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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6812
威爾斯親王 | 2012-2-17 18:40:14

本帖最後由 n6812 於 2012-2-25 10:27 編輯


第一章 雙胞胎
  原則上,窗戶在數學教室裡沒有存在的必要。

  一來,它會嚴重影響學生上課的專注;二來,若遇上貪小便宜的建商,只要下個大雨,肯定就是吃不完兜著走。

  很巧地,這間數學補習班的特點很碰巧地為我爸媽發現,又恰好我是個容易在數理課守望窗外發呆的典型,於是每星期三晚上和每週六午後,白色 VOLVO 總是準時在上課前五分鐘把我接送到此,接受另一種形式的『傳道授業解惑』。 

  從來我就不知道春末的午後會是悶不嚨咚、溫雨纏綿的。

  第一次正式到補習班上課,十五分鐘我透過車窗朝天的偏斜仰望,隔熱紙外的那幅長空只告訴我太陽在雲層裡,卻沒告訴我濃重的水氣在半空漫舞。

  一直到VOLVO停駛某棟大樓前,濕暖的剔透晶瑩打碎在額心,我才知道下了雨。

  「記得要專心聽課。」老爹無框眼鏡下的莫大期許又趁勢朝我逼近,喃誦咒語似的拋了句話給我:「就算不能看窗戶,也不要看牆壁胡思亂想。」

  「砰!」

  我輕聲甩上車門。

  第一次,老爹不是在我走遠後才離開,他引擎驀然發動的突兀令我害怕。錯愕中,我聳聳肩膀,提著提袋走上二樓,不太是滋味。

  老爹這樣的冷漠會不會讓我留下難以抹滅的陰影我不太清楚,不過至少在期末考結束前,目前我對數學原本就低迷的感覺只會雪上加霜。但,人生嘛,總要有第一次的。

  「純試聽?還是找朋友等人?」身著襯衫,卻不太莊重地繫著領帶的班主任,把不知何以的我叫住。

  「……我是來上課的,今天第一次來。」我沒有走過去櫃檯的打算,就只是杵在通往教室的路口回話,看了看班主任的眼睛,補充:「繳錢了。」

  「過來這邊登記資料。」班主任懶散不濟,講起話來含含糊糊,還差點打了呵欠,「姓名、家長聯絡電話、學校還有年級……把這張填一填!」

  「好。」看他的樣子,他需要的是一張舒服的軟床和挾帶芳香的被褥,而非裝潢廉價的三流家教班木櫃。我迅速地填妥資料,遞還給他。

  「走到底右邊那間教室。」

  不管是老師的聲音、或是學生的鬧喊,全都被我的聽覺神經照單全收,我迅速穿越聒噪的走廊,開始懂班主任寧願留在櫃檯看閒書或睡午覺,而不領我進教室的箇中原因。

  為什麼老爹不讓我來「勘查地形」再作決定呢?這下可好,不用看窗外,光聽那票快吵掀屋頂的男孩鬧那個好脾氣的女老師就夠有趣了。

  一想到這,我不禁偷笑。當然,這時我還沒有衝鋒陷陣的打算,按兵不動靜觀其變,看看環境了解狀況再說。恰好,教室裡頭傳來同學的一陣哄笑,我於是墊起腳尖,從教室門上的小玻璃窗朝裡面一瞧。

  在窄小有限的視野中,我只看見一張俊秀的面孔,漸漸地擴大,距離越拉越近,然而沒戴眼鏡的我無法仔細端詳他的面貌,於是更賣力地睜大雙眼想看清楚,就在我整個身子都貼上門板時,胸前沒頭沒腦的一陣淨空和教室門霍然地一開,讓我毫無預警地向前傾倒。

  「啊啊啊啊,誰快點──」我的喊叫因著胸前惡作劇式的淨空迅速脫口,又因著失而復得的填補嘎然而停。我好像……好像摔在柔軟的什麼地方… …柔軟溫暖的……我半帶惶恐半帶緊張地擡頭。

  是剛剛那張臉,正確來說,是個面容俊俏的帥男生。

  對方也是一臉的驚惶失措,微啟的嘴唇透露他的餘悸。

  「你──」我看呆了,還忘情地偎在他懷中,腦袋被慌張和他的輪廓填滿,也忘了教室內注視我們倆的睽睽眾目。

  「你什麼你?妳到底還想要在我身上躺多久?」男孩沒好氣地挑挑眉毛。

  「啊!」對於他的不留情面,我只有滿臉的困窘紅潮以對,在慌亂中只能結結巴巴地講:「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

  「走開!」那『不起』兩個字還沒落下,就被男孩漠然的態度硬生生打斷。

  是的,我被推開了,宇宙世界霹靂無敵粗暴地推開。

  什麼面容俊俏的帥男生?我呸! 

  我忿忿地怒視自己面前這位不懂憐香惜玉的男生。哼,虧他還長得這副人模人樣,想不到骨子裡竟然是個乖張惡質的壞胚子。顯然,這位仁兄也用等同的冷傲瞪視我。

  「呃……同學,妳是我們班的嗎?」天可憐見!當我和男生劍拔弩張之際,原本因驚嚇而愣在教室一角的老師終於回神,為弱小無辜的我打圓場。我趁機打量了數學老師一會,蓄著耳下三公分的半長髮,鼻樑上的粗框眼鏡湊在他的五官上形成一張滑稽的臉孔。

  我點點頭,「嗯,今天第一次來……」

  男孩的身影漸漸自我的眼角餘光流失,卻同時一股莫名的魅惑把我的視線勾了過去,這樣的拉力讓我不由自主轉頭。

  這時,我只看見僵硬的輪廓,不帶任何的眷戀;然而,他走出教室帶上門時又駐足,視線越過透明的玻璃窗,我看見男孩掉頭往我這裡看過來,就這樣與我的眼神對上。

  那是一雙漂亮的眸子,但瞳底下似乎是一片混沌,或許是迷惘、或許是悲怨、好像還有些許淒宛,我只知道那眼神並不清澈。

  「叫什麼名字?」老師的問題把我的注意力趕回教室。

  「齊潔。整齊清潔的齊潔。」我說,目光又不知不覺地往後飄,在我轉頭時他起步離去,在那當兒已來不及看他的眼睛。我的胸口猛地一抽,心臟似乎漏跳了一拍。

  他停在那是等著聽我的名字?

  好吧,顯然是我愛作夢,老是以為多看我一眼的帥哥暗戀自己。

  「妳的位置在這裡。」老師把我帶到第二排倒數第三張桌椅,桌面窄小到連本攤開的數學課本也容納不下,上面擠滿了學生上課無聊時揮舞鉛筆的藝術傑作。

  為了不再成為眾所矚目的焦點,也不浪費別人的上課時間,我迅速入座,要求自己趕緊進入狀況。我的右邊是個女孩、左邊空個位子、後面兩排都是空的。要是課程內容太過枯燥,我可以觀摩教室內和我一樣無聊的同學如何消磨時間,不過為了拯救瀕臨被當的四字頭段考分數,還是專心點來得務實。

  「妳的名字好漂亮。」一句稱讚沒頭沒腦地鑽進耳朵。

  轉頭過去,是短髮俏麗、五官清秀的女孩。

  「喔,謝謝……」還沒把回應她的招呼打完,數學老師遞上的講義映入眼簾,用最高雅的沈默遏止我和女孩的第一次接觸。

  「來,我們檢討到第十一題了。」老師用平常講課的聲調對我、也對其他處在恍神狀態的同學宣告最新進度,我低頭一看,老天!竟然第一堂就給我碰上最不擅長的三角函數定義證明題。「方瓊瓊,不要帶壞人家新同學。」

  「老師∼我哪有帶壞她?」叫方瓊瓊的女孩聞聲立即抗議,而且是夾雜著嬌聲嗲氣的柔音,顯然方瓊瓊並不是第一次和這位年輕的男老師頂嘴。「我只是教她熟悉環境嘛……」

  「熟悉環境?我看是開發齊潔跟妳哈拉的潛能吧?」老師的妙語讓在場同學哄堂大笑,微揚的嘴角展露一秒就收起來,他轉身走回講台,右手拿住自編的講義,左手倚著粉筆灰槽,一派悠閒地看著教室唯一那扇門上的小玻璃窗。「好,等薛政瑋進來,我們就檢討證明題。沒寫完的等一下不準回家。」

  薛政瑋?

  是剛剛那個男生的名字吧?

  我在心裡如是推敲。

  不一會兒,薛政瑋瀟灑地開門走進教室,在我看來大約是 175的適中高度,身材稱不上瘦,卻是挺勻稱的。才想從遠距離端詳他,他卻很敏銳地發現我的注意,並且回敬給我。

  奇怪,瞪什麼瞪啊?

  讓別人看一下會少一塊肉嗎?自以為是!

  我將目光從那對深邃的瞳孔移開,低頭死巴著講義上的數字,很好,一個字也看不下去。

  轉頭看看左邊,薛政瑋正逐漸靠近的空座位,沒來由的頭皮發麻讓我如坐針氈。但才剛進來就起身離席,似乎是一種很冒失的行為……基於禮貌上的考量,我取消藉口上廁所逃離教室的念頭。

  果然,薛政瑋走過來,在我左邊的空位入座。在他入座的當兒,我眼角的餘光似乎看見他偷瞅了我一眼。我沒有看他,正確來說應該是,我被那種淩人的傲氣嚇得不敢再正視他,心裡卻多了莫名其妙的悸動,不安分地鼓譟著。

  薛政瑋沒有說話,壓了張薄薄的計算紙、頭一埋就是苦算,密密麻麻的鉛筆跡縱橫交錯在紙面,我這才有膽注視他的側臉,那是在我身上找不到的,渾然忘我地認真專注。我盯著盯著,不知不覺就這樣發起怔。

  「妳幹嘛?看著我就會知道三上負四三下要怎麼證明嗎?」薛政瑋沒移動視角,就把話冷冷地一撂。真是大白天見鬼了!他頭也沒擡,竟然就知道我在看他?要用眼白監視旁人的舉動還真不是普通人能夠作到的。

  「對不起。」我小聲地說,很是羞赧。

  「這種程度的道歉說『不好意思』就好了。」薛政瑋用只有我能聽到的聲音說,視線還是沒離開講義。話才貫穿我的左右耳,霎時便愣住了。

  剛剛是坐我旁邊的薛政瑋在跟我講話?

  真的是剛剛冷漠地跟我說『走開』,然後粗魯把我推開的薛政瑋?

  「齊潔!齊潔!」方瓊瓊的呼喚把我從薛政瑋的驚嚇中拉回現實,乾燥的氣音使聲音更加尖銳,「妳渴不渴啊?」

  我試著嚥嚥唾液,又泯泯乾澀的嘴唇,才驚覺自己忘了帶瓶水進教室,在家裡匆匆吃完午飯就魯莽地來上課,現在喉嚨渴得實在要命。

  我點點頭,努力把五官擠成一團以表無水之苦。

  「待會下課帶妳去一個地方。」語畢,她神秘一笑。

  「去哪裡?會很遠嗎?」我緊張地問,要是被老爹知道我來補習班上課不專心還跟同學在外遊蕩,回家不被剝皮才怪。

  「不告訴妳!」方瓊瓊眨眨眼,十足的俏皮。  

  數學課的中場休息有二十分鐘,對於一個早已習慣在緊湊十分鐘內上廁所、聊天、補眠、抄作業的平凡高中生而言,二十分鐘下課可說是極大的奢侈。當方瓊瓊興高采烈地拉著我往教室外奔跑時,事實上我滿腦子都還是教室裡的課桌椅和冷氣。

  「哎喲,去一下嘛!當作是喝個下午茶,妳一定會喜歡的。」見我無神地搖頭晃腦,方瓊瓊的充沛活力讓我見識到越挫越勇的補習精神。

  「我……我沒帶那麼多錢!」下午茶?那不是有閒有錢的頑 子弟的社交活動嗎?什麼時候推行平民化運動了?我面有難色地對方瓊瓊笑了笑:「對不起喔……」

  「呃……不是真的那種下午茶啦!只要二十五塊錢的……點心。」

  「什麼點心只要二十五塊?」奇怪,吃個點心也要我陪!

  「別猜啦,跟我來就對了嘛!」跟她去就對了?說得真簡單。好吧,我就跟她去,看她吃點心就好。姑娘我中午可吃得十分飽,哪缺她這份點心還是下午茶?

  「好啦,我『陪』妳去。」我半妥協地點頭。

  雨不知道何時停了,在我們快步穿越補習班窄窄髒髒的樓梯後,方才的悶濕被迎面拂來的風徐徐吹散。

  繞過補習班後面的轉角,不到二十公尺的地方,有一棵大榕樹,老態龍鍾地佇立在冰店旁。

  看過去,被金屬支架高撐的防水遮雨棚,彎浪狀的棚緣,在潤涼的空氣中豐姿綽約地裙擺飛揚,塑膠繩吊了張不堪一擊的『冰』字厚紙看板,陽春味十足的小店。

  噢噢,所以所謂的『點心』、『下午茶』,就是剉冰?

  不過是固態的水打碎成晶瑩剔透的小雪花,了不起再倒點煉乳摻幾片水果,當零食都嫌不夠塞牙縫,怎麼能稱得上是『點心』呢?

  「這裡嗎?」我問。

  「是啊!」方瓊瓊的笑顏漾得令我覺得恐懼,她的高興我感受不到。當然,那或許是只有來吃過這間冰攤子才能體會的快感,對我而言卻是隔著一層好深好深的鴻溝。

  「老闆娘,我要一碗米苔目綜合冰!」方瓊瓊對著老闆娘點冰的時候,我望著她灌注各式甜點豆料上的專注神情,她突然地轉頭詢問:「齊潔齊潔,妳想吃什麼?」

  「我……我不知道……」突如其來的問題總令遲鈍的我措手不及,我心慌亂跳動著,渾身的不自在令我想就此拔腿就跑、逃離這個陌生的鬼地方。

  「一種是米苔目,另一種是粉條,然後其他配料可以自己選。」她掠掠腕錶,又笑:「還有十五分鐘可以吃冰。」沒有意外的話,她應該是個活潑愛笑的女孩,可在我眼裡,此時此刻她的笑顯得格外有壓迫力。

  也許是我的神經質。

  也許是我的封閉。

  我不想探討這些!

  「那,我跟妳一樣選米苔目好了。」我說,看著透明櫥窗裡面的配料,又是一陣踟躕:「八寶、紅豆……粉圓……綜合好了。……等等,還是綠豆就好。嗯,米苔目綠豆冰。」

  點完冰,我和方瓊瓊找了桌空位坐下,不好意思地對她道歉:「對不起,我總是這樣優柔寡斷的。」

  「沒關係,等等冰就來了。要吃快一點倒是真的。」

  「米苔目綜合冰、米苔目綠豆冰。請慢用。」為我們送冰品的老闆娘聲音是機械式的,後來我才發現這樣冷淡的態度其來有自,因為繼我和方瓊瓊之後,又有另一批客人等著讓老闆娘招呼:「來,同學你們要什麼?」然後是喋喋不休交錯重複的男聲,不知道為什麼,我很容易被外在的其他聲音吸引,然而這樣的失序紊亂卻聽得我頭昏腦漲,以致我決定低頭專心把冰吃完。

  我沒吃過粉條,更沒有嘗試過米苔目的滋味,如果我現在年紀只有兩歲,這樣的口感或許能夠成為終身的口味習慣,但是當我吃下第一口米苔目時,只感覺腦海裡的琴弦『錚』地一聲巨響,那是徹底斷裂的恐慌。

  正確,我在恐慌。

  也許有些人白話一點的說法是很難吃。

  但是我不覺得它難吃,只是覺得……就是有一種無從言諭的詭譎。

  「怎麼了?」方瓊瓊察覺蹊蹺,伸長了脖子聚精會神盯著我瞧。

  老天!我想吐!   

  我下意識地發現自己的的喉嚨用一種最原始、最本能的反射動作排斥即將滑進喉嚨的食物。

  或許一個人處在不美麗不浪漫不豪華不開心的環境中嘗試接觸新食物(或事物?)時,所得到痛苦指數會漫無止境地無窮極大化。也許是陰鬱的心情、也或許是突然高掛在晴空的強光大剌剌地掀開眼皮、也許是更多莫名其妙無中生有的因素,讓我厭惡這份入口的食物。

  方瓊瓊關切地湊過來,很是不好意思:「對不起,是不是不好吃?」

  「沒、沒有……只是,我第一次吃這個,或、或許只是不習慣吧。」我牽強地掩飾。

  「妳不喜歡,就別勉強自己吃了。」方瓊瓊很歉疚地看著我快要飆出淚珠的眼睛,放下湯匙,「不然這樣好了,妳換換其他口味,再叫一碗我請妳。算是賠罪,好嗎?」

  霎時,唯一的衝動就是狠狠地痛哭一場。

  「我,我能不能不吃?」

  「喔,當然──」方瓊瓊的「然」字還沒落下,就被另一道聲音打斷:「為什麼不試著去發現它的好呢?」嗓音耳熟又陌生,那是誘人媚惑的頻率,聽起來彷彿不久前才剛接收過;會令我無法辨識的,或許是那聲音交雜的溫柔莫名。

  我猛然地驚倉擡頭,那個聞風湊過來冒失搭腔的男孩,就是方才在數學教室和我差點完整演出〈惡作劇之吻〉經典鏡頭的男主角。

  「你……」你是在跟我說話?我張口結舌,怎麼剛才冷漠如霜的薛政瑋這會對我討厭的食物起了興趣?還很熱情地討論起來?

  「嚇到妳了嗎?對不起。」

  他在道歉!騙人!

  定睛一望,那副冷毅剛俊的面孔竟然在微笑,而且笑得詭異噁心到了令我頭皮會發麻的境界。

  我放低視線,剛好看見那隻勻稱的手臂緩緩舉起。

  他要伸手過來。

  隨著反應神經的警鈴作響,我敏捷地往後一閃,那隻手撲空。緊接著是尷尬的停格。

  「齊潔,妳怎麼這樣啊?」方瓊瓊的聲音變得比往常柔媚了些,溫婉的怨懟嬌滴滴地竄入耳內,嗡嗡轟轟地迴盪在腦袋。

  「我,嗯,我不喜歡別人碰我的頭髮。」

  「抱歉。」薛政瑋說。

  「哎喲,少說客套話了你們兩個。」方瓊瓊笑咪咪地暖場,但實質上她的友善帶著勉強的假面,可能是連她自己都未可知的忌妒細苗在緩緩滋長。

  「妳叫齊潔?」薛政瑋又發問,「整齊清潔的齊潔?」

  「是,有問題嗎?」剛才他不是聽得一清二楚?幹嘛又問一次?

  「只是很喜歡妳的名字,很漂亮。」

  「你的也不賴,薛政瑋同學。」敢情是受了虛榮心的驅使,膨脹了那份僅屬於兩個方塊字的驕傲,然後禍從口出,「我喜歡那個『瑋』字。」

  空氣轉瞬間凍結。

  薛政瑋和藹可親的政治型笑容收了起來,方瓊瓊半張著嘴,眼神左移右瞟,不知道該往哪兒擺。那種尷尬的氣氛令我隱約發覺,自己好像做錯了什麼。

  「……」我沒有說話,畢竟很多時候冷靜地等待,比不明究理地解釋或道歉得天花亂墜好很多。

  「他、他不是,不是……不是薛政瑋!」方瓊瓊幾經吞吐,索性和盤托出。我稍稍側頭,怯懦懦地探索眼角餘光的絕對邊境,對上一雙……一雙深邃的美麗孤寂的瞳孔。

  「對。」那雙矇了層趨近於哀傷的憂鬱眼睛,遮蓋了原有的光彩。我不能理解那樣深刻的沈重(甚至是悲痛)是為何而生,只曉得,有些事情早在一開始的邂逅,就已注定無法抹滅的宿命結局。

  「老闆娘,一碗粉條綠豆冰。」他的聲音冷不防朝我耳背一撞。

  是他。

  「嗯,我是薛愷育。」被我認錯的『複製人』有些落寞。喔喔喔,他叫愷育,同樣也是個好名字,跟他文質彬彬的形象還真貼切。

  「對不起,我沒想到你們是雙胞胎。」我得承認,我是尷尬到一種無地自容的情境,然後開始有四肢鬆軟的衰弱感。從小到大我不是沒看過雙胞胎,但我只能說,薛愷育和薛政瑋簡直就是兩個完美的複製品,至少在外觀上除了穿著打扮和眉宇間流露出的神韻之外,幾乎是如出一轍。

  「沒關係。」薛愷育似乎能釋懷,並體貼地用他的坦然撫平尷尬的皺褶,我的膽怯也逐漸在空氣中揮發。越過薛愷育的肩膀,我把視線投往正在櫃檯等著外帶「粉條綠豆」的薛政瑋作再一次的近距離對照,他的長睫毛襯托了那雙美麗的眸子,眼睛是罕見稀少的清澈,寧靜地低垂視線。

  那樣的純淨,讓我覺得很舒服。

  「二十五塊。」老闆娘迅速地拿起紅繩綁好裝滿粉條綠豆和碎冰的塑膠袋,薛政瑋付完錢、拿走冰,抽了枝塑膠湯匙,一擡頭就朝著這個方向對視過來,沒有迴身,很顯然他辨認出那道和自己幾近百分百吻合的背影,拋過來的神情是微蹙的額心,困惑。

  那份困惑並沒有維持多久,下一秒,薛政瑋又是一派的事不關己,沈默地掉頭就走。

  直到意識敲敲我的腦袋,提醒我該面對眼前的薛愷育,我才用一種緩慢的速度移轉目送薛政瑋離去的視線,薛愷育還是掛著那張微笑,只是已經像畫歪的描圖紙,僵硬偏斜了幾許,還暈染了難看的臉色。

  「我……我該回去上課了。」

  反射性低頭,我知道我已經無法再神態自若地和薛愷育多相處任何一秒,「不好意思我不想遲到。」閃避掉薛愷育關切的目光,轉身跑出了冰店,拔腿奮力逃開。

  「齊潔!妳的冰還沒吃完!」方瓊瓊在後面喊我。

  我沒有回頭,也沒有應答。

  擡頭向前看的時候,已經看不見薛政瑋了。

  沒有?沒有又怎樣!這不是有沒有薛政瑋的問題,而是我不敢再看薛愷育帶著哀傷和怨懟的眼瞳,我又沒做錯事,為什麼他老用那種眼神看我?

  在那瞬間,我突然好嚮往屬於薛政瑋的寧靜。

  那份安穩平靜我曾在數學教室有過驚鴻一瞥,好似與世無爭的隱者在覽望宇宙的紛紛擾擾,卻絲毫不為所動,不帶感情地駭人單純。

  我賣命地奔跑,筆直地照著原路回到補習班。舖著地毯的樓梯,被我踩出壓抑的悶哼,低沈的嗚吼迴盪在樓梯間。

  「妳幹嘛這麼緊張?後面有鬼嗎?」薛政瑋的臉不聲不響地出現。

  「嗄?」原來我到二樓了。

  「奇怪的人。」他挑挑眉毛。

  「我哪裡奇怪了?」我看了看他指節間吊著的塑膠袋,赫然發現粉條是半透明銀白,而剛才被我味蕾嚴重排斥的米苔目是趨近於純白色的食物,在恍惚的狀態下就順口問了句,「粉條綠豆好吃嗎?」

  「吃吃看不就知道了?」薛政瑋皺起眉頭,強忍著笑,有點想把臉撇開。

  「那,讓我吃一口。」我鼓著勇氣。咦,好像哪裡不太對勁?

  「我看妳不是要吃,是想要冰敷吧。」

  薛政瑋才說完,就把那袋粉條綠豆往我左頰邊一貼。

  哇!好冰好涼……好舒服!

  「妳的臉還真像猴子屁股。」

  「像什麼?」不太確定自己聽見了什麼,直到我用手指勾住了綑綁塑膠袋口的紅繩子,把那袋冰放下來,呆怔怔地晃到洗手間的鏡子前一照,才知道所謂的「猴子屁股」是長在我臉上的兩顆大番茄。

  好糗!   

  基於禮貌的立場,縱然因為剛才面對薛愷育的不快和逃跑令我口乾舌燥,我始終沒有打粉條綠豆的歪主意。約莫幾分鐘的情緒緩衝,我慢慢走進教室,遲到兩分鐘。

  雖然我事先把粉條綠豆藏在身後,但一進教室還是被明察秋毫的老師逮個正著,「齊潔,才第一天來上課就去買『土產』啊?」

  我尷尬地吐吐舌頭,登時才遲鈍地察覺事有蹊蹺,側首望去,果然看見薛政瑋詭計得逞正得意。原來我被他當成運送貨物的白手套了!

  我就說嘛,薛政瑋哪有那麼好的心腸,會這麼阿莎力把他買的冰轉讓給我。

  「不好意思……」我面紅耳赤地小跑步回座,方瓊瓊的位置理所當然地空著,這時我已經沒心理會。沒好氣地把原封不動的粉條綠豆放在薛政瑋桌上。

  「退燒啦?」薛政瑋接過冰,又打量我兩秒,說:「也難怪它都變成粉條綠豆湯了。」

  「那是它自己溶化的好嗎?」我無力地反駁,薛政瑋你給我記住!說完,我迅速將視線放回數字符號堆砌的講義上,滿腦子卻不聽話地讓第一次進教室撞的那滿懷全部佔據,欸,其實他這個人還滿有趣的嘛!

  「喂,妳的講義……」

  「幹嘛?」我的肩膀怎麼聳起來了?

  「妳的講義放反了。」薛政瑋掃了我一眼說。

  「喔……」赤紅的浪潮在一瞬間侵襲,染暈了耳根、臉頰,並向下蔓延至脖子。可惡,看他那副得意的樣子,實在讓我氣得牙癢癢!這筆帳必須想辦法討回來,不過首要前提還是得先鎮定。聳聳肩膀、我趕忙把講義轉回正向,不悅地回敬他:「謝謝你噢。」

  好丟臉好丟臉好丟臉!

  撞到男生不應該是一件很美妙的事嗎?

  怎麼跟日劇漫畫說的大相逕庭?

  事情怎麼會搞成這樣?

  這間補習班有沒有第二梯次?我可不可以不要再出現在這群人面前?我寧可花更多的精神跟家教一對一,也不要再一次在薛政瑋眼前出糗!再這樣下去過不了一個星期,我就會當著薛政瑋的面笑嘻嘻地一腳踏進垃圾桶了!

  這時薛政瑋又靜靜地看我幾秒,像個沒事人似的拋下一句話:「喂,妳真是病入膏肓了。」然後撇回頭繼續悠哉地算數學。

  什麼病入膏肓?

  我明明就是新鮮健康活蹦亂跳,哪有病入膏肓的道理?

  難道……

  想到這裡,我趕忙緊張兮兮地捧臉一摸,臉是燙的!

  「妳的臉很紅。」薛政瑋這會倒是一本正經。

  「我、知、道!」我又羞又怒,歇斯底里地低吼,感覺自己隨時有可能因為他的語不驚人死不休迸發精神分裂。

  「喔。」他聳聳肩膀,「奇怪的女生。」

  當我還想反駁時,教室的門「咿呀」地打開。方瓊瓊縮著脖子跑進來,俏皮地看了看老師,那份古靈精怪的神韻讓她全身四周彷彿都發著強烈耀眼的光。

  「遲到十五分鐘,夠屌!」數學老師推了推鼻樑上的眼鏡,扔給方瓊瓊一記「妳好樣的」的眼神,「下次再遲到那麼久妳就不用來了!」

  「喔,好啦對不起……」

  「我的綜合冰呢?」老師的眼睛轉了轉。

  「在這裡!」方瓊瓊活力充沛地綻開笑,把那袋膨鼓鼓的綜合冰放到老師的椅子上,風情萬種地說:「我回去上課了厚,掰掰!」還煞有其事地揮揮手,笑咪咪地朝我這邊走來。

  此課,我趁機觀察那只塑膠袋,白色不透明,啊哈,是米苔目!

  現在我終於會分辨了!

  就在我歡心慶幸這份小小喜悅時,陡然嗅到一絲被窺視的味道,而且我很本能地發現,這並不是來自薛政瑋先前那種平靜或逗趣的那種觀望。就在方瓊瓊回到座位上,我擡頭在教室門的小窗口看到一抹黑影子閃過。

  因為察覺得太慢,以致於來不及捕捉那雙眼睛附帶的情緒。但我心裡有數,那狡捷的行動不可能是在瞌睡中夢遊或閒來無事巡個堂散散步的班主任,八九不離十是最後和方瓊瓊留在冰店的薛愷育。

  他們兩個是一起回來的吧?薛愷育是在哪間教室上課?他跟薛政瑋不是雙胞胎兄弟嗎?還是這間補習班除了數學之外還有英文物理化學?既然他不在這上課,為什麼會跟著方瓊瓊到走廊底的這間教室、瞄了裡面一眼又跑出來?為什麼他們會遲到那麼久?他們……他們看起來,好像走得比普通朋友,還要、還要近一點是嗎?

  心裡頭有好多好多的疑惑,為什麼我的思緒又從剛才和薛政瑋打鬧的單純,繞回這盤根錯節的複雜�?面對這對陌生的相似個體,我好奇地靠近,想碰觸那張俊秀面孔下的真實面貌,卻發現自己不聽使喚地前進又倒退。

  方瓊瓊又興致勃勃地拍拍我,小聲地說話:「齊潔,妳剛怎麼突然跑掉了?愷育他──」

  「我想上課,等一下再說好不好?」我很快地切斷她的話。

  雖然我是緘默的,腦子裡卻轉個不停,想的不是什麼定理證明,而是─ ─方瓊瓊剛剛只叫他愷育?

  「對不起。」方瓊瓊扁扁嘴,也緘默了。

  心情爛到極點,我把頭朝左擺。

  什麼複雜的男女關係?

  薛政瑋這次沒有插嘴,沈靜地盯著計算紙上的數學符號。我一個深呼吸,頓時萌生一種奇怪的想法:希望他什麼都沒聽見。     

  黑板上畫了張簡單的函數蜂巢,據老師的說法,在台灣有很多數學老師管它叫函數烏龜。那是種像普拿疼一樣快又有效的神奇記憶法,我很聽話地抄下那張烏龜,還有幾個至下課依然搞不太懂的公式。

  薛政瑋看我緊張兮兮地抄了滿滿的公式,突然興味盎然地盯著我。

  「幹嘛看我?有什麼好看?」實在很想扔記白眼過去,不料他卻越靠越近,「你幹嘛一直過來?神經!走開啦!」

  「我在關心妳,猜妳聽進去多少嘛!」

  「謝謝你喔。」我無力回應。

  「真的都懂嗎?」

  「大概吧。」我說得有些心虛。

  我就說嘛,薛政瑋哪那麼有同學愛?果然是來嗆我的。

  看他欠揍的嘴角慢慢上揚,很快就激起我的不悅:「你笑什麼?反、反正……我回家看看課本自然就會了嘛!」適才的經驗告訴我,被薛政瑋嗆了就得趕緊嗆回來,否則就永無翻身之日了!

  「好,今天就上到這裡。」老師宣布下課,「剛剛勾的題目要作,下次來要檢查。順便小考驗收一下!方瓊瓊,妳如果再不寫作業,就罰妳拎水桶兩堂課!」

  「那我不就可以不抄筆記、不聽課了?」方瓊瓊反將老師一軍,很靈巧地把那本可愛精美的Cathy JE的活頁夾收進灰色藍揹帶書包後,便湊過去說:「還是我要留下來課後輔導?」

  「可以,妳可以一個人留在補習班罰跪、唸書,都不會有人來吵妳。」老師也是一派幽默口吻,看來他們的「感情」還真不是普通的好。

  「好啊,那我跟齊潔就一起留!」方瓊瓊的回答沒頭沒腦地把我給牽連進去,害我聽了一陣頭皮發麻渾身不對勁。

  大家都笑得開懷,只有我的臉是鐵著。

  不想讓方瓊瓊尷尬,我很快轉過身去裝作沒聽見,卻意外看見鐵著臉的不只我一個,還有用把運動背包吊在左肩後的,薛政瑋。

  縱使我和他今天才第一次照面,但從短短兩個小時的相處中,大概可以歸納得知,薛政瑋不笑有時候並不是不爽,只是他覺得沒什麼好笑或是懶得笑;但當他臭著臉的時候,那個冷屁股所散發出的殺氣絕對是令任何人連熱臉都不敢亂貼的。

  當薛政瑋發現我注意他時,那張撲克臉隨即收斂不少,緊接著迅速壓低視線。

  「你,你怎麼啦?」我偏著頭,好奇地問:「不太高興呀?」

  「沒事。」薛政瑋的眼皮病態似的連跳好幾下,看都不看我就急急忙忙地說:「走吧!別待在這了。」

  「喔。」我很聽話地應了應聲。

  下一秒,教室內的鐵椅子陡然地,「鏘鏘噹噹」發出一連串的聲音。

  我定睛往前看,只見薛政瑋神色倉促地在排椅子,原來剛剛的巨響是因為他不小心撞到椅子所釀成的連環大車禍!看來他一定心不在焉,想到這,一股濃濃的笑意隨即蔓延至嘴角。

  「笑什麼?」真糟,竟然被薛政瑋發現了。

  「沒有∼」我頑皮地睜大雙眼瞄瞄他,趁著他一臉錯愕(或是尷尬?)時溜出教室。

  「齊潔。」站在我面前的,是號稱天下無雙今晚可能令我高燒不斷夢囈連連的薛愷育。

  「呃……」我很想對薛愷育的出現視若無睹、接著瀟灑地閃人,但我沒辦到,那對腳丫子說什麼就是不肯聽我的命令走路。

  「妳怎麼突然杵在這裡,不走嗎?」薛政瑋的聲音忽然從我身後出現。

  「喔……」我語無倫次。

  「你們要一起走?」薛愷育很是驚訝。

  「對。」傳入我耳內迂迴振動的、薛政瑋的聲音,好冷好冷。

  敏感如我很快就察覺到,目前的氣氛不太對。

  看著他們,我不知道當本尊和分身同時撞在一起時,需要採取什麼樣的應變措施。

  薛政瑋的表情現在是兇暴還是和善我無從得知,但我很清楚看到,佇立在我前方的薛愷育強勁複雜的壓抑,全部集中在那張白淨清秀的臉上,排山倒海地衝著我來。

  「我……我要回家。」我低下頭,來路不明的緊張和恐懼像藤蔓攀上全身,「你讓我出去好不好?」

  「對不起……我、我剛才恍神了。」薛愷育很是不好意思,眼神轉了一圈,似乎想對我多作解釋。

  「算了。」我側個身越過薛愷育,轉身,等待薛政瑋走過來。結果我只看見薛愷育,走憂愁路線的眼睛失去光澤,沾染著厚重的塵埃。

  「什麼算了?」他不死心。

  「沒有。」我回答。

  「走吧。」「那走吧。」兩道聲音同時毫無預警地空襲,衝撞我的聽覺神經。

  薛政瑋的頭終於探了出來,泰然自若地掃了薛愷育一眼,沒有情緒也沒有態度可言。

  「笨蛋,別以為妳站在門口等我,我就會教妳三角函數喔。先說好,請我十碗粉條綠豆我也不教!」

  我先是愣了愣,接著便笑開了:「我哪有?是你自己在幻想吧?誰會為了幾題數學題目在門口等你?」

  「不然呢?妳在這裡等什麼勁?」

  「當然是跟你預約一份粉條綠豆!」我眨眨眼,「下次要請我。」

  「妳如果下次三角函數考贏我,我就請妳。」薛政瑋的眼神調皮地飄上半空高,「這是挑戰腦力極限喔?要不要賭?」

  賭粉條綠豆?這倒有趣。

  可是對手是這個看起來三角函數神到不行的薛政瑋耶!如果分數跟他差距太多,那豈不是自取其辱?還是……還是先把所有的遊戲規則都先說清楚,免得我又像今天一樣被他擺一道。

  「等一下,那如果我跟你都考100,那算不算啊?」

  「妳考得到再說嘛。」薛政瑋忍笑的面孔還真是欠揍。

  「好啊,一言為定喔!」我說完,轉身正要下樓。

  「齊潔。」薛政瑋叫住我。

  「又有什麼事?怕考輸我啊?」我回頭。

  「我沒有叫妳,是他。」薛政瑋又恢復我第一次見到他時的跩樣,用下巴指了指後面的薛愷育,表情真是變化萬千。

  「齊潔,妳──」薛愷育的聲音發得艱辛,眼神苦澀得令我反胃,「妳能不能過來一下?」

  我嚥了口口水,「你要作什麼?」

  「我──」薛愷育想說話,瞄了瞄賴著不走的薛政瑋後,又不作聲了。

  「你不想說的話,那我要回去了。」我下了樓梯,沒有回頭,隱約知道薛政瑋默不作聲地跟在我後面。在騎樓下,白色的 VOLVO已佇立在那。

  「我爸的車來了,Bye。」

  「我知道妳唸海高,妳是哪一班的?」薛政瑋丟給我一個料想不到的問題。

  「一年十三班。」真奇怪,在他面前我總能很誠實地回答任何問題。

  「Bye。」

  我大步走到老爸的車旁,鑽進後座,「砰」的一聲再關上,恰好瞥見傍晚的光暈,突然希望待會能夠下個傾盆大雨,給我一個藉口,聆聽打開自動傘時的輕快。

  對了,薛政瑋為什麼要問我班級?

