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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4-25 12:20:32

第二十章

  「阿墨!」灰狐狸朝他打招呼。

  若磐站在樹蔭下,碎金般的光照打在他臉上,只覺那眼睛無比清澈。

  我好笑地扯扯灰狐狸的耳朵:「怎還叫阿墨?」

  「阿墨好聽麼。」灰狐狸揉揉耳朵,委屈地說。

  我不理她,看向若磐。如灰狐狸所說,他穿著我送的衣服,細白的?布映著陽光,顯得他俊朗的面容愈加明淨,而身形愈加挺闊。

  臉頰忽然有些熱氣。

  果然小了點。心道。

  不知是不是我盯得太久,若磐眼睛閃了閃,疑惑地朝身上看去。

  我笑笑,道:「穿上衣裳可覺舒適?」

  若磐擡頭,道:「不覺。」

  倒是直接……

  我微訕,笑意不改:「無妨,再久一些便習慣了。」說著,我將手中縫好的衣服看了看,折好了,雙手遞前:「給你。」

  若磐看著那衣服,似遲疑片刻,看看我,伸手收下。

  「又有新衣。」灰狐狸羨慕地嘀咕。

  「你身上這套是我在街上買回來的,尺寸到底不足;現在這套是我自己做的,應當合適些。」停了停,我補充道:「你可以換洗。」

  「阿芍會做衣服呢。」灰狐狸訝然看我。

  我莞爾,心中有些得意。

  做衣服並非難事,我自己的衣服都是母親做的,她做的時候我在一邊看,幾次以後就學會了。上回匆忙去街上給若磐買衣服不過是應急,想了想,又順便扯了些布回來。若磐的身形我大致留心了一下,布買到就即刻動手裁好。原打算在去洛陽的時候得了空就縫好,沒想到縫了一半,卻遇上那等事……幸而妖男他們細心,取回了我的包裹,這衣服終於得以完成。

  若磐看著我,忽而別過頭去,把衣服捲起,塞在腰間。

  灰狐狸看著他的動作,睜大了眼睛。

  還要給他做個包袱才是。我心道。

  「我去看臭方士在做什麼。」灰狐狸忽然道,說著起身,朝堂外跑去。

  樹下的長石條多處一半位置,我往旁邊又讓了讓,示意若磐坐下。

  若磐看看那石條,走過來。

  他坐下的一瞬,某種氣息淡淡傳來,乾淨而溫暖,就像我伏在他背上感覺到的一半。我看向他,只見他一如既往的緘默,只看著前方,側臉上表情淡淡。

  「吃些麼?」我把櫻桃捧到他面前。

  若磐看看那些櫻桃,神色似不為所動,片刻,卻出手來。他拿起一枚櫻桃,看了看,放進嘴裡。

  我也伸手到籃子裡,將一枚櫻桃放入口中。果皮裂開的清脆聲在齒間響起,甜絲絲的滋味帶著些酸,散在舌間,濃郁而可口。

  旁邊的高大身影是那樣的不容忽視,我微微擡眼,只見陽光中,鮮紅的汁液洇開在那唇上,閃著寶石般的色澤。

  風悠悠吹來,帶著些微醺的氣息。

  我忽然覺得自己有些異樣,不大自然地轉過頭來。

  「若磐,」躊躇片刻,我對他說:「我今夜想回蒲州看我母親,你帶我去可好?」

  若磐側過頭來我,臉頰的輪廓在樹蔭下泛著蜜金的光澤。

  「嗯。」他擦擦嘴唇,答應道。

  我彎彎唇角,微笑起來。
  
  半邊月亮掛在天上,夜空清澄,巨大的雲朵在月光中泛著銀白的邊,層層分明,後面,星漢一望無際,難以言喻的廣闊。

  我坐在若磐的背上,望著天空中的奇景,仍然覺得新鮮不已。

  經歷過梁王私苑的驚心動魄,再坐到若磐的背上,我已經不再覺得緊張了。涼涼的夜風迎面出來,我的兩袖鼓起,裙裾舞動,幾乎像廟宮壁畫上的仙娥們那樣高高地飛揚起來。

  京城早已消失在身後,月光下,地上萬物似乎在狂奔一樣迅速往後退去,若磐飛過原野和江河,有時經過大些的城邑,還能看到聳起的高樓上點著燈籠,一閃一閃地在風中搖曳。

  若磐在一片寧靜的田野上空停下來,我朝下面望去,夜色濃重,只覺迷茫得很。

  月光如銀,忽然,我發現一所宅子的牆頭上,有棵樹頭很是眼熟。讓若磐飛低些再看,沒錯,那正是我和母親院子裡的那棵老梅樹。老宅四四方方,沒有一點燈火。我望著它,心裡起了些複雜的思緒。現在看來,老宅可謂又小又不起眼,但是在過去,它曾經包容了我的所有,讓我覺得它就像天地那麼大呢……

  找到了老宅就好辦許多,我朝四周望了望,一下就望見了母親埋葬的山坡,讓若磐飛過去。

  月亮在雲間穿梭,荒蕪的山坡上,母親的墳孤零零地立在那裡。

  若磐在山坡上著了地,我從他背上下來,走到母親的墓前。

  墓碑靜靜立著,上面只有「白氏之墓」幾個字和生卒年月,如碑上的光澤一樣清冷。

  「母親……」我撫著墓碑,覺得喉嚨哽哽的,似乎有許多話要說,又不知從何說起。鼻子裡陣陣發澀,眼睛裡漸漸蓄起淚水,卻許久也落不下來。

  「母親,阿芍不但話說不好,連哭也不會了呢……」我苦笑著低聲道。

  四周寂靜無聲,只有風輕輕吹過。

  墳包上早已長滿青草,因無人打理,有些已經長得老高。我舉袖拭了拭眼睛,伸手去拔。那些草根很深,我飛了好大力氣才拔下一棵。正要再去拔旁邊的,忽然,一雙大手伸過來,將幾棵野草連根拔起。

  我轉頭,若磐不知何時已經變回了人形。他彎腰低頭,只三兩下,墳包上的高草已經清理乾淨了。

  「多謝。」我說。

  若磐把手中的草扔到一旁,沒有搭話。

  我轉向墳前,把帶來的祭品一一擺上,弄得整整齊齊。

  「母親,你常同阿芍說起京城裡的吃食,今日阿芍給你帶了些來。」我望著墳包,停了停,道:「阿芍知你心思,將來定會好好照顧自己;母親在那邊,也……」話說了一半,淚水忽而決堤一般湧出眼眶,我再也說不下去,低頭大哭起來……
  
  許是哭了一陣,路上又吹了許多涼風。回到京城之後,我躺在榻上怎麼也睡不暖。

  想了想,我披衣起身,推開房門。

  月亮仍掛在天上,若磐趴在廊下,似乎沒了忌諱,恢復了巨獸的身形。

  我拿著一塊茵席走過去,墊著坐下,輕輕靠在若磐的身上。

  毛皮上的溫暖透過背上的衣裳傳來,果然一陣舒坦。我能感覺到他的呼吸緩緩而沈穩,過了會,身上的寒意漸漸消退。

  方纔在母親墓前,若磐坐在我身旁,我哭了多久他就坐了多久。待我哭完,他又負著我一路飛回來,整個過程沒有說一句話。

  那番啼哭大概是我懂事以來哭得最要緊的,鼻涕眼淚擦得到處都是,回來洗過臉。眼睛還是紅紅腫腫,把灰狐狸嚇了一大跳。

  但是發洩之後,我發現自己竟是輕鬆了許多,便如現在這般平和的心境,似乎很久沒有過了。

  這樣想著,我把頭小心地向後,枕在若磐的背上。頭頂,屋簷在夜空中映著黑黑的輪廓,似乎正同身後這身軀一起包圍著我。

  我忽然覺得自己的生活裡,這溫暖似乎已經佔有了許多份量。假若有朝一日失去它,不知道一切又會變成什麼樣?

  這般想法著實教我茫然。

  我微微側身,看著那片濃密雪白的皮毛,不禁喃喃低語:「若磐,將來你即便找到了要找的人,也不要走開,再陪陪我可好?」

  那背上似乎動了動,我把以為它醒了,心中小小地吃了一驚。

  擡眼看去,那眼睛閉著,仍是一副熟睡的模樣。
  
  日子過得很是悠閒且無所事事。

  妖男仍然行蹤不定,或者在房中看書,或者一大早就不見了人影,但用膳之前必定回到宅子裡,到庖廚中為大家做飯;灰狐狸時而跟著妖男,時而跟著我,時而自己到街上去,吃得滿嘴油津津的回來。

  若磐仍然愛睡,無論房中、廊下或是院子裡,張眼望去,總能見到他睡得死沈的樣子。但不要看他總是睡,若是醒來與我們一起吃飯,食量可大得驚人。頭一回的時候,妖男得意地對他說不必客氣,有菜有肉儘管吃。若磐沒有出聲,只不停地吃,菜吃完了就光吃飯,最後把新添的一桶米飯也吃個精光。我們三人目瞪口呆。

  相比之下,我可做的事情實在不多。

  這宅裡的書不少,我翻了一下,卻全是方術神仙之類的書,我能看的實在寥寥無幾。於是,我迷上了做衣服,打算給若磐多作幾套,妖男和灰狐狸也要做些。想法定下來,我幹勁十足,到街上買了許多布料回來,給他們量過了身,就每日待在房中裁裁剪剪。

  拿到新衣裳,妖男很是欣慰,灰狐狸很是歡喜,若磐則仍舊一臉無所謂。他有時變回大獸在院子裡睡覺,我就靠在他身上縫縫補補,覺得這樣實在愜意。

  我仍惦記著若磐的包袱,也惦記著自己的新衣還沒有著落,他們的衣服做完之後,我決定再去扯些布料回來。

  打開行囊,我數了數自己剩下的錢。原本過了這月,我就能找柳青娘領錢的,現在自然不可能了,那幻想中的小宅院和田產也隨著破滅。

  想到錢,我心裡不禁一陣惆悵,幸好現在還有一些,能支撐些時候。

  心裡想著,我把行囊收拾好放起來,讓若磐看家,帶著灰狐狸一起到街市上去。

  京城的街市很大,人也很多,一眼望去,到處是攢動的人頭。我和灰狐狸走走逛逛,她一到了人堆裡就開心得很,買了許多油餅,嘴裡永遠塞得滿滿的。

  布鋪實在不少,我挑了些適合夏天的衣料,又扯了一塊結實柔軟的麻布,就催促灰狐狸回去。

  二人走走停停,才到宅院的巷口,忽然被幾個人攔住了去路。

  「小人見過女君。」一人微笑地看著我,上前作揖。
  
  那人陌生得很,我看著他,心中卻被「女君」二字著實驚得震響。

  「咦?」灰狐狸看看那人,又看看我:「你認得他?」

  「不認得。」我笑笑,維持著面上的平靜對那人道:「小女子不是什麼女君,足下想必認錯人了吧。」說罷,拉著灰狐狸的手向前走去。

  「小人並未認錯。」只聽那人跟上來,臉上仍微笑:「女君下落,主公傾全府之力尋找了許久,今日終於尋到,主公甚盼女君歸家。」

  我心中冷笑,道:「足下此言好生無禮,足下口中女君,小女子實不認得。」說罷,繼續往前。

  那幾人卻將身形移來,將我們的去路堵住。

  我皺起眉頭:「爾等……」

  「表妹,出了何事?」話未說完,忽然,一個緩緩地聲音傳來。我看到妖男站在前方,倏而大喜。

  「表兄!」我臉上浮起笑意,用力推開那些人,快步朝他走過去。

  那幾人面面相覷,似乎很是疑惑。

  妖男看看我,又看向那幾人,拉著臉走上前去。

  「諸位意欲何為?」他冷冷地說,眼神淩厲掃過:「光天化日,莫非強搶民女不成?」

  幾人看看他,又看著我,神色疑惑。

  方纔說話那人首先緩過神來,站出來向妖男一揖:「某奉主人之名,出來尋人,見這位娘子與畫像相似,故而冒犯。得罪之處,還請足下見諒。」

  妖男「哼」一聲,不理他,轉身走開。

  那陣勢透著怒氣,倒真像是個為表妹出頭的表兄。我和灰狐狸對視一眼,忙跟在他身後。

  「敢問公子名姓,某回稟主人,也好登門請罪!」只聽那人在後面高聲道。

  妖男頭也不回一下,只領著我們逕自往前。

  「快收拾東西,即刻離開此地!」回到宅院裡,才關起大門,妖男沈著臉對我們說。

  「現下?」灰狐狸一臉不解:「他們不是走了麼?」

  妖男冷笑:「你以為他們真信了?他們走乃是為了搬救兵。」說罷,快步朝庭中走去。

  我和灰狐狸見他這般說話,也不多言語,趕緊去收拾行囊。

  所幸若磐沒有在死睡,聽到動靜就出了來。我七手八腳,把房裡的所有東西塞到包袱裡。幾個人收拾好東西出了院子,才要出門,忽然,門上傳來「篤篤」的聲音。

  我頓住腳步,跟他們相視一眼,心裡升起不好的預感。

  「只好用術呢。」妖男無奈笑笑,說罷,他將袖子一拂。雲霧平地而起,我只覺腳下忽而騰空,趕緊一把抱緊了若磐。

  突地,上滿吹來一陣淩厲的罡風,我只覺身體幾乎飄起,突然,懷中一空,我尖叫地落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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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4-25 12:20:50

第二十一章

  我來到了左相府。

  沒錯,就是我從小想像中的那個母親曾經作為主婦住過的地方。

  那天,我從空中落下,再醒過來,若磐、灰狐狸和妖男不見蹤影,而我已經躺在了左相府的榻上。

  真冤孽。我心想。自己的生活才剛剛開始,竟又回到了這樣的地方。

  他們把我安置在一間陳設不錯的房子裡,門窗關得死死地。

  我沒有哭沒有鬧,因為沒有精力。頭很沈很沈,自從在這屋子裡醒來,它就一直這樣,比以前嚴重得多,就像一口快要被擠爆了的箱子。大概是這個原因,我的身體也乏力得很,像被什麼抽去了半邊元神,每日只能躺在榻上。

  「女君。」一個快要哭的聲音傳來,我睜開眼,阿芙擔憂的面容出現在面前。

  她望著我,眼圈紅紅:「女君,你已經睡了一整日了,再不用食如何得了……」說著,舉著袖子去拭眼睛。

  我笑笑,沒有言語。

  醒來之後,阿芙是我見到的第一個人,也是至今唯一見到的人。她看我醒來,就撲到我身上大哭,說我走了以後,她日日擔驚受怕,左相還把她叫到了京城,親自過問我失蹤前後地事。幸好我終於被找了回來,否則她不知有多麼自責。

  我看著阿芙消瘦的臉,心裡很是內疚。出走前幾日,我以阿芙家中母親生病為由,說服管事讓她回家探親,為的就是不連累她。不想到底還是給她帶來了麻煩……我苦笑,在她面前,心裡再多的惱怒也發洩不出來。

  左相把她和我關在一起的用意,大概也正是在此。

  我心中想著若磐他們,就問阿芙自己是怎麼來到這裡的。阿芙說她也不甚清楚,只聽家人們說在城東的一座小宅裡找到了昏迷不醒的我……

  思考著事情,腦子又脹疼了些,似有無數的聲音在說話,嗡嗡一片。我閉緊眼睛,雙手用力地夾著頭的兩側,那些聲音卻怎麼也消不下去。

  要是若磐在就好了……心底低低歎道,忽而覺得失落得很。

  「女君……」阿芙擔憂的聲音傳來。

  「無事。」我咬著牙,好一會,才覺得那昏脹過去了些。

  說來奇怪,我平日裡只是腦子發沈,來到這個地方,卻開始覺得渾身乏力。想到方才阿芙說我已經昏睡整日的話,心中驚異,自己不過閉了閉眼,不知不覺,竟已經過去那麼久了麼?我覺得這樣實在不行,不管頭上如何沈重,支撐著坐了起來。

  「女君要起身?」阿芙驚喜地說。

  我「嗯」了聲,道:「阿芙,攙我四處走走可好?」

  阿芙笑意綻開,點點頭,突然,神色又為難:「可周氏阿姆吩咐過,女君身體不好,除了沐浴如廁,都要躺在榻上才好呢。」

  周氏?我想起那張刷白的臉。

  「無事,」我笑笑:「只散散步。」

  阿芙頷首,過來攙我起身。

  第一次起來走動,我覺得腳下虛虛浮浮,像個大病了一場的人。

  我忍著不適,緩緩地走動,屋子裡的擺設落入眼中。這裡的裝飾的確不錯,擺設的物件不多,卻看得出做工考究,不是一般人家的用物。

  引起我注意的,是我臥榻旁的一盆花卉。

  那花長得很是美麗,低矮的枝條生得婀娜,上面橢圓的葉片碧綠如玉,粉紫相間的花朵綻放其間,甚是好看。它的位置正好在枕頭後方,故而我雖時常聞到香氣,卻一直不曾察覺。

  「這花是主公送來的。」阿芙見我盯著那花,解釋道:「周氏阿姆說這屋子常年無人居住,有些晦暗,擺些花卉才有生氣。」她說著,笑笑:「婢子覺得好看,可從未見過,不知是什麼花。」

  我也笑笑,朝那花走過去。

  絲絲香氣沁入鼻間,花朵顏色美麗,很是賞心悅目。我伸出手,慢慢地撫過花瓣。嬌柔的觸感碰在手心上,很是舒服。

  紫荼。心底一個聲音說。

  我愣了愣。片刻,忽然想到什麼,我轉向自己睡的榻,走過去,摸摸那木頭。

  是黃檀。

  「阿芙。」我轉頭看向阿芙,道:「我方才看到你那外間有一盆春蘭,換過來可好?」

  「春蘭?」阿芙怔了怔,道:「可是周氏阿姆說這花貴重的很,不能隨意搬動哩。」

  「無妨,」我微微一笑:「稍微搬動傷不了它,這花香嗅了許久,有些膩了呢。待外面有人要來,再換回來不遲。」

  阿芙聽我這般說,點點頭,道:「女君稍候。」說罷,彎腰去搬那花盤。

  我在旁邊一張胡床上坐下,看著阿芙搬著花離開的身影,心底隱隱發寒。

  紫荼生在東南之地,美而不易得。此花最大的禁忌,就是不能與黃檀擺在一起,因為氣味交匯而生微毒,雖無害,卻能使人渾身乏力。

  春蘭與黃檀並無衝突,阿芙住的外間沒有黃檀,紫荼在那裡不會生毒,正好可以交換……額邊的穴位忽又隱隱作痛,我伸手按著,心中滿是驚疑。

  這些事從來沒有人告訴過我,我到底是怎麼知道的?
  
  「女君,婢子再去盛些肉糜可好?」案前,阿芙笑吟吟地問我。

  我搖搖頭,拭拭嘴角:「不必,盛些水來就好。」

  阿芙頷首,起身去為我添水。

  把紫荼移走之後,我又睡了一會,醒來,果然覺得身上不想先前那樣乏力了,頭腦的脹痛也隨之消散了些。

  許是這些天都沒怎麼用膳,這次醒來,我覺得腹中飢餓得不行,就讓阿芙去取來飯食,一口氣吃了好多。

  阿芙看我這個樣子,高興得不得了。

  「女君這樣才是,」她把我的水盞放在案上,道:「不好好用膳,怎做得新婦……」話才出口,她忽而掩口。

  我卻一字不漏地聽在耳朵裡,看著她:「新婦?什麼新婦?」

  阿芙神色尷尬,紅著臉,吞吞吐吐:「女君,婢子聽這宅中的人說,嗯……主公將女君許給了北海王做王妃哩。」

  北海王?我的心猛然一提。

  想起來了。那時父親要接我進京城,就是要把我嫁人;我出走之後,聽阿絮她們提起北海王與左相的聯姻不知何故作罷了。這兩件事交疊在一起,父親當時要把我許配的人就是北海王麼?

  怪不得這樣費勁也要把我找到,怪不得連紫荼花黃檀這樣偏門的招數都用上了,大概是怕我再逃走,乾脆讓我萎靡無力好等到那良辰吉日直接送給北海王呢。

  我心裡冷笑,想得倒是美。

  「女君勿憂慮,」提到北海王,阿芙收起訕訕地神色,笑瞇瞇地對我說:「婢子打聽過了,那北海王是個極英俊的人呢,才華滿腹又極得今上寵愛,別人提起他可都讚不絕口,說天下不知多少女子想嫁他呢!」

  她說得繪聲繪色,我笑而不語。

  想到那如玉的面容和翩翩風姿,阿芙這話倒並不誇張。只可惜他是父親要我嫁的人,這婚事,注定成不了。

  我沒有多話,只叮囑阿芙千萬不要把今日搬動紫荼的事說出去。

  「為何?」阿芙不解。

  我笑笑:「周氏不是同你說過那花貴重搬動不得?若讓她知曉了,豈不責罰?」

  阿芙恍然大悟,連忙點頭。

  這樣做,自然有我的心思。這個左相府我是決意不會待下去的。他們希望我乏力無神,我自然要遂了他們的願,暗地裡養精蓄銳,才能伺機再逃出去。
  
  第二日,父親來了。

  阿芙跑來告訴我的時候,我心中雖驚異,卻並不慌亂,讓阿芙把花換過來,自己則躺到了榻上。

  門「呀」地響了一聲,阿芙低頭行禮,只見幾人走進了屋內。

  當前一人,正是父親。

  他身後跟著兩名一名婦人。一個是周氏,另一個,妝容衣飾精緻,正是那日在霞山竹林裡與父親坐在上首的美婦。

  父親緩緩走過來,看我的神情與在老宅裡一模一樣,只是此時相見,我心中已經沒有了過去的敬畏。

  我看著他,沒有動彈。

  「女君……」阿芙在旁邊小聲地提醒我,表情又是著急又是驚訝,少頃,她忙向父親行禮,畏畏縮縮地解釋道:「女君身體不好,這幾日都在臥榻,這……」

  父親沒有說話,後面的周氏卻一笑,嗔怪地對阿芙說:「既如此,還不快攙女君起來。」

  阿芙唯唯連聲,忙上前來扶我坐起。

  我任憑著阿芙擺弄,身體軟軟地靠著她。待終於坐起來,我垂目,語氣孱弱:「阿芍身體昏沈,不能給父親行禮,」說著,我低低咳了兩聲:「乞父親恕罪。」

  父親看著我,沒有說話。他的目光落在我的臉上,似在審視,有一瞬,我懷疑這是他打量我最認真的一次。

  「你身體不適,就免了吧。」他淡淡道。

  「多謝父親。」我說。

  周氏讓侍婢擡來兩張胡床,放在我的榻前。

  「這是府中的夫人,按說你也該叫一聲母親。」父親在胡床上坐下,對我說。

  他指的是旁邊那衣飾精緻的婦人。

  婦人看著我,與周氏一般擦著厚粉的臉上露出笑容。

  她含嗔地看了父親一眼,走過來,挨著我身旁坐下。一陣粉香迎面撲來,她語氣親切:「阿芍頭一回來京城,難免生疏,喚夫人便是。」

  我看著她,,順著台階喚一聲:「夫人。」

  夫人頷首而笑,拉起我的手,面露憐惜之色:「我兒面色不佳,回到家中,該好好進補才是。」

  我看著她塗著朱脂的薄唇彎得高高,心中覺得有些可笑。

  我離家出走幾月不回,他們為了把我抓回來大概也是費盡了心血,換到哪一家,估計見面也是要吃幾個耳光。面前這兩人倒是與眾不同,一個神色冷清,一個溫聲軟語,隻字不提我離家之事,這是學優人搭配著演戲麼?

