居然和暗娘肩並肩地站在一起,還時不時地與她低語,間或一笑。那種笑容,不是他說,有夠肉麻。  

  「小應的眼珠子,大概瞪得快要掉下來了。」一縷長髮垂落胸前,被原朗接住,小心地撥回耳後。眼角的餘光瞥到小應蹲在地上猛拔草的樣子,暗娘笑了笑,擡眼望原朗。  

  「他很快就會習慣了。」對暗娘報之一笑,原朗摟住她的肩頭,下巴枕在她的光潔的額頭上,冰冷的觸感,令他心一跳,卻不再多說什麼。  

  「眼花了,我一定是眼花了……」小應瞪著眼前一幕,揉揉眼睛,喃喃自語,轉頭看那匹吃得正歡的馬兒,「公子是不會這麼當眾輕薄女子的,對不對?」  

  馬兒打了一個響鼻,甩他一尾巴,側過身,不理他,繼續細嚼慢咽。  

  可是,她無法習慣哪……暗娘依偎在原朗的懷中,無聲地歎息。  

  他極為呵護的擁抱,對她來說,是甜蜜而又痛苦的折磨。不想讓他知道她承受怎樣的痛楚,每一次,她都極力隱忍,不讓他看出端倪。  

  以往,她不曾想過男女之情的。因為自己的重瞳,因為自己的異能,她被人視為妖物,處處被排擠。能融入常人的生活已是不易,又豈敢奢望能得到世間男子的垂青?  

  老天到底還是垂憐她了,所以賜她一個原朗。初見於風雨交加,患難於生死之中,肉體的疼痛已是微不足道,因為有一個人,肯全心全意與她攜手。他說,要給她全新的生活,這就夠了,至於其他,她已不想再過多追問。  

  可是,為什麼,心中仍有隱隱的不安,似乎冥冥中,她的劫難,還沒有結束。  

  「想什麼?」原朗低頭,見暗娘出了神,鎖眉沈思,眼神凝重。  

  「我想,治好了何府少爺的病,我們就能自在生活,很開心。」不想讓他擔心,暗娘展露歡顏,將不安隱埋在心底深處。  

  舉目四望,入眼的,是酷暑烈日,是密葉繁枝,是綠地青草。眼簾低垂,不知道身邊是否還有鬼差跟隨準備索命?

  重瞳依舊,自鬼門逃生之後,她卻再也無法看見鬼怪妖魔和魑魅魍魎。  

  其實應該慶幸的,雖然心知自己陽壽已盡,終究無法逃脫,說不定,入了地府,還會受更重的責罰。但至少,她看不見異相了,可以自欺欺人,說自己能活下去,直到再次被拘魂的那一天。  

  聽了她的話,原朗的手,滑過她的長髮,視線越過她的頭頂,望向遠處已出現輪廓的城門。  

  「那時候,我們便到一個誰也找不到的地方,平靜生活。」  

  是的,誰也找不到——無論是人,抑或是鬼。  

  聶家的重瞳妖女又回來了!  

  常南縣炸開了鍋,人心惶惶,害怕之餘,又止不住四處打聽小道消息。  

  「真的,真的,不就在咱們府中?聽說是被一位道行高深的法師所擒,捉回來,就是要擇個良辰吉日,將妖女挖心破腹,煉成靈丹,讓何少爺服下,治他的失心瘋呢……」  

  果然是小道消息——小應很無聊地打了個哈欠。又不是成親,還挑良辰吉日吶。  

  故意咳了咳,他昂首挺胸地走過去。七嘴八舌說得正歡的一幫人見他過來了,立刻團團圍上來,神神秘秘地問他:「小法師,原法師什麼時候處置妖女啊?」  

  我哪——小應翻了一個白眼,很想一腳將這幫蠢人踢到牆角躺平。是人都看得出來他家公子對大家口中的「妖女」情有獨中,呵護得緊。倘若不是之前承諾要救治何府的少爺,公子早就帶著暗娘遠走高飛,哪能留下話柄任他們在此評頭論足?「小法師——」偏偏還有人不識相,伸長了脖子,持之以恆地繼續追問,就差沒把一張臭嘴湊到他的臉上來。

  「讓開,讓開!」小應扯直了嗓子,很少有機會仗勢欺人的,不好好把握豈不可惜?手故意抖了抖,捧著的碗內濺了幾滴湯藥汁水出來,不偏不斜,正好飛到那張豬嘴的主人手背,「要是耽誤了何少爺服藥,你們誰擔待得起?」

  這句話,果然有用,眾人作鳥獸狀散去,面前立刻是一條暢通無阻的平坦大道。  

  小應哼了一聲,端著藥碗離開,左拐右拐,上了一處閣樓,推門進去。  

  「原公子,其生他——」立在床前的何夫人示意身邊丫鬟上前,拿過小應手中的藥碗,為昏睡中的何其生餵藥,她則轉頭看一旁的原朗,目光中難掩急切。  

  「夫人莫急。」原朗緩緩開口,「何少爺病了三年,身子猶虛。我開補藥與他進食,好生調養,有健體之效,以免驅鬼之時,對他的身體有損。」  

  「哦……」聽了原朗一番話,何夫人長舒了一口氣,放下心來。瞧原朗平靜的模樣,又忍不住發問:「那個妖女——」見原朗的臉色變了變,她連忙改口,「我是說暗娘,原公子,你確定她不會趁機逃走?」  

  那妖女嚇瘋了愛兒已著實可惡,更沒想到的是,她還是個冒充的代嫁新娘!而真的聶雙,居然在兩家有婚約的情況下與人私奔!這件事,若傳了出去,何府的顏面何存?  

  聶家的人,欺人太甚。這筆賬,她日後會好好討還。  

  「我確定,她不會走,即便是要走,也是何少爺痊癒之後,與我一道離開。」見何夫人瞬間沈下去的臉色,原朗料到她心中所想,定是氣結,想要找聶家的人出氣。所幸聶雙已死,聶家其他的人遭此變數,想必也隱姓埋名以避恥辱。所以,即使何夫人有心報復,也難以找到機會下手。  

  「帶她走?」何夫人驚訝起來,「她可是——」  

  「天生重瞳,她能見異相,卻不是妖人。」原朗打斷何夫人的話,「女媧伏羲,人首蛇身,造人之功,澤被後世。能將他們奉之為神,頂禮膜拜;為何偏要將一名女子硬指為妖,爭相詆毀?」  

  被原朗一陣搶白,何夫人啞口無言。幾許尷尬,顏面有些掛不住,便由丫鬟攙扶著,步出房門。孰料方走上樓道,便迎上了一雙足以令她遍體生寒的眼睛。  

  「啊!」失聲尖叫,她向後退了一步,腳步踉蹌,幸賴有一旁丫鬟攙扶,才沒有狼狽跌倒。拿衣袖遮了眼,她不敢看那雙眼睛的主人,匆匆離去。  

  妖物,妖物!  

  「來了多久了?」見到門邊的暗娘,原朗朝她伸出手,問她。  

  「不久。」暗娘走進房間,柔順地將手放進原朗的掌心,「你太擡舉,竟將我與女媧伏羲相提並論。」

  說不感動,是騙人的。除了聶雙,這些年來,沒有人為她說過半句好話,原朗,是第二個例外。  

  「不是擡舉,是就事論事。」原朗微微一笑,將那碗尚未來得及喂完的藥遞給小應。  

  小應苦著臉,認命地接過碗,乖乖地坐在床沿,開始喂昏迷不醒的何大少。  

  「要不是你,我是斷然不會回來。」暗娘凝視即使在昏睡中也一臉驚懼的何其生,如此說道。她已看不見鬼怪,不過依他的表情看來,那怨氣極重的女鬼,應該還依附在他身上,「這種人,死不足惜。鬼差早就該來拖他下地府的。」

  語氣冷冷的,足見她對何其生有多麼厭惡。  

  「你錯了。」原朗搖搖頭,「他的陽壽,還有四十年。而且,他會平安活到壽終正寢的那一天。」

  此話一出,不僅是暗娘,連小應,也不由自主地張大了嘴巴。  

  「就憑他——為什麼?」她不懂。為何她安分守己,只想與世無爭地過日子,反而落得早逝的下場;而作惡之徒,卻能享盡福壽,直至天年?  

  生死簿,一簿定生死,定得好沒有道理!  

  「他前三世積福為善,因果循環,他投生錦衣玉食之家,注定要享盡了榮華富貴才會再歸輪迴。」

  「好個因果循環!」憤憤的,暗娘用力抽回自己的手,不假思索的話脫口而出,「那我呢?我上輩子是造了什麼孽?所以前世的惡果,都報應到了我的身上?」話一出口,就見原朗變了臉色,不免有些後悔起來,不該去觸他避諱極深的話題。  

  不是不想知道,只是原朗待她如此誠心,她怕,真相一旦被揭露,她會承受不住,所以情願不知。

  其實,歷經了這麼多的磨難,是生是死,對她來說,都已不重要。只是,這口氣,無論無何都嚥不下。原朗沈默,她也無法將和解的話說出口,乾脆別過頭去,也不知是在生他的氣,還是在生自己的氣。  

  小應夾在中間,左右為難。  

  「公子?」他看向原朗,原朗不語。  

  「暗娘?」他瞟了一眼暗娘,暗娘也不理他。  

  兩個人的臉色,都不怎麼好看哪。小應挫敗地垮下雙肩,垂下眼去,一雙毫無光彩的眼睛直直地盯著他,有夠恐怖。

  「哇!」小應大叫,反射性地從床上蹦了起來,「他醒了!」  

  暗娘見原朗趨步上前打探,忽然興了惡作劇的念頭。她慢慢走到原朗的身後,俯視躺在床上的何其生。

  呆滯的眼神遊移到她的臉上,開始有了變化,而後,面孔也開始變形扭曲。  

  「你還認得我嗎?」暗娘指著自己的眼睛,「認得這重瞳嗎?」  

  「暗娘!」沒料到她會有如此舉動,原朗迅速轉身,遮蔽她的視線。  

  「啊——」已經來不及了,何其生用雙手摀住自己的眼睛,像是見著了什麼可怕的東西,淒厲地慘叫起來。

  不顧原朗的阻攔,暗娘硬是要看著何其生,「你背上的那個女鬼,她還纏著你呢……」  

  「重瞳,妖人,妖人!「何其生厲聲叫嚷,身子猛烈地抽搐。  

  丫鬟聞聲進來,見眼前情景,又跌跌撞撞退出去,不住地喚人。  

  「我是妖人,可你現在,不也要我這妖人來救你性命?」竭盡所能在言語上對何其生攻擊,暗娘的心中,有莫名的快意,勝過了被原朗拉著的灼痛。  

  家丁慌慌張張地跑進來,按住已陷入瘋狂境地的何其生。何夫人也聞訊而來,見著一炷香之前還好端端昏睡的兒子,此刻居然翻著白眼,口吐白沫,不免心急如焚,又不知如何是好。  

  「娘——叫她走,叫她走!」何其生瘋狂地叫著,拔高的嗓音幾可刺穿聽者的耳膜。  

  瘋傻了三年的兒子居然開始在叫「娘」,何夫人悲喜交加,瞥了一眼暗娘,那雙眼瞳,令她打了一個激靈——收回目光,她轉向拽住暗娘的原朗,幾乎是在哀求:「原公子,我求求你,別讓她再害我的兒子了……」  

  暗娘似笑非笑,「何夫人,我害他?為人不做虧心事,不怕夜半鬼敲門哪……」說得正到酣暢淋漓之際,喉間忽然一緊,竟是原朗,點了她的啞穴。  

  面前的情形失去控制,已是一片混亂。避開暗娘的目光,原朗只是吩咐小應:「先帶她出去。」  

  暗娘口不能言,站在原地,看到瘋鬧不止的何其生,一見原朗上前,便掙扎著滾落床下,抱住原朗的雙腿,搗頭如蒜,不住地喃喃自語,反反覆覆地,重複的只有一句話——  

  「菩薩救我,救救我……」  

  蟬噪陣陣,叫人心煩意亂。涼亭內,小應看了一眼獨自靜坐的暗娘,遞了涼茶到她唇邊,「公子也是為你好,就不要與他慪氣了。」  

  暗娘抿緊了唇,慢慢合上了眼。  

  小應訕訕地收回手,撓撓頭。閣樓那方的哭叫聲越來越弱,卻沒有停歇,看來公子要處理妥當,還有些時候。看了看閉目不理他的暗娘,小應步出涼亭,環視周圍一番,長長地伸了一個懶腰。  

第6章(2)

  「小哥——」  

  清脆的嗓音,小應回頭,面前一位俏生生的姑娘家,甜甜地對他笑。  

  小應忍不住紅了臉——真好看的姑娘,想必是何府的小姐吧。  

  燕離的嘴角動了動,心中一陣冷笑。她的臉上,仍掛著笑容,眉眼一瞟,指了指涼亭內端坐的暗娘,狀似好奇地發問:「那就是重瞳女嗎?」  

  「對,她是——」小應暈陶陶地剛說了一半,忽然覺得不太對勁,截住話頭,他盯著面前的女子,「你——」

  不容他將話說完,燕離的手一揮,淡淡的香氣拂過,小應的目光渙散起來,失去了焦距。整個人,呆呆地站在原地,一動也不動。  

  這小子,警覺性不低,就是反應遲鈍了些。  

  燕離拍拍手,視線微微一瞥,見涼亭中的暗娘倏地站起。她聳聳肩,步入涼亭。  

  暗娘向後退了一步,警惕地注視眼前的女子。這段時日,波折重重,再怎麼沒有心機,也學會了察言觀色以求自保。早在女子和小應對話之初,她便已張開了眼,見她微微舉動,小應就失去了意識,她心下便知,這名女子,來者不善。