  他又為什麼知道我唸海高?

  為什麼總有些人就是那麼欠揍地神通廣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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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爾斯親王 | 2012-2-17 18:43:11


第二章,翹課約個會吧∼
  歷經一個週末的渾渾噩噩,我在晴朗的微風週一,睡眼惺忪地套上制服踏進校園,前幾天的回憶逐漸虛無飄渺,彷彿只是夢境。

  下午第七堂的體育課,我換好衣服,拿出羽球拍,和好友瑋羚正準備前往操場,清脆的女聲柔澤澤地在空氣中擺盪,飄過窗戶探入教室。

  「齊潔!」

  「誰?」我拉高視線,是穿著制服的方瓊瓊。

  生活輔導組前一個禮拜宣佈統一換上春季制服的鶴頂紅色領帶,方瓊瓊很叛逆地讓領帶隨風飛揚,與我這種會扣上第一顆鈕釦、把領帶整齊地用印有校徽的金色領帶夾夾好的乖寶寶實在大相逕庭。

  原來方瓊瓊也唸海高,這麼說,也許薛政瑋也是……那,薛愷育……?

  「找我有什麼事嗎?」我不打算讓自己再胡思亂想,即刻發問。

  「呵,我有東西要拿給妳。」方瓊瓊難得笑得如此內斂,讓我覺得不是很舒服,靜默幾秒,她又開口:「怎麼妳一點都不驚訝?」

  「妳到底要拿什麼給我?」我有些不耐。

  「喔,信啦。」方瓊瓊把一只簡單摺成長矩形的信給我,沒有封套也沒有封緘的小貼紙,露在最外邊的信紙其中兩角不修邊幅地微微擺翹,信紙的顏色淡得無法從外面判斷。接過信,指腹隱約感受到原子筆刻寫的痕跡。

  「這是……?」雖知拆了信就會得到答案,但我依舊擋不住好奇。

  「這是妳的……情書吧,我想。」方瓊瓊在說『情書』前,似乎很刻意地停頓想了一下,修飾掉一些隱性的訊息。

  「我是說,這是誰寫的?」我持續追問。

  「是薛愷育寫的喔。」方瓊瓊說起話來彷彿在強調什麼,我懶得解讀。

  「噢。」唉,是他。

  我只曉得我在內心深處好沈重好深沈地嘆了一口氣,究竟是什麼原因我並沒有多想,畢竟我依然還徘徊在渾沌朦朧的狀態,什麼也搞不懂,甚至,或許受了傷也毫無知覺。

  「怎麼了?妳好像……好像不是很開心?」

  「……沒有吧。」我聳聳肩膀,換個比較輕鬆的方式改口反應:「只是有點疑惑。」我現在連那張面孔都不是那麼清晰,那薛愷育才見過我一次,就寫信給我,到底代表什麼?

  「放心啦,他沒什麼居心,只是想認識妳而已嘛。」

  「喔。」我漫不經心地回答。

  「我在六班,就是二樓靠校門那邊數來第二間教室。愷育在 203。」方瓊瓊有點曖昧:「如果妳不敢過去那邊,那就拿來六班給我吧!」

  「對了,妳怎麼會知道我在十三班?是薛政瑋跟妳說的嗎?」我又問。事實上到目前為止我還沒有回信的打算,更何況若真的有必要拿信,我也不會膽小到不敢面對二年級那批成天在走廊上揶揄路過學妹的無聊男子。

  「薛政瑋?」方瓊瓊很是訝異,「他沒事告訴我幹嘛?要查妳在哪班輕而易舉啊,愷育在學生會只要動根手指頭,找妳還不簡單,幹嘛要問薛政瑋啊?再說……」

  「怎麼了?」

  「沒什麼啦!算我多嘴。」她吐吐舌。

  「薛、薛愷育是學生會的?」我問。

  「對啊。」她點頭,「妳不是要上體育課嗎?上課了耶。」

  「對噢!」我恍然驚覺。

  糟糕!我連剛剛廣播器裡的鐘響都馬耳東風,說不定已經點完名了。我匆匆把信塞到口袋,抓著球拍就往操場狂奔。

  對了,那薛政瑋呢?他又是哪一班的?




  在悶熱的大禮堂打球,羽球的往來返去巧妙地傳遞我們富有默契的緘默,我們試著不讓飛在天空的潔白信鴿降落,以著極端的殘忍奮力揮拍,不讓羽球落地。

  這就是我和瑋羚共同的情緒宣洩方式。

  基於身為好友的基本義務和人之本性的好奇,瑋羚到底忍不住發問了:「欸,齊潔,妳是什麼時候認識方瓊瓊的啊?」

  「哇!瑋羚,妳連方瓊瓊都認識啊?」我忍不住驚呼,不過這也見怪不怪,瑋羚對於校園的花邊一向都是走到哪聽到哪,是萬年無休的全區雙頻。

  「我看全校不認識方瓊瓊的,大概就只有妳這個內陸居民吧!」瑋羚聳聳肩,趁機調侃我。

  「什麼內陸居民?!」

  羽球飛來,我使勁揮拍,發出好大的響聲。

  「嘿!不要浪費力氣。」瑋羚輕輕甩拍,露出陰險的笑容,球就這樣輕易翻身越過球網,落在網前。

  「啊!」球落地,「江瑋羚妳這個心機女,還真不是普通的愛吊球!」

  「哈哈哈哈,誰叫妳要意氣用事?」瑋羚吐吐舌頭,走到球場邊緣拾起礦泉水,打開蓋子就豪氣地猛灌,喉嚨發出的咕嚕咕嚕響連我聽在耳裡都十分過癮。「對了,妳還沒說,方瓊瓊找妳幹嘛?」

  「對喔。」我放下球拍,手探入淺淺的口袋摸索,「是一封信……」

  奇怪,怎麼沒有?難道是我放到左邊口袋了?

  我探了探另一邊的口袋,除了兩枚銅板之外,根本沒有其他東西。

  「妳怎麼啦?」

  「方瓊瓊給我的那封信不見了!」

  「哈,太有趣了!我是第一次聽到方瓊瓊會寫信給女生呢。」瑋羚嗤之以鼻地冷笑,看來瑋羚對方瓊瓊沒什麼好感,說不定還曾有過些小恩怨。

  「江瑋羚大小姐,方瓊瓊的信是薛愷育寫的!」我煩躁地解釋,瑋羚就是這樣,永遠都不先聽人把話說完,就妄下結論。

  「薛愷育?!」瑋羚拉長了臉,彷彿暫時陷入口吃狀態,「妳是說那個 ……」

  「對,就是那個有雙胞胎弟弟的薛愷育……」話說完,我長長地吐了口氣。顯然瑋羚的反應過度是出自於類似方瓊瓊那樣的驚喜意外和興奮莫名。真想不透,薛愷育到底哪點神通廣大,會讓女孩子高興成這樣?

  「他怎麼會寫信給妳?」瑋羚繼續追問,要命,她的聲音竟然在顫抖。

  「妳問我我問誰?我沒看信它就跑掉了,我哪知道為什麼要寫信給我?」我聳聳肩膀,「那封信外沒有寫名字,撿到的人絕對會拆開來看的,不管如何我都倒楣,唉,從我禮拜六在補習班認識薛愷育,就再沒好事發生!」

  「幹嘛那麼悲觀?讓薛愷育喜歡也不錯啊,不過他的品味還真奇怪。」瑋羚噗哧一笑。

  「笑什麼笑?什麼品味奇怪啊?」我不悅地斜睨瑋羚,「妳又知道他喜歡誰?不過是封信而已好不好,幹嘛小題大作?」

  「薛愷育會寫信只有三種情況,第一種就是寫學生會的企劃書!這種東西,也不可能沒事叫方瓊瓊交到妳手裡;第二種情況呢,就是有學妹想認識他,通常薛愷育都會回信,但只會用學校的隨堂測驗紙寫。至於第三種嘛… …」瑋羚欠揍地轉了轉眼珠子,停頓。

  「第三種是怎樣?」果然,我還是落入瑋羚的圈套,很快就追問。

  「喔∼被我猜中了!」瑋羚得意地露出慧黠一笑。

  「猜中什麼?」

  「薛愷育果然不是用隨堂測驗紙寫信給妳。」瑋羚說,「Fortunately,可愛的齊潔,妳收到的是薛愷育的──情、書。恭喜妳,薛愷育煞到妳了。」

  「唉唉唉唉唉……唉!」

  「幹嘛愁眉苦臉的?全校有一半以上的女生會羨慕死妳的好不好,哪有人像妳這樣,被薛愷育喜歡竟然像是踩到狗屎。」

  「不不不,我寧可踩到狗屎,也不想摔進糞坑裡!」我說。

   

  關於情書的下落,我並沒有尋找它的打算,最少在行動方面,我無法產生半點衝勁。我不覺得這有什麼不對,真要說有什麼妨礙,大概就是每天耳畔都會聽見瑋羚鬼吼鬼叫的要命催促。

  「江瑋羚,拜託妳安靜點!我的默寫還沒背完耶!」我不耐煩地轉頭,「信不見了找不到,妳這樣嚷來嚷去它就會跑出來嗎?」

  「喔,對不起啦。」瑋羚不好意思地。

  「欸,對了瑋羚,妳知道薛政瑋嗎?」

  「誰不認識?多跑幾次訓導處妳就認識他了!」瑋羚似笑非笑,「Trouble- maker嘛!怎麼,他也在那間補習班?」

  「對啊。」很快地我在腦海中洄遊探索,不解地問:「我不懂的是,為什麼薛政瑋會跟我一起上三角函數,但是薛愷育他……」

  「妳是真的不知道還假的不知道?」瑋羚的眼神充滿令我匪夷所思的困惑。

  「什麼跟什麼妳都還沒說,不知道還有分真假啊?不要假裝妳什麼都知道,來欺負我這個善良無辜的弱女子好嗎?」我冷冰冰地瞪了瑋羚一眼。

  瑋羚的回答像陣雷擊,「薛政瑋留過級。」

  「什麼?!」我唯一能作的,就是釋放喉間徘徊迂迴許久的後勁能量。

  「我以為妳知道……」瑋羚扁扁嘴,「總之,他是個怪人。」

  「瑋羚,妳是用成績衡量一個人嗎?」我不高興地反問。瑋羚有些鄙夷的眼神、充滿貶抑的態度、還有酸溜溜口吻,都讓我覺得心裡不舒服。

  「如果妳覺得他好,為什麼又要那麼在意我對他的評價呢?」瑋羚皺眉,顯然她心中充斥著莫名其妙的慍怒。

  我沈默地佇立在課桌椅前。

  「薛政瑋不好」、「薛政瑋不好」、「薛政瑋不好」、「薛政瑋不好」 ……不斷地在我的腦袋內重複擴音,彷彿在提醒我不該靠他太近。

  「他……我覺得他不錯。」我不懂為何說出區區這幾個字得費這麼大的力氣,緊接著幾乎是逃命似的往教室後門口衝。

  「齊潔!妳要去哪?」

  我為了一個才見過一次面的男生被人說長道短,跟從未鬧過彆扭的好朋友莫名其妙吵了一架,這個世界到底怎麼了?是不是生活太平淡,才讓小小的波折搞得我方寸大亂?

  擡頭望望天空,高掛的一輪白金亮圓盤的周圍依舊漫著半透明的耀眼光暈。驀然察覺,有股未知的力量正引領我往一個新的世界走,這個世界比往常更加繽紛多姿,等著給我驚奇。

  或許那些驚奇會帶來快樂、思念、憤怒,甚至少不了新的痛苦與哀愁,但,或許,這都是我早晚該面對的一部分。

  這時,我已經在綠草皮足球場的另外一端,與教室遙遙相望。

  「妳翹課?」

  是那道聲音,那種彷彿對全世界大小變遷都漫不在乎的灑脫態度。他沒有叫我的名字,但我很有默契地知道他在跟我說話。穿著沒繡學號亮白制服襯衫的薛政瑋,領帶不修邊幅地塞進制服褲口袋,不經意露出四分之一。

  「你……你自己還不是一樣?」我隨即回嘴:「你可以翹課,我就不能翹課啊?幹嘛,這是你的地盤要收保護費啊?」

  「呆瓜!誰跟妳收保護費?趕快回去吧,被教官抓到就不好玩了。」薛政瑋的嘴角,浮現一絲淡淡淺淺的微笑,他和薛愷育不一樣的地方,就是那雙純真清澈的眼睛,不管配上微笑的弧線或是沈穩的靜默都令我覺得舒服。

  「我問你喔。」我深深吸口氣,奇怪,我在緊張什麼?

  「幹嘛?」薛政瑋側首瞄過來。

  我懷著既忐忑不安,卻又想一試究竟的心情,緩緩繞開薛政瑋毫無防備的眼神,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朝他的衣衿使勁一抓!他就這麼被我給抓湊過來,我嚴肅地凝視他:「你是不是好人?」

  「不是。」薛政瑋的魔掌在我頭頂上亂撥一通:「我是,大、壞、人!」

  「薛政瑋!你給我記住!」當我轉身欲追打薛政瑋時,響亮的哨音貫穿腦門。

  「笨蛋,就跟妳說要早點回教室!」高挑得像大樹一樣的薛政瑋俯視我片刻,「妳死定了,現在我幫不了妳啦!」

  「是喔……」我無奈地巴望遠方踩著腳踏車逐漸靠近的教官。

  忽然間,我的左手被一道柔和的暖流緊緊包圍。

  他、他幹嘛牽我的手?

  神經病!我的手竟然在冒汗?

  「喂喂薛政瑋……」我低著紅臉叫他,不敢擡頭。

  「幹嘛啦,都死到臨頭了叫我有什麼用?」

  可惡,竟然故意裝傻躲避我的質詢!

  我一定要找機會甩掉他的手!

  

  

  「教官早!」薛政瑋的喊聲中氣十足。

  「少給我拍馬屁,薛政瑋你這堂什麼課啊?」教官倒是不怎麼憤怒,只挑了挑眉,用下巴指指他的制服長褲,「你的領帶為什麼放在口袋裡?」

  「天氣熱。」薛政瑋拐著彎回答,我忍不住笑出來。

  「不要笑!妳哪一班的?怎麼不上課?」教官知道自己鬥不贏薛政瑋的利嘴,秉持欺善怕惡的原則把苗頭轉向我,哼,我才不怕他呢。

  「113,齊潔。」

  趾高氣昂的樣子真噁心。

  「對師長要有尊敬的態度。」教官再追加一句,說:「你們兩個跟我回訓導處!」

  我低嘆一聲,唉!自古紅顏多薄命,初次翹課就被抓。

  了不起操行扣一分,以後繼續回到乖乖牌的生活不要逾越就好。我才這麼想,恢復自由不久的左手又沒頭沒腦地被薛政瑋握住。

  「你……」薛政瑋你把我的手當成什麼了?小老鼠嗎?我氣鼓鼓地瞪視他,說時遲那時快,在我尚未摸清楚頭緒,全身已經被薛政瑋強勁的臂力猛地一拉。

  「快跑!」薛政瑋拖著我邊跑邊喊。

  穿越跑道、繞過籃球場,「噠噠噠噠」地穿越兩旁種滿榕樹的泥土道路,校園的最邊境,是綠茵遍地的綠草皮斜坡。我遲疑地想停下,薛政瑋卻要我衝下去,我只能勉強微疼的雙腳向下跑。

  衝下斜坡的時候,我知道自己的腳底不是騰空,而是真的踩空了。在那瞬間,我的喉嚨沙啞喊不出聲,右腳試圖觸地迫降,最後腳盤一翻,腳踝結結實實地拐了一下!

  「啊!」我扯開嗓門、不顧形象地慘叫,全身順著斜坡一路翻滾而下,直到頭上的那片藍天回歸寧靜祥和。

  「喂喂喂喂喂!」隱約中我聽見薛政瑋不知所措的喊叫。

  「痛死了啦!薛政瑋,你到底知不知道『憐香惜玉』四個字怎麼寫啊?」我摸摸後腦杓,溼溼的,天啊!昨天晚上下的大雨這裡還沒乾!我要洗手、洗頭髮,還要洗澡啦!

  「不要叫啦,我自己也沒好到哪去好不好!」

  聽他在騙人,自己明明就大剌剌地躺在草地上,享受暖陽的照耀,根本不是他嘴邊掛著的「沒好到哪去」。

  「我的腳扭到了……」我有點想哭:「好痛喔……」

  薛政瑋沒說什麼,湊過來就要身手,動彈不得的我緊張地制止:「你不要摸我!我怕癢!」

  「三八,誰要摸妳?」薛政瑋沒好氣地撇撇嘴,掃了全身緊繃的我一眼,硬是忍住笑,「腳伸直啦!」

  「好……好啦!」我迅速低頭,腦中充斥方才視覺暫留的影像……奇怪,剛剛他的耳根是不是紅著?還是我看錯了?

  當我還在擔憂這身髒兮兮、沾滿雨水黑土(可能還有野貓野狗踏過的髒泥土)的制服要怎麼回去跟媽媽交代時,薛政瑋很欠揍地把另一個難題丟給我:「妳要我揹妳?還是要單腳跳到校外?」

  「什麼意思?」我一頭霧水,「跳到校外?」

  「妳的腳已經扭到了,就算回去保健室,護士一樣會帶妳到醫院去,既然這樣倒不如去外面看一看再回來。」薛政瑋手插口袋,一派瀟灑:「我有騎車。」

  「騎車?什麼車?」

  「廢話!妳以為妳這麼輕我用腳踏車就載得動妳嗎?」

  「摩托車?」我瞪大眼睛:「你騎摩托車來學校上課?」

  薛政瑋淡淡一笑:「妳管我?」

  「什麼態度啊?有誠意一點好不好?」

  「算了,我去牽車,妳在這裡等我,不要亂跑。」薛政瑋半彎腰,伸手將我頭頂上一片泛黃的碎枯草取下來,口氣又莫名其妙地溫柔。

  「喔。」我彷彿被施了魔咒,聽話地乖乖坐在原地等待薛政瑋。不一會兒,薛政瑋偷偷把車從童軍營地邊界的圍牆破洞騎進來,小心把我拉上車,轟隆隆個幾聲,輕輕鬆鬆就穿越校園邊境的假關卡。

  啊哈!自由,竟然是這麼簡單的一件事。

   

  自我有記憶以來,老爸開的就是那台永遠與灰塵絕緣的白色 VOLVO,因此,這種讓頭髮乘風飄揚的快意,對我而言算是第一次。

  我沒有坐過摩托車,所以無法評斷薛政瑋的技術好或不好,只是覺得急速掠過視線的景色既新鮮又刺激。

  薛政瑋騎得有點快,我卻沒有一絲驚慌,一開始將雙手放在後座手把的我,在離開學校約一公里遠後,緩緩地將右手改放到薛政瑋的肩膀上。

  當他的右肩感受到我的手時,微微地聳了聳,然後又若無其事地消退下去。我把身體傾向右邊,好奇地想從後視鏡看看他臉部的表情變化,但他卻驀然回頭,恰巧與我的眼睛對上。

  「坐好啦,幹嘛搖來搖去的?」

  「我想看看你在扮什麼鬼臉嘛,哈哈!」

  「我哪有扮鬼臉?妳想太多了!」他又問,「妳不怕嗎?」

  「怕什麼?」

  「我已經騎到八十了喔!」

  「不怕啊!」我搖搖頭,「其實我對車速其實沒什麼概念,八十,算很快嗎?」

  「嗯,對女生來講應該都算快吧!確定妳真的不怕喔?」

  「為什麼要怕?」我問。

  「妳感覺上不像常常坐摩托車的人。」

  「算你聰明,今天是第一次!」我笑得很開,有點興奮。

  「我也是第一次,第一次看妳笑得這麼開心。」薛政瑋搭腔,頭扭回正前方,一句話隨著耳畔唰唰作響的風聲,彷彿無意似的碰觸到我的聽覺,「真好看。」

  我的全身陡然被莫名的電流惡狠狠地竄過,只曉得傻呼呼地巴著省道旁被燒乾的焦黃色廢田,辨不清輪廓的灰影反反覆覆地出現消失,襯著逐漸轉藍的晴天。

  愣了幾秒,我才想到該回神:「什麼東西好看?」

  「妳沒聽到最好。」薛政瑋猝然加緊油門,毫無預警得欠揍。

  「哇啊啊啊────!」我嚇得雙手連忙捉緊後座扶手,嘴巴卻不聽話地讓我在薛政瑋面前丟臉:「加速都不講一聲喔?你很過分耶!」

  「剛剛不是還說不怕嗎?」他狂放地大笑。

  「誰知道你會突然騎這麼快!」我忍不住大吼,跟薛政瑋這種人相處的代價,就是會失去女性應有的基本形象。算了,打從我第一次見到他,就已經沒留住什麼形象了。

  「我只是在教導妳啊,孩子。」

  「教導我什麼?」我這會只曉得瞪眼了。

  「教導妳不要隨便妨礙駕駛員專注,不然會有危險。」

  騎到乾枯的田隴旁,薛政瑋的摩托車速度緩下,他依舊背對我:「這裡曾經出過車禍,妳要不要我不小心騎下去看看?」

  「不要!」我隨即大叫。

  在叫喊中摻雜著單純的快樂和興奮,跟薛政瑋說話真的好開心。在那瞬間,我內心突然湧上擁抱他的衝動,當然,這樣的衝動只是出自於純真的友誼,或許這就是他和薛愷育之間最大的不同。

  薛政瑋掉過頭來,直到正專心看田隴的我後知後覺地發現,那雙眼早已凝視許久,當我皺起眉頭,那道視線又很快收回,只餘下一抹淺笑,「坐穩,這附近的路很顛。」

  我很聽話地把車後的把手抓得更緊,右手還是不自覺地想放到他的肩膀上感受他的呼吸起伏,薛政瑋的速度慢下很多,這一帶的路面滿目瘡痍得誇張,從我家上學很少會經過這條小路。

  「欸,薛政瑋。」不知道他是不是常騎這條路,問問看好了。

  「不要跟我講話,這邊路很危險。」後視鏡裡的薛政瑋,眉心鎖得好緊,嚴肅得讓我心底發寒。

  像初學飛翔的稚鳥,我奮力拍動翅膀,以為能夠就此飛向遠方的海天一色,卻只是在牢固的監獄中誤撞沙土滿佈的牆壁,墜落在硬梆梆的水泥地。

  「……對不起。」

  沒有說話。

  他是不是生氣了?

  我不敢開口。

  陽光的輻射角度其實恰到好處,尷尬將我們徹底隔離,現在過份的沈默令我忐忑不安。

  「到了,妳乖乖坐好,不要隨便下車喔!」薛政瑋叮嚀完,小心翼翼地煞車,把車停好後扭扭鑰匙熄火,他下車後伸出右手,「手給我。」

  「啊……你要幹嘛?」

  「妳太重了,我可背不動妳喔!」

  「薛政瑋,你皮癢是吧?」我不以為然地挑挑眉毛。

  「腳不痛喔,那我不帶妳進去喔!」薛政瑋反脣相譏。

  「吼你不要這樣啦,你敢欺負我……就哭給你看喔!」我咬咬下唇,右腳義憤填膺地蹬了蹬地面,啊啊啊啊啊!好痛好痛好痛!

  「呆瓜!」薛政瑋看見我剛才的動作,皺了皺眉頭,伸出右手:「快點,手給我。」

  我低下頭,撐著他溫溫熱熱的手掌,一瘸一拐地走進醫院。 ※

  很不幸地,診斷出來的結果是……

  「妳的韌帶受傷了,一個禮拜不能讓右腳單獨著地。」醫生斬釘截鐵地說。

  「不可以!」我激動反抗。

  開玩笑,要我一個禮拜金雞單腳跳,怎麼能不讓老爸老媽知道?

  「已經扭到啦,妳說不可以也沒用。」醫生撐了撐小小的眼睛。

  「不行啦,要是被我爸發現我跟男生翹課受傷,我就完了!」此話一出,在白色布廉後面的年輕護士此起彼落地迸出『噗嗤』的竊笑。

  笑什麼啊?

  這事可是攸關人命的好不好?

  「可是妳已經扭傷了,再不讓腳休息癒合,會惡化病情的。」醫生說。

  「那,有沒有快速治療法?」我緊張地急問,說什麼都不經大腦過濾了,「例如小叮噹『時光包袱巾』那類的東西,讓我的腳回到幾個小時前的狀態就好……」語畢,布簾後面的一位護士爆出忍俊不住的笑聲,倏然出現又霍然消失,顯然有人及時摀住她的嘴要她克制。

  「都什麼時候了妳還在開玩笑!」沈默許久的薛政瑋終於說話,且一開口就是成串的連珠炮,「妳自己看自己的腳踝,都已經淤血成這樣了!還想讓自己的右腳斷掉是不是?妳不乖乖休息,傷沒有痊癒以後出問題怎麼辦?」

  「喂……」這只是我的腳,有必要這麼生氣嗎?薛政瑋這個人個性真古怪,就愛小題大作的,脾氣還這麼暴躁,翻臉跟翻書一樣快,「喂!」

  「幹嘛啦!」

  「不要生氣嘛,那個,醫生還在這裡耶!」

  「我沒生氣啦!」他悶悶地撇過頭去,「我到外面等妳,妳最好乖乖聽醫生的,妳爸媽會不會知道我再幫你想辦法。」

  「你,你要丟下我一個人喔?」那我要怎麼回家?

  「不是啦!」薛政瑋惱羞成怒地否認,轉身開門出去,話語中盡是無奈。

  「妳男朋友是對的,這個星期不可以再讓右腳踝受傷,不然後果會更嚴重。」

  「咳,醫生,你說什麼?」

  我的腦海登時搜尋不到『男朋友』這三個字。

  「這星期不可以讓右腳踝著地,不然會更嚴重喔!」醫生把新作的膠封病歷本闔上,「去樓下拿完消炎藥就可以回家了。」

  「謝謝醫生。」

  我單腳跳兩步,扭開小房間的門,薛政瑋站在我面前待命,想到醫生說的『男朋友』三個字,我只覺得雙頰一陣滾燙,徘徊在臉部的血液彷彿都快沸騰了。

  「妳臉怎麼那麼紅?」薛政瑋一臉莫名奇妙。

  「我哪知道?」

  「兇巴巴……」薛政瑋露出怪異的笑容,「怪女生。」

  「笑什麼笑?等我腳好你就完蛋了!」

  「妳慢慢等吧,哈哈哈哈哈!」

  「你少得寸進尺了!」薛政瑋,你給我記著!
引言 使用道具
n6812
威爾斯親王 | 2012-2-17 18:44:42


第三章,找回單純的色彩∼
  翹課這種行為在校風開放的海德高中,基本上沒什麼大不了,校方對學生的自主性都相當尊重,即使學生沒有事先請假,師長也能相信學生處理緊急事件時能有沈穩態度,通常都不會太過干涉。

  然而我這個乖乖牌生平第一次的翹課,就這麼倒楣地碰上全校最機車的惡嘴女教官,並且伴隨在我身邊的,碰巧是訓導處的熟客薛政瑋,於是我和薛政瑋的消失,加上女教官的捕風捉影和斷章取義,流言就這麼被渲染開來。

  昨天硬著頭皮回家,老爸馬上就察覺我的腳傷,我說是清掃外庭不小心摔下斜坡扭到腳,原以為老爸會小題大作地打電話到訓導處痛罵一頓,然而他卻很冷靜地問完醫生的診斷,滿臉疲憊地揉揉眉心,淡淡地跟我說早點休息。

  也許老爸又當天來回外勤出差,不知道這次是長途跋涉到哪去疲勞轟炸,那晚,我慶幸自己走運躲掉今天的嚴刑拷問。

  事後我才發現,腳踝扭傷的意外接踵而至的最大隱憂,不是老爸疑神疑鬼的反應,而是海德校園內可怕的流言。

  隔天早上我到學校,才放好書包,就瞧見班上同學對我投以異樣的眼光,我還不明究理,臉色慘白的瑋羚就把我拉到教室右側的小走道:「齊潔,妳昨天是跟薛政瑋在一起嗎?」

  「是啊。」我點頭。

  「啊?妳真的……」瑋羚戲劇化的表情活生生地放映《驚聲尖叫》的招牌鏡頭。

  「會怎樣嗎?」我撥撥頭髮,今早的風好大。

  「女教官昨天國文課衝進來我們班,說妳跟薛政瑋翹課不見了,怎麼樣都找不到你們。」

  「然後呢?」

  我和薛政瑋都騎車出去了,找得到才有鬼。

  「然後她就歇斯底里,說要通知妳家長啊!」

  「然、然後呢?」我嚇了一大跳,不會真的通知爸媽了吧?可是昨天我回家的時候,他們只有注意我的腳傷,完全沒有再過問什麼啊!

  「然後她去辦公室找導仔要妳家電話的時候,導仔就堅持不給她啊!」

  「啊?!連導仔也知道了?」我簡直快昏倒,事情怎麼像雪球一樣越滾越大?

  「妳不要緊張啦!昨天下午放學後,薛政瑋來我們教室把妳的書包和課本拿走,導仔那時候有在,就把他叫過去問了問,然後等導仔弄清楚來龍去脈以後,就點點頭,好像也沒打算怎麼樣了。」瑋羚聳聳肩膀,修長的手指點點我鼻尖,「算妳走運喔!如果導仔是女教官,看妳怎麼辦?」

  「那是她太反應過度了吧?」我莞爾。

  「喂,笨齊潔,妳還笑!妳真的沒被怎麼樣嗎?」瑋羚忽轉方才的語調,面色凝重地握住我的肩膀,低聲詢問:「我不會告訴別人,妳坦白說,不可以騙我!薛政瑋真的沒有對妳做什麼嗎?」

  「沒有吧!就去看個醫生、然後都兜風而已啊!」

  「看醫生?難道你們已經『那個』……」瑋羚更是瞪大眼睛。

  「妳不要白癡了啦!什麼『那個』?」我真想賞瑋羚一個巴掌,「瑋羚,妳不要緊張好不好?薛政瑋又沒有妳說的那麼壞!」

  「真的?」

  「廢話!妳再懷疑我就真的生氣囉!」

  「好啦,我道歉!不要生氣喔!」

  「這還差不多。」我揚揚嘴角,「反正啊,謠言和事實總是有一定的出入!如果妳有機會和他說話,一定也會發現他沒有傳說中的那麼恐怖!」

  「不了,我對這種人沒興趣。」瑋羚搖搖頭,彷彿避之唯恐不及,「齊潔,妳要想清楚。跟這種人交往,墮入黑道是一定有可能的,滾滾紅塵可是一條不歸路哪!假如以後他逼妳做些傷害自己的事情,妳搞不好連後悔的權利都沒有!」

  「哈哈哈哈哈!妳想太多了啦!他只是面惡心善而已啊!」

  「妳還笑!齊潔,妳真的不要傻傻的。」瑋羚不忘耳提面命。

  「瑋羚妳真的想太多了,他──」我轉身正準備解釋,隨即被不識時務的校園廣播打斷,高分貝的雜音吵得耳朵好痛。

  「訓導處報告、訓導處報告,請 113的齊潔、113 的齊潔到訓導處,謝謝。」

  「是女教官。」瑋羚很靈敏地認出來,「妳還是快去吧!免得等一下她又到我們班大吼大叫、或是通知妳爸,那妳也很麻煩。」

  「我不想去……」我趴上欄杆,把臉埋進手臂中,懶洋洋地。

  「喂,不要耍任性啦!」

  「齊潔!」活力奔放的聲音打斷我和瑋羚的談話,是方瓊瓊,她不疾不徐地走進 113教室,穿越後走廊來到我面前,「妳還好嗎?聽說妳昨天跟薛政瑋翹課啊?」

  「喔,沒什麼。」

  這女孩的八卦情報網還真是全年無休,人言真是可畏,我的額頭快要爆炸了,「找我有什麼事?」

  「來拿個東西給妳。」方瓊瓊綻出神秘的微笑,把一封沒蓋郵戳沒投遞的學校信函遞給我,我拆開一看,是曠課通知單!而且是從訓導處的以高超技巧攔劫到手的!