  可惜我不打算順著他們的意,有些事,捅破比不捅破要好。

  在棲桃,最大的收穫不是別的,是優伶們的演技。

  我低下頭,雙眉含怯:「阿芍一時糊塗,離家多日,教父親與夫人擔心……」說著,我低低咳了兩聲,拭拭眼角:「內心實在愧疚。」

  果然,話說出來,夫人的臉色微微僵住。我看到她的眼睛不著痕跡地朝父親那邊瞥一眼。

  「過去之事,不必再提。」只聽父親道,他看著我,聲音緩緩:「宮中聘禮昨日已到,你與北海王的婚事已定下。此乃光耀門楣之事,你生母若有知,亦當含笑。」

  心頭似被什麼一刺。

  我看著他的眼睛,片刻,唇邊彎起笑意,頷首一禮:「謹記父親教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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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4-25 12:21:09

第二十二章

  我那奄奄一息的樣子到底有些用處,父親離開時,讓阿芙開窗透氣,還說我可以到屋外的花園裡走動。

  當然,他們也不會因為單單因為我做出順從的樣子就信了我。

  室中的紫荼仍然怒放,周氏叮囑阿芙每日澆水,不可讓它乾枯。

  既然有了父親的允許,我當然不會浪費。想要逃出去,周圍長什麼樣子總要知道。於是午後,我讓阿芙開了門,踱出了房門外。

  外面果然是個花園。夏日時節,只見花草濃郁碧綠,雖過了百花競放的時節,枝頭上卻也奼紫嫣紅。

  阿芙看到這般風景也很是歡喜,在花叢中這裡看看,那裡嗅嗅,興奮得很。

  「婢子來到這府中許久,還是頭一回來花園裡玩耍呢。」她笑嘻嘻地對我說,陽光下,臉龐被一叢月季映得紅撲撲的。

  我笑笑,往周圍望去。這花園不算大,一眼望去,除了我住的屋子就是長長的白牆,把四周圍得嚴實,只有一扇園門可供出入。

  這般情形可有些難辦呢。心裡暗道。想起若磐他們,又有些心焦,不知道他們如今在何處?手腕上,若磐的獸牙還在,被肌膚貼得溫熱。我曾將它摔在地上試了許多回,若磐都沒有出現,心裡漸漸生出不好的預感。

  或許若磐那時未與我說清楚,這獸牙只能用一回呢……擔憂得深了,心裡又不禁僥倖地想。

  走了一會,我覺得頭腦有些發脹,尋著樹蔭下的一塊青石坐下。

  午後柔和的風緩緩拂過,花草樹葉隨風搖曳。我忽然覺得這聲音好聽極了,好像許多人在輕輕地吟唱,高高低低,似遠似近地匯聚一片。

  我聽著這聲音,唇角不禁揚起,發脹的頭腦似乎也舒緩了許多。身旁的幾株虞美人在風中微微擺動,我望去。那朵朵花兒在眼前,似乎微笑地看我……

  「你是誰?」一個童稚的聲音忽而響起。

  我擡頭,只見面前不知什麼時候來了一個總角小童,兩隻眼睛將我上下打量。

  「小公子。」一個侍婢打扮的人急忙地跑過來,見到我,似愣了愣。

  「她是誰?」小童指著我,大聲問那侍婢。

  侍婢看看我,又看看園中那屋舍,似乎瞭然。她面上浮起笑意,向我一禮,對那小童道:「這位是女君,小公子該喚長姊呢。」

  「長姊?」童子一怔:「可我長姊是……」說著,他忽然眼睛一亮,看著我,臉上露出厭惡的笑:「你就是那離家出走的賤人吧。」

  話才出口,侍婢陡然變色,急忙摀住童子的嘴巴。

  我看著他,眉梢揚起:「什麼?」

  「小公子不懂事呢!」侍婢又是尷尬又是發急,一邊紅著臉對我賠罪一邊皺眉對那童子道:「小公子不可胡說!」

  童子卻一下掰開那侍婢的手,大聲道:「我未胡說!母親說了,她才不是我阿姊!是賤婦生的……」

  話音未落,小童被我一推,猛然跌坐在地上。

  他似毫無預料,愣愣地睜大眼睛看著我,片刻,嚎啕大哭起來。

  侍婢看著他,又看看我,臉色刷白。

  我不理會那坐在地上一邊哭一邊罵的童子,只微笑地轉向侍婢:「你看到了什麼?」

  侍婢神色陰晴不定,片刻,囁嚅道:「婢子……婢子什麼也沒看見。」

  我看著她,莞爾不語。

  那侍婢不敢停留,像看鬼一樣看我,抱起那童子就匆匆地走了出去。

  他們的身影消失在園門外,我看著那邊,再看看身旁的虞美人,伸出手指輕輕撫過那鮮艷的花瓣。

  方纔那童子的話雖惹怒了我,卻是真心話,左相夫人和這宅子裡的其他人到底怎麼看我,從那童子嘴裡便可虧得一二。

  「女君……」阿芙捧著一束花從樹後轉出來,看著我,有些憂慮:「那可是主公最疼的小公子呢,你……」

  「無妨,不會有事。」我笑笑,起身整整裙裾:「回房吧。」說罷,轉身朝屋子那邊走去。

  北海王是個寶。

  我只要在父親面前做出願意安安穩穩一心一意待嫁的樣子,其他的,我什麼都不用在乎。

  小童有沒有回去告狀我不知道,左相府對我的看重卻是明顯的。

  那天之後,父親和左相夫人又陸續來過幾次。左相夫人看到我,依舊滿面慈愛,拉著我的手噓寒問暖。

  她不覺得難受,我自然奉陪,輕聲細語,溫馴得像一隻白兔。而父親看我的神色,也漸漸平和許多。

  我的待遇一天比一天好起來。

  每餐的食物精心炮製,餐後還有溫補的湯水送來,我想要些什麼,只要讓阿芙稟報一聲,有求必應。

  相對的,新婦嫁前必要誦習的女經也送了來。我不以為意,這些東西母親多的是,我還小的時候她就要我背誦。母親這一輩子算是實實在在按著女經裡說的做,我看在眼裡,對那些大道理已經嗤之以鼻。可如今他們卻還想著要我學,卻是晚了。

  在夫人的提議下,父親還讓我跟他們一道用飯。

  一乘小輦把我擡出了園外,在一座建造氣派的屋子前停下。夫人笑吟吟地出來,親自拉起我的手走到堂上。

  除了父親,我見到了我要稱為祖母的太夫人,還有父親的幾個妾侍和子女。

  果真是一個大家子,一眼望去,堂上滿滿地坐著人。

  我再次慶幸看到這些的不是母親。

  太夫人看到我,雖不十分熱情,臉上那神色卻比夫人要真實許多。她精神不是太好,只問了我些許問題。

  見過太夫人之後,我又與妾侍和子女們一一見禮。

  妾侍們的臉上都和夫人一樣掛著笑容,幾個子女們卻不大一樣,與我見禮之後,互相偷偷地擠眉弄眼。可以肯定的是,有兩個人對我沒有好臉色,一個當然是那日在我手上吃了虧的小童,另一個女孩,頭上也是總角,年齡卻看著比其他人要大些,或許只比我小一點。她從我走進來就一直白眼不斷,似乎我欠了她幾萬錢一般。見禮的時候,甚至話都不願說。瞟我一眼就走開了。

  席間,幾乎所有人都打量著我,目光中,似乎各藏心思。

  我並不在意,只低頭用膳。

  「女君在家宴上可見到了慧女君?」回到房裡,阿芙問我。

  我一笑:「嗯。」

  她說的慧女君就是方纔那個老對我白眼的女孩,和那個同樣沒有好臉色的童子一樣,都是夫人所生,我沒來之前,她是左相府裡年紀最長的孩子。

  「婢子聽說,慧女君見過北海王幾回,愛慕得不得了。北海王這婚事是太常署卜的,先前只說是左相府中的長女君,她可樂壞了。可後來拿到生辰來對,太常署卻說不是,再問才知道原來指的是女君你。」說著,她笑笑:「慧女君為這事,可大哭了好幾日。」

  我不禁覺得有趣。遙想當時,夫人得知這事的時候大概也怨恨不已,這點從那童子罵我的話裡面就能窺得一二。可惜,夫人是父親的正室,父親的孩子都要叫她母親。嫁給北海王的人,說出去都是她的孩子,所以她看到我,再不樂意,也仍然能夠笑得那般慈祥。

  想到這裡,我再次覺得北海王確實是個寶,我能夠在左相府裡過得好,全多虧了他。
  
  夜裡,我躺在榻上正半睡半醒,忽然聽到些卡卡嚓嚓的細微聲響。

  自從經歷了梁王私苑裡的事之後,我對夜裡聽到的聲音都特別敏感,覺得不對,即刻醒了來。

  我起身,仔細聽去。那聲音仍在響,似乎是從一扇窗戶發出的。

  賊人麼?心裡一陣警覺,我輕輕地起身,拿起案上的一隻重手的瓷壺,躡手躡腳走過去。

  月光從外面透著,一個半人高的影子映在窗紙上。

  果然是賊人,我心裡一陣著慌,立刻想著該叫醒阿芙。

  說時遲那時快,我才邁出步子,窗「呀」一聲打開了。

  我心中大驚,連忙舉起手中的瓷壺。

  「阿芍!」一個熟悉的尖細聲音傳來。我一愣,定了定眼睛。

  灰狐狸站在窗台上,兩隻眼睛閃閃發光,又驚又喜地看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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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4-25 12:21:31

第二十三章

  「初雪……」我驚喜難當,才叫出她的名字,突然捂起嘴巴。

  阿芙就在不遠處躺著,現在可不是大呼小叫的時候。

  「無事,爺爺施了法術,她醒不來。」灰狐狸得意洋洋地笑。

  我放下心來,看著她,激動又起,一把將她抱在懷裡。

  「可真想你們。」我把臉蹭在灰狐狸毛茸茸的脖子上,喃喃地低聲道。

  灰狐狸咯咯地笑。

  這時,我看到妖男也站在外面,夜色中,他看著我們,一貫的唇角微彎。

  我朝他身旁看出,出乎意料,若磐竟不在。

  「若磐呢?」我問灰狐狸。

  「阿墨?」灰狐狸訝然看著我,又看看妖男,語聲茫然:「阿墨不是同你在一起麼?」
  
  清冷的月光照在窗台,室中,我和灰狐狸坐在榻上,妖男坐著胡床,皆神色沈凝。

  「那罡風下來之後,爺爺被吹得一陣發暈,待回過神來,發現已經到了幾千里外,身旁只有這臭方士。」灰狐輕輕搖著尾巴扇風,一邊回憶一邊說:「爺爺和臭方士都以為你和阿墨在一處。偏偏爺爺落地時腿受了傷,臭方士帶著爺爺休養了幾日,才回來找你們。」

  我聽著她說,沒有作聲。

  妖男坐在胡床上,眉頭微擰,亦一語不發,指節輕輕叩著寶劍。

  「待回到京城,我等就聽到了你要嫁給北海王的事。偏偏又遇上梁王發喪,官府暗地抄查梁王苑,京兆尹從棲桃弟子口中捉了臭方士的影,畫像貼得滿街都是。」灰狐狸看看我,咽嚥口水:「我等只得晝伏夜出,現在才尋到了你。」

  原來是這樣。我點點頭。

  「我醒來就未見著若磐。」我低聲道,手指輕輕撫著腕上的獸牙:「此物摔過幾次,若磐也從未現身。」

  灰狐狸歪著腦袋想了想:「阿墨不會無緣無故這般,可是被左相府的人藏起來了?」

  我心裡也沒底,片刻,擡頭看向一直沒有說話的妖男:「公子之見如何?」

  妖男將寶劍放在一旁,緩緩道:「女君在這府中多日,可覺察到有身懷法術之人?」

  我想了想,搖頭:「不曾。」如果有的話,想讓我精神萎靡,何需費這麼大勁找來紫荼花的偏方。

  妖男頷首:「某方才潛入之時,也曾暗暗觀察,未見左相府中有異常之處。若磐雖獸身,修為卻不可估量,想困住他,無高深至極之法力不可為。」

  室中一陣默然。

  「爾等可還記得那時將我等分散的罡風?」妖男問。

  我和灰狐狸相視一眼,點點頭。

  妖男道:「那罡風之勁猛,某生平所見絕無僅有,恐怕就連某師祖太清真人在世也做不到。」

  「你是說,那使罡風者與困住阿墨的乃是同一人?」灰狐狸道。

  妖男點頭:「正是。」

  灰狐狸睜大眼睛:「他要阿墨做什麼?阿墨那臭脾氣,當狗來養定是不成,難道要抓去剝皮麼?」

  妖男苦笑:「這某就不知曉了。」

  我低頭不語,手指困苦地捏著獸牙,只覺心焦不已。

  「說到京城,女君果真要嫁給北海王麼?」這時,妖男忽而問我。

  我看看他,搖搖頭:「那是左相一廂情願,我必不遵從。」話音剛落,灰狐狸歡呼了一聲。

  「甚好甚好!」她撲到我的懷裡,高興地說:「爺爺這幾日還在想,若是阿芍做了什麼北海王妃,將來可不能與爺爺到處逛了呢!」

  我摸著她的頭,哭笑不得。

  「北海王。」妖男沈吟著,少頃,笑笑:「怪不得左相這般執意抓你回來,他這是押寶呢。」

  「押寶?」我不解。

  妖男頷首,道:「今上多疑,太子至今未立。眾多皇子中,唯長子衛王與三子北海王最是得勢,而今上又向來最愛北海王,將來的太子之位恐怕非他莫屬。」

  「是這樣。」我明白過來。

  心裡卻不怎麼感興趣,這些事本就與我無關。我對妖男說:「你們來了就好,我並無行李,現下就可離開。」

  妖男卻搖頭:「現在不可。」

  我訝然。

  他指指外間:「你憑空消失,那侍婢怎麼辦?」

  我怔了怔,心裡一陣愧疚。沒錯呢,我已經對不起阿芙一次,這回可不能再讓她擔驚受怕。

  「不急。」妖男悠然道:「我見女君在這府中也過得不錯,安排好再走不遲。」

  我點頭,忽然想起那時在老宅裡初遇妖男的情景。

  「你倒是還記得她。」我冷瞥。

  妖男愣了愣,片刻,嘴角一彎:「自然記得,她雖瘦了些,長得卻還不錯。」

  老天到底還算眷顧我。

  第二天,夫人那邊遣人來傳話,說夫人過明日到賢真觀進奉,要帶上我。

  我微笑地頷首,表示我很是樂意。

  「賢真觀呢!」阿芙又是好奇又是憧憬:「據說那是京畿最好的廟宮,四周山水都是名勝哩。」

  我問她:「阿芙可想去?」

  阿芙點頭:「想。」

  我含笑:「可有要祝禱之事?」

  阿芙想了想,忽然臉頰微紅,點頭:「有。」

  我看著她,含笑不語。還在老宅的時候,她就不止一次提過她那個在撫州行商的表兄,每次都是這個表情。年初時,她還羞赧地偷偷對我說過,她表兄已經快攢夠了錢,年末就去求父親讓他為阿芙贖身成婚。

  第二天清晨,幾輛牛車安安穩穩地載著左相府的女眷們出了府,往城郊而去。

  我和那個叫慧的女孩同一輛車。

  一路上,她眼睛擡得高高的,看我仍然只用白眼。

  我不管她,或透過竹簾看車外景色,或閉目養神,一句話也不說。

  「賤婦養的,妖媚相。」她終於按捺不住,低低地罵道。

  到底不肯讓我安生。

  心裡歎口氣,我睜開眼睛。

  「可偏偏妖媚相的人才能嫁給北海王呢。」我看著她,嫣然一笑。

  慧神色驟變,眼睛死死地盯著我,像要飛出刀來,嘴唇緊抿著,頰邊微動。

  突然,她朝我撲了過來,咬牙恨道:「你這不要臉的賤人!」

  我猛然接住那雙臂,身體向前,一下將她摁倒在身下。我發覺我的悟性實在不錯,和若磐他們經歷過險惡,不必練習也知道怎麼拆招了。

  慧睜大了眼睛,滿是不信與驚恐,嘴裡罵著難聽的話,身體和雙腿用力地踢打。

  我不理會,只用力將她穩穩地摁住,目光冷冷:「你看清楚,要當北海王妃的人是我不是你,莫在我面前使那套撒潑脾氣。你若不信喊吧,看誰理你。」

  慧瞪著我,嘴裡仍然罵著,手腳卻漸漸不再掙扎。突然,她眼圈一紅,「哇」地大哭起來。

  「女君,出了何事?」外面傳來侍婢驚訝的聲音。

  我放開慧,理理身上的衣服,轉過頭對外面和聲道:「無事,方才說了個笑話,慧女君笑翻了呢。」

  牛車行走緩慢,將近日中才到了賢真觀前。

  我下了車,往前方望去。只見樹林如海,遠處濃密的樹冠掩映中,隱約可見層疊的飛簷露著尖角。

  夫人由著侍婢整好衣裳上的皺褶,由一名妾侍虛扶著,慢慢沿著石砌的台階向上走去。

  路上,夫人和妾侍們說這話,聲音不斷。

  我在後面文靜地跟著,並不出聲。慧的臉陰沈得發黑,一聲不響地朝前面快步走去,腳「嗒嗒」地踏在台階上。

  「怎這般粗魯。」夫人回頭,皺眉看她。

  慧不搭理,逕自快步向前,把其他人都拋在了身後。

  「這孩子。」夫人輕歎一聲,目光若有若無地朝我掃過來。

  我回視她,神色平靜。

  心情卻是一片大好。

  從小到大,我從不知仗勢欺人是何感覺,如今從這姊弟身上找到了,很是愉快。這麼想著,心中有些惋惜,如果我真的嫁給北海王,將來這樣的機會一定還多的是。

  到了賢真觀,只見果然氣派。重頂飛簷下,勾心鬥角。牆上和樑柱上繪得絢麗,仙鳥神獸姿態各異,真人大小的神仙們衣袂飄飄,像是隨時能從牆上飛下來一樣。觀台四周,花樹繽紛滿目,山林中涼爽,許多晚春的花朵現在還有。

  觀中真人與夫人相識已久,親自招待。眾人在堂上拜過神,真人引著走到觀後,說桃花開得正盛。

  果然,只見面前一大片桃林,粉白的花開滿枝頭。

  眾人驚詫不已。

  「果然名不虛傳,已經夏初時節,誰知竟還能看到桃花。」一名妾侍歎道。

  「自是寶地有靈。」夫人微笑。

  真人讓童子在桃林中鋪設茵席,擺上案幾,又打來泉水煮茶。

  他們說的話都是些神仙玄理,我不感興趣,在旁邊聽著很是無聊。正在這時,真人飲一口茶,微笑道:「這茶雖好,若是採些花瓣來煮,味道更是清雅。」

  我聞言,心道正好,微笑道:「如此,阿芍去採來。」

  夫人沒有反對,卻讓慧同我一起去。

  慧的臉色登時更黑。

  我微笑,答應著一禮,起身離席。
  
  這桃林果然大。

  我借口著要去找開得更好的桃樹,快步走著,沒多久,慧和跟隨的侍婢甩得不見了。

  繁花在四周開得滿目絢爛,我張望著,卻許久也沒看到灰狐狸或妖男的影子。

  沒來麼?