  「別擔心,他只是睡去。一個時辰後,自然會醒。」見暗娘的目光,不時飄向涼亭外像個木頭人站著的小應,燕離笑了笑,探手向她,迅速在她頸窩處拍了一下,「別怕,我不會害你。」  

  「你是誰?」手摀住喉頭,果然又能開口說話,暗娘開口問她,注意她的舉動,不敢有半點鬆懈。

  「我是誰,並不重要。」不在乎暗娘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態度,燕離徑直坐下,反客為主,「重要的是,我能告訴你所有的前因後果。」  

  見她的手中,不知何時多了一面古舊的銅鏡,暗娘心房一震,「這是什麼?」  

  「玄天鏡,能知古今之事。」燕離望了一眼暗娘,將銅鏡擱置在石桌上,擡腕,優雅地從髮髻上拔下一支精緻的銀簪,「你不是很想知道你前世與原朗的恩怨?現在機會來了,只要你的一滴血,一切的疑惑,就可迎刃而解。」

  內心在做激烈的掙扎,暗娘咬緊了唇,舉棋不定。  

  燕離倒也不急,只是把玩手中銀簪,慢條斯理地開口道:「男人的心,是最捉摸不定的。選擇伴你一生一世,不一定是鍾情於你。」  

  意在言外的話,如一顆顆小石子,投入她的心湖,攪亂了思緒。  

  暗娘,世間的男子多薄倖,別輕信了他們的諾言,步我的後塵……  

  「紅顏無數,原朗又為何會看上被世人視為妖物的你?其中端倪,你可有好好想過?」魅惑的話語,不斷在她耳邊縈繞,「你想知道原因嗎?想知道嗎……」  

  如一條毒蛇盤踞,狠狠地纏繞她的心房,還吐出蛇信,不斷分泌毒汁,將她的整個心、整個人,乃至靈魂,都要吞噬進去。  

  渾渾噩噩地伸出手去,只覺食指被又快又狠地紮了一下,疼痛襲來,一滴鮮血落下,滴在朦朧的鏡面上,立刻消失不見。  

  眼前的一幕,令暗娘驚訝不已。又見銅鏡被一陣青光籠罩,剎那間,鏡面忽然清晰起來。  

  湖光山色,藍天白雲,清風綠草,美不勝收,似仙境一般。蒼柏之下,有人閉目靜坐。  

  俊顏、秀目、薄唇,面容平和,竟是原朗。  

  畫面一轉,一名少女婷婷走來,婀娜的身段,長長的髮辮,靈動的雙眼,樣貌如此熟悉,似曾相識。

  下意識地擡頭,望向對面的女子,居然和鏡中的少女如出一轍。  

  「那不是我,是前世的你。」看出了她的詫異,燕離點點頭,示意她再看下去。  

  原朗,前世的她,與原朗,竟是如此相識。  

  鏡中的少女格格笑著,遞給原朗一尊與他極為酷似的白玉觀音像。看得出來,少女是用了心,才會將雕像刻得栩栩如生。  

  「這是哥哥你呀,多好,像神仙一樣。」  

  少女的手,滑過觀音的面容,凝視原朗的目光,儘是虔誠,猶如對神佛膜拜一般。而原朗,他的表情,卻是心不在焉。  

  她專心看他們兩人之間的重重,凝聽他們的對話,直至最後,原朗忽然開了口——  

  「你若是願意將眼睛給我,我自當告訴你答案。」  

  她的呼吸急促起來,慈悲的面容,卻用著冷漠的語調,說出殘忍的話語,如同一把匕首,刺痛了她的心臟。

  鏡面一片血色,少女果真活生生地剜出自己雙目,倒在那棵蒼柏之下,鮮血淋漓,血淚滿眶,氣息微微。

  畫面隱淡下去,鏡面恢復朦朧之色,表面看去,就像一面普通的鏡子,並不隱藏任何玄機。  

  而她,已覺天昏地暗,不知其他,只有少女臨死前的呢喃之語,持續不斷地在她耳畔響著——  

  「原來神仙也會騙人,來世,不要再見神仙了……」  

  是她嗎?是她嗎?前世的她,就因為深信不疑原朗的話,所以落得慘死的下場?既然是仙,為何要戲弄世人?害她無辜枉死,神佛的慈悲心腸又在哪裡?  

  「原朗本該得道,卻犯下如此大錯,是仙家大忌。依他半仙之身,變為凡人,卻不得如輪迴轉世,直到償還你與他之間的這筆孽緣。」玄天鏡入手,燕離斂目,「人有七情六慾,善惡之靈,正邪之念。但你死後,怨氣不散,帶著邪靈,融入一半魂魄,你便一分為二,一為吉兆,一為凶煞。」  

  「我知道,我是那一半凶煞。」暗娘答,口中有苦苦的味道。命中帶煞,原來她是那一半集聚邪靈的魂魄,怪不得,福薄短壽,今生命運多舛。  

  燕離笑了,目光流轉,不錯過她臉上的每一種表情,「那你可知道,在你之前,原朗已找到了吉兆?」

  「那又如何?」暗娘別過頭去,燕離的笑容,很詭異,令她覺得,心底很不舒服。  

  「你一體兩魂飛,原朗須得找到兩半靈魂,將之拼湊完全,令轉生的你們都得到歸屬,使命才能完結。」將末端仍有血跡的銀簪重新插入髮髻,燕離放慢了說話的語速,幾乎是一字一頓:「只有這樣,他才能解脫,或變為凡胎,入世為人;或跳離輪迴,修道成仙。」  

  暗娘的臉色,在瞬間變得更為蒼白,覺得自己好像落入寒冬臘月的水中,寒意浸入骨髓,令她週身都不受控制地顫抖起來。  

  「不人不鬼地活在世間,看盡生離死別,週而復始,能不厭倦?即使長生不老,又怎比得上位列仙班,隨心所欲,受世人頂禮膜拜?」燕離硬生生地再潑她一桶冷水,「原朗從一開始就是仙,既然是仙,又怎麼會安心與平常人的生活,與你相攜一生一世?天上人間,終究有別啊……」  

  到時候,我們便走,到一個誰也找不到的地方,平靜生活……  

  原朗的話在耳邊響起,暗娘側過臉看燕離,有些虛弱地回應:「我憑什麼要信你的話?你又為什麼要告訴我這些?」

  她在努力,努力叫自己不要偏聽則信,要相信原朗。可是,心卻在動搖,搖擺不定。  

  「我沒有必要騙你。」燕離從腰間拿出一樣東西,要暗娘細看,「這是原朗隨身之物。」  

  暗娘看過去,好生驚訝——燕離手中之物,竟是在鏡中看到的少女送與原朗的白玉觀音像。  

  為何,會在她的手中?  

  「你前世的精心所刻,我問他要,他便給了我。」燕離緩緩合攏手心,眉眼彎彎,似極鏡中的少女。「啊,忘了告訴你一件事,這東西,是中元那一日原朗所贈。」見暗娘神情一凜,她掩嘴輕笑,「他頭一眼見我,果真是呆了呢。連你落水之時,他也是與我在一起……」  

  驟然間,失了神,不知自己身處何方。老天如此愚弄她,讓她以為幸福原來唾手可得,結果不過是笑話一場。

  燕離指了指自己的臉,「他要償還的,是對你的虧欠;而牽掛的,卻是這張容顏。」  

  暗娘沒有答話,只是愣愣地坐著。  

  見她毫無反應的模樣,燕離的臉上,是捉摸不定的神情。她曲起二指,慢慢向暗娘的眼睛伸去,眼角餘光一瞥,忽見亭外小應的頭忽然轉動了一下。她想了想,收回手,翻身躍出涼亭,悄無聲息地離去。  

  小應轉了轉頭,有點迷糊,想著才在和那位漂亮的姑娘說話,怎麼眨眼功夫,就不見了人影?  

  他搖搖頭,轉身重新進來涼亭,卻見本是合目的暗娘,此刻卻張大了雙眼,一動也不動地直直看著他這一方。

  喝,今天真夠邪門,怎麼大夥兒都是用這種目光看人?不過暗娘的眼神,比起那位何府大少,有過之而無不及,縱使他再膽大,也看得渾身發毛。  

  「暗娘?」他小心翼翼地從旁靠了靠,暗娘依舊沒有動靜,連眼珠子也沒捨得動一下,像是在直勾勾地看什麼東西,又彷彿什麼都沒有看。  

  「你怎麼了?」小應納悶,舉起手,張開五指,在她眼前晃了晃。  

  不晃還好,暗娘的眼珠忽然動了動,緊接著,淚如雨下。  

  「別——」見她如此模樣,小應不明所以,慌了手腳,「到底怎麼了?暗娘,你不要嚇我好不好?」

  怎麼好端端的,一下子就這麼悲傷起來?要是被公子看見,誤以為他在欺負他,那就虧大了。  

  天可憐見,他真的只是在她面前晃了晃手而已。  

  耳邊有人呼喚,暗娘慢慢回過神來,眼前只有手忙腳亂的小應,不見女子的蹤影。  

  低首,食指上的那一點血紅,提醒她發生的,並不是噩夢一場。  

  「我沒事。」她虛弱地說出這三個字,胸腹間一陣氣血翻湧,噁心的感覺湧上喉頭,張嘴,嘔出一口鮮血,盡數噴灑在桌面。  

  這還叫沒事?小應目瞪口呆,繼而覺得非同小可,當機立斷地撒腿向外奔去,「我找公子過來!」

  「小應——」暗娘踉蹌著上前,想要叫住小應,不讓他去找原朗。孰料腳步才動,身子一軟,整個人,癱倒在地,虛脫無力。  

  淚流不止,模糊了雙眼;心如刀割,磨折了靈魂;血腥的氣味,令她快要透不過氣來。  

  他要償還的,是對你虧欠;而牽掛的,卻是這張容顏……  

  即便她是前世的她,那又如何?無關情愛,原朗對她,只有使命,只有道義,僅此而已!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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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1-11-18 23:18:08

第7章(1)

  小應坐在花廳,昏昏欲睡,卻不敢真的睡著,強打精神,不斷地朝內室張望。  

  好半晌才見原朗出來。他急忙起身,迎上前去,瞟了一眼原朗的身後,望著雕花床上昏睡的人,忐忑不安地低聲問原朗:「公子,她怎麼樣了?」  

  「氣血攻心,傷及心脈,沒什麼大礙,休養幾日就好。」原朗安慰小應,「你陪著她的時候,可有什麼異狀?」

  「異狀,沒有啊。」小應苦苦回想,「除了一位姑娘路過。」  

  「姑娘?」原朗聞言,微微皺了皺眉頭。  

  「不過,她很快就走了,根本就沒有靠近過暗娘。」小應解釋,心有愧疚——在他的看護下,暗娘出了事,於情於理,都說不過去,「公子,你罰我好了。」  

  「不關你的事,」原朗拍了拍小應的肩膀,「別再自責了。」  

  見原朗並無責罰他的意思,小應點點頭,這才鬆了一口氣,走到外室的睡榻,鋪好被褥,回頭望原朗,「公子,你今天也累了,早點安歇好了。」  

  「我還不睏。」原朗搖了搖頭,「你先睡吧。」  

  小應翻身上了床榻,合眼躺下,不多時,便有微微鼾聲響起。  

  原朗靜坐了一會兒,站起身,彎腰,俯身吹滅了桌上的燈燭,輕輕走到門前,拉開房門,走了出去。

  無風的夜晚,空氣異常乾燥,每一處角落,都被熱浪猖狂地肆卷。  

  原朗步下台階,眼光一掃,瞥到一旁的雕金縷空的花盆,輕輕將手覆蓋其上。  

  「滋——」  

  掌心與花盆之間,升起一股白煙,又瞬間化為水汽,消失不見。  

  原朗收回手,雙目微合。  

  酷熱難耐,他卻沒有什麼感覺。因為整個身子,從頭到腳,依舊是冰冷的。  

  他已習慣了,而暗娘她——  

  還魂了,又不能說是活著。魂靈在體,肉身冰冷,靈肉無法合一,魂魄飄遊,一個不小心,都可以再次斷送她的性命。  

  這意味著,他得倍加謹慎,不能再讓她出任何意外。否則,事不過三,屆時會如何,他也不得而知。

  牆角有異樣的響動,原朗側目過去,身形慢慢欺近。  

  一道人影自暗處閃出,利落地翻過牆頭,迅速融入一片夜色之中。  

  原朗緊隨其後,前方的人影,也不急於逃脫,就在何府之中輾轉,來回與他兜圈子。  

  過了一會兒,人影忽然加快了速度,躍至前方的屋簷,忽然用力跳了下去。  

  原朗跟上,向下看去,卻不見人的蹤影。他左右望了望,這才發現,此處竟是何夫人用來為兒子靜心養病的獨門小院。  

  那人引他到此,有何用意?  

  從屋簷上飛下,原朗在院中走動。四周沒有聲響,似根本就沒人來過這裡。可是,他卻感覺有人一直盯著他看,很不舒服。  

  他驀地擡頭,仰面向上,一隻光滑的裸足在上方悠閒地晃動。倚在樹幹上的人,很隨意地與他打招呼:「原朗,我們又見面了。」  

  黑髮如絲,薄衣輕紗,笑意滿面,竟是燕離!  

