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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ve1130
侯爵 | 2012-4-16 20:56:49

本篇最後由 nike 於 2017-9-4 16:26 編輯

本帖最後由 cve1130 於 2012-4-25 13:07 編輯

【書名】:白芍
【作者】:海青拿天鵝
【內容簡介】:
阿芍的三個願望:
一、離家出走
二、賺錢生活
三、弄清楚我是誰

小女子卷起包袱毅然翹家,路上怪事多多,鳥獸搭訕,妖仙頻出。
不靠譜的世界上,連寵物和美男也不大保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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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ve1130
侯爵 | 2012-4-16 20:57:19

本帖最後由 cve1130 於 2012-4-16 21:00 編輯

第一卷:寶霓天


第一章

  我撥開牆頭上堆積的一層枯葉,探著頭往外面望去。

  天色湛藍,雲彩如撕開的絲絮般潔白,陽光和煦。才是二月初的天氣,牆外的田野阡陌縱橫,已經添了好些新綠的顏色。不遠處,溪水潺潺,一道木橋身影細長。

  一陣馬蹄踏過沙地的聲音碎碎傳來,間著人語。未幾,幾騎人影從樹林裡出現,沿著小徑朝這邊走了過來。

  那是幾個青年男子,衣冠整齊,馬身上各飾銅轡絲絡,拿著新摘的青枝,說說笑笑,縱馬悠然踏上那木橋。

  是城裡來踏青的人。我心裡道。

  待離得漸近了,他們之中有人忽然看到了牆頭上的我,說了句什麼,其餘的人也跟著望過來。

  我沒有縮回頭,感受到那些視線落在臉上,我抿唇眨了眨眼睛。

  馬兒的步子不約而同地緩了下來。

  風兒拂過我的臉頰,少頃,我心滿意足地收起踮著的腳尖,將臉遮在院牆之後。

  「她為何躲起來了?」

  「許是小女兒害臊哩。」

  「可他們還在看呢,真可惜呀……」

  我擡頭,是兩隻喜鵲正立在樹梢上唧唧咋咋地閒聊。

  我笑了笑。

  它們突然噤聲。

  我扶著樹幹小心地下來,拍拍手,往屋內走去。

  身後,兩隻喜鵲的聲音斷斷續續地傳來。

  「真怪啊……我怎覺得她聽到了?」

  「……我也覺得,可她是個人呢……多心了吧……」

  我回到自己的屋子裡,掩上房門。

  屋子裡空蕩蕩的。

  自從母親離開,那些人就以居喪簡樸為由,把玲瓏些的擺設都收了去。

  肚子「咕嚕」地響了一聲,我這才發覺自從早晨起來還沒有進食。侍候我的阿芙也不知道去了哪裡,沒像往常一樣把飯食送來。實在覺得餓,我想了想,只好再走出門去。

  宅子裡空蕩蕩的,我走過後院的迴廊,一名家人也沒有見到。

  當我走過一間的廂房時,忽然聽到些聲音。

  我駐足。

  這些聲音從門縫裡出來,仔細聽,卻是有女人在哼哼唧唧,似乎還有男人在說話。

  廂房壁板年久失修,我不是小孩子,到處亂走的時候,家人們的好事也偷撞見過幾回。母親在這宅中本說不上不少話,出了我們住的院子,凡事她是不大管的。

  總之也不關我的事。

  「……女君……京城裡,可就要嫁人……」一個聲音飄入耳中,卻是阿芙。

  我停住腳步。

  「哦?女君?」另一個聲音傳來,慢悠悠的,陌生得很。

  說時遲那時快,廂房的門板突然打開,一陣風「呼」地出來,未等我反應,面前已經站著一個人影。

  我瞪大眼睛。

  如墨的鬢髮遮住了陽光,光暈淡淡。

  這是個長得相當俊美的男子。

  平視過去,只瞅得一身白衣青裳。

  他居高臨下地看著我,長眉如葉,一雙眼睛,似乎滿含瀲灩光彩。

  我盯著那眼睛看,只覺樣子煞是精緻,畫描的一般,讓人不想移開視線。

  風在庭院中掃過,樹木的葉子「嘩嘩」地響。

  好一會,他微微蹙起眉頭,雙目更顯修長。

  一陣人語聲從迴廊那頭傳來,打斷了我們的對視。

  美男子望望那邊,神色複雜地又瞥我一眼。只見那衣袂在眼前一晃,頃刻間,他竟消失不見了。

  旁邊傳來一聲輕哼,我回過神來。

  大門敞開的廂房裡,阿芙躺在一堆陳年茵席上,掙扎著要起來。

  「……女君?」她神色迷糊,像剛剛睡醒一樣,用手擦著眼睛。再看她身上,只見衣衫完好。

  「喲,女君這是做甚?」

  正想詢問,一個故意拉長的聲音忽而在我身後響起。

  門口,幾名家人神色恭敬地站著,一名婦人站在當前,似笑非笑地看著我。

  一事未盡又來一事。

  我轉身面向她。

  「阿……阿姆!」阿芙卻嚇了一跳,趕緊站起來,怯怯向她行禮。

  「並未做甚。」我答道。

  這是父親派來打理母親喪後之事的人,姓周,據說是個很得那邊夫人仰重的,宅院裡的家人們都要尊稱她一聲阿姆。

  「阿芙,你給女君送膳食,就送到了此處麼?」周氏沒有理我,卻看看地上的食盒,轉而問向阿芙。

  「嗯……阿姆……我……」阿芙臉色慌張,兩頰漲紅,囁嚅地說不出話來。

  「是我想到此處用膳,故而教阿芙拿來的。」我答道。

  周氏看我一眼。

  「女君是個大人呢,如今居喪,更該檢點才是。」她似笑非笑,道:「然家有家規,還煩女君在用膳前先將孝經抄上十遍。」

  說罷,她不等我回答,命身後家人將食盒收起,緩步離開了。
  
  「是婢子不好,連累了女君!」案前,阿芙一臉愧疚,眼淚都快出來了。

  「無事。」我將筆蘸了墨,慢吞吞地在紙上落筆。

  「這卷冊這麼長,要抄到何時才能算完,那周氏是故意要女君挨餓。」阿芙憂心忡忡道。

  「無事。」我又道。過了會,我看看紙上的東西,覺得滿意了,將紙遞給阿芙:「好看麼?」

  阿芙探過頭來看了看,點點頭:「好看。」

  說著,她對我嘻嘻一笑:「女君,你畫男子哩。」

  我仔細看著她的表情:「你可覺面善?」

  阿芙歪著頭又看了看,搖搖頭。片刻,她恍然大悟一般看向我,雙眼放光:「婢子知曉了!近來多有踏青之人,女君可是又去爬牆,窺著了哪位來遊春的公子?」

  我笑笑,道:「胡說甚,不過隨手畫畫。」
  
  窗外的月亮漸漸到了半空。

  阿芙似乎特別疲憊,已經趴在案邊睡著了。

  我看看她,放下筆,去外室取她的被褥。等到回來,突然發現案前坐著個人,把我嚇了一大跳。

  聽到響動,那人擡起頭來,只見眉目如畫,卻正是白天那美男,不,妖男。

  見我一臉驚詫,妖男唇角彎起,勾出一個魅人的笑,接著不緊不慢地拈起案上那張畫紙,朝我揚了揚:「女君莫不是白日裡見到在下,觸動了春思,夜間便畫起像來了?」

  我看著他,努力平復著心情,片刻,又看向仍趴在案邊的阿芙。

  「放心好了。」妖男似乎洞悉了我的心思,悠然放下畫紙:「她已中了我的迷術,一時醒不來。」

  我知道他有些非凡本事,警惕地將他上下打量:「足下來此做甚?」

  妖男的目光掃過我緊攥著被褥的手指,又是一笑:「勿驚,我今日吃飽了,不想害人,來此不過閒逛。」

  說出這話還教我勿驚……我仍並不敢信他,瞅著附近牆壁上掛著一枚桃符,不動聲色地挪過去。

  妖男並不理會我的舉動,順手拿起我案上的紙翻了翻。

  「才抄了三遍,想來女君今日是用不得膳了呢。」他說。
  原來他那時一直都在。

  肚子裡適時地又翻滾了一下。我冷哼了一聲,別過頭去。

  室中一片奇異的安靜,只有阿芙輕微地打著呼嚕。

  少頃,身邊忽然有些異樣的氣息,我回頭,心跳幾乎停頓——妖男竟就在我身旁,相距不過咫尺。

  「你這是做甚?」我忍不住,撫著胸口怒目道。

  妖男卻似乎很得意,卻並不出聲,只將眼睛盯著我看。

  我仍瞪著他。

  二人兩兩對視。

  他的氣息隱隱拂來,似有些幽幽的香。

  「為何你不會中術?」他說。

  我愣了愣。

  「中術?」

  妖男仍盯著我,滿臉思忖:「譬如你那婢子,只同我對視上一眼便給攝住了,為何你與我相視良久也全無回應?」

  原來如此。

  我蹙眉,不答反問:「你白日裡對阿芙做了什麼?」

  他卻眨眨眼睛:「女君以為呢?」

  我想到的是在母親的書堆裡看到的那些妖怪以房術吸人精血的故事。這妖男無疑會施術,看阿芙那迷怔之態,莫非……

  話到嘴邊,卻說不出口。

  妖男看著我,目光愈加曖昧。他擡起手來,輕輕往我頰邊一掠,語氣如蘭似麝:「女君欲一試否?」

  我怒起,扯下牆上的桃符便朝他擲去。

  妖男冷笑一聲,卻見衣袂晃過,桃符「啪」地落在地上,他如白日裡一樣不見蹤影。

  我留在原地,好一會,胸口還在怦怦地跳。

  案台那邊傳來迷糊的聲音,阿芙伸著懶腰醒來了。

  「女君……」阿芙打了個長長的哈欠,問:「女君立在牆邊做甚?」

  我反應過來。

  「嗯……未做甚。」我說著,故作鎮定地將桃符拿起,掛到牆上。

  「咦?」只聽阿芙驚奇地說:「女君竟這般神速!紙都抄完了呢!」

  「什麼?」我訝然回頭,忙走到案前。

  果然,那案台上的紙都已經寫滿了字。我翻著數一數,不多不少,連著自己之前抄的,正好十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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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ve1130
侯爵 | 2012-4-16 21:01:58

第二章

  「女君,婢子想起來了。昨日婢子去庖廚內取膳食,聽到庖娘她們議論說主公已將女君許了人,馬上要接你進京哩!」第二天,阿芙對我說。「婢子那時聽得這話,便馬上回來,一心想著要趕緊告知女君。」

  「之後呢?」我問

  「之後……」阿芙尷尬地笑:「婢子還是記不起來。」

  我有些失望,但是阿芙記起的這件事卻一下轉移了我的興趣。

  父親要把我從這裡接走,還要把我嫁人。
  
  父親不與我們住在一起。

  他甚至很少來這裡,有時每年一兩次,有時一整年都不會來。我和母親卻只能待在宅中,哪裡也不能去。

  我從前對此很是不解。就連庖娘阿芬和夥夫阿東那樣的雜役,每年歲末中元都能告假回家祭拜;母親卻常年留在此處,幾乎不曾出過宅門。她不想出去麼?沒有親人可以祭拜麼?為什麼不帶我去看父親?

  小時候我問過她幾次,可母親總是苦笑地摸摸我的頭,並不回答。我感到她不願說這些,次數多了,也就不再問了。

  對於父親,我自認與他並不大熟。

  他每次來都是匆匆忙忙,從不逗留過夜。母親讓我跟他見禮,他看著我,也總是神色淡淡。

  為何會這樣,母親也從不跟我解釋。不過,家人們常有些閒言碎語,我卻聽出了大概。

  父親的家在京城。據他們說,那是一個比這裡要大上無數、美上無數的地方,到處是高閣樓台,遍地如錦繁花。

  而這所宅子,不過是父親的一處田莊。

  他們說,母親原本也住在那京城,是父親照著六禮正經娶來的夫人。

  可後來,懷有身孕的母親突然生了一場大病。此病不知根由,父親從宮中請來太醫,又請神占卜,都說母親病症怪異,不可治。非但如此,還須將病人及早送走,以免累及家宅.

  於是,母親被送到了此處。

  出人意料的是,母親的病好得很快,且順利地產下了我。

  但是,母親病好之後,父親卻一直沒有將她和我接回去,且以惡疾為由將母親休了。

  說到這些,那些家人都欷歔不已。

  他們說母親那時中的邪穢,這般狀況要換做別家,一床草蓆捲了送到廟宮了事。父親卻將母親一直照顧,即便休妻也不曾拋棄。

  他們說,父親在朝中是個大官,京城的家中早有了賢妻美妾兒女繞膝,過得這般美滿還不忘來探望母親,實乃大善之人。母親當年病好,說不定也是因為父親德澤深厚,故而老天照拂。

  「阿芍可怨恨母親?」彌留之際,母親曾這樣問我。

  我搖搖頭。

  母親臉上浮起一絲虛弱的笑。

  「母親知曉你不愛這裡。」她幽幽地說:「母親也不欲受人眼色。可母親無處可去,唯有如此,才好保你不致挨餓受凍。」

  我看著她,沒有言語。

  「阿芍可是有話要問母親?」她說。

  我擰著眉頭,思索了好一會,才小聲問:「我父親是誰?」

  母親微微一怔,看著我,目中神采忽而黯淡。

  「阿芍,你沒有父親。」她輕輕地說,被褥下的胸膛微微起伏,唇邊笑容蒼白:「母親亦從未得過惡疾。」
  
  想到這些,我的心裡又變得紛紛雜雜。

  從小,我就知道自己不大像個常人,我有些常人不會的本事。

  我聽得懂鳥言獸語。

  五歲時,有賊人夜裡潛入我和母親住的院子。我發覺了,硬是大喊大叫招來家人,把賊人抓了起來。事後母親曾問我,如何發現賊人。我懵懵懂懂,說那是一隻常來討食的黃鼬告訴我的。母親那時看著我,長長地歎口氣,卻一再告誡我切勿這般與別人說,懂得鳥言獸語的事也萬不可在別人面前顯露。

  我很是聽話,將自己的小伎倆隱藏得很好,除了母親,誰也不知道。

  如今遇到妖男,卻將我與「常人」二字之間的距離又拉開了一些。

  我有了別的想法。

  我難道跟他一樣,是個妖麼?

  可我什麼也不會變,什麼術也不會施,甚至不會像妖男那樣來去自如,書上哪個妖會生成這樣?

  這些念頭,讓我很是迷茫。

  我萬般懊悔,那時要是有勇氣向母親再問清楚一些就好了。
  
  「老婦不曉得過去服侍之人如何教導,如今女君孤身在這宅中,更非長久之計。京中主公亦早有所慮,命老婦速陪女君返京。」堂下,周氏慢條斯理地說。

  我看看她,只見那粉白的臉上浮著和善的笑容,一雙眉毛高傲地揚著。

  「不急呢。」我一臉無謂地:「尚有十日,母親喪期方滿三年。」

  周氏的臉上立刻拉下許多,重現那夜三更我強行將她吵醒並將一疊厚厚的孝經放在她面前時的表情。

  「如此,還請女君收拾收拾,十日後啟程。」周氏昂著頭冷冷地說,略略施禮,轉身離開。

  「女君。」待周氏走遠之後,阿芙一臉憂慮地說:「女君非去不可麼?據說京城裡的夫人可厲害得很。」

  「還有十日呢。」我笑笑。

  天還朦朦亮,宅子前已經亮起了火把。

  「京中那邊也真是,往年都是上巳過後才送鮮物,這般天氣,聽說河邊還有冰雪未融呢。」庖娘阿芬打了個哈欠,抱怨道。

  一名車伕道:「太夫人月末六十大壽,主公盂操辦一番,聽說主公家田產有許多處,現下全都要往京中送呢。」

  「唷!」阿芬欷歔了一聲:「原來這樣。那想必熱鬧得很。」

  「爾等怎多閒話!」管事的聲音傳來:「阿芬!車中的鮮物可查點清楚了?」

  「酉時就查點過了,一點不差!」阿芬大聲答道。

  管事道:「如此便快快啟程,路上時辰可緊!」

  眾人皆答應。一番雜亂的聲音,馬車緩緩走起,車輪碾過清晨的道路,轔轔響作一片。

  我躲在一輛裝滿鮮活野味的車內,搖搖晃晃,滿鼻子都是鳥獸皮毛和糞便的味道。

  它們似乎對這般顛簸已經習以為常,除了偶爾動動身體,大多正呼呼大睡。

  清晨的寒風從外面灌進來,我縮縮脖子,換個姿勢抱緊包袱,繼續閉眼。

  心有些緊張,卻格外開闊。

  這事我計劃了許久,母親喪期滿了,即便父親不接我去京城,我也會離開宅子。當我知道了田莊往京城送鮮物的時日,主意就已經打好。我跟周氏說,隨我上京的家人皆出身本地,雖為奴婢,亦當體恤人情,臨走前該讓他們回家探望才是。許是將要上京的緣由,周氏近來對我收斂了許多,遲疑地答應了。

  阿芙不在宅中,我行動就方便了許多,偷偷爬上這馬車就是水到渠成之事。

  幾套方便的衣裳,幾塊餅,還有些金銀首飾,打成一個包袱,並不沈重。

  衣裳都是鄉野市井中的常見式樣,便於行走;餅是這幾日早晨攢下的,備著充飢;金銀首飾是母親去世前交給我的,我將它們埋在了院子裡的老桑樹下,昨夜才取出來。

  那時母親似乎預料到什麼,將她的貼身細軟都交與了我。

  「阿芍總該有些財物傍身才好。」那時,她慈愛地看著我說。

  這話說得很對,沒有錢物,我離開這宅院定是妄想。

  「真稀奇,這車裡連人都有。」一個咕咕的聲音道。

  我將眼睛瞇開縫,只見那是旁邊籠子裡的一隻錦雞在說話。

  「許是他們也想吃人。」另一隻錦雞接口道,它抖抖羽毛,往籠子上啄了啄,不甘地「哼」了一聲。

  「我說那位穿山甲兄。」它說:「我等貪食松子落入羅網也就罷了,你日日躲在山巖裡,莫非也是貪食蟻穴進了陷阱?」

  我順著那錦雞說話的方向看去,只見它對面放著一隻鐵絲籠子,裡面正關著一隻穿山甲。

  穿山甲正在假寐,聽得這話,睜開眼將它們一瞥,不服氣地說:「人狡猾,莫說我,爾等不見那一身白的兄台也中了圈套?」

  它說的是車子正中一頭毛色雪白的獸,伏在籠子裡。

  「話說,這是狗麼?」一隻毛色油亮的灰狐狸歪著頭說。

  我看向那邊,也覺得稀奇,它身形像一隻大狗,長得卻又不大像狗,說不上是什麼。

  那獸仍然一動不動,似乎什麼也沒聽到,幽暗的光照下,像一堆白雪。

  真是奇物,也許就是為了它,這車子才特地加上篷的吧。

  正胡亂想著,忽然,白狗睜開眼睛,直直地看向這邊。

  目光相遇,我心中莫名一驚。

  那是一雙我從未見過的金色眼睛,冷冷地看著我,銳利得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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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ve1130
侯爵 | 2012-4-16 21:02:24

第三章

  車伕們將馬車一路緊趕,三天過去,外面的景色漸漸變化,我知道離宅子已經很遙遠了。

  路上,我要防備被車伕發現,時時提放,卻不覺得疲憊難忍。我的想法很簡單,盡可能遠地離開宅子,等到糗糧吃光,尋一處地方下車了事。現在,包袱裡的糗糧所剩無幾,我也該離開了。

  「……你是沒見到去年那陣勢,各田莊的鮮物塞得沒處放,佔了好幾個院子呢!」外面,車伕們的閒聊斷斷續續地傳來。

  車內也正熱鬧。

  鳥獸們唧唧呱呱,正講到些神怪趣事。

  比如有位山神愛喝酒,就專門在山中變出一座茅廬來招引旅人休憩,好把人家囊中的酒用水換走;比如有位土地愛文辭,來祭拜的人只要祝詞寫得好便有求必應,若寫得不好,再多的貢物也不理會……

  我感到新鮮,在一旁聽得津津有味。

  「說這些做甚,我還想下月回去看母親呢。」角落裡,一隻白頭翁傷心地說。

  鳥獸們聽到這話,聲音頓時低下去。

  「嗯……我表姊去年也被羅了去,我舅舅可想她呢。」錦雞小聲地咕咕道。

  「這些事可多了,」毛色油亮的灰狐狸尖細地哼道:「年年都有。」

  「喂,那個人。」說著,它忽然轉向我。

  我一愣。

  只見那灰狐狸盯著我看:「你知道我們說什麼,可對?」

  被發現了。

  我看著它,笑了笑。

  一時間,除了白狗,鳥獸們全都盯著我看。

  「喲喲!這可稀奇!」錦雞們瞪著我:「人怎能聽懂?」

  「誰知道是不是人,或許也是個妖。」灰狐狸打量著我,不掩興奮。

  「喂,」它衝著我說:「你替我將籠子底下那符揭開。」

  符?

  我訝異地朝它籠子底下看去,只見一道髒兮兮的黃紙貼在上面,果然是符。

  「你是妖啊?」穿山甲努力地貼著籠子看,似乎很是吃驚。

  「那當然。」灰狐狸揚著頭:「爺爺我可兩百歲了。」

  周圍一陣羨慕的嘰咕聲。

  「據說是因為子螭句龍也失蹤了,下界妖物就多了起來。」一隻錦雞感歎道。

  「胡謅!子螭句龍都是神君,只能像盤古神那樣化作天地四海而死,何來失蹤一說。」另一隻錦雞道。

  「怎沒有?你看如今這大地,連人也不那麼敬神了。」

  我聽得有些不大明白,問:「天上神仙不是很多麼?女媧伏羲顓頊少昊,數也數不完。」

  「那是老掉牙的事了。」錦雞白了我一眼,道:「自從重和黎打斷天梯,神界漸漸不管事了,如今天界仙人,多是下界登仙而成。」說著,他忽然把聲音放小:「據說天上亂得不成樣子,正要商量推選新天帝哩。」

  我聽得頗有興趣:「可有人選?」

  「當然有。」錦雞道:「就不外乎子螭和句龍。」

  「子螭句龍何許人也?」我緊接著問。

  錦雞鄙夷地看看我:「子螭和句龍乃是神界留下來治理天地的神君,這都不知。」

  「哎呀,他們要是打起來可怎麼好?」白頭翁愁眉苦臉。

  「你們都知道些什麼。」灰狐狸懶洋洋地說:「他們都算是年輕神君,脾性閒散得很,平日將神力交與了天庭便四處幻遊太虛。爾等凡物不解,便說什麼神君失蹤,什麼神君爭位。嘁,天曉得這些神君有沒有爭的心思。」

  「你既然是妖,當有法力,自己怎不揭?」我看向灰狐狸。

  「這符是專門畫來壓我的,我要是能揭開也不會在此處。」灰狐狸惱怒地說:「都是那臭方士!收了我拿去換酒喝!」

  「如此。」我點頭,心裡轉起了念頭。「答應你可以。」我想了想,說:「不過你也須替我做一事。」

  灰狐狸愣了愣:「何事?」
  我湊過去,在它耳邊說了幾句。

  「這……」狐狸聽完,眼珠溜溜地轉:「可以是可以,你須先替我揭符。」

  我笑笑:「那是自然。」說著,我從衣裳角上扯出一段麻線來,一頭結在符上,另一頭結在車子的木欄上。

  「這是做甚?」灰狐狸不解。

  我嘻嘻的笑:「到了京城,他們卸車的時候會拆下木欄,你的符就會扯掉。」

  灰狐狸瞪起眼睛。

  這時,馬車慢慢停了下來。

  「用飯!用飯!」有人吆喝道。我從車篷的縫隙朝外望去,只見車子正駛過一個窄窄的城門,像是入了縣邑。

  「你怎這般奸詐!」灰狐狸氣得毛扎扎地。

  我不以為然:「勿惱,到時你若真的得救,可別忘了約定之事。」

  車伕吆喝著把車停穩,我對灰狐狸笑笑,拿起包袱。撩開篷布的一瞬間,我忽然看到白狗睜著眼睛看我,光照下,雙眼清亮。

  真是金色的呢。

  我心裡讚歎著,一溜地鑽了出去。
  
  雙足奔走在白沙鋪就的小道上,似乎從未有過的輕快。風掠過耳後,鳥獸們的嘰喳和人聲都被帶得遠遠的。

  我一口氣跑了很久,眼前的街道景色全然陌生,我卻毫無懼意。

  待終於停下來,我弓著身,大口大口地喘著氣。

  「喲喲!這不那宅子裡的小女君麼?」

  「是呢!這般打扮,難道是逃跑?」

  我一驚擡頭,卻見是那日宅子裡的兩隻喜鵲停在了屋脊上,正看著我唧唧地說話。

  走得還不夠遠麼?