  心裡琢磨著,有些失望,覺得接下來要做的事實在不易,他們也該來鼓舞鼓舞。

  鳥鳴聲陣陣傳來,微風拂過枝頭,時而有落英飄下,地上粉紅與草青相映,甚是美麗。我似乎又聽到了那種許多人一起吟唱的聲音,甚是悅耳,凝神再聽,卻又只剩下風聲,那些歌唱似乎只在腦海間繚繞。

  我腳步緩移,並不打算採什麼花瓣,只陶醉地望著四周。

  忽然,我發現頭頂上方有一根枝條生的彆扭,嫩嫩的,卻彎曲得不甚自然。仔細看去,原來夾在了鄰近的枝幹之間,也許是鳥兒嬉戲時做下的好事。

  我似乎能聽到它在委屈地抱怨。

  被欺負了呢。

  我心裡道,不禁微笑,踮起腳去給它解圍。

  桃樹密密的枝葉被我撥開,有那麼一瞬,我覺得這事似乎熟悉得很,好像經常會做。

  「花君亦愛花麼?」一個聲音在耳邊響起,帶著陌生的氣息,醇厚而悠然。

  我一驚,猛然回頭。

  一人錦袍玉冠,立在桃樹下看著我。俊美出塵的臉龐上,雙目映著繁花的顏色,愈加流光瀲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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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4-25 12:21:53

第二十四章

  北海王的看著我,神色似笑非笑。片刻,他擡起手,「啪」地,青枝脫離束縛,一下彈開,幾點花瓣紛紛落下。

  我已經回過神來,拂開肩上的兩瓣桃花,向北海王一禮:「拜見殿下。」

  「免禮吧。」北海王道,聲音似從胸中透來,帶著些沈,卻很是好聽。

  我擡頭,神色自若。

  方纔他口中的那聲「花君」的確把我嚇了一跳,我們見面不止一兩回,恐怕他已經把我認出來了。心裡這麼想著,目光不自覺地朝北海王的腰上瞥去。那塊樣式奇怪的靈玉仍掛著,還是我偷走那時的樣子。

  不知為何,我看到它,忽然覺得有些奇異的久違之感,明明是早已經見過的東西,看在眼裡竟有些移不開目光,好一會才轉開眼睛。

  無妨。心裡道。認出來便認出來了,要是他能夠如蒙奇恥地滿天下嚷嚷左相的女兒當過優伶他不願娶,那是最好。

  可惜這人不知在想什麼,起了個花君的頭,卻沒接著說下去。

  「寡人見前方樹下甚是熱鬧,女君離席,想來是要取花烹茶?」只聽他開口道。

  稱呼都變了。

  我頷首,不緊不慢地答道:「正是。」說著,看看他的衣裝:「殿下也來拜神進奉麼?」

  北海王淡笑。

  他沒有回答,卻將雙目注視著我,片刻,伸手過來,低聲道:「勿動。」

  我不禁一僵。

  只覺鬢邊上傳來輕輕的觸碰,北海王收回手,指間拈著一片花瓣。

  臉微微發熱,我觸到他的目光,覺得那玩味的笑意中暗含得意。

  「卡」地一聲,似乎什麼人踩斷了地上的碎枝。

  我望去,慧站在不遠處,望著這邊,面上通紅,似羞窘又似慌亂。

  北海王看了看她,漾起微笑。

  「想是左相夫人著急了呢,寡人先告辭。」他轉過頭來對我說,頭微微湊近,聲音隨和而親暱。說罷,他轉身,步履款款而去。

  那笑容仍留在眼前,似蘊著無限風情,晃眼得很。

  我望著他漸漸被桃樹擋去的身影,緩緩鬆了口氣。不愧是北海王,做派比妖男還要妖孽。心中暗道。

  待轉過頭來,只見慧還望著那邊,神色有些癡癡。忽然,她看向我,表情倏而變得更加陰鶩。

  我淡淡一笑,並不多加搭理,逕自朝桃林外走去。

  飲過了茶,真人一捋拂塵,向夫人道,今日恰逢十五,後觀先尊羽化之處啟門迎瑞,問夫人可要前往。

  夫人頷首:「正有此意。」

  真人即命童子備好舟楫,引眾人前往。

  事情正如計劃中一般,似乎曙光在望,我心中漸漸地雀躍起來。

  賢真觀分前觀和後觀。前觀就是方才拜神飲茶之處,後觀卻神秘許多,建在一座四面環水的江心孤島之中,只能以舟楫相通。據說這後觀裡,曾經先後有三位真人在此羽化,靈氣甚足。觀中殿閣亦時常關閉,只待每月十五開放迎瑞,且只允許常年虔誠供奉之人前往觀拜。在京城中,亦是仙道名聞一件。

  據說夫人每回來這觀中,捐奉的數目從未下過萬錢,「虔誠」之列自然有她。而既然挑著十五這次來此,我料著夫人必定要到後觀觀拜,便與灰狐狸和妖男商定了計劃。

  真人領著眾人出了桃林,踏著石階。緩緩地下了山。未幾,果然聞得水聲嘩嘩,只見道路一轉,已經到了江邊,一艘大船泊停靠著,幾名身著方士衣冠的童子侍立在旁。

  「夫人請。」真人一甩拂塵,向夫人行禮道。

  夫人頷首,由妾侍攙著登上船去。

  一名充作舟子的方士撐開竹篙,船漸漸離岸。

  水波有些湍急,船行在江上,時而左右輕搖,女眷們站立不穩,發出一陣低低的驚呼。真人忙命童子去倉中取來茵席,向夫人解釋說,附近山林中雨水充沛,昨日才下過大雨,故而江上水勢有些大。

  夫人和妾侍們在茵席上坐下,望著周圍水勢,臉上神色仍有餘驚。

  「阿芍不坐下?」夫人捂著胸口,朝我看過來。

  我笑笑,扶著船舷道:「江景甚美,阿芍未坐過船,想觀望片刻。」

  幾名妾侍聽我這話,相覷著交換眼神,露出嘲諷之色。

  夫人搖頭:「這有什麼可觀望,當心落水。」說著,閉起眼睛,不知默念什麼。

  我朝遠處望去,江上水色茫茫,除了我們之外還有十餘大船,似乎都是特地去後觀看迎瑞的。遙望江心處,一座小島孑然佇立,長滿了樹木,形如盆栽。蒼翠的樹冠中,露著觀台樓閣上的鎏金,遠遠地也能看到閃光,果然寶氣逼人。

  這時,我看到前方另一邊的岸上,墨綠的江樹間,赫然出現了一簇紅葉,甚是顯眼。

  我心中暗暗一喜,那是妖男和灰狐狸與我約下的暗號。

  依著謀劃之計,待大船行至那紅葉處,他們施術讓江水起浪,屆時船身必定搖晃,我只要站在船邊站立不穩跌下江去就行了。

  此計雖冒險,卻很是合適。

  我是當著夫人的面落水的,她帶我出來,與別人無關。阿芙昨日發熱頭暈,疑是染了風寒,留在宅中沒有出來,這事就自然免了牽連。

  灰狐狸向我保證,落水之後我必無痛苦,只消閉著眼睛,醒來我就會在岸上。從此天南海北逍遙自在,什麼左相什麼北海王,統統與我無關。

  心裡想著,我望著遠處樹叢中那抹落霞般的紅,不禁漾起笑意。

  「阿姊在笑什麼?」一個柔柔的聲音傳來,我轉頭,慧不知什麼時候來到了我的身旁。

  「慧!還不快坐下!」夫人嚴厲的聲音響起。

  慧朝夫人道:「我腿腳麻了,起來走走。」說罷,她又將目光看向我。

  我不知道她為何突然轉了臉色,此時心情正好,也不予理會。我唇角彎彎:「無他,不過見江景甚美,覺得欣喜罷了。」

  慧看著我,沒有說話,臉上神情莫測。

  我移開目光。

  前方的江面上出現了許多細小的漩渦,掌舟的人朝這邊道:「前方暗灘,船要轉開些,女君們可須坐穩。」

  夫人聞言,又叫慧和我趕緊坐好。

  我應了一聲,正要離開,袖子卻忽然被扯住。「你休想嫁給北海王!」一慧的聲音在耳旁低低恨道。

  這時,船身一偏,背上被一個猛勁推來,我猝不及防,朝江面上翻了下去。

  一陣驚呼聲響起。

  死女人,還沒到時候!我心裡大罵,身體卻已經重重跌入水中。

  江水從四面八方朝我湧來,我的手腳用力掙扎,才擡起頭,又被濁浪淹沒過去。

  「救命……」我不會鳧水,想大聲呼喊,卻喊不出來,鼻子和嘴裡進了水,嗆得難受,似乎一路灌進了了胸口,呼吸不得。

  眼睛被水迷得睜不開,黑暗中,絕望的恐懼襲來。

  誰來救我……

  這時,我忽然覺得身體被什麼捲起,水波在眼前破開,呼吸重又回到胸口。晃神間,我的腰帶忽然被用力提起。

  「嘩」的一聲,我從水中出來,身體落在了地面上。

  我雙手撐著地面,低著頭不住地猛烈咳嗽。胸口想要咳爆了一樣,水從鼻子裡、嘴裡和身上淌下來,渾身濕淋淋的。好不容易睜開眼,只見這裡已是岸邊,我趴在一段棧橋上,四周綠樹蔥鬱。

  「花君當成這樣,可真丟人呢。」一個淡淡的聲音傳來,似帶著嘲弄。

  我心中一驚,猛然擡頭。

  天光入眼,刺目不已。一人立在面前,身上錦袍正是桃林中所見的顏色,雙目看著我,似笑非笑。

  是北海王。

  我瞪著他,喘著大氣。

  少頃,北海王蹲下來,頭微微低著,與我雙目平視。

  「落水逃逸,此法可舒適?」他緩緩開口。

  話音入耳,我心中如掀起駭浪一般。

  我拍著胸口,一邊喘氣一邊說:「誰說我要逃……我是被人推下的。」

  北海王看著我,樹蔭下,雙目黑若濃墨。

  「是麼?」他唇邊慢慢彎起;「狐妖與方士在那邊江上布下法界,又是為何?」

  我心中一繃,睜大眼睛看著他,只覺身上的濕衣正變得冰冷。

  「你怎知……」我看著他,聲音低低的,似乎卡在喉嚨裡出不來。

  北海王笑起來,唇間齒白如貝,眼睛微微上揚,泛著淡淡的漆光。

  「女君以為呢?」他問。

  有些事情似乎在腦海中慢慢連接,又不甚分明。我將臉上濕貼的散發掠起,將衣袖裙裾稍稍絞乾,看著北海王,冷笑一聲。

  「殿下莫稱我女君,小女子一介平民,折殺不起。」我站起身來,向北海王一禮:「得殿下相救,白芍感激在懷,今日在此別過,來日定當報答。」

  北海王沒有挪動,看著我,神色一貫的淡然。

  我不理他,朝前方走去。

  「小娘子似乎忘了些事。」才走兩步,北海王的聲音在身後悠然傳來:「若磐,你也不管了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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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4-25 12:24:13

第二十五章

  腳步猛然收住嗎,我轉回頭。

  樹蔭上,北海王看著我,似乎將我的所有反應都料到了一樣,唇角淡定地彎著。

  心砰砰地撞著胸口,我盯著北海王,驚疑在心中翻滾擴大,好些事情似乎瞬間通透。

  「那罡風是你使的?」我愈發覺得此人可怕,盯著他,喉嚨發緊:「你到底是什麼人?」

  「寡人是誰無甚要緊。」北海王神色平靜,卻道:「女君是誰,不知女君可知曉?」

  心中一沈。

  「我有名有姓,我的身世我自然知曉。」我按捺著心緒,努力維持著臉上的鎮定。

  「如此。」北海王微笑:「女君可信?」他的目光落在我的臉上:「想必你近來愈加安眠不得。」

  我神色驟變,睜大眼睛:「你……」

  話音未落,突然「轟」一聲,雷電在眼前閃過。

  幾段碎枝落在棧橋上,北海王卻安然無恙,眼睛瞟向我身後,微微冷笑;「人都齊了呢。」

  我轉頭,果然,灰狐狸和妖男都來了。

  「阿芍!」灰狐狸跑過來看著我,急切地問:「你可還好?」

  我點點頭:「無事。」

  灰狐狸臉上一鬆,隨即轉過身,叉腰瞪眼地指著北海王:「呔那妖人!爺爺不管你乃何方妖孽,阿芍是不會嫁給你的,你死心好了!」

  北海王將目光掃她一眼,又看向我,似笑非笑地揚起玩味的神色:「哦?」

  灰狐狸「哼」一聲,「臭方士,你也來說兩句!」

  妖男卻沒有說話,雙眼看著北海王,神色似複雜不已。

  「女君考慮如何?」北海王沒理會他們,只看著我。

  我一動不動,直視著他的眼睛,各種思緒飛快地掠過心間。

  「若磐在你手上?」少頃,我問。

  「正是。」北海王道。

  「你知曉我身世?」

  北海王唇角微勾。

  「為何告訴我這些?」我盯著他的眼睛。

  「尋人。」北海王淡淡道。

  我怔了怔。

  「尋人。」腦海中回想起那時,若磐也這般對我說。

  牙齒在唇間輕咬,片刻,我低聲道:「我跟你走。」

  「阿芍!」灰狐狸吃驚地看著我。

  我摸摸她的頭,看看她,又看看一臉沈思的妖男,唇邊露出苦笑。片刻,我擡頭直視北海王,重複道:「我跟你走。」

  北海王看著我,美若玉雕的臉上緩緩浮起笑意。

  「女君聰慧。」他說,聲音清朗。
  
  馬車搖搖晃晃地行在路上,車廂中沈靜一片,只有嘈雜的聲音。

  濕答答的衣服和頭髮已經被灰狐狸使個法術弄乾了,髮髻卻有些散亂,我伸手整理著,把簪子插穩。

  我看看與我同車坐著的灰狐狸和妖男,問:「你們跟來做什麼?」

  「自然是看著阿芍你。」已經變作人樣的灰狐狸撅著嘴道:「阿芍這麼笨,別人說什麼就信什麼,爺爺可不放心。」

  這話雖損,我卻聽得心中一陣欣慰,不禁把她摟過來往臉上猛親了一口。

  灰狐狸臉紅,卻「咯咯」地笑。

  一直閉目養神的妖男微微睜眼瞟來,彎了彎唇角。

  「阿芍,乘那北海王不在此處,我等溜走吧。」灰狐狸眼睛轉了轉,對我說。

  我搖搖頭,道:「不可,若磐在他手上,有些事也須問他才知曉,走不得。」

  灰狐狸不以為然,「哼」一聲:「你怎知他說的是真是假。」

  「他法力深不可測,若是想困住阿芍,用不著說謊。」妖男緩緩開口道,他斜一眼灰狐狸:「你忘了那罡風?我等便是要逃也難走遠。」

  灰狐狸張張嘴,似不服氣,又說不出反駁的言語,少頃,朝妖男瞪起眼睛:「臭方士,你不是說把阿芍從左相府裡救出來你就要去那個什麼浮山麼?如今還跟來做甚?」

  「浮山?」我驚奇地問。這個地方我聽過,據說是東海上的仙山,不如蓬萊名聲響,確也是一等一的修仙之地,且只有那些修為深厚到快要登仙的人才能去到。

  「正是。」妖男頷首:「某出世間雲遊也有了些時日,天裂之時將至,須回去準備。

  「天裂之時?」我不解。

  妖男看看我,道:「可知女媧?。」

  「當然知曉。」我說。

  妖男道:「當年共工撞斷不周山,天空開裂,女媧采五色石彌補,方救得大地生靈免遭滅頂。然天雖修補,卻到底不如未裂之時,每隔千年就要裂出一次縫隙。」

  「還有這等事?那如何是好?」灰狐狸聽著他說,也眼睛發直。

  妖男笑笑:「也無甚大事,天庭神仙自會全力應付,每回大地上也不過落半月暴雨。某回浮山,乃是為防萬一。」

  灰狐狸想了想:「話是這麼說,可如今句龍不是不見了蹤影?天庭只有子螭一位神君呢。」說著,她搖搖頭,笑道:「不對,句龍是共工之後,這時他不在也並非壞事。」

  「也不能這麼說。」妖男莞爾:「句龍雖共工之後,其法力卻純正無邪。當年他降生時,曾在增城歷經神火淬煉,故而其雖為罪神之後,卻仍委以重任。」

  我聽得有些出神,沒想到神君句龍還有如此淵源。

  灰狐狸瞥妖男一眼:「說了這麼多,你到底留下來做甚?」

  妖男眉梢微揚,繼續閉目養神:「自然也是擔心阿芍太笨。」

  灰狐狸不屑地「嘁」一聲。
  
  北海王府地處京城北邊,附近似乎都是些高門大戶的家宅,很是僻靜。

  暮色中,只見王府正門高大氣派,白玉石砌成的台階寬闊,門前神獸姿態威武。門楣上,「北海王府」四字端正大氣,簷下的椽頭都雕著花,漆光生輝。北海王也不愧是個聲名遠揚的人,下了車就有七八個美貌侍婢迎候在前,我和灰狐狸看得咋舌。

  隨著他走入府中,只見四處已經點起了燈籠。朝四周望去,各式屋舍樓閣或寬敞大氣,或玲瓏雅致,園林中花樹芳草點綴如畫,在傍晚的光照中若隱若現。北海王腳步沒有停留,一路引著我們往前,穿過迴廊和庭院,最後在一處水邊的小樓前停住腳步。

  暮色中,裡面的燈火倏而亮起,映著北海王優美的側臉。

  他看我一眼,推開門。

  我跟著走進去,只覺心跳隱隱,似乎蟄伏著什麼。

  燈燭靜靜燃燒,紗簾挽著,光澤氤氳。

  內室的一張鑲鈿漆床上,一人躺在正中,那身形,甚是眼熟。

  「阿墨!」灰狐狸低呼道,她話音才出,我已經快步走到了那床邊。

  只見他雙目緊閉,神色卻安詳,身上穿的還是我那時給他的衣服。

  真的是若磐。

  我注視著他的臉龐,鼻子突然湧起些莫名地酸澀,目光留在那臉上,久久不能離開。

  不過,我心中立刻察覺到不尋常之處。若磐往日沈睡,都是化作獸身,如今卻完全變作了人形。

  想到這些,我轉向北海王,疑惑地問:「他怎麼了?」

  北海王看著我,沒有回答。

  「你該知曉。」他說。

  我怔了怔,片刻,我冷笑:「殿下此言有趣,我若知曉,何必再問。」

  北海王注視著我,唇邊在燈光中微彎:「你自然知曉。」

  他的聲音清醇而緩慢,很是悅耳。我想再反駁,嘴唇動了動,卻什麼也說不出來。他的雙目幽遠而深沈,又似蘊著無限的輝光,教我忍不住盯著看,轉瞬間,意念在慢慢沈淪……

  「你做甚……」灰狐狸驚惶的聲音傳來,似乎想阻止,被妖男拉住……

  腦海中的聲音漸漸被隔絕,只有那雙瞳仍在眼前,心神正慢慢飄離身體,似乎在無盡的迷霧中飛奔……
  
  我是擷英,懸圃靈氣匯聚而生的花神。

  我初生之時,重和黎已經打斷了天梯,我太稚弱,被留在了天庭。

  我年少時心性懶散,每日在天庭遊逛,常常捉弄那些比我年長的仙人,看著他們吹鬍子瞪眼睛的樣子,我樂得哈哈大笑。終於有一回,我惹到了嗜酒且脾氣暴躁的火神囹吾,他一怒之下,把我抓起來送到了神君句龍面前。

  句龍沒有罰我。

  他讓我留在他的宮中,每日隨他處理天庭事務。

  漸漸地,我學會了許多處事之道,心性也安靜下來,我覺得句龍是最值得我敬重的神君。可是這時,句龍卻不再留我了,他讓我回到天庭的仙苑中去做花君,還將懸圃上採來的神土贈給了我。

  我把仙苑打理得很好,珍貴的寶霓花只有我這裡開得最美,來遊覽的仙人們讚不絕口,我仍然記得句龍來觀賞時臉上露出的笑意,比寶霓花的盛開還讓我高興……

  「這是何處?」我向句龍問道。那是我跟著句龍在他的宮中遊玩時,發現一處幽靜的去處,空曠極了,卻只有一座殿台,殘舊不已。

  「這是我出生之地。」句龍望著那殿台,目光深遠。

  「出生之地?」我訝然:「怎這般殘舊?」

  句龍沒有回答我的話。

  我這才想起句龍是共工之後,他的父母曾被軟禁,生下他之後雙雙散神而去。心中一陣內疚,我偷眼看看句龍,很是不好意思。

  「此處你不該來,回去吧。」句龍卻似沒放在心上,淡笑著輕聲對我說。

  我點點頭,正要走開,又停住腳步。

  「等等。」我對句龍神秘一笑,默念祝詞,伸手朝那空地上一拂。

  頃刻間,鮮花綠草從地上長出來,遍野皆是。青翠的籐蔓攀上殿台,綻放出朵朵美麗的花。風從遠處吹來,花草如波浪漾動,生機勃勃,似乎天空也變得明亮起來。

  我得意地轉頭,句龍看著我,臉上噙起的笑意和煦如春……

  「這就是你那曲子裡的花君?」這時,一個緩緩的聲音傳來,清朗而悠然。

  我訝異地望去,只見一個人立在不遠處,光采瀲灩的雙眸看著我們,似笑非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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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4-25 12:24:30

第二十六章

  「子螭。」句龍看到那人,微笑道。

  我聽到這名字愣了愣,原來他就是神君子螭。

  自從重和黎打斷天梯,上古眾神們隨著懸圃和閬風的飄離而漸漸遠去,天庭中真正的神君只剩下了句龍和子螭。

  子螭不像句龍那樣是神的後代,他是像盤古那樣誕生於天地之間的神,也是天上的最後一位新神君。或許正是因為如此,子螭也不像句龍那樣總規矩地留在天庭之中處理事務,他生性不羈,喜歡到處閒遊,上至九霄下至黃泉,行蹤不定。

  故而我在天庭中許久,直到今日才見到傳聞中的神君子螭。

  我打量著他,目光落在那面容上。以前我見到姮娥的時候,覺得那姿容即便放在神仙中也是極致了。不想如今見到子螭,才知道極致的美貌不只女仙才有。他衣袂飄飄,衣裳光澤如虹。那是仙女們采瑞氣織就的霓錦,只有神君才能穿。句龍不愛奢華之物,霓錦織就的衣裳,我在子螭身上才第一次見到,果然精美奪目。

  「擷英,可見過子螭?」句龍溫和的言語傳來。

  我回過神來,微赧地對他笑笑,向子螭一禮:「拜見神君。」

  子螭沒有答話,片刻,我忽然覺得面前一暗,擡頭,子螭已經站在面前。他的目光掃來,似乎也在將我打量,似笑非笑地眼睛裡,眸色深若濃墨。雖美,卻似含著些不怒自威的氣勢,教人不由地心生敬畏。