  「這是……?」

  好神!這是怎麼拿到的?

  「總是有辦法弄到的,妳放心吧!」方瓊瓊眨眨眼,「還有另一封信。」

  「喔。」

  淡藍色信箋,薛愷育又寫信給我作什麼?

  「我還有事要忙,先走囉!」方瓊瓊矯捷的身影一轉眼,便蒸散在早晨八點半的春末烈陽中,彷彿不曾存在過,只聽得見餘音嬝嬝依舊輕快活潑,「掰掰∼」

  『 嗨,齊潔,

  妳還好嗎?

  聽說妳消失不見了一天,鬧得訓導處都雞飛狗跳的,校園花邊總是傳得很快,不曉得妳和政瑋聊了些什麼,雖然有點嫉妒他,但還是希望妳玩得愉快。

  最近在準備複習考,剛剛在教室裡算著三角函數,又不知不覺想到妳,在學校裡走著走著,內心就不由自主地演練和妳巧遇時可能發生的對白,想起來自己都覺得呆。思念,總是讓人作夢。

  在學生會辦公室能看得見妳的教室,想下去找妳,又怕太冒昧。沒收到妳的回信,想必這封信已經造成妳的困擾。放學後的走廊空蕩蕩,裝滿了許多想念包圍我。

  妳有想念過一個人的經驗嗎?

  那種滋味很美,希望妳能有機會體驗。

  
  

  薛愷育

            P.S. 還是期待妳的回信!』 

  看完薛愷育的信,我開始好奇那封與我無緣的第一封信會寫些什麼。原本以為會是肉麻當有趣的矯情,這封信的平易自然讓我對薛愷育的壞印象改觀不少。

  「小潔!」隔著房門,媽媽呼叫我的聲音在耳畔作響,木門「啪噠」一下子就被媽扭開。我趕緊把信紙藏進桌上的歷史課本,嘶嘶嘶嘶地翻過好幾頁。

  「怎麼了?」我若無其事地回頭。

  「電話,」媽把無線聽筒遞給我,嘴邊還不忘叮嚀:「長話短說,不要講電話講到忘了洗澡唸書。」

  「好啦我知道。」我隨口應個聲,看媽關上房門才拿起聽筒:「喂?」

  「齊潔嗎?」

  糟糕,現在是薛政瑋?還是薛愷育?

  開場白這麼簡短,我要怎麼聽出這是誰的聲音?

  「嗯,怎樣?」

  「我是薛愷育。」

  「喔,嗨……」沒來由的悵惘讓我突然提不起勁。

  「在唸書嗎?」他說,「妳聽起來有點累。」

  「沒什麼,要不是你打來我可能還在發呆哩!」話剛說完,我又想到一件不合常理的事,為什麼媽聽到男生打來找我,沒有問東問西,還會把電話拿給我聽?「你、你這電話是怎麼打進來的?」

  薛愷育笑了笑,「哈,我有我的辦法啊!嚇一跳嗎?」

  「對啊,真的嚇了一跳!」

  「瓊瓊說妳腳受傷了,嚴不嚴重啊?」

  「韌帶受傷了,都是薛政瑋那個笨蛋害的啦!」我想也沒想就脫口說出,等腦海中的警鈴大作,後悔也來不及,我闖了個要命口禍。

  「喔,是嗎?」薛愷育答得尷尬,「嗯……要多久才會好?」

  「一個禮拜內不能讓腳踝碰到地面,之後的情況就等複診囉!上樓梯不是什麼問題,反正教室在二樓,一下子就到了!」

  電話裡的薛愷育,好像沒有印象中的那麼恐怖……

  是那封情書起了神奇的魔咒嗎?

  「妳心情好像蠻好的。」薛愷育說。

  「嗯,有嗎?」這是我第一次想給薛愷育一個由衷的微笑,可惜這是電話。低頭看了看歷史課本,我繼續說:「對了,你的信我看完了。」

  「嗯。」薛愷育的音量稍微降低。

  「你的第一封信我還沒拆它就不見了,所以我也沒辦法回給你。」我苦笑。

  「沒關係,只要能多和妳說點話,我就很開心了。」

  「嗯。」

  我轉個身走到窗口,磨砂玻璃外是長矩形的深海藍,視覺接觸不到月光在高空呼吸的氣味。無線電話聽筒敏感地發出雜音,雜音裡有薛愷育的鼻息,「妳下星期六會去補習嗎?」

  「我明天晚上就會去補習了。」我說。

  老爹錢都交了,不乖乖聽話似乎也太說不過去,更何況我還和薛政瑋賭那家冰店的粉條綠豆……啊!糟了,我這幾天都沒有碰數學!老師的講義,我瞧都沒瞧一眼,腦袋瓜裡對那隻「函數烏龜」只有淺薄的微弱印象。

  「明天晚上我不用補習。」薛愷育說。

  「喔。」對噢,薛愷育是二年級的。

  「妳好像沒那麼怕我了?」他的聲音聽起來很愉快。

  「仔細想想,其實根本沒什麼好怕的,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怕什麼。」我吐吐舌頭,「現在覺得很抱歉,那時你一定覺得很難過……」

  「齊潔,不要道歉。」他說,「妳沒有錯。」

  「嗯。」

  就某種層面而言,薛愷育的溫柔和薛政瑋有著異曲同工之妙。但是他們仍舊是兩個不同的個體。相似,畢竟不代表相等。

  「不打擾妳了,我在學校有時間就去看看妳。」

  「不行!」一聽薛愷育這麼說,我反射性阻止。

  「……怎麼了嗎?」薛愷育也嚇了一跳。

  「呃,沒有……」我換個輕鬆的口氣:「你還是不要來看我好了,我不想這麼年輕就怕被一群女生暗算,這幾天,薛政瑋和我的事情已經被鬧得滿城風雨了,如果又被別人說了什麼,我會很覺得不舒服。」

  「那,我可以再寫信給妳嗎?」

  「嗯,不要直接拿給我的話,就可以。」

  「那就先這樣吧,不吵妳唸書了,掰掰!」

  「掰∼」我酷酷地按下收線鈕,把電話放回客廳充電。

  「小潔,跟誰講電話講那麼久啊?」坐在客廳看電視的媽問。

  「喔,那是瑋羚啦!」我隨口胡謅,心虛地溜回房間大戰三角函數。

  想到這裡就好期待明天晚上的補習!

  嘿,我從小到大都還沒吃過粉條,不曉得是什麼滋味哩……

   

  為了補習班的小考,我可是卯足全身上下支離破碎的數學狂熱(也許對真正的狂熱者而言,這根本只算是狂熱廢渣中的廢渣),認真研究起三角函數的終極奧義。

  經過將近24小時的惡補,我這個數學白癡終於從只知道函數烏龜怎麼畫,漸漸摸清倒數、商數、平方、銳角、廣義角的意義……包括最麻煩、最頭痛的內插法和正弦、餘弦定理,全都給弄個水落石出。

  補習班沒有所謂的學期成績,所以抽考的分數只是評量參考,除非是很認真的學生,否則很少有人會像我這麼賣命的準備,但有了先前和薛政瑋的粉條綠豆作賭注,促成我有生以來第一次對數學考卷的態度如此慎重。

  星期三晚上我照舊坐在薛政瑋右邊的空位,老師意味深長地注視我好一會,彷彿想對我說些什麼,但他始終沒有開口。

  也許是有之前的惡補演練,今天的數學考試我寫得特別順手,寫完考卷後,我停筆甩甩手,打算先休息一下再慢慢檢查,不經意轉頭一瞧,薛政瑋早已趴倒在桌上,面朝著我。他微長的瀏海烏黑又有光澤,柔順地任隨地心引力鉛質縱垂,細軟的髮根遮蓋他半邊臉。

  「齊潔!」老師猝然阻斷我的遐思。

  「啊?」

  「寫完考卷多檢查,不要東張西望。」

  「喔。」我不好意思地吐吐舌頭,窘迫萬分地將視線放回考卷,待老師的注意力逐漸移開,我悄悄以眼角餘光瞄到一幕奇妙的畫面──薛政瑋的嘴角,似乎稍微上揚了些!

  難道,他是在笑我?

  我一手托腮,目不轉睛地觀察他。薛政瑋充斥著稚氣的笑容不再有任何動靜。

  老師的馬錶發出滴滴滴滴的密集號令,「好,考卷交換改。」

  經老師的發號施令,薛政瑋沈睡中的俊容先是很陰鬱地蹙蹙額,露出彷彿與睡蟲天人交戰好一會工夫的掙扎表情,倏地圓睜雙眼、與毫無防備的我的眼睛「恰」一下對個正著。

  「唔!」我嚇得悶哼出聲,趕緊收回注目的視線。

  要命,我的臉怎麼突然一說加溫就要沸騰了?要是被薛政瑋發現,又會給說那是什麼猴子屁股的。

  接來方瓊瓊傳來的考卷,我故作若無其事地撥撥頭髮,掩蓋已轉緋紅的面頰,逼迫自己轉移注意力。

  「妳幹嘛鬼鬼祟祟的?」薛政瑋一臉狐疑,語調中尚參雜睡意。

  「不要問我,我哪有怎樣?」我大聲吼回去,卻完全不敢擡頭。 ※

  十題填充題目在短短五分鐘內,從老師在黑板上公佈的答案分出死活,我錯了兩題,而且是出自於那種要不得的計算錯誤,白紙上的紅字令我氣得捶胸頓足。薛政瑋則是跩個半天高的滿分。

  拿回自己的考卷,我飛快地將那張A4紙張對摺兩次。

  薛政瑋得意的表情挑釁得欠揍,我只有瞪眼的份。

  「幹嘛藏?我看到了,8分是吧?」薛政瑋露出雪白的牙齒。

  「亂講!是80分好不好?」

  「一樣!待會吃冰各付各的!」薛政瑋調皮地挑起一邊眉毛。

  「喔……」

  等老師宣佈中場休息下課二十分鐘,我半跳半拐地走下補習班的樓梯,薛政瑋在樓下等著我,他身邊佇立的不是那台拉風的摩托車(請恕我不會分辨摩托車型號種類),而是藍色的變速腳踏車,如賽車用的輪胎,細得既誇張又精緻。

  「咦?」我問:「你今天沒騎摩托車?」

  「才一點點路還要騎摩托車,妳耍笨哪?」薛政瑋指指後座:「快點上來!」

  「啊?」

  「啊什麼啊?我騎車帶妳過去,對妳夠好了吧?」他朝我扁扁嘴,十足的受不了滿滿地寫在臉上,「快點啦!再不上車就不帶妳去了喔!」

  「好啦好啦!」我乖乖跳上硬梆梆的後座。

  側坐的角度,恰好可以輕易感受到薛政瑋守候在我身旁,也可以自由自在地凝視他的背影不被他發現。車子緩緩前行,我才查覺薛政瑋並非在『騎車』,而是用『牽』的。

  「薛政瑋,你……你,你不騎車?」

  「前面在修路,妳如果不怕屁股會連續陣痛,我是可以馬上騎過去。」

  「喔,不用了,謝謝。」我不好意思地輕聲細語。

  薛政瑋小心翼翼地繞過路面肆無忌憚飛濺八方的碎石礫與崎嶇坑洞,單車繞過巷子轉角,世界的步調緩慢得令人誤以為時間停擺,我陷入連自己也不知身在何方的迷思,直到薛政瑋壓握煞車手把,輕微的前傾慣性搖醒我。

  「老闆娘,兩碗粉條綠豆。」

  這句話,好像有點熟悉。

   

  當晚,健談的方瓊瓊除了傳考卷之外,沒敢和我多聊半句,如此的異常倒令我納悶萬分。於是星期四下午的體育課,我在教室便將這個困惑對瑋羚和盤托出。

  瑋羚聽完倒是一派稀鬆平常,「這哪有什麼好奇怪的?方瓊瓊是薛愷育那邊的『人馬』,她怎麼敢在妳跟薛政瑋聊得投機時叨擾妳啊?」

  「什麼叫『人馬』?她是薛愷育雇的僕人嗎?」

  「僕人?我看是免費勞工吧?反正方瓊瓊算是他學生會的總幹事兼貼身秘書,她就為薛愷育一輩子作牛作馬,妳覺得這種人是光鮮亮麗還是悲哀慘澹?」瑋羚冷笑,用字狠辣的她,放起毒藥還真教人不敢恭維。

  「妳怎麼把人家說得那麼難聽?」我實在好奇,瑋羚究竟跟方瓊瓊結過什麼深仇大恨?

  「我說的是事實,她自己也心甘情願啊!」

  「所以妳是說,因為方瓊瓊是薛愷育那邊的『人馬』,而且薛愷育跟薛政瑋不太好,所以方瓊瓊看我跟薛政瑋說話時就不敢靠近我?」

  「他們兄弟倆何只不太好?是超不合!」瑋羚的嗓門大得簡直震耳欲聾,「有那麼優秀的哥哥,妳想他的 Kimochi會好到哪去嗎?更何況現在他們倆同時喜歡上妳!我看,現在鐵定是水火不容!」

  「哪有可能?要說薛愷育我相信,薛政瑋一天到晚只要碰上我就愛挖苦我,哪有可能喜歡我?」

  「妳臉幹嘛那麼紅?奇怪!」瑋羚瞄了我一眼,立刻發現事情不對勁。「妳,妳該不會喜歡上他們兩個其中一個吧?嘿嘿嘿嘿……」

  「不要亂講!」

  「嘿嘿,讓我猜猜看是誰∼」瑋羚發出惡作劇的怪笑。

  「江瑋羚,妳再鬧我就要生氣囉!」我板起臉。

  「我看哪,搞不好薛政瑋比薛愷育還要喜歡妳!」瑋羚右手大拇指和食指捏夾著下巴,思考片刻,嚴肅地轉頭對我盤問:「喂,齊潔,妳是不是已經跟薛政瑋在一起了然後對全世界耍低調?快點,坦白從寬、抗拒從嚴!」

  「屁啦!」我終於忍不住喊出瑋羚常用的情緒性字眼。

  「喔喔喔,大小姐,我今天是第一次聽到妳罵粗話耶!」經我這麼一威嚇,瑋羚的八卦指數竟不減反增。她興奮地用那雙丹鳳眼前前後後上下左右研究我好久,「哈哈哈,妳罵粗話的樣子真好笑!好可愛!」

  「瑋羚,妳發什麼神經?」我一個後傾,避開正要湊過來的瑋羚,坐回自己的位置上:「哎喲!我之前一直想問妳結果每次都忘記問!瑋羚,妳知不知道薛政瑋留級的原因?」

  瑋羚的眼珠子轉了轉,神秘地說:「妳跟他那麼熟,幹嘛不自己問?」

  「說一下啦,小氣!」

  「妳可以去108問薛政瑋啊!」瑋羚笑得好賊。

  「我才不要,他那個人……陰陽怪氣的!」我悶悶地把頭撇向另一邊,半透明的天藍色瀰漫在空中,被幾片綿長細碎的雲點綴。

  薛政瑋對我雖好,但嚴格說起來,所謂的「喜歡」也無跡可尋,或許這些疑問除了從瑋羚這個情報網取得,恐怕只能等待時間的說明。

  「哎呀!瑋羚妳消息那麼靈,一定知道的嘛,告訴我啦告訴我啦!」

  「我只知道是因為車禍肇事,好像還有別人也受傷了。」瑋羚微瞇著眼,蹙額:「我只是因為開學的時候聽說有留級生,就隨口問了問,聽過就忘了,反正是車禍我確定啦!其他的……妳找機會問薛政瑋吧,現在到處問別人也滿奇怪的。」

  「喔喔,是這樣啊。」我點點頭。

  車禍肇事?

  該不會就是我前幾天坐的那台摩托車捅出來的蔞子吧?

  問題又來了,縱使瑋羚說薛政瑋壞,我看他的樣子也不像是會跟別人火拼的混混,怎麼會聽起來是一段黑暗的歷史呢?

  「對了,那……」

  「齊潔。」男孩子的聲音把我和瑋羚的對談打了個岔。

  「欸?」是薛愷育,「你你你……你怎麼來了?」

  「我知道妳們班這堂是體育課,就過來看看妳。」薛愷育風度翩翩地走進來,擺上一道溫文儒雅的笑容,「腳有沒有好一點?」

  「沒什麼好不好,反正就那個樣子。」我望著他,懷著數以萬計的錯愕:「你,你這節不用上課?還是你……?」

  還是……翹課是「家族遺傳」的老毛病?

  「嗯,學生會成員可以請公假。」他輕笑。

  我聽了不禁噗嗤一笑:「原來公假還可以這樣用。」

  「嗯。」

  話說到一半,薛愷育看了瑋羚一眼,彷彿心裡掛念著些擔憂。

  「看什麼看?沒禮貌!」瑋羚作勢威嚇,趁我和薛愷育還沒反應,黑黑的眼珠轉了幾圈,「好啦!我到外面去,不偷聽你們說話,總行了吧?」

  「喂喂喂,江瑋羚!」

  妳不可以走啊,妳到外面我要是被薛愷育架走,那妳要為我的下半生負責啊!

  但瑋羚沒有聽懂我的挽留,背對著我揮揮手就到外面走廊,留下一臉哀怨的我。

  我於是將這份怨念丟給薛愷育:「這下好了,你趕走了我的好朋友。」

  「妳在生氣?」

  「我沒生氣啊!」我展開笑顏表示友好。

  「妳、妳和政瑋說話的時候,都是這樣子嗎?」薛愷育問。

  「為什麼問這個問題?」

  我警覺地感應到他又要用那樣的眼神侵略我的內心深處,所以我瞟向窗外沒有正視他。

  「因為我很喜歡妳現在的樣子。」他說,「我希望,妳跟我講話也能這麼開心。」

  「我現在不就在跟你說話嗎?那不然我在跟誰講話?」虧他那麼優秀,怎麼問的問題既奇怪又矛盾?我忍著,沒笑出來。

  「我是說,以後。」他問:「可以嗎?」

  「看情況吧!」我回答得漫不經心,心思不曉得神遊到哪去。

  「那妳對政瑋呢?」

  「我和薛政瑋是好朋友。」我簡短地說,把背過身去不想面對他。

  他沒有說話。

  我眼前所見的、原本的晴空有點灰,飄緲的雲朵變化快速得令我忐忑。

  隱約中,察覺到左耳後方的幾根頭髮有些微動靜,薛愷育似乎想碰觸我,又中途打退堂鼓。

  我始終沒有回頭。

  「齊潔目前不想被任何人獨佔,不要太自私。」隱約中,我聽見在外走廊的瑋羚不客氣地對薛愷育放話。我不是不想被獨佔,只是一切都太過陌生罷了。

  「星期六見。」薛愷育的聲音繚繞在耳際。

  我閉上雙眼,好煩。

  此時此刻,我只想找一個人。
引言 使用道具
n6812
威爾斯親王 | 2012-2-17 19:32:17

  第四章,好朋友
  補習之後那幾天,下課無聊的我總愛趴在窗口,漫長的空等讓我更加煩悶。放學鐘響大作時,春末多愁善感的天空毫無預警滴滴答答掉下大顆大顆的淚珠。

  「銬,下雨了?馬的我沒帶雨傘耶!」瑋羚粗魯地罵出髒話。

  「我更慘,沒帶雨傘,也不能跑啦……」我哀怨地托著下巴,自受傷以來這幾天我都得留在學校等老爸六點半開車載回家,現在外面突然下雨,從工業區到學校這段路一定會大塞車的,搞不好要七點多才能回家。

  「對喔,那妳怎麼辦?」

  「瑋羚,妳有沒有手機?」

  「有啊。」瑋羚從長褲口袋掏出手機給我。

  對了,學校說下禮拜要換夏季服裝。

  什麼鬼校令?這種天氣穿短裙,仗著男生一年到頭都穿長褲,就不管我們死活,學校根本就是在殘害高中女生!

  借了瑋羚電話,輸入老爸的手機號碼,我沒有撥打。最後嘆了口氣,把螢幕上的數字全數清除,雨都下了,現在打給老爸仍然改變不了省道會塞車的事實。

  「怎麼又不打了?」瑋羚問。

  「打了也沒用。」我聳聳肩膀,把手機還瑋羚,「我看我搭計程車回家好了。妳可以陪我去校門口招車嗎?」

  「計程車?不行啦!」瑋羚說,「妳搭計程車,不如在學校等妳爸來得安全。誰會知道那個載妳的司機心裡在想什麼?妳被載到哪去也沒人知道,我陪妳留在學校等妳爸!」

  瑋羚很講義氣地陪我在教室聊些有的沒有的八卦,很快半小時就被消磨掉,班上同學逐漸走光,直到雨勢磅礡得趕離了陽光,瑋羚打開教室的日光燈,才發現天色已晚。

  「齊潔。」

  相同的場景、我坐在相同的課桌椅上,薛愷育的聲音從相同的窗口冒出來,結結實實驚嚇到我和瑋羚。

  「喂!你不要每次都像鬼一樣出現好不好?」

  瑋羚的反應尤其激動。呵,別看她平常像個惡婆娘,其實只要跟鬼怪扯上點關係,她馬上就會嚇得哇哇叫。

  「抱歉。」薛愷育倒是一本正經,十足的文質彬彬。

  這樣的風度對我來說,還真是不折不扣的壓力。打從第一次和薛愷育照面,他就動不動和我道歉,讓我無法完全輕鬆自在。

  「好啦好啦原諒你,啊你怎麼又來了?」瑋羚問。

  「剛剛開會的時候我發現外面下雨,後來會議結束看你們這邊燈還亮著,所以我就拿幾把傘過來,」薛愷育看看我,溫柔地微笑:「順便碰碰運氣。」

  「喔。」我點頭。

  「妳們兩個怎麼到現在還沒回家?」

  「外面下雨,最近……我都是等我爸來帶我。」看看手錶,竟然快六點半了,「大概是外面塞車吧!應該七點左右我爸就會到了。」

  「那我也在這邊陪妳們等吧!」

  「喂,不要麻煩了!真的!」

  誰來救救我……?

  我可不想在黑暗又潮悶的雨天精神緊張半個小時!

  「沒關係,我陪妳等。」

  「喂!什麼叫『我陪妳等』?你是沒看到這裡還有另一個人啊?」瑋羚絲毫不放過一丁點消遣薛愷育的機會。

  「好好好!我陪妳們等∼」薛愷育揚揚下巴,擡槓的興致被瑋羚給激了出來,跟之前的禮貌做作完全是兩回事。這樣大相逕庭的態度,難道只是因為他的喜歡才拘謹嗎?

  如果這種壓迫感是源自於薛愷育對我的喜歡,那我寧願只和他當普通朋友,不帶任何愛情成分,像他與瑋羚相處那樣自然。如果可以選擇。

  「真的不用啦!有瑋羚在這陪我就好,你趕快回去吧!」

  「學校晚上很危險的,特別是──」

  「愷育!」走廊傳來嘹喨的喊聲,方瓊瓊的呼叫又響又好認,「你怎麼開完會人就不見了?會議紀錄你都還沒簽名咧!咦?齊潔還沒回去嗎?」

  她的狡捷身影自遠至近,『碰』一聲巨響,方瓊瓊的圓頭黑皮鞋一個落地,準確地跳進教室後門的鋁框內,活像鮮明的電腦動畫。

  「嗯,我還沒回去。」

  「愷育,快點簽名!好在被我給逮到,不然明天我怎麼跟訓育組交代?」方瓊瓊拿出紅色的文件夾和廉價的水性原子筆遞給薛愷育。

  「……好了。」薛愷育簽好名,將文件連同筆一併還給方瓊瓊:「抱歉我剛剛走得太匆忙,沒注意聽。畢業舞會的企劃案還有沒有其他的問題?或是別人有什麼意見的?」

  「沒有。」方瓊瓊搖搖頭,似乎沒打算離開:「我想跟你一道去搭公車。現在外面很暗,學校側門出去那條泥土路好像積水了,地面很滑。我想從正門口出去,再繞遠路走去公車站牌。」

  「可是齊潔還在這裡,都這麼晚了,她們兩個在這有點危險,妳……」薛愷育看看發黑的天色,回起話來有幾分煩悶,「社辦裡面還有其他人嗎?」

  「我不知道……哎喲,愷育,陪我一起走啦!你也要搭公車回家不是嗎?」

  在方瓊瓊走近薛愷育、伸出手,直到她握住薛愷育的手腕、拉拉薛愷育的衣袖時,長久以來埋藏在我內心深處的困惑終於狠狠地被眼前的景象撞開、而且是猛烈地撞個透明澄澈。

  他們兩個為什麼會有那麼親暱的動作?

  不管怎麼說,方瓊瓊差了薛愷育一屆,再怎麼熟,會有這種『拉袖子』的舉動,都已經不太尋常。難道他們是什麼青梅竹馬或像古人那種家庭世交?

  「可是……」

  「吼,薛愷育!你陪她去搭車一下會死喔?」瑋羚說。

  事實上我在心裡很感激瑋羚用這樣強勢的方法替我解圍,畢竟我不想同時跟薛愷育和方瓊瓊,在這種煩躁低氣壓下共處,多一秒也不想。

  「真的沒問題?」

  「可以可以,絕對沒問題,你趕快走吧!」瑋羚靠在窗邊,背對走廊外面的薛愷育和方瓊瓊,毫無耐性地翻翻白眼,我見狀感到一陣好笑。這白眼不曉得是針對薛愷育抑或方瓊瓊。

  「那,星期六再說囉。」薛愷育揮手向我道別。

  「嗯。」

  待薛愷育與方瓊瓊走遠後,瑋羚和我交換了一道眼神,我們就這樣沈默相視片刻。

  走廊外的雨勢減小不少,卻沒有停歇。

  良久,我伸伸懶腰,正準備換個姿勢等待老爸,若有所思的瑋羚抿抿下唇,打破沈默,「妳一定要小心方瓊瓊。」

  我籲了口氣,不想發表任何意見。

   

  星期六在海德高中是一二年級學生的社團活動時間,學校強制規定每個學生都要參加社團,並且嚴格把關出席狀況,但那天薛政瑋沒有出現在學校,就這樣消失在我的生活中達三天之久。

  在第一堂的社團活動時間即將展開,我不顧右腳傷死活地急忙跳下樓,無論如何說什麼就是想見他一面,被他消遣個幾句也好。

  然而108的同學說,薛政瑋這位跩個二五八萬的大牌從來不在星期六來學校。我於是失望地走到日文社教室上課。

  今天的進度比較輕鬆,只是看日文字幕發音的《情書》。

  我撐著下巴,表面上盯著銀幕上的中山美穗,骨子裡卻連我最愛的豐川悅司都不屑一顧,滿腦子就只充斥著一個問題:該死的薛政瑋幹嘛沒事禮拜六不來一下學校?

  啊,薛政瑋,希望你只是遲到你敢快出現我拜託你好不好……你現在好不好?我一點都不好,我好想你……

  呃?我剛剛說了什麼?

  對不起,一定是被中山美穗的鬼吼鬼叫給感染了。

  好不容易撐到下午,我提早了十分鐘到補習班,慢慢地跳上樓,卻發現數學教室反常地燈火通明,我被在裡面睡覺的薛政瑋,踉踉蹌蹌後退了兩步,撞上在身後的鐵椅子,其他的椅子便『鏘鏘噹噹』地發出刺耳的連鎖響聲。

  最後我跌在歪掉的椅上。

  「……妳在幹嘛?吵死了!」

  睡眼惺忪的薛政瑋擡起頭來,額頭右側還有微紅的印子,看我倒在椅子上,臉上雖然掛著受不了的表情、還是很好心地拉我一把,同時很輕易地從全無防備的我手中奪走我的手提袋,掛在椅背:「妳帶什麼東西,這麼重?」

  「帶幾本參考書,不然袋子太輕會很奇怪。」我坐到他旁邊的位置,探頭瞄了眼他的運動用水桶包,問:「那你的包包又裝了什麼東西,怎麼那麼鼓?」

  「那是我剛打完球換掉的臭球衣,妳要聞嗎?」薛政瑋沒好氣地橫掃我一眼,還抓了原本大搖大擺丟置在另一張桌上的水桶包過來,拉鍊扯開一半作勢要給我聞。

  「不要!」我反射地嚷出高分貝的尖叫,薛政瑋狂笑得好邪惡而且還把背包的開口抓離我鼻子更近一點,濃濃的汗臭味隨著教室內沒開電扇空調的襖熱和衣服上殘存的餘溫在空氣,我怎麼推都推不開,只好把頭撇向另一邊:「吼又,薛政瑋你很噁心耶!」

  「誰叫妳那麼好奇。」他對我吐吐舌頭,這才把拉鍊拉上。

  「哪有人叫別人聞自己的汗?」我皺著鼻子用力揮掉嗅覺神經接觸到的餘味,等味道完全散掉,又想到別的事:「你今天沒去學校是去打球嗎?」

  「星期六我不喜歡去學校。」薛政瑋淡淡然地說,看看我,天外飛來一句青黃不接:「妳的腳好像好得差不多了嘛!」

  「不要岔開話題!可不可以告訴我,你為什麼──」

  「不可以。」薛政瑋打斷我尚未完成的問句,「我不想參加社團活動,就這麼簡單。」

  「可是我想知道……」我放軟口氣。

  「妳想知道什麼我以後就會告訴妳!」薛政瑋繼續擺著酷臉。

  我迅速又直接地問,「為什麼不是現在?」

  「因為……」薛政瑋的視線移來,有兩秒中微張著嘴講不出話。在他恢復正常的第三秒,耳根霎時湧來紅潮。然後一本正經地對我說了句很欠揍的話:「妳以後不要這樣看別人,別人會以為妳喜歡他。」

  「我沒有!」

  「我又沒說妳有,妳幹嘛心虛?」

  「……薛政瑋你欠揍!」

  然後我低著頭不再接觸薛政瑋的身影,班上的學生陸續進來,最後老師也走進教室關上門開始上課,好幾次內心掙扎要轉頭,又被倔強阻攔。原來刻意避開薛政瑋,得花好大一番掙扎;見不到薛政瑋,心裡一點也不舒坦。

  我隨著下意識在手指上盤轉的筆,因突然的雜念掉到桌面。

  我怎麼會有這種想法?

  想轉頭偷看的念頭又不禁油然升起……可惡!既然撂下狠話就不能看他!

  就這樣掙扎著、天人交戰著、咒罵著薛政瑋,恍恍惚惚神遊在不知名的世界,竟然也這樣混過了一堂課。看來補習班教室的窗戶對恍神成性的我來說,可有可無。

  老師才宣佈下課,薛政瑋就起身,從後面繞過來拍拍我的肩膀。

  「咦?」我訝異出聲。

  「走吧,我們去吃冰。」薛政瑋的聲音變得好柔,完全不是剛才那副不懂憐香惜玉的死樣子。他神態自若,彷彿上課前我們之間發生的不快,全是虛幻的夢境。

  「喔。」

  奇怪,為什麼我這麼聽話? ※

  來到巷內轉角附近的冰店,我和薛政瑋一樣點了粉條綠豆。

  自從禮拜三一嚐久仰大名的粉條綠豆廬山真面目,我就無藥可救地愛上了粉條特有的口感和嚼勁,碎冰的消暑清涼在舌尖打轉,緊接著牙齦會發酸,然後化入水中的糖漿流過喉嚨,綠豆的香味則留在牙縫令我久不忘懷。

  等老闆娘將兩碗冰端到我們桌上,我又擋不住好奇心的驅使:「我想知道你星期六為什麼不來學校,是因為我關心你……你不能告訴我嗎?」

  「我不是才說過?我不想去,就這樣。」薛政瑋一觸及這個話題,口氣立刻變回原有的火爆:「妳不要一直問為什麼啦,很囉嗦耶!」

  「什麼囉嗦,薛政瑋你當不當我是朋友?」我忍無可忍地打了他一掌,在他無袖運動衫露出的手臂肌肉上。

  「妳……妳幹嘛這樣瞪我?」

  「快點,到底當不當我是朋友?」我張開右手伸到他面前,板起面孔希望他知道我不是在開玩笑。

  「幹嘛啦?妳今天很奇怪耶,我去不去學校也變成妳的事!」薛政瑋完全處在莫名奇妙的欠罵狀況外:「妳伸手要幹嘛?」

  「沒幹嘛,我當你是很重要的朋友……」我低下頭,說得有點不好意思:「你如果當我是朋友,就跟我握一下手。……快點!到底要不要?我我我……我數到三!你如果不握,我以後就不理你、不管你死活、不管你有沒有來學校上課!一、二……」

  「等一下、等一下!妳在幹嘛?」

  「這不能等一下!喔對了,還有,你如果不握,以後也不能找我陪你一起吃粉條綠豆!我……我再重數一次,你考慮清楚!」

  「聽我說,我在學校獨來獨往慣了,沒什麼朋友。我也沒什麼好處能給妳,妳確定要跟我這種人當朋友嗎?」薛政瑋故作無辜地望著我,像隻可憐兮兮的小狗。

  「那會怎麼樣嗎?我又不是要從你身上得什麼好處。」我焦急地忙喊,「快點!我數到三,你握不握?一!……二!……」

  「三。」

  薛政瑋那隻原本捧在冰碗旁的、冰涼的手,牢牢地含握我的右手,替我數完第三秒:「好朋友就好朋友,幹嘛這麼龜毛!」

  「嗯。」我用力點點頭,「所以,嘿嘿∼以後禮拜六要是沒來上課,就是我這個好朋友的事情囉!」

  「什麼?」薛政瑋這才發現自己中計:「那我可不可以提絕交?」

  「當然不可以!」我得意地搖頭,索性更用力緊握那隻手。

  哇,冰冰涼涼的真舒服!