  「你來這裡做什麼?」原朗別過目光,走開來,開口問她。  

  「你來得,我就來不得?」燕離眉眼一挑,手提衣角,微微一拂,整個人,便翩翩落到地面,悄然無聲。款款走近原朗,她的手,把玩自己胸前的長髮,瞇著眼,湊近他,仔細端詳,「你的氣色,是每況愈下哪。」  

  她胸前一半薄紗滑落,露出凝脂玉膚,纖纖玉手搭上原朗的肩頭。  

  手立刻被扣住,然後被毫不留情地彈開。  

  燕離的眼神一閃,捂著手,指間的一枚金針迅速縮回掌中。她看向原朗,嘟起嘴,嬌聲嗔怪:「一別數日,原朗,你當真不解風情。」  

  無視她嬌媚的神態,原朗只是伸出了手,「還我。」  

  相同的樣貌,卻是截然不同的兩人,可笑他當初居然誤認。  

  「什麼?」燕離狀似不解地眨了眨眼睛。  

  「白玉觀音——你拿走的拿一個,還給我。」原朗面無表情,對眼前無邊春色恍若未見,只是催促,口氣中已是多了幾許不耐。  

  「人都已經死了,還要回去做什麼?」燕離輕笑,「和一個硬梆梆的雕像待了數百年,你難道還不厭倦嗎?」

  話音方落,便見原朗冷臉揮手,她急忙旋身避過,躲開他的掌風,終於變了口氣,出言諷刺:「你都把人家害死了,留一尊雕像,裝什麼好人?殺人是你,救人也是你,不人不鬼,你真當自己是神了嗎?」  

  「干你何事?」原朗冷著臉,竭力要自己不被她的話所左右,然而,背在身後的手,禁不住微微顫抖起來。

  「一尊觀音像,值得你生這麼大的氣?」燕離仍是挑釁,卻小心地與他保持適當的距離,「莫說是你,那暗娘,似乎也不輕鬆吧?」  

  從她的話中聽出了端倪,原朗盯著笑得很是得意的燕離,「是你!」  

  「我怎麼了?」燕離擡起下巴,很無辜地望著原朗,「我只是告訴她事實真相而已——別瞪我,是她自願的,我可沒有強人所難。」  

  手腕忽然被擒住,接著是被原朗毫不憐香惜玉地拉近他的身前。  

  「別去招惹她!」原朗低低地開口,語氣中有隱忍的怒氣,「我要你立刻離開何府!」  

  「你威脅我?」燕離毫不示弱地瞪著原朗,手腕處冰冷的觸感令她很不舒服。手指一動,金針發出——

  原朗收手,她趁機脫身,躍上樹幹,背靠而立,居高臨下地望著樹下的原朗,輕叱出聲:「我是何夫人請來的客人,就算要逐我出去,也輪不到你來做主!」  

  「客人?」原朗反問,聽她如此說,覺得事有蹊蹺。  

  「你自認為自己一諾千金,別人就必會信你?」燕離冷冷地笑起來,話鋒一轉,「那隻鬼,現在怎麼樣了?」

  「是你的法器傷了嚴落。」洛城外的那一戰,嚴落說殺手背後另要道行高深的人指點,想不到,居然是燕離。

  「沒錯。」燕離爽快地承認,「不妨再告訴你,何夫人早先請我入府,是為尋重瞳之女的下落;而今,我仍留在府中,不用多說,你也知是為何了?」  

  他當然知道。何夫人對他心有芥蒂,怕他出爾反爾,不肯救治何其生,便留了燕離,到萬不得已的時候,以道制道。

  應該說何夫人是深謀遠慮,還是老奸巨猾?  

  「還有一事,我思前想後,不知當否告訴你。」燕離一手拖腮,置於曲在胸前的手肘上,似在冥思苦想,拿不定主意。  

  「你連何夫人的計算都和盤托出,還有什麼不能啟齒的?」原朗皺了皺眉。  

  「我發現,你的口氣,倒是與我越來越像了。」燕離的神態嬌憨,眼神狡黠,「若我們不是對手,說不定,我會鍾情於你。」  

  「這等福分,原某恐消受不起。」  

  「也對。」燕離抿嘴笑起來,「你想要的,是那個暗娘,對嗎?」  

  「這與你無關。」不想再與她過多糾纏,做無謂的口舌之爭,原朗拂袖,準備離去。  

  「別當我是在廢話。」燕離叫住他,「你自以為瞭解,可知她每日都在承受焚心的痛楚?」見原朗只是擡眼看她,並不言語,她歎了一口氣,「你以為我在騙你?輪迴之前,她許了重誓,烙在心底的痛,不論你樣貌如何改變,待遇到你之後,便會爆發而出。她在怨氣之外,另有眷戀,便用了這樣的方式,固執地要記住你,堅信一定會等到。」

  原朗的眼神,開始有了變化。  

  「只要你一碰觸她,她就會被灼痛。等到了你,你對她用了心,而她,除了心之外,已記不得你。原朗,這是老天對你的懲罰。」  

  「這些事,你從何得知?」怪不得以前他一接近,她便會惶惶不安,恐懼他的碰觸。如今,她乖順地接受他的擁抱,隱忍灼痛,卻不告訴他,該有多麼痛苦?  

  可恨,他卻一直沒有發覺,在心安理得享有的同時,忽略了她的獨自承受。  

  「我修仙,卻愛與鬼神打交道。」燕離將長髮撥回肩後,似笑非笑,「賄賂這條路,人間鬼道皆可通行。香燭紙錢,我也燒了不少給鬼差哪……」  

  若真的轉世了,下輩子,會變成什麼樣子呢?  

  恐怕,還是一個怨鬼吧?從前世開始怨,到今生,仍是在怨,托生之後,還會怨嗎?  

  ……  

  眼皮動了動,緩緩張開眼,已是白天,窗外日頭高照。  

  暗娘慢慢坐起,彎腰套上鞋襪,胸口突然傳來一陣悶痛,她蹙眉,哼了一聲,摀住胸口,站起身來。

  昨日所見,歷歷在目,要她盡數忘記,實在很難。  

  「你醒了?」小應探頭進來,又縮回去,不多時,端了一碗粥進來,擱在床頭,「剛熬好,快趁熱喝了吧。」

  暗娘看了一眼還冒著熱氣的米粥,沒有胃口,引不起她半點食慾,反而覺得體內的熱氣又上竄了幾分。

  「好熱……」她喃喃自語,走到窗邊,伸手推開緊閉的窗葉,本想透透氣,孰料刺目的陽光射進來,照在身上,似火在舔舐自己的肌膚。她本能地縮回手,摀住臉,踉蹌地倒退到角落,冷汗涔涔而下。  

  小應匆匆去關了窗,回頭看蜷縮成一團的暗娘,跑過去,想要扶起她。還沒有碰到,手指便感到一股攝人的寒意,透過指尖,傳到五臟六腑,心被凍成了一團,令他不自覺地打了一個寒戰。  

  暗娘環抱著自己的身子,恍恍惚惚的——真冷,比第一次碰觸原朗的寒意,有過之而無不及。待到稍微好受一些,她才逐漸放鬆了身體,擡眼看向面前的小應,勉強笑了笑,「別告訴他……」  

  什麼才怕陽光,什麼才怕光,是鬼!  

  要來的,終究是擋不住,一生一世太遠,她恐怕,是等不到那一天了。  

  這樣也好——原朗給她的,依然是一個一輩子的承諾,即使她等不到,看不見,也可以癡癡地抱守,說自己才是他最在乎的那一個人。  

  她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卻不見原朗,走到花廳,也沒有看到他的身影。  

  「一大早,公子便被何夫人請去了。」小應緊跟在她身後,瞧她跌跌撞撞的樣子,頗為緊張。  

  「我去看看。」她說,又往前走。走到門邊,便被陽光刺得瞇縫了雙眼,感覺全身上下又火燒火燎起來。

  一把傘,在她頭頂撐開。傘面遮去了似火驕陽,還來一片清涼。  

  暗娘回頭,見矮了她半個頭的小應撐高了傘,費力擋住她大半個身子。  

  她笑,當是道謝,轉身向一邊走去。  

  別走那麼快!  

  小應在心裡犯嘀咕,腳步還是不由自主地加快,亦步亦趨地跟在她身後,盡心當著撐傘小廝。  

  天知道是怎麼回事,他明明是跟這個女人很不對盤的嘛,結果還得時時為她提心吊膽,真是衰哪……

  小跑的步子忽然停下,小應一個不留神,衝到了前頭去,意識到不對勁,他又退回來,小心地傾斜了傘面,不讓陽光照射到暗娘。這才順著她的視線望過去,遠遠地,看見前方兩個婢女帶著一位妙齡女子向何府正廳走去。  

  「咦,是她?」小應自語。瞅見女子側面,臉部輪廓正是他昨日所見的女子。見身邊的暗娘也目不轉睛地盯著那女子瞧,他不免有些好奇,「你認識她?」  

  暗娘點點頭。那個讓她瞭解了所有也使她陷入痛苦深淵的人,她怎麼可能忘記?  

  「奇怪了……」小應見她們走進了正廳,「公子和何夫人也該在裡面,她進去幹什麼?」  

  暗娘不語。  

  「走,我們過去看看。」小應揣測了一番,仍猜不出答案,便拉了暗娘,悄聲走到正廳的後窗,蹲下身,捅破了紙窗,向裡張望。  

  暗娘猶豫了一下,也依葫蘆化瓢,照著小應的樣子,在紙窗上捅了一個小洞,眼睛貼近,向裡看去。

  沒錯,裡面是坐著原朗和何夫人,先前的女子緩緩上前站定,拋了一個別有深意的眼神給原朗,而原朗看她的目光中,也有幾分複雜。  

  他們果真相識!  

  心,痛了一下。暗娘收回視線,貼著牆角坐下來,覺得有什麼東西纏在頸項,勒緊了她的喉頭,令她快要窒息。

  怎麼了?小應趴下,以眼神問她。  

  她朝小應擺擺手,示意自己沒事。隨後,深深吸了一口氣,才又重新觀察裡面的情景。  

第7章(2)

  「原公子,我來引見。」何夫人笑容滿面,對原朗頷首,望向燕離,「這位是燕離燕姑娘,她法術高強,我家老爺不惜重金才將她請回,這段時日,她當真是幫了我不少的大忙。」  

  「何夫人謬讚。」燕離淺淺一笑,在原朗對面入座,「我這區區小道,怎比得上深藏不露的原公子?」

  「燕姑娘過謙了。」原朗淡淡回應,「既能驅鬼降妖,所成道行,自是不淺。」  

  何夫人何等精明,短短言語,已使她察覺二人之間的暗潮洶湧,當下便轉移了話題:「原公子,在府上住得可習慣?」  

  「夫人傾心以待,並無不適之處,」地面有氣流暗暗湧動,直向他這一方而來。原朗的足尖,在原地畫了一個小圈,猛地下壓,氣流當即逆轉。他擡眼望去,看見對面的燕離神情未變,只是嘴角微微動了動。  

  「原公子是貴客,不以禮相待,豈不是顯得不夠誠心?」何夫人頓了頓,目光在原朗臉上逡巡,看不出他的喜怒,她試探性地開口,「不知公子何時為其生作法事?我想,此事宜早不宜遲,拖了這麼久——」  

  「我早說過,要等何少爺的身子恢復後,方能行趨鬼之術,否則外力強加,何少爺體虛,非但厲鬼,連他的魂魄,都會被震出體外。」原朗答覆,只想要何夫人明白其中的利害關係。  

  沒錯,何其生是死不了,但這並不代表,可以任意施法。  

  腳底的氣流又湧動過來,他狀似不經意地伸腳,又將其壓回去。  

  地磚下,氣流來回,二人已交手數回。  

  「你用這個理由,推諉過我很多次了。」何夫人臉色一變,終是沈不住氣,又不便發作,只能隱忍,「原公子,你不會是另作他想,有了別的心思了吧?」  

  原朗目光一沈,望向何夫人,冷冷的眼神竟讓何夫人不敢正視,「夫人,你機關算盡,我若是真有別的心思,你小小的何府,能困住我嗎?」  

  言罷,他起身,右足微點,毫無預警地,地磚爆裂開來,噼裡啪啦地成一條直線炸向燕離。  

  何夫人蒼白了臉,和身邊婢女一起,驚叫連連,匆忙躲避。  

  燕離連人帶椅向後飛去,面向飛來的無數碎磚,她從容以對,張開五指在眼前一劃,近前的磚塊在她眼前不到一指的距離處硬生生地停下,瞬間化為粉末。  

  冷眼旁觀何夫人的狼狽模樣,再看向原朗離去的身影,她拔下頭上的銀簪,望著銀簪尖端處那抹暗紅,唇邊泛起陰冷的笑意。  

  跑了一段路,好不容易剎住腳,小應拍拍胸口,雙手撐著膝蓋,不住地喘氣。  

  好險好險,沒想到平日溫和如玉的公子,發起火來居然如此暴戾。看那堆流星一般的碎片,長了眼睛一樣地飛過來,他當機立斷,拉了暗娘就閃,也不知後事如何。  

  不過聽裡面的驚叫連連,即使他們奔到一里之外仍不絕於耳,想必狀況異常慘烈。  

  公子果然是不出手則已,一出手驚人哪。  

  見小應氣喘籲籲,累得不行,暗娘接過他手中的傘,站到陰涼之處,忍不住開口問小應:「他經常這樣嗎?」

  「誰?公子?」小應搖搖頭,「不,幾乎沒有。」  

  至少,從前沒有——小應小聲嘀咕。要說有,大概也是在遇到暗娘之後,才會變得這麼喜怒無常。

  「你說什麼?」見小應嘴皮張合了幾下,不知他在自言自語什麼,暗娘問他。  

  「沒什麼。」小應歇了一會兒,好歹緩過氣來,站直了身子,「我們得快點回去,要是被公子發現我們偷溜出來,就糟糕了。」  

  最近公子的心情似乎不佳,還是不要惹他生氣,自找麻煩比較好。  

  「小應?」  

  果然不能多想,聽,連幻覺也出來了,他竟然覺得公子在叫他。  

  「小應!」  

  不會吧?哪有這麼巧,就遇上了?小應癟嘴,瞧了瞧暗娘,有些不死心地問她:「你也聽見了?」

  暗娘點點頭,瞥了一眼他的身後。  

  好吧,自己騙自己都不成。小應洩氣地轉過身,看見原朗正從那邊的小徑慢慢向他們走過來。  

  「公子——」小應暗叫倒黴,忙堆砌了滿面笑容,因為緊張,手也僵硬起來,居然不停使喚,明明要招手,誰知看起來就像在掄大錘一樣,「早啊……」  

  話一出口,他就想狠狠揍自己一拳——日頭當中,都已是晌午了,他還早什麼早啊,笨!  