  我面上不禁一熱,往句龍那邊微微退開步子。

  「子螭,這是擷英。你可見到了仙苑中的寶霓花?那是擷英種下的。」

  子螭看著他,揚起一抹淡笑,不置可否。

  「聽北斗星君那老叟說,你仍日日坐在宮中批閱簡書?」他悠然道。

  句龍莞爾:「正是。」

  子螭眉頭微皺:「不是我說你,天庭中仙官不少,你這般落力,他們該做什麼?」

  句龍臉上噙起一抹苦笑:「我豈不知曉,只是重托在身,不敢怠慢。」

  子螭瞥他一眼,不以為然。

  這時,幾名句龍宮中的仙人飛來,向他們拱手稟報,說筵席已經設好,請二位神君前往。

  我知道今日句龍只能陪我至此,知趣地告辭。

  句龍沒有挽留,和聲對我說得閒的話可再來這宮中。

  我滿口答應,離去時,卻使了個小小的法術,讓花草們留了耳朵偷聽。

  不出所料,句龍和子螭路過宮中的一些花樹景致時,又說起了我。

  「她麼,」我聽到子螭語氣不羈:「花是種的好,只是長相差了些。」

  天裂之時將至。

  天庭中的仙人們談到此事,無不憂心忡忡。據說此次天裂比歷來任何一次都嚴重,偏偏子螭離開天庭去神界述職,只剩句龍一位神君來應付。

  「無事。」句龍對我微笑,神色一如既往的灑脫:「天裂千年一回,天庭中早有應對之法,無甚可怕。」

  我望著他,也笑笑,心中卻仍惴惴不安。

  終於到了天裂之時,洪水帶著戾氣,似瀑布一般從天空巨大的裂縫中落下。仙人們合力圍擋,卻仍止不住那滔滔的勢頭。大地上已是氾濫一片,似乎將被汪洋吞沒。危難間,我看到句龍手持五色石衝入那兇惡的水勢之中。

  「快走!」他的吼聲傳來,震盪寰宇。

  我望著他的神光被洪水吞沒,失聲尖叫……

  我從黑暗中驚醒,喘著粗氣,冷汗涔涔。

  「阿芍!」灰狐狸的臉出現在面前,滿是驚喜。

  我卻顧不得許多,迫不及待地轉頭看向旁邊,一張面容落入眼中。

  北海王,不,子螭靜靜地看著我。

  「句龍……句龍在何處?」我一把拽住他的衣袖,乾澀的喉嚨沙啞不已。

  子螭淡淡道 :「這該問你。」

  我怔了怔。

  「天裂過後,我從神界匆匆趕回,句龍卻已經不在。我問遍天庭,無人知曉。天裂時,最後見到句龍的是你,你倒是告訴我,句龍去了何處?」

  天裂之後?我回憶著,那時我朝著水中的句龍喊叫,之後的事卻像裹著重重迷霧,無論如何再記不起一星半點。

  頭又開始陣陣地脹痛,越來越厲害,像要被什麼擠爆一樣。句龍的聲音和我的聲音交雜在一處,胸口疼得刀剜一般,

  我痛苦地蜷起身體,只覺渾身陣陣顫抖,淚水迷濛了眼眶。

  這時,頭上忽然被什麼輕輕觸摸,一陣清涼的感覺如水淌過,舒緩了那些逼人瘋狂的抽疼。

  我睜眼,子螭的臉出現在面前,看著我。

  「想不起來麼?」他低聲問。

  我張張嘴,喉頭卻像被堵著。心如墜冰窟,我支撐地起來,手仍然緊緊攥著他一角衣袂:「句龍……句龍難道……」話說了一半,卻怎麼也說不下去,心中分不清恐懼還是悲痛,更多的淚水卻湧出眼眶,順著頰邊流下。

  子螭沒有立刻回答,卻將腰間的玉拿到我面前。

  「你該認得它。」他說。

  我看著那玉,過往如水邊的灘石,在潮水退後漸漸顯露。

  那玉我是認得的,不是因為前番偷竊,而是我曾在巨龍那裡看過與它一模一樣的的玉。

  崑崙璧,乃神界交託天庭的信物,句龍與子螭各執一半。

  「此物交到我與句龍手中時,便與我二人命脈相連。若句龍死去,其手上所持半邊玉璧必毀,我這半邊亦毀。」子螭開口道,聲音緩緩。

  沒錯,句龍也曾經這樣同我說過。

  心中一下透過氣來,欣喜難抑。

  子螭的玉既然完整,句龍就必定還活著,沒有什麼比這事更讓我激動。

  他在去了哪裡?我拚命地回想,卻什麼也想不起來。腦海中的迷霧像黑夜的顏色一樣厚重,根本無從尋找他的身影。

  怎麼會這樣?

  我愣愣的,頭又一下一下地發脹,越想越痛。

  「還是記不起來麼?」子螭的聲音再傳入耳中。

  我沒有說話。雙手緊緊按著發疼的穴位,心中焦急不已,記憶變得越來越迷濛,我想尋找,卻方向難辨。

  「快走!」句龍那最後的聲音在腦海間迴盪,一下一下,揪得我心痛……
  
  「阿芍。」灰狐狸捧著一碗粥站在榻前,看著我,神色憂慮:「你吃些吧,三日水米未進,如何受得了?」

  我望著她,再看看那粥,仍沒有食慾。

  「不餓呢。」我苦笑,微微搖頭。

  灰狐狸一臉失望,端著粥垂頭喪氣地走開。

  日子過得不知不覺,已經三天了。我的頭依舊脹得難受,從前的事一件一件記起來,把腦子塞得滿滿的。可我不管怎麼努力,句龍修補天裂時的景象卻永遠停留在入水的那刻,待我再往後想,卻是空白一片,換來的是更強烈的頭痛。

  當時究竟出了什麼事?我又為何會轉生人世?許許多多的事情透著怪異,我卻什麼也記不起來,簡直沮喪得很。

  「阿芍,爺爺同你說件事。」灰狐狸忽然又走回來,一臉神秘地跟我說:「爺爺白日裡到街上去轉了轉,竟什麼也沒聽到。」

  我不解地看她。

  「左相府啊!」灰狐狸道:「阿芍你落水失蹤,那邊不但什麼動靜也沒有,昨日還遣人送來禮單呢。」

  我瞭然,點點頭:「哦。」

  灰狐狸似愣了愣,盯著我看:「阿芍你不覺奇怪麼?」

  我淡淡地笑了笑。自從記憶被喚醒,這些事就變得很遙遠,左相府什麼的變成怎樣,他們要做什麼事,現在真真正正的與我無關了。

  灰狐狸還想在說什麼,腦袋忽而被一隻手敲了敲。

  「什麼左相府,淨愛瞎扯。」妖男斜睨著,將她拉開。

  灰狐狸不服地掙脫他的手,撅著嘴:「爺爺是看阿芍寂寞,尋些話來聊聊。」

  妖男淡笑,目光掃我一眼:「她如今心事多得很,哪來的寂寞。」

  灰狐狸愣了愣,面上訕訕:「也是。」說著,她坐到榻邊,盯著我,滿眼好奇:「說來,阿芍可是擷英哩,怪不得總能逢凶化吉!爺爺從小就愛聽神仙故事,長輩都說擷英是最美的花君。」

  我看著她,不禁苦笑,沒有說話。

  灰狐狸歪歪腦袋:「阿芍如今也記起以前的事了,不知法力如何?」

  「這有何難。」妖男微微一笑,說罷,轉身走出門去,回來的時候,手中拿著一支幹枯的花。

  他遞給我:「拿著,想想它鮮活的樣子。」

  我怔了怔,接過花來。腦海中浮起些以前的情景,我也曾經這般憐惜敗謝的花枝,不顧花時有序,讓枯花回復生機。我的手指輕輕撫過那乾癟低垂的花瓣,片刻,閉起眼睛。

  周圍一片安靜,只有外面傳來的陣陣蟲鳴。

  好一會,我睜開眼。

  花握在手中,依舊枯萎。

  妖男神色無波,灰狐狸一臉失望。

  「嗯……那些粥我還是吃了吧。」我撇撇嘴角,支撐著坐起身來,對灰狐狸道。

  灰狐狸睜大眼睛,露出驚喜的笑容:「真的?好,好!」說著,蹦蹦跳跳地去端粥來。

  夜色中,小樓靜靜矗立,沒有一點燈光。

  我輕輕地把門推開,裡面黑漆漆的,寂靜無聲。

  「真不要我等陪你?」灰狐狸朝屋內望了望,對我說。

  我微笑著搖搖頭,片刻,把門闔上。

  燈籠光芒淡淡,朝內間望去,那身軀仍躺在床上,一動不動。我走過去,把燈籠放在一旁,看著床上的人。

  若磐的睡容依舊安詳,光照在臉龐落下濃淡不一的陰影,稜角有致。

  「你也說跟著我是為了尋人,你要尋的那人,也是句龍麼?」我看著榻上的若磐,輕聲道:「你究竟是誰?」

  他一動不動,什麼聲音也沒有。

  我輕歎道:「如今我也要尋人了呢……」說著,酸酸的澀意從鼻間湧起,眼睛蒙上潮意:「可我怎麼也尋不到……」

  屋子裡靜悄悄的,只有我的哽咽聲。

  「擷英怎麼了?」那人看著不服氣的我,神色平和。

  我瞪著他,雖害怕,卻死撐著硬氣:「我不是有意扯掉囹吾君的髮冠,我不過是好奇他那紅髮!我……我又不是故意的……」嘴上強詞,卻到底心虛得很,我看著一語不發的句龍,終於說不下去,眼淚掉了下來。

  一陣低笑傳入耳中:「怎哭了?我聽著呢,再哭我可不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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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4-25 12:34:55

第二十七章

  夜色濃濃的,帶著露水濕涼的味道。我在幽靜的庭園和迴廊間穿行,像失了方向一般漫無目的。

  時而有夜巡的家人提著燈籠迎面走來,見到遊蕩的我都似乎吃了一驚,投來異樣的目光。

  我只微微頷首,仍然走我的路。從前,我雖不算膽小,卻不喜歡黑暗,覺得四周總像蟄伏著什麼東西,教人不安。可是現在,我覺得這漆黑的顏色是那樣親切,走在裡面,可以慢慢地想許多事情,且不會像白日裡那樣頭暈。

  迴廊在腳下慢慢延伸,前面,一座水榭燈火通明,將夜裡的湖水也映出金紅的光亮。有人在吟唱,伴著琴聲,婉轉延綿。那曲調有些耳熟,我仔細地停了停,竟是寶霓天裡的「白露」。

  我的腳步倏而踟躕。

  「……神君恣意風流,花君雖為神女,卻何以吸引神君注目?」柳青娘那時教訓我的話隱隱迴響在耳畔。

  神君,花君。如今心裡再咀嚼著這兩個名字,卻萬分糾雜。我忍不住想再認真聽聽,移步朝那水榭靠近一些。

  明亮的燈籠已照耀在前,水榭中的一張涼榻上,一人斜倚著小幾飲酒。少頃,似發覺了什麼,他轉過頭來。

  四目相對,子螭俊美的面孔上,眼睛幽深得不見光澤。

  我遲疑片刻,朝水榭中走去。

  伶人仍在吟唱,悠然的聲音高低回轉,似含著淡淡的憂鬱。

  怎會有憂鬱呢?我微微怔神,自己以前聽這曲子,從來只覺得歡欣呢……

  「擷英,你猜猜神君這幾日做了什麼?」那時,北斗星君神秘地問我。他是天庭仙人中的元老,永遠笑呵呵的,愛吃愛酒愛八卦。

  我看著他那光滑得如童子的老臉,搖搖頭:「不知。」

  北斗星君「嘿嘿」地笑,摸摸那常年發紅的鼻子,悄聲告訴我:「神君在譜曲呢!」

  我訝然。句龍總是一副忙碌的樣子,怎會有閒心譜曲?我覺得有趣,當即跑去句龍宮裡,想看個明白。

  句龍看到我來,微微一笑,將寫著譜的竹簡拿給我看。

  我看著上面的曲調,輕輕哼了起來,竟動聽得很。

  「譜得真好。」我讚歎地說。

  句龍眸光生輝。

  「如此,贈你可好?」他說。

  「贈我?」我一愣。

  句龍聲音輕緩如風:「我那時見到你的寶霓花,就想著該譜首曲子呢。」

  我高興極了,問他:「此曲可起了名?」

  句龍莞爾:「未名,不若擷英來起好了。」

  我想了想,道:「既是觀寶霓花而作,可名『寶霓天』。」

  句龍輕笑起來。

  「甚好,此曲尚只譜完一段,此段須再取個名。」他思索著,道:「前些時候我到凡間,見人們詠蒹葭,甚是美好,此段便取名『白露』,如何?」

  我沒有聽過什麼「蒹葭」,雖不覺叫「白露」有什麼特別的意境,但是既然從句龍口中出來,我就篤定地覺得一定不會錯。

  我點頭,對他微笑:「此名甚好。」

  出神之間,伶人一曲歌完。

  「下去吧。」子螭淡淡道。

  我訝然,回過神來。

  「為何不接著唱?」我問子螭。

  子螭修長的手指托著酒盞,緩緩飲下一口酒:「有真正的花君在此,還聽什麼寶霓天?」

  我默然。

  他看我一眼,拿起酒壺,將案上的另一隻空盞斟滿。

  「我不飲酒。」我說。

  子螭言也不擡:「可有心憂之事?」

  我沒有答話。不但有,還多得很,腦子都要擠破了。

  「有心事就飲酒。」子螭緩緩道:「這是天上的『解憂』,喝了就不會想太多,憂慮自然散去。」

  我看看他,又看看那酒,片刻,在一旁的茵席上坐下來。

  夜風從湖上拂來,涼絲絲的。我端起酒盞,往唇中輕送一口。酒味甘醇濃郁,似帶著些花果的香氣,令人心脾舒暢。

  心裡有些奇異的感覺。過去在天庭,自從子螭那句「長相太差」被我聽到,我就惱怒得再也不想看到他;而每回迫不得已照面,子螭看我也總是一副似笑非笑的神色,眼角里透著輕蔑。

  我為了報復他,還耍了些心眼。仙女們之中不乏愛慕子螭的人,每當她們談論起他,我就不經意地提到:「哦,子螭君啊,我前兩日還見他與XX神女同遊太虛呢。」仙女們的臉立刻拉下來,看到她們心碎的樣子,我假裝驚覺失言,又是道歉又是安慰,心裡卻開心得很。

  我不知道這些小謠言子螭知不知道,反正句龍是知道的。我從來不向句龍隱瞞任何事,他無奈地笑,卻微微皺眉,斥我不該跟人胡說。我不以為然,反正子螭風流是出了名的,柳青娘形容寶霓天神君裡的話,放在他身上正好合適。

  事實也證明我沒有看錯他,被我訛傳的那幾位神女,後來也果真被子螭邀去同遊太虛。

  說我心虛也好小器也好,沒有句龍在場,我見到子螭定然繞得遠遠的。像現在這樣坐到一起喝酒,還是頭一回。

  「你早就認出我了吧。」我把酒盞放下,道:「在那安陽公別所的時候。」

  子螭將目光掃我一眼,飲一口酒:「嗯。」

  我目光落在他的腰上,那半邊崑崙璧光澤溫潤。

  說來,我那些前生的夢和頭疼,都是始於那夜從他身上偷得崑崙璧。句龍告訴過我,它有純正無匹的靈氣,妖邪皆不可近。灰狐狸被妖男封住的法力突然回來,恐怕也都是這璧的功勞。

  我也再抿一口酒,苦惱地說:「句龍補天之後的事,我什麼記不起來。」

  「是句龍不願你記起。」子螭道。

  我訝然擡眼。

  他的手指緩緩拂過酒盞邊沿,道:「你那記憶封閉之處,我也解不開。除了句龍,無人可做到。」

  我望著他,久久不能說話。

  的確,子螭神力之強大,能與之匹敵的只有句龍。我每回想要重拾那些記憶都徒勞無獲,可是眼淚卻會不可自抑地流下來。心的一角銳銳作痛,句龍不願意讓我記起的,究竟是怎樣一段過往?

  「你方才去看了若磐?」沈默了一會,子螭突然開口。

  我點頭。

  「還在睡麼?」子螭道。

  「嗯。」我說。

  「他不要醒來比較好。」子螭將手中的酒盞斟滿。

  我詫異地看他。

  「可知天狗?」子螭緩緩道。

  我想了想:「知道。」

  天狗是握有陰晦之力的上古神,每當大地間陽氣過剩,它就食日月以制衡,在傳說中,它雖不為人喜愛,卻代表了陰陽生死交替,是不可或缺的神。然而共工當年被殺前,曾與天狗搏鬥,將天狗殺死。這事忙壞了天上的眾神仙,沒了天狗,他們只好煞費苦心地定出一整套律法,從此上至日月明晦,下至草木枯榮,全都要遵循這律法。

  想到這些,我忽然領悟到子螭的意思,睜大眼睛:「你是說,若磐是天狗?」

  子螭點點頭:「其法力雖弱,卻有上古純然之氣,非妖邪所有。沈睡乃是新生神之常態,可積聚神力。」

  我仍覺得不解:「他為何尋句龍?」

  子螭看我一眼:「天狗當年為共工所殺,他如今復生,不尋句龍尋誰?」

  我吃驚:「他要報仇?」

  子螭唇角微微勾起:「不見得。天狗與別的神仙不同之處,在於每代天狗都由天地靈氣匯聚而生,無前塵恩怨束縛,更不會為往生尋仇。若磐尋句龍,只是想要回當年被共工困住的神力。」

  「原來如此。」我說。怪不得他總愛睡覺,原來竟是位新神。我看看子螭:「他為何不要醒來比較好?」

  子螭瞥我一眼,神色又變成以前那樣的輕蔑。

  「天地萬物已有交替之律,天狗再世,豈不又要更改?天庭的仙官可不是整日閒得發慌。」他淡淡道,說罷,斜睨我一眼:「不但長相差,心智也弱。」

  我瞪起眼睛,正要說話,這時,忽然聞得一陣軟糯的聲音:「殿下,時辰不早,該歇息了。」

  望去,只見一名長相白淨得清秀的內侍站在水榭外,身後站立著一眾內官侍婢,皆姿容俊俏。

  子螭答應一聲。

  內官小步趨前,從他手中借過酒盞,又恭敬地扶他起身。

  一個神君哪有這麼嬌矜。縱是一向知道他愛排場的習氣,我心裡仍然腹誹。

  似乎覺察到我的眼神,子螭目光掃來。

  我輕哼一聲,轉過頭去。

  不知是否那仙酒果然解憂,我回去之後,長長地睡了一覺。待醒來,頭雖然還有些發脹,卻不像從前那般難受了。

  妖男不知蹤影,灰狐狸似乎怕我又像前幾日那樣不聲不響地悶在榻上,一定要拉著我出門,說北海王的花園修得美麗,要我陪她去玩。

  我奈何不得,只好隨她一道出去。

  天色卻不怎麼好,陰沈沈的,時而能看到閃電劃過天空。

  「要下雨了麼?」我說。

  灰狐狸搖頭:「不是,臭方士說,那是天裂的先兆。今晨他匆匆離開,就是為了這事。」

  我頷首。

  心中又想起上回天裂時的情境,我再沒有見到句龍,就是從那時開始的……思及這些,心情又低落下來。

  「殿下還未醒來麼?」

  路過一處山石的時候,我忽然聽到有人在說話,望去,只見兩個內官正在山石另一側說話。

  「可不是,他昨夜飲酒飲至深夜,一醉不醒。」一人說罷,歎了口氣:「也不知殿下是怎麼了,自從那二女一男進了府中,就變了一個人似的。」

  另一人也歎氣:「這時節,可不要出事才好。聽說陛□弱臥病,朝中又開始為立太子之事吵得翻天呢。雖近來左相也站到了殿下這邊,可鄭王也不是好惹的……」

  那二人一邊說話一邊走遠,漸漸嗎,沒了聲音。

  我卻沒有再前行。

  子螭醉酒不醒?