  我提起包袱,繼續朝前方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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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4-16 21:03:36

第四章

  對於院牆外的生活,我並非一無所知。

  過去,家中的柴草全都由莊戶裡的一位老叟用牛車送來。

  這老叟最愛喝酒。

  母親也愛酒,室中總浸著幾罐梅子青或桃花釀。

  我於是將母親的酒偷偷倒出一些,等到老叟來送了柴草,就翻牆出去在路上攔他,央他帶我去鄉邑中。老叟不認得我,只當我是哪家小童,見了酒便答應下來。

  母親雖不愛出門,卻篤信神靈。我出去的時候,都是趁著母親到附近廟中祝禱。到了鄉邑中也並不貪玩,算準了時辰回來。母親每次到家,我都能乖乖地坐在案前看書。

  從母親的反應上看,我覺得自己從未被發現。

  在市集上,我看到了世間人們的生活,知道了錢物的用處,也開始慢慢幻想自己的將來。如今,一切隧我所願,我的生活就要從腳下重新開始了,心裡不是不激動的。
  
  我坐在樹蔭下,面前的白布上只擺著一支金簪。
  
  今日巧的很,恰逢縣邑中的圩日。市集路人來來往往,不時有人停下來看簪子,滿面讚歎,可看到我,又神色遲疑地離開。

  「這位小郎君不是本地人士吧?」旁邊一個賣米糕的人搭訕道。

  我看向他,笑笑:「不是。」


  「我看也不像。」那人道:「小郎君如何只擺這一件貨物?」

  我將準備好的話拿出來,愁眉苦臉地說:「此簪乃我母親遺物,家中急用錢,不得已拿來換些錢物。」

  「原來如此。」那人捋捋鬍須,道:「本地治吏甚嚴,往來之人若不明白小郎君境遇,難免心有顧忌。小郎君若急用錢,何不將此簪拿去熔了?雖便宜了些,卻比賣出去要容易。」

  我搖搖頭,道:「足下所言甚是,只是此簪乃母親愛物,毀掉終是可惜。」

  「如此。」那人頷首。

  我低頭看看金簪,午後的陽光將它映得明亮。

  這是母親給我的首飾中最簡單的一隻。方才說的話雖應付,卻也是確實所想。將它賣出只是一時之計,將來我若有錢財定會贖回,所以萬萬毀不得。
  
  「這金簪真好看呢。」一隻皓腕忽而伸過來,伴隨著柔柔的話音,將金簪輕輕拈起。

  我擡頭,溫溫的香氣隨著微風飄來,女子紈扇半掩,柳葉眉下,一雙妙目看著我,盈盈挑著笑意。
  
  我望著她,一時竟有些說不出話來。

  「小郎君怎不說話?」她身後的另一名年輕女子看著我,「哧」得笑出聲來。

  我回神,忙收起臉上的尷尬,起身招呼道:「二位娘子,看首飾麼?」

  「不看首飾還能看什麼。」美人笑道,說著,將紈扇緩緩放下,露出形狀描繪精緻的櫻唇和圓潤的下巴。

  果然是美。我心道。

  我學著市集裡正經小販的樣子,對著她們眉開眼笑:「二位娘子若是喜歡,不妨戴上一試。在下這金簪乃是祖傳,做工質料都極好,方圓百里再找不出第二支。」

  「哦?」美人目光在我臉上流轉,笑意愈深:「小郎君口舌倒是伶俐。妾見你帶了包袱,想必還有別的。」

  我沒想到她這麼說,愣了愣。

  「這樣的金簪我有幾件,再買又要重了。」美人將金簪放下,繼續道:「不過妾家中還有姊妹,也缺些首飾。小郎君不若帶上貨物,隨我等回去與眾姊妹一觀,但凡好的,必不虧待。如何?」

  我望著那二人笑意盈盈的面容和精緻的衣飾,覺得這提議很是不錯。方纔還以為今日大概賣不出去了,誰想一時風水大轉,來了大客人。心裡不住地盤算,若她們是一家人,價錢出得合適,首飾全賣給她們也未嘗不可,將來要贖回的話會方便許多。

  「憑娘子做主。」我笑著向美人一揖。

  二女一前一後,步履款款。

  我跟在她們後面,只見行人不時回頭看來。走了約兩百步,二女領著我進了一處宅院。

  「夫人回來了。」剛進門,一人走過來,向美人作揖。

  「承文。」美人道,並不停步。

  我在後面看去,只見那是個中年男子,面龐長而白淨,唇邊兩撇長鬚,很是精神。

  那男子也望過來,目光在我身上掃過。他跟在美人身後,道:「洛陽來書,說梁王那邊來了人,請夫人速歸。」

  美人頷首,登階上堂去,邊走邊道:「備下車馬,明朝啟程就是。」

  承文應承了一聲,見美人在胡床坐下,忙將案上的琉璃盞斟上茶水,遞上前去。

  「花君尋到了麼?」美人接過水盞,問他。

  「還未曾,」男子恭敬地立在一旁,答道:「小人今日在這邑中尋訪了一圈,未見著合意之人。」說著,他歎口氣:「我等南下一遍來回,多少名城勝地尋遍,皆無所獲。這小小縣邑,想來也無甚盼頭。

  美人道:「花君乃十五六歲的女子,長相姣好又氣韻端莊,鄉野之人自然演不得,優伶中人又脂粉太重,最好是良家女兒,偏偏最是難尋。」她喝口水,笑笑:「也不忙,梁王宴還有三月,將錢加至每月五百,總歸尋得著。」

  我在一旁聽著他們的話,有些出神。

  十五六歲女子才能演的「花君」我知道,乃是大曲「寶霓天」裡的女花神。

  而說起「寶霓天」,那也頗是神奇。

  這大曲中最美的一段叫「白露」,傳說是某位神君所作。十年前,大樂正王蟠得到此曲,將之與原有樂府歌舞彙編,成為大曲「寶霓天」。此曲問世之後紅極,無論宮廷民間,優伶樂伎爭相排演,多年來長盛不衰。

  我和母親都沒看過「寶霓天」,這些事都是阿芙告訴我的,她有個姊姊在青州太守府中幫傭,有一次那太守請了樂伎伶人到家中演「寶霓天」,阿芙的姊姊將這事炫耀了一整年。聽這美人和男子說的話,他們也許就是做伎館的營生。

  每月五百錢呢。我心裡道。阿芙曾告訴我,她家十口人,每月花費是兩百錢……

  「光顧著說話,忘了小郎君。」這時候,美人忽而轉過來。

  我回神,忙擺出笑臉揖了揖。

  「阿絮,去將阿沁她們都喚來吧。」美人對身後的女子吩咐道。

  女子應下一聲,瞅瞅我,轉身離開。

  「看小郎君相貌,不是本地人士?」美人讓我在旁邊一席坐下,看著我,聲音和緩道

  我乾笑兩聲,道:「娘子何以見得?」

  美人微笑,將紈扇輕搖:「一方水土一方人,妾雖孤陋,這些還是看得出來。」

  那個叫承文的男子也看著我,笑了笑,道:「這位小郎君若是女兒,夫人定要收作徒兒呢。」

  心裡一驚。

  我裝著憨態撓了撓頭,不好意思地說:「足下說的哪裡話,呵呵……」

  臉上雖笑著,心裡卻一陣不舒服。我感到他們似乎在窺探什麼,不自覺地避開目光。

  「夫人。」這時,喚作阿絮的女子走出來,向美人一禮,道:「阿沁她們不在屋內,想是出去了。」

  「哦?」美人面上一訝,與承文相視一眼:「倒是不巧。」

  她轉向我,笑笑:「小郎君,我等姊妹如今都不在,明朝又要上路,只怕這買賣不成。」

  我睜大眼睛,只覺方纔的滿懷興奮一下消失得無影無蹤。

  美人紅唇輕抿,目光柔媚,繼續道:「實在對不住小郎君一番辛苦,買賣不成仁義在,小郎君若不嫌棄,可記下我柳青娘之名,際遇奇妙,說不定將來我等還可再見。」

  我心中雖失望之極,對這一臉溫軟卻實在說不出什麼惡言,只得勉強牽牽嘴角,一揖道:「娘子此言甚是,願後會有期。」
  
  從柳青娘的宅院裡出來,已是傍晚時分。

  市集上的人們已經散去,只有些零零落落收拾攤點的商販。

  我擡頭望望天邊泛紅的雲彩,聽到肚子「咕」地響了一下。

  包袱裡,衣物首飾原原本本,糗糧只剩下半個巴掌大的一塊。我四處望了望,找到一處屋背的青石板做下來,將糗糧掰開,一點一點地放到嘴裡。

  心裡苦惱著晚上投宿的事,沒有換到錢,今晚說不定就要露宿呢……

  遠處有些蹄聲春來,在行人稀少的街道上嗎,顯得尤其響亮。我望去,只見兩匹馬正在一處宅前停下,馬背上的人下來,似乎在與宅前的人說著什麼。

  那些身影很是熟悉,我突然警覺起來,忙起身躲到旁邊的一棵柳樹背後。

  偷眼望去,愈加清楚。沒錯,那二人正是宅中的家人。

  心砰砰地跳將起來,我沒想到他們這麼快就趕過來了。

  須趕緊找個落腳之處才好,還要盡快離開這裡。

  我望向身後的街道,心一橫,朝著方才過來的方向發足奔去。

  晚風帶著炊煙呃味道拂在面上,烏鴉似乎被什麼驚起,「呀呀」地飛過頭頂。

  那扇大門緊閉著,我用力將門板敲響。

  沒過多久,裡面傳來開閂的聲音。大門開啟,柳青娘出現在面前。

  「我說過什麼來著。」她看著我,夕陽的光輝將臉頰染得笑意閃爍:「小娘子,你我又見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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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4-16 21:04:18

第五章

  一個月之後,一樁笑料在街坊間流傳開來。

  左相褚溫為母親操辦壽筵,從各處田莊運來鮮物與鳥獸珍味。不料,一夜狂風大作,鳥獸們的籠子被掀翻,全跑了出來,將左相府鬧得翻天。

  據說當時情景甚是狼狽,諸如左相衣冠被猴子穿著跳到了樹上,女眷們的閨房裡進了長蟲,明堂上的神像被穿山甲鑽崩等等事情,被人們在茶餘飯後津津樂道。而最令人匪夷的是,左相府出動了所有家人,最後居然什麼也沒抓著。最後,左相府上花了大力氣建造的珍苑空空如也,而太夫人壽筵上的美味也不過是些尋常菜色。

  聽到這些事情的時候,我在洛陽。

  「左相麼。」阿沁一邊將琵琶緩緩調著弦,一邊說:「我記得他年前還來請過我們演南山樂呢,可不也是為了這壽筵?」

  「正是。」阿絮對著鏡子,將新描的斜紅看了看,道:「說來他那時的價出到了五萬錢,也夠闊氣,可夫人偏偏不肯。」

  阿沁笑笑:「夫人自然不肯,有梁王呢。」

  這話出來,二人皆抿唇輕笑。

  「說起左相,倒還有一樁事。」阿絮道:「聽說北海王曾與左相府上定親,卻又罷了。」

  「定親?」阿沁杏目圓睜:「北海王呢!怎麼回事?」

  阿絮道:「也不過是些傳言。今上為北海王選妃的事不是拖了許久?據說今上終於煩了,乾脆就讓太常去卜,結果卜得左相家中一女,生辰甚是吻合。今上一喜,就令太常卿與左相將婚事定下。」

  「那怎又罷了?」阿沁問。

  「我也不知。」阿絮道,挑了點朱脂,繼續對鏡描畫:「若此事當真,左相可算走了大背運。」

  阿沁想了想,嘻嘻一笑:「我看不可信。北海王那等人物,選了許多年也不見有合適的,可見今上有多寵他,又怎會隨便讓太常指個人了事。」

  我在一旁聽著她們的言語,稍一走神,頭頂上的瓷碗就動了動,裡面的水漾出來濕了頭髮。

  「嘖嘖,這可不行呢。」阿絮轉過頭來說:「再濺出來,你今日也要挨餓。」

  我忙擺正姿勢,繼續一動不動地扮著花君。

  阿沁將琵琶放在一旁,看著我,好一會,道:「阿芍生得確實好,記得香棠當年也想演花君來著,但夫人不願意。」

  阿絮不以為然:「她?站出來就是一臉媚相,怎演得花君?」說著,她朝我道:「阿芍你可記著,以後要是遇著香棠須小心些,她看演花君的人都不順眼哩。」

  我不能點頭,只彎彎嘴角。
  
  柳青娘真的是做伎館,名曰棲桃。館中樂師優伶兩百餘人,是洛陽城中首屈一指的大伎館。

  我嚴重懷疑那時在縣邑中,柳青娘早已看中了我,然後故意把我帶到宅子裡,再與承文聊那一番話給我聽。

  這個想法,我曾向阿絮求證。

  她聽了,只看著我笑笑:「你須知曉,夫人向來不愛求人。」

  這話算是默認,可是疑點又起,她如何篤定我一定會回頭找她呢?

  阿絮說不知道。於是這一點我始終想不明白,只覺柳青娘著實深不可測。

  就這樣,我隨著柳青娘離開縣邑,一直向東到了洛陽,再也沒有那宅中的任何消息。

  柳青娘當真讓我演花君。

  與館中其他樂伎優伶不同,我不賣身,若是演得花君,就要在這伎館中待上兩年,期滿之後,柳青娘將所有月錢一併給我;可若是演不得,我就立刻走人,一個錢也不會有。

  還有兩三個月就得出場,柳青娘將我抓得很緊,每日從早到晚,樂師舞師課業無數,習完還須她親自檢查,點頭之後才能歇息用膳。這個月以來,我每日練得精疲力竭,時而餓著肚子,睡著了還覺得全身骨頭在疼。

  「阿芍,說來你還真是吃得苦呢。」阿絮將鏡台收拾好,對我說:「去年冬時夫人尋了三名女子來演花君,她們捱不過,還不到十日就全走了。」

  我笑笑,依舊沒有說話。
  
  「體態是有了三分,神色還太鈍。」傍晚,柳青娘將我練的「拈花」看了一遍,說著,將手中的細荊條往我腿上猛地一抽,我來不及痛呼出聲,皮膚上已傳來鑽心的疼。

  「可知『拈花』由來?」她悠悠道。

  我忍著變得火辣的疼痛,答道:「知曉。說的是花君在水邊拈花佇立之態。」

  柳青娘問:「而後呢?」

  我想了想,道:「而後,神君下界,見到了花君。」

  柳青娘頷首,道:「你可想過,神君恣意風流,花君雖為神女,卻何以吸引神君注目?」

  我愣了愣,一時想不出說辭。

  「今夜不忙用膳,三更我再來看。」柳青娘紅唇微翹,施施然離去。
  
  夜裡,夢境反反覆覆,總是能看到母親。

  「……唯有如此,才好保你不致挨餓受凍……」她目光似含著深深地憂鬱。

  我使勁搖頭,道:「阿芍不留在那裡,也不會挨餓受凍。」說著,我手裡捧起一把銅錢,落在地上叮叮地響,高興地說:「阿芍每月有五百錢,兩年之後就是一萬兩千錢。我可以不用變賣母親的首飾,將來說不定還能買一所宅院再置些土地呢。」

  母親沒有看那些錢,卻只盯著我,雙眼深邃。

  我張張嘴,想對她說,我如今有了這番前景,無論這兩個月柳青娘怎樣折磨我,也一定會咬牙扛著。可是心裡想著,嘴裡卻什麼也說不出來。

  「阿芍……阿芍!」

  一個聲音在我耳邊響著,我睜開眼,是阿絮。

  她皺著眉頭看我:「總說胡話,做噩夢麼?」

  我揉揉眼睛,支起身來。只見窗紙上已經透著微光,快天亮了。

  「無事。」我笑笑,披衣下榻。
  
  雖然柳青娘仍不認可,我卻從做事嚴厲的舞師娘子那裡得到了表揚。她說我頗有根骨,身段柔軟且靈活,絲毫也看不出是個才練了月餘的新手。

  這話多少是個安慰。

  這樣的話母親也說過。宅院裡實在窮極無聊,我以前經常玩的一個小遊戲就是不經意地靠近母親,將她身上的東西瞬間取走,等她發現不見的時候,我才笑嘻嘻地拿出來還給她。這些東西,時而是她袖子裡的針線包,時而是她頭髮上的一支小簪,不一而足。母親每到這時總是又好氣又好笑,喚我「小賊」,臉頰泛著好看的紅潤,平日裡的沈鬱彷彿頃刻間煙消雲散。

  離開練習的閣樓,我才發現身上的汗衫已經濕了,風吹來,一陣發涼。

  我打了個噴嚏,想去換衣服,又覺得肚子更要緊,躊躇片刻,向庖廚走去。

  「咦,這不是新來的花君麼?」才走幾步,一個拖得長長的聲音在旁邊響起。

  我回頭,卻見香棠身著一件紫色羅裙立在廊下,將一雙脈脈的眼睛瞅著我。

  「是呢,這濕貼貼的衣裳可不就是練花君才能穿的。」這時,幾名舞伎走過來,笑著搭腔道。

  她們將去路堵住了,我只得停下腳步,張起笑臉向她們一禮:「原來是幾位姊姊。」

  「這聲姊姊可不敢當。」香棠慢條斯理地捋著手裡的一隻拂塵,笑容微挑:「夫人找來的花君,不是出身破落的大戶就是沒落貴族,不知這位娘子出身是何門第?」

  「這位娘子姓白,說不定是那被先帝滿門斬首的河東白氏?」有人接著話道。

  話音落下,她們吃吃地笑了起來。

  我擡起頭,也對她們笑了笑,道「這話夫人也同阿芍說過,那時阿芍就尋思,這般破落身世就只好演花君,那演不得花君的人,想來是出身太高?」

  笑聲消失,香棠的臉登時拉了下來。

  「爾等不好好操練,在此處做甚!」這時,不遠處的閣樓上,舞師娘子厲聲向這邊喝道。舞伎們皆一驚,忙各自散去。

  香棠望望那閣樓,冷冷地白我一眼,拂袖離開。
  
  「阿芍,今日可是頂了香棠?」晚上,阿絮問我。

  我有些不好意思:「你怎知道?」

  阿絮笑道:「館中可都傳開了,說香棠本想拿言語數落你,卻給你頂了回去。」說著,她一臉肯定:「你做得好,不然她總以為舞得好些長得媚些便高人一等,還成天拿個拂塵裝名門做派。哼,就該讓她時時記著演不得花君的事!」

  我訕訕,沒有接話。眾弟子的是是非非與我無關,只是香棠那般出言不善,我也斷然不會忍氣吞聲的。

  「說來,阿芍識字又通經典,的確看著是大戶人家裡的女兒。」正在一旁縫補的阿沁湊過來:「我家也在蒲州一帶,不曉得你是哪家白氏?」

  我莞爾:「我家不過小戶,只是父母好讀書罷了。」

  阿沁點點頭:「如此。」說罷,她笑笑,對阿絮道:「香棠自然惱了,今日舞師娘子還說阿芍根骨上佳,軟紗那等健舞指點一二便有了模樣,若做了舞伎,日後必定成名。」

  「香棠就是見不得別人好。」阿絮頗是不屑,停了停,她像想起什麼,道:「說起軟紗,我聽說檀芳館在物色軟紗的舞伎?」

  阿沁頷首,道:「她們有個舞伎病故了,偏偏過幾日就要演軟紗,急得不得了。」

  阿絮了然:「原來如此,軟紗的舞伎確是難尋了些。」

  阿沁輕哼一聲:「難尋的也就檀芳館一處罷了,聽說那館主常常要舞伎向賓客獻媚,這般下作,誰人肯去。」

  阿絮笑笑,二人碎碎地又說些閒話,到了人定時分,各自散去。
  
  也許是今日睡得偏早,我閉著眼睛,許久許久,仍然睡不著。

  我坐起身來。天氣轉暖,窗外的蟲鳴漸漸多起來。我披上外衣,看看對面正熟睡的阿絮,輕輕下榻。打開房門,夜裡濕涼的露水味道沁在鼻間,我不禁攏了攏身上的衣服,出門去,小心地把門闔上。

  廊下靜悄悄的,各處廂房皆門戶緊閉,沒有一點燈光,幸得月亮照得四周還算可見。

  柱子對著月光,在地上投下倒影。我穿過迴廊,穿行在月光和影子之間,覺得很有些詩意,不由地將腳步放緩下來。

  庭院裡的花草樹木平日裡得到館中之人的愛護,長得很好。我看到其中一叢芍葯,綻放著潔白的花朵,映得跟月亮一般顏色。

  以前,我和母親的院子裡也種有芍葯。

  「母親,我為何叫阿芍?」

  母親摟著我,莞爾地指著庭中,說:「那是因為阿芍同那花一般美呢。」

  我想了想,道:「那我若跟母親一樣姓白,不就叫白芍了?」

  母親笑了起來,眼尾彎彎。

  她把白芍花瓣曬乾,裝到一隻小囊裡,塞到我懷中。

  「阿芍也要像這花朵一樣香香的才好。」她柔聲道。
  
  那小囊裡的花干也該換了。

  我走下庭院,行至那從芍葯面前,片刻,像以前在宅院裡那樣伸出手來。花瓣軟軟的,在手心下經過,感覺很是奇妙。我不禁俯下身來,在花間緩緩深吸一口清香。

  正閉眼,鼻間忽然觸到什麼,毛茸茸的,似帶著溫熱。

  我睜開眼睛,面前仍是一片雪白,一雙金色的瞳仁,在月下顯得尤為光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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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4-16 21:05:02