  轉頭看了看在櫃檯的老闆娘,午後的陽光斜照穿透放置冰品配料的玻璃櫥彎曲的地方,發散成漂亮的、微小的七彩光束。

  我微瞇著眼,欣賞著這幕可愛的物理現象。

  夏天,好像到了。

  

  

  我的腳傷康復的速度比先前醫生預料的還快,星期一去複診時,醫生也驚訝我傷口癒合速度之迅速,診斷這星期開始可以讓右腳著地,不過仍須避免劇烈運動或長途步行。

  星期三的中午休息時間,方瓊瓊出現在 113教室,一來就扯開嗓門「齊潔」、「齊潔」地叫,讓在教室後走廊作清掃工作的我無所遁形。

  她照例先關心我的腳傷,隨後又出其不意問了句怪問題:

  「聽說妳POP寫得很漂亮,是嗎?」

  「啊?」我先嚇了一跳,後來想起上學期十月我曾經為班上的模範生選舉畫了張海報,難道他們是在說那個?

  「模範生海報,記得嗎?」方瓊瓊風情萬種地朝我拋個媚眼,我險些招架不住,「我們今年畢業舞會的企劃案成功通過訓育組審核,愷育現在積極在尋找美宣,翻翻去年模範生選舉的自製海報,就這麼給挑上妳的囉,我也覺得妳POP寫得真漂亮耶!」

  「那是用廣告顏料畫的,我也不是走正統POP路線。」

  薛愷育挑上我當美宣?

  還有方瓊瓊笑吟吟的邀請,怎麼我覺得這是黃鼠狼給雞拜年?

  我得馬上推掉這個麻煩事!

  「就是因為不是正統 POP才特別啊!如果放眼望去都是呆板的海報,哪有什麼特色可言?愷育很想招攬妳來學生會當畢業舞會活動的美宣,如何?有沒有興趣?」方瓊瓊繼續說:「來學生會參加活動真的很有趣喔!而且… …可以跟學校請公假,畢業舞會結束後還有豪華閃亮的慶功宴!愷育是真的很欣賞妳的才能呢!」

  學生會這種組織,在很久以前原本管叫「班級聯誼會」、簡稱「班聯會」,在社團分類下和校刊社並列為校內的官方社團。

  學生會的成員不外乎是各班班長,如果班長不管,積極與企圖的副班長通常會代為參加,學生會經由班級幹部的會議討論了解學生實質需求,再經由學生會幹部呈報至校方審核。

  這就是學生會一天到晚在力拼的大事業。

  我不是班上的任何一位幹部,也沒有興趣當,所以一開始我聽見「學生會」三個字在我耳畔打轉,就感覺那離我好遙遠,想不到現在安分地作個市井小民,都會莫名其妙因為一張模範生海報被拉進這大染缸,真是衰爆了!

  「可是,段考只剩三個禮拜了。我不能把海報帶回家畫……」我說。

  「傻齊潔,誰要妳把海報帶回家?不然公假是作什麼用的?」方瓊瓊笑了笑,「碰到體育課、軍訓課這種副科,或是物理化學,只要妳看不順眼的課就請假,妳可以借美術教室畫。或者在學生會辦公室的大桌子畫海報,何必帶回家呢?」

  「可是多多少少會影響功課吧?」我持續變相的拒絕。

  上次數學段考我已經來個要命的29分,倘若為了畫海報讓這次數學又考不好,這學期鐵定會被當掉的。

  「妳真的這麼不想參加嗎?」方瓊瓊嘟嘟嘴,對我下了殺手 ,「這已經是愷育最後一學期當學生會長了喔!」

  這樣的人情壓力,也稱得上是一種武器吧?

  我想不透的是,方瓊瓊這樣為薛愷育的愛情和事業打拼,到底為的是什麼?她……想必也對薛愷育有著好感吧?這樣的忍讓甚至付出,到底是一種包容的美德?抑或不為人知的企圖?

  「考慮一下,好嗎?」方瓊瓊說:「明天或後天告訴我,畫海報這種事情不能拖,有困難的話我們再找別人就是了。但無論如何愷育都很希望妳來,希望妳能認真考慮。就是這樣囉!」

  方瓊瓊把難題丟給我,涵括著許多兩難的矛盾、龐大的壓力、不安定的隱憂,還有未知的恐懼。

  我找瑋羚求救,她說她沒辦法幫我作決定,而且她說什麼也不願陪我去學生會壯膽、和她的大仇人方瓊瓊共處一室。她說她怕會釀成無法挽回的人為災禍。

  於是在晚上補習的中場休息,我把問題交給薛政瑋。

  「妳想去就去啊!」

  事不關己不開口,一問聳肩隨你便。

  這就是薛政瑋。

  「我就是搖擺不定所以才跟你討論,參考參考嘛!」我撇撇嘴,又踢踢他的椅子腳,「你發表一下意見啦!」

  「我沒什麼意見,反正妳如果要去學生會就小心一點,那裡面很黑。」

  重點來了,雖然只是小小普通高中的學生會,但這種涉及職權爭奪的組織,總是金玉其外、敗絮其中,不得而知。

  顯然,在學生會裡做事,適度的保護是必要。

  「薛政瑋。」我叫住他,「我有個不情之請。」

  「什麼不情之請?」薛政瑋抽抽嘴角,「被妳講出口的一定沒好事。」

  「請你陪我去學生會。」

  果不其然,薛政瑋一聽見這個請求,臉色臭得像大便一樣。

  「妳想我會答應嗎?」

  他很冷淡地掃我一眼,原本就惴慄不安的我被那眼神掃得差點掉出眼淚,薛政瑋兇起來,比暗巷中欺善怕惡的混混還要可怕。

  「我……我不問問看怎麼會知道你會不會答應?」我鼓起勇氣頂回去。

  「我不可能去,不、可、能!聽清楚了嗎?」

  我往往把薛政瑋的超然與深山修道的隱士聯想在一起,卻沒料到他會激動地對我大吼,睜得老大的眼珠挾帶威震四方的殺氣,他咬著牙關、右手憤怒地緊握拳頭,繼續對我說:「妳難道不知道,我在這個世界裡最討厭的就是我哥?妳難道不知道,我最討厭的就是我的朋友一個一個被我哥搶走?妳覺得拿這樣的要求故意刺激我很好玩是不是?」

  「我沒有……我沒有……」我嚇得全身軟弱無力,只知道拼命搖頭否認,胸臆間埋藏著好濃的酸楚怎麼都化不開,這酸楚逐漸蔓延到鼻尖,最後隨著眼淚全數宣洩出去,卯盡餘留的一丁點力氣囁嚅地解釋:「因為你從來… …從來都不告訴我你自己的事情,我又想知道……只好這樣問你……我是真的,想當你的好朋友……」

  薛政瑋的顏面閃過一絲訝異,表情從原本的橫眉豎目暴跳如雷,隨著他的喘氣聲逐漸緩和、駭人的憤怒遂轉換成好看的笑容,「呆瓜!」

  「你……不要再罵我了啦!」我小聲地說,見他的情緒沒再風雲變色,才敢小心翼翼說:「我剛才……嚇都嚇死了。」

  「妳一直都是我的好朋友。」薛政瑋很自然地將手放在我餘悸猶存、稍稍顫抖的肩膀,斬釘截鐵:「很重要的那種朋友。」

  「嗯。」我點點頭。

  「學生會我沒辦法陪妳參加,我想我哥也不會那麼簡單就答應。對不起。」薛政瑋說,「如果我沒事,我就去陪妳畫海報,這樣可以嗎?小呆潔。」

  「當然不可以!什麼小呆潔?別給我亂取綽號!」
【第五章,勇氣多一點點】
  我工作的時間原則上還不算太密集。

  每星期一下午第七堂的體育課、星期三早上三、四堂的軍訓課,還有星期四下午的第六堂體育課,另外不習慣睡午覺的中午也聊勝於無。此外,如果周休二日的星期六第三、四堂導師運用時間能夠順利拗到,就當加班。

  薛愷育希望我放學後能夠留下來開會,無異是想爭取我和他的相處時間,不過我一來不想留下、二來又有家管嚴這個強力擋箭牌在,無論薛愷育如何位高權重,只要我搬出老爸的名字,他們也只有舉白旗的份。

  當方瓊瓊把海報文稿設計大綱遞給我時,我才知道海報是要拿來貼在校園的四大公佈欄,一共需要四張不同款式。所幸文字內容都是預先擬好,我只要在配色和構字花些心思,讓整張海報看起來既簡潔又搶眼即可。

  我畫海報的地方不怎麼相同。星期三的軍訓課在社辦,所幸薛愷育那兩堂軍訓剛好是他們二類組的重科物理課,讓我在社辦可以待得泰然安心。星期一和星期四的體育課,我順利借到美術教室,實驗教室是另外獨立出來的一棟大樓,那邊環境算得上清幽,我可以很自在地畫海報不受人打擾。

  星期一下午第七堂,我正式上工。瑋羚也乘著陪我畫海報之便,順利從體育館開溜,一路逃亡到美術教室找我,經過合作社還不忘買一包巧克力口味的義美小泡芙給我,自己再順便買個洋芋片充飢。為了回報小泡芙的人情,我於是把上星期三在補習班的險惡大驚奇告訴瑋羚。

  「妳這麼笨,叫妳小呆潔算是客氣了!」瑋羚說,「我不是才跟妳說過他們兄弟不合,妳竟然還慫恿他陪妳去學生會,被他兇是一定的。」

  「我以為他不會兇我啊……」我吐吐舌頭,兩顆眼珠子一骨碌朝上吊。「誰知道他這麼火爆?嚇都嚇死了,說他在這世界上最討厭的就是薛愷育、最討厭朋友一個一個被搶走,欸瑋羚,薛政瑋以前到底出什麼事情?是不是這個跟他被留級有關?」

  「妳喔,真是呆,闖了口禍才來問我!」瑋羚對我又囉嗦幾句。

  「現在亡羊補牢嘛!至少我不會再造成二度傷害啊!」我想了一會,又抓著瑋羚說:「哎喲,妳乾脆把妳知道的事通通告訴我,這樣不就天下太平了嗎?」

  瑋羚賣關子似的眨眨丹鳳眼、又咬了一片洋芋,等她慢條斯理地將我焦急的樣子盡收眼底,才靠近我耳邊:「小呆潔,我問妳一個問題。」

  「幹嘛連妳也叫我小呆潔?沒創意!」

  「妳,喜歡上,薛政瑋,了,對吧?」

  「妳……妳聽誰講的?」爆燙燒滾的溫度立即充斥臉頰,蔓延到耳根與頸部,我全身上下彷彿都沸騰了。

  「我說,小呆潔,妳也承認得太快了吧?這麼不會掩飾,怎麼留點矜持給人家探聽啊∼」瑋羚繼續調侃我。可惡!為什麼我身邊的朋友都牙尖嘴利成這副德性?

  「再怎麼否認還不是都會被妳逼出來,妳走開啦!我要跟妳絕交!」我說,「妳不準跟任何人說,包括薛政瑋!」

  「我不認識他,幹嘛說?」瑋羚說:「所以妳是真的喜歡薛政瑋?」

  「我哪知道?其實,我連所謂的喜歡都不知道該怎麼定義。」我坐在椅子上,終於開始挖出玻璃罐內的廣告顏料:「妳看,薛愷育才見過我第一次面就有寫信的勇氣,如果這可以叫作喜歡,那也許……」

  我放下調配中的顏料,緊閉嘴唇就此打住。

  在腦海中徜徉漫遊的思緒,彷彿無意間探索到邊際,奮力伸長手臂一觸,只有強勁的水壓將我再度打離岸邊。

  「也許怎樣?」

  水彩筆被我丟進玻璃裝水瓶中,『噗咚』作聲,原本清澈的裝水瓶被橄欖綠混雜草黃綠的顏料沾染、如裊裊煙霧自底端蜷曲攀上、最後擴散至整瓶水。

  好暗。好暗。

  「也許我對薛政瑋的感覺,已經超過那種喜歡了。」我望著桌上的粉彩紙,怔怔地對前方的空氣說話。為什麼單純的事情,只要和愛情扯上邊,就會變得好煩好煩?

  「齊潔妳在說什麼?」

  「沒什麼。」

  有60%的確定、30%的虛無感也許是來自我和薛政瑋奇妙的曖昧和內心的迷惑惘然、至於另外的10%,則是來路不明的退縮。

  「我想我是喜歡薛政瑋的,但是現在的我好遲疑,或許是源自於我不夠了解他,所以……不敢喜歡得太用力?哎喲我不會講啦,反正隨口亂說妳就隨便聽聽吧,到底是怎麼回事我自己也不曉得!」

  「因為你們認識的時間還不夠久啊!傻齊潔。」瑋羚摸摸我頭頂,好像在摸路邊無家可歸的流浪狗:「妳啊!真是龜毛!連喜歡一個人都要這麼深思熟慮。換作是我,只要電一來,我就說這是喜歡了,一直到轉移目標。」

  「我也不曉得……」對喔,扳扳手指頭算算,我才去過補習班三次…… 「那其實我認識薛政瑋才不過一個多禮拜!這十天就可以讓我喜歡上一個人?會不會……太快啦?」

  「哪有人像妳這樣顧慮這個顧慮那個的?喜歡就喜歡,這是很直覺、很主觀的事情嘛!齊潔,我覺得妳,總是擔心一些不必要的事情,有時候這樣會讓自己喪失很多機會喔!」

  「唉,如果我知道是怎麼回事就好了……」

  好慌、好亂,胸腔內震動的迴盪巨響,鼓躁的心跳聲矇蔽我的聽覺。

  是啊,我不過是有點喜歡(或是還蠻喜歡)薛政瑋,只要偷偷地喜歡他,為什麼會有這麼多煩惱無中生有?

  「喜歡,只需要一點勇氣。」瑋羚的聲音像破碎的薄紙片,細絮綿密地環繞在周圍。

  勇氣、勇氣、勇氣,我也知道這只要一點勇氣,然而就不知道是什麼鬼障礙在阻撓我前進。

  我只是,想往前踏一步,好看看薛政瑋在作什麼而已。

  

  吃完瑋羚給我的愛心義美小泡芙,靈感也漸次清晰,我拿起鉛筆和90公分長的直尺開始打格子。

  格線的精確是寫海報中很重要的一項前置作業,有些人往往會因為前置的不謹慎、導致格線偏歪,原本認為兩、三公厘的誤差無傷大雅,然而這極有可能造成整張海報的歪斜或不美觀,並且這種偏誤是覆水難收的。

  「對了,齊潔,妳知道薛政瑋以前參加過籃球校隊嗎?」

  「籃球校隊?」

  籃球校隊也屬於學校社團的一種,除了平常不曉得每星期幾的早讀時間,會在球場練習之外,最正式的練習時間不就是星期六的社團活動時間嗎?

  那為什麼現在的薛政瑋會翹掉每星期六的練習時間?

  「去年薛政瑋還是籃球隊的,而且是高一一進來就被選成先發的那種喔!」瑋羚走到桌沿另一端幫我壓住捲曲的紙張。

  「謝謝囉!」我擡頭看瑋羚,「可是為什麼現在他都不去練球了?」

  「因為他被趕出來了。」

  「為什麼?」

  「我們上一屆有個學姐,跟薛政瑋和薛愷育是鄰居,他們三個國小同班、國中同校、到高中還是都唸了海德,薛愷育和薛政瑋他們倆都喜歡這個女生,這個女生她也知道。」

  「後來呢?」我迫不及待地追問。

  「後來薛政瑋上高中打完籃球班際盃,雖然因為新生默契不足後來他們班落敗,但是他和幾個同學很快就被體育組長找去校隊,那個學姐過不久後就自願去校隊當經理。」

  聽到這,我的胸口一陣悶痛,彷彿有一部分被鑿得空空淨淨,「她…… 喜歡薛政瑋嗎?」

  認識薛政瑋以來,第一次我發覺自己和薛政瑋距離如此遙遠、如此陌生。

  過多的不了解、迫急的關切、像飽經熱脹冷縮煎熬的緊密磁磚地板,混雜交錯,到達脹縮負荷的極限、最後爆裂成形狀大小不一的碎片飛濺四方。

  也許最可怕的僅是無從探測防備的導火線,而非傷害本身。

  「是啊。」

  「後來發生了什麼事?」

  「她沒有對薛政瑋告白,也許那是她自己的矜持。結果聖誕節的時候,薛愷育送了那學姐一隻特大號的泰迪熊,並且在那個學姐的教室裡跟她告白。大概……」瑋羚盯著我瞧,頓了頓:「大概有妳的三分之二高!」

  「這…這麼大隻?」我瞠目結舌,那麼大隻的泰迪熊,價錢想必上千吧?好…好瘋狂、又好浪漫的薛愷育,「那學姐有答應薛愷育嗎?」

  「先聽我說,薛政瑋在第一時間就知道這件事,因為薛愷育的舉動在高一那棟教室很快造成轟動,但是不曉得為什麼,他沒有插手這件事情,也沒有對那學姐表示什麼。完全冷眼旁觀。」瑋羚聳聳肩膀,說:「原因是什麼沒有人知道,也許以後有機會薛政瑋就會自己告訴妳了吧。」

  「他他他…他幹嘛告訴我?」我奇怪地看了瑋羚一眼。

  「以後你們在一起的時候嘛,他認為可以說他自然就會說。」

  「我跟他在一起?!」我驚喊,全身的血液不由自主地直往腦門衝。

  我和薛政瑋在一起?

  好,好奇怪。

  「瑋羚,妳、妳不要亂說啦!我跟他都還……妳怎麼就……」

  該死,我的臉怎麼這麼紅?

  「因為我覺得他喜歡妳,會在一起本來就是遲早的事。」瑋羚說得稀鬆平常,我卻聽得心驚肉跳,要是哪天瑋羚卯起來要掀我的底,我就可以退學到外島隱居,或投靠對岸去唸什麼省市重點高中、和簡體字搏鬥了。

  「妳不要再亂講了啦!瑋羚!」

  「齊潔。」教人無從招架的溫柔。

  為什麼每次他都在我最煩悶、最惱怒的時候找上門來?

  薛愷育你就不能當個識時務的俊傑嗎?

  「哎唷,你怎麼這麼會挑時間啊?」薛愷育被瑋羚涼涼地消遣了一句,「我們在說曹操,你這個孫權來湊什麼熱鬧?」

  「人不為己,天誅地滅嘛∼」薛愷育笑吟吟地回敬瑋羚,這跟我刻板印象中的他還真是截然不同,我不禁對他們的相處模式感到羨慕。

  「喲∼看不出來,你竟然說得出這種話?」

  「我在樓下作化學實驗,現在實驗弄好了,上來看看。……喔?妳在打格子?」

  「嗯。」我點點頭。

  真慶幸每次薛愷育出現時,瑋羚都剛好在我身邊。

  他們倆每次碰了頭都有話可聊,相互吐槽消遣,放眼望去還真是一對活寶。如果只有我孤軍奮戰,敢情是一個巴掌拍不響、既尷尬又無措。

  「我能看看嗎?」薛愷育說著就移動腳步走過來。

  「小呆潔又還沒寫字上去,有什麼好看?」瑋羚又忍不住插了嘴,走到教室外把燈打開。

  這間教室有趣的地方就是它的日光燈開關竟然是在教室門外,引發許多不熟悉美術教室的學生或新老師,走到裡面找個半天找不到電源的趣事。

  開完燈後走進來的瑋羚等教室燈火通明後,兇巴巴地對薛愷育說:「啊你從外面進來看見我跟小呆潔忘了開燈,是不會舉手之勞一下喔?白癡!」

  「喂……」莫名奇妙被瑋羚大嗓門迫害的薛愷育整臉寫滿無辜,被瑋羚海電得只剩『喂』一聲的份,呆怔在原地許久,看得打格子的我忍笑得手抖到直線都畫成顛頗崎嶇的心電圖。

  「有什麼問題嗎?」瑋羚雙手抱胸,高擡下巴對著薛愷育。

  薛愷育苦笑,「我還是第一次聽到有人罵我白癡。」

  「喔。」瑋羚沒料到薛愷育會這麼回答,當下亂了陣腳,隨口亂接一句:「是喔,那聽起來我……還蠻榮幸的嘛,白癡!」

  我偷偷看了他一眼,他沒有反駁擡槓的打算,反而露出一絲微笑。

  「怎麼樣?怕了吧!」

  「不想跟妳一般見識。」

  這時我格線終於完全畫好,也用直尺檢查修訂確保無誤,這才發現被我擱在桌旁冷落許久的調色盤上調好的顏料,早已結成將近 0.2公分的硬塊;我用濕軟的水彩筆毛稍微一壓,感覺到凝固僅止於表面。我走到教室側旁的洗手檯將瓶中水換掉,把方才調色的水彩筆沾了點水,筆毛上殘留的顏料淡淡地在水中漫散化開,如同先前的狀況。

  被沖淡的橄欖綠在透明水瓶中轉變為一種點綴,究竟是淡色美麗?

  還是濃顏與生俱來背負的,就是宿命的原罪混濁?

   

  我的工作進度算很快,短短兩天的時間,我已經完成兩張的初稿。

  我先調了底色在海報上將海報體的外觀形狀寫出來,再來得需重新描個兩次,並且顏料的濃度逐次提高,到重新第二遍描字時,顏料已經必須是接近膏狀的型態。最後在海報邊緣必須用更深、或是更淡更亮的同色系顏料畫邊給予點綴。

  這就是我用廣告顏料畫海報的方式,主要的目的是讓字體顏色飽實豐足,才不會有外強中乾之虛。

  瑋羚去年十月第一次見識時,嫌我的方法笨拙龜毛,她認為沒有畫這麼多次的必要,不過當全部的模範生競選海報貼在長廊時,我精心繪製的那張在30公尺遠的對棟教室比別人的都還顯眼醒目。

  海報審核截止日是在下星期四早上,學生會將呈上修訂後的畢業舞會企劃書附加宣傳海報四張。我曾估算過,假使犧牲掉這兩星期的中午休息時間,再配上那幾堂課,要完成四張海報應是綽綽有餘。

  星期三、四堂的軍訓課,我趁第四堂上課鐘響人潮散去後,偷偷從學生會辦公室溜到學生餐廳買了盒炒麵,神不知鬼不覺地摸回樓上。

  經過15分鐘忙裡偷閒的充飢,社辦外不遠處傳來悠揚的哨音。

  「嘿,小呆潔!」

  我的後腦勺猛然被薛政瑋的手指推了推。

  「很痛欸!」我敏感地摸摸被弄亂的頭髮,轉回頭就是咬牙切齒:「不要叫我小呆潔!我已經說過一百次了!」

  「吃飽了沒?」

  「廢話,都在幹活當然早就吃飽了!這還用問?」我隨手抹掉脖子上的黏膩汗液,「熱死了!真討厭,這麼高級的學生會辦公室竟然沒冷氣!」

  定睛一瞧,薛政瑋皙白的頰邊泛著濃度甚高的緋紅,略長的髮根整頭被汗水蘸個透溼。

  「你剛打球?」

  他走近兩步,我感覺到他身體四周都紛騰著暑氣。

  長袖白襯衫被他不修邊幅地套在便服運動衣外,被肩頭的汗水染得透明,他裡面穿的運動衣是無袖。順著右臂的曲線往下望,他的右手食指牢牢地吊著兩盒外帶的……

  「是啊!打完球順便買了兩包粉條綠豆……」薛政瑋的左手帥氣地插進那件黑色籃球褲寬寬大大的口袋,上面繡印著白色方體39。

  他轉轉眼珠子。

  「我本來想說妳在學生會辦公室夙夜匪懈半死不活地,帶點東西來給妳,結果不曉得是誰,才問吃飽沒就好兇罵我在說廢話,呿!」

  「哎喲∼薛政瑋我知道你是特地買給我的,我怎麼敢兇你呢?」是從外面走私進來的粉條綠豆耶,我眼睛一亮隨即開始撒嬌:「薛政瑋我知道你對我最好了,我要吃粉條綠豆!」

  「妳不是吃飽了嗎?」

  「我的胃還可以裝得下一碗冰!」

  「真的?」他瞇著眼打量我。

  「當然是真的,我快渴死了!」我幾乎是嚷著吵鬧,對粉條綠豆的眷戀彷彿無藥可救的毒癮,喉嚨間的乾涸好比印度的沙漠,彷彿只要再被掠奪一滴水,這種乾燥就會將我的靈魂一併蒸乾。

  「快渴死了還可以說話,真會吹牛!」薛政瑋笑了笑,我在他的笑容裡探索到疼愛寵溺,把圓盒拿起一盒和塑膠白色長柄湯匙遞給我:「拿去。」

  「哇嗚,謝謝∼!」要不是礙於男女有別,我還真想跳上去抱一下他。

  薛政瑋側身瞥瞥平躺在桌上的海報,說:「妳畫的海報很好看。難怪… …」他忽然欲言又止,彷彿在顧忌什麼。

  「難怪什麼?」

  「沒事。」

  「講話不要講一半啦!」

  「我講錯了。」他搖搖頭,拉了張圓凳坐來我右側,掀開盒蓋抓起湯匙開始卡卡嚓嚓地敲擊挖鑿集結成堆的塊狀。

  「喔。」我聳聳肩,沒打算追究。

  掀開半透明的盒蓋,直立在教室中模糊的塑膠蓋,我望見眼前學生會辦公室乾淨的玻璃窗外,有正午太陽的耀眼光束經過盒蓋轉換作分不清邊的白黃光暈,好柔好淡。

  碗中晶瑩剔透的碎冰緊密地黏合,橄欖色的綠豆躲在裡頭,緊密貼著透明的冰。

  我舀了一匙被敲溶的綠豆和剉冰,送進嘴裡。

  冰品真的是一種很神奇的食物,它在嘴裡化開的那瞬間就能拯救人脫離飢渴枯死邊緣,在夏天有冰伴隨,是再幸福不過的一件事。

  「妳在笑什麼?」薛政瑋好奇地把臉湊過來。

  「不要突然靠那麼近啦,嚇死我了!」我皺皺鼻子,朝他扮個鬼臉:「只是想到很多事情啊,我可是有很多煩惱的呢!不過……當然快樂也有!」

  「那妳剛想到什麼快樂的事情?笑得那麼可愛。」

  薛政瑋把手伸到我頭頂上方,我的肩膀輕輕聳起來,在他的手溫蓋上頭頂時,我的全身緩緩放鬆。他繼續揉摸我的頭髮,我感覺到胸口甜滋滋地發癢。

  我低下頭,攪著湯匙瞪著剉冰看,心臟砰砰砰砰跳得好快,想揚起嘴角又怕被他發現,緊張又興奮地咬著下唇,眼睛不敢看他一眼。

  深吸一口氣,我擡起頭朝著他微笑:「我突然覺得,幸福真是一件簡單的事情。」

  頭頂感受著他手掌的重量,我繼續拿湯匙戳戳結在一起的冰塊,腦海在那瞬間倏乎閃過連自我意識都來不及辨析的靈思,脫口說出的話如脫韁野馬,再也不是自己所能控制:「有時候,卻好複雜。」

  「為什麼?」薛政瑋一反平常吊啷噹的模樣,問得有點認真。

  我放下湯匙:「喜歡一個人,好像總會延伸出很多麻煩。」

  「妳覺得麻煩,為什麼還要喜歡?」薛政瑋又吃下一口粉條綠豆,緩慢地動著下巴,不曉得在咬嚼綠豆還是粉條。

  「我只是……不太確定罷了,等我發現我喜歡上一個人,我好像……漸漸不能控制周邊的情況,說的話開始不聽自己使喚,就像現在,我連自己到底想說什麼都快不能瞭解了。」

  我機械性地重新高舉半透明盒蓋,大地暈成淡黃一片,那顏色淡得幾乎無法辨析,得瞇著眼仔細觀察才能發現黃色成份的蹤跡。

  「小呆潔……」

  薛政瑋在看我嗎?他是側著頭?還是嚴肅認真得連身體都不由自主地轉面向我了?我不知道,也不敢轉頭看他。說不準我一看到他,目前既有的平衡現況就會有所改變。宛若單向運輸的軌道,一踏上輸送帶就無法逆回原點。

  「怎麼了?」我喉嚨好乾澀。

  「可以,可以告訴我……妳還想說什麼嗎?」

  「……想不出來了。」

  「是嗎?」薛政瑋的反問裡彷彿有些惆悵,我不知道、也不想去分辨,再多一絲遐想都會令我害怕退縮,甚至轉身拔腿就跑。

  究竟要到什麼時候,我才能毫無憂慮地,享受幸福?

  享受,喜歡一個人的幸福。

   

  我和薛政瑋沒有再說下去,當時的我背對薛政瑋,怔怔地凝視像撞球台一般大的會議桌,似乎有一大群像《神隱少女》中那些奇模怪樣的靈體生物在我眼前開會,每個人都對我進行不同方向的精神勸說。

  那些聲音爭先恐後地迫切要我信服,他們交錯雜亂的聲音流竄於悶熱的空氣中,我卻感覺自己被孤冷的冰寒擄掠,它虛情假意地摟抱我,我全身僵直無法動彈。

  薛政瑋在我後方,他卻聽不見我的求救。

  因為意識被拋棄在井底監牢的硬乾草上,只有上方井口露出的一點小白光。

  當我小心翼翼地抓著牆壁的縫隙一格格向上爬,井外的天色又會開始黯淡,淪為駭人的漆黑一片,我會掉回井底。直到隔日清晨天邊迸出曙光,重新尋找希望,然後永遠也越不過黑夜的溝渠。

  我只能用沈默,期待薛政瑋有所表示,然而最後的結局似乎是他期待我先行表態。

  我們之間有著太富默契的被動,曖昧的朦朧不再美麗,距離被拉得遙遠孤寂。

  薛政瑋身上紛騰四逸的熱氣早已消退,夏天的炙陽燒烤整個海德校園,我只知道這裡好冷好冷,一切的後續只有空白。

  因為該死的默契不敢創造未來。

  星期三放學我按照往例搭公車回家,在家準備晚餐的媽一聽到我進家門,立刻從廚房探出頭來:「小潔,妳今天晚上是不是要補習?」

  我停住腳步:「對啊!怎麼了?」

  「妳爸今天和上級臨時有個應酬,沒辦法推辭,大概要九點左右才會回家,我晚上要去學瑜珈,不然妳補習遲到個二十分鐘,我再帶妳去。」

  「遲到二十分鐘?」我問,「不太好吧。」

  「喔,那我再看看有誰能幫忙的。」媽媽側頭想了會,說:「我先把菜炒完,妳趕快去洗洗澡、整理整理補習要用的東西,我待會再想辦法。」

  「好。」我點點頭,拖著沈重的書包上樓。

  蓮蓬頭放射出的洗澡水嘩啦嘩啦地淋打在我身上,我總愛望著熱水散發出的氤氳白氣思考事情,當作是一天下來沈澱心靈的例行公事。

  媽不會開車,每星期三晚上去練瑜珈的交通工具就是家裡那台50 c.c. 的中古達可達。我家距離瑜珈教室騎摩托車必須花個20分鐘;距離補習班、即使是慢慢騎加塞車,也只消個10分鐘。更何況媽騎機車不怎麼穩,若要她雙載,其實是很危險的。

  如果……

  我閉上雙眼,腦海的螢幕忽然浮現腳踝扭傷那陣子,我和薛政瑋從補習班到冰店的路上、那輛乘載我的腳踏車。

  對呀,腳踏車!

  既然家裡離補習班這麼近,那乾脆以後騎腳踏車去補習不就得了?這樣老爸也不用專程趕回來載我,也可免除老爸工作上突發狀況對我補習造成的衝突影響。

  我怎麼沒想過呢?

  一想到這,我內心忽然湧上一股莫名的興奮。趕忙洗完澡後,我整理好東西連著補習用手提包一併帶下樓去,和早已在餐桌等待的媽提出這項建議。

  「妳要騎腳踏車去補習?」媽媽聽了很訝異。

  我們家院子裡的確有一輛桃紅色的淑女車,那是媽去附近的超商買東西用以代步的交通工具。另外,我雖然會騎,但幾乎沒有用到腳踏車的必要。第一、我們家巷子口就有公車站牌可一路直達學校。第二、家管嚴,我幾乎沒有在假日出門,腳踏車對我而言一樣派不上用場。

  「對啊,我們家離補習班這麼近,騎個15分鐘就可以到了嘛!」我耐心不懈地繼續遊說,「媽妳看,這樣一來就不用麻煩爸特地回來載我,汽油不是剛漲價嗎?這樣一來,也可以省掉來回耗掉的油錢,最重要的就是時間!媽,妳不覺得這樣很棒嗎?」

  「可是,妳補習班條路不是很多車子嗎?而且又晚上的,很危險耶!妳也很少在騎腳踏車,還騎到大馬路的……」

  「媽,我已經長大了!」我趕忙打斷,「就這麼決定了!我今天先試試看,妳覺得沒問題的話就跟爸說,以後我補習就直接騎車去,這樣不是很好嗎?」

  「好吧!但妳要小心是真的。」

  就這樣,經過一頓晚餐的時間,幾經浩劫,成功地說服媽讓我騎車去補習班,這是我第一次光明正大地拿牆壁上的腳踏車鑰匙走出家門。

  我開心得臉頰發燙,騎出巷口時天邊僅餘一小角的夕陽被紫灰色的雲層遮蓋得破碎,晚霞原來是不用塑膠盒蓋透析就能這麼柔美可人。

  涼涼的晚風把我後腦勺的馬尾吹得好高好直,風柔情地吻上我燙熱的臉頰,感覺起來相對地冰涼,那觸感有幾分熟悉……是,是我第一次來這間補習班、薛政瑋頑皮地將之附在我頰邊的粉條綠豆冰!

  沿著老爸開車接送我的路途,歷經14分鐘來到補習班,我把車牽到騎樓下劃線的粗格子中,只有幾輛腳踏車佇立在那、站著屌屌的三七步。

  「齊潔!齊潔!」我的肩膀猛地被拍了拍,嗚有點痛,是方瓊瓊。

  轉頭一看,穿著藍色制服裙的她上半身依舊穿著長袖白襯衫繫領帶,不同的是,今天她胸前的領帶是藍色的,也就是……那是男孩子的領帶。

  「耶?」

  那是薛愷育的領帶嗎?

  方瓊瓊牽著她的腳踏車,加入這群單車的陣列。

  她的腳踏車兩旁把手上也有著變速調節器,座椅翹得半天高,把手卻調得好低,兩邊幾乎水平同高。方瓊瓊用這樣的姿勢騎車,裙擺會不會隨風飛揚?不過,或許方瓊瓊一點也不在乎自己春光乍洩吧!