  我和灰狐狸對視一眼,滿心訝異。
  
  北海王的寢殿中,沁人的馨香裊裊,濃而不膩。紋錦裁就的幔帳低低捶著,各式傢俱擺件玲瓏名貴,最耀眼的是角落一棵高大的珊瑚樹,以寶石明珠鑲嵌作花朵,閃著豪奢的光芒。

  「嘖嘖!」灰狐狸看著那珊瑚樹,滿臉驚歎。

  三四個美貌侍婢倒在床前,睡得死死的。那是灰狐狸的功勞,我們試過走正門探望,可是府中管事堅決不允。

  「阿芍阿芍,」灰狐狸扯著我的衣袖,指著地上:「嘖嘖,痰盂都是鑲寶的。」

  我沒有管她,卻將目光投向那床,子螭躺在那裡,雙目緊閉。

  「果真是醉酒麼?」灰狐狸探著頭,又是好奇又是小心。

  我沒有說話,翻開被褥查看子螭身上,又將室內的箱籠衣物都翻檢一遍,果然,都沒有見到崑崙璧的蹤影。

  「阿芍?」灰狐狸不解地看我。

  我笑笑,摸摸她的腦袋:「走吧,等辟荔公子回來,我們就離開這裡。」

  子螭已經回天庭應對天裂去了,這床上躺著的,真真正正的成了北海王。
  
  入夜時分,天上的雷愈加厲害,電光不斷,閃得駭人。

  這時候,妖男終於回來了。

  「隨我走。」他風塵僕僕,面色沈沈。

  我和灰狐狸答應,拿起早已收拾妥當的行囊,很快出了門。若磐是不能丟下的,妖男口中唸唸有詞,變出一頭青牛,把若磐從小樓裡駝了出來。

  正騰雲而起,忽然,我們聽到有人敲起雲板大叫:「失火了!寢殿失火了!」

  我一驚,轉頭望去。

  果然,北海王的寢殿裡透著濃煙和火光,未幾,熊熊的火舌舔著屋簷蔓延出來,與天空的雷電之光相映,將周圍照得白晝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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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4-25 12:35:16

第二十八章

  「呀!」灰狐狸指著那火光,大驚失色。

  「不必擔心,」妖男懶懶地說:「子螭是神君,他如今在凡間願望已了,自然離去。肯留下凡體來給個交代已經不錯了。」

  我看著地面上,卻想起以前句龍說過的一些話來。他說有的神仙托世下凡,忍受不得人間的痛苦,就擅改命律,損壞凡體先死。這般行為對修為是極損的,有的神仙甚至因此被貶為凡人。

  不知這火是否在北海王的命數之內,如若不然……

  正思考,只聽「轟」一聲,一道驚雷劃過天際。寢殿上的火苗仍旺,我似乎能看到那將要被燒焦的面容。

  「即便是凡體,亦有一命,見死不救,豈是修仙之人所為。」我轉頭,對妖男急道。

  妖男一愣,似沒想到我會這麼說。

  我看著他,神色盡可能地顯得正氣凜然。

  妖男揚揚眉毛,片刻,唸唸有詞地再變出一頭青牛,讓它衝入那火場之中。

  未幾,濃煙之中,殿頂崩塌開來,青牛馱著一人騰空而來,正是子螭的凡體。我將他檢視一番,只見除了臉上有些煙熏之色,別處並無損傷,摸摸鼻子,呼吸還在。

  「阿芍不愧的擷英呢!」灰狐狸崇拜地看著我。

  我滿意地摸摸她的腦袋。

  「嘁。」妖男終於忍不住,將灰狐狸和我分別白了一眼。
  
  灰狐狸不搗亂的時候,妖男的騰雲之術還是著實不錯的。

  空中,交織的雷電光飛快掠過,我們在雲霧中卻立得穩穩當當。或許是因為有了前生的記憶,我對身體懸空已經不再害怕,甚至會盯著地上的大地山河,想著我當年禦風淩空的樣子。

  雲蒸霧繞中,視野忽而變得水色茫茫。電閃雷鳴的天空另一頭,神奇地出現了一抹霞光,下面出現了一座島嶼矗立的身影,周圍環繞著極低的雲氣,就像浮在海上一樣。

  「那就是浮山。」妖男道。

  「哦!」灰狐狸睜大了眼睛,張望了許久,皺眉道:「何處?爺爺怎看不到?」

  妖男瞥她一眼:「兩百年的修為離成仙尚早,抓緊!」

  風聲呼呼刮過,灰狐狸忙抱住了妖男,我忙抱住了灰狐狸。

  大雨傾盆而下,像在發洩怨氣一樣,沒完沒了。

  天空黑得像染了墨,電光頻頻,與上次天裂時的樣子毫無二致。

  妖男把我們安置在浮山中的一所宅院裡,簡單的住下之後,他就不見了蹤影。別看這宅院連著庖廚只有三間破舊瓦屋,卻還算寬敞,容下我們四五人綽綽有餘。

  我望著屋簷上嘩嘩流下的雨水,心裡想著天裂的事。比起句龍和子螭,我誕生的年歲短得太多,天裂只經歷過一回,卻足以讓我驚心動魄。已經許多天過去,暴雨如注,一點減緩的架勢也沒有。腦海裡反反覆覆重現著句龍衝入水中的情景和他竭力朝我呼喊的聲音,頭又陣陣昏脹起來,我不禁用手緊緊夾住額邊。

  再這麼想下去會瘋掉。我歎口氣,轉身朝旁邊的屋子走去。

  雨水辟辟啪啪地打在頭頂的瓦片上,雷聲低吼。光照黯淡的屋子裡,子螭,不,北海王靜靜地躺在裡面。

  床是茅草木板再鋪一張草蓆搭成的,恐怕子螭無論在天上還是凡間都沒睡過這樣簡陋的東西。我看著那面容,似乎能想像到子螭繃得發青的臉,心情不由大好。

  屋子裡的光照倏而暗下來,我看向門外,只見一人身影堵在了那裡。

  我臉上露出微笑,走過去:「回來了?」

  若磐頭戴斗笠,背上裹著蓑衣,濕淋淋的。

  他點點頭,一邊抖去身上的雨水一邊卸下雨具。我幫著他把蓑衣掛好,發現他身上的衣服濕貼貼的,道:「我去拿巾帕來。」說罷,轉身出門。

  也許是因為擺脫了子螭的神力,來到浮山的第二天,若磐就醒來了。

  我和灰狐狸都很高興,一方面是因為他到底平安,一方面是因為我們真需要幫手。

  浮山的與眾不同之處在於,普通的法術在這個地方用不了,據說這就是為什麼只有快成仙的人才能在浮山留下的原因。

  這對我們卻著實是個大問題。我的法力已經盡失,灰狐狸的法力使不了,在這浮山上,就是兩個凡人。若磐的醒來,無異於雪中送炭。

  但奇怪的是,若磐的法力雖使得,應付這些生活雜事卻笨拙得很,與打鬥時的強大判若兩人。就如今日屋頂漏水,若磐要修補,也只好像凡人一樣提著瓦片上屋頂慢慢修補,結果淋了一身的水。

  我取了巾帕,又取了一套晾乾的衣物,走回若磐的屋裡。才到門口,卻忽然見他正脫下上衣,暗光下,上身結實的肌理映著淡淡的輪廓。

  臉一熱,我躊躇不前。

  若磐轉過臉來。

  「嗯……給你。」我伸手,把巾帕和干衣遞出去。

  若磐走過來,將那些東西接過。

  「我去做飯。」我看他一眼,又轉頭走開。

  雖連日陰雨,幸好庖廚中還存有可用的乾柴,我們來到這幾日,暫時不必為燒火發愁。我把米洗好,把柴火點燃,塞到在在竈裡。柴火辟辟啪啪地燒起細細的火苗,未幾,冒出濃濃的煙氣。

  我被熏得嗆了幾下,連忙往旁邊別開臉。

  這時,我被一隻有力的手拉起,待回神,若磐已經蹲在了竈前。他把竈膛裡的乾柴捅了捅,三兩下,火就熊熊地燃燒起來,一點黑煙也沒有。

  他擡頭看看我,金色的瞳仁在火光中映得明亮。

  「柴火須架起才能燒著。」他說。

  我訕然地笑了笑。燒火的活我真不在行,平時都是灰狐狸和若磐做的。

  若磐沒有說話,片刻,起身坐到一旁的柴草上。

  我朝鑊蓋上碰了碰,一點熱氣也沒有,大概還要燒上許久。看向若磐,他從柴草垛裡扯出一段細長的乾草葉,慢慢地在指間折疊。我盯著那草葉,只見它在若磐手裡編織起來,片刻,竟似乎有了形狀。

  我覺得很是好奇,不禁湊上前去。

  「這是什麼?」我問。

  「促織。」他說。

  我愣了愣,驚訝地看著他:「你會編促織?」

  若磐道:「以前在街上看孩童編過。」

  我仍然發怔,片刻,點點頭。我忽然覺得自己對若磐實在說不上瞭解,就連他是天狗的事還是子螭告訴我的,他醒來之後,我還沒有好好跟他談過。

  「若磐,」我想了想,道:「你是天狗?」

  若磐編著草促織的手停了停,目光投向我,似帶著訝色。

  我望著他。

  「嗯。」少頃,若磐低聲道。

  子螭說的果然沒錯,我眉間舒開。

  「你出生在何處?」我問。

  若磐埋頭繼續編著草促織:「不知。」

  「不知?」

  「只知四周是山林。」他說。

  我瞭然,又問:「之後呢?」

  「之後就出去了。」

  「尋句龍?」

  「嗯。」

  我發覺若磐這次醒來,不但再也沒有變成獸形,不像過去那樣嗜睡,連話語也明顯多了許多。我興致起來,看著若磐:「後來你怎尋到了我?」

  若磐將一根草葉繞在指頭,淡淡道:「只有你帶著句龍的味道。」

  我瞭然,不愧是天狗。

  若磐轉頭,從草垛裡又抽出一段長長的草莖,穿過編好的草促織。他將眼睛瞟了瞟我,將草促織遞過來。

  我一訝:「給我的?」

  若磐點點頭。

  我不禁欣喜地露出笑容,從那大手中接過草促織。仔細看看,編得挺精緻,不想若磐竟有這等靈性。心裡覺得又神奇又高興,我忍不住,朝他伸出手去。

  若磐金眸盯著我,似一怔。

  「乖狗。」我的手落在他的頭上,笑瞇瞇地說。

  將近午時的時候,灰狐狸回來了。她把蓑衣脫下,似乎興奮得很。

  「去了何處?」我問。

  灰狐狸滿面笑容:「去了市集。」

  「市集?」我愣了愣:「這海島上還有市集。」

  灰狐狸點點頭,兩眼發亮:「有呢,雖不十分大,東西可不少。」

  我頷首,指指一邊案台上的飯食:「餓了吧,來用膳。」

  灰狐狸看到那飯食,臉上的神色忽而黯淡。

  「阿芍……」她撅著嘴巴,聲音裡帶著撒嬌:「我等去市集上吃可好?」

  我不解地看她:「為何?」

  灰狐狸苦著臉,小聲說:「你做的飯食不是鹽放得太多就是放得太少……」

  「哦?」我看微笑地著她,目露凶光。

  灰狐狸一驚,忙躲到若磐身後,探出半個腦袋賠笑道:「爺爺想吃油餅。」

  我氣不打一處來。妖男不在家,我看這一狗一狐實在不是做飯的料,才主動擔起庖廚之任,沒想到這般苦心到頭來竟被嫌棄。

  「沒錢。」我乾脆地說。

  「爺爺有。」灰狐狸馬上接話。

  我面色不善。

  灰狐狸哀求地看我:「阿芍,你反正沒出去走過,就陪爺爺去一次麼……」

  我看向若磐,想聽聽他的意思。

  不料,他別著頭,一眼也沒朝這裡瞟。自從方纔我摸他的頭,他就一直這樣不理不睬,像跟我有仇一樣。

  心裡歎口氣,我瞪灰狐狸一眼:「稍等。」說罷,把飯菜收好,從牆上取下蓑衣。

  雷聲在天上辟辟啪啪地響著,暴雨仍然傾盆。

  我才走出十幾步就後悔了,道路泥濘得簡直不是人走的。灰狐狸死拉著我,一個勁保證到了地方我絕不後悔,還說她一定給我找火塘烘乾衣服。

  我勉強地被她拖著,一步一滑,約走了半個時辰出了山林,忽然,雨在頭頂消失了。

  詫異地擡頭,只見上空,雨水被什麼擋住了一樣,水花匯成一個穹頂的模樣流向四周,煞是壯觀。

  「爺爺說你必不後悔麼。」灰狐狸取下斗笠,笑嘻嘻地說。

  我撇撇嘴角,隨她順著山路走下去。山路上到處是□的岩石,有幾處難走得很。我正小心翼翼地挪著腳步,忽然,一隻手伸過來。

  擡眼,若磐瞥著我,不發一語。

  我把手搭在上面,他的手掌立刻握緊,牽著我朝山下走去。

  那手心暖烘烘的,舒服又安定。

  我一邊走一邊偷眼瞄瞄他的側臉,心裡斟酌著,小聲道:「若磐,我方才錯了。」

  若磐轉過頭來。

  我露出討好的笑容,小心翼翼地說:「我不該叫你乖狗,我該說多謝才是。」

  若磐嘴角動了動,雙眸卻似乎變得愈加清冷,片刻,面無表情地轉開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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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4-25 12:36:22

第二十九章

  又怎麼了?

  我盯著若磐的臉,直覺自己好像又說錯話了,卻想不出什麼地方不對。

  怪人。心裡道。

  我閉上嘴,也一語不發,跟著若磐走下山去。

  灰狐狸說得不錯,這裡的確有個市集,的確很小,也的確什麼都有。

  除了尋常城鎮能看到的賣吃賣穿的小販,這市集中還有別處見不到的東西。比如比如巨大得像馬一樣的鶴,說是能載著人飛起來,讓苦於修行之人提前享受神仙的滋味;價值萬兩黃金的大氅,正中處縫著一小片流光溢彩的霓錦,說是穿著修煉可事半功倍;比如一些乾癟的桃核,據說是那是神仙們吃天上的蟠桃扔掉不要的,小小那麼一顆,也價值千金……我和灰狐狸在店舖裡轉著,看得眼花繚亂。

  灰狐狸沒有食言,領著我和若磐走了一圈之後,她帶我們在一處小店坐下,豪氣地跟店主人說要二十張油餅,再包五十張帶走。

  「這麼多。」我吃驚地看她。

  灰狐狸嘿嘿地笑,指指若磐:「阿墨食量可大呢,再說這雨也不知何時能停,爺爺總不好日日出來買。」

  我無語。

  未幾,店主人笑瞇瞇地將油餅送來,灰狐狸往他手上丟過一大串錢。店主人數了數,笑得臉上開花,灰狐狸又他端個火盆來給我烘烤衣服,他也一口答應,馬上送了來。

  我藉機向店主人問起這市集的事。

  店主人聽我們說是第一次到浮山,熱絡地說了起來。這市集可謂浮山上的一大名聲,有許多修為高深的商販常年奔走四海,搜羅來無數奇珍出售。我們剛才看的那些東西,不論價錢高低,來買的人可不少,如果天氣不那麼惡劣,我們連店門也擠不進去。

  聽他這麼說,我瞭然,這浮山果然有些意思。

  「早知如此,我等就將神君子螭那凡體運出來賣了,反正他也用不著。」灰狐狸在我耳邊嘀咕道。

  我忍俊不禁。

  吃過了油餅,我們幾個離開小攤,又一把興致地逛起來。

  「阿墨真能吃。」灰狐狸肚子鼓得圓圓,兩隻眼睛卻抱怨地看若磐:「這麼多油餅,一下就吃光了。」

  若磐瞥他一眼。

  灰狐狸假裝吃一驚,像個小童一樣縮頭小跑地躲到我身旁,細聲細氣地嚷嚷:「天狗瞪人呢,怕怕!」

  我被她鬧得好笑,看向若磐,卻見那冰霜一樣的臉似乎不那麼冷了,輪廓柔和了許多。

  路過一處布攤的時候,我見那些料子不錯,心中一動,就向灰狐狸借了些錢。

  「若磐喜歡什麼顏色?」我轉頭問若磐。

  若磐看著我,眼睛裡泛著金色的神采,似遲疑,片刻,指指邊上一匹:「白。」

  「爺爺也要。」灰狐狸在旁邊撅起嘴。

  「好。」我笑瞇瞇地說,又挑了幾樣,抱著布心滿意足地走開。

  午後的人似乎多了些,有兩三家小鋪已經走不進去了。灰狐狸滿面不快,一邊退出門口一邊嘟噥。

  我正想寬慰幾句,這時,忽然覺得有人在看我。

  我猛然回頭,卻見來來往往的都是路人,無人向這邊注目。

  錯覺麼。我疑惑地再看看,隨著灰狐狸和若磐走開。

  「到底是浮山,我在外面淋了受了幾日暴雨,到這裡才得些清靜!」前面,兩個人邊走邊聊著,看樣子,似乎也是剛來到,身上沾著雨水。

  「可不是,中原許多地方都發了洪災,朝廷也不見個動靜。」一人搖頭道。

  「朝廷?朝廷被鄭王攪得翻天呢,哪管什麼洪災。」

  「鄭王?怎麼回事?」

  「你不知道?天裂前,雷火擊中了京城北海王府,把北海王燒死了!」

  這話傳入耳中,我一怔,和灰狐狸相視一眼,繼續跟著聽他們講下去。

  「北海王?就是那個今上寵得不得了的三子?」

  「就是他。北海王和鄭王爭位之事你可聽過?北海王一死,鄭王就立刻動作起來,聯合了一干重臣,調起京畿軍隊逼宮。」

  「今上呢?」

  「今上病重,已被鄭王軟禁了。那鄭王也夠狠,朝中與北海王有牽扯的人都被鄭王殺了,就連左相,女兒還沒嫁給北海王,也被滅了門。」

  「嘖嘖,可真慘……」

  「確實慘,不過我可聽說,北海王沒死,是乘著青牛升了天……」

  那兩人說著,聲音漸漸遙遠,我的思緒仍停留在方才說到左相的那些話上,腦中似有一瞬空白。

  「阿芍。」灰狐狸看看我,有些小心,片刻,她緊走幾步追上那兩人。

  「二位公台留步!」她攔住那二人,滿臉堆笑地行禮:「方纔聞得二位公台言語提及京城,我家中有親戚在左相府,故追上來一問。」

  那二人對視,面露詫異之色。

  「左相府啊,」一人捋著鬍子連連搖頭:「聽說連柴房裡打雜的僕役也沒放過,你那親戚,恐怕……」

  「這童子,這些事你父母才該知曉,說了你也不明白。」另一人朝灰狐狸揮揮手:「別問了,回去吧。」

  說罷,兩人搖著頭走開了。

  灰狐狸站在原地看著他們,又將目光投向我,片刻,扯起一個笑:「阿芍,嗯……幸好阿芙已經送走了。」

  我看著她,想說什麼,喉嚨卻卡著,勉強地點了點頭。

  送走阿芙的事,是妖男做的。

  我落水之後沒幾天,父親在府中設宴招待幾位朝中大臣。到後苑賞花的時候,一名叫什麼大將軍的人許是喝多了,看到路過的阿芙,兩眼定定地,出了神一般。

  父親向來心思通達,當晚就將阿芙送到了那個大將軍的府上。

  據說當時阿芙哭哭啼啼,激烈之程度,與第二日見到她那個撫州表兄的欣喜程度相當。只可惜我那時被前生的事攪得失魂落魄,她離開京城的時候,我沒有相送,只托妖男把我那些剩餘的錢和一封書信給了她。

  阿芙以前跟我識過些字。信裡,我言簡意賅,把自己的心意都告訴了她,讓她不要牽掛。據妖男回來說,阿芙和她的表兄乘著車走的時候,那哭聲隔著半里路還聽得見……

  灰狐狸說得對,至少阿芙沒事。

  我心裡安慰著自己,卻還是藏著好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回去吧。」一個聲音傳來,我轉頭,只見若磐看著我,目光盯著我的臉。

  我點頭,片刻,隨他們朝來時的方向。
  
  回到山林裡,又是雷雨如注。好不容易回到宅院,三人已經成了落湯雞一般。

  一番忙亂,我們換上乾衣,在庖廚裡生起了火,外面已是入夜時分了。

  今日著實疲勞,灰狐狸和我說了一會話,就躺在床上睡著了。

  我卻一點也不想睡,輾轉反側了好一會,坐了起來。

  市集裡買的布被打濕了,還沒晾乾,做衣服是做不成的。許是思索的太多,腦子又開始陣陣地發脹,我想了想,起身朝隔壁的屋子走去。

  夜色沈沈,雨還在辟辟啪啪落個不停。

  我在簷下躲閃著,快步走到屋前,推開門。

  黑暗中,我聽到那呼吸被驚起的聲音,忙道:「若磐,是我。」

  若磐平靜下來,只見那雙金色的眼睛在夜色裡泛著微弱的光。

  片刻,燈亮起來,若磐舉著燈盞,訝異地看我。

  我不好意思地笑笑,道:「若磐,陪我坐坐可好?」

  若磐目光清澄,片刻,道:「嗯。」說著,把燈盞放在旁邊一張簡陋的案台上。

  我抿唇笑笑,隨他在案台旁的茵席上坐下。

  雷聲轟轟地傳來,我坐定,看看若磐,他也看著我。

  我彎彎嘴角,看向面前,燈火晃動,在粗糙的案檯面上投下淡淡的影子。

  「若磐可有父母?」少頃,我問。

  「不知。」若磐道。

  我一笑:「你比我好。」

  室中一陣沈默,片刻,忽然聽若磐說:「他們自有命數,你莫太悲傷。」

  我擡眼,若磐看著我,金色的眼睛光澤淡淡。

  我搖搖頭,浮起一抹苦笑:「我並非悲傷,若磐,就在上個月,我還恨不得我父親在這世上消失得乾乾淨淨,可真到了這時,卻一點也不覺得開心。」

  一陣涼風帶著語氣,從門外吹進來,燈火搖曳不停。

  「總會過去。」過了會,若磐道。

  我望著他平和的眼睛,忽而有些怔忡。

  「……總會過去。」許久以前,也曾有人這樣看著為種不好寶霓花而沮喪的我,微笑著說過同樣的話。

  外面的雨聲愈發大了,引得思緒漸漸延伸,那衝入水中的身影似乎又在眼前浮起。頭愈加地脹痛起來,我忙將兩手蜷起拳頭,用力地按在額邊。身後有些動靜傳來,我望去,卻見若磐變作了巨獸,伏在地上,兩隻眼睛看著我。  我似乎讀懂了他目光中的含義,看看他的背。

  若磐耳朵動了動。

  心中湧起一陣暖意,我轉過身體,向後靠在他的背上。

  柔軟的觸感傳來,帶著融融的溫暖,久違而舒暢,我閉上眼睛,覺得那暖意將自己包圍著,能把所有的不快都通通消解。

  「若磐,」我睜眼望著頭上黑黑的房梁,喃喃道:「無論神或人,無論愛恨,終有一日都會消散,可對?」

  雨水被風掃過房頂,嘩嘩作響。

  我等了許久也沒聽到若磐的回答,困意上湧,只覺眼前的一切漸漸模糊……
  
  夜裡,我被一陣凶狠的雷鳴驚醒。

  屋子裡漆黑一片,身上卻很暖和,軟軟的。隔著背,我能聽到若磐綿長起伏的呼吸聲,似睡得正熟。

  心頭一陣安定,我唇角不禁揚起,歪著頭閉上眼睛。正想繼續再睡,忽然,一陣滴答聲傳入耳中,清晰極了。

  是屋漏,我登時醒過神來。

  我摸著案台找到燈盞,幸好燈油還有,我將它點著,眼睛被光芒照得瞇起。

  朝四周的地面看看,只見幹幹的,沒有落水的痕跡。

  那嘀嗒聲仍然傳來,我連忙又走向一旁,把簾子拉開。

  著簾子把房屋隔作兩間,外間給若磐,內間則擁來放置

  我將油燈往裡面照了照,子螭的凡體仍好好地躺在床上,胸口卻洇濕一片,屋漏的水正好落在了那裡。

  我一驚,想去叫醒若磐。才轉身,又覺得若磐今日也累得很,這點小事,似乎也不必勞動他。

  把那身體拖到地面的茵席上就好,雨水且用桶接著,明日再說。

  心裡打好主意,我把油燈放在一旁,走到床前。

  這身體沈得很,所幸的是我還拉得動。我板著他的雙臂,發盡全身力氣往床下拖,未幾,只聽一聲沈沈的落地之聲,那身體終於被我拖了下來。

  我看看方位,此處離床太近,須得拖遠一些才好。想著,我再用力,把那身體拖向牆邊。

  「住手……」

  雨水滴滴答答地繼續落著,看得人心慌,我一邊拖著他,一邊思索著等會要趕緊拿桶來才是。

  「……住手!」一陣猛力突然傳來,那身體竟從手中掙落,我險些跌倒。

  我睜大眼睛。

  只見那身體蜷著,低低地咳了幾聲,片刻,北海王,不,子螭轉過頭來,狠狠地瞪我一眼,聲音沙啞:「怎這般用力!疼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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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4-25 12:38:58

第三十章

  我瞪著他,只覺一切都變化得如此之快,腦子實在轉不過彎來。

  「你……你不是去補天裂……」我張張嘴,說出來的話卻結巴不已。

  子螭坐起來,一邊揉著後背一邊將沒好氣地斜我一眼,冷冷道:「自己不會往外面看看?」

  我怔了怔,起身到窗邊打開窗戶。

  夜色仍舊漆黑,雷電和暴雨卻已經不再肆虐,只有樹上的殘水仍舊落個不停。

  停了?