  原朗站定在小應的身前,眼光掃過他一臉心虛的樣子,看向他身後的暗娘,「怎麼想起來這兒?」

  啊?小應揉揉鼻頭,瞟了一眼暗娘,不知道他這句話,究竟是在問他,還是在問暗娘?  

  「我有些悶,便叫小應陪我出來走走。」暗娘答話,解了小應的圍。她望著原朗恢復日常的平靜面容,全沒有了先前的風暴痕跡,「不會是連這點自由,你都不給吧?」  

  她的臉色不好,眼神倔強甚至是挑釁的。一日之內,她的態度轉變之大,令人措手不及。  

  她果真如此恨他嗎——在得知了真相之後?  

  他心情,其實也很亂啊……  

  「小應,你可以走了。」原朗看了一眼在旁邊當隱形人的小應,如此說道。  

  惴惴不安的小應得令,立刻走人,敏捷如同狡兔。  

  只剩下他們二人,明明有很多的話想要與她講,此時卻相對無言。  

  暗娘沒來由地一陣煩躁,不想與原朗沈默地對視下去,她轉身就走,步入陽光之下,昏眩襲來,她忙壓低了肩頭的傘,加快了腳步。  

  身後有人跟隨,始終保持幾步之遙,若即若離。  

  她的步子,漸漸慢下來,終是沒忍住,回頭看他,「原朗,我求你一件事。」  

  求?好凝重的字眼。被壓低的傘面擋住了她的容顏,使他看不見她此時臉上的表情如何。  

  「有朝一日,我再被拘魂,請你袖手旁觀,不要再費心救我。」要硬生生地說出這句話,真的好難,但怕自己不說,以後就沒有機會了。  

  從前想活下去,是因為原朗;如今俯首認命,亦是為了原朗。  

  好個袖手旁觀!她的意思,是要他眼睜睜地看她死去,不準他施以援手。這是她對他的懲罰嗎?即便是死,她也絕不原諒他的所作所為?  

  「暗娘,你恨我,已到了如此地步了嗎?」不瞭解他的怨深幾許,他只能苦澀地問她,心一點點地沈下去,張開雙臂,想要真實地再感受她的存在,忽然記起,自己的碰觸會令她承受灼痛之苦,擡高的手臂停在半空,最後捏緊了拳頭,無力地垂下。  

  暗娘咬了咬下唇——望著腳下的影子,本是舉高的手臂,又慢慢地落下。  

  是因為她決絕的話,他無法贖罪,成仙之路,已是不通,所以,他連擁抱,都吝嗇於給她一個了嗎?

  恨他嗎?應該是恨的。不論那個一時興起的惡作劇,是有心還是無意,累她如此,他都難辭其咎。

  「暗娘——」他喚,上前一步。  

  「別過來。」她說,退後一步,不讓他近身。  

  「人家都叫你不要過去了,你又何必再自討苦吃?」  

  突兀的聲音響起,原朗和暗娘擡眼望去,只見燕離自庭院的那一頭現身,遠遠地站著,卻不上前。

  「真巧,我來得好像不是時候。」  

  原朗掃了她一眼,短短一瞬,卻足以令燕離感覺他目光的犀利無比。  

  她自是明白他的意思,只可惜,她這個人從來都不屬於那種乖乖聽話的類型。  

  既然已是一團混亂,她再攪和一下,又有何妨?  

  「你不是找我要東西嗎?」燕離提高了聲音,攤開手,一尊白玉觀音像,靜靜躺在她的掌中。見原朗驚喜的模樣,她笑了笑,掌心突然合攏,包成拳頭用力向前拋去,「我現在不稀罕了,還你!」  

  東西自她手中飛出,卻不是拋向原朗,而是丟向與他背道而馳的方向。  

  原朗臉色遽變,要去奪,已是來不及。他迅速出手,淡藍的光芒由指間而出,從半空急速向下墜落的觀音被一層淡淡的光弧包裹,平緩下來,慢慢地被放在地上,完好無損。  

  「昔日故人所贈,你果然視若珍寶。」燕離刻意說道,順便瞟了一眼暗娘,有些遺憾,她被傘擋住,不知她聽了這番話,神色如何,此時做何感想?  

  在她看來,耗費靈力去護那樣一個無關緊要的東西,根本沒有必要。  

  原朗的衣袖,拂過觀音的容顏——很輕很輕,隨後,他才擡頭,看向燕離。  

  「物歸原主了,下一次,我不會再手下留情。」燕離看了暗娘一眼,語帶雙關,似在說那尊白玉觀音像,又彷彿是在說人。那樣的眼神,太逼人,即使隔著傘,暗娘仍能感覺兩道目光緊緊將她鎖定,仿若她便是籠中困獸一般。

  原朗緩緩起身,側身擋住暗娘,不經意的舉動,阻隔了燕離的目光,「我記下了,也會時時提防。」

  燕離笑了起來,轉身離去,過了片刻,她自信滿滿的聲音傳來——  

  「百密一疏,原朗,你可莫要失誤,否則一切,都難以挽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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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1-11-18 23:19:05

第8章(1)

  被攙扶回房,何夫人仍處於驚懼之中,順手端起桌上的茶水,想要壓壓驚,喝了一口,又盡數噴出,拿了茶碗朝近旁站立的丫鬟砸去,怒目而視,氣沖沖地罵道:「死丫頭,想要燙死我嗎?!」  

  被砸中的丫鬟慘叫一聲,仰面倒在地上,捂著臉的指縫中,滲出縷縷鮮血。  

  其他下人不敢多言,戰戰兢兢,害怕下一個遭殃的,便是自己。  

  「夫人,何須為了此等小事大動肝火?」燕離瞧了瞧全然失去了平日風度的何夫人,「傷了自己的身子,又不損原朗的半分毫毛,不劃算哪。」  

  「他實在太過分了。」何夫人怒氣難平,但想起之前廳上的那一幕,又心有餘悸,「他哪裡是來救人的?遲遲沒有作為便罷了,現在得寸進尺,居然威脅起我來了。」  

  燕離聞言,忍不住微微一笑。  

  「燕姑娘,你笑什麼?」見燕離輕笑,正在氣頭上的何夫人有些不滿,卻又不便當面流於形色,唯有壓下惱意,「難道我說得不對?」  

  「何夫人,你以為,依原朗的能耐,他用得著威脅你嗎?」燕離嘴上問著,心裡卻好笑這位何夫人盲目自大,居然自以為原朗會與她一般計較。  

  何夫人愣了一下,隨即明白了她的言下之意,臉色驟然難看起來,「你是說——」  

  「他救不救何少爺,在他一念之間;如今,你惹怒他,走與不走,也在他一念之間。」明知只要事關暗娘,原朗決計不會放任不管,可她偏要如此說,蓄意恐嚇何夫人。  

  「那,你的意思,是說其生沒有救了?」何夫人咬牙,臉上血色盡褪。  

  「我沒有這樣說過。」燕離搖頭,一派氣定神閒。  

  何夫人慌得如熱鍋上的螞蟻:「可是,他既無人能擋,我們又有什麼法子逼他就範?」  

  「逼?」燕離的手,似不經意地擺弄髮髻上的銀簪,「我自然不會逼他。是人,就會有弱點。原朗,也不例外。」

  暗娘已是她的囊中之物,至於原朗——半仙之體,若她能收了他的元神,該增進多少修為?又怎會如此輕易放棄唾手可得的機會?  

  一整天,原朗都沒有出去,坐在花廳內,靜靜凝望擺在桌上的白玉觀音。  

  暗娘躲在內室,卻還是忍不住偷偷向外張望。視線越過原朗的肩頭,盯著那尊白玉觀音,在心裡微輕——真的好像,究竟該是何種手藝,才能刻畫得與真人相差無幾?  

  「暗娘——」原朗忽然開口,頭也沒回,卻嚇了她一大跳。下意識地正要避開,他卻又說道:「有些話,我想說與你聽。」  

  語氣很輕很淡,似乎累極,言語間,才會微有倦意。  

  暗娘猶豫了一下,才慢慢從內室走出,一步步走到原朗的身後站定,也不多語,目光沒有離開那尊白玉觀音,兀自想著心事。  

  這就是前世她為原朗所做的雕像嗎?  

  「這尊像,並不是你看到的那一個。」原朗說道,轉過身,他看著暗娘,她的重瞳內大有詫異,應是在好奇他為何知曉她心中所想。  

  聞言,暗娘好生驚異。明明眼前的雕像,與她見到的,分毫不差,為何他又說不是?既然不是,那這一尊,又是何人所刻?她從玄天鏡中看到的那一尊,又去了哪裡?  

  莫非,這雕像也有靈性,學著主人,一體兩魂飛了麼?  

  她的眼神先是疑惑,而後變為自嘲,原朗盡數看見。他的手指,順著觀音的眉心慢慢向下滑,低聲開口道:「當日,我得知她身死的消息,已是她過世多年之後。屍身無處可尋,那尊雕像,自然也不知道去了哪裡。」  

  他的語調,自然而然地沈緩下來。暗娘一愣,而後才意識到,這是原朗頭一次對她提及前塵往事。

  她記不得了,一點也記不得了,卻仍是屏住了呼吸,聽他繼續言語,說不清自己此時究竟期待他的所講,與燕離一致,還是迥異不同。  

  他要償還的,是對你虧欠;而牽掛的,卻是這張容顏……  

  心痛了一下,而後悲哀地發現,即使強迫自己去恨他,去怨他,內心深處,依舊對他割捨不下。  

  想要知道,在他心中,到底孰輕孰重?是前世的她,還是今生的她?  

  不知她心底此時已幾多反覆,原朗娓娓道來:「他們說,我與她之間,本有師徒之緣,誰料惡念之下,竟一夕倒轉,葬送了她的性命。」往事已過,心底終於一份愧疚難以釋懷,「怨氣不散,一體兩魂飛。我得找到你們,成全你們今生的幸福,才能償還自己的罪孽。」  

  心,又痛了一下——果然,與燕離所說,相差無幾。  

  「這尊像,是時轉運所刻。」說道此,原朗擡眼看暗娘,見她臉上,一片迷茫之色,「是了,時轉運,分飛的一半魂魄,天祐成吉。若不是她當眾所刻,我真要以為,這尊像,其實是輾轉百年而被謝府收藏之物。」  

  想起燕離曾說,原朗已找到了吉兆,應該就是他口中的時轉運無疑。突然關心起與自己息息相關的另一半魂魄,暗娘忍不住追問:「那她現在,怎麼樣了?」  

  「我不知道。」原朗回答,「自助她逃過一劫之後,我就不再卜卦算她將來如何。」  

  「那我呢?」暗娘凝視他片刻,忽然開口問道,「你也曾助我逃脫,我的將來,你可算過?」  

  沒料到她頃刻間變得咄咄逼人起來,原朗怔了怔。  

  「你沒有,是不是?」暗娘別過臉,苦笑著。  

  其實,不用他算,她也知道自己的結局如何。  

  「贖罪之後,你會如何?」她吸了一口氣,閉了閉眼睛,又問道。  

  原朗想了想,誠實地回答:「或入世為人,或修道成仙。」  

  「兩條路,選哪一條,對你來說,更加重要?」告訴自己不要問的,偏偏,還是管不住,終是問了。

  靜靜地,沒有他的回應。就在她的心跌入低谷之際,他的聲音,響了起來,「以前,我不知道;但如今,兩條路,於我來說,都不重要。」  

  繃緊了心弦,本是等他的回答,卻不曾預期他會有如此選擇。暗娘驀地轉過臉,望著原朗的眼睛,四目交接,她覺得自己幾乎要虛脫過去,顫著聲音,她問他:「那麼,什麼對你,才最重要?」  

  「我要你活下去。」原朗望著她,一字一頓,聲音低緩卻堅定異常,字字敲得她耳膜生疼。  

  聽錯了,一定是聽錯了。有誰不想為仙,只願伴著一個凡人終老?  