  「我剛剛在妳後面叫妳妳都沒回頭,我還以為自己認錯人哩!」她彎腰扣上大鎖,再度挺起腰桿面向我:「妳今天騎腳踏車來補習啊?」

  「嗯,對啊!」我說,「我爸有事不能帶我。」

  「是喔,呼,我剛從學校開完會回來,都還沒來得及回家換衣服!」

  「哦?妳都是騎腳踏車上學?」我好奇地問。

  為什麼那天放學,她會找薛愷育一起搭公車回家?好奇怪哩。

  「呃……」方瓊瓊遲疑地想了想,講起話來有些吞吐:「也不一定啦,通常我會跟愷育約好,看要搭公車還是……嗯,還是騎腳踏車,對。」

  「哦。」我點點頭,不打算對方瓊瓊的異狀有所追究。她要撒謊就讓她撒個天花亂墜,對我而言也毫無損失。

  「齊潔,妳的海報畫得怎樣了?」方瓊瓊問,「不好意思,最近學生會的事情要到處跑到處忙,沒有關心到妳的工作進度。下星期三放學以前要弄好,別忘記了喔!」

  「喔,我知道。我不會忘記。」

  「齊潔,我能不能私下問妳另一個問題?」

  「隨便。」我說。

  「妳有感覺到愷育,他在喜歡妳嗎?」方瓊瓊凝視我的眼睛,好不舒服。她的眼神繼續注視我、掃描探索我內心深處的最高機密,彷彿要將我的意識挖竊殆盡。

  「有。」這話我回得好無力。

  「那妳為什麼不回應他對妳的好感?」方瓊瓊有相當的口才和手段,更危險的是那種令我招架不住的逼問持續不懈,她逐步逼近我,眼睛睜得好大,「妳想拒絕?還是想接受?為什麼妳不趕快決定?為什麼妳還這樣傷害愷育?」

  「瓊瓊,妳聽我說,不是這樣……不是……」

  「為什麼?」方瓊瓊不死心,「有時候我覺得妳拿愷育的感情當笑話,妳,喜歡?還是不喜歡?為什麼不乾脆了斷?妳知道愷育他……」

  「喂,小呆潔!」

  遠遠地,薛政瑋中氣十足的聲音、將我原本被定格的意識喚回,我才恍然從深淵夢境中驚醒。

  「幹嘛∼」

  「陪我去買粉條綠豆。」

  「妳不要以為有薛政瑋在保護妳,就可以為所欲為。」方瓊瓊冷冷地丟下這句話。

  「妳喜歡薛愷育,不是嗎?」我試圖保持冷靜。

  「小呆潔,妳在幹嘛?快上課了!」薛政瑋繼續喊我。

  「不要催啦,很吵欸!」我不耐煩地轉頭回答薛政瑋,再轉回來面對方瓊瓊,難道是跟薛政瑋相處久了?現在的我講起話來也漫不在乎:「我沒有要跟妳搶。」

  「我也沒有,只是不想再一次看到愷育受傷難過。」

  「我不想拒絕是因為我怕傷害他。」我解釋。

  「妳可以用聰明一點的方法!」方瓊瓊踏上補習班樓梯的第二階,又回頭扔下另一句話給我:「……歷史好像快重演了。」

  此時,薛政瑋已經走到我身後,「她沒對妳怎樣吧?」

  「沒有。」我木然地巴著方瓊瓊頭也不回上樓的身影,許久困惑。

  歷史重演?

  方瓊瓊說的歷史是什麼?
引言 使用道具
n6812
威爾斯親王 | 2012-2-25 10:21:44

第五章,勇氣多一點點
  我工作的時間原則上還不算太密集。

  每星期一下午第七堂的體育課、星期三早上三、四堂的軍訓課,還有星期四下午的第六堂體育課,另外不習慣睡午覺的中午也聊勝於無。此外,如果周休二日的星期六第三、四堂導師運用時間能夠順利拗到,就當加班。

  薛愷育希望我放學後能夠留下來開會,無異是想爭取我和他的相處時間,不過我一來不想留下、二來又有家管嚴這個強力擋箭牌在,無論薛愷育如何位高權重,只要我搬出老爸的名字,他們也只有舉白旗的份。

  當方瓊瓊把海報文稿設計大綱遞給我時,我才知道海報是要拿來貼在校園的四大公佈欄,一共需要四張不同款式。所幸文字內容都是預先擬好,我只要在配色和構字花些心思,讓整張海報看起來既簡潔又搶眼即可。

  我畫海報的地方不怎麼相同。星期三的軍訓課在社辦,所幸薛愷育那兩堂軍訓剛好是他們二類組的重科物理課,讓我在社辦可以待得泰然安心。星期一和星期四的體育課,我順利借到美術教室,實驗教室是另外獨立出來的一棟大樓,那邊環境算得上清幽,我可以很自在地畫海報不受人打擾。

  星期一下午第七堂,我正式上工。瑋羚也乘著陪我畫海報之便,順利從體育館開溜,一路逃亡到美術教室找我,經過合作社還不忘買一包巧克力口味的義美小泡芙給我,自己再順便買個洋芋片充飢。為了回報小泡芙的人情,我於是把上星期三在補習班的險惡大驚奇告訴瑋羚。

  「妳這麼笨,叫妳小呆潔算是客氣了!」瑋羚說,「我不是才跟妳說過他們兄弟不合,妳竟然還慫恿他陪妳去學生會,被他兇是一定的。」

  「我以為他不會兇我啊……」我吐吐舌頭,兩顆眼珠子一骨碌朝上吊。「誰知道他這麼火爆?嚇都嚇死了,說他在這世界上最討厭的就是薛愷育、最討厭朋友一個一個被搶走,欸瑋羚,薛政瑋以前到底出什麼事情?是不是這個跟他被留級有關?」

  「妳喔,真是呆,闖了口禍才來問我!」瑋羚對我又囉嗦幾句。

  「現在亡羊補牢嘛!至少我不會再造成二度傷害啊!」我想了一會,又抓著瑋羚說:「哎喲,妳乾脆把妳知道的事通通告訴我,這樣不就天下太平了嗎?」

  瑋羚賣關子似的眨眨丹鳳眼、又咬了一片洋芋,等她慢條斯理地將我焦急的樣子盡收眼底,才靠近我耳邊:「小呆潔,我問妳一個問題。」

  「幹嘛連妳也叫我小呆潔?沒創意!」

  「妳,喜歡上,薛政瑋,了,對吧?」

  「妳……妳聽誰講的?」爆燙燒滾的溫度立即充斥臉頰,蔓延到耳根與頸部,我全身上下彷彿都沸騰了。

  「我說,小呆潔,妳也承認得太快了吧?這麼不會掩飾,怎麼留點矜持給人家探聽啊∼」瑋羚繼續調侃我。可惡!為什麼我身邊的朋友都牙尖嘴利成這副德性?

  「再怎麼否認還不是都會被妳逼出來,妳走開啦!我要跟妳絕交!」我說,「妳不準跟任何人說,包括薛政瑋!」

  「我不認識他,幹嘛說?」瑋羚說:「所以妳是真的喜歡薛政瑋?」

  「我哪知道?其實,我連所謂的喜歡都不知道該怎麼定義。」我坐在椅子上,終於開始挖出玻璃罐內的廣告顏料:「妳看,薛愷育才見過我第一次面就有寫信的勇氣,如果這可以叫作喜歡,那也許……」

  我放下調配中的顏料,緊閉嘴唇就此打住。

  在腦海中徜徉漫遊的思緒,彷彿無意間探索到邊際,奮力伸長手臂一觸,只有強勁的水壓將我再度打離岸邊。

  「也許怎樣?」

  水彩筆被我丟進玻璃裝水瓶中,『噗咚』作聲,原本清澈的裝水瓶被橄欖綠混雜草黃綠的顏料沾染、如裊裊煙霧自底端蜷曲攀上、最後擴散至整瓶水。

  好暗。好暗。

  「也許我對薛政瑋的感覺,已經超過那種喜歡了。」我望著桌上的粉彩紙,怔怔地對前方的空氣說話。為什麼單純的事情,只要和愛情扯上邊,就會變得好煩好煩?

  「齊潔妳在說什麼?」

  「沒什麼。」

  有60%的確定、30%的虛無感也許是來自我和薛政瑋奇妙的曖昧和內心的迷惑惘然、至於另外的10%,則是來路不明的退縮。

  「我想我是喜歡薛政瑋的,但是現在的我好遲疑,或許是源自於我不夠了解他,所以……不敢喜歡得太用力?哎喲我不會講啦,反正隨口亂說妳就隨便聽聽吧,到底是怎麼回事我自己也不曉得!」

  「因為你們認識的時間還不夠久啊!傻齊潔。」瑋羚摸摸我頭頂,好像在摸路邊無家可歸的流浪狗:「妳啊!真是龜毛!連喜歡一個人都要這麼深思熟慮。換作是我,只要電一來,我就說這是喜歡了,一直到轉移目標。」

  「我也不曉得……」對喔,扳扳手指頭算算,我才去過補習班三次…… 「那其實我認識薛政瑋才不過一個多禮拜!這十天就可以讓我喜歡上一個人?會不會……太快啦?」

  「哪有人像妳這樣顧慮這個顧慮那個的?喜歡就喜歡,這是很直覺、很主觀的事情嘛!齊潔,我覺得妳,總是擔心一些不必要的事情,有時候這樣會讓自己喪失很多機會喔!」

  「唉,如果我知道是怎麼回事就好了……」

  好慌、好亂,胸腔內震動的迴盪巨響,鼓躁的心跳聲矇蔽我的聽覺。

  是啊,我不過是有點喜歡(或是還蠻喜歡)薛政瑋,只要偷偷地喜歡他,為什麼會有這麼多煩惱無中生有?

  「喜歡,只需要一點勇氣。」瑋羚的聲音像破碎的薄紙片,細絮綿密地環繞在周圍。

  勇氣、勇氣、勇氣,我也知道這只要一點勇氣,然而就不知道是什麼鬼障礙在阻撓我前進。

  我只是,想往前踏一步,好看看薛政瑋在作什麼而已。

  

  吃完瑋羚給我的愛心義美小泡芙,靈感也漸次清晰,我拿起鉛筆和90公分長的直尺開始打格子。

  格線的精確是寫海報中很重要的一項前置作業,有些人往往會因為前置的不謹慎、導致格線偏歪,原本認為兩、三公厘的誤差無傷大雅,然而這極有可能造成整張海報的歪斜或不美觀,並且這種偏誤是覆水難收的。

  「對了,齊潔,妳知道薛政瑋以前參加過籃球校隊嗎?」

  「籃球校隊?」

  籃球校隊也屬於學校社團的一種,除了平常不曉得每星期幾的早讀時間,會在球場練習之外,最正式的練習時間不就是星期六的社團活動時間嗎?

  那為什麼現在的薛政瑋會翹掉每星期六的練習時間?

  「去年薛政瑋還是籃球隊的,而且是高一一進來就被選成先發的那種喔!」瑋羚走到桌沿另一端幫我壓住捲曲的紙張。

  「謝謝囉!」我擡頭看瑋羚,「可是為什麼現在他都不去練球了?」

  「因為他被趕出來了。」

  「為什麼?」

  「我們上一屆有個學姐,跟薛政瑋和薛愷育是鄰居,他們三個國小同班、國中同校、到高中還是都唸了海德,薛愷育和薛政瑋他們倆都喜歡這個女生,這個女生她也知道。」

  「後來呢?」我迫不及待地追問。

  「後來薛政瑋上高中打完籃球班際盃,雖然因為新生默契不足後來他們班落敗,但是他和幾個同學很快就被體育組長找去校隊,那個學姐過不久後就自願去校隊當經理。」

  聽到這,我的胸口一陣悶痛,彷彿有一部分被鑿得空空淨淨,「她…… 喜歡薛政瑋嗎?」

  認識薛政瑋以來,第一次我發覺自己和薛政瑋距離如此遙遠、如此陌生。

  過多的不了解、迫急的關切、像飽經熱脹冷縮煎熬的緊密磁磚地板,混雜交錯,到達脹縮負荷的極限、最後爆裂成形狀大小不一的碎片飛濺四方。

  也許最可怕的僅是無從探測防備的導火線,而非傷害本身。

  「是啊。」

  「後來發生了什麼事?」

  「她沒有對薛政瑋告白,也許那是她自己的矜持。結果聖誕節的時候,薛愷育送了那學姐一隻特大號的泰迪熊,並且在那個學姐的教室裡跟她告白。大概……」瑋羚盯著我瞧,頓了頓:「大概有妳的三分之二高!」

  「這…這麼大隻?」我瞠目結舌,那麼大隻的泰迪熊,價錢想必上千吧?好…好瘋狂、又好浪漫的薛愷育,「那學姐有答應薛愷育嗎?」

  「先聽我說,薛政瑋在第一時間就知道這件事,因為薛愷育的舉動在高一那棟教室很快造成轟動,但是不曉得為什麼,他沒有插手這件事情,也沒有對那學姐表示什麼。完全冷眼旁觀。」瑋羚聳聳肩膀,說:「原因是什麼沒有人知道,也許以後有機會薛政瑋就會自己告訴妳了吧。」

  「他他他…他幹嘛告訴我?」我奇怪地看了瑋羚一眼。

  「以後你們在一起的時候嘛,他認為可以說他自然就會說。」

  「我跟他在一起?!」我驚喊,全身的血液不由自主地直往腦門衝。

  我和薛政瑋在一起?

  好,好奇怪。

  「瑋羚,妳、妳不要亂說啦!我跟他都還……妳怎麼就……」

  該死,我的臉怎麼這麼紅?

  「因為我覺得他喜歡妳,會在一起本來就是遲早的事。」瑋羚說得稀鬆平常,我卻聽得心驚肉跳,要是哪天瑋羚卯起來要掀我的底,我就可以退學到外島隱居,或投靠對岸去唸什麼省市重點高中、和簡體字搏鬥了。

  「妳不要再亂講了啦!瑋羚!」

  「齊潔。」教人無從招架的溫柔。

  為什麼每次他都在我最煩悶、最惱怒的時候找上門來?

  薛愷育你就不能當個識時務的俊傑嗎?

  「哎唷,你怎麼這麼會挑時間啊?」薛愷育被瑋羚涼涼地消遣了一句,「我們在說曹操,你這個孫權來湊什麼熱鬧?」

  「人不為己,天誅地滅嘛∼」薛愷育笑吟吟地回敬瑋羚,這跟我刻板印象中的他還真是截然不同,我不禁對他們的相處模式感到羨慕。

  「喲∼看不出來,你竟然說得出這種話?」

  「我在樓下作化學實驗,現在實驗弄好了,上來看看。……喔?妳在打格子?」

  「嗯。」我點點頭。

  真慶幸每次薛愷育出現時,瑋羚都剛好在我身邊。

  他們倆每次碰了頭都有話可聊,相互吐槽消遣,放眼望去還真是一對活寶。如果只有我孤軍奮戰,敢情是一個巴掌拍不響、既尷尬又無措。

  「我能看看嗎?」薛愷育說著就移動腳步走過來。

  「小呆潔又還沒寫字上去,有什麼好看?」瑋羚又忍不住插了嘴,走到教室外把燈打開。

  這間教室有趣的地方就是它的日光燈開關竟然是在教室門外,引發許多不熟悉美術教室的學生或新老師,走到裡面找個半天找不到電源的趣事。

  開完燈後走進來的瑋羚等教室燈火通明後,兇巴巴地對薛愷育說:「啊你從外面進來看見我跟小呆潔忘了開燈,是不會舉手之勞一下喔?白癡!」

  「喂……」莫名奇妙被瑋羚大嗓門迫害的薛愷育整臉寫滿無辜,被瑋羚海電得只剩『喂』一聲的份,呆怔在原地許久,看得打格子的我忍笑得手抖到直線都畫成顛頗崎嶇的心電圖。

  「有什麼問題嗎?」瑋羚雙手抱胸,高擡下巴對著薛愷育。

  薛愷育苦笑,「我還是第一次聽到有人罵我白癡。」

  「喔。」瑋羚沒料到薛愷育會這麼回答,當下亂了陣腳,隨口亂接一句:「是喔,那聽起來我……還蠻榮幸的嘛,白癡!」

  我偷偷看了他一眼,他沒有反駁擡槓的打算,反而露出一絲微笑。

  「怎麼樣?怕了吧!」

  「不想跟妳一般見識。」

  這時我格線終於完全畫好,也用直尺檢查修訂確保無誤,這才發現被我擱在桌旁冷落許久的調色盤上調好的顏料,早已結成將近 0.2公分的硬塊;我用濕軟的水彩筆毛稍微一壓,感覺到凝固僅止於表面。我走到教室側旁的洗手檯將瓶中水換掉,把方才調色的水彩筆沾了點水,筆毛上殘留的顏料淡淡地在水中漫散化開,如同先前的狀況。

  被沖淡的橄欖綠在透明水瓶中轉變為一種點綴,究竟是淡色美麗?

  還是濃顏與生俱來背負的,就是宿命的原罪混濁?

   

  我的工作進度算很快,短短兩天的時間,我已經完成兩張的初稿。

  我先調了底色在海報上將海報體的外觀形狀寫出來,再來得需重新描個兩次,並且顏料的濃度逐次提高,到重新第二遍描字時,顏料已經必須是接近膏狀的型態。最後在海報邊緣必須用更深、或是更淡更亮的同色系顏料畫邊給予點綴。

  這就是我用廣告顏料畫海報的方式,主要的目的是讓字體顏色飽實豐足,才不會有外強中乾之虛。

  瑋羚去年十月第一次見識時,嫌我的方法笨拙龜毛,她認為沒有畫這麼多次的必要,不過當全部的模範生競選海報貼在長廊時,我精心繪製的那張在30公尺遠的對棟教室比別人的都還顯眼醒目。

  海報審核截止日是在下星期四早上,學生會將呈上修訂後的畢業舞會企劃書附加宣傳海報四張。我曾估算過,假使犧牲掉這兩星期的中午休息時間,再配上那幾堂課,要完成四張海報應是綽綽有餘。

  星期三、四堂的軍訓課,我趁第四堂上課鐘響人潮散去後,偷偷從學生會辦公室溜到學生餐廳買了盒炒麵,神不知鬼不覺地摸回樓上。

  經過15分鐘忙裡偷閒的充飢,社辦外不遠處傳來悠揚的哨音。

  「嘿,小呆潔!」

  我的後腦勺猛然被薛政瑋的手指推了推。

  「很痛欸!」我敏感地摸摸被弄亂的頭髮,轉回頭就是咬牙切齒:「不要叫我小呆潔!我已經說過一百次了!」

  「吃飽了沒?」

  「廢話,都在幹活當然早就吃飽了!這還用問?」我隨手抹掉脖子上的黏膩汗液,「熱死了!真討厭,這麼高級的學生會辦公室竟然沒冷氣!」

  定睛一瞧,薛政瑋皙白的頰邊泛著濃度甚高的緋紅,略長的髮根整頭被汗水蘸個透溼。

  「你剛打球?」

  他走近兩步,我感覺到他身體四周都紛騰著暑氣。

  長袖白襯衫被他不修邊幅地套在便服運動衣外,被肩頭的汗水染得透明,他裡面穿的運動衣是無袖。順著右臂的曲線往下望,他的右手食指牢牢地吊著兩盒外帶的……

  「是啊!打完球順便買了兩包粉條綠豆……」薛政瑋的左手帥氣地插進那件黑色籃球褲寬寬大大的口袋,上面繡印著白色方體39。

  他轉轉眼珠子。

  「我本來想說妳在學生會辦公室夙夜匪懈半死不活地,帶點東西來給妳,結果不曉得是誰,才問吃飽沒就好兇罵我在說廢話,呿!」

  「哎喲∼薛政瑋我知道你是特地買給我的,我怎麼敢兇你呢?」是從外面走私進來的粉條綠豆耶,我眼睛一亮隨即開始撒嬌:「薛政瑋我知道你對我最好了,我要吃粉條綠豆!」

  「妳不是吃飽了嗎?」

  「我的胃還可以裝得下一碗冰!」

  「真的?」他瞇著眼打量我。

  「當然是真的,我快渴死了!」我幾乎是嚷著吵鬧,對粉條綠豆的眷戀彷彿無藥可救的毒癮,喉嚨間的乾涸好比印度的沙漠,彷彿只要再被掠奪一滴水,這種乾燥就會將我的靈魂一併蒸乾。

  「快渴死了還可以說話,真會吹牛!」薛政瑋笑了笑,我在他的笑容裡探索到疼愛寵溺,把圓盒拿起一盒和塑膠白色長柄湯匙遞給我:「拿去。」

  「哇嗚,謝謝∼!」要不是礙於男女有別,我還真想跳上去抱一下他。

  薛政瑋側身瞥瞥平躺在桌上的海報,說:「妳畫的海報很好看。難怪… …」他忽然欲言又止,彷彿在顧忌什麼。

  「難怪什麼?」

  「沒事。」

  「講話不要講一半啦!」

  「我講錯了。」他搖搖頭,拉了張圓凳坐來我右側,掀開盒蓋抓起湯匙開始卡卡嚓嚓地敲擊挖鑿集結成堆的塊狀。

  「喔。」我聳聳肩,沒打算追究。

  掀開半透明的盒蓋,直立在教室中模糊的塑膠蓋,我望見眼前學生會辦公室乾淨的玻璃窗外,有正午太陽的耀眼光束經過盒蓋轉換作分不清邊的白黃光暈,好柔好淡。

  碗中晶瑩剔透的碎冰緊密地黏合,橄欖色的綠豆躲在裡頭,緊密貼著透明的冰。

  我舀了一匙被敲溶的綠豆和剉冰,送進嘴裡。

  冰品真的是一種很神奇的食物,它在嘴裡化開的那瞬間就能拯救人脫離飢渴枯死邊緣,在夏天有冰伴隨,是再幸福不過的一件事。

  「妳在笑什麼?」薛政瑋好奇地把臉湊過來。

  「不要突然靠那麼近啦,嚇死我了!」我皺皺鼻子,朝他扮個鬼臉:「只是想到很多事情啊,我可是有很多煩惱的呢!不過……當然快樂也有!」

  「那妳剛想到什麼快樂的事情?笑得那麼可愛。」

  薛政瑋把手伸到我頭頂上方,我的肩膀輕輕聳起來,在他的手溫蓋上頭頂時,我的全身緩緩放鬆。他繼續揉摸我的頭髮,我感覺到胸口甜滋滋地發癢。

  我低下頭,攪著湯匙瞪著剉冰看,心臟砰砰砰砰跳得好快,想揚起嘴角又怕被他發現,緊張又興奮地咬著下唇,眼睛不敢看他一眼。

  深吸一口氣,我擡起頭朝著他微笑:「我突然覺得,幸福真是一件簡單的事情。」

  頭頂感受著他手掌的重量,我繼續拿湯匙戳戳結在一起的冰塊,腦海在那瞬間倏乎閃過連自我意識都來不及辨析的靈思,脫口說出的話如脫韁野馬,再也不是自己所能控制:「有時候,卻好複雜。」

  「為什麼?」薛政瑋一反平常吊啷噹的模樣,問得有點認真。

  我放下湯匙:「喜歡一個人,好像總會延伸出很多麻煩。」

  「妳覺得麻煩,為什麼還要喜歡?」薛政瑋又吃下一口粉條綠豆,緩慢地動著下巴,不曉得在咬嚼綠豆還是粉條。

  「我只是……不太確定罷了,等我發現我喜歡上一個人,我好像……漸漸不能控制周邊的情況,說的話開始不聽自己使喚,就像現在,我連自己到底想說什麼都快不能瞭解了。」

  我機械性地重新高舉半透明盒蓋,大地暈成淡黃一片,那顏色淡得幾乎無法辨析,得瞇著眼仔細觀察才能發現黃色成份的蹤跡。

  「小呆潔……」

  薛政瑋在看我嗎?他是側著頭?還是嚴肅認真得連身體都不由自主地轉面向我了?我不知道,也不敢轉頭看他。說不準我一看到他,目前既有的平衡現況就會有所改變。宛若單向運輸的軌道,一踏上輸送帶就無法逆回原點。

  「怎麼了?」我喉嚨好乾澀。

  「可以,可以告訴我……妳還想說什麼嗎?」

  「……想不出來了。」

  「是嗎?」薛政瑋的反問裡彷彿有些惆悵,我不知道、也不想去分辨,再多一絲遐想都會令我害怕退縮,甚至轉身拔腿就跑。

  究竟要到什麼時候,我才能毫無憂慮地,享受幸福?

  享受,喜歡一個人的幸福。

   

  我和薛政瑋沒有再說下去,當時的我背對薛政瑋,怔怔地凝視像撞球台一般大的會議桌,似乎有一大群像《神隱少女》中那些奇模怪樣的靈體生物在我眼前開會,每個人都對我進行不同方向的精神勸說。

  那些聲音爭先恐後地迫切要我信服,他們交錯雜亂的聲音流竄於悶熱的空氣中,我卻感覺自己被孤冷的冰寒擄掠,它虛情假意地摟抱我,我全身僵直無法動彈。

  薛政瑋在我後方,他卻聽不見我的求救。

  因為意識被拋棄在井底監牢的硬乾草上,只有上方井口露出的一點小白光。

  當我小心翼翼地抓著牆壁的縫隙一格格向上爬,井外的天色又會開始黯淡,淪為駭人的漆黑一片,我會掉回井底。直到隔日清晨天邊迸出曙光,重新尋找希望,然後永遠也越不過黑夜的溝渠。

  我只能用沈默,期待薛政瑋有所表示,然而最後的結局似乎是他期待我先行表態。

  我們之間有著太富默契的被動,曖昧的朦朧不再美麗,距離被拉得遙遠孤寂。

  薛政瑋身上紛騰四逸的熱氣早已消退,夏天的炙陽燒烤整個海德校園,我只知道這裡好冷好冷,一切的後續只有空白。

  因為該死的默契不敢創造未來。

  星期三放學我按照往例搭公車回家,在家準備晚餐的媽一聽到我進家門,立刻從廚房探出頭來:「小潔,妳今天晚上是不是要補習?」

  我停住腳步:「對啊!怎麼了?」

  「妳爸今天和上級臨時有個應酬,沒辦法推辭,大概要九點左右才會回家,我晚上要去學瑜珈,不然妳補習遲到個二十分鐘,我再帶妳去。」

  「遲到二十分鐘?」我問,「不太好吧。」

  「喔,那我再看看有誰能幫忙的。」媽媽側頭想了會,說:「我先把菜炒完,妳趕快去洗洗澡、整理整理補習要用的東西,我待會再想辦法。」

  「好。」我點點頭,拖著沈重的書包上樓。

  蓮蓬頭放射出的洗澡水嘩啦嘩啦地淋打在我身上,我總愛望著熱水散發出的氤氳白氣思考事情,當作是一天下來沈澱心靈的例行公事。

  媽不會開車,每星期三晚上去練瑜珈的交通工具就是家裡那台50 c.c. 的中古達可達。我家距離瑜珈教室騎摩托車必須花個20分鐘;距離補習班、即使是慢慢騎加塞車,也只消個10分鐘。更何況媽騎機車不怎麼穩,若要她雙載,其實是很危險的。

  如果……

  我閉上雙眼,腦海的螢幕忽然浮現腳踝扭傷那陣子,我和薛政瑋從補習班到冰店的路上、那輛乘載我的腳踏車。

  對呀,腳踏車!

  既然家裡離補習班這麼近,那乾脆以後騎腳踏車去補習不就得了?這樣老爸也不用專程趕回來載我,也可免除老爸工作上突發狀況對我補習造成的衝突影響。

  我怎麼沒想過呢?

  一想到這,我內心忽然湧上一股莫名的興奮。趕忙洗完澡後,我整理好東西連著補習用手提包一併帶下樓去,和早已在餐桌等待的媽提出這項建議。

  「妳要騎腳踏車去補習?」媽媽聽了很訝異。

  我們家院子裡的確有一輛桃紅色的淑女車,那是媽去附近的超商買東西用以代步的交通工具。另外,我雖然會騎,但幾乎沒有用到腳踏車的必要。第一、我們家巷子口就有公車站牌可一路直達學校。第二、家管嚴,我幾乎沒有在假日出門,腳踏車對我而言一樣派不上用場。

  「對啊,我們家離補習班這麼近,騎個15分鐘就可以到了嘛!」我耐心不懈地繼續遊說,「媽妳看,這樣一來就不用麻煩爸特地回來載我,汽油不是剛漲價嗎?這樣一來,也可以省掉來回耗掉的油錢,最重要的就是時間!媽,妳不覺得這樣很棒嗎?」

  「可是,妳補習班條路不是很多車子嗎?而且又晚上的,很危險耶!妳也很少在騎腳踏車,還騎到大馬路的……」

  「媽,我已經長大了!」我趕忙打斷,「就這麼決定了!我今天先試試看,妳覺得沒問題的話就跟爸說,以後我補習就直接騎車去,這樣不是很好嗎?」

  「好吧!但妳要小心是真的。」

  就這樣,經過一頓晚餐的時間,幾經浩劫,成功地說服媽讓我騎車去補習班,這是我第一次光明正大地拿牆壁上的腳踏車鑰匙走出家門。

  我開心得臉頰發燙,騎出巷口時天邊僅餘一小角的夕陽被紫灰色的雲層遮蓋得破碎,晚霞原來是不用塑膠盒蓋透析就能這麼柔美可人。

  涼涼的晚風把我後腦勺的馬尾吹得好高好直,風柔情地吻上我燙熱的臉頰,感覺起來相對地冰涼,那觸感有幾分熟悉……是,是我第一次來這間補習班、薛政瑋頑皮地將之附在我頰邊的粉條綠豆冰!

  沿著老爸開車接送我的路途,歷經14分鐘來到補習班,我把車牽到騎樓下劃線的粗格子中,只有幾輛腳踏車佇立在那、站著屌屌的三七步。

  「齊潔!齊潔!」我的肩膀猛地被拍了拍,嗚有點痛,是方瓊瓊。

  轉頭一看,穿著藍色制服裙的她上半身依舊穿著長袖白襯衫繫領帶,不同的是,今天她胸前的領帶是藍色的,也就是……那是男孩子的領帶。

  「耶?」

  那是薛愷育的領帶嗎?

  方瓊瓊牽著她的腳踏車,加入這群單車的陣列。

  她的腳踏車兩旁把手上也有著變速調節器,座椅翹得半天高,把手卻調得好低,兩邊幾乎水平同高。方瓊瓊用這樣的姿勢騎車,裙擺會不會隨風飛揚?不過,或許方瓊瓊一點也不在乎自己春光乍洩吧!

  「我剛剛在妳後面叫妳妳都沒回頭,我還以為自己認錯人哩!」她彎腰扣上大鎖,再度挺起腰桿面向我:「妳今天騎腳踏車來補習啊?」

  「嗯,對啊!」我說,「我爸有事不能帶我。」

  「是喔,呼,我剛從學校開完會回來,都還沒來得及回家換衣服!」

  「哦?妳都是騎腳踏車上學?」我好奇地問。

  為什麼那天放學,她會找薛愷育一起搭公車回家?好奇怪哩。

  「呃……」方瓊瓊遲疑地想了想,講起話來有些吞吐:「也不一定啦,通常我會跟愷育約好,看要搭公車還是……嗯,還是騎腳踏車,對。」

  「哦。」我點點頭,不打算對方瓊瓊的異狀有所追究。她要撒謊就讓她撒個天花亂墜,對我而言也毫無損失。

  「齊潔,妳的海報畫得怎樣了?」方瓊瓊問,「不好意思,最近學生會的事情要到處跑到處忙,沒有關心到妳的工作進度。下星期三放學以前要弄好,別忘記了喔!」

  「喔,我知道。我不會忘記。」

  「齊潔,我能不能私下問妳另一個問題?」

  「隨便。」我說。

  「妳有感覺到愷育,他在喜歡妳嗎?」方瓊瓊凝視我的眼睛,好不舒服。她的眼神繼續注視我、掃描探索我內心深處的最高機密,彷彿要將我的意識挖竊殆盡。

  「有。」這話我回得好無力。

  「那妳為什麼不回應他對妳的好感?」方瓊瓊有相當的口才和手段,更危險的是那種令我招架不住的逼問持續不懈,她逐步逼近我,眼睛睜得好大,「妳想拒絕?還是想接受?為什麼妳不趕快決定?為什麼妳還這樣傷害愷育?」

  「瓊瓊,妳聽我說,不是這樣……不是……」

  「為什麼?」方瓊瓊不死心,「有時候我覺得妳拿愷育的感情當笑話,妳,喜歡?還是不喜歡?為什麼不乾脆了斷?妳知道愷育他……」

  「喂,小呆潔!」

  遠遠地,薛政瑋中氣十足的聲音、將我原本被定格的意識喚回,我才恍然從深淵夢境中驚醒。

  「幹嘛∼」

  「陪我去買粉條綠豆。」

  「妳不要以為有薛政瑋在保護妳,就可以為所欲為。」方瓊瓊冷冷地丟下這句話。

  「妳喜歡薛愷育,不是嗎?」我試圖保持冷靜。

  「小呆潔,妳在幹嘛?快上課了!」薛政瑋繼續喊我。

  「不要催啦,很吵欸!」我不耐煩地轉頭回答薛政瑋,再轉回來面對方瓊瓊,難道是跟薛政瑋相處久了?現在的我講起話來也漫不在乎:「我沒有要跟妳搶。」

  「我也沒有,只是不想再一次看到愷育受傷難過。」

  「我不想拒絕是因為我怕傷害他。」我解釋。

  「妳可以用聰明一點的方法!」方瓊瓊踏上補習班樓梯的第二階,又回頭扔下另一句話給我:「……歷史好像快重演了。」

  此時,薛政瑋已經走到我身後,「她沒對妳怎樣吧?」

  「沒有。」我木然地巴著方瓊瓊頭也不回上樓的身影,許久困惑。

  歷史重演?