  我探著頭望了望,片刻,轉向子螭。

  「天裂補好了?」我忙走到他身旁,問道。

  「嗯。」子螭仍捏著肩頭,淡淡道。說罷,他在茵席上躺了下來,閉著眼睛,聲音裡帶著疲憊的低歎:「累死我了。」

  我看著他,燈光中,只見那面色微微發白,下巴上冒著青青的胡茬,這個模樣的子螭我還是第一次見到。

  我在安靜地坐下來,過了會,又有些忍不住,輕聲問:「補天很累吧?」

  子螭眼也不睜:「嗯。」

  我看著他,斟酌片刻,又問:「你修補天裂之時,可曾見到句龍以前留下什麼痕跡?」

  子螭的眼睛睜開一條縫,深深的目光朝我瞥來。

  「那般汪洋之地,你覺得呢?」

  我訥然,低頭不語。

  天裂之處我去過,巨浪洶湧得能沖毀一切,除了水還是水,句龍能留下什麼,我也想像不到。心中的一點希望破滅,我不由有些沮喪。

  「如此。」片刻,我開口道:「你辛苦了,且歇息吧。」說罷,從席上起身。

  還未直起腰,我的手忽而被一把拽住,幾乎一個趔趄跌倒。

  「不許走,陪我說話。」他仍躺在席上,兩隻眼睛盯著我。

  「你小聲些!」我瞪他一眼:「這室中還有他人安寢。」說著,我掙掙手,他卻牢牢地握著。

  「那天狗麼?」子螭唇角浮起冷笑:「我想讓誰聽不到,誰就聽不到。」

  我覺得這人莫名其妙,心裡一陣著惱,愈加用力,一邊抽手一邊使勁推他。

  「嘶!」當我碰到他腹部的時候,子螭似乎吃疼,微微弓起身體。

  我愣了愣,片刻,伸出手,又捅了一把才纔推到的地方。

  子螭幾乎彈起,護著腹部瞪我:「你做甚!」

  「你怎會疼?」我懵然道。

  子螭咬牙倒抽著氣,片刻,睜開一隻眼睛看我:「這可是肉身!」

  我看他的樣子不像在裝,停住動作。補天果然是累得很的事麼?連神君也這般傷筋動骨?我忽而想到句龍,沈默下來。

  子螭在地上哼哼著,卻一直抓著我的手不鬆開。

  「我陪你,你放開手。」過了一會,我說。

  子螭回過頭來。

  「不行,你會走。」他口氣頑固。

  我又瞪起眼睛。

  子螭卻不管我,自顧地朝身上看了看:「這凡體怎會在此?」

  我瞥瞥他,沒好氣地說:「你那寢殿失火,故而救到此處。」

  子螭看著我,目光無波無瀾。

  「如此。」他說,語氣輕描淡寫。

  我雖對他什麼事都不放在心上的樣子早已見怪不怪,卻還是好奇,問:「你托世為北海王,不問問出了何事?」

  子螭神色淡然:「不用問我也知曉,命自有數。」說著,他瞟我一眼:「爾等將這凡體救出來,可知司命府須改動命冊,要做多少事。」

  我心中一陣氣悶,果然好人不可常做。

  「既如此,神君還來尋回這皮囊做甚?」我冷笑。

  子螭也彎彎唇角:「我也不想,只是補天太累,要歇息,還是這降到這凡體中舒服些,誰也打擾不得。這麼想著,突然發覺這身體未毀,本神君一時好奇,便……」

  他話沒說完,忽而停住,眉頭微微皺起。子螭擡起手臂來,左右地嗅了嗅,登時拉下臉來,瞪著我:「這麼多日,爾等都不會給本神君換套衣裳麼?」說著,他將手往胸口上一抹,神色更是嫌惡:「還有這水,嘖嘖……」

  我哭笑不得,他今日反常地得就像換了個人,若非崑崙璧又回到了他的腰間,我幾乎以為這個子螭是假冒的。

  「房屋破舊,我也無法。」我心情舒暢許多,毫無愧疚地道:「若神君再努力些,在入夜之前將天裂補好,這衣裳到現在定然還是乾的。」

  子螭看我一眼:「說得輕巧,你可知那天裂多大?由西至東,夠日車跑上半天。女媧留下的五色石已經不多,新煉的神石過重,有的才舉到天裂之處就落下來,費神得很。」他停了停,看向房梁,繼續道:「凡間上來的神仙果然不行,空有口舌,臨近大事卻沒些果斷之氣。見天裂補得不順,有的人竟驚慌失措,說什麼取泰山之石重塑天柱把天庭托出九霄避災。哼,將來我該困住他們神力,放到海外那些山水險惡的荒蠻之地好好歷練,免得他們以為當了神仙就是每日天馬行空不學好……」

  我很是無語。

  我實在沒想到子螭除了愛打扮愛排場,還是個話癆。

  子螭說著愈加起勁,說到天庭滔滔不絕,看也不看我臉色。

  手腕被他一直握著,箍得難受得很。我望向窗外,只見夜色依舊沈沈,困意上湧,不禁低低地打了個哈欠。

  子螭終於打住,轉過頭來看我:「你困了?」

  我拭拭眼睛裡的淚水,無奈地說:「神君,擷英如今已是凡人,比不得神君補天之後還有如此精力。」說著,我示弱地笑笑:「我知曉神君健談,只是如今凡間乃深夜,還望神君體恤一二。天庭裡博聞強識的仙公神女多的是,神君隨便挑幾位,說上一年也無人瞌睡。」

  子螭目光幽深,沒有說話。

  手突然被一個力道拉下,我來不及驚呼,眼前一晃,身體已經躺倒在地上。

  子螭的臉正在上方,唇邊彎起笑意,話音緩緩地繞在耳邊:「本神君哪裡也不想去,你今日與我作伴可好?」

  我羞惱交加,將把他踢開,手腳卻被壓住,動彈不得。

  子螭注視著我,目中的墨色似慢慢化開,與臉上的笑容連在一處,似乎暗藏無限溫柔,美得攫人心魄。他的氣息拂來,很低很近,卻不覺逼迫,似蘭似麝的味道似沁入心脾……我望著那眼睛,忽然覺得天庭那麼多仙女愛慕他並非沒有道理,這個人如果存心想要誘惑誰,恐怕無人能夠抗拒……

  不過,那些人未包含我。

  我看著那臉漸近,想著如果額頭撞上那優美的鼻樑,不知何等壯觀。

  正蓄勢待發,子螭卻忽然停住。

  身上倏而鬆開,他坐起來,看我一眼,淡淡道:「長相還是太差,算了。」
  
  昨天從市集回來,灰狐狸曾慷慨地將十張油餅拿出出來,說無論如何也要留著,要給妖男吃。

  第二清晨,妖男回到這宅子,那十張油餅卻已蕩然無存。

  原因是灰狐狸將它們通通拿來招待了子螭。

  用膳時,只有她和子螭說話,相談甚歡。

  「神君不知,那時臭方士變出一頭青牛來,將神君這身體從火海中救出來。後來初雪與阿芍在市集中閒逛,才聽人說北海王乘青牛升天哩!」太陽光明媚地照在屋前,石台旁,幾人圍坐著用膳,灰狐狸向子螭笑道,一臉興奮。

  「哦?」子螭看看她,一派矜持地莞爾,昨晚那神經兮兮的樣子已經蕩然無存。

  灰狐狸雙頰緋紅,卻說得更起勁。

  「嗯……這其實也有阿芍的功勞,」她嘻嘻地笑,看看我:「那時,是阿芍說修仙之人不可見死不救哩。」

  子螭目光投向我,雙眸溫和:「原來如此。」

  我面無表情地別開頭。

  旁邊,若磐埋頭用膳,一聲不吭。再旁邊,妖男雲淡風輕地坐著,往碗裡添菜。

  「阿芍……」灰狐狸似乎感覺到我的臉色,探過頭來瞄我。

  我不答話,繼續吃飯。

  「許是昨夜我半夜醒來驚動了擷英,她未睡好。」只聽子螭緩緩道,語調輕緩。

  不要搭理他。心道,我盯著碗裡,用木箸將一塊魚肉戳得四分五裂。

  「阿芍怎會給驚到?」灰狐狸不解。

  「誰知曉,她在天庭也向來膽怯得很。」

  木箸在手中猛然捏緊,我朝子螭瞪起眼睛。

  真是天大的笑話!什麼膽怯,說得好像他很瞭解我一般!

  「她每回羞於承認,也總這般瞪眼。」子螭神態自得。

  「阿芍,你也會膽怯哩。」灰狐狸嘻嘻地笑。

  我橫她一眼:「不是膽怯!」

  「哦?」子螭悠悠道:「那是什麼?」

  昨夜被他捉弄的事又浮起在腦海,我的臉上一熱,想反駁,卻乾瞪著眼說不出話來。

  心虛地看向旁邊,若磐正往碗裡扒飯,似乎對這些話題不感興趣;妖男已經吃飽,淡淡地瞥來,泰然自若地拭著嘴角。

  再看向子螭,他看著我,唇邊彎著淺笑,似頗為樂在其中。

  當初就該讓他在火裡燒成炭!心裡恨恨道。

  「飽了。」這時,若磐放下碗,站起身來。

  我如同抓到了救命稻草,望著他:「你去何處?」

  若磐看我一眼:「打柴。」

  我心中倏而明亮,也站起身來:「我同你去。」

  「爺爺也去。」灰狐狸高興地說,她說著,又轉頭向子螭:「神君何時返天庭?」

  「今日。」子螭道。

  「這麼快?」灰狐狸一愣,很失望:「用過膳就回麼?」

  「也不定。」子螭拿出一塊錦帕,優雅地拭拭唇角,目光卻向若磐投來:「還須將若磐帶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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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4-25 12:42:59

第三十一章

  這話出來,我大吃一驚。

  看向若磐,他面無表情,雙目盯著子螭。

  灰狐狸了睜大眼睛,看看若磐,又望向子螭:「為何?」

  子螭溫文莞爾:「若磐乃天狗,自當返回天庭。」說著,他與若磐對視:「你如今初生,無天庭靈氣補益,神力維繫必是吃力,難道要一直靠昏睡來補?」

  若磐仍盯著他,沒有說話。

  我站在一旁,只覺得心滿滿低落,沈得不見底。

  子螭的意思很明白,若磐的身世,天庭已經知曉。心裡雖不願意,可我也很明白,子螭說的話是實情。若磐力量雖強,可作為天狗而言還遠遠不足,去天庭的確會讓他脫胎換骨。

  終於到了這一天麼?我咬咬唇,不禁擡頭。

  不期然的,若磐也看著我,金色的眼睛沈靜如水。

  「如何?」子螭淡淡問道。

  我瞥他一眼,扯著若磐的衣袖,道:「去打柴。」說罷,拉著他頭也不回地朝山林裡走去。
  
  大雨下了十幾日,林中到處濕漉漉的,鳥鳴稀少。不過,風景卻很是美麗。

  山林間,到處長滿了奇花異草,大朵的靈芝就生在樹頭,沾著露水,仙氣斐然。

  我看著驚歎不已。浮山乃是由托地的巨鱉死後軀殼所化,故而能浮在海面。在天庭的時候,我就聽說過浮山靈氣積聚甚厚,如今來看,果不其然。別的不說,這山林間到處生編的靈芝就是一大奇景,在凡間的仙山島嶼之中,恐怕只有蓬萊可與之相較。

  我一邊東張西望,一邊同若磐走了許久。終於,林中出現一塊空曠些的地方,有幾塊山石參差其間,上面的水已經被風吹乾了。

  我挑著一塊平坦些的山石,坐了下來。

  若磐看看我,片刻,也跟著坐下。

  山林中靜謐得很,日光透過樹梢,在地上落下碎塊,斑斑駁駁。

  「神君方才言語,若磐以為如何?」我問。

  「不去。」若磐回答得斬釘截鐵。

  我愣了愣:「為何?」

  若磐沒有回答,卻反問我:「你去麼?」

  我搖搖頭,苦笑道:「我去不了。」這肉身凡體,來到浮山還勉強,上天卻不可能,九霄下的罡風就能把我撕碎。停了停,我說:「天庭有靈氣寶物,你去了,可得到真正的神力。」

  「我在凡間也一樣可恢復神力。」若磐不為所動,過了一會,他又淡淡道:「我若去了,他們就不再讓我再回來。」

  我訝然看他。

  若磐注視著我,雙目澄明如鏡。

  我想起以前阿芙對我說起過她家的黃狗,和阿芙很要好的,阿芙離家的時候,黃狗跟著她走了五里,一直悲鳴。我當時聽到這事,還跟阿芙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哭得一塌糊塗。

  原來如此。

  沒想到若磐對我的心意也執著至此,即使是天庭那人人想去的地方他要不屑一顧。我望著他,感動不已。不枉我待他好,看他沈默寡言,沒想到心裡這般有義氣。

  許是被我盯得不自在,若磐微微轉過頭去,天光下看著,那臉上竟起了些不自然的淡紅。

  「若磐,你伸頭過來。」我微笑道。

  若磐一怔,少頃,依言將頭伸向這邊。

  「乖狗。」我摸摸他的頭頂,笑瞇瞇地說。
  
  說是打柴,樵夫們要忙上一日的活計,在若磐手上卻簡單得很。他使出一陣厲風,大段的樹枝就裂作長條從樹上墜了下來,半月的柴火都不愁了。

  若磐將木柴收起,打成一大捆,負在背上,大步朝前走去。

  我跟在他後面,覺得不論怎麼走也跟不上那步子,出聲埋怨:「你慢些。」

  若磐卻像沒聽到一樣,步伐愈發快了。

  這是怎麼了?我狐疑滿腹,覺得這天狗實在變臉如變天,不過摸了摸頭,不高興便說出來,何至於拉著臭臉。

  心裡腹誹著,我緊走幾步,想趕上若磐。涼風緩緩拂過耳邊,突然,那種被人注視的奇怪感覺又襲過脊背。

  我猛然回頭,樹林鳥語陣陣,迴盪著霧氣。


  除了我和若磐,什麼人也沒有。

  「跟上。」若磐的聲音傳來,幾步外,他終於肯停下來,正回頭瞥著我。

  我訕笑,答應著,快步上前。
  
  若磐不回天庭的事,是我告訴子螭的。

  因為若磐背著柴一路進了庖廚,路過子螭的時候,看也沒看他一眼。

  我對若磐的表現很滿意,於是慢條斯理地將此事知會了他。

  子螭似乎並不覺意外。

  「哦?為何?」他倚著石台,一隻毛色美麗的雀鳥停在他的手背上,溫順地接受著他的手指撫弄。

  「若磐當初是我收留的,自然隨我。」我不慌不忙地說。

  「隨你?」子螭擡眼,輕輕撫著雀鳥的羽毛,淡淡道:「若磐既為天狗,當屬天庭,怎又隨了你?」

  我不以為然:「神君自己也曾說過,如今天地間已有陰陽交替之律。若磐要是回去,定然給眾仙官添亂,隨了我豈非大善。」

  子螭看著我,浮起一抹冷笑:「你倒是肯為天庭著想。」

  我不理會他語中的諷刺,莞爾:「如今我已知會過神君,若磐返天庭之事,神君可不必再提。」說罷,唯恐他出言不認,快步溜入房中。
  
  不知是我那番話說動了子螭還是他一開始就抱著捉弄的心思,若磐去天庭的事,子螭果然沒有再提。

  不過,他也沒有走。到吃晚飯的時候,子螭仍悠閒地坐在石台旁,雀鳥換作了幾隻白鶴,立在一旁,姿態優雅。

  灰狐狸眉開眼笑,妖男雲淡風輕,若磐面若冰霜。


  我皺眉:「神君不是說今日走麼?」

  子螭將手中的食物餵給白鶴,回頭一笑:「確是今日,現在回去,天庭還是清晨。」

  我無語。

  這時,灰狐狸在庖廚喚我們進去端飯菜,中子螭微微擡手,幾隻白鶴化作美人,皓齒白膚,魚貫進入庖廚之中,把飯菜端出。

  灰狐狸看著她們,眼睛睜得雞子一般大。

  雖有美人環伺,還有妖男做的美食,我卻仍然覺得吃得憋悶。正百無聊賴地四下裡瞄著,忽然,我發現妖男的袖口處露著一截青絛繩,一塊光潤的石子繫在上面,紅得似血,狀若水滴。

  我愣了愣,以前一直沒注意,不想妖男還有這樣的物件。

  正待仔細再看,妖男目光掃來,似發現了我在偷看,袖口一收,把手腕都遮了起來。

  這般小器。我瞟一眼妖男若無其事的臉,心裡嗤道。

  「我聽說,你交遊甚廣,識得許多廣清真君門下弟子?」用過膳,子螭忽而問妖男。

  「正是。」妖男溫文答道,說著,接過鶴女呈上的清水漱漱口,吐到器皿裡。

  子螭微笑,緩緩道:「我聽說廣清真君在這浮山上也弟子?」

  妖男道:「島上還有悟賢真人,乃辟荔師尊舊交。此番天裂,辟荔就是跟隨悟賢真人守在浮山。」

  子螭頷首。

  我聽著他們說話,有些出神。

  廣清真君我知道,天庭中,他算是下界仙人的元老,句龍和子螭都須敬他三分。據說廣清真君登仙以前,曾在下界廣收弟子,其門下香火至今仍盛,而天庭的下界仙人裡頭,也有不少出自廣清真君門下。

  可惜這位真君雖修為深厚,卻是個極其寡淡的人,平日在仙府中閉門不出。我雖常跟隨句龍左右,離開天庭前,見過他的次數也是十個指頭就能算出來的。

  妖男對子螭的態度不卑不亢,原來竟與這樣數一數二的門派有交遊,倒真是叫我刮目相看。

  我吃著鶴女送上的果品,看著子螭與妖男二人說話,那爾雅的言語神態,我不得不承認面前的確實是眼福。

  「你快入仙籍了吧。」子螭道。

  「快了,就在下月。」妖男道。

  子螭淺笑:「你離開天庭也有五百年了,是該回去。」

  什麼?

  我聽到這話,怔了怔。旁邊,灰狐狸瞪著眼睛,不知被什麼噎到,劇烈地咳了起來。
  
  妖男回來,一間房要容下子螭、妖男和若磐就顯得太擠了些。我原本料定以子螭的性子,必然是要回天庭的。

  沒想到,此神君往林間一指,變出一座精緻小巧的殿閣來,有寶榻香爐,還有鶴女環伺。他隨和地對我們說,今夜再將就留宿,暫且不走了。

  我失望之極。

  天色漸漸入夜,蟲鳴從屋外陣陣傳來。我沒有別的事情可作,就把那些新買的布拿出來,打算裁衣裳。

  「阿芍,你可覺得此番臭方士回來似換了個人?」灰狐狸在旁邊看著我,好一會,開口道。

  我看看她,問:「何以見得?

  灰狐狸想了想,說:「他話少了許多,腕上還多了那紅玉。」

  原來她也看到了。

  我點頭:「嗯。」

  灰狐狸望著我:「那是什麼?阿芍你可知曉。」

  我笑了笑。

  我當然知曉,那不是什麼紅玉,它有名稱,叫「魄血「。

  說起來,魄血是很古老的法術,若要細論,還有點歪道。

  常言說仙人之所以為仙人,乃是上天入地,無所不能。而殊不知,做仙人還須超越生死,登仙之人對於前生往事必通曉於心,於是,仙人在登仙之前,要像鳥獸一樣歷劫。不同之處在於,鳥獸登仙歷的是雷劫,而凡人登仙,卻要將其往生至今所有最痛苦的事都經歷一遍。不少人登仙不成,不是因為修為不到,而是因為最後無法超脫記憶的痛苦,功虧一簣。

  於是,魄血術誕生了。它以心血為媒,把人最痛苦的念想牽引出來,封存於心血之中。這樣,痛苦雖在,人在歷劫之時卻能暫時忘記,順利過關。

  不過,天庭也不是瞎子,這般法術自然管制嚴厲。允許用魄血登仙的人至今寥寥無幾,都是得到優待的人。

  天裂之時,狂雷暴雨交加,雖可怕,卻正是天地混沌之時,乃登仙良機。妖男消失這幾天,無疑與歷劫有關。

  聽子螭言下之意,妖男曾在天庭待過,不知因為何事下了界,如今再回去。

  我很困惑,覺得自己竟一點也不曾瞭解過妖男。

  以魄血登仙,他男究竟何許人也?