第六章

  我嚇了一跳,忙向後退開。

  「真膽小。」一個尖細的聲音響起。

  我轉頭,卻見一隻狐狸蹲在旁邊的假山石上。

  心狂跳不已,我撫著胸口,兩眼圓瞪。

  月光下,狐狸的毛色灰灰白白,我終於記起,這正是那鮮物車裡遇到的灰狐狸。再看向芍葯花叢,一隻大狗伏在花蔭下看著我,毛皮如雪。

  「嘖嘖,不記得了?」灰狐狸居高臨下地立在山石上,歪著腦袋看我。

  「你們怎會在此?」我的心仍然驚疑未定。

  「巧遇巧遇。」灰狐狸不緊不慢,從山石上跳到我跟前。「爺爺那洞府被臭方士毀了,來洛陽尋表兄,不巧遇到了它,又跟著它遇到了你。」

  說著,它將毛茸茸的大尾巴朝芍葯花下指了指。

  白狗仍伏在那裡,一動不動。

  「它?」我狐疑地看了看那白狗。

  「這就是你的居所?。」灰狐狸打了個長長的哈欠,四周望了望,道:「臥榻在何處,趕了許久的路真累呢。」說著,它嗅了嗅地面,朝廂房走去。

  「止步!」我忙追去攔它。

  灰狐狸卻沒聽到一樣,逕自往前,只聽「嘎吱」一聲門響,它已經鑽進了我的臥房裡。

  室中黑洞洞的,藉著窗口的月光,少頃,我看到自己的榻上躺著一團灰糊糊的東西。我走上前去,一把將灰狐狸按住。

  「你不可睡在此處!」我低聲道。

  灰狐狸沒有躲開,卻道:「你就是左相府上那出走了的女君吧?」

  我愣了愣。

  灰狐狸聲音得意洋洋:「那左相找你找得正急,爺爺我若是出去捅一捅,還能得三千錢酬勞呢。」

  明擺了是敲詐,我登時火冒三丈。

  這時,門「嘎吱」一響,一團白色的影子進了來。白狗慢悠悠地走到我的榻旁,伏下身來,看熱鬧一般瞅著我們。

  「出去!」我瞪著它們咬牙道,說著,伸手去扯灰狐狸。它眼見不妙,往旁邊打了個滾,我的膝頭磕在榻上,「咚」的一聲悶響。

  「嗯……什麼聲音……」阿絮在對面迷迷糊糊地嘟噥了一聲。

  我登時停住動作。

  黑暗中,只見阿絮翻了個身,片刻,再也沒了動靜。

  我看看榻上的灰狐狸和地上的白狗,它們也都看著我。

  「這般小器做甚,」灰狐狸不快地說:「爺爺在這榻上睡一晚就不與你搶了。」

  胸中深深地呼吸一口氣,我問:「就一晚?」

  灰狐狸連連點頭。

  我沒好氣地轉過臉去,拉開被褥。
  
  第二日,我被一陣嘻笑的聲音吵醒。

  睜開眼睛,天已經濛濛亮了。我正想伸伸懶腰,昨夜的事情忽然浮出腦海,不由一個激靈。

  我看向榻上,只見空空如也,灰狐狸已不見了蹤影。

  「……白得似雪一般,真好看……」有人在外面說。

  我連忙起身穿好衣服,打開房門。

  廊下,院子裡的十幾名弟子正圍著什麼,說說笑笑。我湊上前去,只見白狗臥在中間,閉著眼睛,對女子們的撫摸說笑毫不理睬。

  居然還沒走,我心裡咯登一下。

  這時,白狗睜開了雙目,看到我,站起身來。眾目睽睽之下,它走到我身旁,復又伏下身去。

  「阿芍,這狗是你的?」有人問。

  我尷尬地笑笑,低頭看去,正對上那雙金瞳。

  不守信用,心裡暗罵。

  「以前怎未見過?」阿絮在一旁問。

  「該是這狗尋主人尋來的吧。」一個脆生生的聲音答道。我看去,卻是一個總角女童,生得唇紅齒白,穿著一身灰色衣裳,卻面生得很。

  「你怎知?」阿絮問。

  「我以前養過一隻狗,也是這樣。」女童歪歪腦袋答道。說著,她笑吟吟地看向我。

  「勿忘了爺爺昨夜說過的話。」一個聲音突然傳入腦海。

  我吃一驚,瞪著那女童。

  她眨眨眼睛,神氣似曾相識。

  「阿芍這狗養得真好,瞧那眼睛,烏溜溜的靈光。」有人道。

  烏溜溜?我愣了一下,看向白狗,那眼睛仍然是金色的。正要開口,忽而聞得一聲響亮的大喝傳來:「爾等做甚!天亮了還不練功,想吃罰不成?!」

  眾弟子一驚望去,見管事正怒氣沖沖走來,連忙噤聲,紛紛散去。

  「還有那賣果的童子!此處是內院,你怎擅闖!」管事指著女童斥道。

  女童笑笑:「我來看看眾位娘子愛吃什麼果子,就走就走!」說著小跑地朝院門溜了出去。

  混亂中,我發現那白狗不知何時不見了。我也不停留,轉身走回室內。

  才掩上門,裙裾被什麼扯了扯。

  我回頭,又驚了一下。

  灰狐狸同白狗都在身後。

  我暗罵一聲,平靜片刻,問道:「方纔那女童是你變的吧?」

  灰狐狸揚揚腦袋,不可置否。

  「你原來是母的。」我瞟瞟它□。

  灰狐狸「哼」一聲:「爺爺何時說了是公的。」

  一隻愛自稱「爺爺」的母狐狸。

  白狗看著我們,閒閒地俯下身去,閉起了眼睛。

  「怎不接著裝人?」我諷刺地問。

  「裝人沒意思,」灰狐狸揚揚腦袋:「爺爺好不容易採來的野果,那管事才給十錢,比你還小器。」

  我不理它,思索片刻,在席上坐下來,看著白狗。

  「昨夜,灰狐狸說它跟著你遇見了我。何意?你在尋我?」我問。

  「爺爺可不叫什麼灰狐狸,爺爺叫初雪!」灰狐狸不滿道。

  我無視它,只看著白狗。

  白狗伏在地上,眼睛閉著。

  「睜眼。」我說。

  白狗仍不動。

  我有些沒好氣,伸手去揪它的毛。

  「喂,阿墨,醒來。」灰狐狸也用爪子捅捅它。

  白狗似無所覺。

  灰狐狸湊近去,翻開它眼皮看了看,回頭來訕訕道:「它嗜睡,睡著了天塌下來也不會醒。」

  我啞口無言,看看它,又看看白狗,只覺這兩隻不是一般的神奇。

  「你叫它阿墨?」片刻,我問。

  灰狐狸頷首,得意地說:「我給它起的名,不錯吧。它渾身雪白,更襯得雙瞳黑似墨,所以叫阿墨。」

  我怔了怔:「你看它眼睛是黑色?」

  灰狐狸奇怪地看我:「不是黑色是什麼。」

  「……瞧那眼睛,烏溜溜的……」剛才院中眾弟子的議論再度迴響。

  只有我看到它的眼睛是金色的麼?我有些懵然。

  「不同你多說了。」這時,灰狐狸起身壓壓四肢,道:「我表兄就住在城外,我要去尋他。」

  「這白狗呢?」我問。

  「自然是歸你。」灰狐狸懶懶地說罷,身子一閃,鑽出窗台就不見了蹤影。
  
  院子裡年初時進過賊人,管事一直想要一隻看宅護院的惡犬。

  阿墨的出現為此事帶來轉機,在同院眾弟子的一致推舉下,阿墨成為了那只眾望所歸的惡犬。

  不過,已經過去了三日,阿墨仍然伏在我房裡睡覺,一點地方都沒挪過。

  「這算什麼護院狗!」管事很是不滿。

  可弟子們似乎很歡喜它,常常拿些吃的過來,見它沒醒,就走上前去撫摸它的毛。籍著此事,我與眾人的關係也熟絡了許多。

  也不算壞事了,我想。

  空閒無事之時,我也常常好奇地蹲在阿墨面前,將它細細打量。

  說實話,它長得真不大像狗。

  除了那身白得無暇的毛皮,它腦袋太大,腿粗壯而結實,一雙爪子也生得碩大。我倒是很想知道它的眼睛究竟是黑色還是金色,可它總不醒來,我也只好等下去。

  它到底是什麼?它不吃東西麼?來到此處又是為何?

  更費解的是,我從未聽到它說過話語,與灰狐狸它們比起來,總透著不尋常。

  我揉揉腦門,覺得自從出了宅院,讓人猜不透的事著實有許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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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4-16 21:06:15

第七章

  白狗並沒有耗去我許多精神,因為阿絮告訴我,再過兩日,棲桃的所有弟子要到城郊的霞山踏青。

  這事於眾弟子而言似乎是件大事。兩日來,眾人的話題始終圍繞在衣裳妝面上,就連練習課業也比平日裡活躍許多。

  於我而言,這事也很新鮮。

  以前我住的宅院所處之地景色秀美,攀上院牆往外看,時而能見到些城裡來的人結伴遊覽。那時我就很是羨慕,想著如果自己也能出去遊玩該多好。於是,當弟子們討論行樂之事,我也會坐在一旁津津有味地聽。

  到了踏青那日,我才知道鄉野裡的遊樂與如今在洛陽見到的排場比起來,簡直不值一提。

  棲桃館前的街面上,幾十輛牛車排成長龍,引得行人駐足圍觀。館中弟子們盛裝打扮,攜手談笑步出門庭,像過節一樣。

  我沒有跟著阿絮,管事將我與新來的弟子們編在了一處。

  「聽說你是那個花君呢。」同車的人盯著我說。

  我莞爾笑笑,頷首一禮:「白芍見過幾位娘子。」

  她們目光立刻落在我身上,好奇、羨慕或揣測,不一而足。比起香棠那日的陣勢,這些的眼神實在不算什麼,我並不迴避。少頃,她們收回目光,各自恢復神態。

  「聽說你有只白狗。」有人問:「難得去踏青,怎不帶上?」

  果然是個藏不住事的地方。

  我笑笑,道:「畜生尚欠管教,怕驚擾眾娘子,只留它看家護院。」阿墨仍然沒有醒來,被我留在了室中,我懷疑它是打算睡死過去。

  那人「哦」了一聲,點點頭。

  車子慢慢走起來,轔轔之聲在街道上匯得隆隆地響,不絕於耳。待出了城,四周風景變得蔥鬱,女子們興致起來,隔著竹簾瞧向車窗外,嘰嘰喳喳地談笑。都是年紀相仿的女孩,三言兩語之後,各人說話也漸漸輕鬆,不復之前的疏離。

  「你這衣裳也太簡樸,遊春的貴人們誰會知道你是花君呢?」身旁的女子皺皺鼻子,搖頭對我說。

  「貴人?」我訝然:「什麼貴人?」

  「你不知?」她說:「棲桃弟子踏青乃盛事一樁,每年不知有多少名士貴人捧場。別的不說,你以為著幾十輛牛車都是夫人自己的?」

  「原來如此。」我頷首。我身上的衣服還是從宅中帶出來的,母親的首飾一件沒動,頭上只簪了庭院裡的一朵白芍葯。打扮的時候我覺得還算應景,現在比起其他人來,卻的確簡樸得寒酸了。

  朝簾外望去,牛車在彎曲的道路上連坐長隊,很是壯觀。

  「不知都會遇到哪些名士貴人?」我好奇地問。

  「多了呢。」女子得意地說:「以棲桃的名聲,不止洛陽,京城那邊恐怕也會來些人。

  「正是正是,若是有北海王那般人物來到就好了。」另一名女子湊過來,滿面憧憬地說。

  眾人都嗤笑起來。

  「北海王?」這個名字我似乎不是第一次聽到,問她們:「北海王何許人也?」

  女子們看著我,似乎覺得不可思議。

  「你竟不知北海王?」旁邊的女子吃驚道。

  我訕笑,道:「白芍蔽陋,從前家在鄉間,這等大事是在未聞。」

  聽我這麼說,女子們來了勁,七嘴八舌地說起了這位北海王。

  在她們口中,這位北海王是個了不起的大人物。據說他出世之日,殿上異香蒸騰,紫氣如霞,宮中鐘磬無人自鳴。他生得很是美貌,自幼聰慧過人,經書詩賦無不通曉,是今上最疼愛的皇子。最重要的是,是這位北海王性情風流,匹以無雙的姿容,為他傾倒的人不計其數。

  女子們眉飛色舞地說了一路。

  我面帶微笑地聽了一路。

  降生異象和才情什麼的,書上這般描繪的人物多的是,無甚稀奇。不過貌美我是信的,聽說今上好美色,這位殿下若長得不美,怕是再有才情也難得今上喜愛。

  我想起傳言中那樁北海王與左相女兒的婚事,忽然覺得心情大好。

  損失了這樣一位叱吒風雲的女婿,他必定捶胸頓足了。

  到了霞山前,我終於看清了這踏青的樣子。

  綠野中泉水潺潺,花樹如錦。百十茵席鋪陳在芳草間,案台上鮮果酒食應有盡有。除了棲桃眾弟子,還有許多來賓,衣著或華麗或雅致,坐在席間言笑飲酒,甚是熱鬧。

  柳青娘身著一襲羅裙,長長的裙擺拖在綠草間,煞是奪目。她頰上兩抹斜紅如月,烏髮高髻,珠翠簪釵琳琅點綴,襯得眉間愈加嫵媚。館中的樂伎們早已吟唱助興,柳青娘手持青枝,在雲集的賓客中穿梭自如,笑靨醉人。

  名為棲桃踏青,實則更像館主柳青娘的風光盛宴。

  「爾等站著做甚,還不快去幫手!」身後傳來管事的呵斥聲,把駐足觀望的我們嚇了一跳。回頭看去,只見管事站在幾步開外,皺著眉頭朝我們指指點點,對一名僕役說:「賓客席上的酒壺要空了,快引她們去盛酒!」

  僕役唯唯連聲,領我們到食帳中去。

  「原來我等要做侍婢。」有人不滿地嘟噥道。

  我望向那些席間,看到阿絮等一眾弟子衣飾華美,參差落座,與賓客們談笑。我還看到香棠坐在一張案前,笑得容光煥發,與她對坐的人只能看到背影,衣冠不俗,身形如松。

  「待娘子將來成了一等弟子,便不必做侍婢了。」一個熟悉的尖細聲音道。

  我轉頭,一名女童總角灰衣,眼睛亮亮的看著我們。

  「你來做甚?」取酒出來,我看看一直跟在後面的灰狐狸,疑惑地問。

  灰狐狸吮吮指頭,嘻嘻一笑:「自然是爺爺嘴饞了,想吃點好的。」

  我白它一眼。

  灰狐狸往四周望了望,道:「你們館主也是,洛陽外方圓幾十里,名勝多了去,卻偏要挑著霞山來踏青。」

  我不解:「霞山怎麼了?」

  「你不知?」灰狐狸表情神秘,壓低聲音道:「我表兄說,這霞山乃是從前神君句龍投劍所化,靈氣甚重,往深處走,妖邪可多了去了。」

  「句龍?」我想了想,記起那時鮮物車上的議論。我看看灰狐狸:「你不也是妖物。」

  灰狐狸瞪起眼,小臉霎時漲紅,分辨道:「爺爺修的是善行,可不是那等害人的壞妖!」

  我覺得有趣,可仍覺得不明白:「可此山既是神跡,怎成了妖物聚集之所?」

  灰狐狸歎口氣,滿臉感慨:「這些神君們都不愛管事哩,我祖父說他們幾百年都不曾顯靈,也不知魂遊何處了。」

  那神色深沈,放在一張女童的臉上顯得很是滑稽,我不禁笑起來。

  「話說,阿墨怎不跟來?」灰狐狸歪歪腦袋,問道。

  我剛要答話,這時,有人朝這邊喚了聲 :「那婢子,快來盛酒!」

  望去,香棠正朝這邊招手。

  旁邊沒有別的侍婢,我躊躇片刻,雖不情願,還是走了過去。
  
  「換上。」香棠指指案上的酒壺。眼睛看也不看我,只將一張臉對著面前的人繼續笑,我看去,只能見到花團錦簇的髮髻和一雙描得高高的眉毛。

  我也不說話,彎腰去換空壺。才低頭,案前那人的面容落入眼中,我愣了愣。

  他瞅著我,柳葉長眉下,雙目似笑非笑。

  我的呼吸幾乎凝住。

  「換了就退下。」香棠冷冷地說。

  我有些不知所措,應了聲,拿起空壺就轉身走開。

  「這婢子粗笨了些,回去定好好□……」身後傳來香棠軟綿綿的話音。我聽到妖男在笑,像被什麼追著一樣,加快了腳步。

  心裡很是惴惴,砰砰地跳。

  妖男怎麼出現在此處?

  我心煩意亂,才轉過食帳,衣角突然被扯住。

  我嚇了一跳,回頭,卻見是灰狐狸。

  她臉色陰沈,似乎很是暴怒:「方纔席上坐的那人你可看清了?」

  「嗯?」我一怔。

  她咬牙切齒,拳頭緊握:「他就是那臭方士,這番送上門來,爺爺定要報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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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4-16 21:06:50

第八章

  狐狸說要去找妖男報仇以後,就不知道鑽到哪裡去了。

  我一點也不想再遇見妖男,瞅著四周無人注意,遠遠地躲開了這宴樂之地。

  天氣已近四月,草木繁茂。來霞山踏青的人,除了棲桃弟子和賓客們,還有不少。我往偏僻些的地方逛了逛,仍然能見到三三兩兩的遊春之人在樹叢間往來。

  「人真多呢。」

  我聽到有聲音從頭頂傳來,擡頭看去,是幾隻鳥兒在樹梢上嘰嘰喳喳。

  「可不是。人真矯情,哪裡不是春,非要來山裡吵鬧。」

  「這小女子穿得好生樸素,也不知是哪家的小婢。」

  似乎在說我。不管它們,我繼續往前走。

  「說起小婢,前面的才叫好看,個個穿羅裙。主人似乎是京城裡的左相。」

  鳥兒們的話語零零碎碎,傳入我耳中卻如驚雷。

  腳步倏而止住。

  我望向前方,只見竹林半掩,笑語陣陣,似有許多人在那邊。

  好一會,我邁開步子,輕輕地朝那裡走過去。
  
  屏風前陳著一張鑲嵌螺鈿的大榻,那個我一兩年才能見到一次的人坐在上面,臉孔一點沒變,所不同的是,他身上的來大宅時的樸素衣袍,而是像個真正的貴家主人一樣穿著寬闊的鶴氅,織錦上的光澤簇新。兩名歌伎在旁邊輕吟淺唱,他神色閒適,對坐的盛裝婦人將酒盞遞去,他接過緩緩飲下。

  下首的席上坐著幾名少年男女,或品嚐鮮果,或遊戲於席間。仔細看去,他們年歲似乎都不及我,稚氣的面容似有幾分相似。

  這般情景,我從未見過,卻又與自己常常揣測那樣吻合。那人看著面前的嬉鬧,溫和的神色是我從未見過的,我只覺無法思考。

  你與他本來就是陌生。

  心裡有聲音在安慰自己,卻仍然覺得透不過氣來,似乎什麼地方在隱隱地痛。

  笑鬧聲起,兩名七八歲的童子在席間追逐開來。上首的婦人朝他們半嗔半斥:「這般調皮,可勿摔倒了!」

  兩名童子卻仍然打鬧,笑哈哈地向這邊奔跑過來。

  我看這陣勢心道不好,連忙躲開。可是已經來不及了,「哎喲」一聲,為首一名小童重重地撞了過來。

  她上下打量我,眼睛圓瞪:「你是誰?」

  我卻顧不得身上的疼痛,看也不看她,逃跑一般朝身後飛奔。

  「怎麼了……」竹林裡傳來婦人的聲音。

  「不知哪家的蠢婢……」

  腳被低矮的草木一路絆著,我不知跑了多久,覺得腳下發軟了,才停下來。

  心口像要迸裂開了一樣,我大口大口地喘著氣,汗水浸濕了頭髮和衣領。

  我彎著腰,雙手撐在膝頭,好久好久,仍覺得難受。

  「……阿芍,你沒有父親。」

  母親的話迴響在心頭,一貫的輕柔,卻冷冰冰的,讓我全身發寒。我很想哭,喉頭嚥了幾下,卻一點也哭不出來。

  良久,我直起身,深深地吸口氣。

  母親說的沒錯,我本來就沒有父親。如今見到,只不過讓我更加確信罷了。從此以後,我就真的是個沒有父親的人了。

  我慢慢地走開,舉目望向前方,卻覺得茫然無措,腳步虛浮得像踏在綿絮上一般。

  「白芍!」一個聲音猛然在身後響起。

  我回頭,只見是一張帶著怒氣的臉,穿著館中弟子的行頭,有幾分眼熟,卻記不起是誰。

  「喊你許多聲,為何不應!」她很是著惱,細細的眉毛幾乎擰在一塊。

  我仍有些愣怔,張張嘴,卻發不出聲來。望望四周,棲桃的宴席就在不遠處,自己竟是跑了回來。

  「夫人要去取些清水來。」她冷冷地說。

  我點點頭。

  「要順著山道往南,到遠一些的泉眼去取,記著,取水處要路過一片長著野菌的老林,走到盡頭,那裡的水才是夫人要的。」她說著,遞過來一隻小漆桶。

  「好。」我再點頭,接過桶。

  許是詫異我的順從,那弟子愣了愣。

  我不與她多話,轉頭離開。

  心裡還是亂哄哄的,我迫不及待地想找個地方清靜一下。
  
  這山上果然有往南邊的山路,只是淺淺的,似乎走過的人並不多。我提著漆桶,慢慢地向前。

  儘管告誡自己不要去想,過去的事情仍然一件一件地浮起,無論如何也躲不掉。

  「阿芍,來拜見父親。」堂上,母親微笑著,身上穿著那套每年只穿一次的錦衣,美麗的面龐上染著胭脂,全然不見平日裡的蒼白。

  我身上也穿著隆重的衣裳,順著母親所示朝前方望去。父親一身青色衣袍,背光而立,高大的身形顯得屋子侷促極了。我遵照著母親平日的教導邁著步子,極其小心,生怕走錯一下。終於走到父親面前,我向他下拜行禮,嘴裡怯怯道:「阿芍拜見父親。」

  話說完,我覺得四週一片寂靜,似乎只剩下自己的呼吸聲。

  過了會,只聽父親淡淡開口:「倒還有些樣子。你教的?」

  母親低低應了一聲,似乎含著笑意。

  晚上,我和阿芙睡在了別院。第二天早晨,當我回到院子裡,看到母親正坐在芍葯叢中,細細地修剪花枝。

  「父親呢?」我問。

  「回京城裡去了。」母親答道。

  我沒有再說什麼,只盯著母親看,覺得她臉上的笑容比枝頭上的芍葯還要好看。

  父親一走就是許久。

  第二年,他沒有出現。

  母親一如既往,織布繡花,或是在庭院裡修剪花枝。

  第三年,他仍沒有出現。

  「你祖母身體不好。」母親對我笑笑,卻勉強得很。

  那一年秋天,母親病倒了。躺在病榻上,母親再也沒有主動提過父親。而她去世的時候,父親仍然沒有再出現……

  幸好今日看到那番景象的不是母親。
  
  心裡想著事,腳下卻不知走了多久,待我回過神來,發現自己已經身處一片陰暗的樹林之中。回頭望去,來路上掩在一片蕨草之中,淺得幾乎看不見。

  四周圍很是寂靜,聽不到一點鳥啼蟲鳴,似乎也沒有一絲風。

  旁邊的樹木很是嶙峋粗壯,生得姿態各異。各種籐蘿在樹幹上垂下來,像蜘蛛網似的,與茂盛的枝葉一道將天光遮得所剩無幾。淡淡的霧氣在樹林間漂浮,地面很是潮濕,青苔厚厚的,許是因為時值晚春,到處長滿了菌子。

  不知為何,我心裡隱隱提著戒備,似乎總有不妙的預感。

  我記起那弟子的話,此地大概就是她說的那老林,柳青娘要的泉水應該就在前方。

  趕緊取了就回去。我心裡想著,用石子在青苔上做個標記,繼續朝前走去。

  可越是往裡面越是覺得不對勁,光照弱得跟天黑了差不多,且透著一股慘白,讓人覺得不懷好意。

  脊背陣陣發涼,我停住腳步,決意回去。

  才轉過身,我驚得幾乎魂飛魄散。

  一張慘白的人臉正在眼前。
  
  「咚!」漆桶掉落,一聲悶響。

  我看著那可怖的臉,只覺渾身失力,連呼喊的聲音也發不出來。

  「呵呵 ,是個小娘子呢。」那怪物忽然發出聲音來,磔磔的,像人破了嗓子:「長得真好,我能換張臉呢。」

  我幾乎沒有了心跳。

  那臉上毫無表情,沒有眼睛,只有兩個窟窿,竟是一張人的臉皮。濕漉漉的長髮搭在上面,發出陣陣惡臭。說著,它忽而立起,露出後面長長的身體,只見竹節一般,百足密密麻麻,是一隻巨大的蜈蚣。

  我本能地後退,腳在青苔上一滑,重重摔倒下去。疼痛讓我渾身激靈過來。

  「啊!」我大聲尖叫,拾起地上的漆桶,使盡渾身力氣向它砸去。

  怪物將毒鉤輕輕一掃,漆桶「砰」地粉碎。

  眼見著那毒鉤向我伸來,我絕望地閉上眼睛,緊緊地將手臂抱住頭。
  
  一陣風在身旁掃過,沒有預期中的劇痛,卻聽到一陣長長的嘶叫,鬼哭狼嚎,教人毛骨悚然。

  我睜開眼,那蜈蚣精退到了數丈之外,舉著一邊還剩半截毒鉤,似乎很是痛苦地四處亂撞,將一棵大樹捅出了窟窿來。

  面前,一人背對著我昂首站立,手中的劍上染著黃褐色的汙液。

  「阿芍!」一個急促的聲音從上方傳來。我擡頭,灰狐狸蹲在一棵大樹上向我招手:「快躲上來!」

  我不假思索,趕緊從地上爬起來,。

  才抓住籐蔓,只聽那怪物一聲嘶吼,狂風平地驟起,將大樹都撼得搖晃起來。

  「妖孽休得放肆!」那人厲聲斷喝,持劍迎向怪物。他口中似唸唸有詞,身體騰空而起,只見光芒閃過,霹靂般的聲音震耳欲聾。蜈蚣精嘶叫著,捲起團團黑霧,臉皮和頭髮如敗葉般飄動,扭曲得鬼魅一般。

  「阿芍用力!」灰狐狸變作女童,伸手來拉我。

  「灰狐狸!不可上樹!」那人回過頭來,竟是妖男。

  他一邊用劍揮擋那黑霧,一邊皺眉朝我們大吼:「還不快出去!」

  他話音才落,突然,那蜈蚣精立直了身體。那竹節般的軀幹高高的足有十丈,它的頭將上空濃密的樹木枝條捅出一個口子來。斷枝碎葉紛紛砸下,我尖叫著躲向一旁,狂風猛烈地刮起,我攀爬的大樹搖晃得愈加厲害,瞬間,籐蔓斷開,我只覺身體被拉扯,捲到了半空。

  「阿芍!」我聽到灰狐狸尖細的聲音在喊叫,腦子裡卻一片空白。

  天光被樹枝分割成碎塊,白花花的刺眼得很。

  我看到一個巨大的白色影子朝我撲來,身體似被什麼東西托起,溫暖而有力。陌生的怒吼與蜈蚣精的嘶叫混在一起,成為這世上唯一到的聲音。

  身體軟綿綿的,像躺在雲端。

  昏厥前,我望著面前那雙金色的眼睛,覺得今天定是做了一場噩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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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4-16 21:07:13

