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前言:
無心的一句話,
造成永世的錯,
他要如何償還又要如何贖罪?
他們之間存在的鴻溝是那樣深遠,
也明知她要的情他給不起,
卻還是要忍不住地一再接近她,
如果陪她生生世世的代價,
是放棄所有的一切——
那麼這一次他會毫不猶豫!
可,為何上蒼要如此捉弄於她?
所有的懲罰不應該讓她一個人擔,
畢竟,始作俑者是他啊!
楔子
大紅燈籠高掛,大廳,酒過三巡,賓客笑鬧,喧嘩不已。
「春宵一刻值千金,今日乃是你大喜之日,可不要辜負了這良辰美景……」
一片起哄聲中,喝得醉醺醺的新郎官裝扮的男子被大家推到中門,趕將出去。
「良辰美景?」男子笑嘻嘻的,已然被灌得不知天南地北,不太清醒,「我告訴你們,只要本少爺願意,哪天都是春宵逍遙……」
眾人皆笑,當他在說胡話。
「少爺——」小廝見男子站不穩,忙扶住東倒西歪的他,「我扶你回房。」
「回房?」男子迷迷糊糊,眼瞇成一條縫,轉向小廝,「也對,我該去看看我的新娘子。」
言罷,他掙脫小廝的手,搖搖晃晃地向前走。又有人在笑,小廝無奈,連忙跟上,提著燈籠引路。
前廳的喧鬧聲逐漸遠去,夜深了,四周微有涼意。
「少爺,這邊——」到了一個台階,小廝伸手攙扶男子,低下頭,拿燈籠照亮地勢,「小心。」
「我知道。」男子不耐煩地嘀咕,伸手給他,擡腳踏上台階,忽然感覺誰在身後重重拍了一下,使他身不由己向前一個趔趄。
「誰?」他惱怒地回頭,卻是黑漆漆的一片。有片刻的錯愕,他問身邊的小廝,「你方才看見有人推我嗎?」
「沒有。」小廝搖頭,看他的眼神有些奇怪,「少爺,你沒事吧?」
後脖頸處有涼意,沒來由地,男子忽然打了一個寒顫,酒醒了一大半,匆匆加快了腳步,不敢再作停留。一直走到了貼著「喜喜」字的房門前,再無其他異樣,他鬆了一口氣,留下小廝在門外,自己走進去,又掩上門。
紅燭快要燃盡,新娘端坐床前,喜帕覆面,規規矩矩,乖巧得如同一隻貓兒。
男子笑起來,走近,拿起桌上的如意挑頭,掀開新娘的喜帕,「娘子,久等了——」
喜帕翩然落下,小小的臉龐,蒼白的容顏,並無驚艷之處。
男子皺了皺眉,但只片刻,他便很好地掩飾了自己的情緒,拿起酒壺,斟滿了兩隻合歡杯,遞了一隻給新娘,「娘子,今日是我倆大喜之日,待喝了這杯合歡酒——」
「你背上,有人。」
沒等他說完,新娘忽然開口。她沒有接過男子遞給她的酒,只是仰高了臉龐,視線越過他的肩頭,直勾勾地望著後面。
「你說什麼?」對她沒頭沒腦的話,男子不由得愣了一下。
「你的背上,有個女人。」新娘頓了頓,遊移的目光慢慢與男子對視,「她脖頸處有一道紅痕,是被勒死的。」
「哐當!」
合歡杯落地,酒灑了一地,男子神志全然清醒。他踉蹌地後退,只覺週身不寒而慄。他死命地盯著穩坐的新娘,終於發現她的一隻眼瞳中,居然出現了兩個自己。
「重瞳……」他用發顫的手指著她,聲音不可遏制地在發抖,「妖人,你是妖人!」
他失聲尖叫,驚惶失措地拉開房門,撞到在一旁等候的小廝,慌不擇路地逃了出去。
新娘蹲下身,撿起地上的喜帕,擡眼望了一眼桌上的紅燭。
蠟燭成淚,已到盡頭;燭火燃盡,房內頓時陷入黑暗。
外面傳來連哭帶喊的叫聲,在寂靜的夜裡聽來尤為突兀——
「來人!來人啊!少爺落水了……」
第1章(1)