  「前世對她,有所虧欠,定要償還;時轉運的將來,我給了她一個方向;暗娘,我希望,你的幸福,是由我來成全。」  

  他不曾動情,卻在遇到她之後,打破了心底禁錮的防線。喜歡她,想與她相守終老。不願她恨他,所以不告訴她真相。然而世事難料,她還是知道了,而且還真的恨起他來。  

  心亂了,那個害她變為凶煞的男子,居然信誓旦旦地在對她表白,說要來成全她的幸福。  

  她的將來、她的幸福,在什麼地方?  

  ——一派謊言,他在誆你,只是為了得到你的寬恕,別信他,千萬別信他……  

  耳邊似乎有人不停地在念叨,越來越快,令她頭痛欲裂。  

  「走開!走開!」她摀住耳朵,不住地甩頭,用盡了全力吶喊。  

  見她目光渙散,重瞳內的影物模糊起來,亂了色彩,心知有異,原朗一手環過她的肩頭,一手併攏,五指擋在她的眼前。  

  眼皮猶如火燒,許久不曾有過的灼痛也在肩頭蔓延開來。叫囂的聲音逐漸變為吱吱的破碎聲響,最後消失不聞,耳根終於清淨下來。  

  她的眼,被他的手摀住,除了一片黑暗之外,什麼也看不見。她摸索著,手探向他,卻感覺他的閃避。

  「為什麼?」漠視他帶來的疼痛,她喃喃地問他。  

  「疼嗎?」原朗語帶憐惜,心疼地看著她由於疼痛而皺成一團的五官。  

  這一次,全無防備之下,她的反應,足以證明,他的碰觸,果然會令她痛苦。  

  他的手,緩緩移開,她看見了他古怪的神色,剎那間,忽然明白,他其實,是知曉她會疼痛的。  

  這個秘密,她一直隱瞞著,不曾告訴他人,他又是何時知曉,又是從何處知曉的呢?  

  「這個,送你可好?」避開她探詢的眼神,原朗拿起那尊白玉觀音像,遞到暗娘的面前。  

  暗娘低頭,默默接過。  

  「我不知道燕離究竟跟你說了些什麼。」見她身子不由得一顫,料是說到了要害,「這尊像,除了當日被燕離使計奪去之外,我從未轉送他人。暗娘,我的話,你相信嗎?」  

  她還是不語,低眉垂眼,手中的力道卻不由自主地加重了些,緊成一團的心漸漸鬆開來,有什麼東西,悄悄撥開了心底的陰霾,一點點地綻放。  

  難得的陰天,不見了驕陽似火,涼風間或吹來,令人備感清爽。  

  「我覺得,你運氣不錯。」楚無雙擡頭望了望天,「一到常南縣,這日頭就為你變了臉。」  

  「承蒙誇讚。」嚴落神清氣爽,從蒸籠裡拿了一個包子丟給楚無雙,「快吃,吃飽了我們就去找原朗,給他來個大大的驚喜。」  

  這傢夥,到底是沒有聽他的奉勸,還是要去完成那個什麼鬼承諾。  

第8章(2)

  見他迫不及待的模樣,楚無雙翻了一個白眼,打開肩上的袋子,火狐探出頭來,湊過鼻子,嗅了嗅她手中的包子。

  「九兒,吃吧。」楚無雙拍了拍火狐的腦袋。  

  「看不出,這狐兒小小的肚子,還真能吃。」眼見著一個白白的大包子瞬間就被消滅得乾乾淨淨,嚴落嘖嘖出聲,伸手指著砸著嘴還意猶未盡的火狐,「這天底下,有沒有它不能吃的東西?」  

  雖說他是鬼,食不得人間煙火,但眼睜睜地看著楚無雙一日三餐都給一隻畜生大吃大喝,說實話,還真有些心疼。

  「它不能吃什麼我倒不知道。」楚無雙掃了一眼嚴落很惋惜的表情,捋了捋狐須,瞇了眼,「不過,它最愛吃的,可是鬼哦。」  

  開玩笑的吧?嚴落瞪著火狐張大的嘴,瞧見裡面露出的白亮利齒,忙不叠地縮回了手。  

  突然,頸上一陣發冷,覺得背上涼颼颼的,連寒毛,也自動豎了起來。  

  嚴落轉過頭,尋找了一番,目光緊緊鎖定前方不遠處一個女子的背影。  

  「怎麼?看人家姑娘長得不錯,動心了嗎?」瞧他失神的模樣,楚無雙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打趣道。

  不對勁,真的很不對勁。他是鬼,不管借由人形掩飾得再好,法力高強之人近身,終會有莫名的壓力。

  「無雙——」嚴落的眼睛,盯著遠去的身影,「替我擋擋鬼氣。」  

  「有事?」楚無雙問,眼光一瞥,藉著小攤上的和面水,以指點蘸,在嚴落的手心上,利落地畫出幾筆。

  水迅速干去,嚴落的手心中,出現了一個奇怪的印記。  

  嚴落若無其事地跟了上去,與那女子保持不遠不近的距離,足以看清她的舉動,又不會被她發現。見她買了布緞針線,又隨意晃了一圈之後,便走進了城東的一所府邸。  

  嚴落擡眼望了望高懸的牌匾——「何府」。  

  「這算不算,歪打正著?」跟在他身後的楚無雙低聲問他,「不過,似乎有些麻煩哪。」  

  「我早料到了,只要原朗插手的事,沒經歷一波三折,就不可能順利擺平。」嚴落咕噥著,與楚無雙對視了一眼,兩個人有默契地一同躍上身邊的高牆,悄悄潛入何府。  

  青天白日,這麼大兩個人明目張膽地在牆上站著,實在過於招搖。俯低了身子,隱身於旁出院牆的樹枝之後,楚無雙拍了拍嚴落的肩頭,示意他看過去,「在那邊。」  

  沿著那女子走過的路徑,遠遠地跟在她的身後,見她拐進院門,上了一座小樓,走進二樓的一間廂房,隨即掩上了房門。  

  嚴落和楚無雙左右看了看,見四下無人,便雙雙上了屋頂,悄然無息地走至正中,蹲下來,小心翼翼地揭下一匹瓦片,自上而下觀察房中之人的動靜。  

  只見女子拿來刀剪,開始量裁布匹,幾下便剪好了形狀,穿了針線,神情專注地忙碌起來。  

  沒什麼異常嘛,看起來,不過是在做普通的女紅而已——瞧了一會兒,楚無雙深感無趣,正想走,卻被嚴落拉住。不想打草驚蛇,又不好強行離開,她只好興致缺缺地看裡面的女子穿針引線。  

  一炷香的功夫,女子好像大功告成,雙手拎著縫好的東西先前一抖——  

  一見那做好的東西,楚無雙不由自主地瞪大了眼睛。  

  一個形態逼真的小人,約莫兩指長,半指寬,四肢俱全,唯有五官略微粗糙,瞅不出樣貌。正在疑惑,又見那女子拿了小刀,在布人的額間用力一劃,切出一道小口,隨後拔下髮髻上的一支銀簪,迅速往旁邊的水碗中一蘸,一點暗紅剝落水中。她立刻掏出一紙黃符,手在半空中一揮,符紙燃燒起來,被丟進碗中。明明有水,火卻越來越大。  

  稍待片刻,女子手中結印,默念了什麼。不多時,火漸漸熄滅,一碗水,竟蒸發不見,只有碗底殘留的一點黑色粉末。  

  女子這才拿了一根竹管,吸出粉末,而後將竹管插入布人額間的小口中,將粉末盡數吹入,然後挑了針線,細細縫好。  

  待一切完成以後,女子拿起布人,臉上露出詭異的笑容。  

  傀儡術!  

  嚴落皺眉,從頭到尾見識了女子乾淨利落的手法。像她這等道行的人,靈力已是高強,還犯得著使用巫族用來控制人心神的法術嗎?  

  天空中,傳來一聲悶響,緊接著,一顆豆大的雨點打在他的手背上。  

  「誰?」房內,女子的耳朵動了動,聽見了輕微的異樣響聲,警覺起來,立刻仰面向上看來。  

  「走!」嚴落低喝,一把將瓦片丟回,當即與楚無雙飛離數丈,準備躍牆而出。  

  轉眼間,傾盆大雨襲來,洗滌大地。  

  「啊!」  

  本已跳出院牆的楚無雙聽到叫聲,回頭看去,發現嚴落並沒有跟出來,連忙折回,見嚴落被反彈回地面,一身泥濘。

  「怎麼回事?」楚無雙扶起他。  

  「這裡都布了結界,我進得來,出不去!」嚴落恨恨地說道。準又是那個古怪娘們的傑作,弄了這等玄虛,專門對付鬼怪。擡手,見掌心間的印記快要被雨水沖刷乾淨,偏頭望去,那女子已走下了樓,正向這方張望過來。  

  該死的好天氣!  

  楚無雙見那女子已向他們走來,來不及細想,一把撈起嚴落,一個縱身,翻出院子,腳一著地,四下一片水色,辨不出方向,她只得隨意選了一處,奔了過去。  

  「無雙,你準備怎麼出去?」被楚無雙拉著沒頭沒腦地跑,嚴落問她,挺感動她臨危沒有丟下他一個人逃生。

  不過,也夠傻的。  

  「都什麼時候了,你專心一點成不成?」楚無雙劈頭給他一句,一邊跑著,一邊思索該如何脫困,抽空回頭一看,見那個窮追不捨的影子居然在擡腳,暗叫不好,當下推了嚴落一把,自己也撲向一旁。  

  「嗖!嗖!嗖……」  

  數十水箭擦肩而過,射穿了前方不遠處的牆面,開了幾個小洞,可供他們瞻仰那邊的風景。  

  楚無雙一個鯉魚打挺,跳起身來,橫掃一旁的鎮石,直向那已到近前的女子飛去。  

  女子劈掌,毫不費力地將鎮石一分為二,身子從中間閃出,探手抓向楚無雙。  

  眼前忽然紅光一現,一股巨大的灼熱迎面襲來。女子不得不收了手,暫時放過楚無雙,避開來,低頭一看,腳邊之物,是一把形狀精美的火紅小剪。  

  火羅剪!  

  她認出此物,心中一喜,正要俯身去拾,有什麼東西,快她一步,從眼前閃過,又竄到楚無雙的懷中。待她反應過來,火羅剪,已從面前消失得無影無蹤。  

  嚴落從火狐口中接過叼回的火羅剪,重新系回自己的腰間,趁女子愣神之際,拉開一段距離,回頭不見女子跟來,納悶之下,也顧不得許多,當機立斷,側身閃進迴廊,一腳踢開旁邊的房門,拉了楚無雙進去,又七手八腳地上好門閂。兩個人都氣喘籲籲,狼狽不堪。  

  「好了,好了。」嚴落喘了一口氣,向楚無雙伸出手,「你再給我畫道符,隱了我的鬼氣,她暫時找不到我們的。你先在這裡守著,我過去,看看有什麼可以對付她的——啊!」  

  一轉身,果然找到了——幾個人全都坐在那裡看他。原朗、暗娘,還有小應——哈,真巧,人都湊齊了。

  不期而遇,真是太大的驚喜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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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1-11-18 23:20:06

第9章(1)

  感覺好多了,雖然仍有壓力,不過只要待在原朗身邊,畢竟要舒服很多,至少可以確定,原朗對他,沒有威脅,他的安全無虞。  

  嚴落瞄了瞄那邊坐著中年婦女,猛喝了一口薑湯——即使吃不慣人間的東西,好歹也要裝裝樣子。

  「原公子,可否解釋一番?」何夫人掃了一眼裹著被褥正圍在桌邊喝著薑湯暖身的兩人,轉向原朗,語氣是在質問,可惜底氣不足。  

  嚴落瞧她坐立不安,時不時地瞅瞅暗娘,一副隨時準備走人的模樣。  

  「這二位是我的朋友。此番也是為我前來。他們兩個,隨意慣了,不懂府上規矩,多生了波折,還望夫人見諒。」原朗溫和地回答,四兩撥千斤,擋回了何夫人的話。  

  「不是我存心刁難,只是隨意,就可以不經通報擅入府中,還弄得個——」本想說「雞飛狗跳」,考慮這麼低俗的字眼,又與自己的身份不配,何夫人忍了忍,於是作罷,換了詞,「不得安寧。」  

  原朗還沒有說什麼,倒是緩過氣來的嚴落不服地接了口:「誰不想安寧?要不是你那個女打手不分青紅皂白,一上來就把我們擋靶子打,我們犯得著鬧個天翻地覆嗎?」  

  本意就想悄悄來,誰也不驚動那是最好,只怪那個女人出手太狠,喏,外面那堵牆上的洞眼還留著呢,足以作她心狠手辣的罪證。  

  「你——」從來沒有人敢如此當面頂撞她,何夫人氣極,要是換了旁人,早就被拉下去掌嘴,可惜此人是原朗的朋友,她也不好對他怎麼樣,「你們不聲不響地進來,見人就逃,燕姑娘當你們是賊人,也無可厚非。」  

  「哦?這麼說來,就算是她失手打死了我們,也是我們是咎由自取了?」原來那蛇蠍女子姓燕,好,他記下了,這口惡氣,改日不如數奉還,他誓不為鬼!  