  方瓊瓊說的歷史是什麼?
引言 使用道具
n6812
威爾斯親王 | 2012-2-25 10:22:52


第六章,平衡木的難題
  因應學校的隔週休二日法,這星期六不用上課。

  房間落地窗敞開、與外頭的小陽台僅隔一面薄紗窗,初夏的晨光稍微有些個刺眼,很快就斜著40度角灑進房內,再我原本緊閉的眼皮上作怪,使我在7:50醒來,很難得沒有貪睡不醒。

  還剩不到兩星期就要第二次段考,為了不辜負老爸望女成鳳的企盼,再加上有薛政瑋無形的激勵,我白天在學校除了課餘時間認真畫海報外,其他時間則是認真為成績打拼。

  我空洞地望著歷史課本上令人頭疼的國共分裂,課本中還夾著一張民初大事年表,南方北方相互對照版本,任憑我怎麼努力用邏輯推敲,總是會漏背一兩件事,然後作題目時再度將我打入混沌煩惱的泥濘中。那張對照表讀了半個小時,把我剛睡醒原本就不太清醒的腦袋糟蹋得一片狼籍。

  最後,本來不見蹤影許久的壞毛病──發呆,又不知不覺惹了上身。望著課本右上角的章節標題,想到星期四下午第六堂的體育課、和薛政瑋在美術教室的對話。

  「欸,你星期六要幹嘛?」

  「打球啊,不然幹嘛?」薛政瑋說得理所當然。

  「喂!你之前沒來學校,是不是每個禮拜六早上都去打球啊?」

  「對啊。」

  難怪,第一次去補習班那天他就穿著運動球衣走來走去。

  薛政瑋打開手中的礦泉水瓶蓋就一股勁牛飲,簡直像被折磨了幾百年沒喝水的逃犯,等他過癮飽足,瓶中的水剛好只剩一半,他擦擦嘴:「在伊斯國中籃球場。」

  「伊斯國中?那不就在補習班那條路過去嗎?」

  「嗯。」薛政瑋看了我一眼,「妳問那麼多幹嘛?妳要來打啊?」

  「我問一下關心關心你,不可以啊?」我又好奇了:「欸,你在伊斯那邊都跟國中小弟弟打球,不會覺得自己在欺善怕惡嗎?」

  「伊斯沒有隔週休,而且那邊有很多學生都是跨區就讀,通常假日在那邊打球的都是高中生或高職五專生。」薛政瑋想了想,淡淡地蹙額:「那邊出沒的人有點雜。」

  「那你在伊斯有球友之類的嗎?」

  薛政瑋忽然放下原本半舉著的水瓶,「……我從很久以前,就習慣單人練習了。」

  背著光,他的身影暗暗灰灰的,或許他正陷入沈思。

  我想起瑋羚曾說的,那個學姐與他、和薛愷育的故事。

  後來呢?也許經理學姐離開了,或者,後來又發生什麼事情?總之薛政瑋退出了籃球隊。

  「那……單人練習,會不會無聊?」有了之前見識到他怒火中燒一面的前車之鑑,我委婉地試問:「看到一群人在打play,你會不會……很想找他們痛快地廝殺一番?」

  薛政瑋長長地吐口氣,像是在惋惜:「會啊!」

  「喔。」我慌張地在腦海搜索合適的問題。

  「會又能怎樣?我已經回不去了。」

  他的語調中在萬籟無聲、彷彿與世隔絕獨樹一局的美術教室中飄蕩、有著空靈的飄忽、忽遠忽近,令我困惑迷惘。

  良久,沈溺於回憶的他才從恍惚的意識中返回現實,彷彿是歷久以來第一次放縱自己在記憶泥淖中任性打滾,「對不起,說些妳聽不太懂的東西。」

  為什麼回不去?

  那個學姐跑到哪裡去了?

  當時瑋羚沒有說完,或許她也不太清楚。

  「小潔!吃午飯了!」媽媽叫吃午飯的聲音將我喚醒。

  「喔,來了!」

  我擡眼瞥瞥數字鐘,11:43。

  真糟糕,我竟然不知不覺浪費了這麼多時間在想事情!我草草套上原子筆蓋、關掉檯燈,三步併作兩步地衝下樓吃飯。老爸已經擺好碗筷在餐桌入座,蓄勢待發。 ※

  那天下午的補習,因為段考迫在眉睫,老師破例沒讓我們下課。

  以往愛與老師擡槓的方瓊瓊異常地安靜、緊抓著筆認真地盯著講義綜合測驗上的題目,彷彿是依歸著既定的腳本演出呈現在我面前。老師說只要作熟他整理出來的題型、徹底了解觀念,段考要滿分不是難事。

  那天薛政瑋很專心地上課,我則是一邊聽課身兼打混,有時候老師講到個段落,我會偷偷對薛政瑋瞄個一眼,他的鼻子很挺、輪廓也很深刻。

  思考題目時,我會瞪著白紙上的數學符號和數字轉著筆,等意識到自己正在作這動作時,赫然將目光往左移、看到相同的動作,想到這是被薛政瑋帶壞的習慣動作。

  想當然爾,那天中場休息,沒人有那個熊心豹子膽衝到外面吃冰,即使夏天大搖大擺地踏入台灣的邊境、即使穿透城市水泥牆的襖熱讓老師也忍不住拿起講義搧風。

  我和薛政瑋幾乎沒有說到什麼話,不敢如往昔輕鬆地問他是不是又去打球、我害怕會觸著屬於薛政瑋內心深處柔軟敏感的部分。

  也許在某種程度上,我也回不去一開始那個懵懂笨笨的小呆潔。

  在傍晚的大馬路上,天色已經有點昏暗,但路燈還沒亮。

  車輛一輛接一輛呼嘯而過,我小心翼翼穿越馬路,輕鬆踩踏板轉了彎,看著人行道上的杜鵑與綠葉交錯快速出現然後消失,我才不經意瞥見有個人也騎著腳踏車在我後面。

  薛愷育!

  救命,難不成他在跟蹤我?

  想到這,我不禁瘋狂地大力踩踏板。

  「齊潔,妳等我一下!」

  「你不要再跟著我了!」我回頭扯開嗓門一吼。

  要是他一路跟到我家,被爸媽撞個正著,那豈不是更麻煩?來到該轉彎的交叉口、有台白色福特停在這,我輕壓個煞車減速,下一秒隨後來個急轉彎持續往前邁進。

  就在此時,後方陡然傳來一陣「鏗鏘框噹」的巨大響聲,還有尖銳的拖曳聲,我懷著不安的預感慢速煞車,一回頭,但見一道人影連同腳踏車倒在剛剛那台白色福特旁。

  無庸置疑,那人當然是一路窮追不捨的薛愷育。

  「喂,你沒事吧?」我遠遠地喊。

  「沒……沒事……」

  原諒我,雖然薛愷育倒地不起應是件嚴肅的事情,我卻有點想笑。

  噗,難道這就是班上男生所謂的「雷禪」?

   

  我慌忙跳下車把腳踏車停在路邊,慢慢往薛愷育雷禪的案發現場走回去。

  無意間察覺,方才還泛著金桃色晚霞的天色,不知何時已經黯淡得僅剩漫天灰紫藍,暗得辨不清長空的邊際、也或許它根本沒有所謂的邊際。

  「欸!你還好嗎?……」

  我心驚膽顫地走過去,薛愷育依舊趴地不起、雙腿夾著的單車依舊糾纏不清難分難捨,看上去有些曖昧,但我從薛愷育在抖動中支撐地面欲爬起身來的動作中,可以體會得出他剛那一雷有多痛。

  「嗯,還好。」等我上前將薛愷育的腳踏車好生牽起,他的右腿才如獲重釋地開始活動。

  站在他面前的我彎著腰桿原想伸手扶他,才伸不到一半的距離,薛愷育一擡眼對上我,我的手下意識抽回,他撐著腳踏車後座慢慢起身。

  「啊!」他右手肘後側連同手臂的擦傷好大一片我這時才看見,原本肉紅色的大傷口在漸漸發黑的夜裡變得又黑又暗;破皮的傷口露出透明發亮的血清、上頭黏黏的還沾了點柏油路面的小碎礫,「你的傷口好大!」

  「小傷口而已,沒什麼。」薛愷育微笑,彷彿一切痛苦都置身事外。

  「神經病,擦傷這麼大還在亂蓋!」我皺皺眉頭,看了看自己手中牽扶的薛愷育的腳踏車,「我用看都可以知道你現在痛到快爆炸,還這麼逞強!」

  「被妳擔心的感覺……」薛愷育昂首挺胸、理理散亂的髮根,「真是甜蜜。」

  「你……」

  是吹拂在臉上的晚風過於冰涼?還是我臉頰的溫度早已一路飆升得不可收拾?此刻我只聽見鼓譟的心跳聲宛如馬蹄噠噠噠噠。

  「對不起,我沒有別的意思。」他說,「只是高興。」

  「這麼痛還高興!你是被虐狂啊?」我又氣又好笑。

  昏黃的路燈微微泛著橘紅色的光,我的腳踏車黑色椅墊被照得發白,寧靜安詳地等待著我。原本打算出其不意地遠離他,最後我收回擱至半空中的左腳,掉頭回去決定對薛愷育訴說忠告:「你不要一直跟我道歉,我會很有壓力。」

  「嗯。」

  我愉悅地給他個微笑:「再不回去我爸我媽就要擔心了,你騎車小心一點。」說完,我慢慢往前走,等我一切就緒準備跳上車時,薛愷育又喊住我。

  「齊潔!」

  「怎麼?」他到底還有什麼事?

  「我送妳回去。」

  「不用。」

  「……」

  「我是說,不用麻煩了。」我改口,罪惡感頓消一半。

  「那妳小心,再見。」薛愷育低聲地說完,比我搶先一步別過頭去。

  有那麼一瞬間他的眼睛裡閃過濃烈的惆悵鹹澀,黑色美麗的眼瞳飄散出冷卻的黑咖啡味,深沈的色調依舊、卻早已失去原有的香醇。

  那樣的眼睛是一種壓力。

  「只是不想再一次看到愷育受傷難過。」方瓊瓊說過的話再度附於我耳畔那般細碎的絮絮叨叨,難道她與我一樣,都害怕薛愷育那雙憂愁的眼睛?否則,為什麼她不能將薛愷育的傷痛置身事外,彷彿那是屬於他們倆共享的切身悲慟?

  望著長長路燈桿的我沈思許久。

  路燈光明亮、燈桿卻好暗好深,我始終無法尋得解答。

  想當然爾,瑋羚再怎麼八卦萬能也無法洞悉這種隸屬深邃心靈深處的範疇,所以同她討論一樣是惘然。

  我跳上腳踏車,試著什麼也不想,逕踩踏板一路飆回家。

  瘖啞的今晚,天空不見月亮的足跡。

   

  星期一的早晨又見陽光普照。

  在以往都仍於夢鄉中迂迴探索的6:45,我便因為興高采烈的陽光強烈呼喚醒來。

  踩踏著輕快的步伐上了早半小時的那班公車,車內安靜又空清、白黃光粒子側斜透過玻璃窗灑進車內、喇叭播放著傳統鄉土廣播節目第一次不覺得嘈雜反而可愛。

  我挑了第三排的座位坐下,窗外深灰色的柏油路面被陽光照得亮閃閃地,公車在省道上悠緩行駛時總能看見路邊的稻田,隨著生長季的不同有焦黑、枯黃、茵綠、還有溉滿清水如鏡泊的水田……然而平時的路人都在忙碌中草草掠過,除了氣溫高低變化之外、從來不會特地由景物注意季節變更。

  此刻萬籟無聲的內心忽然好平靜,我緩緩地對窗景微笑,直到公車抵達學校前,享受難得的清靜。

  「齊潔?」才走到 113教室,正打算扭開門把,我就隨即被再耳熟不過的聲音叫住。

  「瑋羚?」

  「三八,妳沒事這麼早來幹嘛?偷塞情書喔!」瑋羚對於消遣人這檔子事,腦筋總動得特別快,讓我招架不住。她笑嘻嘻地過來對我勾肩搭背,「嗯哼哼……妳剛打 108那邊走過來,對不對啊?」

  「吼妳有問題嗎?經過一下又不見得就會去偷塞薛政瑋情書!」

  「哈哈哈,自己承認啦!偷塞情書∼呼呼!」

  瑋羚繼續瞎起鬨,她實在是個玄妙的怪咖,不管是只有我在面前、或是當著全班的面,都可以單槍匹馬地說high就high,而且是個完全與冷場絕緣的個體,如果底下的同學因為她的反應太怪無法follow,還可以豪邁地吹個口哨暗示大家及時跟進。

  「大清早的少發神經啦妳!」

  我瞪瞪瑋羚,全世界能夠對瑋羚的自high公害免疫的,大概只有我吧!

  走進教室放好書包後,我把瑋羚拉到外面:「對了瑋羚我跟妳說喔,這禮拜我是自己騎腳踏車去補習的!」

  「嘖嘖……瞧妳高興的咧!發生什麼好事情啊?」

  「結果薛愷育一路跟蹤我回家,而且很快就被我發現,最重要的是……」我興奮地用力抿抿下唇,張著惡作劇式的搗蛋大眼睛對瑋羚說:「急轉彎的時候,那個笨蛋就這樣雷∼了下去!噗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怎麼有人騎腳踏車那麼遜的?都快十八歲的人了還會笨到腳踏車雷禪,會不會太白癡啦?」

  果然,瑋羚一聽見我說到雷禪事件,馬上不顧形象地仰天狂笑,還很講義氣地,把我星期六晚上在薛愷育面前的強忍的那份一併笑個夠,又口無遮攔地讓她的獨門毒氣瀰漫空無他人的海德校園:

  「虧他還是海德高中的學生會會長,噢拜託,這要是傳出去,不要說在社會上立足了!我們這群小老百姓還有臉穿著飄逸的水手制服在大街上閒晃嗎?」

  「哎喲,妳不要那麼狠啦……」我笑得緊皺眉頭,腹部肌肉也痛得受不了,結結巴巴地亂說一氣:「誰、誰、誰沒有這時候呢……哈哈!雖然真的很好笑……」

  「哼哼,本姑娘我除了小學二年級學騎腳踏車時,一時緊張不小心把車鈴按鈕誤認為煞車把手按下去而和廟口的石獅子相撞火拼之外,就沒有再因為腳踏車而發生任何交通事故好嗎?當然那時我只是跟石獅子小撞了一下,也沒有誇張到用『雷』的那麼難看!」瑋羚雙手抱胸,非常得意地高揚兩邊嘴角。

  「哈哈哈,我那時候也是覺得很好笑啊!不過那一大片擦傷,我看到都頭皮發麻了,他一定摔得很痛,還要在我面前假裝沒事摸摸頭髮一走了之… …唔……」

  如果要拿比較詩情畫意的東西來比喻薛愷育的眼睛,那我會想到沒有月光卻被白光路燈照得死絕的黑夜,那樣的光澤噁心得教人不勝唏噓。

  這使我覺得當時的急轉彎是一件糟糕的決策。

  「妳心疼啦?」瑋羚賊兮兮地用手肘推推我,「吼∼我還以為妳真的對薛愷育的安危從不牽掛的,什麼時候開始會擔心他的傷勢啦?」

  「因為那道傷口太嚇人了嘛!惻隱之心人皆有之好不好?誰像妳這麼沒同學愛!」

  「小呆潔啊!」瑋羚伸出修長的食指順手轉了三兩圈,調情般地將我馬尾其中一小撮捲繞在指尖,「有時候不能對每個男生都這麼善良,這樣呢,妳會很危險喔!」說完,瑋羚微笑朝我擠擠眉。

  「有什麼不好嗎?」

  瑋羚好生輕柔地將纏繞在指尖的頭髮放開,雙手扶壓在橫條鐵欄杆上,望著對面樓下女宿舍露天曬衣場飄揚的制服海軍藍裙,沒有看我。「要讓薛政瑋知道,對妳來說,他是特別的、獨一無二的。還有,妳對他絕對不可以跟對薛愷育一樣好,絕對!」

  「這是當然的,我到現在還沒想過要跟薛愷育握手建交。」我抓抓後腦勺。

  「哎喲我不是說這個啦!」瑋羚懶散地托住下巴,用不屑的態度瞄瞄我:「白癡!我意思是說妳最好不要跟薛愷育走太近,妳跟他走近不代表他們兩兄弟就能因此和平相處。現在妳在他們兩個中間,縱使妳和薛政瑋比較好,然後妳跟薛愷育之間的尷尬也慢慢消失,這代表什麼?代表他們兩兄弟在平均 share和妳的友誼,薛政瑋會發現自己流失了一些東西,他會很害怕。懂嗎?」

  「瑋羚,妳……妳會不會想太多啦?」

  「妳忘了上次他在補習班兇妳那件事情嗎?還有他說了那些話。」

  「咦?」

  也許是瑋羚的金玉良言太過尖銳、太過直斷、太過迅速,讓我的腦海陡然呈現混沌狀態,直到望見宿舍前的杜鵑枝頭乍放的粉桃色花朵,才緩緩從黑暗之角摸出逃避許久的清晰片段:『妳難道不知道,我在這個世界裡最討厭的就是我哥?妳難道不知道,我最討厭的就是我的朋友一個一個被我哥搶走?妳覺得拿這樣的要求故意刺激我很好玩是不是?』

  「想起來了吧?」瑋羚雙手插腰,露出「孺子可教」的滿意笑容:「我想,薛政瑋是很怕有一天妳會往薛愷育那邊越走越過去,也許有一天妳走到他們的平衡點,就再也沒辦法阻止妳繼續走過去,然後妳就離他越來越遠、越回不來了!他對妳說那些話,可不全然只是因為那些舊傷口喔!」

  我緊握欄杆,陽光依舊高照,湛藍的天色美到萬里無雲,深深吸氣、再意味深長地全然籲出,輕快地問:「那,為什麼他不敢往平衡點跑過去呢?」

  「因為左右是妳在選擇的啊!」瑋羚打打我的頭,「妳是真笨還是裝笨啊?小呆潔。」

   

  關於平衡木的向左或向右,我沒有多餘的美國時間思考。

  因為光是學生會預定星期四要、連同畢業舞會企劃案一併交送訓育組蓋章核準張貼的宣傳海報,就搞得我焦頭爛額。

  由於今年的畢業舞會是歷年來第一屆試辦,因此必須一切嚴謹讓訓導處感受到學生會的誠意與十足的信靠力。當然這代表著預先擬定的日程絕對不容許延遲,現在學生會上上下下都在等待我作宣傳海報的最後修飾與完成。

  有著如此龐大的壓力、加上星期六向薛愷育賒購的雷禪人情,我只能將自己全身上下的完美主義因子發揮到最大上限,使海報更臻完美。

  星期三的軍訓課,我照例向教官請了假,一如往昔抱著畫具袋和半完成海報粉彩紙大搖大擺地從後門出去。鑒於先前的在海報字體上的賣力填塗,大致上已算是大功告成,今天只是藉機出來混個時間、享受最後一天的借課福利,因此今日的步伐比往常還要緩慢悠閒,腦裡還在盤算等上課過了半小時再溜去合作社或餐廳買個點心墊肚子。

  上個星期三我在這裡碰到了薛政瑋,那這個禮拜呢?

  愛翹課的薛政瑋,今天會不會提著一袋兩盒的粉條綠豆過來學生會辦公室、然後賊溜溜地在我面前晃來晃去呢?

  我的腦中頓時上演和他爭奪粉條綠豆的畫面,然後搶成一片兵荒馬亂,畫面開始慢動作播映,我和薛政瑋撞了滿懷,再度步上〈惡作劇之吻〉的後塵……

  我作著空幻虛無的遐思,浪漫虛無的、多重版本的戲碼在腦海盤旋不住,我開始想著薛政瑋會不會出現、想著也許我真的該聽瑋羚的話對薛政瑋表示更多的關切友善、也許也許……

  算了,現在想這個都沒意義,趕快把海報畫完最重要!

  我甩甩頭、拿起畫具袋中的玻璃瓶到學生會辦公室外面的水龍頭裝水。

  「嘿,小呆潔!」

  我的馬尾倏地被一隻強勁有力的手牢牢拉住,順著拉力的方向,我的雙手於是自然脫離原本輕輕壓扶的玻璃瓶口,上半身的重心順理成章地使喚我的頭連同上半身往後仰,上下顛倒的世界閃耀著光芒。

  「幹──嘛──啦──!」

  薛政瑋倒置的身影映入眼簾。

  「妳練過芭蕾舞嗎?」薛政瑋來了個青黃不接的問題,一臉煞有其事的驚訝:「妳沒有人扶就可以輕鬆下腰耶!」

  「啊?」

  薛政瑋的右手逐漸上昇在半空中,他騰出的右手懸掛了一只透明塑膠袋,裡面有……啊!粉條綠豆!圓柱狀的紙盒在我視線正上方左右來回甩晃個不停,害得我頭暈目眩。

  「薛政瑋你在幹嘛啦!我頭好昏耶!」

  「我在研究這樣妳會不會被我催眠。」薛政瑋回答得一本正經,那般的神態自若才是最佳笑點,「妳頭暈了嗎?再等一下再等一下,說不定真的會成功!」

  「神經病!放開我的頭髮啦!我要吃粉條綠豆!唔……」我奮力甩頭,始終無法擺脫那隻可惡的手。

  倏地,在後腦勺的髮帶失去了束縛的能力、鬆脫。

  「薛政瑋!髮帶還我!」

  「不要!」薛政瑋嘻皮笑臉地一手插口袋,耳提面命:「妳再不趕快畫海報明天就不用交了喔!」

  「我知道!」

  關上水龍頭,我認命地將裝水瓶拿起,重重地踩著慢速大跨步伐走入學生會辦公室,拎著粉條綠豆的薛政瑋當然尾隨在後。

  回到辦公室,我開始進行每張海報的最後修補作業。

  事實上看過海報廬山真面目的只有瑋羚和薛政瑋,幾個在學生會內打雜見習的高一生進來拿東西偶爾匆匆一瞥,除此之外,鎮日忙於跑業務拉公關和打理薛愷育大小瑣事的方瓊瓊、還有天高皇帝遠的薛愷育本人,都沒有看過我的心血結晶。

  今天的工作內容大致上是針對前景和背景兩者的色彩關係,在字體邊緣上添加深色、淺色、或是過渡性顏色描繪自體邊緣,使主題格外顯得明確搶眼。由於邊字色幾乎是強烈且與字體完全對比,因此下筆絕對要兢兢業業如履薄冰,不容許分毫的誤差。

  「喂,薛政瑋,我現在要很專心!絕對、絕對不可以吵我喔!」

  「拜託,我從來沒吵過妳好不好?」薛政瑋的眼睛跩跩地往上吊,同時輕挑兩邊濃眉。

  「耳提面命一下嘛!」

  只有星期三的三、四堂,我可以免除薛愷育出其不意突襲檢查的驚嚇。因為這時候的薛愷育一定是在物理力學的水深火熱中搏命抗戰。

  也或許是因為如此,薛政瑋在這段時間除了為粉條綠豆遲到個半堂課左右外,他的陪伴從不缺席告假。

  相較於午休時間、或是放學時段,現在的學生會辦公室顯得格外寧靜,在四樓竟聽得見底下一樓中庭花圃旁園丁手拿長條水管澆灌的射灑聲。

  這時的薛政瑋總是安靜地陪我、哪也不去。

  他喜歡坐在矮鐵櫃上,透過窗戶往操場紅土跑道的方向遠望,然後陷入迂迴綿延的長考。

  當我疲累地吐氣時,薛政瑋能敏感地自腦海中另一片天空迅速回神,跟我開些不著邊際的玩笑,看見我的裝水瓶汙濁得過分,就會主動替我更換,順道將水彩筆一並拿到水槽下沖洗。

  其實我很享受這樣的寧靜美好,薛政瑋增一分太煩減一分太冷、恰到好處的體貼令我安心地毫無憂慮與顧忌。這時我剛好描完第四張的標題邊色,打算休息一會,品嚐今天的粉條綠豆當作一種形式的犒賞。

  「對了。」我開口。

  「幹嘛?不是說要專心嗎?」

  「我剛剛在想啊,薛政瑋謝謝你對我這麼好這∼麼好,你的大恩大德我今生沒齒難忘喔!哈哈,就這樣!我說真的,你是個好人噢!真的真的!」

  「幹嘛一直說真的?根本就一副很心虛的樣子……」高我一個頭的薛政瑋眼睛瞪大大的,閉唇不語的無辜貌故意得可惡。哼,自以為可愛!

  「什麼心虛?我只是有感而發好不好?」

  「是啊,還有我本來就是個好人,何須妳強調?」

  「很欠揍欸你!好,以後就不要求我說你人好,你這個大、壞、人!」

   

  忙裡偷閒地和薛政瑋打鬧了一會,我終於搶到睽違許久的粉條綠豆。我和薛愷育並肩坐在辦公室的大方桌邊,垂著擺動的雙腿,像鐘擺一樣交錯來回讓時間逐漸流轉。

  嘴裡含嚼著碎冰,白色塑膠長柄湯匙在碗中繞圓圈其實沒有意義,那只是意味著我在思索和薛政瑋之間的種種可能。

  到底我們之間有沒有互相喜歡的可能性?

  我知道我已經喜歡薛政瑋到了一種連自己都覺得莫名奇妙蠢呆丟臉的地步,然而對於他我卻依舊沒有固若金湯的把握,如果能夠即時抽身、即時清醒,我是否能夠安全地逃離愛情侵襲的浪潮?

  我只知道現在無路可退,無論能否預測會受到什麼傷害、踏入什麼陷阱,都已經沒有辦法抵擋躲避。明朗與曖昧只隔一層薄膜,我為了那過渡邊境的保護筋疲力竭:自作多情的遐思,令我深怕一個衝動就戳破它;更糟的是,過份的疏離換來的只是思念纏縛而非自由解脫。

  「怎麼啦,小呆潔?」薛政瑋用手掌輕拍我的頭。

  「哎喲!」

  「幹嘛無精打采的?怪怪的。」

  「哪有?」

  「粉條綠豆吃不下?」

  「……」我低著頭,不敢對上他清亮的眼睛。

  望著百褶裙褶縫的陰影,那是接近絕黑的深藍。

  叩叩叩。

  學生會辦公室的木門連響三聲,被人毫不留情地打開。咿咿呀呀的聲音在我的低氣壓範圍中飄忽顯得好突兀。

  方瓊瓊走了進來,她知道我這時會在學生會辦公室,但出乎她意料的是薛政瑋的存在,並且在距離我僅不到20公分的位置和我嚼食同樣的東西。她的眼神沾裹了厚厚一層的尷尬十足。

  「不好意思,我來拿東西。」

  「嗯。」我頓了頓,視線的餘光目送方瓊瓊往辦公室後方的儲物櫃走去,懸於半空中的小腿反向交錯晃了幾遭,我回頭問道:「瓊瓊,我們坐在大桌上沒關係吧?」

  此時的方瓊瓊正面向我的海報、稍略靠近,聽見我轉頭說話的她竟然大幅地抖了抖,我不知道為什麼她會有如此大的反應,那反應誇張得令人質疑。

  「沒、沒關係啊!」方瓊瓊擺了個很公式化的笑容,低頭對海報仔細端詳:「嗯……這個、妳畫的海報真的好漂亮喔!」

  「謝謝。」

  雖然她的態度可疑十足,但我依舊掛上淡淡的微笑。

  掉頭回去時薛政瑋的雙眸剛好對上我,直勾勾地,我們彼此有兩秒鐘沈默地眼神交會,然而那就僅是交會。我傳達莫名奇妙的困惑、薛政瑋回應給我的卻只是確認成功接收,瞳孔中薛政瑋真實的想法在我看來矇了層密集的灰紗網,顯得高深莫測。

  眼神交會過後,我繼續低頭捕攫穿梭於碎冰和粉條中的綠豆,後方傳來辦公室大鐵櫃「磅噹」打開的金屬響聲,瀰漫著噁心的連續回音。

  我受不了在有薛政瑋的場合還須忍受如此的沈悶,所以若無其事地起了新的話題:「薛政瑋,今天補習班又要考試了,要不要還賭粉條綠豆啊?」

  「妳一天吃那麼多冰小心剉賽我跟妳講!」

  「你……嗯?該不會是不敢賭吧?」我用斜眼瞄了瞄他。

  「開什麼玩笑?我怎麼可能不敢跟妳賭!妳不要最後拉肚子找我哭喔,我不會再送妳去醫院喔。哈哈哈哈哈……」

  「最好是我會吃兩碗冰就拉肚子啦!誰的胃會這麼虛?」

  「齊潔,我先走囉!拜拜。」方瓊瓊似乎在敢時間,她抱著一個大大厚厚的藍色A4 paper四孔資料夾就匆匆忙忙地以急速闊步向前移動,連門都沒有帶上轉身就跑走。

  「怎麼那麼急啊?」我望著方瓊瓊遠去的背影,「好怪。」

  「她鬼鬼祟祟的。」

  「你也這麼認為?」

  當我還在拿電影中竊取商業機密的橋段,推測方瓊瓊是不是什麼神秘女探員、臥底,或是清宮秘聞逸事中耍心機權謀的高位權臣時,薛政瑋激烈的轉身讓我著實嚇了一大跳。

  「幹!」

  薛政瑋沒在我面前罵過什麼髒話,現在的他卻是咬牙切齒,跳下桌子轉身放眼桌面望去。

  「怎麼了?」我遲疑地轉過頭,桌面的海報上有著柔軟軟的澤波映入眼簾,天啊!那個……那是……我結結巴巴地望著那幕殘忍的景象,全身似乎有一世紀之久無法動彈。

  「快拿抹布!衛生紙也要!」

  薛政瑋下完號令,就敏捷靈快地將鎮在紙上的玻璃瓶拿起來,手往後一甩就放手,玻璃瓶摔得支離破碎,拋出了巨大哀傷的樂聲,試圖哼出些旋律,喉嚨卻在方啟齒時被劃啞。

  等我在櫃子裡找到一包抽取式衛生紙遞給他時,他已高舉著被水潑濕的海報、試著甩掉紙上所有的水分,地面濕漉漉,海報邊緣紙角依舊藕斷絲連地滴著幾許韌性頑強的水滴。

  這是我第一次知道,被廣告顏料汙濁的水,也有一點晶瑩透澈。

  「衛生紙給我!」

  薛政瑋急忙地將整包衛生紙抓走,咻咻咻咻連抽十來張、一張張壓上潮濕的紙面,小心翼翼地輕拍、希望能讓衛生紙徹底吸乾多餘的水。我只能癡傻地坐視薛政瑋忙碌的身影,完全、完全無法再移動……

  是的,被各色廣告顏料染髒的滿瓶汙水,被翻覆在第四張海報上,被溶解的字體不安地低泣,彷彿想流出更多的彩色眼淚。

  在粉彩紙與汙水圍建的護河堅牢中,連同我的用心良苦,哭喊。

   

  我沒有辦法尖叫,當我看到海報被水染濕,早已失去思考的能力、更別說憎恨埋怨方瓊瓊。在第一時間,只曉得聽從薛政瑋的號令、沒有號令就不知所措地楞杵在原處,看著薛政瑋處理海報,小心地壓拭乾紙上的水份。

  「小呆潔?」薛政瑋忙著搶救,等到他看見我呆怔的身形,一邊壓乾紙上的水痕、一邊找尋能夠安慰我的字句:「別擔心啦,只是被水淹個三秒鐘,沒問題的!」

  「沒什麼……」別說是薛政瑋,連我都驚訝自己無意脫口的飄渺淡然,「大不了……大不了重畫……反正只有一張。」

  「什麼重畫?明天就要交了,今天晚上還要補習,妳再重畫下去不就不用睡了?不可以!」薛政瑋氣呼呼地,彷彿是攸關他自己的事情:「妳帶回家畫要是被發現怎麼辦?」

  「小心一點就沒事了,頂多兩、三點睡嘛!」我擠出笑容。

  「妳這個呆瓜,不可以!」他急了,「不管會怎樣,我要跟我哥說!海報貼三張難道還不夠嗎?就有必要讓妳為了這兩個月的宣傳時間在今天熬夜嗎?」

  「可是……四張海報,這是學生會事先就跟訓育組說的。」

  當初選擇答應的是我自己、薛愷育和方瓊瓊並沒有逼迫我,既然我已經扛下這個重擔,那就該負責到底。方瓊瓊把我辛苦畫的海報弄得一蹋糊塗又怎樣?薛愷育喜歡我所以我如果開他天窗他不會生氣又如何?這是我的責任,我沒辦法秉棄不顧。

  「不行,我一定要跟我哥說!還有方瓊瓊,她太過分了!」

  「不要了啦……」

  正午的強光艷陽普照整個校園,穿過毛玻璃糊成柔軟的白微黃,它輕柔地發光沒有攻擊、我的眼睛卻彷彿被照得好燙好痛,唉,原來麻煩真的會不請自來。

  「現在說這些又有什麼用?你罵她怪她,她再厲害也不能把海報變回原本的樣子啊!」我往前拉一步,低俯。

  地面那灘明亮的水漬倒映我和薛政瑋的身影,我的身影看起來雖然巨大神情卻懵懂相當,薛政瑋憂愁的臉龐憔悴得陌生。

  我能不能再這樣跋涉回去?

  這趟旅程我到底走了多遠的距離?

  有沒有一條放棄的路給我?

  也許只要回頭,慢慢地、耐心地前進踏步,我就能走回原來的地方,也許那個世界有著純真與美好、但或許會和薛政瑋漸行漸遠,走在回去的路途中,萬一後悔……

  「呆子,妳到底在硬撐什麼?」

  薛政瑋蹲下身擦拭那灘水漬,溼漉漉的地面一下就被抹布拭乾,亮黃色的抹布被汙濁的顏料染成一片紅。他將抹布丟在地面,保持原本的蹲姿,意味深長地擡頭看我。

  「妳害怕得罪我哥?得罪方瓊瓊?還是其他的顧忌?」

  我轉個視角,迴避薛政瑋的質問,「你不要這樣盯我,我怕。」

  「妳不要岔開話題,」薛政瑋稍微起了身,拉握我的左手,他右手的大拇指和食指暖烘烘的、連同右手虎口一併環繞我整隻左手背,其餘的三指輕鬆反扣在我併攏的指關節,好溫柔。

  「蹲下來。」

  我很聽話地照作。

  「知道為什麼我要妳蹲下來嗎?」

  「我……我怎麼知道?」

  我的臉是不是又要變成大蕃茄了?