常南縣,一輛馬車穿過熱鬧的城東市集,停在城西一間茶肆旁。趕車的少年勒住馬匹,跳下車來,左右看了看,才回頭道:「公子,這裡清淨,歇息一下可好?」
「也好。」車廂內有和煦的聲音傳來,隨後,車簾被掀起,一名身著藍色布衫的男子走下車,俊秀的面容,狹長的雙目,眼神明淨。他下車來,見周圍一片冷清,和先前在城東看見的繁華之景大相逕庭,不禁有些意外。片刻後,他才對少年吩咐:「小應,你先去飲馬,我進茶肆去坐坐,我們稍作休息後再趕路。」
小應點點頭,牽馬走到一邊的水井處,解下挽具和馬轡,汲水餵馬。
原朗走進小小的茶肆,但見內中空蕩蕩的,桌椅上蒙著一層厚厚的灰塵,顯然很久無人光顧。掌櫃趴在櫃檯上打瞌睡,絲毫沒有意識到有人進來。原朗屈指輕輕敲了敲櫃檯,掌櫃才突然驚醒,揉了揉眼睛,擡眼望他,有些迷茫。
「掌櫃的——」
原朗開口,掌櫃這才如夢初醒,忙不叠地點頭,轉身沖裡面大叫:「有客到!」
從後門外,慢騰騰地跑進了同樣睡意朦朧的小二。只見他打著呵欠過來,取下肩頭的長毛巾,一邊有氣無力地抹淨灰塵,一邊心不在焉地發問:「客官要些什麼?」
「兩碗清茶,一碟小菜。」原朗回答,小二應聲,正要離去,又被喚住,「這茶肆裡為何如此冷清?」
「豈止這茶肆,挨著聶府的城西這一溜,都是一潭死水。丟個石子下去,都沒個動靜。」小二望了望那邊又開始打瞌睡的掌櫃,身子向原朗傾過來,壓低了聲音,「據說,是聶府的妖氣太盛。」
「妖氣?」原朗反問,眼中有光芒閃現了一下。
「客官是從外地來的吧?自然沒聽說本城的怪事。」小二將毛巾重新搭回肩上,表情神秘,「聶府的小姐是個妖怪,還衝撞了知府何大人的兒子。幾年前,聶府荒廢,週遭就有人陸續遷移。我們這間茶肆,過兩日也要搬到城東頭去。到時候,生意就不會像現在這麼差勁了……」
聶府,荒宅,雜草叢生,門楣牌匾,橫七豎八,塵灰集聚,蛛網遍佈,早已不復當初的原貌。
原朗靜靜地站在破舊的大門前,不發一語。
「公子,這裡怪怪的,我們還是走好了。」小應跟在原朗身後,打量周圍凋蔽的景象,覺得心裡毛毛的。不知公子好好的,為什麼偏要往這陰氣這麼重的地方跑。
妖氣哪,那茶肆的小二哥都說了,這聶府的小姐,是個妖怪。
「公子,天色不早了,我們快些找家客棧住下,明日還要趕路呢。」他揉搓自己的臂膀,即使隔著衣裳布料,也能感覺到自己的肌膚上起了一顆顆的雞皮疙瘩。
原朗沒有理會小應的話,他沈思了一會兒,跨進大門,走入正廳,步出中門,拐到一角,沿著樓梯,拾級而上。
小應無奈地跟在原朗身後,見他繼續走向深處,躊躇了一會,才匆忙踏上樓梯,躲在原朗身後,左瞥右瞄。
陳舊的樓板發出「吱呀」的響聲,在一片死寂中,尤為刺耳。
上了樓,是一間緊閉的房門。原朗伸手一推,千瘡百孔的房門不堪一擊,向裡倒下,地上的塵灰頓起,紛揚一片,迷濛了視線。
「咳咳——」小應轉身,蹲在地上,不住咳嗽。
原朗揮袖,拂去眼前一片瘴迷,走進房間,繡榻銅鏡,雖已荒棄了很久,仍處處可見女子閨房的痕跡。
目光流轉,定在銅鏡前的一把木梳上,眼神微有變化。拾起,手指拭過木梳,積塵撲簌而下,露出隱藏其下的字跡。原朗凝視木梳上依稀可辨的二字,輕輕念出聲——
「聶雙……」
極淡的語氣,飄散開去,在空寮的荒宅中,像極了一聲歎息。
「重瞳!妖人!殺!」
無端端的叫聲忽然傳來,由遠及近,聽得出呼喊之人有莫大的恐懼。原朗放下木梳,將頭探出窗外,見對面空曠的街上,有一披頭散髮的男子,手舞足蹈,跌跌撞撞地邊哭邊喊,數十家丁緊追其後,圍追堵截,齊齊將他撲倒在地。男子掙扎,仍止不住地哭鬧,對週遭眾人又踢又打,怎麼也安靜不下來。