第九章

  一團金光在遠處照耀,光芒越過茫茫雲海,將萬物包裹在一片橘色之中。我站在竦峙山峰上,低頭看去,雲煙縹緲而過,綺麗的花朵在腳邊盛開,搖曳生姿,延綿漫山遍野。

  耳邊似傳來些空靈的歌聲,徘徊不去,又似有人在低低地說這話。

  我擡頭,只見霞光燦爛,幾隻白鶴正飛來,後面,是一片染滿霞光的雲彩。我想擡手遮住刺目的光芒,身體卻不聽使喚,所有視線都被那漸近的雲彩吸引,看著那上面一個冠帶巍峨的身影漸漸清晰。

  心中驀然升起些熟悉的感覺,風緩緩拂過指間,輕柔和煦。只見那人衣袍在風中微動,身形嵌在雲霞中,燦爛而懾人。

  我想將他細看,卻覺得身體不聽使喚,腳下浮浮的,像站在船上一樣,離那人越來越遠。我伸出手,想叫他別離開,卻一點聲音也發不出來。心頭像被刀割一樣,莫名地疼痛,淚水不可抑制地奔湧出來……

  脖子上涼涼的,像泡在水裡一樣,很是不舒服。

  我睜開眼睛。

  光照刺目,我不自覺地偏過頭去。

  「哈,真的醒了。」一張女童的臉出現在我眼前。

  我愣了愣,皺著眉頭揉揉眼睛。

  沒錯,真的是灰狐狸。

  她看著我,滿臉嘻笑地晃晃手裡的水盞:「你昏睡兩日了,我方才見你總說夢話又總不肯醒來,就潑了些水。」

  我低頭,果然,脖子上全是水,臉上也濕乎乎的。

  霞山的事泉湧般重現心頭,我一下清醒過來。顧不得計較,我連忙看向四周,卻見自己身處的正是棲桃的臥室中。

  「你……」我轉向灰狐狸,想說話,喉嚨裡卻乾澀難忍。

  「勿急勿急。」灰狐狸將一隻水盞遞到我嘴邊。

  我就著「咕咕」的飲了下去,瞬間覺得舒服許多。

  「你……那蜈蚣精……」我迫不及待地抓著灰狐狸詢問,卻有些語無倫次。

  「你不記得了?」灰狐狸眨眨眼睛,道:「那時是阿墨救了你。」

  「阿墨?」我訝然。

  片刻,我終於想起來,卻只記得昏厥前看到那雙金色的眼睛。

  「阿墨可厲害呢!」灰狐狸將水盞放到一旁,比劃著手腳,興奮地對我說:「它一下變得好大好大,衝上去,五個回合就將那蜈蚣精碎作幾段!」

  「變得好大?」我驚詫不已。

  灰狐狸似乎意識到什麼,突然掩住口。她朝門外看了看,確定無人,才訕笑地小聲說道:「臭方士不讓我說出去,我只與你說。阿墨不是凡物。」說著,灰狐狸有些慚愧,道:「爺爺活了兩百歲,竟也沒看出它的本事,還以為它就是只長相奇特的白狗。」

  我點點頭,問:「如此,阿墨現在何處?」

  灰狐狸指指我的塌下。

  我低頭,只見阿墨在那裡趴著,一動不動。

  「自從霞山回來,它又睡成了這樣。」灰狐狸聲音有些低落:「臭方士說,它怕是中了蜈蚣精的毒霧。」

  我吃了一驚,急忙下了榻,將阿墨細看。

  只見它蜷作一團,臉都埋在了皮毛之中。我看到它的耳朵攏了下來,那毛色也比往日黯淡許多,不復光潔,就像白雪上落了一層灰。

  我看著它,伸手輕輕地在它身上撫了撫。皮毛依然柔軟,我想起那時自己在空中被托起,身下的觸感一模一樣。

  是它救了我呢……

  心裡很是紛雜,感激和愧疚漲得滿滿。

  「醒了?」一個聲音從門外傳來。

  我轉頭,只見一名男子正走進來,一身儒雅的淡青衣裳,那面容,竟是妖男。

  他不疾不徐地走到我面前,將我看了看,目光落在我的頸間,片刻,眼角朝灰狐狸一掃:「總這般粗魯。」

  灰狐狸「哼」地將頭一撇。

  「阿芍醒了呢!」一陣鶯聲燕語跟著響起,我再望去,阿絮和阿沁她們也進來了,圍在我身旁,神色關切:「可還覺得不適?」

  我搖搖頭,莞爾道:「多謝諸位娘子,阿芍已無事。」

  阿絮將手指點了點我額頭,道:「你這小娘子竟般好動,山野之地豈是隨意走得的?幸得你有辟荔公子這表兄,否則掉在那深洞之中無人發覺,不是困死也是餓死。」說著,她的眼睛向妖男輕輕一瞟,目光盈盈。

  深洞?

  我訝然,擡頭看向妖男。

  表兄?什麼表兄?

  妖男高高在上地看著我,沒有說話,唇邊的弧度似笑非笑。

  「不記得了?」阿沁滿臉同情:「果然驚嚇過度呢。」

  她一五一十地將事情告訴我。

  故事相當溫情。

  妖男,也就是她們一口一個的辟荔公子,乃是我的表兄。

  他胸懷大志,在我年幼的時候便已離家,遊學四方。那日霞山之上,他在柳青娘的宴席中認出我,詫異不已;而由於多年未見,我印象淡薄,他故而未唐突相認。他見我離席去玩耍,心中擔憂,尾隨而至,當我不慎跌落山中深坑,他及時救起。

  「那時可將我等嚇壞了呢。」阿沁笑道:「幸而你只是昏厥,並無大礙。」

  我點頭,也訕訕地笑了笑。

  妖男不想張揚,這般說辭倒還掩蓋得住。

  「辟荔公子如今尋到了阿芍,可是要帶她走?」過了一會,阿絮問道,滿臉不捨,眼睛卻看著妖男。

  妖男看看我,面露感慨之色,雙目明亮:「姑母家中遭變,表妹出走,某身為親戚,本該拯救於水火。然某亦無家多年,風餐露宿又居無定所,豈忍心讓表妹同受?某昨日與館主娘子談過,表妹且收留在此,某自當赴京,待掙得一屋半捨再將表妹接去,也好告慰姑父姑母在天之靈!」

  「如此。」阿絮和阿沁望著他,皆頷首而笑:「公子大義。」

  好個儒雅情深顧全大體的風流妖男公子臭方士。我心裡冷哼。

  阿絮和阿沁將我安慰一番,又與妖男聊了些話,直到管事來催她們去練習,才戀戀不捨地離開了。

  「臭方士真囉嗦。」她們才走,變回原形躲在木榻底下的灰狐狸鑽出來,不滿的撣撣身上的灰。

  妖男瞟了灰狐狸一眼,並不理睬。

  我看著妖男,此人雖詭異,可若不是他,我恐怕已經命喪霞山了。我坐正身體,向他深深一禮:「公子搭救,白芍感激不盡。」

  「阿芍你不必謝他。」灰狐狸跳到我面前,說:「他本就是去取那蜈蚣精妖丹的,你那時正好做了餌……」

  它話未說完,已經被妖男拈著脖子上的皮拎在半空。

  「小妖,」妖男的聲音懶洋洋:「你就是那變作仙門弟子訛詐路人錢財,被某收了法力的蒲州灰狐狸吧?」

  灰狐狸的樣子惱怒至極,嘴裡發出尖利的聲音,爪子在空中朝妖男的臉亂劃。

  妖男將它拎得離自己更遠一些,繼續道:「兩百歲才能化作女童樣貌,道行深淺一看便知,做這等詐騙之事,雷劫可要提早。」

  「爺爺可不是訛人錢財!」灰狐狸掙脫妖男的手,「彭」一下變作女童的樣子,面紅耳赤地瞪著他:「爺爺不過掙些食物!」

  妖男柳眉挑著,滿是不以為然:「某也不過收了你七成法力,略施薄懲。」

  灰狐狸雙目噴火:「臭道士!你還我洞府!還我法力!」說著,兩手變作利爪朝他撲去。

  妖男不慌不忙,身體輕盈地往旁邊一閃,灰狐狸撲了個空。她尖叫一聲,回身再撲,妖男又閃開……

  我坐在榻上,看著這一人一狐打鬧,心裡卻想著阿墨的事。

  「依公子之見,不知阿墨現下當如何?」我問。

  「白狗麼?」妖男拎著灰狐狸的尾巴,停下動作。灰狐狸口中尖叫,四肢卻僵直著一動不動。

  「它有中毒之相,想來是那時毒霧所致。」妖男道。

  我頷首:「可有解毒之法?」

  妖男看著阿墨,雙目中似有思索,片刻,卻搖搖頭:「某也不曉。這白狗甚異,某從未見過,無以揣測。不過若道行夠深,此毒當不日自解。」

  「如此。」聽著這般言語,我不由地感到失望。

  「也說不定,」妖男眉頭一揚:「待某這幾日四處查看,或有解毒妙方。」

  「這幾日?」我愣了愣。

  妖男看看我,神色頗有玩味:「洛陽風物甚美,某又有表妹在此,自當住上幾日再走。」說罷,他瞥一眼仍在掙扎的灰狐狸,笑笑:「小妖,今日權且到此。」說罷,將絲毫動彈不得的灰狐狸往榻上一扔,大搖大擺地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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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4-16 21:07:38

第十章

  妖男一去就是兩三日,再沒有他消息。

  這兩三日裡,阿墨兩隻耳朵攏拉著,仍舊一副打算睡到死的架勢。

  我心裡一直惴惴,總覺得放不下阿墨,一有空就守在它旁邊。

  「阿芍放心好了,阿墨像是有些本事的,過不了多久應當會醒來。」灰狐狸見我這般,安慰道。

  我並不覺寬心,嘟噥道:「若無事,何以這般病態?」

  灰狐狸沒了聲音。

  我歎口氣:「辟荔公子說會出去尋解毒之法,也不知尋到未曾。」

  話剛出來,灰狐狸「嘁」了一聲。

  「那臭方士的話你也信。」灰狐狸很是不屑:「一去無音無信,說不定他此時在何處玩耍,怎會想著阿墨?等得他來,還不如去找靈玉算了。」

  「靈玉?」我愣了愣。

  灰狐狸點點頭,道:「傳說天界有玉田,靈玉就是玉田中所產,可辟惡邪祛百毒。」說著,她忽而臉上一訕:「阿芍還是勿期許才好,靈玉我就見過那麼一次,是佩在一位成仙了的祖母身上,此處乃是凡間,可沒處尋。」

  說了等於沒說,我再度洩氣。

  煩惱似乎變得更重,看著阿墨,我著實覺得憂心,難道當真沒有解毒之法麼?
  
  「有長進。」柳青娘看過我的課業,對舞師娘子說。

  舞師娘子頷首,道:「這弟子根骨頗佳,也肯苦練。」

  柳青娘將紈扇輕搖,卻轉向一側:「承文以為如何?」

  承文看看我,白淨的臉上神色淡淡。他像柳青娘微微躬身,道:「花君形神兼具,登場當是無礙。」

  柳青娘點頭,面上露出微笑。

  她讓舞師娘子退下,對我說:「你且過來。」

  我答應一聲,將手中的絹花放下,走到柳青娘跟前。

  「辟荔公子曾登門來訪,他是你的表兄?」她聲音緩緩。

  我一怔,雖不情願,仍點頭:「正是。」

  柳青娘神色無波無瀾:「你當初說你已無親人在世。」

  我的心微微提起,忙道:「這位表兄早已離家多年,杳無音信,阿芍也不知會重遇。」

  聽著我解釋,柳青娘不置一詞。

  「辟荔公子也是個風度翩翩之人。」她微笑,的目光在我的臉上流轉,道:「他與我商量,將你暫寄在此處,日後有了落腳之地再將你接走。」

  我趕點頭,向她一禮:「多謝夫人。」

  「不過話雖如此,有一事須說明。」這時,承文開口了。他看著我,道:「你已入棲桃,還須履約,三年之內不得離開。」

  他的面容很是平和,那眼神卻銳利而冰冷,盯在我身上,只覺四周涼絲絲的。

  「阿芍明白。」我藉著行禮,避開那目光。
  
  「夫人也是奇怪,既怕你走了,如何不乾脆再立個契?」到庭院中歇息時,阿沁不解地說。

  「用不著立契。」阿絮搭話道:「可還記得前年那些從撫州買來的少年?有一個忍受不得習練,就夜裡悄悄逃走了。承文發覺之後,不到一個時辰就將他捉了回來。」

  阿沁訝然:「果真?」

  阿絮頷首:「那出逃的少年也是倒黴,你可知道他後來怎樣?」

  阿沁搖搖頭。

  阿絮在她耳邊低語了一下,阿沁睜大眼睛。

  「那等去處,連青樓都不如,只怕凶多吉少。」阿沁一臉心悸。

  「可不是。」阿絮道,歎口氣:「從此以後,那些買來的少年再也沒有想要逃的了。」

  阿沁與她相視一眼,吐吐舌頭。

  我聽著她們說話,半知半解。

  望望天色,已經是日中了。我心裡想著該回去看看阿墨,跟她們說了一聲,小跑地離開了。

  才出了側門,忽然見迎面走來兩人。

  香棠笑容嬌媚,與一男子款款踱來,話語溫軟。那男子不是別人,正是我苦等許久的妖男。

  見到我,二人停住腳步。

  「妹妹。」香棠滿面春風地走過來,將我的手輕輕執起:「習練完了?」

  那聲音甜膩得教我起了一身雞皮,我牽牽嘴角:「習練完了。」說著,不著痕跡地抽開手。

  「表妹何往?」妖男看著我,唇邊彎起微笑。

  這聲倒是叫得挺順。

  我瞟瞟他,也擺出笑容,道:「不過私下裡走走,不期遇到表兄。」

  妖男眉梢揚了揚。

  香棠轉向妖男,正要說話,不遠處傳來喚她的聲音,一名弟子向這邊招手:「舞師娘子尋你哩!」她臉上的笑容登時僵住。

  「娘子既有事在身,某不敢打擾,還請自便。」妖男對香棠溫文一揖。

  香棠雙頰緋紅,只得還禮,道:「妾去去就來,還請公子稍候。」說罷,匆匆走了開去。

  「可尋到了給阿墨療毒的方子?」待她終於走遠,我迫不及待地問妖男。

  妖男瞥瞥我,道:「不曾。」

  心中的希翼陡然破滅,我臉上的笑容褪去。

  我將目光掃了掃香棠離去的方向:「怕是不曾去尋吧?」

  妖男不以為意:「某只說試試,尋不到也是無法。」

  「你算哪門子方士。」我皺眉,冷冷地拂袖而去。

  回到室中,只見阿墨在塌下伏著,還是一動不動。

  我輕輕地走過去,坐在榻沿上。

  前所未有的挫敗感充滿心中,我低頭看著阿墨,只覺委屈得很。

  從大宅裡出來,我的運氣雖說不上好,卻是不壞的。至少自己想要做到的事,總能找到解決的路子。我覺得下定了決心,只要全力以赴就不會錯。

  可是阿墨這件事,我著實茫然。

  我第一次感到無助。

  阿墨與我素昧平生,卻捨命救我;而我什麼也做不了……

  「你在此作甚?」灰狐狸的聲音突然響起。

  我擡頭,只見她不知何時進來了。

  她伸著腦袋,兩隻眼睛往我臉上仔細瞅:「咦?你哭了?」

  我忙將臉轉向一旁,拭拭眼睛。

  「勿難過。」灰狐狸跳到我面前,不掩興奮:「你猜爺爺我方才在街上看到了什麼?爺爺看到了靈玉!」

  我猛然擡起頭,有些不敢相信:「靈玉?」

  灰狐狸眼睛亮亮的:「就在大街上!爺爺還跟著那人的車走了好一段,見他進了城北的大宅才回來找你!」

  我二話不說,立刻起身跟它出了門。
  
  大街上人來人往,好不熱鬧。

  我只出來過一兩回,對道路不熟,只跟著灰狐狸小跑地往北穿過大街,許久,終於在一處大宅前停下步子。

  我氣喘籲籲地望著面前的大宅,滿心驚歎。

  只見青磚的院牆又高又長,幾乎望不到盡頭,當前的大門上,重簷雕花塗漆,正中「品香」兩個大字金光燦燦。

  「爺爺見那人就是進了此處。」灰狐狸擦著汗道,停了停,她訕笑:「那時爺爺見有惡犬,就沒敢進去。「

  正說話,側門忽然有些聲音傳來,我和灰狐狸轉頭望去。

  只見兩人從宅中出來,一人深深作揖,不知說著什麼,頗是恭敬。說罷,轉身匆匆離開。

  我怔了怔,那人我見過。霞山踏青的時候,旁人曾指給我看,那是檀芳館的館主。

  「是他!」灰狐狸指著受禮那人,說:「佩著靈玉那人入內時,就是此人來迎接。」

  「喂!那兩個女子!」她話音剛落,身後突然傳來一個粗聲粗氣的聲音。

  我們回視,卻見是一個拿著笤帚的老叟,走過來朝我們揮手:「此處乃安陽公別所,爾等不可在門前逗留!」

  我看著他,心生了念頭,堆起笑容上前一禮:「這位叟,小女子想打聽打聽,府中主公可有宴樂?」

  老叟奇怪地將我看了看,道:「今日確有。做甚?」

  我忙問:「不知如今府中可要人手……」

  「不要不要。」我還未說完,老叟就不耐煩地說:「安陽公府邀的都是貴客,豈隨便進得,爾等速速離開!」

  我和灰狐狸相視一眼,依言走了開去。

  「什麼安陽公如此跋扈,連門前也不讓站。」灰狐狸很是鄙夷,嘟噥道。

  我心裡卻在想著剛才的事。問灰狐狸:「那佩靈玉之人衣飾如何?」

  灰狐狸想了想,道:「極精緻。」說罷,她忽而笑笑:「且長得很是好看,爺爺還沒見過這樣俊俏的人。」

  我點點頭。沒猜錯的話,方才檀芳館主施禮那人,當是這府中的管事。而能夠得管事親自迎接的而又衣飾高貴的人,十有八九是來宴的賓客。

  聽說檀芳館的軟紗舞伎還沒尋著,愁得不行呢。

  心裡漸漸覺得撥雲見日,我不禁微笑。
  
  「你就是那新來的?」一名檀芳弟子將舞衣拿給我,將我上下打量。

  「正是。」我接過舞衣,莞爾道。

  話才出口,又立刻圍過來幾名弟子,看著我,好奇不已。

  「你真年輕哩,才十幾歲吧。」一人道。

  「這話稀奇,誰不是十幾歲就出來了。」另一人嗤她。

  「可館中這樣年輕又懂軟紗的可不多呢。」

  她們正說著,我的臂上被捅了捅。望去,一名弟子看著我,眼光神秘:「你進來時,館主可曾同你說過這館中的規矩?」

  「規矩?」我望著她。

  那弟子唇角勾起:「檀芳館的舞伎在宴上可要敬酒,你會麼?」

  我張張嘴,正要答話,這時,門口傳來館主的呵斥:「爾等在那裡做甚!還不快準備!」

  弟子們一驚,紛紛散去。

  我看看她們,也轉過身去。將手中舞衣展開,只見薄紗染得綺麗,美輪美奐。

  事情進行得很順利。我讓灰狐狸變作我的模樣回到棲桃,自己則逕自到了檀芳館,找到館主,說我能舞軟紗。我在他面前舞了幾式,又與館中舞伎合演了一遍,館主眼睛發亮,當即決定將我留下。

  我舞得不算好,可是對於火燒眉毛的檀芳館來說,無異於救命。我的條件是了只舞今夜,過後就離開;館主答應給我三百錢做報酬,條件是別的舞伎做什麼,我也要做什麼。

  「弟子定當守諾。」我微笑地對館主說。

  傍晚,當檀芳館的馬車馳入安陽公府的時候,我望著簾外瑰麗的霞光,絲毫不覺刺目。同車的弟子們似乎早就習以為常,或假寐或聊天。

  我轉回頭來,只覺心隱隱地撞著,摸摸胸前,母親的小囊還藏在那裡,似有淡淡的白芍香氣漫在四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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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4-16 21:08:25

第十一章

  聽弟子們議論,這位安陽公是今上生母的舅家,生性豪奢。他最愛的就是遊玩宴樂,這個名為「品香」的大宅乃是他專門為在洛陽玩樂修建的別所。

  這些話看來不虛。

  進入宅內,一路上所見都是佈置奇巧的園林,各式樓台竦峙其中,裝點著燈籠,在夜色中甚是瑰麗。不遠處傳來鼓樂之聲,似乎熱鬧得很。

  弟子們早已妝點齊備,在廂房中換好衣服,就被館主催促著出去了。才到堂後,只見果然燈火輝煌。眼前的廳堂建得比廟宮的殿堂還大,四周垂下的都是紗簾,珵亮的各式銅燈點著蜜燭,璀璨奪目。

  透過紗簾望去,幾十席賓客在廳堂四周,只聽得笑語陣陣。府中的僕婢們捧著酒食果品魚貫往來。廳堂正中鮮艷的紅毯上,一名舞伎身姿婀娜,長長的絹袖在空中變幻,如蛟龍舞動。

  「京城的伎館都請了來,這安陽公果然氣粗。」我聽到有弟子嘀咕道。

  我聽著她們說話,再仔細望去。上首處,一人方面大耳,燭光中映得滿面紅光,似乎在與旁人說著什麼,哈哈大笑。

  「安陽公夠肥的,我可不與他敬酒。」有人嘟噥道,旁人皆嗤笑起來。

  一個聲音打趣道:「安陽公好排場,這宴上的定然都是些有權有勢的人,說不定安陽公還算好的。」

  「我看不一定,安陽公左下首那賓客似乎不錯。」另一人道。

  這話出來,立刻引起眾人興趣。

  「誰啊?」

  「那裡……」

  「……果真哩!快看快看,是個美男子!」

  我也想看,無奈前面的人太高,踮著腳也看不到。弟子們愈加興奮,嗡嗡地議論,後面又不斷有人擁擠過來。

  我實在透不過氣,乾脆往後面走開,讓她們去擠。

  沒見過好看的男子似的,那人還能美成一朵花麼?我看著她們擠做一團,用手揉揉被撞疼的後肩,心裡腹誹。

  衣角被什麼拉了一下,我回頭,灰狐狸站在身後。

  我心中一喜,趕緊同她躲到角落的僻靜處。

  「怎現在才來。」我抱怨。

  灰狐狸嘟嘟嘴巴:「還不是那香棠,一直纏著爺爺問臭方士的事,走也走不開。」

  「哦?」我問:「後來呢?」

  「爺爺實在煩了,就讓她睡在了院子裡。」

  「如此。」我點頭。

  灰狐狸看看我身上的衣服,又看看廳堂上,道:「阿芍當真要這般去取?」

  「嗯。」

  「真累。」她說。

  我瞥她一眼:「你若能讓這滿宅的人都睡著,我就不必累了。」

  灰狐狸歎口氣:「那可不行,臭方士收了爺爺七成法力,只怕難辦。」

  這時,館主在前頭的聲音傳來,他正教弟子們噤聲,要她們準備上場。

  我不與灰狐狸多話,趕緊問:「那佩靈玉之人在何處?」

  灰狐狸踮起腳望了望,指著前方:「左下首那人就是。」

  我訝然,原來是那人。再張望過去,視線被紗簾阻住,仍然看不到他長什麼樣。

  「我方才過來時看到那人,發覺他生得可真是美哩。」灰狐狸眨著眼睛道:「阿芍,你讓爺爺代你去舞好了。」

  我笑笑,問她:「東西可帶來了?」

  灰狐狸點頭,將一隻小紙包遞給我。

  我接過紙包,轉身朝弟子們那邊走去。
  
  胡鼓的聲音響起,我隨著眾人出去,衣裙在燈光中流光溢彩,只聽得廳堂上一陣嘩然。軟紗舞來自胡地,最別緻之處乃是舞伎面上掩著的薄紗,飄動間,面上精心描繪的紅粉金鈿若隱若現,甚是惹眼。