  何夫人本要說「是」,但轉念一想,豈不駁了原朗的面子?字眼溜到舌尖上,又硬生生地捲回來,盡量婉轉又不失冠冕堂皇,「既是誤會一場,誰是誰非,也就不必計較了。」目光一轉,恰好又碰上暗娘的重瞳,頓覺手心滑膩膩的,一陣反胃。  

  「原公子,我就不打攪你們了。」她起身,只想盡快離去,「若是你這兩位朋友有需要,吩咐下人打點即可。」說完,她起身,迫不及待地匆匆走掉,仿若身後有洪水猛獸追趕。  

  過了一會兒,嚴落開口道:「原朗,聽我一句話,這地方不可久留。」  

  「從一開始,你就勸我不要來了。這一次,又是什麼理由?」原朗笑了笑,看了一眼暗娘,對嚴落的話,有些心不在焉。  

  「你真是固執。」嚴落挫敗地咕噥著,「你知不知道,那個叫燕什麼的——」  

  「燕離。」這府中,能將嚴落和楚無雙逼成這樣的,除了他,燕離是不二人選。  

  「反正一樣。」嚴落擺擺手,繼續未完的話題,「我見她行蹤詭異,便與無雙跟蹤,結果,發現她居然在行傀儡術。」  

  「傀儡術?」這個詞,引起了原朗的注意,他轉過臉,終於正視嚴落。  

  燕離她用傀儡術?是想要控制誰?  

  「那女人不簡單。我是用了火羅剪,才勉強逃出一條生路。」天知道他當時怎麼會有那麼大的勇氣,連護身的寶貝都給丟了出去。若不是無雙的火狐及時奪回,他的未來,就真的只能在一片暗無天日中飄蕩。  

  「她用傀儡術,是為了對付你嗎?」  

  忽然有人插話,是暗娘,靜靜地聽他們說話,也不知過了多久。  

  嚴落輕哼了一聲,「除了原朗,這裡還有誰值得她如此大費周章?」  

  「我會小心的。」原朗說道,聲音輕緩低柔,倒叫嚴落驚奇起來——認識他那麼久,第一次見他這麼有良心主動回應他的話,還是用這麼令人感動的語氣。  

  然而,接下來,他立刻意識到自己自作多情了。因為原朗伸出的手,在撫摸暗娘的長髮,眼神柔得不可思議。

  拜託,雖然他是鬼,不怕寒氣逼人,但原朗這麼「可怕」的模樣,也害得他這具人形上的雞皮疙瘩掉了一地。

  正在狠命揉搓,想讓自己手臂上的凸起恢復正常,瞧楚無雙遠遠地衝他招手。好奇她怎麼突然跑了那麼遠,他走過去,心情還沒有從沮喪中恢復過來。  

  「你有沒有覺得,他們之間有點不對勁?」楚無雙扯過他的耳朵,低聲問道。  

  「郎情妹意,你儂我儂,根本沒有把我們放在眼裡。」當然不對勁,沒瞧見原朗那個樣子嗎?以前怎麼就沒看出來,他居然是個癡情種子?  

  楚無雙瞪了他一眼,「我說你好歹也有法眼,張大些看看成不成?」  

  被如此降低鬼格,實在有失顏面,他只得又望過去,這一看,還真瞅出了不同。  

  重瞳眸色,擔心憂慮之外,眼底是濃得化不開的愁,以及無所適從的怨。與其說是在凝視,倒不如說是在恍惚失神。

  原朗,他也應該發現了吧?  

  怎麼會這樣?嚴落百思不得其解,直到腦中靈光一閃,有個念頭忽然蹦出來——莫非她,什麼都知道了?

  不太妙,不太妙哦……  

  原朗站在閣樓上,望著下面庭院裡與下人追逐打鬧玩耍的何其生,雖然仍是目光呆滯,瘋瘋傻傻,但比起前段時日形銷骨立的模樣,身子骨明顯硬朗了很多。  

  「小應——」看了一會兒,原朗喚小應,「你去與何夫人說,何少爺的身體恢復得差不多了,請她定個日子,我就可以為他作法驅鬼。」  

  小應應聲,跑開去。一想到終於快離開何府,頓時腳下生風,健步如飛。  

  原朗收回目光,轉身,卻見一直跟在身邊的暗娘不知什麼時候背靠著門滑坐到地上,蜷曲著身子,頭枕在肩上,沈沈地睡著。懷中猶抱著一把傘,遮蓋了她大半個身子。  

  她過於平靜的睡顏,蒼白無色的臉頰,令他的心沒來由地一緊,探出手去,感觸到她淺淺的呼吸,這才放下心來。

  放棄了叫醒她的打算,原朗蹲下身,端詳她的睡容。這幾日,不知何故,她嗜睡得厲害,通常是不經意靠著什麼,就入夢了去,久久才會醒來。有時問她,她只說倦;他要她多加休息,她卻執意不肯,硬要與他四處走,時時跟在他的身邊,又時時撐不住,不知不覺地睡去。  

  目光移到她緊握的傘柄,即使在睡夢中,她仍提防著,不願鬆手。最近,她似乎習慣了外出隨身帶著一把傘,日頭高照,便隨時躲在傘下,只有到避光之處,才肯將傘收起,似乎怕極了烈烈陽光。  

  即使她一日仍不與他說什麼話,但他至少可以感覺出,她對他不若當初那般排斥,充滿恨意了。  

  手捏著傘面,輕輕向上提,他喚她:「暗娘?」  

  眼皮有些異樣,暗娘睜開眼,突如其來的陽光射入她的眼睛,瞳孔猛地收縮了一下,她驀地跳起來,壓低傘,也從旁躲到原朗的身後,閃避陽光的照耀。  

  萬料不到她居然會有這麼強烈的反應,原朗愣了一下,才問她:「怎麼了?」  

  「沒有。」見他臉上有狐疑之色,暗娘勉強一笑,為自己反常的行徑找到合適的借口,「睡得熟,被你突然驚醒了,嚇了一跳。」  

  她飄忽的眼神,顯出她的言不由衷。靜靜地凝望了她一會兒,原朗開口道:「暗娘,我知道你不喜歡常南縣,知道你不喜歡何府,更加不喜歡何其生。這裡的一切,所有人盲目的偏見,都令你覺得不舒服。快了,再過不了多久,我們就可以離開了。」  

  暗娘一震,原來他以為她這幾日來的反常,是因為反感身處的環境。  

  「他——」思緒萬千,她避開這個話題,偏頭,望了望下面那個人,「可以了嗎?」  

  「只待何夫人選定了日子。」原朗道,忽然又想起了什麼,眉峰微有糾結,「只要——」說了兩個字,又搖搖頭,「算了。」  

  「那傀儡術——」她欲言又止,懊惱心中所想,偏又悄然心急。嚴落說得對,整個何府中,能被燕離看入眼的,除了原朗,還有誰呢?  

  「傀儡術雖能迷失人心志,但須得從被下咒之人身上索取一物作為降頭,才能施咒。」她眉眼中隱約有焦慮,這樣的擔心,是為了他嗎?「我與燕離雖交手數次,她卻並未近得我身,包括那尊白玉觀音,也被我索回。所以我確定,即使她存心下咒,也定無法全然控制我。」  

  自己小小的心思又被他看穿,暗娘咬咬牙,扭過頭,看著一邊,不再言語。  

  知曉她心中還有疙瘩,也不強迫她即刻能敞開心房對他毫無保留,待此事一完,時日方長,有何必急於一時?

  原朗轉身,下了一步樓梯,暗娘的聲音忽然從後方傳來:「你與燕離,曾有過節嗎?不然她為何處處與你作對?」

  他停下腳步,「我與她,中元之前,素未謀面,談不上相識,更不曾有何恩怨。」  

  他繼續向下走,兩步之後,又是她的問話,語氣中有幾分試探:「燕離和她,長得很像嗎?」  

  他自然知道她問的是誰。手,緩緩搭上了扶梯,他直視前方,似在思考。  

  「原朗?」暗娘凝視他的背影,一雙手,緊緊捏住傘柄,他的沈默,使她緊張,僵硬了身體。  

  「似極。當初第一眼見她,我以為時光流轉,回到了從前。」他終於回答,誠實而又直白,「我並未犯錯,她也未曾枉死——我當真是想騙自己的,哪怕南柯一夢,也好減輕心底的愧疚。」  

  她的心,無端地向下一沈。  

  「我差一點,就沈湎下去。若不是你呼救喚醒了我,我的功力,早被她盡數化去。那一刻,我才驚醒,相似的容貌,卻是不一樣的靈魂,我不曾想,在燕離的身上找回誰的影子。」心驚、心疑,卻不曾心動,原因在於,對前世的她,他不曾有過男女之情;對燕離,更不可能因她的形似有情愫之想。  

  只對暗娘,他將清修通通拋諸腦後,動了與她廝守的念頭。  

  「即使還有百個、千個燕離,我都可以無動於衷。」他垂了眼,手,移到自己的心口,驚訝地發現,胸腔中的心臟,失去了平日的沈穩,跳動得急速起來,「我要的,只有一個人。暗娘,你無須擔心燕離,這個世上,能傷我的,只有你。」

  她可以救他,將他從沈浮苦海中拉離;她更可以傷他,只因他長久以來,波瀾不驚的心,開始為她的情緒左右,壞了修為大忌。  

  身後無人應對,窒息的沈默,隨後,頓起急促的腳步,是小跑,直到他的身後,停住。一雙手,自身後環過他的腰,猛然衝撞了他一下,緊緊地摟著;貼著後背的一副軀體,說不上是因為焦灼還是疼痛,在輕輕地顫抖。  

  「暗娘——」他低歎,覆上腰間她冰冷的手,將其包裹掌心,狠狠地握著。  

  越來越不想放開,若是永生永世能這樣相守,那該多好……  

  入夜,偌大的庭院,搭建了木台,上有黃幡遮日,下有八卦陣圖,四方的柱頭,響鈴叮噹,皆貼有靈符,上繪食鬼獸,血盆大口,利齒錚錚。  

  七月三十,中元之後,又過半月。常南縣百姓皆燒地藏香,沿街遍插,萬點銀花,一直延伸到城中最有名的寺廟門口。  

  「就這天好了,趁著全城百姓為地藏王菩薩過生日,討個吉利。」當日,何夫人如是說。  

  今日,是很重要的日子,連久未露面的何大人也出現了,神情肅穆,攜著何夫人坐在木台前。  

  暗娘與嚴落和楚無雙一起站在暗處,看著原朗走上木台,身後,是一幫下人依照指使來回忙碌,準備所有器具。她正看得入神,忽然,坐在何夫人身邊的燕離回頭,看見她,對她微微一笑,又轉過頭去。  

  月半彎,涼風乍起,她頓心神不寧。淺淺的一笑,卻有太多的含義,像是要預先告訴了她什麼,她卻無法猜透。

  正在不安,卻見下人已扶了何其生出來,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將不情不願的他弄上了木台。還沒鬆口氣,何其生看見四周的佈置,臉色一變,身子扭動,開始掙扎起來,非要下台去。  

  「抓住他。」原朗開口,眾人連忙上前,齊齊將他摁到在地。  

  何其生大叫起來:「娘,娘,救我,救我啊……」  

  何夫人站起來,卻被何大人按住肩,她忍了忍,又坐了下去。  

  原朗慢慢上前,並指在何其生眼前一晃。  

  何其生掙扎的動作慢慢遲緩下來,最後停止了瘋狂的舉止,眾人在原朗的授意下鬆開手,但見何其生乖乖地按照原朗的指示,走到木台中央端坐,漸漸合上了眼皮。  

  原朗摒退眾人,盤膝坐到何其生面前,一手結蓮花印,一指抵上何其生的印堂。頓時,四周有淡淡的藍光升起,很快封閉了整個木台,將二人籠罩其間。  

  暗娘看了一會,覺得有些無趣,她收了目光,驚奇地發現,何夫人身邊的位置空空蕩蕩,不見了燕離的身影。

  她驚訝起來,四下看去,台下的人,目睹眼前的一幕,瞠目結舌。連嚴落和楚無雙,也屏住呼吸,觀望台上原朗的一舉一動。沒有注意到不知不覺之間,燕離消失了蹤跡。  

  她心念一動,邁開步子。  

  「你去哪裡?」楚無雙發現她有動作,問道。  

  她故作鎮定,輕輕道:「我要如廁。」  

  「哦。」楚無雙又全神貫注觀察到台上去,隨口囑咐,「早去早回。」  

  「好。」她答,看了一眼台上閉目凝神的原朗,腳步悄悄地向一旁的拱門外移了去。  

  連走了一段路程,四周靜悄悄的,與那方庭院中的燈火通明完全不同。  

  暗娘慢了下來,一邊走,一邊注意聽週遭的動靜。  

  有些擔心哪,那個燕離,她中途不聲不響地離開,到底想要做什麼?  