原朗手扶窗欞,縱身輕巧一躍,足尖輕踩近旁樹枝,借力一彈,眨眼之間,已穩穩落到男子和家丁的面前。
面對從天而降的原朗,家丁錯愕,一時忘記反應。原朗俯身,由上而下注視家丁費力制伏的男子,只見他神情呆滯,雙目無神,嘴角微張,還在癡癡傻笑。
「妖人,重瞳妖人……」
他反覆重複這兩句話,除此之外,再無其他。
原朗伸手,握住男子手腕。冰冷的涼意沿著男子手腕蔓延至他全身,獨自癲狂的男子渾身一顫,停止打鬧,慢慢擡頭看原朗,望進他波瀾不驚的眼中,男子混沌的眸子忽然有了光彩。他用力掙脫家丁的手,整個人驟然向前一撲,跪倒在地,拚命向原朗磕頭——
「菩薩,菩薩,求求你,救救我吧……」
幽幽庭院,碧草青青;依水亭台,茗茶香果。官宦之家,大氣十足。唯獨坐在原朗對面的中年貴婦人,眉宇間,始終有淡淡愁緒揮之不去,實在與此環境格格不入。
「原公子,其生的病,還有救嗎?」她已經聽說了,其生犯病,遇到這位原公子,居然不再似以往瘋癲,還懇求他能出手相救。其生已經發瘋數年,請了無數名醫也不見好轉,儘管丈夫屢次勸她死心,但見往日朗朗的兒子變為如今癡傻模樣,做母親的,又於心何忍?
她要往日承歡膝下的健全兒子,只要還有一線希望,她就絕不會放棄。
愛子心切,慈母情懷。她臉上的急切,原朗盡收眼底,「何夫人,令郎身體無疾,只是心魔難除,導致瘋癲而已。」
「心魔?」何夫人喃喃自語,表情忽然憤恨起來,「要不是聶家那丫頭,其生又怎會變成這等模樣?」
「是聶雙嗎?」精緻的妝容由於面孔的扭曲而顯得怪異,人性的自私在這一刻表露無疑。原朗不動聲色,低頭望自己面前的上等花茶,濃郁的香氣,竄入口鼻,令他頗為不適應。
「公子知道?」何夫人問,語氣稍有詫異。
「我入城後,偶然知曉內中曲折。」原朗不願多說,只是一言帶過。
「既然公子已經知曉,我但說無妨。」何夫人歎了一口氣,「三年前,我兒其生迎娶城西聶府小姐聶雙為妻。這本是一樁好事,據傳聶小姐知書達理,品貌雙全,娶這樣的媳婦,我和他爹都樂見其成。孰料新婚之夜,其生狂叫著從新房奔出,恍惚之下落水,救起後大病三日,變成了癡傻模樣。隨侍小廝稟明那日其生喜宴之後便回了新房,並未去別處。我與他爹尋思此事必定與新婦有關,於是招來聶雙,結果發現此女樣貌平常,比不上外間傳言,而且——」何夫人說到這裡,眼中有驚懼閃過,連嘴角,也微微顫抖起來。費了好大勁,她才勉強一笑,「這聶雙,居然是重瞳。人影在她眼眸中,一變為四,好不鬼魅。」
「其生因她而瘋,他爹震怒之下,當即休書一封,將聶雙遣返。來龍去脈很快在街坊傳開,幾日後便有聶家老爺暴斃的消息。聶家有妖越傳越盛,大概也覺得顏面無存,在常南已無立足之地,聶家剩下的幾房,便舉家離開了常南。」
「那聶雙呢?」原朗的手指,將茶碗微微推離了一些,舉止細微,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何夫人搖頭,「不清楚,大家都對她避之不及,又有誰關心她的死活?總之,自那以後,我們就再也沒有見過她。」
「夫人——」沈默了一會兒,原朗才擡起頭來,盯著何夫人,「你真的以為,令郎的心病,僅僅和聶雙的重瞳有關?」
聞言,何夫人臉色大變,不自覺地想要迴避原朗瞬間犀利的眼神。
「夫人?」