  舞伎們笑意盈盈,舉手投足間,引得滿堂賓客目不轉睛。

  我隨著鼓點舞動身體,目光投向周圍。

  座上的賓客們宴飲許久,臉上都有了微醺之色,看過來的眼神都帶著辣熱。

  我揮灑自如,毫不扭捏。妝扮時,我刻意地將妝面畫得濃艷,再戴上面紗,只怕阿絮她們在場也認不出我。

  羯鼓越打越快,弟子們的胡旋也愈加熱烈,已經有賓客在座上拊起掌來。

  我的眼睛只看著左下首,眼看著近了。

  這時,我發現弟子們每經過那邊,速度變有意放慢,似乎總不肯離去。

  心中一陣著惱,這有什麼可爭。

  鼓點將盡,腳下一步一步接近,挨著我的弟子還在那裡徘徊。

  我不客氣,往那邊撞將過去。

  羯鼓戛然而止,舞伎們收住旋轉。

  張開的紗裙在空中落下,我臉上滿是勝利的笑容,目光落在面前。

  面前那男子也看著我。

  他斜倚著一張螺鈿小幾,身姿舒展而修長。燭光映照著如玉面龐,一雙眼睛微微瞇起,似笑非,唇上似沾了酒,泛著氤氳的潤紅。

  我愣了愣——那面容,果然是美成一朵花了。
  
  上首傳來一陣大笑,安陽公邊盯著為首舞伎搖曳的身姿,接過她斟上的酒。

  胡樂的聲音變得舒緩而迷離,我看向那男子,微笑地拿起案上的酒壺。

  男子無所動作,仍倚在那裡,神色愜意。

  他的手指托著酒盞,纖長而優雅。

  我彎腰,將那酒盞斟滿。目光下移,那腰間的一塊白玉落入眼中。

  男子神色閒適,將酒盞舉起,正要飲下,我擡手按在盞上:「且慢。」

  面紗下,我笑意嫣然,俯身下去,聲音柔媚:「妾來敬君子。」說著,將酒盞拿過,一手托著捧前。

  聲音不高不低,卻足以傳到周圍。旁邊席上的賓客有人叫好,安陽公也衝著這邊大笑。

  男子看著我,一雙美眸深黝。他的面容近在咫尺,隔著面紗,我幾乎能感到他微醺的氣息。

  他的唇角漸漸勾起笑意,注視著我,就著酒盞一飲而盡。

  四週一片喝彩之聲。

  我含笑起身,向他款款一禮,後退離席。
  
  腳步踏在空蕩蕩的街道上,那迴響的聲音悅耳得很。我一路小跑,只覺得自己要飛了起來。

  「走這樣快做甚,」灰狐狸埋怨道:「那酒裡的藥少說也夠他睡上三五日。」

  我聽著她說話,腳上卻怎麼也慢不下來。背上的包袱裡,銅錢的聲音隱隱作響,玉珮在懷裡硬硬地硌著,我只覺滿心歡喜。

  夜色濃重,偶爾有宅院前明燈未滅,在風中搖搖曳曳。

  棲桃館前高高挑起的紅燈終於映入目中,我心中一陣欣慰,加把勁向前奔去。

  忽然,我看到一個身影立在院牆前,許是聽到了腳步聲,緩緩轉了過來。

  竟是妖男。

  我和灰狐狸俱是一愣。

  「去了何處?」他的目光掃過我們,聲音不緩不急。

  未待我回答,灰狐狸跳出來,叉腰瞪著他:「你在此作甚?」

  妖男從袖中拿出一件物事擲到我們面前,冷冷地說:「你說我在此做甚。」

  我往地上看去,燈籠搖曳的光照中,只見是個小人模樣,仔細看,原來是個禾草扎的人偶。

  「館中弟子說表妹你病倒,某特地去探望,不想那榻上的是此物。」妖男語帶揶揄:「做表兄的豈不心急。」

  「誰是你表妹,不害臊。」灰狐狸嗤之以鼻。

  「原來如此。」我笑笑:「表兄來探望,阿芍不勝感激。我等偷偷摸摸,做的自然不是好事;表兄三更半夜在此,想來是要降妖除魔?」

  妖男眉梢微挑,看著我:「嗯?表妹倒是一語中的。」

  「理他做甚。」灰狐狸哼道,說罷,口中低念著什麼,「彭」地,腳下生出一片雲霧,將我們托起。

  我看著身體離地,一陣驚惶,忙抱住灰狐狸。

  「勿跟來。」上了牆頭,灰狐狸轉過腦袋向妖男做了個鬼臉:「裡面可是女眷內院,你若跟來當心爺爺喊淫賊。」

  妖男面無表情。

  灰狐狸得意地拍拍手,收起雲霧,與我一道落了地。
  
  回到屋內,阿絮已經睡著了。

  榻下,阿墨仍然一動不動地躺在那裡。

  灰狐狸躡手躡腳在走到阿絮榻旁,朝她吹了口氣,片刻,轉過身來朝我嘻嘻一笑:「她今夜醒不來。」

  我把燈點上,移到榻旁,蹲身看看阿墨,從懷中掏出那靈玉。

  燈光下,靈玉光澤溫潤,卻是個玉玦的樣子。我將它左看右看,覺得除了形狀怪異些,怎麼看也是一塊普通的玉。

  「這真是靈玉?」我問灰狐狸。

  灰狐狸鄙夷地看我:「自然是,爾等凡人果真不識貨。」

  我頷首,覺得新的問題又出來了:「靈玉拿到了,接下來該如何?」

  「接下來?」灰狐狸歪歪腦袋,想了想:「既是解毒之用,當塞入口中才是。」

  「塞入口中?」我懵然。

  「自然是。」灰狐狸信心滿滿:「聽爺爺說的不會錯。」說罷,它將靈玉拿過,掰開阿墨的嘴,塞了進去。

  「歇息吧。」做完這一切,她得意地拍拍手,對我說。

  我雖疑惑,仍點點頭。

  看向阿墨,那靈玉在它口中露著一角,像極了在啃骨頭。

  我一口氣把燈吹滅,在外面忙碌了大半日,我覺得睏倦極了,打算更衣歇息。才解下外衣,我突然覺得有些不對勁,往內襟摸了摸,沒錯,那只裝芍葯花干的小囊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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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4-25 12:17:58

第十二章

  無數星光在茫茫的黑暗中出現,漸漸匯聚,似利刃般劃過。頃刻間,強光噴薄而出,將視野吞沒。

  我在沈睡中醒來。

  白光滿目,明亮卻不刺眼。我四下裡看看,發覺自己身上寸縷未著,躺在生滿了蘭草的水汀之上。一陣風拂過,帶起芳香陣陣,我似乎聽到有幽遠的歌聲繚繞,身下的花瓣忽而化作衣裳,將我的身體裹起。

  我站起身,只見四周竟是鮮花如海,奼紫嫣紅,望不到盡頭。

  大風吹過,無數花瓣飛舞而起,光采晶瑩,繽紛漫天。

  「是擷英哩……」點點笑語傳來,如銀鈴般悅耳。

  我望去,發現那是些花精,手掌般大小,拖著長長的裙子從空中落下,朝我微笑。我覺得她們甚是可愛,不禁伸出手去,還未觸到,花精們忽然消失,緊接著,花海迅速枯萎,天空的顏色亦變得灰敗,霎時間,四周竟空無一物……

  「……阿芍!」

  我睜開眼睛,房頂上黑黑的橫樑落入眼簾。

  「又做噩夢。」阿絮披頭散髮,打著哈欠,嘟噥地抱怨。

  我支撐著起身,只覺頭痛欲裂。

  「什麼時辰?」我揉著眼睛問。

  「快天亮了。」阿絮長長地伸個懶腰:「快些洗漱,今日你可要合演。」

  我點點頭,準備起身。

  「是了。」才要下榻,阿絮忽然說:「你那白狗呢?今早就不見了它,莫不是醒了?」

  我怔了怔。

  昨日的事記上心頭,我趕緊朝榻下看去,只見空空如也,阿墨不知去了何處。再往四周看看,灰狐狸也不見了蹤影。

  我披上外衣起身,一下把門打開。

  朝陽初升,幾縷光照越過牆頭,將一個雪白的身影映得清晰。阿墨伏在芍葯花下,仰著頭,不知在看什麼,姿勢很是優雅。

  庭院中仍有露水的味道,晨風吹來,一陣沁涼。

  我心中喜不自勝,奔跑過去,一把將阿墨抱住。

  「你……你可把我嚇死了……」我喉嚨幹幹的,臉上的笑卻怎麼也止不住。

  阿墨動了動,似乎想起身,但或許我抱得太用力,它終於沒有動彈。

  柔軟的毛皮觸在頸間,只覺溫暖滿懷。細小的聲音傳來,我擡頭,灰狐狸正躲在芍葯叢後面,看著我偷笑。

  「阿墨早就醒了,見你睡得沈,就沒吵你。」她高興地說,尾巴一晃一晃。

  我莞爾,鬆開懷抱,雙手捧起阿墨碩大的腦袋。

  阿墨看著我,毛茸茸的臉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那眼睛,真的就是金色的。

  「乖狗。」我親了親它的額頭,笑瞇瞇地說。
  
  一樁大事了去,我如釋重負。

  心情好得不得了,無論做什麼事,我都覺得渾身輕鬆,連香棠的搭訕我也覺得不像從前那樣難以忍受。

  與弟子們的合演也不錯,柳青娘臉上的神色相當滿意,頭一次什麼錯處也沒挑。

  「承文說得對,」合演後,柳青娘看著我,唇含淺笑:「阿芍這花君確是形神兼備。」

  承文在一旁牽牽唇角,沒有說話,只將眼睛看來。

  四目相對,我不由地微微低頭。不知為何,我愈發覺得承文看人的目光陰惻惻的,似乎在打量什麼,讓人很是不舒服。

  聞得阿墨醒來,練習後,同院的弟子們紛紛過來看它。

  「喲,真的醒來了呢。」

  「這皮毛真白呢,越看越美。」

  「看那耳朵,一動一動的……」

  阿墨伏在廊下,一如既往的面無表情。

  弟子們卻越看越歡喜,未幾,有人開始嘗試著伸手去摸摸它的腦袋,再拍拍它的背。

  忽然,阿墨嘴裡發出一聲低低的吼。

  弟子們縮回手。

  「怎麼?它不喜給人摸?」有人問。

  我看看阿墨,道:「或許是呢。」

  弟子們一臉可惜的表情。

  「阿芍,讓它站起來,看看多高。」旁邊一人對我說。

  這話出來,我著實有些為難,自己也不知道阿墨肯不肯聽我話。正思考著如何應付,這時,阿墨支起前爪,慢慢地站起身來。

  弟子們發出一陣讚歎之聲。

  「呀,真漂亮呢!」

  「看那腿,多健壯!」

  「若奔跑起來定是威風凜凜。」

  我看著它,也覺得這狗生得的確好看,正與眾人歡笑,不經意間,我瞅見院牆外露出的一角閣樓上,承文立在那裡,似乎在往這邊看。

  我怔了怔,心裡生出些異樣的感覺。

  「阿墨!骨頭!去撿!」忽然,有人朝院子裡扔去一段粗短的木棒,興奮地沖阿墨大喊。

  木棒落在草地上,「咚咚」地滾了幾下。

  阿墨卻看都不看那邊,片刻,它甩甩腦袋,慢悠悠地從廊下走開。

  眾人愕然。

  「嗯……許是生病了才好,打不起精神。」我咽咽喉嚨,尷尬地解釋。

  「哦……」弟子們面面相覷。

  我臉上訕笑,再將眼睛瞅向那閣樓,只見已空空如也,似乎什麼人也不曾出現過。
  
  餳糖含在嘴裡,香甜的味道慢慢溶開,滿是愉悅。

  原來日子可以過得這樣開心。

  我走在大街上,津津有味地吃著餳糖,步履輕快。袖口沈甸甸的,每行一步,都能聽到裡面傳出銅錢的響聲。

  怪不得有錢人到鄉下遊春時都那麼神氣,我心想。

  檀芳館主給的那三百錢還一毫未花,我早就心癢難耐。加上母親給我的小囊一直找不到,我想著裁幾尺布做一個新的。今日天氣晴朗,又還算空閒,我便帶著灰狐狸和阿墨出街市逛逛。

  從布市出來,我們聽說南郊祭祀水神祈雨熱鬧得很,又一路出了南門。

  日頭白花花地掛在空中,我望著週遭景色和行人,興致勃勃。記得上回這樣晃蕩,還是背著母親偷跑出來的,與如今心情可大不一樣……正想著,忽然,我感到額邊一陣隱隱的疼痛。

  我緩下步子,用手揉了揉。

  又是這樣。

  最近頻發怪夢,醒來後腦袋昏昏沈沈,卻什麼也記不得,額邊也開始時而作痛。我曾問了館中最懂醫理的管事娘子,她替我把把脈,卻說不出個所以然。

  我心裡覺得這與那些夢有關,想到妖男是方士,也許能給我解解夢。可是不巧,那晚之後一連好幾天,他又是人影都不見……

  「阿芍?」灰狐狸的臉出現在眼前,她啃著油餅,奇怪地看我:「怎不前行?」

  我笑笑:「無事。」說罷,與她繼續往前走。

  「真不該帶阿墨出來。」灰狐狸擦擦油亮的嘴唇,嘟噥道:「這般惹眼,要是檀芳館的人認出了你可如何是好?」

  我朝身後的阿墨看去,路上人來人往,阿墨的長相奇特,引得不少人注目。不過它淡定得很,步子悠閒,毫不東張西望,似乎無視一切。

  阿墨真不是一般的狗。普通人家的狗但凡認了主人,必定熱情地又是搖尾巴又是撒嬌,一副恨不得撲上去的架勢。

  可阿墨不一樣,它一直都是這副波瀾不驚的樣子。雖然它會跟著我,可是包括我在內,無論誰逗它玩它都不理睬,再熱鬧的事,它也只會伏在一邊作冷眼旁觀狀。我對它說話,它也從不回應。

  「這真的是狗麼?」多次戲弄無果,弟子們紛紛皺眉。

  這話確實,有時候,我覺得恨不得撲上去的是我。如此情形,當主人的實在覺得挫敗。

  「無妨。」我笑笑,對灰狐狸說:「檀芳館的人昨日去了撫州呢,沒有十天半個月回不來。

  灰狐狸「哦」了一聲,繼續啃油餅。

  「說起檀芳館,」我看看它,道:「那玉怎不見了?」

  灰狐狸愣了愣,若無其事地轉過頭去,嘴裡鼓鼓囊囊:「哦,爺爺還了。」

  「還了?」我一訝:「何時還的?」

  「昨夜。」灰狐狸道。

  我點頭,興致上來,問它:「那人可是還在睡?」

  「是在睡。」灰狐狸想了想,道:「可那時是深夜,也不知他是不是中了藥。」

  「如此。」我說。仔細揣測,這幾日都沒聽說安陽公別所有失竊之事傳出,也就是說那人沒發現。這樣想著,心裡安定下來。

  我看向灰狐狸,不禁揶揄地小聲道:「那可是靈玉,你這麼急著還了做什麼,難道真怕雷劫?」

  灰狐狸一聽,兩頰登時漲得通紅,朝我瞪起眼睛:「胡說!爺爺不過見不得有借無還!什麼雷劫!那都是臭方士胡謅!」

  「哦?某胡謅什麼?」她話音剛落,一個拖長的聲音忽然響起。

  我和灰狐狸嚇了一大跳。

  轉頭,妖男一身青衫,面帶微笑地立在我們身後。

  「你怎在此?」我瞪著他,只覺此人著實神出鬼沒。

  妖男似乎對我們這般反應很是滿意,笑容儒雅:「自然是遊覽至此,不期遇到表妹。」說著,他看向阿墨:「呵,這白狗果然醒了。」

  阿墨看著他,目光冷清。

  「它不叫什麼白狗,叫阿墨!」灰狐狸嚷道。

  妖男瞅瞅她,視線落在嘴邊:「灰狐狸,你吃了油餅麼?」

  話才出口,妖男「嘶」地痛呼。灰狐狸一隻腳踢在他的小腿上,眉毛倒豎:「臭方士,爺爺叫初雪!再叫一聲灰狐狸試試!」

  妖男面色陰沈,居高臨下地拎著她的後領提了起來,冷哼:「你也再稱一聲臭方士試試。」

  路上行人紛紛朝這邊側目,我看這一人一狐又鬧起來,覺得很是頭疼。正要上前勸解,突然,「轟」的一聲驚雷,將路旁一棵大樹的枝幹劈下半截。

  灰狐狸愣了愣。

  妖男也愣了愣。

  片刻,灰狐狸再揮揮手。

  霎時間,大雨驟至,傾盆般落下。連我在內,所有人都淋成了落湯雞一般。

  妖男一臉不可置信。

  灰狐狸卻登時喜上眉梢,興奮地大叫:「法術!我的法術回來了!」她一下掙開妖男的手,又是得意又是氣勢洶洶地指著他:「臭方士!你我今日來決個高下……」

  話未說完,她的嘴巴已經被我趕緊摀住。

  看向四周,路上的行人們早已駐步不前,都望著我們,臉上又是畏懼又是欣喜。

  「這是水神顯靈啦!」不知誰大喊一聲。

  此語一出,人們群情激昂,紛紛圍攏過來。

  「大賢大德水神娘娘!」附近一名老叟顫顫巍巍地一邊走過來一邊拱手,口中唸唸有詞:「叟家中薄地三畝春旱至今寸草不生乞水神娘娘布下甘霖老叟一家日後焚香納貢感激不盡……」

  「還不快走!」妖男急急低喝道,將袖子一拂,剎那間,我的身體騰空,眼前一陣天昏地暗。

  「啊!臭方士,拿來你的髒手!」

  「住手!由不得你胡鬧!」

  混沌中,只聽「轟!」的一聲雷響,震耳欲聾。

  我的身體猛然落空墜下。

  「啊!」我驚聲尖叫著,再度昏厥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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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4-25 12:18:21

第十三章

  「……喲……哪裡來的女子?」

  「我也不知,在這裡許久了……」

  「……真奇怪,睡在此處做甚?」

  有什麼落在臉上,一下,兩下,涼涼的。

  「……下面那墊著的是什麼?像是只大獸。」

  「……嗯……看不清呢……」

  我迷迷糊糊地睜眼,光照太強,我不禁側過頭 。

  身下軟軟的,很是舒服。我覺得自己好像很久沒睡得這樣好的覺了,不禁長長地伸起了懶腰。

  有什麼「嗒」的落在頸間,那感覺很是清晰。

  莫非又是灰狐狸……我睜開了眼睛。

  鳥鳴的聲音高高低低,充滿了耳朵。正上方,一棵老松伸展著遒勁的枝幹將天空遮去,三隻松鼠立在枝頭,一邊啃著松果一邊將烏溜溜的眼睛瞅著我。

  灰狐狸和妖男打鬥的事浮上心頭,我愕然,一下坐了起來。

  這是什麼地方?我疑惑地望向四周,只見眼前草木叢生,一片蒼翠的山野景色。再轉頭看向身下,只見那是一團巨大的白色毛皮,柔軟而溫暖。

  阿墨?我吃了一驚,連忙爬了起來。

  果真是阿墨,它蜷成了一團,腦袋埋在尾巴的長毛裡,一動不動。

  與平日所見所不同的是,阿墨變大了許多。它的身軀比我見過的所有牛或馬都要寬闊,四肢粗得像樹幹,這般躺在地上,乍看上去,就像一張鋪著雪白毛皮的巨大臥榻。

  我想起灰狐狸說它與蜈蚣精打鬥的情形,眼前這龐大的軀體才是它本來的樣子麼?

  這次也是它救了我吧?

  心中的驚異與好奇愈加濃郁,我湊上前去,想再將它細看。「卡」,腳下一段松枝被我的腳踩到,發出斷裂的聲音。

  我忙定住身體。

  再看向阿墨,它雙目緊閉,似乎對週遭的一切動靜毫無所覺。

  還是這般死睡……我心道。

  這時,一個念頭突然冒了出來。阿墨上回救我之後,幾乎一睡不醒,這回可會重蹈覆轍?我被這個想法嚇了一跳,忽而緊張起來。

  我猶豫片刻,彎下腰,小心翼翼地將它推了推:「阿墨。「

  阿墨的身體太沈重,幾乎紋絲不動。

  我用些力,又推推它的腦袋和四肢,將聲音提高些:「阿墨。」

  它仍然不動。

  「喲喲,這是怎麼回事?」唧唧的聲音從老松上傳來,那些松鼠又在議論。

  「那大獸醒不來了麼?」

  「不會吧,醒不來不就是死了?」

  「死了啊……」

  我猛地擡頭,朝它們瞪一眼,撿起地上的一顆石子使勁扔向它們:「胡說!你們才死了!」

  松鼠們受驚跳起,「吱吱」地躥了開去。

  四周再無聲音。

  焦慮和擔憂卻又湧上來,我回頭,正想著再去搖它,忽然看到那堆雪白的皮毛中,阿墨的眼睛已經睜開,瞅著我,金色的瞳仁光澤清冷。

  「阿墨。」我欣喜不已,登時眉開眼笑。

  阿墨收回目光,動了動身體,先支起前腿,緩緩地站了起來。我坐在地上,只覺那身軀的陰影將我埋沒,要仰著頭才能看到它的腦袋。

  只見它前後地壓壓四肢,末了,邁步慢悠悠地走向前方。

  「你要去何處?」我訝然,跟著它站起身來。

  阿墨並不理會我,穿過低矮的叢林,龐大的身體將樹枝擋了開去。

  我跟在它身後,未幾,只聞得嘩嘩的流水聲傳入耳中。
  
  視野倏而開闊,一條山澗出現在面前,淙淙流下,在山石間撞出清亮的浪花。

  阿墨挑著一處水深的地方,走入山澗之中。

  原來它要洗浴,我瞭然。

  我摸摸臉上,自己出來似乎過了許久,也該洗漱洗漱。心裡想著,我走到旁邊一處水流較緩的地方,蹲下身去。

  山澗中的水甚是清涼,洗過臉,很舒服。

  我擡起頭,阿墨已經將整個身體都沒在在水中,似乎很是愜意。溪水容納這般大物,猛然上漲,一下沒過了附近的溪石。

  我忙提起裙裾跳上岸邊。這時,我瞥見不遠處,一棵樹上結著紅紅的果實,煞是惹眼。我好奇地走到那樹下,摘下一顆野果,看了看,放到嘴裡。那滋味酸酸甜甜,熟悉得很,沒錯,是野櫻桃,阿芙曾經從家鄉帶到宅子裡給我吃的。

  待我用裙子兜著滿滿的野櫻桃走回來,卻發現不見了阿墨。

  我訝然,仔細望去。阿墨方才洗浴的地方空空如也,哪裡還有阿墨的蹤影?