  遠處的牆邊,忽然有光亮一閃,她一驚,加快了步子,待有小段距離時,慢了下來,身體貼近一邊的牆面,探出頭去,黑漆漆的,什麼都看不見。  

  可是,方才明明看見了的。她納悶著轉身,眼前突兀地出現一張近在咫尺的臉,令她連連抽氣,倒退了好幾步,才勉強站定。  

  「你找我?」燕離看著她,又逼近了一步,幾乎貼著她的臉,開口問道。  

  明明是一張笑臉,也看不出有什麼惡意,可是她就是覺得,心裡極端不舒服,難受得緊。又退了一步,拉開彼此的距離,才覺得好受了些。  

  「我知道你會跟來的。」對她的退避,燕離也不在意,聳聳肩,將手伸進寬大的衣袖,拿出了一樣東西——用布做成的小人,額頭還貼有一道符咒,疏朗月光之下,看起來,著實有幾分鬼魅。  

第9章(2)

  「你!」暗娘張大了嘴,覺得不寒而慄,她盯著燕離,「真的要用傀儡術控制原朗?」  

  「他們告訴你的。」燕離笑意更濃,似乎心情極好,也不在意與她多叨念幾句,「當日若不是顧忌原朗,我早就收拾了他們。」她的眼神一閃,「你猜得沒錯,我是打算要用傀儡術。」  

  「不會的!」聽他如此說,暗娘失聲叫了起來,「你沒有他的隨身之物,你不可能控制他!」  

  「哦,他連這個也告訴你了。」燕離瞇縫著眼,嘖嘖出聲,指尖慢慢擡起,按著布人頭上的符咒,「你信不信,即使沒有他隨身之物,我一樣可以控制他?」  

  「你胡說!」暗娘忽然伸手,要去奪那布人,卻被燕離輕巧避開,用力過度,撲倒在地。  

  「你還真是信任他!」燕離蹲下身子俯視她,半明半暗的臉上,儘是嘲弄的表情,「玄天鏡中所見,你與他之間的恩怨,某非盡數忘記?」  

  她沒有忘,所以心才會痛,才會時刻在矛盾中掙扎,苦苦不得解脫。  

  「他害過你啊……若不是他,你魂魄又怎會不完整,何至於落地今生的境地?」  

  「別說了!」暗娘咬牙,不想再聽燕離說下去。  

  「你不想知道我怎麼控制原朗嗎?」燕離將那布人再遞近了些,要她看得更清楚,「你猜對了一半,我用傀儡術,可是我下咒的對象,卻不是原朗。」  

  前半句,她聽得膽戰心驚;後半句出口,她已是毛骨悚然。因著那布人,就在她眼皮底下,她將它的全貌,看得一清二楚。  

  髮髻、頭飾、衣著……從頭到腳,她總算全然看清,儘是女人的裝扮。  

  「你到底想要做什麼?」她瞪大了眼睛,費了好大的力氣,才擠出這句話,幾乎不成語調。  

  「他們太低估我了。」燕離滿意地看著暗娘臉上恐懼的表情,緩緩揭開布人頭上的符咒,「既然不是原朗的對手,我決計不會與他正面交鋒。可我知道原朗的弱點,只要控制了你,我何愁對付不了原朗?」  

  望著眼前燕離轉為陰狠的面容,她想要逃,卻發現渾身癱軟,沒有力氣,根本就無法爬起來。眼睜睜地看著燕離拔下頭上的銀簪,飛快地刺中了她的眉心。  

  週遭的景物,一陣天旋地轉,隨即,慢慢黯淡起來。  

  這個世上,能傷我的,只有你……  

  耳邊,有個聲音一直在迴環往復,她的指尖,陷入自己的掌心,疼痛卻無法減緩神志模糊的速度。

  「原朗……」  

  她掙扎著,喃喃地叫出這個名字,而後,失去了意識。  

  夜色漸濃,木台上,本是靜靜端坐的何其生忽然張開了眼,雙目通紅,咆哮起來,表情異常痛苦。

  下面的人,被這變故嚇到,何夫人更是按耐不住,起身衝上前去,卻被藍色光芒阻隔,根本無法突破。

  「其生,其生!」她焦躁地叫著,見裡面的原朗毫無反應,轉而向身後的嚴落和楚無雙,「這是怎麼回事?」

  「何夫人,稍安毋躁。」楚無雙道。  

  「啊!」何其生又是一聲慘叫,面皮似被勁風拂過,劇烈地抖動起來。他伸出手,要撲向原朗,原朗左右分指略點,他的雙臂張開,被無形的力量懸在半空,不得動彈。  

  「稍安毋躁?」何夫人看了一眼兒子披頭散髮的樣子,拔高了聲音,「他這個樣子,你要我如何能夠冷靜?」

  「你沒見過驅鬼嗎?」一旁的嚴落終於懶洋洋地開了口,擡起眼皮,掃了一眼忿忿然的何夫人。真煩,本是不想搭理她的,偏她在耳邊呱噪個不停。原朗能在何府忍耐她這麼一段時日,果真了不起,「一般小鬼附身,受念力所困,尚且掙扎。更何況,附在你兒子身上的,不是普通的小鬼,而是怨氣極重的厲鬼。怨魂附體多年,她也從你兒子身上吸取了不少生氣,有了一定的抗衡之力,要將她徹底驅逐攆回鬼道,你以為像拔蘿蔔那麼容易?」純粹看不慣她那頤指氣使的模樣,好像他們一幫人就是要存心弄死她兒子似的。好,既然她這麼認為,他乾脆玩得更徹底,「你知道什麼是厲鬼嗎?吐舌頭,凸眼球,至於身體——呃,要看她是怎麼死的,說不定,還肢體不全……」  

  說完,他專門伸長了舌頭,瞪大眼睛,作張牙舞爪的姿勢。  

  「別說了!」何夫人嚇得連聲尖叫,踉蹌地退回到座位上,渾身抖個不停。看了看臺上何其生更加猙獰的樣子,她轉頭向一旁始終不語的何大人,「老爺——」  

  「夫人——」何大人瞥了她一眼,拍拍她的手背,「你為這孽子做得已夠多了,這一回,他生死如何,全憑造化。」

  看不出這何大人倒還有些氣度——原朗抽抽鼻子,敏銳地嗅到空氣中有一絲異樣的氣味,由遠及近地飄來。

  他立刻緊張起來,因為這種氣味,他再也熟悉不過。  

  是鬼差來了!  

  應該不是來找他的吧?今年紙錢燒了不少,也打通了不少關卡,俗話說拿人的手軟,好歹幾百年前同為一家,它們也不至於這麼過河拆橋的吧?  

  可是,這兒哪有人像要死的樣子——除了台上那個何其生。  

  不過,也不對,那傢夥注定了今生要享盡福祿,不到時候,萬不會短命。  

  那它們究竟是沖誰來的呢?那個附體的女鬼?  

  也不用這麼勞師動眾的呀。  

  不行,左思右想,總是覺得不安全,還是避避好了。  

  「無雙——」心動不如行動,拿定了主意,他立刻低聲喚楚無雙。  

  楚無雙瞧他示意,貼耳過來,他在她耳畔底語了幾句,楚無雙瞪大了眼睛,「真的?」  

  「千萬不要懷疑,這麼多年,我就是靠這只鼻子在逃生。」嚴落左右看了看,「我還是暫且離開,等它們走了我再過來。」  

  小心駛得萬年船,要是真是衝他來得,被抓回去,就別指望還能出來。  

  一想到閻羅大人那張萬年不變的寒冰臉,他就止不住地腿軟——嗯,還是快點走好了。  

  趁著大夥兒沒有注意,他縱聲一跳,躍上了正廳房簷,準備找捷徑往後院過去,不經意一瞟,看見一個人影,從右方的青石路上走過來,穿過拱門,慢慢走到楚無雙身邊站定。楚無雙側臉問了她兩句什麼,但見她點了點頭。

  定睛一看,原是暗娘。她先前,好像說她要去如廁,回來就好,安然無恙。  

  這麼想著,他又點足竄出好幾丈,越過中庭之時,感受有奇怪的氣流波及身體,他皺眉,慢了腳步,屏住呼吸,向氣流湧動之處而去。  

  越是接近,越是壓抑,受制於人的壓力越感沈重,他貓腰向下,整個人貼著屋角,擡頭望去。  

  離他三尺開外,一人背對他,迎著月光而坐,一手提著他之前見過的傀儡布人,一手執閃亮金針,不斷點擊布人身體各處。  

  嚴落倒吸一口冷氣,隨即意識到失策,又即刻以手掩口,卻已來不及。  

  背對他的人猛地轉身,容顏清婉,眼中的凶光狠如虎狼。  

  金針脫手而出,幸虧他早有防備,運氣弓身,向後飛離數尺。金針觸及屋瓦,他先前俯身之地,立刻毀之殆盡。

  「燕什麼的!」嚴落站定,抽出背上的銅鑭,怒目而視,「虧你還是修道之人,背後傷人,算什麼好漢!」

  「我本來就不是什麼好漢。」燕離掌心收握,驀地張開,「又何須與你計算?」  

  一道光芒從她手心間射出,嚴落暗叫不好,以銅鑭相迎,卻震得自己虎口發麻,差點脫手丟出銅鑭。他咬牙,拼盡全力用力一推,獲得短暫空擋,立刻原路折返。  

  「你救不了他了!」  

  身後是燕離冷冷的聲音,他管不了那麼多,也忘了自己正對鬼差避之不及,三兩下,就回到正廳頂上,向下張望。

  藍光包圍之中,原朗與何其生仍在糾纏。何其生的雙手被固定於半空,整個身子向後彎去,像一張繃緊的弓弦。他無法反抗,扭曲了面容,仰天怪叫。  

  台下的人,都很緊張,包括楚無雙——  

  等等,先前站在無雙身邊的暗娘呢?  

  嚴落擡眼望去,只見暗娘正一步步地向木台走去,而大家都全神貫注地觀望台上的進展,沒有人注意到她異常的舉止。  

  心底有不祥的預感,嚴落大喝出聲:「暗娘!」  

  他的聲音很大,幾乎震回了所有人的神志,眾人皆擡頭看他,唯有暗娘,卻置若罔聞,反而加快了腳步。

  剎那間,嚴落什麼都明白了。  

  傀儡術,原來被控制的是暗娘!  

  「該死!」嚴落大罵一聲,飛身躍下,衝向暗娘,不料半空一條樹籐扔下,纏住他的雙腿。他一個趔趄,倒在地上。

  楚無雙已回過神,雖不知出了什麼事,但見暗娘走向木台,也快步追去,想要拉回她。  

  燕離從天而降,擋在楚無雙的面前,阻止她的去路,不由分說,就對她動起手來。  

  嚴落猛揮銅鑭,用力斬斷樹籐,擡頭一看,見暗娘已上了木梯,站在藍光之前,情急之下,他顧不得仍纏縛雙腿的樹籐,用力向前一撲,想要抓住暗娘。誰想終究還是晚了一步,暗娘身形一動,已走入光弧之中。他的雙手,觸到藍光,不得而入,反而有股巨大的力道推向他,把他反彈回去。  

  一陣疼痛,他擡起手,還來不及細細觀察掌心焦灼的皮肉,身體瞬間被定住,四周響鈴震動,長鳴不止。

  「嚴落!」楚無雙見他觸動噬鬼陣,想要出手相救,無奈被燕離牽制。眼見靈符開始發亮,食鬼獸悄然張口,只待符光發出,就將嚴落吞噬。  

  說時遲那時快,一雙手忽然揪住嚴落,用力向旁邊一拉!符光幾乎是同時打來,空蕩蕩的地面,鏗然作響,白煙瀰漫。  

  死裡逃生。嚴落心有餘悸地爬起來,瞅了一眼地面的大坑,回頭望一同跌倒在地的小應,「謝了,兄弟!」

  燕離沒料到電光火石之間,仍有人出手相救,禁不住一愣,楚無雙趁機一腳踢向她。  

  她避開,騰空而起,又飄飄然地落下。  

  「燕姑娘,你在做什麼?」局面稍有緩和,何大人環視週遭的一片狼藉,不滿地問燕離。  

  「燕姑娘,你這是——」何夫人也不解燕離的行為舉止,目光充滿了疑惑。  

  「我要原朗,如此而已。」燕離倒也不忸怩,大方說出了自己的目的。  

  「啊!」  

  何夫人近旁的婢女忽然一聲尖叫,顫巍巍的手,指向藍光之中,眼中儘是恐懼。  

  眾人一致望過去,只見已進入藍光中的暗娘,走到原朗身後,緩緩地從袖中掏出一把寒光閃閃的匕首!

  「你瘋了嗎?」嚴落膽戰心驚地注視眼前一幕,憤而質問燕離,「你明知聚氣凝神之際,最忌外力干擾。否則心念一動,無法把持,不但施法之人心脈俱損,連受法之人受真力加身,尋常之身無法承受,也會性命不保。你知曉原朗不會傷暗娘,才用這等下三濫的招數!」  

  「你要害其生?」何夫人聽出了端倪,驚懼地望著燕離。  

  「來人啊!」何大人叫道,喚出府中侍衛,「給我抓住她!」  

  燕離的眼中儘是寒光,衣袖一揮,衝上前的一干人盡數撞上牆面,呻吟不止。  

  「隨你怎麼說,有本事,你們盡可以衝破結界,進去救他!」她擡腕,一枚金針紮下,落向手中的布人——

  「殺了他!」  

  藍光中,暗娘舉高了匕首,又重重落下,刺向原朗的後背!  



引言 使用道具
zerosmall
王子 | 2011-11-18 23:21:29

第10章(1)

  殺了他,殺了他……  

  腦中一片模糊,有一個聲音,一直在她耳邊重複地叫囂,催促她下手。  

  好吵。  

  殺誰呢?是不是只要將刀插下去,就可以安靜了,就不會再來煩她了?  