「你是什麼意思?」眼神可以逃避,話卻不得不答。她不明白,一個看起來年紀輕輕之人,為何他的眼神,會如此深沈,像是看盡了所有的秘密,早已洞悉先機。
「肉眼凡胎,重瞳魅影。令郎的身上,若不是背負命債,又怎會有厲鬼加身?」從第一眼見到何其生,他便能感覺他身上負荷的強烈的怨鬼之氣。因果報應,如果何其生沒有做傷天害理之事,萬不會被鬼魅附體。
「你!」何夫人突然站起,面色蒼白,死命地盯著原朗。
「何夫人,前因後果,你若不據實相告,我又如何救令郎?」原朗動也沒動,口吻一如既往地淡然。
何夫人咬唇,雙手在桌下緊緊交扭在一起,似掙扎了半天才下定了決心一般,摒退眾人,獨留她與原朗。望著原朗,她深吸了一口氣,才開口道:「原公子,看得出來,你是不凡之人,我就告訴你真相。雖然其生他爹再三叮囑我不可將此事洩露半分,但為了其生,我顧不得那麼多了。其生年少風流,花坊之間,多有逗留。我與他爹膝下就此獨子,對他風流韻事,至多一言半語,睜隻眼閉只眼姑且作罷。不想他招惹的煙花女子有了身孕,並以此為要挾,逼其生娶他為妻。其生惶恐,又知門戶之別,他爹爹萬不會答應。恐他爹責罰,加上女子步步緊逼,他一時迷了心竅,失手將那名女子勒死。他爹是知府,就將此事壓下,另尋了替身斬首。待事端平息之後,一為除去晦氣,二為使其生定性,才決定了他的婚事。誰知又遇上了這等事情,真是家門不幸。原公子——」她滿是希冀地看向原朗,「真是厲鬼作怪,你定有法子解決的,對不對?」
「我可以驅逐令郎身上的厲鬼。」毫不意外,看見何夫人的臉上露出欣喜之色,「但他的失心瘋,是由聶雙引起。所謂心病仍需心藥醫,解鈴還需繫鈴人,夫人,我的意思,你可明白?」
何夫人連連點頭,眼中滿是感激,「我會盡快派人查找聶家人的行蹤,打探聶雙的下落。到時候,就要有勞原公子了。」言罷,她小心翼翼地看了原朗一眼,只覺面前這個年輕人不簡單,為保萬無一失,她心思一轉,「原公子,若無要事,不如逗留府中幾日——」
「不了。」原朗微微一笑,看在何夫人眼中,竟有超塵脫俗之感,「待夫人尋到聶雙,我自當趕來,絕不食言。」
小心思被戳破,何夫人難免有些尷尬。侷促之間,竟不知該說什麼才好。
「何夫人,我該走了。」原朗擡眼望了望天色,誠如小應所說,已然不早,他起身,向何夫人告辭。
「這麼急?」何夫人總算找到了話題,「原公子有要事?」
「是,要事,很緊要的事。」原朗的目光有一瞬間的黯淡,隨即又恢復如常。他步出涼亭,走出水榭,沿著池邊碧波,一直走到庭院的後門。
門外,一輛馬車早已等候多時。
「公子!」小應見他出來,拉過韁繩,「要上路了嗎?」
原朗點頭,步上馬車。顛簸之間,他透過小窗,貪看逐漸遠去的景色。
上路,這段路的盡頭,究竟在何方呵……
第1章(2)
暗夜,傾盆大雨,黑暗籠罩天地,風呼號,電閃雷鳴,樹影鬼魅。
「駕!」小應努力辨別方向,用力揮鞭,驅馬前行。他瞇縫著眼睛,雨水順著斗笠邊上滑落,掉在蓑衣上。
不是辦法呀,這樣的暴雨天氣,道路泥濘不堪,馬匹越跑越慢,不堪負荷,偏偏到洛城,還有十幾里的路程。
天空一聲炸雷,雪亮的電光閃過,馬受驚,忽然停下,前蹄高高揚起,嘶鳴不已。突如其來的變故,幾乎將小應甩出去。他拉緊了韁繩,淩空一鞭,驚慌的馬兒橫衝直撞,帶著車偏離大道,直直衝向一旁,四蹄在原地打滑,驟然跪倒在地。
小應摸索著下車,發現後車輪已陷入泥濘,好巧不巧地卡在石縫中,動彈不得。回頭,馬跪在前方,不住舔舐前蹄膝部的傷口,露出紅嫩的鮮肉,顫抖不已。