  心中一慌,我把野櫻桃「嘩」地倒在地上,著急地踏上附近一塊大石,朝那水中大聲呼喊:「阿墨!」

  溪水打著細小的漩渦淌過,映著天光,耳邊只有「嘩嘩」的流水之聲。

  我愈加覺得不安,四處張望,提高聲音再喊:「阿墨!」

  聲音在兩岸的樹林和山石間迴響,仍舊無人應答。

  山中似乎只剩下我一個人。

  細細的汗泌出額間,我望著四周嶙峋的山石,只覺心怦怦地撞著胸口。

  「咕咚」

  我聽到水中有什麼聲音傳來,忙轉過頭。

  只見阿墨洗浴的那片水面上,幾個水泡冒了出來。突然,「嘩」的一聲,水面濺起浪花,一個黑影突然從水中出現。

  我嚇了一跳。

  只見那是個男子,上身□,一圈白色的皮毛圍在下身,披頭散髮,渾身是水。

  他摸一把臉上的水,看過來。

  四目相對,我的視線下移,落在他肌理結實的身上,頓時面紅耳熱。

  「你……」我瞪著眼睛,張張嘴,卻覺得喉嚨被什麼堵住了似的。

  男子卻瞥瞥我,自顧地從水中出來,踏著溪石從我面前走過去。他上了岸,伸手將濕漉漉的頭髮束起,片刻,轉過臉來。

  那是一張清俊的臉,線條優美卻稜角分明,年輕而有朝氣。

  「你……你是何人?」我捏著手心,終於問出聲來。

  男子看看我,唇上掠過一抹嘲諷的笑,聲音低沈而清冷:「你在一旁看著也不知我是何人?」說罷,朝樹叢中走去。

  我懵然。

  「是了。」沒走幾步,他忽而停下來,轉臉看向我,眼睛在日頭下泛著金色的光澤:「我有名,叫若磐,不叫阿墨。」
  
  「喲,這惡女身旁的怎麼是個男子,那大獸呢?」

  「這還不明白?自然是大獸變成了男子呢。」

  「哦哦,原來是個妖哩……」

  樹上,那三隻松鼠又回來了,在枝頭嘰嘰喳喳地議論。

  我坐在一塊青石上吃著野櫻桃,眼睛卻不時瞅向前方。

  變作人形的阿墨,不,若磐,正枕著一條突起的樹根,閉目養神。從這裡看去,他的臉和□的上身在陽光下泛著乾淨的蜜色,輪廓很是清晰。

  「變成人也挺好看麼……」

  四周安靜得出奇,只剩松鼠們吱吱的聲音。

  「那個,」我覺得這樣沈默不是辦法,開口道:「你吃野櫻桃麼?」說著,拿起一串,伸出手去。

  若磐微微睜眼,目光朝這邊一掃,重又閉上:「不吃。」

  我將野櫻桃收回,看看他,道:「我想問你些事。「

  若磐的聲音似有似無:「嗯。」

  我略一思索,道:「你來跟我做甚?」

  他的眼睛再度睜開。

  「尋人。」他的聲音平靜。

  「尋人?」我訝然:「尋何人?」

  若磐沒有接著答話,過了好一會,道:「一個十分要緊的人。」

  我愕然:「跟著我就能找到?」

  若磐轉過臉去,似乎一點也不打算回答。

  真無禮。我心道。

  「你為何從不說話?」我忍耐著,又問。

  「我變作獸形時說不得話。」他說。

  原來如此。我點頭,覺得這實在是他說過的最長到的一句話,繼續再問:「辟荔公子和初雪呢?」

  「不知。」

  「這是何處?」

  「不知。」

  「你是什麼?真是狗妖麼?」

  話出了口,許久也未曾聽到回答。

  我看去,若磐躺在那裡,眼睛已經閉起。那神氣,就是別人逗他時那副愛理不理的樣子。

  這樣執著地同一名上身□的妖怪說話實在是詭異且累人。

  管他呢。我深吸口氣,繼續吃野櫻桃,不再發問。
  
  日頭漸漸西移,烏鴉「呀呀」地飛過那幾隻愛說是非的松鼠也早就不知去了哪裡。

  我的野櫻桃早已吃完,窮極無聊,覺得這樣下去不是辦法,站起身來,走到若磐面前。

  他躺在地上,睡容很安穩。夕陽的光斜斜透過松枝,在他的臉上和肌膚上投下橘金色的碎片。

  我努力讓自己移開目光不去看他光溜溜的上身,用腳踢踢他枕著的樹根:「喂。」

  過了會,若磐的眼睛慢慢睜開。

  我瞥瞥他:「我等留在此處做甚?」

  若磐微微側頭,朝夕陽那邊望了望,道:「等天黑。」

  「天黑?」我不解:「為何?」

  若磐沒有答話,卻重新閉起眼睛。我等了一會感覺不妙,又踢那樹根,他竟又是一副睡死過去的樣子。

  死阿墨。

  我瞪著他,恨恨轉身。
  
  天空全黑之後,若磐終於醒來。

  他站起身,伸了伸懶腰,瞥瞥我,道:「走。」說罷,只見白光閃過,他已化作獸形,雪白的毛皮在夜色中泛著銀光。

  我走到它面前,看著那幾乎高過肩膀的脊背,有些猶豫。

  若磐似乎察覺,伏下身來。

  我安下心來,看著面前那片雪白的絨毛,跨坐上去。

  才坐穩,若磐忽然起身,一下騰雲而起,飛上半空。我幾乎措手不及,大驚之下,連忙將雙手抱緊它的脖子。

  雙腿吊著在空中,無著無落,那感覺很是奇異。

  過了好一會,我才敢睜開眼睛,慢慢擡起頭來。

  眼前的景像是我從未見過的。

  地上的一切都變得很小,月光下,山林和丘壑通通都縮到了腳下,山峰上的怪石竦峙如孤島,在我身旁經過。

  心裡一陣悸悸,我不禁攥緊若磐脖子上的毛。

  過了一片山林,前方豁然開朗。夜色中,大地寬闊得似乎無邊無際,農田和鄉邑在大地上依稀可見,飛馳地後退。

  心急劇地跳動,我卻覺得心奮不已。

  夜風呼呼掠過耳邊,我的頭髮向後飛揚。

  擡起頭,明月就掛在上方,似乎觸手可及,淡淡的雲形如綾紗,在月光中隨風縹緲。不時有鳥兒飛過身旁,衝我們唧唧地叫,我可以看到它們在腳下展翅樣子。

  一切仿如夢境一般。

  怪不得都想修仙,再不濟也要當妖。

  我突然領悟到為何若磐一定要等到晚上再走。這傢夥大約不會隱身,光天化日下這麼個龐然大物飛上半空,不嚇死人才怪 。
  
  回到棲桃館,已是深夜。

  看到我回來,管事似乎鬆了口氣,卻又立刻拉下臉來,領著我去見柳青娘。

  「在城外迷路?」堂上,柳青娘喝著茶,話音緩緩:「三日之後就要赴京,你若此時不見,可知我麻煩?」

  我低頭道:「弟子必無下回。」

  「好個必無下回。」柳青娘冷笑,放下茶盞:「你雖非賣身,可入了棲桃便是棲桃弟子,『必無下回』之類的話,這館中可從未有過。」

  她語氣淩厲,我望著她,幾乎無言以對。

  正尷尬間,這時,管事在外面稟報:「夫人,辟荔公子來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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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4-25 12:18:40

第十四章

  柳青娘神色微訝,與旁邊的承文相視一眼,又看看我。

  我聽得這話,也頗覺得意外。

  「請他入內。」柳青娘淡淡道。

  管事在外面答應了一聲。

  沒過多久,窸窣的腳步聲傳來,管事領著一人入內,衣飾儒雅,正是妖男。

  「辟荔深夜打擾,夫人恕罪。」妖男看我一眼,面含淺笑,向上首的柳青娘款款一揖。

  柳青娘亦微笑,看著他,目光變得溫婉。

  「公子哪裡話,」她聲音柔和:「寒舍得公子蒞臨,妾求之不得。」說罷,讓承文將下首一席置好,請妖男落座。

  妖男並不客氣,謝過柳青娘,大大方方地坐了下來。

  「不知公子來訪,所為何事?」柳青娘讓承文斟茶,問道。

  妖男莞爾,看看我:「某今日邀表妹出城,不料迷路失了方向,至今方歸。聞得夫人治館甚嚴,表妹出館皆因辟荔,還望夫人勿怪,此乃其一。」

  聽他說出這話,我心中稍稍安穩,這人還算有些良心。

  柳青娘看我一眼,淺笑依然:「公子所言,妾自然理會。然,白芍已入棲桃門下,當以弟子規矩管束。」

  我的心又微微提起。

  「不過,」她看看妖男,唇角彎起:「公子乃貴客,既是公子求情,此番便權且記下。」

  心中一下鬆開。

  妖男亦莞爾,在座上一揖:「多謝夫人。」

  柳青娘頷首,將手中紈扇輕搖:「公子方才說其一,莫非還有其二?」

  妖男眉梢微微揚起,笑意更深:「其二,自然是上回與夫人約下的品茶吟歌,今夜月色正好,不知夫人可有意踐諾?」

  我聽著這二人對話,只覺愈發迷惑。他們似相交頗深,妖男何時與柳青娘這般熟稔?

  柳青娘輕笑起來,看這妖男,目光溫柔似水:「勞公子記掛,今夜便依公子所言。」說罷,她對承文柔聲道:「去取我琵琶來。」

  承文答應一聲,退下去時,朝我揮了揮手。

  我如獲大赦,再顧不得揣測,忙向柳青娘一禮,告退下去。出門時,我向裡面再瞟一眼,只見妖男面上,笑意和煦醉人。

  妖孽。我心道。
  
  夜風輕柔,出了庭院拐個彎,柳青娘的閣樓就不見了。

  「聽管事說,那白狗是你的?」走在前面的承文忽然開口。

  我擡起頭,回答:「正是。」

  「哦?」他回過頭來看我:「養了多久?」

  「並未養得多久。」我敷衍地答道。心裡覺得一陣怪異,黯淡的光照下,那眼睛盯著我,覺得黑洞洞的,又覺得有什麼引著我移不開眼……警覺漫上心頭,我瞥見往居所的路就在前方,忙向承文一揖:「多謝相送。」說罷轉身,快步朝那邊走去。
  
  梁王宴將至,館中的弟子們驟然忙碌起來。每日排演緊鑼密鼓,眾人苦不堪言。

  不過,我發現阿絮和阿沁很是高興,無論多苦多累,臉上都帶著笑。

  「你可知演過此番,我與阿沁就留在京城裡不回來了。」梁王宴的前一日夜裡,她們終於對我道破天機。

  「京城?」我訝然。

  「是哩。」阿沁笑嘻嘻地湊過來:「阿芍莫非不曾察覺,這館中只有年輕弟子?」

  我想想,似乎的確這樣。她們雖然也就十八歲,可算是館中年紀最大的。

  「可你二人也不老。」我說。

  「自然不老。」阿絮自豪地說:「我等要到京城裡的大伎館裡,將來只有王公貴族才能看得我等歌舞。」

  我頷首,思索片刻,仍然覺得不解:「如此,那夫人辛辛苦苦教習,豈不虧了?」

  「夫人才不虧。」阿絮輕哼:「這棲桃最出名的就是寶霓天,所用之人俱是十八以下的少年男女,夫人將童子買來作弟子,專演寶霓天,過了十八歲便賣到京城的名館,又賺一筆。」

  阿沁笑道:「阿芍,你前面的花君也都去了京城哩,你若是賣身來的,到了十八歲也要去。」

  「如此。」我點頭,一直知道柳青娘手段不淺,卻未曾料到這伎館還有如此乾坤。

  「夫人這般用心,怪不得梁王那般人物也要看棲桃的寶霓天。」我說。

  「梁王?」阿絮和阿沁相視一眼,忽而撲哧一笑。

  「棲桃的寶霓天好是好,可梁王卻不同。」阿絮笑笑,在我耳畔低語:「待那梁王宴畢了,我等引你去看好戲。」

  好戲?我聽得雲裡霧裡,仍點點頭:「好。」
  
  除了每日排演,這兩日過得還算平靜。

  妖男自從那夜之後,再也沒出現,而柳青娘待我仍如過去。

  灰狐狸也沒出現過,只有若磐日日趴在廊下,仍舊死睡。

  上京城之前,弟子們一得了空就收拾行囊。阿絮此番一去不回,更是將屋子裡翻得底朝天。我來到此處時日不長,東西就那麼些,收拾起來並不麻煩。別人在忙的時候,我就空閒許多。

  我看看廊下一動不動的若磐,走過去。

  「醒來。」我說。

  若磐無所回應。

  我想了想,道:「我明日去京城,過得幾日才回來,你可留在此處,不必尋我。」說罷,轉身離開。
  
  深夜裡,我被一陣搖晃吵醒。

  迷糊地睜開眼,卻見灰狐狸站在榻旁。

  「阿芍!」她的眼睛睜得大大的,似驚惶得很,手不停地比劃向外面:「阿墨,阿墨……」
  阿墨?我一驚,趕緊披衣起身。

  出到門外,月光明亮,一個身影坐在階上,似聽到動靜,轉過頭來。

  若磐看著我們,眼睛在月光下泛著金色的光澤。

  「阿墨……阿墨成了這模樣!」灰狐狸指著他,聲音不掩興奮。

  我長長地鬆了一口氣。

  「叫他若磐。」我對灰狐狸道,說罷,走下階去。

  「何事?」我看著若磐,問道。

  淡淡的銀輝下,他依舊□著上身,看看我,將一隻手掌伸出來。

  「給你。」他說。

  我看去。那掌中躺著一樣物事,拇指大小,尖尖的,一頭穿著細繩,在月光下泛著潔白的顏色。

  「是什麼?」我將那物事拿起,仔細端詳。

  「像是顆獸牙。」灰狐狸也湊過來看。

  獸牙?我訝然,疑惑地看向若磐:「你的?」

  若磐看看我,卻忽而微微側過頭:「嗯。」片刻,他開口道:「你若有難,將它摔下,我就會知曉。」

  「如此。」我點點頭。瞥瞥獸牙,又瞥瞥若磐,忽然感到欣慰起來。

  我笑笑:「你說你要跟著我才能尋到的那人,不若將他的長相說與我知道,我此番進京若遇到相似的,便摔這獸牙喚你過來。」

  若磐看我一眼,面無表情,並不說話。

  我習慣了冷場,也不在意,對他說:「你且稍候。」說罷,轉身走進室內,拿出一套男子的衣裳來。

  「給你。」我遞給若磐。

  若磐看著那衣衫,神色不解。

  我莞爾,道:「你這般打扮不是辦法,將來要在人前露面,總該穿些像樣的衣服。」

  若磐瞅向我,金色的眼睛光澤淡淡,看不分明。

  過了會,他伸手收下。

  我彎彎唇角,道:「歇息吧。」說完,步履輕快地朝臥室走去。
  
  朝陽升起之時,棲桃館前的幾十輛馬車也緩緩走起,浩浩蕩蕩地朝城外走去。

  「不愧是梁王,千里迢迢遣馬車來接,果真財大氣粗。」阿沁望著竹簾外的街景,讚歎道。

  阿絮笑她:「只怕明年這個時候,你在京城再見到這些馬車要笑梁王小氣。」

  阿沁「哼」一聲:「那倒不一定,我或許要看到上百馬車才肯笑人小氣也未可知。」

  二人說著,笑鬧起來。

  「我怎麼覺得有些異樣的聲響,可是這車上有鼠?」說了一陣話,阿絮表情奇怪地四下張望。

  「車上怎會有鼠?」我忙笑道:「我也聽到呢,覺得是車轂老舊所致。」

  「原來如此。」阿絮收起疑惑之色,點點頭。

  我面上仍帶著笑,朝旁邊的行李堆裡斜了一眼。

  灰狐狸忙將露出的半隻耳朵收回了包袱裡。

  「你跟來做甚?」中途歇息時,阿絮和阿沁都下車去舒展筋骨,我將灰狐狸從包袱堆裡拉出來,瞪著她。

  「爺爺也想去看看那梁王宴麼。」灰狐狸臉上堆著笑。

  我輕哼一聲:「你不是騰雲駕霧麼?要去京城何須乘車。」

  灰狐狸撓撓耳朵,為難道:「騰雲駕霧也須力氣,爺爺那日連番使了兩回雷術,如今乏力得很。」

  還好意思提那日,我睨她。

  「那日究竟怎麼回事?」我沒好氣地問:「你去了何處?」

  灰狐狸的臉一拉:「都是那臭方士,若不是他半空中抓我尾巴,我也不至於使法力。」說著,她訕訕望著我,小聲道:「之後,我怕阿芍你生氣,就去表兄那邊住了幾日。」

  我聽了又好氣又好笑,忍不住想敲她腦袋。

  這時,車外傳來阿沁的聲音:「阿芍!你在裡面做甚?怎不下來走走?」

  我忙應答一聲,低低地對灰狐狸叮囑道:「藏好,勿教人發現。」說罷,掀起簾子下車去。
  
  馬車一路緊趕,過了三四日,終於到了京城郊外的梁王私苑。

  路上聽阿絮她們議論,這梁王是今上的兄弟。當年今上與先太子爭位,梁王站在了今上這邊,登極之後,今上便對梁王甚是厚待。她們說這位梁王甚愛神仙方術,常常尋仙問道,求不老之術。他也酷愛建造林苑,這私苑就是今上專門賜給他大興土木的。

  梁王的私苑甚是寬大,據說是圈起方圓幾十里山水林木建造而成,縱馬從一頭奔到另一頭也須一兩個時辰。我們往車外偷眼望去,只見一路上水色山景亭台樓閣應有盡有,雖是人工雕琢堆砌,卻是一派天然情趣,各處美景應接不暇。相較之下,洛陽那安陽公府別所幾乎可謂寒酸了。

  棲桃館弟子住進了一處背山向水的屋舍內,很是寬敞,據說是梁王親自擬的草圖。

  我進到裡面去,只覺這屋宅很是異樣,雖高梁大棟,卻繪著許多五彩的圖案,花花綠綠,有的像廟宮裡的畫符,有的像神鬼出遊,還有的像男女媾合,看得人面紅耳熱。

  「怎這般裝飾?」我覺得不舒服,問阿絮。

  阿絮看看四周,笑笑:「誰知道梁王那老兒怎麼想。」

  正談論間,這時,阿沁從外面快步走進來,神色興奮:「我方才在外面見到一隊車馬馳了過去,神氣得很,你們猜是誰?」

  「誰?」阿絮問。

  阿沁雙眼亮晶晶的:「聽這苑中僕役說,那是北海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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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4-25 12:18:56

第十五章

  弟子們住下之後,未休息多時就被管事趕去排演。

  梁王不但愛好修造,看得出還是個愛排場的人。弟子們的排演之所就在附近一處臨水的高台上,像水榭一般加了廊柱和廡頂,弟子們在上面排演,樂聲可傳遍附近方圓幾里。而我同弟子們從高台上往下望,也常常能見到氣派的車馬隊伍從大道上過去。

  「這陣勢,該有許多王公貴人吧。」有人歎道。

  「多少王公貴人也及不得北海王一個啊。」阿沁嘻嘻地笑。

  「……不想北海王今年竟來了,去年可聽說梁王請了幾番也沒請到。」不遠處,香棠和幾名舞伎弟子說得正歡。

  阿絮和阿沁往那邊瞅一眼,露出鄙夷的神氣。

  我聽著弟子們東一句西一句的閒聊,倒不禁對這個多次聞得大名的北海王好奇起來。這般被眾人津津樂道的人物,不知到底生得個如何了不起的模樣?
  
  梁王宴當日,鼓樂吹打之聲從遠處傳來,似乎熱鬧得很。據說,那是梁王與賓客們乘舟遊湖,奏樂的樂伎就足有上百。

  弟子們白日裡仍要在館中排演,紛紛朝那邊張望,滿臉艷羨。

  「不知死活!若出了紕漏,我看爾等吃得了夫人多少懲罰!」管事瞪著眼,大聲訓斥走神的人。

  「說我等做甚,夫人此時還不知在何處。」阿絮嘟噥道。

  日頭漸漸向西沈去,萬里晴空,只有天邊的一小圈雲彩染著金色的光芒。苑中的各處樓台都裝點上了璀璨各式的燈籠,明晃晃的,甚是悅目。

  棲桃的弟子們換好裝束,面上都描上了精緻的妝容,隨著管事魚貫穿過亭台樓閣,來到一處大殿前。

  我擡頭望去,只見這殿堂雖大,卻做得很是別具一格。四周沒有牆,只有十餘根巨大的立柱,中間垂下層層蛟紗,燭光中,光滑通透,更添飄渺之感。大殿的四周,白玉石砌作寬敞的檯面,鮮艷的紅毯將所有地面鋪滿,踏之無聲。

  「那可是宜州絲毯呢,每丈千錢!」有的弟子特地去張望一番回來,面上露出誇張的神色。

  我朝那大殿上望去,只見四周案席滿滿地坐著許多人,隔得太遠,卻看得不甚清晰。未幾,只聞得一聲鐘鳴,弟子們不再出聲。前方,管事急急得朝這邊招手,樂伎弟子們拿好樂器,低頭小步趨前。

  樂聲在殿中響起,宏亮而悠揚。舞伎弟子們款款上前,粉面紅妝,羅裙繽紛如霓虹,串串琉璃瓔珞閃閃發光。

  殿上的賓客中間起了一陣低低的聲音。

  「棲桃的寶霓天就是好呢。」旁邊的弟子自豪地說。

  「可不是,連這些顯貴也要讚歎。」另一人得意地說。

  「梁王的油餅也比別處的好吃呢。」一個尖細的聲音心滿意足地說。

  我愣了愣,朝旁邊低頭看去。朦朧的光照下,果不其然,灰狐狸蹲在牆角,兩隻眼睛亮亮的。我連忙朝旁邊看看,只見弟子們都望著殿上,無人察覺。

  它自從來到這私苑,就一直嚷著要出去開開眼界,一大早就不見了蹤影。我向問它去了哪裡,又怕別人聽到,不好開口。

  灰狐狸卻似乎很開心,鑽到我腳下,滔滔不絕地對我說:「阿芍你猜爺爺今日去了何處?爺爺去了梁王的庖房,吃了好多好多油餅,可是爺爺在那裡頭看到好多好多老鼠,嚇死爺爺呢!哦,爺爺還看到了上回安陽公那個……」

  她話還沒說完,管事又在前面催促,後面的弟子們推著我往前走,一路上了大殿。

  輝煌的燈燭將面前照得驟然明亮,弟子們隨著樂聲款款起舞,我忙將手中的絹花和拂塵擺好,斂眉觀心,踏著蓮步走到眾人之前。

  弟子們和著樂聲,齊聲歌唱。我覺得似乎有許多目光聚在身上,倏而緊張起來,手心薄薄地起了一層汗膩 。

  阿絮扮作的神君抹粉塗脂,眼眉描得深邃而英武。

  眾人的歌聲縈繞,她朝我緩緩走來,璀璨的燈光映在身後,衣裳落著彩霞般的顏色。

  我忽而有些怔忡,這情形在眼中竟是久違的熟悉。似乎很久很久以前,也有誰曾經這樣注視著我……

  「……阿芍!阿芍!」身後弟子急急的聲音傳入耳中,我回過神來。

  阿絮已經擺好了架勢,兩隻眼睛盯著我。

  我連忙舞起絹花和拂塵,迎向阿絮。

  弟子們的歌聲又起,舞伎轉動得衣裙翩翩,在大殿上,似花朵一般繽紛滿目。

  「可嚇死我了。」趁被眾人擋在身後,阿絮瞪著我,低聲道:「你可不能分心!」

  「哦。」我訕訕地笑了笑。

  少頃,弟子們在面前散開,阿絮與我攜手上前,走到大殿中央。我臉上帶著微笑,將絹花舉過面前,含羞將臉側向一旁。

  上首的案席正在眼前。只見一個衣飾華貴的人坐在正中,四五十歲上下,面龐瘦削而蒼白,生著兩隻小眼睛,精神地打量著這邊。

  興許就是梁王。我心裡想著,目光卻被他身旁一襲惹眼的紅色錦袍吸引過去。

  那是一個年輕人,頭戴嵌玉金冠,紅袍底下露出雪白的衫領,將他的面容映得俊美生輝。

  我一怔。

  他坐在錦榻上,一雙美目瞅著這裡,似慵懶,又似笑非笑。

  心裡猛然一驚,我的動作微微滯住。

  安陽公宴上的那個靈玉男子怎會在此處?心突然撞將起來,我隨即跟著歌聲轉回頭去。

  弟子們的歌聲婉轉,阿絮寬闊的衣袂揚起,似無風自動。

  我深深地吸口氣,那日我在安陽公府戴著面紗,且妝容畫得又濃又艷,與今日可謂判若兩人,那男子縱是眼力再好,恐怕也難得認出我來。

  心裡不停說著無妨,我平靜了些,努力把心思放在舞姿上。動作卻變得不大自然,背上似乎時時都能感覺到那邊看來的目光。

  好容易終於退下,我躲到殿上看不到的陰影裡,長長地舒了口氣。

  「阿芍,可見到北海王了?」肩上忽然被捅了捅,我嚇一跳。

  轉頭,阿沁滿面興奮地看著我:「就在方才上首那幾席,穿著紅袍。」

  上首?紅袍?

  我心跳一頓,望殿上望去。

  沒錯,上首幾席之中,穿紅袍的只有一人。

  我的腦子裡霎時一片空白。
  
  「原來那就是北海王啊,怪不得爺爺覺得他長相不俗。」白日裡排演的高台上,我和灰狐狸並排坐在一起,灰狐狸一邊吃著油餅一邊說。

  「嗯。」我惆悵地從她手裡掰下一塊油餅放到嘴裡,望著台下的景色。

  夜色已經濃了,苑中各處樓宇仍燈火明亮,鼓樂之聲仍陣陣傳來。有這般熱鬧,再加上一個北海王,除了我這個做賊心虛的人,棲桃的弟子們誰也沒有回來。

  「阿芍,」灰狐狸吮吮指頭上的油,道:「你既然演完了,就快些走吧。」

  「為何?」我問。

  灰狐狸歪歪腦袋望望四周:「這苑裡我總覺得怪怪的,說不上為何。」

  「我也覺得。」我點頭,說罷,笑笑:「幸好,明日就回洛陽呢。」

  灰狐狸應了一聲,卻看著我:「你真要在那棲桃館中待下去?」

  我一怔:「何出此言。」

  灰狐狸道:「你可是左相的……」

  我趕緊摀住她的嘴。

  望望周圍無人,片刻,我才鬆開手。

  「棲桃雖不是什麼好去處,可我孤身在外,在棲桃可得些錢財傍身。至於左相,」我淡淡道:「我與他再無瓜葛。如今我出了來,便再不會回去。」

  「哦……」灰狐狸看著我,片刻,轉過頭去繼續啃油餅。
  
  今日累得很,我沒有心思再賞夜景,不等阿絮她們回來就躺下歇息了。

  不知睡了多久,我被搖醒,睜開眼,迷濛中,只見是阿絮和阿沁。

  「不是說過要帶你去看好戲?」她們抿唇笑著,一臉神秘地催促我:「快些起來。」

  我迷迷糊糊,揉揉眼睛,披上衣服隨她們著起身。

  夜裡的風涼涼的,帶著露水的味道鑽入鼻間。我睡意仍濃,腳步遲緩地跟著阿絮走出廂房。她們四下裡張望,領著我走出側門,穿過幾重迴廊和庭院。

  道路曲曲折折,走了許久,我忍不住問:「什麼好戲?」

  「噓!」阿沁急忙教我噤聲,笑笑:「去到便知了。」

  再前行沒多久,一片濃密的花樹出現在面前,遠處,一個巨大的屋頂在夜空中顯現著輪廓,簷下殘燈仍明。

  我望著那裡,睡意忽而醒了幾分。

  那不是夜裡宴飲的大殿麼?