  「妳真的不知道嗎?」

  「你不要這樣看我,我怎麼知道你要幹嘛?」

  「因為……」薛政瑋湊過來,在我耳畔低語:「因為妳再站著往我這邊走,妳的內褲就會被我看見了。」

  我雙頰血液往上一衝,耳邊隱約聽見香檳「啵」一下的開瓶聲,右手朝薛政瑋的肩膀就是一記鍋貼,「色狼!」

  「喂喂喂,我事先提醒妳也有錯喔?難道妳要我照單全收看完以後,再一個人偷笑嗎?」

  「那跟我講也不要賣這麼久的關子好不好?害我……」

  害我還以為你要說什麼奇怪的話。

  原本差點要竄出的後半句在我喉間打轉一圈,緊急煞車猛然硬生生地給吞回去肚子裡:「喔,沒有。」

  「害妳怎樣?」

  「沒有怎樣啊,我講錯了不行啊?」我朝薛政瑋扮個小鬼臉,正準備撿起地上的抹布要洗,卻被學生會辦公室突兀的開門聲。

  「午安,齊潔!妳吃過了嗎?」

  我被薛愷育的聲音嚇個正著,一個滑手,溼答答的抹布又掉到地上,我嚇得趕緊站起身,第一件事就是把海報翻到背面。

  我不打算讓薛愷育發現,當然也沒有陰險到會直接在他面前告方瓊瓊一狀,畢竟搞垮方瓊瓊這個得力助手,等於是斷送薛愷育最後不到一學期的學生會長璀璨前程。

  「喔,我不餓。」

  緊張的我高聳雙肩,身體正面對門口薛愷育、眼神卻飄到坐在地板上、背靠辦公桌緘口不言也不打算出場的薛政瑋,他頑皮的雙手攤開被我揉在地上的抹布,古靈精怪的眼睛偏左偏右研究抹布上面被暈染的花色。

  「海報弄得怎樣了?」

  「弄、弄好……了……」我回得結結巴巴。

  「我能看看嗎?」

  「不行!」我急忙阻止,話甫出口又改口:「我的意思是,現在還不能看。你、你不要亂道歉喔!你沒作錯事……我只是說,現在看了明天就沒有特別隆重的感覺了嘛!」

  「好,我相信妳。」薛愷育給我一道微笑。

  「我還要修補幾個字,一個人比較容易專心。」我瞄瞄桌下的薛政瑋,希望能將衝突減到最低,免得薛愷育狗嘴吐不出象牙,表達出什麼讓薛政瑋按捺不住的言語。

  「嗯,那我先走了。」

  「掰掰。」我很快回話。

  正巧我看見薛政瑋蓄勢待發、正緩慢提高重心準備起身。

  「妳為什麼每次要跟我說再見,反應都特別快?」

  薛愷育沒有掉頭就走,反而開玩笑地將難題丟給我,薛政瑋張口吐口氣、無奈地蹲回原位,左手搔搔頭、右手憤慨地握拳並且配合咬牙切齒皺眉蹙額的動作,那模樣簡直逗趣極了。

  「我也不知道。」

  「好啦,不吵妳了,我先走喔,掰!」

  「嗯,掰。」

  這次薛愷育終於很合作地離開學生會辦公室,很有教養地帶上門。霎時薛政瑋「咻」一下全身跳起來,立定在我面前。

  「嚇死我了,我還以為你會衝上去跟薛愷育說這件事情。」我鬆口氣。

  「我又不是吃飽沒事幹。」薛政瑋說,「妳真的沒問題嗎?」

  「我好得很,有什麼問題?」

  「我說海報啦!妳真的一個人畫沒問題嗎?」

  「沒問題沒問題!」說是這麼說,我發抖的心卻正徬徨。

  「話不要說得太早喔!」薛政瑋一把將我的左手抓到他面前。

  「你要幹嘛?」我死命掙扎,他的勁道大到逼得我鬼叫起來。

  「不要怕啦!」薛政瑋抓起辦公桌上的一隻原子筆,在我內側手腕寫下一串數字,微笑:「這是我的手機號碼,有事情、要幫忙、討救兵,一定要 call我,還有,畫完海報也call給我跟我說一聲。」

  「別、別等我了,說不定畫完都天亮了……」我受寵若驚。

  「我會等妳。」薛政瑋將雙手放在我肩上,「就算畫到天亮,我也會陪妳徹夜未眠。」

  「嗯。」我點點頭,有些不好意思。

  可惡,薛政瑋你這大笨蛋,沒事耍什麼浪漫啊!
引言 使用道具
n6812
威爾斯親王 | 2012-2-25 10:23:59



第七章,找回另一半的你
  關於海報被方瓊瓊惡搞,我選擇對瑋羚隱瞞實情。

  畢竟薛政瑋這顆不定時炸彈能不能穩固地堅守防備都是個問題了,若要再加上瑋羚這座大砲,那只會讓情況更火爆混亂。

  這天放學,我藉口趕補習匆匆和瑋羚說了聲掰,繞開教室大樓旁花叢的狹窄縫隙,後面的泥土徑被我厚重的黑皮鞋踏出五六個腳印、大發慈悲地給開在角落的小花朵留一條活路。

  傍晚的風溫度依舊不太穩定,滲露些許冰涼,她吹著積聚在樹根周圍的乾葉細訴甜蜜呢喃,我雙手交叉抱著胸口、稍微前傾往學校後門移動。

  沒多久,我見到薛政瑋和他的摩托車。

  「挪∼」薛政瑋將銀色的安全帽遞給我,接著側個身迅速脫下身上的便服黑外套給我,「穿上去。」

  「我……我不冷啊!」

  我戴好安全帽,不懂薛政瑋想表達什麼。

  「外套又不一定是冷才要穿的。」

  「誰理你啊?」

  奇怪,穿不穿外套明明就是我的自由。

  「聽話!快點穿上!」

  薛政瑋兇我,可惡,薛政瑋竟然敢對我怒斥!

  「你不要這麼兇啦!好啦我穿就是了嘛。沒事為了這個開嗓門叫罵幹嘛?真是奇怪耶你……」我將斜掛的書包取下,不顧裡面有厚重的課本,就往薛政瑋扔去,心不甘情不願地套上皮外套,上半身頓時有股沈緬緬的力量貼壓著我。

  好舒服。

  我的心底漸漸暖和起來。

  「上車。」

  由於是放學下班時間,省道的柏油路快車道上充斥著各式各樣的大小汽車,機踏車道上有的只是穿著海高制服的學生騎著單車沿斜坡一路下滑,相較之下摩托車的迅速顯得相當特別。

  薛政瑋給我的這頂銀色安全帽有著完整的塑膠透明面罩,在安全帽中我只聽見風鳴被隔絕扭曲的深沈低吼和隱隱作響的引擎聲。塑膠面罩雖然被擦得很乾淨,右下角卻有道裂縫白亮尖銳、挾藏著不怎麼能看透的深沈。

  這頂安全帽曾經摔到過吧?我暗忖。

  然而這裂縫是源自於什麼樣的撞擊,我卻完全無法從乾淨的面罩察覺一點蛛絲馬跡。

  機車到達省道旁的傳統書店,薛政瑋減緩車速,煞車後扭了扭鑰匙熄火。

  我見車子停了,便急忙從左側下車。

  「小心!」在我還盯著正前方的書局招牌、盤算著要買什麼顏色的粉彩紙時,薛政瑋一把抓起我手腕將我拉近到他胸前,一輛墨綠色TOYOTA從我身後近距離呼嘯擦過。

  好近。

  我倒抽一口氣。

  「小呆潔小姐,請妳以後一定要從右邊下車,好嗎?」薛政瑋扁扁嘴、看著我吐口氣,彷彿我是絲毫不懂江湖險惡的初生之犢,「從左邊下車是很危險的。」

  「喔。」

  莫名的燥熱在臉頰油然而生,迅速蔓延到耳根,我移開視線不敢再接觸薛政瑋的眼睛。剛剛的他皺著眉頭,是不是在……對我表達一種……擔心?

  「快去買紙吧!我在這裡等妳。」薛政瑋似乎也感受到我對這股溫柔的無所適從,不急不徐地放開手,淡淡地提醒我到這裡的首要任務。

  「嗯。」

  我用連自己都聽不清楚的音量說話,從轉身到走進書局都是低著頭,胸口的心臟不知何時開始焦慮不安地狂跳,使我幾度害怕薛政瑋會聽得見那一道又一道的巨響。

  走進書局,撲面迎來的是涼颼颼的冷氣,原本在薛政瑋面前漸趨不規律的鼻息才慢慢回歸正常。

  我到底是怎麼了?為什麼只要接觸到薛政瑋,只消個三言兩語,就讓我的腦袋變得一片混亂?心臟跳得很快代表的是什麼?不敢看他又代表什麼?

  我喜歡他。

  是啊我知道,很早我就在心裡正面承認我喜歡他啊!

  可是在「我喜歡他」之後呢?好像不適合就這樣劃下句點。

  一開始我只覺得喜歡就喜歡,哪來那麼多事情要作?

  我喜歡薛政瑋,然後把他放在我身邊乖乖當我的司機、好朋友、告解室,碰面時打打鬧鬧,而且能像剛剛下車時那樣關心保護我,這不是很快樂很無憂無慮的一件事情嗎?

  可是現在的我好忐忑、好不安。

  會不會有一天薛政瑋會對其他的女孩子更好,然後那個女孩子還有著可以約束他一切行為的至高無上的權利,要他不能對這個小呆潔這麼好、只能對她一個人好?

  那為什麼我沒有這樣的權利?

  是因為我作得不夠多嗎……

  還是代表我應該要有更多的表示和後續動作?

  我走到書局最裡面的角落,找到放置粉彩紙的櫃子,想也沒想地拉天藍色的那層抽屜,我想到萬里無雲的淡藍天色,感受到邊際好寬好薄沒有壓力,純真動人。

  望著那種乾淨的藍沈吟片刻,我毅然決然地抽出最上層的那張,小心翼翼地將捲起來,把抽屜推回原處走回櫃檯結帳。

  結完帳臨門前,我從安全玻璃自動門看見隨性坐在摩托車前座的薛政瑋,雙手捧著我的那頂銀色安全帽低頭俯視,從側面打量視線角度判斷,他有可能在注視那頂安全帽。

  他盯凝安全帽的動作很沈靜,彷彿那動作早已持續了一世紀之久。

  薛政瑋在想什麼?

  他看的,會是那道裂痕嗎?

  「嘿,發什麼呆啊?」我走上去拍拍薛政瑋,給他個活力陽光的笑容。

  「喔,沒有啊!」薛政瑋很快回神,「買完啦?」

  「才買一張而已,你以為會多久啊?」

  「挪∼」薛政瑋將安全帽雙手遞給我,看看手錶,說:「還有時間,要不要去哪兜風?」

  「唉,我的人生都被別人設計得灰白慘澹了,哪還有心情都兜風?」

  我將安全帽夾在兩隻伸平的手掌間,在手心中慢慢轉動,白色裂痕在我眼中反反覆覆地隱蔽消失、再如東昇旭日重新出現,這些圈圈會不會像拉到最後面的磁帶有盡頭?

  答案未知。

  「今天晚上還要補習,能不能不去啊?」我問。

  「妳看,就跟妳說不要逞強,現在問題來了吧?」薛政瑋敲敲我的頭。

  「不然除了重畫還有什麼方法可以解決?」

  「先別想這個,上車吧!」

  我戴上安全帽,將面罩拉好,坐上摩托車,「要去哪啊?」

  「陪我去一個地方。」

  薛政瑋將方向把手一扭,偏離了車潮洶湧的省道柏油路,騎進旁邊密葉蔽天的小路,引擎聲在小路寧靜的襯托下變得格外刺耳,我原本握在後座的手頓時萌生想環抱他的念頭,卻沒有付諸行動的勇氣。

  薛政瑋,我喜歡你。

  你從後面聽見到我的心跳了嗎?

   

  穿越小徑後別有的洞天,是上次薛政瑋帶我去看醫生路途經過的廢田。

  薛政瑋在此停車,被刷淡的銘黃摻雜零碎的焦黑,我們站在廢田的邊角放眼遠望,地平線被紊亂的建築掩蓋得不清楚,所有的景色安寧地佇立在這個世界。

  『這裡曾經出過車禍,妳要不要我不小心騎下去看看?』

  薛政瑋先前說過的玩笑沒來由地浮現在我腦海,我側頭望望他,他正聚精會神地俯瞰廢田,微張的嘴唇欲言又止。

  「薛政瑋?」我小心地、輕輕地叫他。

  「我曾經在這,埋下一個遺憾。」薛政瑋穩穩的嗓音在我耳畔作響,凝視廢田的視線沒有移動,不是不願看我,只是不捨離開。

  「什麼樣的遺憾?」

  我看的是天空,視野可及的晴空是寬闊的拱形。

  望著天空的時候我總思考著拱邊的縫隙能不能再擴張個幾分,讓我探索更遠的邊際。唉,我知道的事情,為什麼還是那麼少?

  「有個人曾經在這裡,前往新的旅程。」薛政瑋輕吸半口氣,再意味深長地吐出,「那個人最後離開了我。」

  「你……你……」事情不太對勁,我困惑地眨眨眼:「要衛生紙嗎?」

  「呆子。」薛政瑋微微一笑,把身體稍為轉過來30度,雪白乾淨的制服襯衫被頂天的陽光照得光芒萬丈、耀眼分明,「我可沒有妳那麼愛哭。」

  「我才沒有愛哭好不好?」

  「從她走的那天開始,我就一直一直,停在這裡沒有走開。」

  薛政瑋的目光坐落在田地中央,彷彿在與某個人對話,往常的調皮或孤傲在這裡都像是被蒸發到空氣中的水滴,消失得一乾二淨。就他的說法而言,彷彿這裡有另一縷屬於另一半薛政瑋的靈魂。

  「我好像被關在這裡面,即使跳不出來也無所謂了。」

  「很快樂地被關在這裡?」

  「我曾經這麼想。」他說,「曾經我以為我這樣能夠很快樂,從一開始的享受,甚至傷心和難過都變成我的執著驕傲。但是慢慢地我發現事情並不是這樣。我一個人,想了很多事,那些東西……也許留在原地並沒有錯,但這不代表堅持留在裡面絕對是好的,現在的我,好想出去看看外面變成怎樣。」

  「那為什麼不出來?」

  「我……我也不知道。」薛政瑋只有嘆息以對。

  「薛政瑋,你的遺憾是什麼?」

  我的疑問在薰風中飄盪打轉,風不強,只是我的話薄弱得被風吹得將要支離破碎。

  我想知道薛政瑋的遺憾、想要更了解他,卻不夠相信自己隱藏在內心深處的勇氣能教導我付諸行動。

  「我的遺憾,就是發現喜歡的人也喜歡我的時候,卻再也沒有機會對她付出。」薛政瑋盤腿坐地,「她的另一個新生活從跟我道別的那天開始,而我送走她以後卻被囚禁在這裡,從沒有走出來過。」

  「她,她跟你分手了嗎?」

  「她死了。」

  這句話迅速從薛政瑋口中迸出,彷彿是預先策劃過的腳本般順暢流利。薛政瑋用力抿抿下唇,「我好想趕快走出來,可是……我還是好想她。」

  『這裡曾經出過車禍,妳要不要我不小心騎下去看看?』

  所以,那個學姐,是在這裡出車禍的?

  薛政瑋的話好迂迴,連我聽了都是迷糊混沌。

  「薛政瑋,我可以麻煩你一件事嗎?」我扶著膝蓋彎下身,湊到薛政瑋面前。

  「嗯,我盡力。」

  「把另一半的自己,也帶回去。」我平靜地朝他微笑。

  「有原因嗎?」

  「因為,」我頓了頓,「有完整的你,才能找回真正的快樂。」

  「謝啦。」薛政瑋終於笑了。

  「什麼『謝啦』?一點誠意都沒有!」我朝他扮鬼臉,吐舌頭。

  「呆瓜!」薛政瑋很少像現在這樣露出牙齒展開笑顏:「妳有沒有喜歡過一個人?」

  「嗯?你怎麼突然問這個問題?」

  「如果有了喜歡的人,一定要說出來。」他繼續望著田中傻笑,「悶在心裡,總有一天會成為遺憾。就算還沒有遺憾出現,壓抑久了,等真的該表達反而會不知所措。」

  「這,就是知道自己喜歡誰以後的動作嗎?」

  「啊?什麼?」他沒有聽見。

  「剛開始我以為喜歡一個人很簡單,因為那個人一直在我身邊,我從來不曾擔心他會消失。我也知道我喜歡上他,可是我不曉得接下來該怎麼作。我只知道要享受現在,但是,到底要怎麼把握幸福卻一點也沒有頭緒,經你這麼一講,我是不是該……告訴他?」

  「嗯,沒錯啊!」

  薛政瑋木然地點點頭應聲,顯然還有一部分思緒依舊沈浸在過去的海流。

  「不對……即使告訴他了,又能怎樣?」我反問。

  「事情會因為妳的表達而改變吧!」

  「可是我不想改變,我只想繼續讓他這樣對我好啊。」

  「如果他喜歡妳,妳如果告訴他,他只會對妳更好,也不會有什麼改變啊!」薛政瑋恍恍惚惚地說完,眼睛陡然眨了兩下,像是回神似的問:「小呆潔,妳喜歡上哪個男生了?」

  「呃……」我的臉瞬時紅潮翻騰,只好靈機應變:「我幹嘛要告訴你?」

  「因為,我想知道啊,就這麼簡單。」他挑挑眉,很是滑稽。

  「我喜歡誰,讓我喜歡的男生知道就好了啊!」

  「那我不能知道喔?」薛政瑋像隻可憐兮兮的小狗仰頭看我。

  「……」

  本來想率直地大喊不能的我,回答卻在即將出口的那刻硬生生地打住,『如果有了喜歡的人,一定要說出來。』我喜歡的是薛政瑋啊,為什麼他不能知道呢?如果我說不能,那不就代表我對他隱瞞我喜歡他的事實?

  難道薛政瑋剛剛那樣問我,是在暗示我說出口?

  不、不、不會吧?

  那個另一半的薛政瑋有這麼心機嗎?

  「妳幹嘛無緣無故臉紅?」

  「你……你管我,我打算以後再告訴你不行嗎?」

  「喔,行啊。」薛政瑋的眼珠子轉了轉,又很囉唆地湊過來問:「可以讓我第一個知道嗎?」

  「……嗯,我考慮。嘻嘻∼」我噗嗤一笑,眼睛幸福得都快瞇起來了。

  「只是考慮而已喔?」

  「好啦,給你第一個知道啦。」我吐吐舌頭。

  「那就好啦,」薛政瑋舉起左手看錶,「時間不早了,走吧。」

  我像薛政瑋剛剛那樣,把目光聚集在田中央,試圖在臨走前撫摸最後的一丁點溫存:「記得把另一半的你也帶回去。」

  「沒問題。」已經跨坐在椅墊上的薛政瑋戴起安全帽:「上車吧。」

   

  星期三晚上的補習,我沒辦法找任何藉口翹掉,畢竟無論用什麼理由請假,最後終究會讓家人發現,只好姑且當個乖寶寶。

  至於惡搞我的方瓊瓊,我在補習班只能用和薛政瑋的熱絡與算數學的專注,迴避她對我投射的異樣眼神。我不懂那眼神代表什麼。

  是歉疚罪惡?我感覺不出她的誠意。

  是勝利示威?好像又沒那麼強烈?

  我沒有心情去分析,只知道我現在不想聽到、看到她。

  渾渾噩噩地在補習班度過三個小時,我讓薛政瑋騎車載我回家,臨門前,他再一次囑咐我,無論如何一定要在海報完成時打電話告訴他,即使有困難也一定要讓他知道。

  我開門回家,媽去練瑜珈不在,自從我開始騎腳踏車補習後,爸回家的時間就不再如以往的早。我匆匆忙忙上樓洗澡,等一切都打理完,我將天藍色粉彩紙反捲、讓它可以平攤在桌上。接著拿出廣告顏料、裝水瓶、調色盤、水彩筆等基本配件,直到簡單打完格子一切就緒,我在壓克力盤上調好顏色、拿起水彩筆,畫海報的節奏於是很明顯地慢下來。關於寫海報這檔事,只有一個原則──欲速則不達。

  好不容易寫完標題,當我要換筆調色寫底下的文案時,書房的木門傳出急迫的敲門聲,我一慌,右手無意識地放鬆,沾滿鮮明廣告顏料的水彩筆應聲掉在桌面上那片藍天,連續翻轉了幾圈把紙張染出不太勻稱完整的粗曲線。

  「小潔,妳在裡面幹嘛?怎麼把房間鎖起來?」媽媽的聲音。

  「沒,沒有……」

  我內心暗叫不妙,急急忙忙將裝水瓶收到桌子底下,當我要繼續藏匿調色盤和粉彩紙時,房門的門鎖「噹」一聲被打開。

  糟糕,我都忘了媽有房門鑰匙!

  「妳在幹嘛啊?開個門脫脫拉拉的!」媽絮絮叨叨,一邊走進來,第一眼接觸到的是我手依舊拿著調色盤一籌莫展的驚惶失措,第二眼接觸到的大概是平躺在桌上的未完成海報:「妳……妳在幹什麼?妳在畫什麼東西?不是再一個多禮拜就要考試了嗎?」

  「媽,我……」

  「妳現在還有時間給我畫這個?妳書都不用唸了嗎?」媽媽的臉色凝重,瞪著大眼一步步逼近:「妳又在幫誰畫海報了?」

  「學……學生會……」我逐漸退後,「媽,這個明天就要交了,我保證明天回來就不會有這些事了,妳今天讓我趕快畫完,搞不好我還有時間……」

  「妳不要光說不練,如果妳沒答應別人,現在還用得著這樣拼得慘兮兮嗎?我不管妳到底答應幫誰寫海報,反正我現在要妳唸書,妳的畫具和那張紙我通通都要沒收!」

  「媽!我明天一定要交,這張海報很重要!」

  如果交不出這張海報,我欠薛愷育的人情不就更大了?這樣人情要什麼時候才還得完?如果無法完成,方瓊瓊又會在薛政瑋背後用什麼態度計謀對付我?

  「拜託妳好不好,我拜託妳,媽,讓我畫完!」

  「去唸妳的書!」媽迅速搶過我手中的調色盤,並且快速掠奪桌上的粉彩紙,藍天裡的寧靜就這樣消失得無影無蹤。

  「媽……」

  「去唸書!」媽重重地摔上房門,關門聲巨大得剛愎。

  我像洩氣的皮球將自己全身摔在書桌前,無奈地攤開數學課本的指數對數,座標軸上的曲線形狀我一條也看不下去,索性將課本翻到三角函數,拿起計算紙聊勝於無地算個幾題。嘆口氣,此時我想起薛政瑋高挺的鼻弧,炯炯有神的眼睛好清澈。

  我在筆記本上劃一個圓圈,然後一撇、一勾、一拉、一劃,不知不覺我畫出了籃框下的罰球線、在空白筆記紙上刻劃出一個籃球場,我的視線移動至場中央的圓圈停格,在腦海中想像著薛政瑋跳起來、高舉他結實的臂膀將橘紅色的籃球打落至地面,奏出清脆的聲音。

  倏地,腦海中的影像播放螢幕中,球場上那顆殞落的太陽瞬間幻化為熊熊的火球,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滾到薛政瑋俛落地的腳根,轟隆一聲爆裂。

  「嚇!」

  我慌慌張張地自沈思醒來,打了個寒顫,全身大幅的震動導致原本牢握在指間的原子筆「啪」一聲墜地,也順便把我萎靡不振的腦袋敲個清醒徹底。

  我籲出一口氣。瞥瞥安躺在桌緣的Swatch手錶,指針鑲嵌似的被架在錶面,秒針一圈又一圈重複刻劃時間的輪廓,短短的半徑蔓延得這個世界如此巨大。窗外黑得連一抹藍都看不著,我始終逃不出沈悶建構的焦慮。

  12:14,距離明天還有六個小時。

  但所有的東西都被媽媽給沒收,我已經沒辦法畫了。

  我把原子筆撿起來,放回鉛筆盒準備收拾書包早點休息,看見鉛筆盒中掉落出來的紙條和那串號碼。薛政瑋要我無論如何都跟他回報狀況。

  我將紙條握在手心,小心翼翼地扭開門、躡手躡腳地下樓,客廳只有一盞昏黃的小夜燈照明,我坐在沙發上拿起話筒,看著紙條上的號碼撥起電話。

  電話只響了兩聲就被接起,顯然是薛政瑋守在電話邊旁隨時待命。

  「喂?」

  「我……我是齊潔……」我以極小的聲音說,「你聽得見嗎?」

  「很清楚。怎麼樣,妳畫完了?」

  「我媽、我媽把粉彩紙和畫具都收走了……怎麼辦?明天訓育組就要看海報了,偏偏在這時候我媽說什麼都不讓我畫,我要怎麼跟學生會的人交代?」

  「不要怕。」他的嗓音在電話中顯得更有磁性、更柔和。

  「我怎麼能不害怕?所有的人如果都怪到我身上,那怎麼辦?」

  「不要擔心,我,我來解決。」

  「怎麼解決……」我急忙問,「我要不要幫你什麼忙?」

  「妳現在只要負責早點睡就好,可以嗎?如果真的有事,也有我先幫妳擋著。不管是誰,我都不會讓他們為難妳、傷害妳。」

  「真的不用幫忙?事情真的可以解決嗎?」我還是不太放心。

  「當然是真的,快去睡吧!」

  「那你,你也要早點睡喔……」

  「好∼晚安。」

  「晚安。」

   

  掛上話筒回房的我,並沒有立即入睡,但是真的鎮定許多。

  我整理好書包,關了檯燈和大燈就鑽進被窩入睡。

  時已邁入五月,日陽普照的機率佔了大多數,但到夜晚依舊會吹著陰涼的風,宛若截然不同的兩個氣候帶。所以即使知道夏日腳步逼近,至今我卻還是蓋著厚棉被。

  薛政瑋今天黃昏在廢田佇立的身影,在我閉上眼睛的瞬間很清晰地浮現。他直立挺拔的側身在夕陽的照耀下卻顯得格外空靈,從白襯衫反映的亮光虛無飄渺地在我眼底蕩漾,好靠近,卻觸不著真實的他。

  他說他的遺憾是知道自己喜歡的女孩也喜歡他,這個女孩卻在那片廢田永永遠遠地遠離他。難道薛政瑋說的車禍,就是在廢田那帶發生的?想必安全帽面罩的那道裂痕……

  『我們上一屆有個學姐,跟薛政瑋和薛愷育是鄰居,他們三個國小同班、國中同校、到高中還是都唸了海德。薛愷育和薛政瑋他們倆都喜歡這個女生,這個女生她也知道。』

  瑋羚的訊息像隻翩翩起舞的蝴蝶在我四面八方鑽繞飛行,這聲音挾帶著令我困惱的濃烈芬芳,綿密柔軟的聲音在耳畔細細碎碎地千叮萬囑,惟恐我隨時有可能淡忘它。是因為學姐的離去,才讓薛政瑋失去了原本掌管他快樂根源的那一半靈魂嗎?

  留級。退出籃球隊。和薛愷育的骨肉行路。還有他內心日積月累的憂鬱 ……都是因為失去自己喜歡的人所造成的嗎?

  喜歡一個人,為什麼會變得這麼複雜?自己喜歡的人不喜歡自己、喜歡自己的人自己不喜歡、明明兩個人彼此互相喜歡卻沒辦法在一起……在有愛情的混亂世界中,到底還有多少難題會影響到一個人的生活作息?

  如果是這樣,那我還要繼續喜歡薛政瑋嗎?

  他如果還惦念著過去,又怎麼會有喜歡我的可能?

  不能兩情相悅,單戀也只能變成空戀,最後還是什麼都沒有。

  我嘆口氣,頓時覺得和這些關於愛情的問題周旋得好累,於是起身拉上窗簾,不留自己在房間裡有一點光明的餘地,這樣的感覺,好像……叫作… …「失落」。 ※

  翌日早晨,我在鬧鈴尖銳刺耳的催促下驚醒。

  睜眼,整顆頭都沈緬緬地。

  印象中我才昏昏沈沈地脫離盤根錯節的思緒跌入夢鄉不到半小時,怎麼一醒來就……就太陽曬屁股了?

  到學校走進教室的時間,早讀時間的鈴聲恰好響起。

  不過一二年級的學生總有許多拉拉雜雜的外務,採取開明自由政策的訓導處,也從來不把讓學生拓展課外活動領域的早自修算作出席考勤成績,因此即使段考將至,坐在位置上讀書的也不算太多。

  我才放好書包,瑋羚就走到我身邊拍我,卻沒出聲。

  「瑋羚?早啊!」

  「我都聽薛愷育說了啦!不要裝作若無其事。」

  「什麼事情?」

  說實在的,我並不是刻意裝作若無其事,只是昨天發生的事情太多件了,我也不曉得薛愷育和瑋羚說的……等等,薛愷育和瑋羚說了什麼?他們倆的名字怎麼會無緣無故又被湊在一塊?

  「妳去找薛愷育問了什麼事情?還是薛愷育把妳給收買了?」

  「哎喲三八!什麼收買?不要講得全世界的人都好像很下流一樣啦!」瑋羚皺皺鼻子用力戳戳我的手臂。啊,軟綿綿的,我該不會胖了吧?

  「那不然是什麼事情妳說啊!」

  「方瓊瓊設計妳的事情昨天幹嘛不告訴我,我看妳放學後鬼鬼祟祟的一溜煙就跑掉,就知道有問題,說!後來薛政瑋到底又把妳載到什麼地方?」

  「方瓊瓊設計……呃!妳怎麼會知道?」我驚訝大叫,內心萌生一個『糟』字,瑋羚聽見這件事是薛愷育告訴她的,那薛愷育又怎麼會知道?莫非……莫非昨晚薛政瑋說的解決,就是……「等一下,薛愷育他到底是怎麼跟妳說的?」

  「妳,妳怎麼啦?幹嘛那麼緊張?」

  「薛愷育是怎麼跟妳說的?」

  「哎喲,就我昨天看妳行動很可疑,然後也沒聽妳說什麼海報完成的事情,下課又說要補習跟我講完就跑得無影無蹤,結果昨天我在公車上看到薛愷育騎車載著一個人,我想說那大概是妳。然後晚上九點多打給妳、妳家電話沒人接,我擔心妳是不是在學生會被方瓊瓊欺負,今天早上一來學校,當然就把薛愷育抓來問一問。結果……」

  說到這裡,瑋羚瞟瞟眼,嘟起嘴巴作些逗趣滑稽的臉部運動。

  「結果怎樣妳快講啊!現在不是開玩笑的時候了!」

  「結果我就看到薛愷育的臉有一點奇怪的瘀青,因為只有我們兩個在說話,我當然就問他囉,他就說昨天晚上薛政瑋和他打了一架。」

  「打架?」媽的,薛政瑋跟我信誓旦旦的解決竟然是訴諸暴力!這下子我非找他理論不可,「那……那薛政瑋有沒有怎樣?」

  「死了吧,誰知道?」瑋羚沒好氣地隨口亂答,見我面色不對,又趕緊修正:「不要太擔心啦,妳想想看,薛政瑋是吃哪行飯的?會讓薛愷育動到他一根頭髮嗎?再說薛愷育應該也只是抵抗,沒有出手攻擊。」

  「那薛愷育有沒有說薛政瑋跟他打架的原因是什麼?」

  「哎喲,這個就是重點啦!」瑋羚雙手戲劇性地擊了個響掌,然後像揭曉謎底的魔術師將手攤開,「就是因為方瓊瓊昨晚那樣設計妳,薛政瑋大概是想表達,你要喜歡一個人卻連她身邊的危險都豪不自知,任憑方瓊瓊這樣把妳給暗算。他很生氣。應該吧……」

  「那海報怎麼辦……」我憂心忡忡,我可從來都沒指望薛政瑋那個笨蛋會徹夜未眠幫我畫海報,兄弟鬩牆打一場架難道就能解決訓育組今天就要審核的第四張海報嗎?天啊!

  「齊小姐,現在誰有心情管海報啊?薛愷育那個白癡都已經被揍成那樣了,妳還不去看看他?至少跟他說聲抱歉,畢竟妳沒有立刻回報狀況也是不太恰當的行為。現在薛愷育還是要承擔只有三張海報的責任喔。」

  「嗯。」我點點頭,「可以陪我去嗎?」

  「當然好啊。」

  當我和瑋羚才走出 113教室後門,準備走上對面樓上的學生會辦公室,卻直接在中廊碰著若有所思的薛愷育,噢,來得早不如來得巧。

  「齊…齊潔……?」薛愷育轉頭瞧見我的神色有些尷尬。

  他的右臉頰,有一抹綠綠紫紫的明顯瘀傷。

  「嗯,嗨。」我的招呼打得含蓄簡短,並且只是露出一道淺到不能再淺的微笑,「我聽瑋羚說了,你現在狀況還好嗎?」

  「不礙事,我聽政瑋說完後,對妳感到很愧疚。一切都是因為我的疏失,妳昨天晚上被媽媽抓到有沒有怎樣?被罵了?」

  「沒事啦,又不是生下來從來沒被罵過。」我苦笑,「今天不能讓你看見漂亮的海報,抱歉讓你失望了。其他三張海報我都放在你座位後面的大鐵櫃裡。」

  「我知道,我已經看過了。很漂亮。」薛愷育對我點點頭,「少一張其實無妨,不見得學校有四個大公佈欄就非得弄出四張海報張貼不可。不過政瑋……昨晚他揍人的力道還重得真不留情。」

  「對不起,我沒想到……」

  沒想到薛政瑋竟然訴諸暴力解決。

  可惡,薛政瑋你給我等著,待會我就去修理你!