「該死!」小應解下蓑衣,蓋在馬背上,望著前方一片雨霧迷茫的漆黑,不禁有些愁眉苦臉。他爬上車,掀開車簾,見裡面的人似乎對他們眼下的窘境渾然未覺,只是攀著窗口,出神地望著外面,不知在打量什麼。
「公子,我們現在怎麼辦?」小應打了個哆嗦,環住發冷的身子。少了蓑衣的遮蔽,豆大的雨點打在身上,冷冰冰的,還有些疼。
「小應——」原朗終於開口,手指向窗外,定在不遠處的某一點,「你看那邊,是不是有人家?」
這種荒山野嶺,離城十幾里地,哪會有什麼人家?小應半信半疑地轉頭張望。出乎意料之外,時不時的電光之下,樹木掩映當中,他居然真的看到若隱若現的藩籬。
天無絕人之路啊——小應暗自慶幸,忙不叠地跳下車,不忘催促原朗:「公子,我們去借宿一宿,待避過這場暴雨,就好走了。」
「借宿也要先徵得主人的允許。」原朗下車,站在小應身後,見他歡呼雀躍的樣子,輕輕提醒。
「危難之時出手相助,舉手之勞,也是善行,應該不會被拒絕的。」小應大咧咧地回答,牽過受傷的馬,就向前走去。
雨太大,不多時,原朗的衣衫就已濕透,他凝視前方,看小應一腳深一腳淺地替他開道。
終究是個孩子啊,才會如此樂觀……
好不容易穿越重重障礙,終於站在那道籬笆前。舉目望去,院落裡,是一座小屋,風雨中,顯得岌岌可危,隨時有崩塌的危險。
小應發現一邊有草棚搭成的牛圈,他忙過去,將馬栓上,然後小跑步跑去屋前叩門。
靜悄悄的,無人應答。
「公子,是座廢屋呢。」小應轉頭對原朗說道,外面太冷,他有些承受不住,推開門,裡面一片漆黑,沒有絲毫光亮。徑直走進屋裡,他擦亮隨身帶著的火折,就著微弱火光四下一看——
「哇——呀呀呀!」
他尖叫,連滾帶爬地跑出來,正巧撞在原朗的身上,重心不穩,跌倒在地。他爬起來,面無血色地拉住原朗,結結巴巴地開口:「公、公子,裡面有鬼!」
電光又起,短短一瞬,原朗看清了背對他們而坐的人——雪白的衣,烏黑的發。
鬼嗎——不是,雖是詭異,他卻感覺不到絲毫鬼氣。
原朗向前跨出一步,又被小應緊緊拉住。他拾起地上小應在慌亂之間遺落的火折,照過去,那人竟端坐不動,毫無反應。
「是誰?」雷聲轟隆作響,他不得不提高了音量。再走近些,赫然發現,那人的前方,似乎還躺著一個人。
「好笑了。」那人終有反應,慢慢轉過頭來,蒼白的容顏,緊閉的雙目,眉頭深鎖,細看之下,竟是一名女子,「你們不請自來,擅自闖進我家,反責問起主人來了,是何道理?」
「是我們唐突,姑娘莫要見怪。」自知冒昧,原朗歉然。
反倒是身後的小應,頗有些不服氣。他擦去臉上的冷汗,說道:「半夜三更,你不掌燈,我叫門半天又不應,自然以為這裡無人居住,你——」
「小應——」原朗喚他,截住他毫無分寸又冒失的話。
對小應言辭的冒犯,女子並未動怒,她只是面無表情地開口:「我是個瞎子,晝夜對我而言,根本沒有分別。既然看不見,又何需要點燈費蠟?況且,我做事的時候,一向不喜歡別人打擾。」
小應愣住,盯著她緊閉的雙目,萬萬沒有料到她雙眼皆盲。
「我這裡,一向沒有外客逗留。若是沒有什麼事,你們可以走了。」女子冷淡地扔下這句話,隨即轉身,不知專注於手下何事。
「喂,外面在下瓢潑大雨哪。」女子毫無「人性」的推拒,使小應好不容易才滋長起來的愧疚之情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他一個箭步衝到女子身後,「我和我家公子不過想借宿一宿——你、你在做什麼!」