  二人望了望那邊,卻不解釋,拉我走入一旁的□之中。

  半人高的花枝茂密,在夜色中舒展,將月光遮得微弱微弱。摸黑走了十數丈,忽然,一陣微弱的聲音傳入耳畔,似有人在哼哼。

  我愣了愣,看向阿絮和阿沁。

  她們示意我不要出身,低低地彎腰避過花樹枝葉,從一角的台階走到上面去。

  蛟紗層層,全都放了下來,在夜風中搖曳。燭光比宴飲時昏暗了許多,透過紗簾,映著阿絮和阿沁臉上的巧笑。

  阿絮和阿沁帶著我,貓著腰躲到一根粗大的立柱之後。

  男女的高低喘息之聲愈發清晰,殿上的亮光在蛟紗中透著暈紅的顏色,心似被埋伏其中的預示引誘著,呼之欲出。

  阿絮伸手將面前紗簾挑開一條縫隙,當殿中一切落入眼底,我的耳根臉頰已經燙成一片。

  絲毯鮮紅,燭光下,男女的肉體橫在殿中恣意交纏。

  梁王身無寸縷地壓著一個女人身上,馳騁般地廝磨,衝撞的聲音與嘴裡的喘息交疊,粗重而渾濁;身下的女人長髮散開,身體豐腴而雪白,在梁王的用力揉捏下泛著冶艷的暈紅。她仰著頭,柔媚的聲音似吟似喘,似無盡歡愉。

  背上被什麼點了一下。

  我嚇了一跳。

  回頭,阿絮看著我,無聲地偷笑。

  「大王與妾夜夜這般……也不知被人看到不曾……」這時,我聽到那女人聲音婉轉地喘息道。

  「發現又如何,」梁王粗喘地笑著,動作愈加狂放:「……俎上之肉……有甚計較……」

  話音入耳,脖子根愈加燒熱。

  我正想拉阿絮離開,忽然覺得有些怪異。

  再仔細看,沒錯,梁王的脊背起伏著,上面似乎有生著一層絨絨的東西;那女人晃著頭,側臉甚是眼熟——是柳青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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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4-25 12:19:13

第十六章

  衣裳被扯了扯,我回過頭,阿絮示意我該走了。

  我頷首,往那殿中望了望,隨著她們靜悄悄地走下了台階。

  沿著原路穿過花樹叢,又繞著彎路穿過一片庭院,直到那大殿的屋脊被擋住看不見了,阿絮和阿沁才停下步子。

  她們相視一眼,忽然哈哈大笑起來。

  聲音在寂靜的林苑裡顯得很是突兀,我聽到一隻夜梟罵罵咧咧地飛走了。

  「方纔那真是夫人?」我問她們。

  阿沁看看我,又笑了起來,擦著眼淚道:「你這小娘子,那不是夫人還能是誰?」

  「阿芍你如今可明白了?夫人在京中,底氣可硬著呢。」阿絮語重心長地對我說。

  我點點頭,道:「方纔真險,他二人說起話來,我還以為要被發現了。」

  「說話?」阿絮和阿沁一愣,面面相覷。

  「這小娘子莫非看癡了,」阿沁好笑的點點我的額頭:「他二人何時說了話?」

  我懵然:「說了呢,什麼有人見到,什麼刀俎的……」

  「定是癡了,」阿絮以袖掩口:「這般旖旎之事,只怕她見都未見過哩。」

  二人又大笑了起來。

  我面上也訕訕笑了笑。

  心裡卻狐疑不已,那兩人說話的聲音並不小,我都能聽得一清二楚,她二人卻為何不曾聞得?

  正說話間,忽然附近的樹叢中傳來些嘰嘰嘩嘩的聲音,似乎有什麼怪叫著竄了過去。

  三人嚇了一跳,阿絮和阿沁都收起了笑。

  「聽說這苑裡不太平,時辰不早,還是快些回去吧。」阿絮說。

  我和阿沁都點頭,三人挑著寬敞些的路,朝住所的方向走去。
  
  許是夜色濃重又沒有光照,阿絮帶的路有些迷糊,我和阿沁跟著她走了一會,阿絮朝四周看看,喪氣地說她不記得這些地方。

  「呀,這可如何是好?」阿沁著急地說。

  阿絮一臉發愁,只鎖著眉頭。

  我朝四周望望,忽然望見遠處一角飛簷,那形狀,很像白日裡看到的湖邊水榭。我提議不妨往那邊走,棲桃弟子的歇宿之所就緊挨著湖邊,說不定能有轉機。

  二人想了想,都覺得不錯,邁步走向那邊。

  路變得很窄,旁邊都是些草木,夜色中,顯得陰森難測。

  我總覺得背後有什麼窸窸窣窣的聲音跟著,猛然回頭望去,卻又什麼也沒有。阿絮和阿沁或許也感到異樣,不停地加快腳步。

  那飛簷就在前方,道路一轉,豁然開朗。只見面前波光盈盈,水色映月,果然就是那湖畔。正慶幸,忽然,我感到肩膀碰著什麼,回頭,卻見不知什麼時候身後多出來一個黑影。

  我驚得幾乎尖叫,足跟卻被裙子一絆,向後跌倒下去。

  頃刻間,一雙有力地手臂將我扶穩,醇厚的聲音夾著陌生的氣息拂在耳邊:「夜深路黑,小娘子當心。」

  我睜大了眼睛。

  月光下,一張面容近在咫尺,只見美眸如墨,膚若冠玉,更襯得身上的錦袍鮮紅。

  我與他對視著,有些發愣。

  那人看著我,唇角微微彎起,低沈的聲音帶著戲謔:「小娘子可覺得寡人懷抱舒適?」

  我登時回過神來,耳根一陣發熱,忙站直了身體。

  看向阿絮和阿沁,她們望著這裡,表情怔忡。

  「驚擾了殿下,妾並非有意,還請殿下恕罪。」我低頭行禮道。身旁一陣腳步聲響起,阿絮與阿沁上前來與我一道行禮,聲音卻比我溫婉許多:「殿下恕罪。」

  北海王沒有說話。

  我低著頭,片刻,那紅色的錦袍出現在面前。

  「你是何名姓?」他問。

  我心中一提,沒有擡頭,少頃,從容答道:「妾無姓氏,自名牡丹。」

  「牡丹?」北海王似一怔,聲音帶笑,卻愈加緩慢:「果真?」

  「正是。」我說。

  旁邊的阿絮和阿沁扯我衣角,我只裝作全然未覺。

  「去吧。」過了會,只聽北海王淡淡道。

  我應聲行禮,低頭匆忙退下。
  
  「什麼牡丹?!」回去的路上,阿沁瞪著眼睛,幾乎要把我吃掉:「為何不報真姓名?!」

  阿絮也在旁邊咬牙切齒:「要我說你什麼好?那可是北海王啊北海王!」

  我訕笑:「我想著北海王那般大人物,有名有姓的未必能記住……」

  「那你說個什麼牡丹北海王就能記住了?!」阿沁更是惱火,擰擰我的手臂。

  「你這心眼啊……」阿絮歎氣地搖頭。

  三人說這話,一路嚷嚷地走回了住所。

  不知為什麼,我總對殿上的光景很是在意,只覺梁王的話別具深意,還有那些異象,當時所聞所見,難道真是幻覺?
  
  囫圇的一覺過去,第二日醒來,已經到了日中。

  才起身,就聽得管事在外面吵嚷,說梁王下晝要為賓客送行,讓我們趕快準備。

  「梁王府中也養有伎樂,為何把我等也叫去。」阿絮一臉不快地嘟噥道。

  阿沁笑笑:「反正你我就要走了,夫人大概想著能用一時是一時。」

  我更是不解,問:「不是今日就起程返洛陽麼,怎還要出演?」

  「你睡遲了不知,」阿絮道:「方纔管事來說,今日多留一日,明日清晨再走。」

  「如此。」我點頭,沒想到又起了變化。

  阿沁莞爾地歎氣:「到了明日,我等便留在京城,不同你回去呢。」

  我怔了怔,不禁有些傷感起來。自從被柳青娘帶來棲桃,阿絮和阿沁就一直與我在一起,如今要分開,不是不難過的。

  「說這些喪氣話做甚。」阿絮卻笑,摸摸我的頭:「能進得棲桃的弟子都是萬里挑一,阿芍這般資質,將來定也能到京城,到時我等又能會在一處呢。」

  「此言確實。」阿沁恍然大悟,掩口笑了起來。
  
  日中時分,管事將棲桃的一種弟子們領到了湖邊的一座水榭。這水榭修造奇特,分出一頭探入湖心,建造出一座寬敞別緻的亭子,梁王的送客宴就在那亭子之中。

  樂伎弟子們在廊下奏起樂歌,舞伎們輕舞衣袂,我則有些無所事事,隨著阿絮站在一旁。

  我看到柳青娘也在,與承文站在不遠處,手中仍輕搖著紈扇,不知在看哪裡。

  似乎感覺到目光,她忽而看過來。

  我忙避開眼睛,收起心思安分地站好。隔了會,再偷眼看向那亭中的梁王,只見他身著鶴氅手持拂塵,正坐在席上與賓客們高談闊論,臉上似乎施了脂粉,有些不自然的紅潤。

  昨夜二人那糾纏的場面掠過腦中,我耳根一熱,只覺像是做了場夢。

  這時,人們忽而起了一陣輕微的騷動。我隨著眾人的目光望去,水榭的另一頭,一個俊逸的身影正走來,步履款款,廣袖在日光中拂起優美的弧線。

  「北海王來了呢!」一直不甚歡喜的阿絮振奮起來,擡頭張望。

  亭中賓客似乎因為他的到來活躍不少,紛紛起身見禮,一陣熱鬧。落座之後,梁王甚至讓舞伎們去舞幾段助興,樂伎弟子們奏出的曲子也一時歡快許多。

  我望見香棠也在那些舞伎之中,面上笑容燦爛。

  「媚樣。」阿絮不屑地哼了聲。

  未過多時,忽然,我聽到管事在喚我和阿絮。他站在柳青娘身旁,招手示意我們過去。

  我和阿絮對視一眼,走上前去。柳青娘領著我們,蓮步輕移走到亭中,向梁王婀娜下拜:「柳青娘並棲桃弟子,拜見殿下。」

  梁王看看我們,浮起笑容:「這兩位可就是昨夜的神君與花君?」

  柳青娘紅唇勾起:「正是。」

  梁王盯著我們,拂塵一揚:「且上前來。」

  我隨著阿絮上前去,像柳青娘一般見禮。

  「你就是花君?」梁王看著我問。

  「弟子正是。」我答道。

  梁王頷首,一手持起酒盞,眼睛卻仍在我身上打轉:「甚是年輕呢,今年也就十五六?」

  「弟子剛滿十六。」我答道,心裡卻一陣不舒服,覺得這般打量和詢問著實無禮。

  梁王一陣大笑,轉頭對北海王道:「賢侄昨夜不是問起過花君,如今寡人將之召來與賢侄相見。看著眉目身姿,賢侄可見過更好的花君?」

  手心裡捏出了一層汗膩,我感覺到北海王投來的目光,幾乎不敢擡眼。

  「多謝皇叔,這位花君果然不凡。」他的聲音清澈,似乎帶著微笑。

  我微微低著頭,心裡不住慶幸自己有先見之明,事先把花君的妝畫在了臉上,還撲了厚厚的粉,活像戴了個面具。雖然知道勝算無幾,還是但願北海王認不出這張臉。

  梁王又是一陣笑,朝我招招手:「花君過來,為北海王斟酒。」

  我聞言,如遭雷擊。

  安陽公府上那場景似掠過眼前,只覺身體發僵。心裡不住罵梁王臭老兒淨出餿主意。敬什麼酒有什麼好敬的!

  身旁,阿絮不著痕跡的捅捅我。

  「快去。」她的聲音從牙縫裡低低地出來。

  我只得上前。

  面上掛著微笑,我把酒壺從案上拿起,手像注了鐵一樣沈。

  一隻手指修長的手伸過來,優雅地握著一枚白玉酒盞。

  我微微擡眼,正遇上那雙美眸,一如既往的似笑非笑。

  酒壺突然不穩,幾滴酒水濺在那織錦的袖緣上,瞬間洇開一片。

  我忙退開施禮,喉嚨裡卻一點聲音也出不來。冤孽。心裡道,只盼一切趕快過去。

  「這弟子怎一語不發?」梁王奇怪地看我。

  「無妨。」北海王莞爾道,說罷,微微頷首:「有勞花君。」

  我臉上發燙,低著頭再禮,逃也似的退了下去。
  
  回到住所,這事被阿絮和阿沁說著,連著昨晚湖邊的偶遇,又是一陣取笑。

  「阿芍啊……」阿絮搖頭,拭著眼角笑出的淚水:「第一回也就罷了,再來又是這樣,你這一輩子能遇著幾回北海王呢?不知北海王當時可認出了你這『牡丹』。」

  話說出口,二人笑得捧腹。

  我訕訕,也覺得當時自己表現的確窩囊,臉紅不已。我借口出去取水來烹茶,提起漆桶起身離席。

  「也並非全然敗了,」打開房門時,只聽阿沁在身後說:「你沒看見阿芍未北海王斟酒時,香棠那臉多難看呢!」

  「就該讓她難看,」阿絮得意地說:「北海王連我都知道了,就是不曾知道她……」

  關上房門,我鬆了口氣。

  二人的笑談聲隱隱傳出來,似乎還要說上許久。我苦笑,提著漆桶朝井邊走去。

  院子裡沒有燈燭,光照很是黯淡。弟子們或在廂房中歇息,或到高台上去觀景,只聞得寥寥的語聲,並不見人影。

  我望望夜色,不禁覺得有些害怕,偏巧灰狐狸今日又不見了蹤影。

  許是又偷吃油餅去了。

  我心裡道,到了井邊,解下□轆,準備將井桶擲下。

  「這般忙碌做甚,今日老見爾等來來往往。」一個聲音傳入耳中。

  我怔了怔,往旁邊看去,並無他人。

  「你不知曉,大王說那幾個不夠,今夜要吃掉全部。」又一個聲音道,帶著些尖利的「吱吱」聲:「那底下什麼物件都不齊全,可累煞了我等……」

  正聽著,手上不覺一鬆,井桶「咚」地落到井水中。

  那些聲音戛然而止,再沒有動靜。

  我又是驚訝又是疑惑,望向黑洞洞的周圍,覺得灰狐狸說得果然沒錯,連老鼠說話都透著詭異。背脊上生出一陣寒意,我趕緊把井水盛好,快步走回去。

  到了屋裡,一陣芳香撲鼻而來。阿絮和阿沁還在說話,見我進來,招手道:「阿芍快來看,方才梁王遣人送來一隻香爐呢。」

  我走過去,只見那香爐很小,金光閃閃,鏤花的頂端正冒著裊裊的煙。香氣入鼻,只覺溫溫軟軟,甚是舒泰。

  「這是什麼香?」我好奇地問。

  阿絮仔細嗅了嗅,道:「我也不知。」

  「這可是梁王送的呢,興許是稀罕物。」阿沁道。說著,她打了個長長的哈欠,揉揉眼角望向窗外,奇怪地說:「才剛入夜呢,怎這般渴睡?」

  阿絮也打了個哈欠,道:「我也覺得,許是這香有安神之效。」

  阿沁點點頭,道:「今日我等也累了許久,早些歇息卻是無妨。」

  二人說著,各自起身。

  我望著她們,道:「不是還要烹茶?」

  「不烹了,明日早起再飲也是一樣。」阿絮懶洋洋地說,走向臥榻。
  
  不知是否真為那焚香的緣故,夜裡,我睡的很沈。

  當我被搖醒之時,只覺得頭腦昏脹,無論如何也不願睜眼。

  「阿芍……阿芍!」灰狐狸尖細和急促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快醒來,出大事了!快醒來!」

  我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灰狐狸的臉出現在面前。

  「什麼事?」我揉著眼睛問。

  她表情驚惶:「你擡頭看!」

  我訝然,擡起頭。門不知什麼時候被打開了,洞洞地敞著。光照中,只見阿絮和阿沁不知何時榻上起了身來。正慢慢地朝門外走去,腳步無聲無息。

  「阿絮,阿沁。」我朝她們喚了一聲。

  二人卻似渾然未聞,仍舊移步向前。

  我覺得不對勁,趕緊披衣起身。門外,有「鐺鐺」的聲音傳來,一聲一聲,不高不低,似鈸似鑼。

  「你們要去何處……」我跑到門口,淡光落在她二人面上,我吃了一驚。

  二人面無表情,目光空洞。

  這時,窸窣的腳步聲傳來,我轉頭看向庭中,霎時瞪大了眼睛。

  月色朦朧,所有的弟子都起了來,踱著一樣的步子走出廂房,像失了魂魄,慘白的月光下,神情呆滯如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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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4-25 12:19:37

第十七章

  「鐺……鐺……」那鑼一般的聲音還在響著,節奏緩慢。

  庭院的地面上不知道什麼時候出現了一個大大的洞口,築著階梯,弟子們一個接一個地走下去,裡面透出的火光映在他們臉上,神色僵硬。

  「阿絮!醒醒……阿沁!」我攔著阿絮和阿沁,想把她們晃醒。可她們仍然像被牽了魂一樣,手腳力氣變得大得很,幾乎把我推著一塊走。

  「阿芍!她們中了術,搖不醒呢!」灰狐狸在一旁衝我叫道。

  我急得出了一身的汗,忙問她:「可有解術之法?」

  灰狐狸搖頭:「這術太深,爺爺……」突然,她睜大眼睛看著我身後,面露恐懼之色:「阿芍……」

  「喲呵,這可稀奇。」一個陰陽怪氣的聲音在身後響起。

  我心一驚,轉過頭,登時毛骨悚然。

  一個人站在身後,穿著管事的衣服,臉上卻長滿密密的毛,袖口露出兩隻乾瘦的利爪。他看著我,發出磨刀般的笑聲,黃褐的眼睛陰氣森森,露出尖利的黃牙:「竟有人未中術哩。」

  「休得張狂!」只聽灰狐狸喝道,說時遲那時快,「轟隆」一聲巨響,一道閃光劈向管事。

  鼠妖卻伸手一擋,那閃電被收入袖中。

  「原來這狐妖也在。」它冷哼道,突然伸出手。「嘩啦」一聲,灰狐狸剛才站立的地面赫然裂開三道深深的塹溝。

  灰狐狸躲在柱子後面,睜大了眼睛。驚魂未定之際,又是一聲碎響,柱子旁的石階碎作齏粉。

  「快走!」我朝灰狐狸大吼。話才出口,我的衣服後面被一把扯住。

  「你要乖乖跟來才好。」鼠妖在我耳邊笑道,滿鼻子的腥臭。

  我掙扎著踹它,手腳卻突然被什麼纏起,動彈不得。

  碎裂聲中,「阿芍!」灰狐狸驚懼的聲音傳來。

  「走!」我被鼠妖拋到背上的一刻,我大聲喊道,這時,頭上一陣悶痛,再無知覺。
  
  黑暗中,身上又潮又冷,背上不知被什麼硌著,陣陣發疼。

  耳邊滿是吱吱的聲音,一片一片的,吵得人頭疼。

  我突然睜開眼睛。

  面前,燈火刺目,我不禁將眼睛半瞇起來。

  微微擡頭,只見周圍橫七豎八地躺著許多人,不遠處,阿絮和阿沁躺在那裡。方纔的事情倏而浮起在腦海,我一陣驚恐,身上卻被麻繩捆著,動彈不得。

  「阿絮!阿沁!」我壓低聲音朝她們呼喚。她們卻緊閉著眼,不知是死是活。

  我深深吸氣,極力讓腦子冷靜下來。方纔那場面,不知道灰狐狸逃出去不曾,若磐的獸牙還在懷裡,眼下恐怕只能靠他了。

  令人氣惱的是,我的手腳被麻繩牢牢捆著,動彈不得。

  我朝四處看看,發現身後就是牆壁,於是掙扎著往背後靠去。

  才將身體坐起一些,眼前的景象教我一陣寒顫。

  我和弟子們身處在一個巨大的廳堂。頂上黑洞洞的,不知幾許;四壁都是石牆,壁上點著無數火把。不遠處,放著一隻巨大的鼎,似乎骯髒得很,通體烏黑。

  而我們的面前,無數長得有人身那麼高的鼠妖聚在那裡,黑鴉鴉的地擠滿了整個廳堂,嘰嘰喳喳,聲音像鋸木一般尖利刺耳。

  「喲,醒了呢。」這時,一個聲音突然響起。

  一隻鼠妖跨過弟子們的身體走過來,將碩大的腦袋湊近前,兩隻眼睛不懷好意地將我打量:「這女子面貌生得真好,我早就看中了她。待會大王放盡了血,我就要她這皮肉好了。」

  「亂看什麼!那些都是大王的!」一個磨刀般的聲音斥道,管事已經變回了人的模樣,衝他罵道:「還不快滾回來!」

  鼠妖看看他又看看我,悻悻地轉身走開。

  管事看過來,視線相遇,我渾身倏而緊繃。他似陰陰地冷笑一聲,走了開去。

  方纔那鼠妖的話仍徘徊在耳邊,恐懼蔓延在全身,陣陣發寒。

  鎮定,鎮定。心裡不住地對自己說,我的手在身後摸索,突然,手指碰到一片薄薄尖尖的東西。

  似是一隻碎瓷片。

  心中一陣驚喜,我忙將它拾起來。

  正在這時,突然,廳堂中「匡」一聲鑼響,鼠群的嘈雜聲漸漸平靜下來。

  「大王駕到!」穿著管事衣服的鼠妖尖著嗓子喊道。

  鼠妖們一陣興奮,紛紛朝那邊下拜。

  火光中,幾個身影緩緩走來。

  我屏住呼吸,那當先的,身著上玄下黃的祭服,瘦削的臉上塗脂抹粉,竟是梁王。跟而跟在他身後的一男一女,一個是承文;另一個面帶微笑,姿容婀娜,是柳青娘。
  
  我呆呆地望著他們,只覺腦子「轟」的一聲,有許多事情似乎接到了一起,許多事又似乎更加混沌不清。

  梁王緩緩地走到鼠群面前,待站定,揮揮手中拂塵:「都起來吧,今夜乃人肉之宴,眾卿不必拘禮。」

  群鼠一陣興奮的歡呼,尖利的聲音再度響滿廳堂。

  承文皺眉問管事:「方纔我見地上那屋舍毀壞多處,怎麼回事?」

  管事微微躬身,答道:「那是白芍那小賤人引來一隻狐妖壞事,小人過了幾招。」

  「白芍?」柳青娘神色詫異,幾個人皆轉頭望了過來。

  他們的目光落在我的臉上,我只覺身上所有熱氣瞬間被抽走。

  「原來是花君。」梁王看著我,面上浮起微笑,白粉與唇脂相襯,如鬼魅一般。他伸出手來,點點指頭。未及出聲,我的身體已經被一股無形的力量提起,飛到他面前。

  「嘖嘖,果然不施粉黛更加誘人。」梁王打量著我,笑得陰氣森森,語聲緩慢:「練習寶霓天之人,身心浸染仙音,血肉也會鮮美些。往年的花君都曾習練三年以上,最是可口;青娘說你根骨天生,習練不到三月已神形兼備,不知肉味如何?」

  柳青娘看著我,鮮紅的唇角揚起,描繪精緻的雙目中,光采冰冷。

  承文面無表情,只將兩眼盯著我。

  我望著他們,心跳似乎都消失了。

  梁王說罷,卻將拂塵一抖,我一下摔在地上。骨頭一陣鈍痛,手上刺刺的疼,似乎被瓷片劃破了手掌。

  我咬緊牙關忍受劇痛,將那瓷片再攥起。

  「大王,萬事俱備,請大王吩咐。」只聽管事向梁王道。

  梁王頷首:「開始。」

  鼠妖們的聲音沸騰起來。只見幾隻鼠妖上前,從地上拉起一個弟子,剝去衣服擡起來,走到那巨鼎之前。早有鼠妖持著一把尖刀等候在那裡,我看到他們將那弟子擡到鼎上,持刀的鼠妖舉起刀子……