  「阿芍。」灰狐狸探著頭來看我,眉頭皺起:「怎不說話?」

  我看她一眼,繼續裁布:「誰知道?許是撿來的或誰人送的。」

  「別人送的?」灰狐狸卻瞪起眼睛:「誰?」

  我很是無奈,停下手頭的活,摸摸她的頭:「你若是實在想知道,何不去問辟荔?」

  灰狐狸若有所思,片刻,卻撅起嘴,把頭一偏:「哼,爺爺才不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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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4-25 12:43:27

第三十二章

  夜色漸深,屋外的蟲鳴高高低低,室中愈加安靜。

  灰狐狸說白日裡在附近看到了別的狐狸,要去找它們玩,跟我聊了一會妖男之後就沒了蹤影。耳根清淨下來,我在燈下裁布,專心致志。

  若磐的衣服比較缺,首先自然該裁他的。那身形前些日子才量過,我記在了心裡,看著布比劃比劃就能順利地下手了。

  我用炭條仔細地畫上線條,屋外的風從窗口沁入,燈光輕搖,手指的影子在布上落得重重疊疊。我盯著手下的線條,只覺呼吸間,山林中的草木氣息清新芬芳,似乎還帶著些陌生而淡雅的蘭麝之氣。

  心裡覺得不對,我猛然擡頭。

  子螭倚在門邊看著我。

  心咯登一響,我的手僵住。

  「怎不畫了?」子螭臉上又浮起那似笑非笑地神色。

  我不大自然地移開目光,繼續做活:「你來做什麼。」

  子螭沒有答話,片刻,那淡淡的香氣卻似忽而近了,我再擡眼,他已經站在了案旁,衣裳一捋,坐了下來。

  我再度停住,瞪著他近在咫尺的臉。

  子螭卻不管我,微微低頭,看著案上的布料:「身量畫得這般大,誰的衣裳?」

  多管閒事。我別開眼睛,不答話。

  子螭也沒再問,過了會,卻聽他悠悠的嗓音傳來:「你莫不是還為昨夜之事生氣?」

  那言語傳入耳中,我再也忍不住,轉頭朝他瞪起眼睛:「你……你胡說!」反駁的話到了嘴邊卻笨拙起來,觸到他帶笑的目光,我的臉愈加發熱。

  子螭看著我,雙眸映著燭光的氤氳之色,唇含莞爾,臉上竟又平添著幾分魅惑。

  喉嚨似有什麼滾過,不自覺地嚥了一下。

  勿著了他的道。

  我心裡提醒著,看著他的手指朝我的臉伸來,卻覺得挪不開眼睛……

  「我終於知曉句龍為何對你這般著迷,」他唇齒微啟,目光注視著我的眼睛,聲音低沈得動聽,傳入耳中,如陳年的老酒一般引人醺醉:「你……確是尤物……」

  我想把他推開,卻像著了魔一樣,手一點力氣也沒有,只眼睜睜地看著那臉靠近。

  突然,一陣厲風襲來,只聽一聲砰響,旁邊的一張小案被震得撞到了牆上。

  我一驚回神。

  子螭擡頭,看向前方。我亦望去,若磐站在門口,面無表情。

  「離開她。」他冷冷道。

  我這才反應過來,看著子螭近在眼前的臉,又羞又窘,一把朝著子螭的左胸推去。

  子螭悶哼一聲,側倒向一旁。

  我忙抽身起來,朝若磐那邊跑去。

  子螭看著我,似乎不可置信。

  我喘著氣,臉上仍燒灼得厲害,躲在若磐後面瞪他,只覺心砰砰地撞著,似乎要衝到了胸口。

  子螭臉明顯繃起,臉色愈加發白。他嘴唇緊抿,雙目沈沈,卻銳如雷電。他的衣袖被方纔的厲風割開一條長長的口子,吊吊地掛著。

  「神力進展倒不錯。」少頃,子螭神色已恢復常態,看看衣袖,低低地冷哼。

  「走。」若磐卻不理會他,沈聲道,拉起我的手,轉頭朝門外走去。

  「你終有一日要回天庭。」這時,子螭的聲音在後面不緊不慢的聲音傳來。

  我回頭,他仍坐在席上,眼睛看著若磐。

  若磐腳步微滯,卻終究沒有理會,拉著我向前走入濃濃的夜色之中。
  
  森林中漆黑一片,若磐卻大步流星,走得無所阻攔。夜裡的涼風將我臉上和脖子上的燻熱吹散,巨大的樹木在身旁掠過,樹枝和草莖絆著衣裳,我走得跌跌撞撞。

  心仍撲撲地跳,似揣著兔子一般。

  以前仙女們都說子螭的雙目乃萬千星光彙集所化,藏有惑術。我不信,還暗笑她們迷戀太甚以致幻覺,我觀察過子螭幾回,就從沒覺得那眼睛有什麼特別。

  現在,我知道仙女們未必說錯。子螭那雙眼睛是不是星光匯聚而生不知道,可藏有惑術乃是確實。

  方纔在室中,自己竟似個懵懂小兒一般盯著子螭移不開眼睛,那情形,想起來就教我無地自容。連續兩回中了他的惑術,這肉身凡體果然不經用!

  可新的疑問又來了,子螭對我施術做什麼?第一回他腦子有些錯亂,純粹捉弄,可第二回呢?我想想他方才自若的神色,覺得說不定他早就知道若磐在附近,逗我就是為了激怒若磐,好試試他的力量。

  到底還是著了他的道……我胸中氣結。

  「我們去何處?」這時,我發覺走過的路已經好長,忍不住問若磐。

  若磐沒有說話,片刻,將手往前面一揮。

  只聽樹木斷裂倒下的聲音傳來,前方的漆黑忽而消失,頭頂一小塊天空中,月亮高掛。銀輝下,兩棵巨大的樹木橫在眼前,少頃,只聽斷裂之聲不絕於耳,樹身裂作無數長條飛起,匯聚排列,一座木屋很快出現在面前,窗戶裡,透著橘紅的燈光。

  我驚奇地看向若磐。

  若磐卻仍舊一語不發,拉著我走進木屋之中。

  「今夜睡在此處。」他說。

  我睜大眼睛望著屋內,好一會,點了點頭。

  看著木屋,雖簡陋,卻做得不錯了。若磐的本事似乎又進了一步,想想剛才,若磐把子螭的袖子劃開了一道口子,浮山果然是靈氣匯聚之所。

  不過,天狗究竟是還是天狗。我看看那乾草堆成的床,心中不禁苦笑。

  既來之則安之,妖男那邊有子螭在,我想到就覺得莫名心虛。

  我在床邊坐下來,乾草軟軟的,堆得還挺舒服。

  擡頭看看若磐,他還站在那裡看著我。

  我也看著他。這時,我忽然發現他的臂上有些鮮紅的顏色,愣了愣。

  「怎麼了?」我皺起眉,起身走過去看。只見那裡的衣袖破損了,翻開看,臂上一道傷口赫然入眼,正往外滲著血水,觸目驚心。再往別處看看,腰側竟還有一道。

  「子螭傷的?」我吃驚地問若磐。

  若磐看看我,轉過頭去:「嗯。」

  我心中一悸,當時我坐在旁邊,竟不曾察覺子螭出手。傷人於無形,這般可怕的力量,大概也只有他這樣的神君才做得到。

  「你等等。」我說著,拿起旁邊的燈台,快步走出門去。

  月光仍在頭頂,屋外的草叢裡,露水閃著微弱的光芒。

  這個地方剛才還有大樹蔭蔽,草叢茂盛。我舉著燈台在草中細看,未幾,終於看到不遠處,一叢藍背在光照下露出寬大的葉片。

  藍背生長於陰涼之地,其貌不揚,卻是上好的止痛止血良藥。不過麼……嗯……這藥還有別的用途,是民間的助興偏方。

  若磐還流著血,管不了許多了,心裡道。我忙走過去,將幾片葉子小心採下。

  回到室中,若磐還在那裡。我把燈台放在一旁,將手上的藍背處理乾淨。

  「把上衣褪下。」我對若磐說。

  若磐看看我手上的草藥,依言解下上衣的結帶。燈光下,他上身的肌理□出來,線條結實,很好看,兩道傷口竟平添了些刑天那樣粗獷勇武的氣概。

  他可不只是天狗,也是個男子呢……心裡忽然跳出一個聲音道。

  我為自己這些突如其來的想法感到耳熱,忙轉來眼睛。

  「嗯,且在床上臥下。」我發現若磐站著不好敷藥,想了想,對他說。

  若磐在乾草床上躺了下去。

  我坐到床邊,把藍背撕開,放到口裡嚼碎,看著那腰側的傷口,敷上去。

  若磐的身體似微微一動。

  「疼麼?」我擡頭問。

  若磐看我一眼:「不疼。」

  我從衣裳裡撕下一塊裡布,將他腰上的傷口纏上。若磐配合的微微弓起身,腰上的肌腱凹凸排列,在燈光下泛著細膩的光澤。

  心跳似被什麼觸了一下,有些不齊。

  「子螭是神君,你才初生,他自然勝你一籌。」我移開目光,盯著手上,一邊打結,一邊說:「日後再遇到他可不許這般逞強。」

  若磐沒有說話。

  我轉過頭,又把幾片藍背嚼開,吐在手心,敷到若磐的手臂上。眼睛微擡,似不期然又似在預料之中,若磐看著我,金色的眼睛定定的,如同月華一般明亮而氤氳。

  我像被什麼蟄了一下,忙看向正給他包紮的手。

  室中靜極了,瀰漫著藍背芬芳的味道。兩人的呼吸高低相錯,聽著很不安穩。

  若磐的手臂溫暖得發燙,我的手指每每觸在上面,能感到那肌肉忽而收緊。我雖低著頭,卻知道那眼睛一直盯著我,像夏天裡被站在大太陽底下似的。鼻尖嗅到若磐身上那帶著點汗氣的味道,像帶著他肌膚上的熱力,蒸騰在鼻間,卻將我的臉和脖子根一起燒灼……

  此處還是不宜久留,給他包紮好就離開……

  嗯……我發現自己的腰似乎彎得太低了……

  正要直起身,忽然,脖子被一個有力的手臂撈下,天旋地轉,我轉眼已經躺在在乾草鋪上。

  我睜大了眼睛,上方,若磐雙目注視著我,金色的雙眸像火光一般熾熱炙人。

  「若……」話音才出口,突然,他的身體重重壓下來,我的唇被狂野地堵住。

  呼吸被唇舌粗暴地掠奪,身體像被巨石碾著,四肢卻絲毫動彈不得。窒息間,我感到雙腿被生硬地分開,一雙大手正探入裳下,火熱的掌心揉搓在皮膚上,一路伸向腿根,隔著布料,一塊硬硬的東西正杵在那裡。

  強烈的恐懼衝上腦海,我奮力扭開頭,終於得到一角空隙。

  「若磐!」我嘶聲吼道,使盡渾身力氣掙扎。

  驀地,我看到了若磐的眼睛,不再是金色,而代之以妖異的血紅。

  「啊!」我驚愕萬分,竭力尖叫起來。

  似被我的聲音嚇到,若磐的動作猛然一滯,片刻,身體突然離開。他躺在旁邊,全身蜷起,雙臂夾著頭。

  我被這突如其來的情形攪得愕然:「你……」

  「走……」若磐仍蜷著,聲音似痛苦萬分。

  「若磐……」我看到他腰側的布條上,正滲出血水。

  「走!」若磐回過頭朝我大吼,散亂的鬢髮下,雙目暴瞪,瞳仁鮮紅如鬼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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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4-25 12:43:52

第三十三章

  我嚇得後退開,轉身朝門外發足奔去。

  夜色濃濃的,到了森林裡就一片漆黑。我奔跑著,高草和樹枝不斷從四面八方劃拉過來,忽然,腳下被什麼絆住,我一個趔趄,幾乎向前撲倒。

  手及時扶在旁邊一棵大樹上,手心被樹皮刺得辣辣的疼。

  那雙紅色的眼睛似乎仍晃在眼前,我喘著大氣,心跳得擂鼓一般,脊背卻陣陣生寒。

  心中後悔不叠,我不該拿藍背來給若磐療傷,自己根本沒想到這島上的藍背竟會這般猛烈,若磐的那紅色的眼睛也是因為藍背麼?

  腦子裡亂亂的,隱隱發脹。太多的事糾作謎團,無從解釋。

  我忽然想到子螭,他是神君,若磐的事情,也許只有他知曉。想到若磐方纔那怪異而痛苦地樣子,我心中一陣焦慮,不管方才發生了什麼,如今只有他能幫到若磐。

  我小心地撥開腳下擋道高草,卻發現由於自己剛才那一絆,似乎把方向丟了。森林裡黑洞洞的,靜得出奇,一點聲音也沒有。自己在這漆黑中,竟不知身處何處。

  一陣微弱的風吹來,頸間發涼。莫名的恐懼湧上心頭,我覺得這樣不是辦法,片刻,朝四周叫了聲:「初雪!」

  聲音似乎撞在了樹幹上被彈回來,悶悶的。

  「初雪!」我喊得更大聲些。

  週遭仍是一片死寂。

  忽然,我聽到有什麼聲音傳來,「嗖」的一下,像是什麼穿過了樹葉。我回頭朝那聲音的方向看去,卻什麼也看不見。

  心中的恐懼像墨滴在了水中,不斷地擴展開。我急忙蹲下,兩手在地上摸索,片刻,摸到一根粗短的樹枝。才起身,這時,我忽然感到一道微弱的涼風從脖子後沁來,似乎有什麼在靠近,不禁汗毛直立。

  不要怕……心裡鼓著勁,我抓穩樹枝,猛地轉身朝那個地方劈去。

  手被一雙手架住,黑暗中,一個聲音不滿道:「你做甚?」

  我愣住。

  一團火光亮起,妖男的臉正在眼前。

  「你……」我睜大眼睛,有些不能言語。

  妖男放開我的手,將我看了看,又看看旁邊,疑惑地說:「灰狐狸說若磐拉著你往這邊走了,你在此做甚?若磐呢?」

  我緩過一口氣來,卻匆匆對他說:「快帶我回去找子螭。」

  妖男奇怪地看我:「子螭?他方才回了天庭,你不知曉?」

  我目瞪口呆。

  「他為何回天庭?」我問。

  「我怎知曉。」妖男看著我神色:「怎麼了?」

  我心中著急,一咬唇,扯過他的衣袖:「隨我來。」

  沿著方才被我踏出的亂草往回走,未幾,若磐那間木屋出現在面前。它仍立在月光下,卻沒了燈光,清冷得孤獨。

  我帶著妖男緊走幾步入內,光照中,只見那草床還在,若磐卻沒了蹤影。

  「這是何處?」妖男疑惑地問我。

  我沒有答他,愣怔片刻,叫了聲:「若磐!」

  無人答應。

  心中似有些不祥的預感升起,我忙跑出屋外,朝四周大喊:『若磐!「

  四周的樹林黑乎乎的,死寂一片,似銅牆鐵壁一樣把我的聲音吞沒。

  我又叫了許多聲,仍然什麼回音也沒有。

  若磐不見了,這裡就像什麼也沒發生過一樣……
  
  「阿芍!你回來了!呀呀!爺爺可急死了!」回到妖男的屋宅,灰狐狸高興地跑出來,拉著我一個勁地說:「今夜鱉神可要顯靈!爺爺得知了立刻回來尋你們,可你們又不見了,幸好有附近的狐狸看到若磐和你走進了樹林,爺爺就……」說著,她往我身後望了望,訝異地問:「咦?若磐呢?」

  我嘴唇動了動,不知怎麼回答才好,沮喪地說:「不知道……」

  灰狐狸還想問什麼,妖男卻將她拉到一旁:「好了,時辰將至,此處不可久留。」說罷,一陣雲霧捲起,忽而將我們托到了了半空。

  明月像金盤一樣掛在天空,平靜的海面上映著它的倒影,與浮山孑孓的身影相稱,恰是美好。

  我卻沒有欣賞的心思,抱著灰狐狸,我還在想著若磐的事,只覺頭愈加發脹。

  這時,一陣隆隆地聲音忽而傳來,低沈又響亮,似遠似近。

  「看!」灰狐狸興奮地指向下方。

  只見無數海鳥從密林中飛起,無數白色的翅膀映著月光,鋪開來,似銀河一般。

  沒有風,海水卻起了波浪,一層一層,由浮山向周圍擴散開去。我這才看明白,那巨響正是從浮山傳來的,它正在震盪。

  我睜大了眼睛。

  海鳥的叫聲一陣陣地傳來,伴著浮山地底的聲音,黑夜中,宏大而神秘。不遠處,還有好些人騰雲而起,和我們一樣在半空觀看。

  「這就是鱉神顯靈?」我問他們。

  「正是。」妖男答道:「浮山乃托地鱉神所化,每年今日,鱉神顯靈,浮山就會震盪一次。」

  我點點頭。若磐現下不知在何處,心裡又開始焦慮起來。雖餘悸仍在,可想起他那副痛苦的模樣,還是忍不住擔憂。望向下面茫茫的山林和海面,好巧不巧偏偏碰到浮山地動,他現在究竟在何處……

  「如今與從前不一樣了。」忽然,歎著氣的一個聲音傳來。

  我們望去,卻見是一個年過半百的人,衣服穿得很是邋遢,髮髻歪斜,手裡拿著一隻酒葫蘆。他面目醺紅,半臥在雲霧上,雲霧也跟醉了酒飄得一樣晃晃悠悠。

  那人往嘴裡灌了一口酒,飄過來道:「從前鱉神顯靈,浮山四周霧氣蒸騰,能將浮山全遮掩起來,在海上漂移幾千里不見行蹤。那時的浮山才叫浮山,如今,嘖嘖……」他摳摳耳朵,將指尖彈了彈,一邊搖頭一邊飄走,哼哼的嘟噥聲仍傳來:「震那兩下子,和尋常海島有甚區別!」

  我聽得有些愕然。

  「真的麼?」灰狐狸擡頭問妖男。

  妖男頷首:「確有其事。」

  「怎會變成如今這般?」灰狐狸問。

  妖男沒有回答,雙目盯著仍在震動的浮山,神色沈靜而莫測。

  「嘁。」灰狐狸等了一會,皺皺鼻子,鄙夷白他一眼。
  
  隆隆的聲音漸漸平復,海水也不再激盪,只餘水波一圈一圈緩緩漾開。

  我看到那些騰雲在半空的人都紛紛收勢,朝地面落去,

  妖男也帶著我們飛回浮山上,不過方向卻不是宅院所在的山林裡,而是朝浮山的最高處落去。月光下,只見樹影茂密,將要落地了,我才看到浮山的最高點竟矗立著一座觀台。旁邊巨樹參天,平日裡根本看不到。

  不少人已經在我們之前來到,都朝那觀台上跪拜。

  我望去,只見那觀台上立著一個金光厚實的大鼎。觀台下,上百的方士圍坐著,穿著一樣的祭服,煞是壯觀。他們中間,一名鬚髮皆白的老真人尤其醒目,手握拂塵,身上法衣流光溢彩,高冠巍峨。

  「方纔地動,悟賢真人與弟子堅持留在這觀台下祈福,可敬可敬!」有人讚歎道。

  「正是。」旁人接話道:「說來,這觀台金鼎亦是真人為蒼生祈福而作哩!」

  我聽到這話,不禁往前方望去,原來那白髮老者就是妖男對子螭提過的悟賢真人。

  只見他端坐在弟子之前,雙目微閉,口中似唸唸有詞。

  「在浮山頂上築觀台,這真人可了不得。」灰狐狸咋舌,低聲道。

  這時,一聲鐘響傳來,悟賢真人緩緩睜開眼睛。

  「吉時至,稽首!」他起身轉向觀台,領著眾弟子向金鼎跪拜。

  下面不少圍觀的人也隨著他們,朝著前方稽首。

  禮畢之後,弟子們唱起經文,悟賢真人面帶笑意,將拂塵一抖,從台下走來。眾人紛紛上前,與他作揖見禮。悟賢真人一一答謝,笑容和氣。

  「辟荔拜見真人。」妖男亦上前一禮。

  悟賢真人看到他,呵呵笑起來:「公子亦至,山人有禮。」

  這時,他的目光忽然朝我投來,似微微一亮,看向妖男:「這是……」

  妖男瞥我一眼,溫文答道:「此乃辟荔俗世表妹,家人病故,辟荔暫為收留。」

  「原來如此。」真人頷首,又看向正探頭探腦的灰狐狸。

  「這是表妹隨身小婢。」妖男微笑。

  我和灰狐狸配合地一禮。

  真人捋鬚而笑:「公子仁厚,必有福報。」

  我覺得他的目光似有所打量,笑笑,裝作羞怯地轉開頭去。
  
  「臭方士,爺爺為何是小婢!」回去的路上,灰狐狸不滿地嚷嚷。

  妖男看看她:「你莫非要做女君?」

  「不行麼?」灰狐狸說。

  妖男笑了笑:「你看看你自己,女子都不像,哪裡像女君?」

  這話出來,我就覺得不妙。

  看向灰狐狸,果然,她臉色登時拉得陰沈,眼睛瞪得殺氣騰騰:「你憑什麼說爺爺不像女子!」

  妖男冷哼:「就憑你這聲爺爺。」

  我想勸阻,已經來不及了,只聽辟啪聲響起,一點雷火打向妖男。

  妖男卻巋然不動,躲也不躲,輕輕動了動袖子,雷火不見了蹤影。

  「灰狐狸,這是浮山,你那點妖力可使不出來。」妖男斜睨著她淡笑:「還有,你不知某將入仙籍麼?」

  灰狐狸氣得暴跳,恨恨地「哼「了聲,突然化作獸身朝妖男撲去。

  妖男不慌不忙地接招,按著老套路一把抓住她的尾巴。

  灰狐狸嘴裡嘰嘰地尖叫,四肢劃拉著抓向妖男。

  我看著他們倆打鬥,心裡愁苦得很。現在還須去找若磐,他們這樣鬧下去什麼時候才是盡頭!