立在後方的原朗,發現小應瞪著女子不斷遊走的手,聲音都變了調。心知有異,他走到女子旁邊,終於看見,女子身前石板上,躺著一個人——確切地說,是個死人。依屍體僵硬的程度來看,應是過世了一段時日。而女子的手,正在死者的臉上穿針引線靈活翻飛,修補著那張血肉模糊的面皮。
「姑娘——」原朗愕然。纖白的手,血紅的針線,強烈對比令人眩目。這麼多年,他見過紅顏無數,英姿颯爽、嬌柔溫婉、柔情萬種……沒有一個人能如這女子一般,對一具支離破碎的屍體無動於衷。
即使堅強如時轉運,也不可能做到。
「我在補屍。」女子停下手中的動作,雖是看不見,慢慢仰起的臉龐卻準確無誤地對上了原朗的眼睛,「殘缺的身體,我將它們拼湊完整,入土為安,九泉之下,還一個完整的容顏。」頓了頓,她忽然古怪地一笑,「人人都對我避之不及,唯恐沾染晦氣。偏是你們,硬闖進來,要留宿於此。好,我可以容留你們,但你們先想清楚,到底還要不要留下?」
她的聲音,輕飄飄的,恍惚得如同根本不存在。火折映襯下的蒼白容顏,全無血色,若不是她唇角譏誚的笑意,乍眼望去,真的與死人相差無幾。
「公子,我們還是走吧。」小應已在輕輕拽原朗的衣袖,不願再待在這麼陰森恐怖的地方。
即使待在風雨中,也好過與這怪女人同處一室不斷驚悚要好得多。
原朗沒有答話。他望向一旁,狂風刮開了窗扇,伴隨一陣勁風,雨絲順勢襲入屋內,火光一閃,差點熄滅。
女子似乎感覺到了變化。她站起身來,摸索著走到窗邊,探出手去,想要關上窗戶,怎奈風急雨狂,她試了好幾次,非但沒有成功,冰冷的雨滴還浸濕了她的面頰。微有懊惱,忽然感覺阻力有所減輕,窗扇沿著這一方,慢慢關閉,隔絕了外面的風雨侵襲。
近旁有人,她知道,是那個對她很有成見的少年口中的「公子」。收回手,不意碰觸到他冰冷的肌膚,是手指,她能夠感覺出,卻沒料到一股灼熱襲來,似火炙一般,整個手心,都痛得厲害。
燙,很燙。可是為什麼,他的手,會那樣的冷,冷得根本沒有溫度,又偏偏在這冰冷之下,卻藏著烈焰傷人的能量?
「姑娘,你沒事吧?」原朗關好窗戶,見女子的雙手捧握胸前,面露不解之色,他詢問,上前一步,不想女子立刻後退一步,與他保持距離。
「你是不是死人?」女子再度開口,卻語出驚人。
「你觸什麼黴頭!」小應一蹦三尺高,漲紅了臉,語氣憤憤的,「我家公子能走能跑能跳,哪裡像個死人了?」
「既然不是,你為何、為何——」她無心理會小應的話,只覺煩躁。是人不是鬼,為何她感覺不到他的體溫?僅有的,只是涼意,直浸入心底的涼意以及加諸於己身的完全迥異的炙熱?
原朗靜靜地看她。她沒有說完,他卻已明白她的意思。破碎的屍身沒有令她懼怕,倒是他的異於常人,令她驚恐莫名。屋裡很安靜,風從牆角縫隙中刮進來,細微的聲響都可聽見。一度,他曾愛極了這樣的清靜,而今,再這樣的雨夜,他卻無比憎惡起來。
心緒在波動,來得又快又急,原朗一驚,凝神靜氣沈澱,而後才對女子開口道:「姑娘,我並無惡意,只希望姑娘能容我們借宿一晚。」
不想解釋,因為,連他自己,都不知道該如何解釋。
他是一個沒有陽壽的人,也是一個不被陰間接納的鬼。
|
|
http://mybid.ruten.com.tw/user/zerosmall
http://zerosmall.pixnet.net/blo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