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出生,就被他從護士的懷裡搶了過來。我睜著黑葡萄一樣的眼睛看著這個賊眉鼠眼、眉開眼笑的男人,不禁嚇得哇哇大哭。躺在床上的母親作勢狠狠打了他一巴掌,從他懷裡抱起我,愛憐地哄著我,弄得他在一旁抓耳撓腮,不知所措。
聽母親講,他算是一個稱職的父親。從醫院回到家裡以後,他就責無旁貸,承擔起照顧妻子和孩子的責任。據說,他換尿布的「手藝」遠在母親之上,因此,他也遭到了同事和朋友們的一致嘲笑。夜裡,只要聽到我的哭聲,他必定會聞聲而動,第一時間來到我的身邊;嬰兒呼吸微弱,如果我睡得時間很長,沒有發出一點兒動靜,他也會悄悄起身過來,用食指輕輕放在我的鼻孔下面,試探我的呼吸是否均勻。母親說到這裡,總會嘆一口氣:「這麼細心,哪裡是男人啊!他的前世必定是一個女人。」我呵呵地笑,母親用手指戳了一下我的腦門兒:「你可沒有資格笑話他。他現在的失眠症可都是你害的!」3歲以前,我和大多數孩子不同,總愛白天睡覺,晚上哭鬧,這可害慘了他。那幾年,他沒有睡過一個踏實覺,以致影響了他以後的睡眠,落下了神經衰弱的後遺症。
除了其貌不揚之外,其他方面,他確實像一個女人。我只有幾個月大時,他就天天唸經一樣逗引我喊「爸爸」。母親譏笑他:「你是神經病啊,她還不會說話呢!」從我記事起,他待我就像對待一件精美的瓷器。抱我時必定摟得緊緊的;喂飯時,必定要三番五次地試試冷熱;及至入托上學,他都會攥緊我的小手,生怕我離開他的視線。
上小學時,我的學習成績並不理想,三年級以前,我始終不開竅,連3加2等於幾都算不出來,只會在那兒瞎猜,6吧?是4嗎?超過8的數字,我根本算不出來。母親不免有些擔憂:「這孩子不會是傻子吧?」說著說著,眼淚就流了下來。他責怪母親在我面前瞎說,還沒心沒肺地安慰母親:「並不是每個孩子都是要上大學的,我們可以讓她去學音樂,哆、來、咪、發、唆、啦、西、哆,正好不超過8個數字嘛!」氣得母親拿起靠背,四處追打他。
玩笑歸玩笑,父母對我的學習還是足夠重視的。他們認真分析了我的各科成績,感覺只有數學拖了後腿。「帶她的數學老師教學水平怎麼樣?」母親問父親。「還可以吧,是剛畢業的師範生。」母親像是抓住了問題的關鍵:「肯定是老師的問題,我女兒的智力有我的遺傳不會差。你給女兒調一個班吧,找一個數學教學經驗豐富的老師。」「不用吧?」父親有點兒為難,「大家都是同事,如果我給孩子調了班,同事會怎麼看我?再說,對現在帶女兒課的老師也不好,我自己也沒臉見人。」「我不管!我不能因為你的面子,耽誤了孩子的一生!」母親斬釘截鐵地說。母親不管不顧地去了學校,直接給我調了班。這可害慘了父親,他自感無顏面對女兒的前任數學老師,見了人家就溜著牆根兒走。
也真是奇怪了,從上四年級開始,我的腦子突然「開竅」了,不僅數學成績趕了上來,各科成績也都穩步上升。一提到這個話題,母親總是一臉得意:「幸虧我當時的英明決斷,改變了我女兒的一生。」
上小學時,有一天,我看到一位同學的鉛筆盒漂亮,放學時就順手拿回了家。母親看了大怒:「你怎麼敢偷人家東西呢?這還了得!」父親嫌母親說話難聽,阻止道:「你發神經病啊!這麼小的孩子,只是瞧人家的東西好,就拿回來看看,怎麼能說是偷呢?」他立刻出門,照著樣子買回來一個,並悄悄地趴在我的耳邊說:「別人的東西沒有經過人家同意,是不能拿回家的。」我為自己辯解說:「可我喜歡這樣的鉛筆盒,和媽媽說了好幾次了,她總是嫌貴,不給我買。」父親撫摸著我的頭髮,憐愛地說:「那你想要什麼,就告訴老爸,老爸給你買。」「我……我還想要小轎車,你可不可以像其他同學的家長那樣,每天開小轎車接送我上下學?」