  心頭一陣痙攣,我轉開眼睛,片刻,只聽鼠群一陣騷動,再望去,弟子赤條條的肉體已經躺在鼎下,鮮紅的血染滿身體,胸口赫然一個大洞。

  「大王,這……」管事向梁王問道。

  梁王微微揮手。

  鼠群一陣歡呼,鼠妖們擁擠著向前。鼎下的鼠妖將那弟子的屍體擡起,拋向鼠群,立刻爆發出一陣爭搶之聲……

  腹中糾結起一陣嘔吐感,我強忍著恐懼和不適,手上的動作愈加用力。

  鼠妖們走過來,繼續搬起地上的弟子。同樣的聲音再度響起,我不再往那邊看,手指陣陣發抖,心裡只祈求手上的麻繩快些斷開。

  周圍的弟子越來越少,我看到他們擡起了香棠,另外幾個平日面熟的人也被擡了過去。淚水湧出眼眶,恐懼從未像現在這樣嚴重,滲在我心中的每一個角落,壓得我幾乎喘不過氣來。
  
  「大王,這邊只剩下她呢,你看……」管事的聲音再度響起。

  梁王的眼睛看向我。

  「既然是花君,寡人自然要留倒最後,先吃其餘的。」他笑了笑,道。

  管事應諾,鼠妖們走向牆下,將一人擡起來,卻是阿絮。

  「孽畜。」我低低地說。

  梁王幾人轉過頭來。

  「什麼?」梁王問。

  「孽畜。」我唇邊浮起一絲冷笑,擡頭盯著他:「你知曉我不是常人,怕了,可對?」

  梁王看著我,白如堊土的臉上慢慢浮起笑容。

  「且住。」他向擡著阿絮鼠妖們道,忽然伸出手來變作毛茸茸的爪子,一把捏住我的脖子提起來。

  「啪」,我聽到獸牙打在地上的聲音。

  脖子被那鐵一樣的爪子箍著吊在半空,我幾欲窒息。

  若磐快來。心裡默默祈禱。

  「掙脫了繩索呢,果然不是常人。」梁王冷笑,雙目漸漸變得通紅,聲音陡然磔磔:「可花君既然活得不自在,這般費事做甚。」

  若磐快來,若磐若磐若磐……

  這時,梁王的嘴突然咧得巨大,露出尖利的牙齒。

  「啊!」死到臨頭的恐懼如閃電襲過全身,我爆發出尖叫,將手使盡渾身力氣揮向面前。

  一陣白光突然淹沒視野,手上燒灼如火。

  頃刻間,我身上一陣鈍痛,再次跌在地上。

  「你……」梁王瞪大眼睛,慘白的臉上滿是不可思議。

  「大王當心!」只聽柳青娘驚叫一聲,陣風從他們中間呼嘯而過,我倏而被托到了一個雪白的背上,飛到半空。

  鼠妖們發出一陣驚惶的聲音。

  我雙手緊緊抱著若磐的脖子,只覺胸口急劇地撞擊,虛脫得講不出話來。它的毛皮溫暖,背上傳來的呼吸和心跳聲,強壯而安穩。

  地面上的一切落在腳下,滿心的後怕仍在心中交雜,我盯著那裡,身體緊緊繃起。

  梁王擡頭望著這裡,「哼」一聲,身形突然暴漲,身上衣冠裂作碎片,變作一隻鼠頭人身的白毛巨怪。

  我瞠目結舌。

  若磐怒吼,聲音震響廳堂。

  巨怪亦發出尖利刺耳的聲音,霎時間,眼前漫起一陣紅色的霧氣。我的鼻間聞到一股濃重的血腥味,登時幾欲作嘔。那血霧越來越濃重,我聽到些哀怨的聲音在耳邊縈繞,四面八方地擠壓過來,肺腑似要炸開一樣。我緊緊蒙住耳朵,可那些感覺仍然逼來,似乎無孔不入。

  若磐似乎感覺到我的不適,一下飛上更高的地方。我的周圍忽而被一層白光包裹起來,溫暖而柔和,腦海中的那些惡音被驅開,一片清明。

  「妖孽休得傷人!」正在這時,一聲清喝傳入耳中,只見刃光閃過,周圍血霧突然散盡。

  我睜眼望去,巨怪方才站立的地方,穩穩地插著一把寶劍。

  而上方,一人懸空而立,衣袍揚起,翩翩如仙人,肩上蹲著一個灰色身影。

  「阿芍!阿墨!」灰狐狸興奮地朝這邊大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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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4-25 12:19:56

第十八章

  灰狐狸無事,我心中一陣鬆開。

  妖男手掌一張,地上寶劍飛起,回到他手中。他居高臨下地指著地上眾鼠妖:「爾等傷人無數,某今日當替天行道!」

  「好個替天行道!」怪物發出一陣磔磔的笑聲:「區區方士,不過習得一招半式,安得誑語!」

  「大王且慢。」這時,一個柔軟的聲音響起,柳青娘走上前來握住怪物手臂,嫣然笑道:「妾與這位公子有些交情,乞大王容妾說上兩句。」

  罷了,她轉向妖男騰空而起,款款一禮:「公子別來無恙。」

  妖男笑笑:「夫人別來無恙。」

  柳青娘輕搖紈扇,掩唇笑道:「勞公子掛心。妾見公子身手不凡,想來是一心向著仙家之人。當時在洛陽初遇,妾就已生出結交之心。我家大王雖與公子迥異,卻亦是心向仙途久矣。仙途波折,公子與我等不若結成一家,升仙之後自當共享榮華,何如?」

  灰狐狸「呸」一聲:「什麼何如,傷天害理之人,教你吃爺爺雷術!」說罷將手一擡,閃電落向柳青娘。

  柳青娘並不理睬,只輕輕一搖紈扇,那閃電便如火花一般再無聲息。

  灰狐狸瞪著眼,一臉沮喪。

  柳青娘看著妖男:「公子,妾方纔所言,不知公子意下如何?」

  妖男微笑,風采儒雅:「夫人擡愛,只是這般邪術,夫人即便成了仙也要遭天譴,某實不敢奉陪。」

  柳青娘歎口氣,望著他,雙目盈盈:「這般如玉郎君,妾初見公子即已傾心,如今變成這般,卻是可惜了。」說著,她忽然面目一變,帶著陰風四起,下巴伸長,眼睛染上血紅的顏色,雙手化作白絨絨的爪子。

  她伸出舌頭舔舔爪尖,朝妖男嫵媚一笑:「青娘這手,可許久未嘗到這般美貌郎君的血了呢。」說罷,那爪子突然伸長,朝妖男襲來。

  妖男提著劍,不慌不忙地躲向一旁,卻並不還擊。

  柳青娘再出手。

  妖男再躲。

  過得三招之後,妖男臨風而立看著她,揚起微笑:「夫人既一意如此,某就不客氣了。」說罷,忽然將劍持在身前,揮向柳青娘的爪子。

  柳青娘手腳很是靈活,只聽「鏘鏘」數聲,二人已過招幾回,難分難解。

  地面上的怪物看著他們,忽然一揮手,廳堂劇烈震盪起來,四周有石頭崩裂下來,忽而化作無數碎刃,向妖男飛去。

  若磐大吼一聲,飛向怪物。只見白光一檔,那些碎石都變作沙粉落下。

  「呀,阿絮!」我看到有石頭落到了還在昏迷的阿絮等人周圍,驚呼一聲。

  若磐足下生風,又轉向地面。

  鼠妖們看到我們,齜牙咧嘴,群起地圍攻而來。

  那些鼠首人身的樣貌黑鴉鴉的一片,我身上寒毛倒豎。若磐卻毫無怯意,迎上前去。只見他前爪一揮而下,忽見叵風如刃,鼠妖們淒厲慘叫,地上一片血光。

  一聲尖利的大喝響起,化作原形的管事突然出現在前方。

  我見他又使出地面上對付灰狐狸的招式,急忙大叫:「當心!」

  若磐卻不慌不忙,管事妖爪襲來,頃刻間,只聽一聲慘叫,若磐和我安然無恙,管事的那使妖法的爪子卻已斷在了地上。

  「你……」它驚恐得望著若磐。

  若磐身體向前一衝,叵風將管事和一眾鼠妖掀到了牆上,化作一堆肉泥。廳堂內響起一陣恐懼地尖叫,鼠妖們紛紛向外逃遁。

  廳堂中清靜許多,忽然聞得一聲慘叫,我望去,只見柳青娘被妖男的劍透胸而過。睜著眼睛,從空中飄然墜下。

  怪物大吼一聲,騰空攻向妖男。

  若磐欲騰空去救,才轉身,我卻忽而看到承文靜靜地站在身後。

  若磐立刻擺出迎戰的架勢。

  「你終於醒了呢。」承文卻無所動作,看著若磐,臉上忽而露出一個笑容。

  我愣了愣。

  若磐盯著他,低低地吼叫。

  承文仍是笑,突然,他的身形拉長開來,瞬間變作一條十餘丈高的巨蟒,渾身鱗片閃著綠幽幽的光澤,嘴裡吐著鮮紅的信子。

  「阿芍當心!」我聽到灰狐狸朝這邊大叫。

  巨蟒高高地擡著頭,突然,朝我們俯衝過來。

  地上撞裂的碎石如水花四濺開來,我緊緊地抱著若磐的脖子,只覺它帶著我飛起,躲開巨蟒攻勢,才到半空,忽而見巨蟒身體圍攏過來,霎時間盤起來,四周陷入一片窒悶的黑暗之中。

  若磐發出一聲怒吼,向上騰空而起。只聽長嘶聲哀號,瞬間腥風血霧迎面撲來,巨蟒的身體破開,碎塊落下,滾落向四周。蟒首落下之時,我有一種奇異的感覺,似乎在它的眼睛裡看到了笑意,不禁打了個寒戰。

  它的屍體散落滿地,我看著那裡,只覺得這妖怪從頭到尾都陰惻惻的,又教人匪夷所思得很。

  這時,一聲嘶吼在廳堂中響起,我望去,妖男揮劍斬下了怪物的首級,只聽「轟隆」一聲,怪物的身體癱倒在地,縮成普通老鼠的模樣,地上躺著一片黑稠的汙液。那屍體旁邊,一具乾枯發青的肉身橫陳,看樣貌,應該是真正的梁王。

  而不遠處躺著另一隻白色的鼠屍,旁邊同樣有一具女屍,身上衣物仍舊裝扮華美,臉卻已癟得扭曲。

  縱是今夜見慣了血肉模糊的場面,我還是忍不住向旁邊乾嘔起來。

  「快些離開才好。」灰狐狸舉袖掩著鼻子道。

  「不忙。」妖男道,說著,提劍上前,劃開怪物腹部,一枚鮮紅的物事飛向妖男掌中。

  「這是……這是妖丹哩!」灰狐狸瞪著那物事道。

  我也看去,只見它足有半個手掌大小,又圓又紅,色澤卻詭異得很。

  「這樣大,足有幾千年吧!」灰狐狸喃喃道。

  「頂多一千來年。」妖男笑笑,道:「這妖怪化作梁王模樣,常年得許多人血肉進補,自然比別的妖怪大些。」說罷,他看看廳堂之中不堪入目的狼藉,道:「整個廳堂的妖丹加起來也不及這個沈。」

  「哦!」灰狐狸點頭,又看向那髒汙的大鼎,問:「那他取心做甚?」

  妖男道:「許是古傳的邪法,聚人心煉鼎,可召喚力量。」

  「召喚力量?」灰狐狸不解:「是何力量。」

  「照那鼎上紋飾來看,當是召喚神君句龍。」妖男道。「當年大地洪水再發,水過之後,神君句龍不見蹤影。天地間傳說他為阻止洪水散神而死。如今這妖怪煉鼎,大概就是想聚起句龍神力佔位己有。」說著,妖男鄙夷地「嘁」一聲:「這般費事,還不是被我殺了。」

  「有這等說法?」灰狐狸睜大眼睛:「爺爺怎不知?」

  妖男瞥他:「你一個灰狐狸,知道多少。」

  灰狐狸登時跳起:「不許叫我爺爺狐狸……」

  我卻沒有心思聽他們吵鬧,「句龍」這名字落入耳中,只覺心頭紮扎地疼。似乎有許多東西正不斷從記憶深處冒出來,塞得腦袋亂哄哄的,脹得幾欲裂開一般。

  「阿芍,你怎麼了?」面前,灰狐狸神色擔憂地看著我。

  我張張嘴,卻覺得什麼也說不出來。突然,兩眼一黑,我向旁邊栽倒了下去。
  
  我走在一條長長的小徑上,沙子晶瑩剔透,滿滿地鋪滿道路。兩旁,高大的樹木參天蔽日,枝葉剔透。似乎是迎接我來到,枝條上的各色花朵忽然盛開,日頭的光照中,滿眼的絢爛繽紛。

  「天庭中的寶霓花樹,能長得這樣好的怕是也只有此處了。」一個帶笑的聲音傳入耳畔,嗓音清朗柔和。

  我轉頭,那人的臉背著燦爛的天光,唇上的笑意卻清晰可辨。被日頭曬到似的,臉上一陣赧然,我還以微笑……

  「擷英在做什麼?」有人在問我。

  我瞧向她,將手裡的東西捧給她看。

  「呵,是懸圃上的神土呢,神君對擷英真好……」

  水洶湧澎湃,四周像汪洋一般,茫茫望不到盡頭。我心中焦慮不已,朝天邊大喊著什麼。「快走!」一聲怒吼傳來,眼前巨浪滔天,隱隱可見一人的身影吞沒在其間,白熾的光照突如其來,將眼前一切吞沒。我聽到自己在喊叫,撕心裂肺……

  「擷英,神君心願如此,只望你珍惜他一片深意。」

  一個蒼老的聲音迴響在耳邊,似親近又似久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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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4-25 12:20:13

第十九章

  清明漸漸回到腦海中,我的頭昏沈得難受。

  額上陣陣發疼,混沌中,我想睜眼,卻覺得眼皮像掛著千斤重物一樣,很是艱難。

  「阿芍……」有人在喚我,片刻,額頭上傳來一片清涼,很是舒服。

  好一會,我緩緩地睜開眼睛。

  視野逐漸清晰,灰狐狸的臉出現在面前。

  「阿芍醒了!」她似乎很是開心,連忙從旁邊拿起一碗水遞到我唇邊。

  我嘴裡乾渴得發苦,湊前用力飲了幾口,喉嚨卻被嗆住,猛然咳了起來。

  「慢些慢些!」灰狐狸忙又放下水碗,給我拍背。

  一陣用力,我氣喘籲籲,腦子裡的混沌卻倏而散開許多。我躺回榻上,少頃,轉頭看向四周。

  只見自己正身處在一間屋子裡,陳設擺置陌生的很,似乎比棲桃的館舍要大些……想到棲桃,我的腦子又是一陣發沈,梁王苑裡的事一下衝到了記憶中來。

  「這是何處?」我開口問灰狐狸,嗓音乾啞。

  「這是臭方士的京城宅院。」灰狐狸用涼水絞了一把手帕,放到我額頭上,道:「阿芍你真要嚇死爺爺呢。一暈就是幾日,又發燒又說胡話,還哭啼不停。」

  哭啼?我愣了愣。

  「可不是。」灰狐狸說著,指指榻旁的一套衣物:「你方纔還在哭,爺爺正要給你換衣服,你就醒了。

  我這才感到臉頰和衣領的地方濕濕的,不禁有些赧然。這時,我的目光落到榻下一側,忽然看到一團雪白的毛皮。

  若磐趴在那裡,似乎睡得正沈。

  「阿墨為了守你,一連幾日未歇息,今晨才睡過去。」灰狐狸道,說著,她忽而兩眼放光,低聲說:「阿芍你不知道,阿墨守你的時候可是變作了人樣,穿著你給的衣衫,可真好看。」

  我訝然,看看若磐。他一動不動,一貫的死睡模樣。

  他也會幾日不眠麼?我感到有些不可思議,心情卻倏而明亮不少。那時,還是若磐及時趕來救了我呢……

  我思索片刻,問灰狐狸:「那些弟子如何了?」

  灰狐狸歪歪腦袋,道:「那些被鼠妖害了的自然是救不回來了,活下來的只有阿沁和阿絮十幾人。臭方士將她們救醒,又從梁王庫中取出錢財給她們每人分了些。再詳細的事,爺爺卻不知曉。」

  「如此。」我頷首。那時的情景現在想起來仍覺得恐怖,不過阿絮她們還活著卻無疑是萬幸,我的心一下安定許多。

  「話說回來,」灰狐狸一臉好奇:「爺爺聽你那啼哭揪心得很,究竟是為了何事?」

  何事?

  我回想著,卻只記得些浮光掠影,唯一清晰的是夢裡那男子對我微笑,親切的感覺現在還留在心間。至於說了什麼做了什麼,我就再也記不起來了。

  想著這些,頭又開始隱隱作痛起來,像有什麼在裡面拉扯著,繃繃的難受。

  又是這樣!我低下頭,雙手用力按著額邊。

  「阿芍……」耳邊傳來灰狐狸擔憂的聲音,忽然,她聲音一亮:「啊,臭方士回來了。」說著,她跑出屋外看了看,又折回來。

  「臭方士買了魚肉回來,」她笑瞇瞇地說:「阿芍你且歇息,煮好了就來叫你用膳!」說罷,朝門外跑了出去。

  看著她離開的身影,過了會,我緩緩地重新躺下。

  腕上似乎被什麼硌著,硬硬的。我看去,只見手掌上纏著布條,那夜被碎瓷片劃破的傷口被包紮得嚴嚴實實。腕上,若磐的獸牙繫在那裡,潔白如初。

  我看著那獸牙,又看看若磐,將身體轉向他那邊,窗口投來一束陽光,照在那皮毛上,白得耀眼。屋子裡靜悄悄的,似乎能聽到細微的呼吸起伏。頭腦還在脹痛,卻不像之前那麼難受了。我輕輕閉上眼睛,只覺此刻,心底正生出些柔軟的東西,踏實而溫暖。
  
  灰狐狸來叫我用膳的時候,若磐還在睡。

  我不想吵醒他,換好衣裳,隨灰狐狸到堂上去。

  妖男對於我的到來,只淡淡地笑了笑,卻一個勁招呼我吃菜。

  「臭方士自己做的,雖不十分入眼,但味道不錯。」灰狐狸在我耳邊小聲說。

  我笑笑,埋頭用膳。

  這廳堂,雖比不上老宅的大,卻也算得齊整,看得出是個殷實人家。

  「聽灰狐狸說,這是你的京城宅院。」用過膳之後,我問妖男。

  妖男看看我,道:「此乃辟荔先師素泉真人舊產,先師羽化之後,這舊產便傳到了辟荔手中。」

  我頷首,看著他,在席上端正一禮:「白芍謝過公子再救之恩。」

  妖男愣了愣,看著我,眉梢微微揚起。

  「阿芍謝他做甚?」灰狐狸瞪著眼睛看我,很是不滿:「他為的就是那鼠王的妖丹,當初可是爺爺去找他來的,阿芍要謝也該謝我……」

  話沒說完,她的腦袋忽然被什麼砸中,「哎喲」地痛呼一聲。

  「灰狐狸,」妖男斜睨她,手裡將一枚核桃「啪」地捏破,緩緩道:「也不知是誰哭著喊著來求某救人,如今卻是不記得了?」

  「爺爺叫初雪!」灰狐狸漲紅著臉,一下變作獸樣跳起來。

  「公子早就察覺了那棲桃館之事,可對?」我怕他們又要起衝撞,忙拖住灰狐狸的尾巴,岔開話題。

  「嗯?」妖男臉上露出一絲讚賞的亮光,無視灰狐狸的叫聲:「女君怎知曉?」

  我把灰狐狸抱在懷裡,一邊安撫一邊說:「不過些許直覺。」

  妖男笑笑,將手中的核桃丟到旁邊。

  「梁王甚愛方術金丹,與在下先師有些交情。先師過後,某去年經過梁王那私苑入內拜訪,見梁王形色,已覺有異。某暗地查訪,發覺梁王與洛陽這棲桃館來往甚密。棲桃每年到梁王宴上演一回寶霓天,都要留下許多弟子,卻一夜間消失得無聲無息,著實教人深思。」

  原來如此。妖男為何到了在洛陽,為何總神神秘秘的消失又出現,又為何及時到了梁王苑,所有事情都連接了起來。

  我語氣低落:「以前的弟子,果真都被吃掉了麼?」

  妖男看看我:「女君可見那地宮中的大鼎?汙穢不堪,當時常年人血澆淋所致。」

  我覺得有些不可思議:「京畿之地,鼠妖這般猖狂,莫非無人所覺?」

  妖男搖頭,道:「梁王常年醉心此道,旁人早習以為常,且荒蕪政事多年,無論他如何揮霍,今上亦從不過問。」說著,他唇角微彎:「再深些就是朝中之事,某也不說了。」

  我頷首。

  「說到朝中,」妖男看著我:「某這幾日在京中逗留,得知了一些左相的往事,不知女君可有興趣?」

  心頭微動,我直直盯著妖男,沒有說話。、

  「女君可知先帝時的太尉白崧?」妖男問。

  我搖搖頭:「不知。」

  妖男緩緩開口:「白崧出身河東大族白氏。先帝一朝,太尉之職數次更替,白崧乃是最後一任。當時,今上還是鄭王,白崧曾任太子太傅,繼而升任太尉。當時左相還是一名中書謁者,其祖上與白氏有些交情,又得太尉賞識,招為女婿。」

  「……這位娘子姓白,說不定是那被先帝滿門斬首的河東白氏……」那時舞伎弟子們議論我的話猶在耳旁,我望著妖男,心中似有什麼呼之欲出。

  他告訴我,當時先帝對太子頗有成見,偏愛鄭王;而朝中也漸成兩派,一派支持太子,一派支持鄭王。白崧曾任太子太傅,自然站在了太子的一邊。先帝日益衰老,猜忌之心也越來越重,終於有一天,他聽到消息,說太子意欲謀反,白崧府中已造好了登基的冕服。先帝立刻派人搜查太尉府,果不其然,搜出了十二旒的冕冠和十二紋章冕服。

  先帝大怒,拘禁太子,誅殺太尉九族。次年,先帝晏駕,鄭王順利登基為新帝。

  「今上登基同年,那中書謁者的元配夫人因惡疾被休,而中書謁者數次陞遷,最終當到了左相。」妖男道。

  我聽著他說,沒有插話,手掌中汗膩生涼,指頭不覺地緊緊攥起。

  「……母親知曉你不愛這裡……母親也不欲受人眼色,可母親無處可去……」一個憂鬱的聲音縈繞,似近似遠。

  鼻子酸酸的,眼睛起了潮,卻無論如何掉不下淚來。

  堂上一陣安靜,灰狐狸不知什麼時候也不再掙扎,靜靜地臥在我的膝上。

  「多謝公子相告。」過了許久,我低低地說,看向妖男:「白芍離家之時就已決意不再回頭,那裡的事情與我無關了。」

  「如此。」妖男微微地笑了笑。
  
  日頭溫煦地照在小小的庭院裡,我坐在一棵老榆樹下,將手中的衣服縫補。

  我對妖男和灰狐狸說想靜一靜,他們就不見了,留我一人坐在這裡。

  霞山上遇到父親一家之後,我就曾在心裡無數次對自己說,他與自己無關,今後再遇到他的事情一定不會再往心裡去。

  可今日聽到妖男這番話,我卻無論如何平靜不下來。心裡悸悸地發痛,不是為了別人,全都是為了母親……

  想那人的事做什麼!傷感過後,我心裡狠狠地罵自己。

  額角仍然有些隱隱的脹,我卻一點一不想睡。

  我揉揉穴位。那些夢的事,方纔曾問過妖男。

  妖男問我夢到了什麼,我卻說不清楚。那些人那些事,我一件也記不起來,卻覺得實實在在有過。

  「只怕某無能為力。」妖男坦言道:「前世今生,雖靈肉更替,有的人卻能夢到前世幻境。女君昏厥時,某曾試圖施以入夢之術,無奈女君異於常人,無論如何不得相通。」

  我看著手中針線,輕輕歎口氣。

  最近的事一樁接一樁,可謂跌沓起伏,就連做下來,能讓我發呆的事也著實不少。

  旁邊傳來一陣細微的聲音,我看去,只見灰狐狸手裡捧著一籃櫻桃,躲在樹後面朝我探頭。

  「怎麼了?」我問。

  灰狐狸嘻嘻一笑,將櫻桃捧上前來,道:「方纔在外面有人賣這個,爺爺覺得不錯,就買來給你吃。」

  我笑笑,接過櫻桃。

  「阿芍在縫補呢。」她湊過頭來:「這般寬大,誰的衣服?」

  我彎彎嘴角,沒有答話。

  灰狐狸卻同情地看著我:「阿芍,你心事挺多哩。」說著,她歎口氣:「可惜呢,若你是在想男子的事,爺爺說不定還能給你開導開導。」

  「男子?」我看著灰狐狸,覺得又驚訝又可笑:「你多大,知道什麼男子?」

  灰狐狸瞪起眼睛,神色認真:「你們怎麼都這樣?爺爺法力是差了些只能變作小童,可爺爺已經兩百歲了呢。」說著,她面上露出落寞的神色:「想當年,爺爺也是美狐一隻,夜夜都有公狐狸在洞外對爺爺叫喚。若不是爺爺一心修仙,如今也不知道是多少孩兒的曾曾曾祖母了。」

  我感到有趣,正想再問多一些,忽然看到地上多出一個人影來。擡頭望去,一人站在我們面前,挺立的身形遮著一角天空,陽光碎碎地扎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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