  舉高了手,用力地刺下去——眼前一張容顏閃現,好熟悉。  

  手微微顫了一下,慢了半拍動作,感覺那匕首,陷入了柔軟的質地,隨後,很熱很燙的東西滿滿地噴灑在她的手中,如烙鐵一般炙熱了她的身體。  

  沈睡的思緒驟然復甦,視線由一片��乍然清明。  

  她看到一個人的背影,看到沒入那人體內的刀刃,還有自己牢牢握住刀柄的沾滿了鮮血的雙手。  

  她愕然,想鬆手,誰知那手居然像是自己有了自我意識,不肯服從她的命令,固執得不放。  

  劇痛襲來,原朗猛咳了一聲,喉頭一緊,血腥味湧上,他勉力壓下。  

  「暗娘——」  

  心念一動,真氣渙散,週遭的藍光黯淡了些,何其生的雙手忽又能動彈,他眼神一凶,竟擺脫了原朗抵著他印堂的手指,淩空飛了起來。  

  「你們要他活,我偏要他死!」  

  他張嘴說話,出口的,卻是淒厲的女聲。  

  言罷,他停止了動作,平攤四肢,從高出落下。  

  知是女鬼作祟,原朗雙掌向下一按,猛地向上翻掌,何其生被穩穩托住,落到地面,毫髮無損。還來不及爬起,一道符咒貼上他的額頭,任他呲牙咧嘴,也不能移動分毫。  

  原朗推了他一掌,他就地轉了一圈,跌坐在地;原朗再出一指,又抵住他的印堂,強忍疼痛,默唸咒語,繼續作法。

  成敗在此一瞬間,他不能轉移了心神,否則功虧一簣!  

  「你……我……」聽出了他的聲音,暗娘驚懼起來,不明白自己為何會對原朗痛下殺手。  

  她張皇四顧。藍光外,何府的人被丟翻一地,燕離以一敵二,與嚴落和楚無雙酣戰;藍光內,原朗正在對何其生施法,而她,站在原朗的身後,給了他毫無防備的一擊!  

  不該是這樣的,她不曾想過要殺原朗,從來都沒有……  

  「放手!」她忽然痛恨起自己的手來,狠命地甩了甩,手仍膠著在刀柄上,反倒是她的動作,令刀刃又沒入皮肉幾分,原朗的身軀,又顫動了一下。  

  殺了他……  

  殺了他,殺了他……  

  殺了他,殺了他,殺了他……  

  耳邊又是那個磨人的聲音,喋喋不休地呢喃,衝撞她的神經,一點一點地佔據她的心志。  

  「不要!」她叫出聲,雙手卻違背她的意志,用力向外一拔!  

  血紅的刀刃從皮肉翻出,高高被舉起,滴下的鮮血,猶如火苗,在臉頰上焚燒開來。  

  她控制不了自己,她的身體,要殺原朗;而她的意念,卻是拼盡了全力要保護他。  

  可惜,連這最後的一點意念,都快要被蠶食了去,她非但救不了原朗,還會親手殺了他!  

  淚水滾滾而下,對那雙舉刀的血手,她的意念,做著徒勞的抵抗。  

  「啪!」  

  什麼東西,從懷中掉下來,落在地面。  

  她低頭看去,淚眼婆娑之中,是原朗所贈的白玉觀音——俊秀的面容,狹長的雙目,明淨的眼神,靜靜地凝望著她。

  暗娘,這個世上,能傷我的,只有你……  

  只有你,只有你,只有你……  

  只有她能傷他,若是她死了,死了呢?  

  這樣的念頭方在腦中閃現,眼見自己手舉利刃劈下,殘存的意識使她猛地轉身,仰面倒在原朗的背上。

  「暗娘!」  

  誰在叫?她已不知道。親眼看見匕首沒入自己的左胸,只有刀柄還殘留在體外,刀尖劃過層層皮肉,抵到了心臟,凍結了溫熱的血液,涼冰冰的,好冷。  

  恩怨幾何,仇恨幾許,莫非真有一方消失,才能了卻一切?  

  何其生的身子,以奇怪的姿勢驀地向後一彈,又軟軟地向前趴下。藍色光弧四壁,不時出現奇怪的凸起,似有無形之物被圍困其中,不得而出。  

  四方靈符閃亮,鈴聲作響,符光打出,擊向半空正中,一慘白女鬼現形,週身被光束勒住,拉入食鬼獸的血盆大口。

  藍光不再,結界消失,原朗轉身,接住從他背上滑落的暗娘,跪坐在地。  

  長髮拂地,衣裙逶迤,白色胸襟血紅一片,觸目驚心。  

  「公、公子?」小應驚呆在原地,恍若還在噩夢之中。  

  原朗摟緊了暗娘,伸手拭去她唇邊殷紅的血跡,目光凜冽地掃去,落在遠處居於上風的燕離身上。

  見她淩空,招招陰狠,指間中,又是數道金針,射向嚴落和楚無雙,原朗翻掌,手心間,金光閃閃,飛向燕離。他單手一扯,拉下近旁黃幡,用力擲出。  

  一道金光阻隔,擋在嚴落和楚無雙身前,隨即,甩出的金針盡數消失,燕離定睛一看,才發現竟是一個金色的鈴當,將所有的金針盡數收了去。  

  她正在納悶,一道黃幡當空襲來,捲走金鈴,呼呼作響,比起棍棒之勢,有過之而無不及。偏頭望去,見原朗的表情,縱使再橫行無忌,也終心生懼意,正要閃避,黃幡落下,那隻金鈴,正中她的左頰。  

  避之不及,臉上一陣火辣辣的疼痛,摸上去,竟被金鈴豁了一道血口。  

第10章(2)

  「一打你妄論是非,不實之言,橫加挑撥。」  

  她一驚,眼見黃幡又起,忙起了結界抵擋,暗紅之色,卻被黃幡穿透,末梢的金鈴,又快又準地擊中她的右頰。

  「二打你心存惡念,步步為營,偽善之極。」  

  她已無法開口,從嘴角一直劃到耳根的傷口,已令她痛得說不出話來。  

  黃幡繼續落下,將她從半空打落,伏在地上,毫無招架之力。  

  「三打你修道不專,濫用巫術,謀事害人。」  

  眼見黃幡又要落下,她閉眼,心知自己無論無何也無法躲掉。總算見識了原朗的修為,拋卻平靜外表的他,骨子裡,比她更加狠絕。她要達到此等境界,還天遠地遠。  

  可惜,這樣的了悟,來得太晚。  

  「原朗,夠了!」見原朗打紅了眼,毫無罷手的打算,回神的嚴落衝到他身邊,緊緊拽住他的手,「再打下去,她就要死了!」不是他同情燕離,這種惡毒女子,死有餘辜。只是不願見原朗失手殺了她,又白白背負起一條罪名。

  原朗看了一眼奄奄一息的燕離,手一抖,丟掉黃幡,金鈴入手。  

  「原朗……」暗娘雙眼半睜半閉,低聲呼喚。胸前的傷口創面因她的喘息,從刀柄處,又有縷縷鮮血滲出,「好冷……」  

  原朗雙臂一收,將她完全席捲入懷,摟得更緊。  

  陣陣灼熱傳來,焚燒她的肢體。冰火相遇,交戰在她體內,本該痛苦,她卻貪戀了這樣的溫度,不自覺地又往裡縮了縮,喃喃自語:「終究是來了,我逃不掉的……」  

  相同的位置,那一箭,刺穿了她的身體,她沒有死去;這一刀,她親手而為,插入了自己的心臟。

  「你不用逃的。」原朗捧起她的臉,貼近自己的面頰,放柔了聲音,「我在你身邊,我會救你,守著你……」

  不是沒有感覺,她週身鬼氣漸濃,鬼差已近,就在她身邊徘徊。他要自己強作鎮定,萬萬不可亂了心神。

  「別——」她掙扎著開口,「記不記得,我曾求過你一件事?」  

  原朗的身形僵住。  

  「是了。」見他的表情,便知道他已經想起,她微微笑了起來,勉強擡起手,摸他繃緊的面容,「我說過,有朝一日,我再被鬼差拘魂,請你袖手旁觀,不要再費心救我。」  

  「你要我眼睜睜地看你死去?」任由她冰冷的手在自己臉上遊走,原朗顫聲開口,「我做不到。」

  嚴落一拳擊在木台旁的柱頭上,楚無雙捂著嘴,別過臉,已不忍再看。  

  「別當我是在賭氣。」胸口一緊,她的呼吸又急促起來,「我不想與你心意相通,身體卻互相排拒;想與你相守,卻不是以這種不人不鬼的身份,害你日夜擔心……原朗,原朗,若有來世,還一個正常的我,不是凶煞,不是福薄命薄的暗娘,我可以名正言順地伴著你……」  

  聽他斷斷續續言語,原朗閉眼,又緩緩張開,硬了聲音,逼自己開口:「下一世,我到何處尋你?」

  「下一世,我來尋你。」知他已默許,她忽然拉過他捧著自己面頰的手,出其不意,狠狠地咬住。

  原朗皺眉,卻是一動不動。  

  直到咬開了他的皮肉,在手背上,留下深深的痕跡,她才鬆口,唇邊的血跡,不知是她的,還是他的。

  抓緊了他的手,望著手背上的紫紅傷口,她疲憊地笑著,低低言道:「有了印記,無論無何,我都可以認得你了……」  

  「原朗——」嚴落喚他,暗娘的神志渙散,他已感覺到鬼差在拖她體內的魂魄。  

  有人在拉她,催促她動身,可是她還不能走,有件事,她還得做。費力地擡起沈重的眼皮,她眼前的人,已開始模糊,唯有緊緊抓住的那隻手,使她知道,原朗就在她的身邊。  

  「我原諒你了……」她的唇邊漾出笑容,安詳平和。隨即,她艱難地擡頭望天,用盡了最後一絲氣力,大聲呼喊出來:「聽見了嗎?我原諒他了,前世所欠,他全都償還完了,完了,兩不相欠……」  

  寂靜無聲的夜,這樣的聲音,不斷在院中迴環。  

  「若我再世為人,沒有諸多冤孽,無論你是人、是仙,我都來尋你……」  

  淡淡的尾音猶在,緊握他的手,驟然放開,軟綿綿地垂落地面。  

  重瞳之目,光彩異常,瀲灩激盪,最後印下的,是他的面容身影,就這樣,一直不肯合上。  

  遠遠地,望著從奈河橋上依次走過的鬼魂,他在尋找熟悉的身影。  

  「原朗,只要她還未喝孟婆湯,你仍舊可以拖回她的魂魄。」立在他身後,嚴落再次悄聲提醒。  

  「我答應過她的。」原朗搖頭,輕聲說道,終見那抹倩影,白衣如雪,乖順地接過孟婆湯,一飲而盡。

  「她忘卻了前塵往事,墜入輪迴,不會再記得你了。」嚴落歎息。  

  「她說過,下一世,她來尋我。」原朗擡手,凝視手背上已成暗紅的齒印,「我等她。」  

  來這裡看她,不為阻止,只是來送她,要她一路走好。見她安然過奈河橋,他一顆懸著的心,終於落下。

  轉身,離去,走近一片白霧蒼茫,他自此了無牽掛,剩下的,是她的承諾,而他,信她。  

  走過一半奈河橋的女子,不知何故,忽然擡眼望向對面離去的綽綽背影,粲然一笑,宛若蓮花。  

尾聲

  水光瀲灩,山外白雲,清風綠草,世外桃源。  

  自小在這片山林長大,若不是為了追捕那頭火狐,誤入此地,還不知,尚且有這方天地。  

  彎弓搭箭,她步步行進,發現清流溪泉邊,有一座草棚,桌椅俱全。  

  桌面書卷翻閱一半,清茶餘溫猶在,可見這裡的人,方離去不久。  

  深山野林,誰人有此等閒情雅興,在此品茗習讀?  

  心底怪異,她有些不安,退步,轉身,卻見對面的溪石之上,一名男子,靜靜而立,不知已打量了她多久。

  狹長的雙目,平和的眼神,說不上來由,她的心房忽然蠢蠢欲動起來。  

  她還沒來得及收起瞬間雜亂的心緒,又見男子躍下溪石,緩緩向她走來。  

  她拉緊了弓弦,警惕地看著他。周邊無人,他又如此逼近,毫無男女之防,居心難測。  

  他上前,她後退,僵持不下,直到被逼到草棚後的石壁,已是無路可退,也看清了他眼角的皺紋和雙鬢的斑白。

  他慢慢地擡手,緊握的拳頭在她面前展開;她繃緊了神經,幾乎要撒手放箭出去,卻在看清了他掌心之物後,不自覺地鬆開了手。  

  一尊白玉觀音,像極了眼前的男子。唯一不同的是,觀音眼中明淨空無,而他的眼中,卻包含了紅塵的眷眷深意。

  「你終於來了……」  

  弓箭落地,他的話,在她耳邊縈繞,觸動了她的心弦,挑開了她被禁錮的前塵記憶。  

  下一世,無論你是人、是仙,我都來尋你……  

  「原朗……」  

  她呢喃地道出這個名字,眼中,有滿滿的淚水蘊積。拉過他的手,摩挲他手背上的那個暗紅齒痕,是她留下的尋他的印記。  

  張開雙臂,狠狠地摟住他,枕在他胸前,聆聽他穩健的心跳,一聲又一聲。身體與身體的貼近,自然契合,都是暖暖的氣息,並無不適之感。  

  手,撫過他的眼角、他的斑白鬢髮,不用言明,她也知道他到底放棄了什麼。  

  輪迴一轉,他果真,等了她二十年。  

  「怕白駒過隙,一逝千年,錯過你,不能與你白頭偕老。」他回擁她,吻著她的額發,吻去她的滑落的淚水,將一切,都作輕描淡寫,「重入輪迴為人,短短幾十年,所幸等到了你,我們還有大好時光相伴。」  

  不要神鬼殊途,但求交頸相互,足矣。  

  淚水撲簌而下,她梨花帶雨的臉上,卻是宛如蓮花的笑容。  

  他拂手,白雲連綿,繁英滿地,香氣飄彌,淙淙溪水中,倒映的,是彼此相擁的身影。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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