他一下子怔住了,轉而又神秘兮兮地用嘴貼著我的耳朵說:「其實,我們家裡是很有錢的,只是不想露富罷了,所以我們現在不能買小轎車。你想啊,有錢的人天天有賊盯著,多不安全啊!所以我們一定要保守好這個秘密。你想吃什麼、想用什麼,告訴爸爸就行了,爸爸一定會滿足你。」「真的嗎?」我拍著手跳起來。母親在旁邊嘲諷道:「你就聽你爸瞎吹吧!他一個小學語文老師,哪裡有什麼錢?」父親一把摀住了母親的嘴,小聲說:「你懂什麼?沒聽說過嗎?女兒要富養!在生活上,我們不能虧待孩子,這樣才能培養出她在面對物質誘惑時保持淡定、從容的心態。」當我長大以後,在大學的電影院裡看到美國電影《美麗人生》中那位其貌不揚、謊話連篇的偉大父親時,不由得想起了他,置身於一片黑暗中的我忍不住潸然淚下。
母親是位醫生,長得漂亮,即使人過中年,身體開始發福,也掩藏不住美麗的風姿。十幾歲時,我有時會問母親:「您為什麼要找我爸?既沒錢又不帥,長得也不高大,您有點兒委屈自己啊!」母親笑了:「你爸心地善良,人也有耐心。開始追我時,我並沒有看中他,他就天天到你姥姥家幹些體力活,弄得像我家雇的長工似的。我想啊,總不能長期剝削人家的勞力,就下嫁給他了!」我有些替母親憤憤不平:「您這樣太便宜我爸了!我和您以後聯起手來一起欺負他,讓他一輩子都聽您的話!」「你這孩子,心怎麼這麼狠啊!從出生到現在,你做過的折磨他的事還少啊,還想怎麼欺負他?你爸這輩子其實也夠不容易的了。」
長大以後,我才知道了母親嫁給父親的真相——當時母親遭遇了車禍,由於擔心她的腿愈後會有後遺症,追她的人大都不見了蹤影。只有父親,不顧家人的反對,每天去醫院照顧她。正是通過這件事,傷後身體恢復如初的母親毅然決然地嫁給了他。
我那時非常不聽父親的話,常常和他作對。父親有午睡的習慣,我就在他睡著的時候捉弄他,捏他的鼻子,或拔一根他的頭髮撓他的耳朵,弄得父親哭笑不得、毫無辦法。母親和父親偶爾也吵架,挑起事端的一般都是母親。父親總是一聲不吭地讓著她,這慣壞了母親。母親看他軟弱可欺,有時得寸進尺,甚至上前抓他的面頰,忍無可忍的他用手一推,母親順勢就倒在了沙發上。母親邊哭邊罵,此時,我必會趕來救駕,發瘋般地衝到父親面前,抱著他的胳膊又抓又咬。聽母親回憶,我剛剛會走路時,只要父母吵架,就必定向著母親。我會抱著一根比自己還要高許多的竹竿來打父親,弄得父親非常尷尬。到了我上初中的時候,父母偶爾也會發生小摩擦,也許是年齡大了,動手的事再也沒有發生過。但只要父母有了矛盾,我仍然站在母親一邊。雖然多數糾紛都是母親惹起的,但我總是不分青紅皂白地偏袒母親。開始時,母親很得意,但後來倒有些不好意思了:「你不能這樣對待你爸。」其實,她心裡何嘗不知道多數的時候父親並沒有錯。
在我和母親一起批鬥父親的時候,有時,父親會黯然神傷,站在陽台上長時間發呆。這樣的場景讓我心生憐憫,我默默走過去,拍拍父親的肩膀,安慰他:「老爸,別傷心啊!」父親揉了揉有些發紅的眼圈:「沒啊,為什麼會傷心?」「其實,我在心裡知道你是對的。但你要知道啊,我不能向著你。」「為什麼呢?」父親一臉困惑。「老爸,你真傻!這還不明白啊,媽是女人,女人經不起打擊!」父親轉悲為喜,呵呵笑了起來,立刻哼著自編的「世上只有爸爸好」,到街上去買寶貝女兒最喜歡吃的黃花魚了。