  「該說對不起的是我,政瑋昨晚說得很對,我從來就沒盡到保護妳的責任,反而……反而連接近妳都有讓妳落荒而逃的可能,真的很抱歉。還有,我為瓊瓊昨天的行為鄭重向妳道歉。」薛愷育嘆口氣:「我完全沒料到事情會變成現在這樣。」

  「別為這個刻意道歉,我一開始就不想要有什麼正面交鋒,才不打算把事情告訴你的。」我說:「不管是你、是政瑋、是方瓊瓊、還是瑋羚,甚至是學生會裡任何一份子,我都不想要你們之間兩兩衝突,那並不能解決問題。至於薛政瑋的事情,我還是很抱歉,我沒能阻止你們的……針鋒相對?」

  「嗯。」

  「你……你應該沒和方瓊瓊發生什麼事情吧?」我問。

  薛愷育的額眉稍稍一挑,並在同時屏住氣息,堆滿愁緒的面容正對著我深深看我一眼,良久,他只是雲淡風輕地一笑:「沒什麼。」

  「真的沒什麼?」騙人。

  「真的。」薛愷育笑得心虛。

  「希望你們是真的沒發生什麼事。」

  我不喜歡被瞞騙的感覺,這或許也是和薛政瑋相處時的純真無邪大相逕庭的地方,無論薛愷育說的謊言是黑是白,我都討厭被矇在鼓裡的感覺。無法坦誠相對,又怎麼能成為真正的朋友?我想正眼看透整個世界、希望我周圍所有的人都是光明清晰,不想要在烏雲蔽天的陰雨雲層下提心弔膽。

  「我要去找薛政瑋那個笨蛋算帳,先這樣囉。」說完,我很瀟灑地朝薛愷育揮揮手,掉頭離開,順著扶手快速步下樓梯,一路朝著操場的方向往前奔。
引言 使用道具
n6812
威爾斯親王 | 2012-2-25 10:25:14


第八章,喜歡你
  穿越操場跑道,我急速繞過排球場,在通往榕樹泥土小徑的途中經過籃球場,三個全場大的場地有十來個男生繞著邊際『嘿呵、嘿呵』地喊聲跑步,我不以為意,兀自穿過榕樹道,往綠草皮的斜坡小心翼翼地跑下去。

  奇怪,薛政瑋不在?

  難道是昨天他情緒宣洩殆盡,導致今天沒力氣來上課?

  不可能吧!

  我漫無頭緒地思考,困惑地走上斜坡,再度回到籃球場邊的道路。

  籃球校隊的男生圍成一圈正在熱身。

  「唔?」我不經意地朝籃球校隊一瞥,目光像是被磁場吸引似的在一道身穿黑色籃球褲、無袖運動上衣的身影弓手作操。那…那個人不是……不是薛政瑋嗎?!他什麼時候回到校隊打籃球了?我怎麼都沒聽他說?

  我抱著滿腦子疑惑走近球場,場邊高起的石階看台上淩亂不堪地棄置著幾條毛巾、錢包、手錶,還有幾只書包。有三個穿運動短褲的女孩子正在交談,她們身上紛紛穿著海德高中籃球校隊特別訂作的紀念練習T恤,短T恤裡則穿著長袖的黑色緊身衣,整體看起來很是俐落。

  「同學,妳有什麼事情嗎?」其中一位綁著馬尾、髮尾鬈曲的女孩轉過頭來,很親切地對我展露笑顏,很甜美很陽光。

  「學妹妳來找誰啊?」另一位頭髮削到絕對短薄、髮尾修得細長服貼的女孩開口,在銀色無框眼鏡下的大眼睛看起來既慧黠又伶俐,眼明手快地瞄見我胸前繡的學號,明確判斷出對我的稱呼。

  「呃,我只是好奇,薛政瑋是什麼時候回球隊打球的?」

  「妳要找薛政瑋?!」

  「呃……不是啦,我只是、只是,嗯,問一下。」

  這些小姐是怎麼回事?有必要這麼驚訝嗎?

  「薛政瑋是今天回球隊的啊!」另一位皮膚黝黑、高高壯壯的學姐開口:「他啊!不曉得又受到什麼刺激,今天一大早就抱著籃球來這裡作單人練習,害那些高一的學弟根本不敢下去熱身,一直到阿浩學長來了,他才走過來說他想回來打籃球,就這樣。」

  「喔……」我點點頭,依舊百思不得其解。索性將視線移動到場中開始練習的隊伍,薛政瑋還是那副一號表情,不同於以往的是他增添了幾分活力衝勁。

  我的全身突然一陣麻痺。

  薛政瑋全身上下散發的氣息讓我在心底萌生一份悸動。

  我好喜歡這個人,他的一舉一動都會讓我忍不住目不轉睛地盯著他、追尋著他。我第一次,在內心深處有過這麼刻骨銘心的……激盪。

  「其實他歸隊也未嘗不是件好事情,自從他退隊,在海德根本就找不到第二個像他跳躍彈性這麼強的大前鋒!只是……」戴眼鏡的短頭髮學姐托著下巴轉頭看看我:「學妹,妳和薛政瑋熟不熟?關係如何?」

  「熟……算、算好朋友吧!」

  嗯,我們曾經握手承諾過是好朋友。

  「那『好朋友』到什麼程度呢?」

  「有點……有點曖昧不明……」

  我想也不想就這樣回答,直到自己紅著臉把「曖昧」兩個字都說出口,腦海中的警鈴才後知後覺地大聲作響暗叫不妙。唔,我竟然把最高機密給說出來的!

  「曖昧?!」三個學姐又是大聲驚呼。

  「那就太好了!」短髮學姐彈了彈指。

  「啊?」

  好?好什麼?

  「沒錯!學妹,請妳一定要來當籃球校隊經理!一定!一定要來!」

  「沒錯沒錯!妳一定要來當校隊經理,當薛政瑋的專任經理我們也不反對!」

  「啊?」

  現在是什麼情形?我竟然成了校隊經理候選人?!

  專任經理?要我伺候薛政瑋?別開玩笑了!

  「對對對,妳來當經理,這樣我們就不怕薛政瑋沒有人照顧啦!」

  「等一下,現在是什麼情形?」我迷迷糊糊,「太突然了吧?而且,我的運動神經很差,連運個球都會打到自己的腳上,對籃球也是一竅不通,妳們真的確定要找我嗎?」

  「呵,別緊張啦!又不是要妳下場打球。經理只要負責看男生打球就可以啦!另外,籃球規則什麼的我們可以慢慢教妳。」學姐摸捏下巴,作思考狀:「來,妳笑一個,笑!」

  「咿……」我勉強露出牙齒。

  「微笑就好,別緊張。」

  「嗯。」

  我乖乖照作,眼前三個經理馬上興奮地歡呼。

  「好可愛好可愛喔∼」捲馬尾學姐尤其雀躍地用手掌夾捧我的臉,「就是妳了,妳一定、一定要來當我們籃球校隊的經理!」

  「也可以當薛政瑋的專任經理。」

  「專任?有必要嗎?」

  「因為那傢夥脾氣太難捉摸了。」黑皮膚學姐扁扁嘴,繼續說:「自從我們以前的一個經理走了以後,薛政瑋臼從來沒接受我們其他人遞給他的礦泉水啦毛巾啦什麼的,假日練完球找他一起吃飯他都冷冷地回絕,不是自己一個人繼續練習、就是翹課逃學不跟人接觸,最後,他就完全不來練球了。」

  「喔。」

  我點點頭,那個經理,應該就是瑋羚說的學姐吧?

  「學妹,妳喜歡薛政瑋嗎?」學姐率直地切入重點。

  「呃,妳們要作什麼……」我仍是心有戒備。

  「放心,我們不會說出去,只是要確定妳適不適合來當校隊經理。」學姐笑著,「學妹我再問妳一次,妳喜歡薛政瑋嗎?」

  「嗯,喜歡。」

  「喜不喜歡看他打球?」

  我點點頭。

  「想不想在球場邊照顧他?」

  「呃……照顧的定義是什麼?」

  「遞礦泉水、送毛巾、幫忙計分和寫球員練球的細節缺失是一個經理最基礎的本份,不過只有這樣是不夠的,球隊士氣低迷的時候,當然就要很有技巧地鼓舞他們,比賽的時候幫他們加油喊聲,更進階的,當然就是要觀察每個球員的心情,適度給他們一些建議或輔助。」

  「好像……好像很難……」我困惑了。

  「只要用心,就能看出他們到底想要什麼。」學姐親切地對我笑,「妳先別想太多,這些東西我們會慢慢教妳,妳想作就一定作得到。現在我們只需要確定,妳,想不想看薛政瑋這樣打下去、在他身邊鼓勵他、讓他走出… …呃,我們講通俗點,走出過去的陰霾?」

  「……我想一下。」

  我喜歡薛政瑋這個男孩子。

  我喜歡看著他在球場上打球的樣子,場上的他不只擁有不容小覷的自信、還有活力奔放的動作中散發出的熱血沸騰、我喜歡看到他快樂的神情。

  我想,靜靜地在側旁守護觀望著他。

  「怎麼樣?」學姐推推眼鏡。

  「好,我答應。」

  「真的嗎?」捲馬尾學姐喜出望外地瞪大眼睛。

  「嗯……」

  「妳叫什麼名字?學妹。」

  「齊潔,整齊清潔的齊潔。」

  「嗶嗶──」

  一聽見哨音,男籃球員紛紛往站在我們面前的教練聚集靠攏,站在看台上的我,很清楚地瞥見薛政瑋抹抹後頸的汗液,當他的發現我正觀望他時,停留。

  「休息一下,等會練跳投!」教練喝令。

  「男籃的過來這裡一下!」

  黑皮膚學姐擊掌的清脆響音,此時卻只是在我耳畔輕輕拂掠。

  我的耳朵關閉了接收其他外來的聲波,只曉得怔怔地望著薛政瑋,持著籃球的雙手指節緊緊繃在球面上,驚愕欣喜之情參半的眼眸以同等的專注凝視我。

  「快一點快一點!不要慢吞吞!」

  「這位是113的齊潔,她是新加入的經理喔!」

  捲馬尾學姐率先帶頭鼓掌,其他的社員也跟著鼓掌,然而薛政瑋卻只是緊緊抓握住他手上那顆籃球不放,直直看過來的視線我卻沒有絲毫畏懼退縮。

  這是我第一次如此坦率地迎接他的眼神。

  眼角的餘光掃到全體球員奮力鼓掌,我卻聽不見一丁點聲音。

  我只知道,現在的我,心中有著滿懷雀躍的激動。

  薛政瑋,你看得到我在守望著你、在陪伴著你嗎?

  「妳,怎麼會在這裡?」

  等經理學姐開始宣佈其他事情,薛政瑋不顧整個球隊眾目睽睽,硬是走上階梯到我面前將我強拉到角落,劈頭就是這句。

  「我,我……我來看你跟你另一半的植回有沒有『排斥症狀』啊!」我拐彎抹角地擠出這句話,轉轉眼珠一睨、稍微拍拍薛政瑋的肩膀。啊啊啊啊啊!全都是汗,好噁心啊!

  「什麼排斥?」

  我朝他假笑了幾聲,濕淋淋的右手伸到口袋裡的衛生紙擦了擦。

  好,等一下衛生紙要記得丟掉。

  然後我雙手插腰:「薛政瑋先生,聽說你昨天晚上在家不太對勁喔!… …你這個白癡,沒事為了一張海報跟你哥打什麼架啦?三八欸你!還有心情一大早就來球隊熱血?」

  「喂喂喂,妳這麼說就不對囉!我也是為了妳好啊,總不能看妳被那些學生會的傢夥欺負吧!」薛政瑋舉手喊冤。哼,太假啦!

  「你少來,我有唆使你訴諸於暴力嗎?!明明就是自己想打架,你這個大笨蛋!我不想理你了啦!」

  我雙手抱胸轉過身,這才發現所有的球員經理包括教練,全都呆若木雞地看著我和薛政瑋的好戲,瞠目結舌。

  「學、學姐?」

  「妳,妳跟薛政瑋,這麼……咳,這麼熟啊?」

  「有很熟嗎?」我聳聳肩。

  「哈哈哈哈哈!我看全球隊、喔不是,是全校,敢罵薛政瑋大白癡、敢跟薛政瑋大小聲的,大概就只有妳吧?」籃球隊中長得最高、理著小平頭的學長忍俊不住哈哈大笑,從他響亮的笑聲中能看出他是個很開朗的大男生,「我是阿浩,歡迎成為海高籃球校隊的一份子!」

  「喂,小呆潔!」

  我的馬尾冷不防又被惡作劇式地一拉,不用說,會有這種小學生程度幼稚舉動的傢夥,就只有這個笨蛋薛政瑋。

  「吼!你不要拉我頭髮啦,薛政瑋!」我伸手搶回馬尾猛一轉身,當然是一記奪命的玄冥神掌狠狠敲到薛政瑋的上臂。噁……又是一堆臭汗!「拜託你擦擦汗,衛生點好不好?」

  「當經理要溫柔一點,不然怎麼照顧球員啊?」

  「你很煩欸!我現在不是要拿毛巾給你了嗎?」我往台階的地方爬上去,在成堆的箱子附近摸索。

  「妳走錯了,那邊是礦泉水。」

  「不要吵啦!多喝一罐水就會拉肚子嗎?」我順手抽起一罐未開封的悅氏礦泉水,轉身就朝薛政瑋的方向、丟鉛球似的使勁一砸,薛政瑋七手八腳地接住。唉,可惜。

  「喔,喝就喝嘛……」

  薛政瑋轉開礦泉水瓶蓋,咕嚕咕嚕地灌起水來。

  奇怪,我剛剛轉身要拿毛巾的時候,是不是有看到他在笑?

   

  就這樣,我在聽信瑋羚的「讒言」而惱羞成怒之下,意氣用事地衝到操場找尋薛政瑋,又因為莫名奇妙的意外誤打誤撞成了海高的籃球校隊經理,更糟糕的還成為了眾所皆知、心照不宣的薛政瑋專屬經理。

  在學姐的帶頭起鬨和籃球隊全員歡聲雷動的幫腔附和,我只有無可奈何地接受這個事實。與其說是悲哀的無奈,倒不如稱這是甜蜜的意外,雖然我沒看過薛政瑋汗水淋漓地在球場上奔跑的樣子,但今天目睹他從長達半年多來的情緒壓抑上解放得到快樂,也為他感到高興。

  星期六的社團活動結束後,籃、排球校隊就會佔據整整第三、四堂,班級週會的時間練球,也將會是我的『上工日』。

  正式成為籃球隊的那天放學,我抱著學姐從籃球隊隊辦(球隊辦公室)拿給我的S size練習 T恤,降雨氣候極端的中南部每年初夏不是乾得鬧災荒、就是傾盆大雨。等到薛政瑋帶著我從隊辦走下樓,放學時段洶湧的人潮散去,灰茫茫的天空落了一滴晶瑩剔透的雨點,「咚」一聲打在我鼻尖。

  「不會吧?下雨了!」我摸摸鼻子,冰涼的雨水稱不上小顆,反倒像顆石子。直覺敏感地告訴我,這不是在英國倫敦會飄下的柔絲細雨,而是……

  「快點回去!」機警的薛政瑋和我有同樣的默契,他強壯有勁的雙手捷快地攫擄我高聳的肩膀,一片兵荒馬亂中只曉得溼熱的雷陣雨宛若碎圓石般蘸溼我的上半身,等薛政瑋抓著我跑進學生社辦大樓的屋簷下,才有空閒長籲一氣。

  前前後後不到五秒鐘功夫,制服被搗蛋的熱雷雨淋個溼透,所幸肩上還有寶藍色海軍領掩蓋、胸前也有領巾遮住,我低俯一瞧,白襯衫仍舊被浸得透明。好糗!

  我臉紅尷尬地擡頭,發現薛政瑋一接觸我的目光,連忙撇開頭。

  他濕答答的耳根泛著淡淡的緋紅。

  「喂,你的耳朵……」我從書包掏出衛生紙,動腳拉近兩步距離,打算幫他擦拭那上頭蓄積的水滴。薛政瑋溼漉漉的頭髮末梢滯留著小小顆的水滴,穿越澄透的水滴我瞥見從簷頂邊角冒出的千絲萬縷,漫無忌憚地飛灑。

  「哎喲,很燙不要碰啦!」薛政瑋反射性地退縮、慌亂中轉過頭來。

  我這才第一次體驗到,不管是以前薛政瑋譏笑我的猴子屁股、抑或是我自詡的熟透大番茄,比起現在薛政瑋臉頰的紅染汪洋,都只是小巫見大巫了!

  臉紅?原來薛政瑋也會臉紅?

  「什、什麼東西很燙?……」我怔怔地注視薛政瑋。

  「那個,我的,我的……耳朵很燙。」薛政瑋說到耳朵時音量驟然轉小,宛若個害羞的小男孩用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把『耳朵很燙』一口不換氣地講完。

  「喔,我只是想幫你擦一下你頭上的雨水。」我忍著笑,他面紅耳赤的樣子還真可愛。

  「隨便妳……」薛政瑋的聲音薄弱得反常,他看看地面、又擡頭看一下天花板,遊移不定的眼神始終不知該往哪擺。

  「什麼『隨便妳』?要說『謝謝妳』!」

  「謝謝妳。」

  我拉著他走到樓梯間的小椅子上,把書包放在最左邊的空位、再將學姐給我的 T恤塞進書包,拉拉薛政瑋的衣服示意他坐下,很細心地開始用衛生紙替他擦拭額頭上急欲滑墜的水滴,緩緩、慢慢地,當我變動腳步移位時,總會不自禁地把視線壓低,有時候我會發現薛政瑋盯著我看,但只要知道我發現他的注意,就會急急忙忙移開目光。

  站在薛政瑋面前,不到二十公分的距離,有些燥熱、胸臆澎湃,盤據在曖昧邊境的緊張變得好窩心。我能夠很清楚地聽見他的鼻息在淅瀝嘩啦啪搭作響的雨聲中,規律調和地來回穿梭,當他側頭望外,我會在內心深處思索他欲言又止眼神中的徬徨,即使聽不見,仍舊致力感受推敲。

  這或許就是一種用心。

  「嗯,差不多了。」我停下擦拭的動作。

  「謝謝。我們走吧。」薛政瑋看了看外頭,雨勢減小不少,他掠掠手錶,「妳搭得到公車嗎?還是……我騎車送妳回去?」

  「呃……」我揹起書包,「先到側門口看情形吧,我想一下。」

  薛政瑋也揹起書包,我們肩並著肩一同走下樓梯,轉過樓梯間時,眼角的餘光彷彿瞥見樓上的樓梯間縫隙閃過一抹黑影,還有一連串的響聲,等聽覺判斷出那是急促的皮鞋腳步,我和薛政瑋已經走出學生社辦大樓、準備離去。

  不對,好像有人在叫我?

  我陡然停下腳步,掉頭。

  「怎麼了?」薛政瑋握緊我的手,有些困惑。

  「剛剛你有沒有聽到有誰在叫我?」我不安地皺皺眉。

  「沒有。」他吊吊眼珠、然後恢復正常,對我微笑,「走吧!」

  「喔。」

  走著走著,一路上薛政瑋都沒有放掉我的手。有時候我著實想不透,他到底是習慣牽別人的手走路?還是只有特定對象的牽手?如果他和別的女生走在一起,他一樣會不由自主地勾牽那些女生的手嗎?

  「欸,我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我深深吸口氣,好,不要緊張。

  「不可以。」薛政瑋賊賊地笑。

  「小氣!我偏要問!」

  「騙妳的啦,幹嘛?」手又被握緊了。

  「你跟薛愷育走在一起的時候,會不會握他的手啊?」

  「啊?」被這麼一問,薛政瑋的手很反射性地趕忙放掉,湮滅證據。我們兩人的步伐也像停擺的時鐘,不約而同地黏滯在溼溼的柏油路面。

  「我只是要問……你是不是很習慣握別人的手?」我漲紅著臉,低頭問:「我被你握得……會有……會有一種……怎麼講,很奇怪的感覺。」

  「什麼感覺?」薛政瑋問。

  「你要我現在講……我講不出來啦!」我吞吞吐吐地,只好把自己製造的麻煩嫁禍給他:「那你呢,你握…握我的手的時候,會有什麼感覺?」

  「就是……好像很高興,又很怕妳會突然把手甩開的感覺。」薛政瑋搔搔頭,好像有點不好意思:「我這樣說妳聽得懂嗎?還是……妳要聽、要聽 ……比較、呃,比較簡單的?」

  「好啊!」我很爽快地答應,胸口的心臟劇烈地急跳,害我好幾度以為它會就這樣跳出來。

  「妳真的要聽?確定?」薛政瑋的臉又紅了。

  「嗯。可以嗎?」

  「我怕,以後妳會不敢讓我牽。」他有點焦慮。

  「有這麼可怕嗎?」我笑。

  「呃,我、我……」這會換薛政瑋支支吾吾的了。

  「你怎麼了?」

  「我送妳回家。」

  一聽見薛政瑋這樣的反應,我的臉很快就垮了下來。心中的失落很快速地滿滿湧上,快被淹沒的理智試圖用僅存的一丁點薄弱力量壓制我即將失控的情緒。

  我聳聳肩膀,有點想哭,轉身面向他,說:「不用了,我自己搭公車。」

  「公車不好等,妳太晚回去會被罵的。」薛政瑋急了,「我送妳吧!」

  「再見。」我冷漠以對,在轉身起步急奔的同時,眼淚奪眶而出。

  我不想為薛政瑋的臨陣脫逃作什麼辯護,只是不能理解為什麼他有行動的能力,卻沒有說出口的勇氣。怕?到底在怕什麼?突破曖昧有這麼可怕嗎?怕以後我不敢讓他牽,他難道就不會像以前那樣強制牽住不放嗎?

  「大──笨──蛋──!」以跑百米的速度衝到公車站,我知道這時候會有比放學時段晚一班的公車經過,等到達目的地、彎身扶膝調勻氣息後,我用手圈住嘴巴周圍,朝向側門外通往大馬路的柏油小徑扯開嗓門一喊,舉手扒乾臉頰上縱橫阡陌的眼淚,踏上剛駛達的公車。

  搭上公車,我很快找到空位入座,將書包平擺在雙腿上,深深吸氣。無意間我使力壓到書包,剛被我塞在裡面的 T恤包裝塑膠套發出嘶嘶的作聲,尖銳響音毫不留情地割劃我的聽覺。好痛!

  明天,要去看他打球,要去看他……

   

  星期六第一、二堂的社團活動,我上完日語課後,在教室內很直接就套上籃球校隊的T恤,走出門準備回樓上113教室放東西時,薛政瑋高挑的身影門口正向迎接的日光擋掉一大半。

  「妳的書包在我這裡。」

  薛政瑋揚了揚提在他手上的我的書包,今天的他又是全身上下沒一個服儀標準合格的雜色運動衫,同樣地,我身上的練習衣也不算正式:「走吧!」

  「嗯。」

  從教室區通往操場的路途中,有許多人對我們的服裝行注目禮,我不以為意。我納悶的是薛政瑋替我拿書包的奇怪舉動,他臉上的線條一樣冷峻,使我無法從旁觀察個所以然來。

  踏上紅土操場,我們已經明顯遠離人群,薛政瑋清了清喉嚨。

  「喂,小呆潔。」

  「有話快說、有屁快放!我心情不太好。」

  「等一下練完球放學以後我們直接先去補習班好不好?」

  「不要,我的講義放在家裡沒帶出來。」

  「我幫妳影印。」他還沒死心。

  「你到底要幹嘛?」在種滿青草、被紅土跑道環繞的足球場中,我停下腳步很不耐煩地回頭看著薛政瑋,「你要作什麼、要說什麼,就不能直接一點嗎?」

  「我想把昨天沒講完的事情告訴妳。」他頓了頓,「去吃粉條綠豆。」

  「這是邀請嗎?」

  「嗯,對。我在邀妳,可以了吧?」

  「好。」

  他點點頭,「走吧,大家都在等了。」

  「喔。」

  我跟隨他的背影往前籃球場的方向奔跑。跑著跑著,我突然覺得奇怪,昨天不是還在為他的事情不高興嗎?為什麼我突然又很聽話地跟在他後面了?

  等練完球教練宣佈解散,已經是一點多。

  早在十一點半,我們這群細心的經理就一邊摸著扁兮兮的肚子,一邊拿起手機打電話叫便當外送,在十二點半練習結束時,饑餓難耐的四名校隊經理於是捧著屬於自己的便當,津津有味地品嚐起來,在階梯上望著底下的分組比賽隔山觀虎鬥。

  「欸,小潔小潔,妳跟薛政瑋是不是怎麼了?」戴眼鏡的學姐,郁瑄,捧著便當坐到我旁邊,私下探問我。

  「嗯?」我放下便當:「學姐,我們私下講吧!」

  「OK。」郁瑄學姐也把便當放在一旁,我們離開階梯,到連接榕樹道的泥土地上面對面,等我們都選定位置駐腳,學姐這才開口:「你們兩個人剛剛雖然是一起走過來的,但是很明顯,跟昨天不一樣。薛政瑋的臉上不是他一貫待人的冷漠,也沒有跟妳走在一起時會展現的高興,而妳,一點喜悅都感覺不到。」

  「學姐,妳不是,才見我第二次面嗎?」

  「直覺。」學姐說得一針見血,「我知道你們兩個不太對勁。」

  「噢……」我蹙額,感到微微的困擾。

  雖然我已經是籃球隊的一份子,但郁瑄學姐對我而言基本上還算是外人,我並不想將我和薛政瑋之間充滿曖昧八卦的問題告訴第三人。

  我咬咬唇:「對不起,學姐,我知道妳們關心,但有些事情我現在說還不太方便,我只能說,等事情告個段落以後,自然會讓妳們知道。」

  「嗯。」郁瑄學姐沒有生氣,她很善體人意地點點頭,手按住我的肩,「小潔,我不知道妳聽了會怎麼想,但是妳要記住,可以的話,一定要給薛政瑋一個機會,一定要,讓他,把握住機會。」

  「學姐,妳是不是聽到了什麼?」

  「沒有,我只是,不想看到薛政瑋再一次離開球隊。」

  「我想給他機會,可是他……他卻逃避這個機會。」

  「再給他一次機會!他膽子實在太小了。」

  「嘿,小、呆、潔!」我的馬尾再度被薛政瑋拉個正著,並且繼續往下拉、往下延展,直到我後仰下腰、瞥見薛政瑋從高處俯視我的眼神,「妳們在聊什麼?郁瑄,偷講我壞話喔?」

  「不告訴你。」我對上頭的他吐吐舌頭。

  「小氣鬼。」薛政瑋放開我的馬尾把我拉起來,「好啦,走吧!」

  「走?走去哪?」

  「去吃冰啦!」

  「喔喔,那學姐,我先走了。」我對學姐回以一笑,「謝謝妳囉!」

  「不客氣,Bye-Bye!」

  隨意找了個小袋子把我和薛政瑋尚未吃完的便當打包,我們雙雙揹起書包,很快就告別了籃球隊其他還在享用便當漫談閒聊的球員和經理,坐上摩托車。

  「郁瑄剛剛跟妳說了什麼?」薛政瑋還是很好奇。

  「說你是個膽小鬼!」

  「我哪有!」

  「好啦現在不要討論這個,我好渴我要吃冰∼」我趕忙轉移話題。

  補習班的騎樓剛好位在大馬路旁的轉角,通往冰店的小巷子施工尚未完成,地面依舊坑坑疤疤的,加上昨日的傾盆大雨積水未乾,教人騎個腳踏車過去都會被震得哎呀哎呀地哇哇叫,薛政瑋決定將車停放在騎樓下,卻要我先過去冰店。

  「我幹嘛要先走?一起過去就好啦!」莫名奇妙。

  「妳先過去啦,我……我幫妳印一下講義。」

  「是嗎?」

  「對啦!」薛政瑋從錢包掏出五塊錢,把整個錢包遞給我,「這是我全部的資產,先寄放在妳那邊,妳先幫我叫粉條綠豆佔位子,我醞釀醞釀情緒就過去。」

  「不可以放我鴿子喔!」

  「廢話!」

  我掩著嘴吃吃地偷笑,目送薛政瑋走進補習班樓下的影印店,腦海中不斷重複盤旋薛政瑋臉頰緋紅深呼吸的好笑模樣,踏著輕快的步伐一路小心穩健地走過凹凸不平的巷子,走到冰店,叫了兩碗粉條綠豆冰。

  在小攤子裡,我吹著直撲臉頰的老式風扇,頭在襖熱的空氣中搗蒜,持拿店裡供應的鐵湯匙吱吱嚓嚓地攪動鬆散的碎冰,大與小的繞迴,像踏著探戈的曖昧。

  這是屬於夏天節奏的舞步。

  我背對著店門口,期盼著薛政瑋會以什麼樣的表情態度和我說話。

  「齊潔。」孰悉的嗓音,陌生的稱謂,我持拿湯匙在挖攪冰品的影子被另外一道巨大的黑影併吞。他不是薛政瑋。

  

  「喔,嗨。」

  白色休閒衫、藍色牛仔長褲。

  他是薛愷育。

  「妳,妳一個人在這裡?」他瞄到桌上的兩碗冰。

  「我在等薛政瑋。你可以坐下來嗎?看你一直站著壓力有點大。」

  「嗯。」薛愷育拉了我對面的椅子坐下,看了看桌上的粉條綠豆,右手輕輕將它推到一旁,「昨天放學妳有經過社辦大樓嗎?」

  「嗯,我去找人拿一個東西。」

  「我今天一直在找妳,妳三、四堂不在教室嗎?」

  「我在籃球場。」

  薛政瑋怎麼還沒出現?醞釀情緒要這麼久嗎?

  「妳……?」薛愷育瞪大眼睛無法相信,然後,他瞥見我仍然穿在身上的、屬於籃球校隊的T恤,「政瑋回去打球,然後……妳去當籃球隊的經理?所以,你們昨天才會一起出現在社辦大樓?」

  「嗯。」我淡淡應聲。

  「好像……」他的眼睛瞇了起來。

  「好像什麼?」

  「沒事,想到以前的事情。」

  「你找我要作什麼?」

  「我為方瓊瓊作的事情跟妳道歉。」

  「這個你說過了,我沒有怪你啊!」我有些不耐,轉頭看看後面的店門口,他還沒來:「薛政瑋等一下就要過來,你還有什麼事情要跟我說嗎?」

  「我想說什麼,跟政瑋要過來這裡有什麼關係嗎?」薛愷育淡淡地微笑,「是妳不希望我們的談話被政瑋中斷?還是不希望政瑋看到我們在說話?」

  「這兩個問題有什麼差別?你希望答案是哪個?」

  「我想確定的是,妳對我、還有對政瑋的感覺。」

  「我可以不回答嗎?」我有些恐懼:「這是我和他的位置,我不想給第三個人入座,我想他待會看到也會這麼想。」

  我用微笑回應,慢慢將那碗粉條綠豆挪回我的正對面、挪到屬於薛政瑋的位子上。

  在我心中的空缺,已經完全被薛政瑋填滿。

  我不想、也不曾願意,讓第二個人套上這件為他量身打造的毛衣。

  「我喜歡妳,齊潔!」薛愷育有點激動:「從妳進來學生會畫海報的第一天,我就在想,等工作完成以後,我們是不是只能在補習班見面?在學校偶爾碰面打個招呼?事情總有結束的一天,可是我不要我們只是這麼陌生,我好喜歡妳,我們的交集可不可以不要只停留在這次的合作?」

  「……你嚇到我了。」

  「我喜歡妳,我真的,真的,真的很想跟妳在一起!」

  「可是,我也喜歡她。」

  薛政瑋的聲音驀然出現。

  我沒有回頭,但我很明確地感受到薛政瑋的靠近,他用很溫柔的手勁拉了拉我的馬尾,而我也百般依順地任由他的手按在我肩上。

  「她是我最好最好的朋友,也是我最喜歡最喜歡的……小呆潔。哥,我不知道我有沒有贏過你,但是,我對她的喜歡,絕對不會比你少。」

  「政瑋,你……」薛愷育瞪大了眼。

  「是啊,我說出來了。」在我身後的薛政瑋繼續順理我的馬尾,平心靜氣地說:「原來,說出口,是這麼簡單、這麼快樂的一件事情。」

  「齊潔,我要妳給我答案。」薛愷育說,「我知道,希望很渺茫,但是,我不想後悔,所以我說出口。我喜歡妳,不管結局是好是壞,我都要聽妳自己說出來的回應!」

  「小呆潔,妳要自己決定。」

  薛政瑋的手不再拉順我的頭髮,放在我肩上的左手也緩緩移開。

  此時此刻,我彷彿被矇著眼睛走一條看不見的鋼索,那條鋼索在我心生害怕踟躕不前的同時,終於分裂為兩條截然不同的路線,屏氣凝神地等待我的選擇。

  「薛愷育,對不起。」我低下頭,也停下攪拌粉條綠豆冰的動作:「我真的,不想傷害我身邊任何一個人,不管是政瑋,還是你。」

  嘆息聲被呼呼叫的風扇吹入耳朵。

  「我……我一定,一定要傷害其中之一嗎?」我怔怔地掉下一顆眼淚。

  「妳必須要作決定。」薛愷育微笑:「不要哭,我沒有怪過妳。」

  「乖,拿去。」薛政瑋遞給我一包面紙。

  他一直在我身後,一直都沒有離開我。

  我抽出一張面紙對摺,印乾眼淚:「對不起,我喜歡政瑋。」

  「謝謝妳,齊潔。」薛愷育慢慢起身,他笑得很牽強。

  「你不要說謝謝,你為什麼不說你討厭我呢?這樣我只會覺得我很抱歉,我真的,一點都不想傷害任何人……」

  我別過頭逃避接觸薛愷育的身影,無法抑制湧上心頭的悲傷,我掉了更多大顆大顆的眼淚,就像昨天放學的那場熱雷雨,聲勢大到連何時能遏止都無法捉摸。

  為什麼明明是兩個人相愛的單純事件,卻會演變成這麼複雜的關係?

  愛情,好吸引人,卻也好駭人。

  「不要哭。」薛政瑋拉了另一張張椅子,直接坐在我面前,抽出另一張面紙幫我擦乾眼淚,「妳不要為了這個感到自責。」

  「是啊,妳作得很好,齊潔。」

  薛愷育走出店門,在微風中飛揚的塑膠布頂簷下,他的周圍被金黃色的陽光環繞,距離得好遠彷彿準備出航啟程。

  我覺得胸口好酸澀。

  「政瑋,要好好對她,好好珍惜她!齊潔,如果政瑋欺負妳,一定要跟我說,我絕對不會打輸他!」

  「一定!」我朝薛愷育點頭微笑。

  「嗯,一定。」此刻,薛政瑋以只有我能聽到的音量對我說,他雙手輕輕頰在我的額頭兩旁,大拇指腹緩悠悠地擦乾我眼角的眼淚,企盼清楚地端詳我,「我有跟妳說過妳笑起來很好看嗎?」

  我笑著點頭:「你第一次載我逃學的時候就說過。」

  薛政瑋開懷地笑了,他用溫柔的雙手揉撫我燙熱的臉頰,過了幾秒,很用力地擁緊我:「明天去伊斯國中練球的時候,記得跟郁瑄說,我已經不是膽小鬼了。」

  「嗯,你不是膽小鬼。」我朝他吐吐舌頭,「你只是個大笨蛋!」

  「妳這個頑皮鬼!」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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