我的長相完全遺傳了母親,初三時,已長成一個身材娉婷、面容清秀的美少女,成了全校男生矚目的焦點。多數男生只敢遠遠地注視,膽子大的也有遞紙條的,更有甚者會買我喜歡吃的零食偷偷放在我的課桌上,或委託和我要好的女生轉交給我。理性、矜持和驕傲讓我對所有追求者都置之不理。但讓我頭痛的是,每天上完晚自習在回家的路上,總有一些流裡流氣的男生和社會上不三不四的小青年騷擾姿色出眾的女生。我也成為被騷擾的女生之一。其實這些人也算不上什麼流氓,只是在沒事找事。他們也不敢做出什麼出格的事來,只想和漂亮的女生聊聊天,當做日後炫耀的資本。學校也拿他們沒辦法。受過幾次驚嚇的我噙著眼淚把所受的委屈告訴了母親。母親聽了,氣咻咻地要去找校長,又要去報警。恰巧父親回家,他輕描淡寫地說:「不要小題大做。晚上在家也沒事,我去接你吧!」我沒有吭聲。他顯然明白我的意思,但還是加了一句,「就這麼定了!」
晚自習後,我剛走出校門,就有幾個社會青年圍了過來。我推著自行車不理他們,繼續往前走。一個潑皮伸手拉住了我的車後座。我掙了幾下,推不動車子,又急又氣,差點兒哭了出來。「滾開!」隨著一聲斷喝,幾個潑皮嚇得怔在了那裡。但當他們看到站在眼前的只是一個身材瘦小的中年男人時,忍不住哈哈大笑:「老頭兒,你是誰啊,想英雄救美啊!」「我是她爸!」「就憑您老這副尊容,能生出這麼漂亮的女兒,騙誰呢?」幾個身材高大的社會青年越發有恃無恐。我在心裡埋怨父親真不該來自取其辱。父親一個箭步擋在我的身前,一個膽大妄為的無賴伸手想拉開他。他猛地抓住這個人的手腕。反扭過去,那個無賴立即跪倒在地,發出殺豬般的嚎叫,其他幾個人頓時嚇得如鳥獸散。
「老爸,看不出啊,好大的手勁兒!」我第一次用崇敬的目光看著父親。「我要是用全力,這個孩子的手腕就斷了。我只用了一半的勁兒,讓他長點兒記性,我的女兒是不許任何人欺負的!」父親一下子變得豪情萬丈。「可你怎麼就打不過我媽呢?」我「哪壺不開提哪壺」,忍不住調侃父親。父親英雄氣短地說:「還提***呢?你,我都打不過,你們天天合起夥來欺負我,我就更打不過了!」我趁父親不注意,猛地親了一下他的臉,算是一種獎賞和安慰……
高二時,我喜歡上了同校高三的一個男生。初戀帶給我甜蜜的同時,也帶給了我成績下滑的苦澀。班主任把我早戀的事告訴了父母。母親命令我立即和那個男生斷絕一切來往。我把自己關在屋裡,不願見人。父親來到我的床前,輕聲說:「孩子,你現在的心思我全都懂。其實,我上中學時,也經歷過和你一樣的事。你猜老爸是怎麼做的?我們約定把感情暫時埋藏在心裡,一起努力考大學,如果考上大學後,我們還喜歡對方,就繼續做朋友……我現在並不反對你們繼續來往,但我希望你們和當初的我一樣,先把精力全用在學習上。如果長大成人後,你還喜歡對方,爸爸會尊重你的選擇。」我摟住父親的脖子,放聲大哭。
當我考上名牌大學後,由於和初戀男友情趣不合而漸行漸遠,我不禁感激父親在我迷惘時給予的指點。我講給母親聽,母親撇了撇嘴,說:「你就聽他瞎吹吧!就他那個模樣,也會有早戀?他這一套是和電視上的教育專家學來的!」
我大學畢業後回到故鄉中學任教時,父親已從小學教師的崗位上內退了。他在家專職負責買菜做飯,偶爾也會去小區的公園裡打牌。有時打著打著上了癮,就會耽誤買菜做飯的正事。但只要我去喊,他就會一邊咕噥著「可惜了一副好牌」,一邊順從地跟著我走,身後是一片帶有羨慕和善意的嘲笑聲:「這個老傢夥,小時候聽母親的話,結了婚聽老婆的話,老了又聽女兒的話了!」
出嫁的那天,我和父親緊緊地擁抱在一起。吃過那麼多苦、受過那麼多委屈,從未見過流淚的父親竟也泣不成聲。我哽嚥著說:「老爸,從小到大,我欺負了你20多年,你不恨我吧?」父親老淚縱橫地說:「女兒,你不知道吧,老爸就是用來被女兒欺負的。被女兒欺負的老爸是世界上最幸福的老爸!」
鞭炮響起,我雙手合攏成喇叭狀,大聲地衝父親高喊:「老爸,您是全世界最好最好的老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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