  正要出聲勸架,突然,我聽到「啪」一聲,妖男手腕上的一樣物事被灰狐狸的爪子抓下,落在地上發出清脆的聲音。

  纏鬥中的二人登時愣了愣。

  我也怔住。

  地上,只見妖男那魄血滾落在了石階前,已經裂作兩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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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4-25 12:44:32

第三十四章

  我看著那摔碎的魄血,眼前忽而起了一層白霧,待散盡,卻發現自己置身於一處山谷之中。

  一名仙君乘雲降下,看到不遠處的一名女子,唇邊漾起笑意,朝她走去。女子亦看到了仙君,姣好的面容上泛起羞赧地顏色。我看到他們走到一起,耳鬢廝磨,說著綿綿情話。

  白霧漸濃,四周倏地暗下,我看到仙君帶著那女子騰雲而起,身後追來些些綽綽的影子,似乎是黃泉下的冥吏。女子面色蒼白,瑟縮在仙君懷裡。九霄罡風刮來,仙君大喝一聲,四周捲起扶搖,將罡風擋開。天空漸漸明亮,九霄瑞光近在眼前,二人面上頓時露出希翼的神色。就在這時,一道強雷突然從雲中降下,不偏不倚地正中二人。

  女子一聲慘叫,週身被白光吞沒。仙君急忙唸咒施術,卻被從天而降的鎖鏈捆住,他雙眼暴瞪,眼睜睜地看著女子灰飛魄散。

  「青瑜!」罡風中,只餘仙君撕心裂肺的喊聲……

  眼前忽而一晃,那些聲音消失,夜間的陣陣蟲鳴重又回到耳畔。

  自己仍置身浮山之中,魄血的碎塊仍好好地躺在地上,卻沒了光潤的色澤。

  「那……那仙君是……」灰狐狸呆呆地睜大眼睛,望著妖男。

  妖男面無表情,與魄血中仙君一模一樣的臉在黑夜中黯淡無光。

  灰狐狸愣怔著,少頃,小心翼翼地拾起碎裂的魄血。她轉頭看向妖男,烏溜溜的眼睛裡滿是愧疚和躊躇。

  「爺爺……嗯……爺爺不是故意的……」她手足無措地魄血遞給妖男,嘴上支支吾吾。

  妖男看著魄血,卻沒有接。

  他的面色微微發白,唇邊緊繃,雙目幽遠而深沈。

  灰狐狸看他一言不發,神色更是不安,片刻,道:「嗯……要不爺爺拿去修好……」

  「不必。」妖男聲音淡淡,說罷,逕自朝前面走開了。
  
  一路上,妖男仍然什麼也沒說,只在前面走著,身影孑孓。

  我和灰狐狸隔著一小段路跟在後面,氣氛很是尷尬。

  「阿芍……」灰狐狸求救地看我。

  我歎口氣,摸摸她的頭,卻什麼也說不出來。頭幾乎要脹成兩個那麼大,原本還想著趕緊回去找若磐的,可枝節橫生,不知妖男可還有心情幫忙。

  回到宅中,妖男對我說他有事要離開片刻,說罷,看也不看灰狐狸,騰雲而起。

  看著他在空中離去的身影,我和灰狐狸面面相覷。

  「阿芍,」灰狐狸眉毛幾乎擰在了一塊:「怎麼辦?」

  我也覺得沒主意,在屋前的石板上坐下,覺得今日著實過得艱難。心裡還惦念著若磐,我看向手腕,想著現在也指望不上妖男了,不如……心裡一橫,我把若磐的獸牙解下來,朝地上擲去。

  夜裡安靜不已,我看著落在地上一動不動的獸牙,片刻,拾起來,再擲。

  四周仍然一點動靜也沒有。

  我灰心地把獸牙拾起,系回腕上。

  雖然現在還對木屋裡的事感到害怕,可還是忍不住為若磐擔憂,現在到寧可他突然出現嚇我一跳,也不願他這樣一聲不響地消失。

  「阿芍……」灰狐狸又可憐兮兮地湊過來。

  我瞥瞥她:「現在知道不好了?當初鬧得這麼凶做什麼?」

  「爺爺怎知他那什麼玉這般脆弱……」灰狐狸嘟噥著,她瞄瞄我:「阿芍,你可知那幻境是怎麼回事?」

  我看她實在不知曉,就把魄血的來歷對她一五一十地說了一遍。

  「魄血?」灰狐狸訝然,看看手中的碎塊:「此物叫魄血?」

  我點頭。

  灰狐狸似猶豫片刻,小聲地問:「那叫青瑜的女子,是臭方士喜歡的人麼?」

  「應該是。」我說。

  灰狐狸臉色漸漸變得灰敗。

  「她……嗯……她死了麼?」好一會,她又問。

  「嗯。」我答道。妖男帶那女子強行登天時,她大概已經瀕死。不想妖男也有如此意氣的時候,他對那女子深情可見一斑。可惜九霄下的罡風和雷劫,乃是天地間的屏障,女子是凡人,即便有仙君保護,最終還是慘烈死去;而妖男,大概就是因此觸犯了天庭律令,從此貶下凡間。

  「阿芍,」灰狐狸也坐到石板上,苦惱地說:「你可知魄血怎麼補?」

  我看看她手裡的魄血,搖搖頭:「我也不知。」

  「你說……沒了此物,臭方士會不會登不成仙了?」她吞吞口水,聲音低低地問。

  我想點頭,看到她快要哭了的樣子,又覺得於心不忍,道:「勿想得太多,辟荔有魄血,可見天庭對他器重,或許……嗯……你看辟荔也未多責怪你,想來他也有辦法。」

  灰狐狸低著頭,許久,「哦」一聲,沒精打采地走開了。
  
  混混沌沌地過了一夜,第二天醒來,天已經大亮。

  灰狐狸不見了蹤影,妖男也沒有回來。

  灰狐狸昨夜睡得很不安穩,說了整晚夢話,我看看她那翻得亂七八糟的被褥,心裡估摸著她大概是去找妖男了。

  我看看四周,一夜之間,這宅子裡竟變得如此冷清。

  心底歎口氣,我走出宅前,在石台旁坐下。我實在沒有心思去向灰狐狸和妖男,若磐的事就已經夠讓我頭疼了。頭又隱隱發脹,昨夜夢到了句龍,那些記憶卻還是老樣子,一點進展也沒有。

  晨風涼涼的吹來,拂在耳邊,我卻想起了昨夜的木屋。

  耳根一陣燒灼,若磐粗魯的氣息和重壓似乎還停留在身上,想起來就覺得羞赧。他做出那般舉動,我曾一心怪到藍背上,卻全然說服不了自己。若磐看我的眼神,就像一隻無形的手,時時觸動著心頭,教我難以釋懷。

  我想起了句龍。

  我很久以前就知道句龍對我好,並不單純是因為他關心我。我也何其自私,一邊享受著他的關懷,一邊又對他的示好裝聾作啞。

  為什麼,我也說不上來。

  我無父無母,降世以來一直都是孤獨的,只有在句龍那裡,我才覺得自己會被人真心的在乎。我也全心信任句龍,他像兄長一樣指引我和教導我,和他在一起,我覺得處處踏實。我很喜歡這樣的感覺,或許也正是因為這喜歡,我害怕有朝一日它突然改變,自己將無所適從,於是乾脆瑟縮起來。

  或許句龍也感到了我的猶豫,他沒有點破那窗戶紙,一如既往地待我。直到天裂後的別離,我和他,誰也沒有再進一步……

  額頭上又開始陣陣地發疼,我覺得睏倦得很,把頭靠在石台上。

  再想想若磐。

  如今,類似的事又出現在我和若磐之間。我對他好,除了當初被他搭救的感激,或許就是那溫暖的感覺讓我覺得依賴,就像當年在句龍身邊一樣。不同之處在於,我終究遲鈍太過,直至昨夜才明白若磐對我的心思;可等我回過神來,若磐又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思緒在腦海中糾雜,睡意陣陣上湧,我閉起了眼睛。

  迷濛中,我覺得風實在有些涼,想去披些衣衫,卻怎麼也睜不開眼。

  過了會,身上忽而一暖,我覺得似乎有人給我蓋了東西,似乎帶著些熟悉的氣息,寒意驟退。

  誰?

  我的心微微一震,強迫自己睜開眼來。

  手臂枕得太久,又酸又麻。我擡起頭,一邊放下手臂一邊坐直身體,不期然的,目光觸到身旁的人,我一愣。

  天光下,若磐站在身前,注視著我,金眸光澤明淨。

  「若……若磐。」一切突如其來,我睜大了眼睛,喉嚨卻澀澀的。

  若磐沒有說話,仍站在那裡看著我。

  我一下站起來,身上一件長衣倏而滑落在石板上。

  那面容更加真實地映入眼中,只見若磐的頭髮衣衫皆齊整,除了臉色不大好,眼窩有些塌陷,其它與往常無異。四目相對,我緊繃的心一陣鬆開,又浮起好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想說的話到了嘴邊,卻覺得啟齒艱難。

  「昨夜怎麼回事?」少頃,我開口道。

  話才出來,我心中卻覺得不妥,結巴地補充:「嗯……我是說你的眼睛……」說著,臉上不由地騰起一陣潮熱,眼睛不由地躲閃向一旁。

  「無事。」若磐道,聲音低沈。他的神色也不大自然,卻仍注視著我:「是我驚著了你。」

  他目光坦然,我的心卻不安穩地撞起來,趕緊搖頭:「不全是你的錯。」

  這些話從頭到腳都透著彆扭。昨夜的事告訴我,我和若磐之間的關係已經變了,我再也不能拿他當作那只隨時能靠在身上睡覺的寵物。

  「我要去天庭。」若磐的聲音傳入耳中。

  我怔了怔,擡起眼來。

  「天庭?」

  「嗯。」若磐神色平靜。

  「你昨夜去見了子螭?」腦海中似有什麼連接起來,我脫口問道。

  「嗯。」

  我望著他,沒有說話。心中雖覺得意外,卻又實在講不得什麼。若磐或許有什麼隱瞞著我,但他不想說,我也不想刺探。於他而言,去天庭確是再好不過,我又有什麼理由反對?

  「既然想好了,就去吧。」好一會,我勉強地牽起唇角笑笑,輕聲道。

  若磐目光微微一動,片刻,點點頭。

  「多保重。」他低聲道,說罷正要轉身走開,忽又頓住腳步。

  「昨夜的事,你即便懷恨,我也不後悔。」他看著我說,聲音低沈而柔和。

  他雙目從所未有的明亮,堪比星光月華。隨後,若磐的身形化作巨獸,踏著雲彩一下騰上天際。

  我怔怔地站在原地,直到那白色的身影消失在空中,我的眼前還重現著他變身成天狗前的一瞬間,那頰邊閃過的霞紅……
  
  我忽然覺得睡意全無,渾身都精神起來。

  我有些坐立不安。

  我時而進屋打掃,時而燒水做飯,時而又裁剪衣料,卻全然專心不得。

  這是第一次有人向我告白心意。沒錯,不是妖男那樣的調戲也不是子螭那樣的迷惑,而是真正的告白。

  雖然曲折,但這心情,著實很不一樣。

  天庭和大地上一樣,仙君和仙女之間的旖旎情事是永不腐朽的調劑。只不過神仙的生命無窮無盡,像牛郎織女那樣深情的有,做遊戲一樣喜歡分分合合的也有,卻從不會亂了套。

  仙君仙女每年互訴心意的場景,我在天庭上不知撞過多少回。我一向覺得這些事很美妙,就像大地上人們唱的詩歌那樣教人心旌蕩漾。不為有什麼結果,單為那種被人追逐的虛榮,每當仙女們說起各自的告白經歷,我看著她們的神情就覺得羨慕不已。

  可惜有句龍在身旁,這等美事從來不曾出現在我身上。

  直到如今我做了凡人,才終於有了一樁。

  我真是既高興又鬱悶。

  若磐也真是,現在說這些做什麼呢?

  他是神我是人。

  他這一去,九霄之上,天庭太虛逍遙不盡;而我卻要在這地面上,時時記得有個長得不錯的天狗曾向我告白。

  這般行徑,簡直比我當年對待句龍還要自私自利……

  「你是阿芍麼?」

  正胡亂地想著,忽然,一個尖細的陌生聲音傳來。

  我擡頭,卻見案台旁立著一大一小兩隻狐狸,長著火紅的皮毛,將烏溜溜的眼睛瞅著我看。

  「你們是誰?」我訝然。

  「我們是初雪的朋友。」大狐狸說。

  原來它們就是初雪說過的森林裡的同類。

  我笑笑:「原來如此,初雪呢?」

  「初雪被悟賢真人的弟子帶走了。」小狐狸道。

  「悟賢真人?」我一驚:「為何?」

  大狐狸愁眉苦臉地說:「我們也不知,初雪就在島上找一個叫臭方士的人,被那弟子遇見。那弟子硬說初雪是化作人形的妖孽,用法術將她鎖了去。」

  「我們在旁邊都看見了。悟賢那些弟子都蠻橫得很,以前也有好些山精水怪被他們不分青紅皂白鎖走,再不見蹤影。」小狐狸說著,兩隻眼睛哀求地望著我:「初雪總說你是好人,你可要救救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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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4-25 12:45:05

第三十五章

  我大驚,一下站了起來。

  「他們果真沒說為何?」我皺眉問。

  「什麼也不曾說?」兩隻狐狸皆搖頭。

  心中升起不好的預感,我沈吟。

  天庭允許方士收妖,本為鋤奸扶正,以防邪物禍害人間。廣清真君當年就是以除惡妖而名揚,其門下弟子繼承此志本無厚非,可這般不辨黑白地收妖,實非名門正派所為。

  心裡焦躁不安。妖男現在又不知道跑去哪裡了,他認得那真人,去了好說話。可是如今事急,等不得尋他了……我左思右想,心一橫,站起身來。

  「可知那些弟子將她帶到了何處?」我問。

  大狐狸點頭:「隨我來。」說罷,轉身朝屋外奔去。
  
  浮山地勢不平,兩隻狐狸四條腿卻跑得飛快。我追著它們一路奔跑,待到達悟賢真人的雉鳴觀之時,已經氣喘籲籲。

  我擦著頭上的汗,擡頭望去,只見古木築成的山門巍峨,上雕神獸仙人,塗著五彩。沒心思欣賞這些裝飾,我對兩隻紅狐狸說了妖男的形貌和名字,讓它們趕緊把他找來。隨後,我心裡盤算著措辭,蹬著石階朝觀內走去。

  雉鳴觀建在浮山北麓的山腰上,樹木蒼翠而高達,一聲聲磬響傳來,伴著方士們喃喃的唸經之聲。石階又陡又長,像峭壁一樣,濃郁的樹木遮天蔽日,鳥鳴聲聲嗎,猿啼陣陣。我擡頭,只能看到觀閣上冒出的香煙,裊裊地騰向空中。

  不知為何,雖是仙島上的名觀,我卻覺得這地方有些說不出的詭異。別的不說,就連照到這裡的日光,也變得陰涼寡淡,似乎沒有一點溫熱。

  「施主留步。」這時,一個溫和的聲音傳來,我擡頭,卻是一名童子手持拂塵站在高出十餘階的地方。他看著我,施禮道:「今日本觀謝客,施主若要拜祭神靈,還請擇日再來。」

  我還禮,道:「這位小真人,我並非祭拜,煩小真人通報悟賢真人,就說辟荔公子表妹請見。」

  童子看看我,似微微打量。

  「施主稍候。」他又一禮,說罷,轉身朝觀內小步走去。未幾,他復又出來,對我說:「施主,真人有情。」

  我沒想到這樣順利,心裡不禁一鬆,隨童子走入觀中。

  青石鋪作長長的步道,踏入觀中,只見甚為寬敞,前庭白石鋪就,間以各色香草花樹點綴,泉水奔湧,頗有天庭的意趣。

  童子沒有帶我進正殿,一拐方向,進了側面一處廡廊。七繞八繞,童子領著我出了一道門,只覺一陣風迎面吹來,面前忽而空曠。

  遠處,一塊巨石從深深的山谷中聳立上來,如磨礪過一般光滑,頂端竟修著一座小小的觀閣,簷角如飛,金光閃閃。而觀閣前,一道用整根巨木雕就的長橋跨過深谷,將這邊連接。

  「真人就在那觀閣之中,請施主移步。」

  童子對我說,罷了,領著我走上木橋。

  我雖覺得這橋看著心悸,可想到灰狐狸,還是不加猶豫地踏了上去。

  巨木很是厚實,比起下面的深谷卻終究纖細,腳走在上面,傳來教人不安的「咚咚」之聲。一群飛鳥展翅從橋下展翅而過,幸好巨木兩邊都雕了闌干,我的手緊緊扶在上面,才不至於太害怕。

  童子在前面走著,卻安穩得很,待終於走到盡頭,只聽一聲緩緩的聲音傳出:「可是施主到了?」

  童子一拜:「稟師父,正是。」

  「呀」一聲,觀閣前兩扇雕花塗漆的大門緩緩開啟,淡淡的香煙迎面而來。只見一人身著素色細麻衣,端坐在閣中的蒲團上。

  他看到我,微笑一禮:「悟賢有失遠迎,施主恕罪。」

  我看著他,亦一禮:「白芍叨擾真人。」

  悟賢含笑,從蒲團上站起來,揮揮手讓童子離去。

  「施主前來,不知所為何事?」悟賢道。

  我也不多廢話,道:「白芍前來,全因家中小婢。今日小婢出門玩耍,被真人門下弟子捉去,白芍特來懇請歸還。」

  「有這等事?」悟賢面露驚訝,片刻,他道:「待山人查看一二。」說罷,他伸出手指掐算,片刻,面上露出瞭然的神色。

  悟賢微微一笑:「施主家中這位小婢,當是妖物?」

  我知瞞他不得,頷首:「正是。」說著,語氣毫不放軟:「這小婢雖是妖物,卻心地善良,從不加害於人。白芍聞真人門下一身正氣,非邪惡不出手,小婢之事,想必是弄錯了。」

  悟賢一抖拂塵,撫鬚而笑:「施主不必驚慌,既親自前來,山人豈有不還之理?想來弟子學術不精,錯怪了良善。待山人領施主前去辨認,若果然錯捉了施主家人,必嚴加懲罰。」

  說罷,他將拂塵將輕輕一揚,一片雲霧倏而平地騰起,將我和他托出觀閣,緩緩朝空中飛去。

  風呼呼地吹來,我的衣袖鼓鼓的向後飛起。或許是救人心切,我心中竟沒了恐懼,只望著前方。未多時,雲霧在浮山頂上收下,我穩穩落地。只見一座高大的廟堂,地勢頗高,前方十數丈之處,就是昨夜悟賢祈福的觀台。

  悟賢一揖:「山人門下弟子所伏妖物皆在此處,請施主入內。」說罷,他手一指,大門緩緩洞開。

  我迫不及待地朝那殿中跑去,才踏入殿中,一股奇異的味道迎面撲來,像什麼人做菜時燒糊了肉。

  雖是大殿,裡面卻黑洞洞的。四壁都被封得死死,只有大門處有天光透來。藉著暗淡的光照,我一眼就看到了殿中一個小小的身影,蜷縮在巨大的立柱下,毛色灰黑。

  「初雪!」我急忙跑過去,將灰狐狸抱起。

  淡光下,只見灰狐狸雙目緊閉,似乎已經沒了知覺。我急忙探向她胸口,心跳微弱地傳來。

  心中一塊大石落下,怒氣隨即而起,我轉向悟賢,橫眉道:「她怎會如此?」

  悟賢卻不慌不忙,微笑道:「想來是弟子們取了妖丹。」

  我愈加氣急:「既如此,還請真人將妖丹還來!」

  「施主莫急。」悟賢呵呵一笑,他看著我,道:「山人門下弟子,皆為登仙而來,修煉實在繁瑣,一顆兩百年的妖丹必是增益不少。」

  他聲音和緩,一字一句,平板無波。

  我心中愈發覺得不對勁,不由地抱緊了灰狐狸,慢慢站起身來。

  「如此,」我努力地平復心思,朝大門移步走去:「可白芍這小婢已奄奄一息,還請真人替白芍討回。」

  眼看著大門近在眼前,正想走出去,突然,兩扇門一下闔起,四周頓時黑暗。

  我大吃一驚,心裡暗叫不好。只聽地面開啟的聲音響起,腳下突然落空,我驚叫著,連忙抱緊灰狐狸。

  身體卻沒有落下,被無形的力托著,浮在了空中。

  四周已經一片通明,我看到與我一同在空中的,還有許多弟子,都坐在蒲團上,似閉目養神,表情平和。

  大殿的橫樑已經望不到了,地面上,赫然出現一個巨大的圓坑,裡面冒著熊熊火焰,滾滾熱氣衝出。忽然,一聲慘叫傳來,只見一名弟子坐在蒲團上飄來,手裡抓著一隻碩大的烏鴉,唸唸有詞。烏鴉叫得淒厲,似痛苦至極,嘴巴張得大大的,未幾,吐出一枚妖丹,被那弟子一口吞下。

  烏鴉渾身癱軟,那弟子將手鬆開,烏鴉墜入火坑之中,「噗」地一聲,捲起一團火焰。

  「施主請看,這麼多弟子,恐怕山人也分不清誰吞了妖丹呢。」悟賢帶笑的聲音傳入耳中,我轉頭,他就在身旁,清瘦的臉映在火光中,幹得像骷髏。

  想到灰狐狸方才也受到這般虐待,我心頭刺痛,抱著她,憤恨地瞪著悟賢。

  「你到底是誰?」身上微微顫抖,我咬緊牙關,低低地說。一隻手暗自探入袖口,解開獸牙。

  「山人是誰無關緊要,擷英可是忘了事?」悟賢盯著我的眼睛。

  我看著他的眼睛,突然頭疼撕裂般湧來,似要把我吞沒。我難受至極,卻無法排解,緊緊地蜷縮起身體。

  電光火石間,滔天的洪水,句龍的喊叫又徘徊在腦海,抽疼一陣陣地襲來,似有什麼呼之欲出。

  我的身體不知何時落了地,身下冷硬如冰,我抱著灰狐狸,只覺翻身的力氣都沒有了。

  輕笑聲在耳旁響起,悟賢的臉出現在面前。

  他面上含笑:「你該是記不得了。我等了許多年,也是等到如今才明白,那東西在你身上。」

  東西?我睜大眼睛望著他,不明所以。

  悟賢居高臨下地看著我,笑容映著火光,說不出的詭異:「你想不起來也罷,待山人來取出。」說罷,他突然一甩拂塵,我被拋上空中,倒立在那火坑之上。

  「三清玄火,山人苦練多年。」悟賢高聲道,聲音透著得意:「如今能以擷英來祭,豈非無上之功!」

  他話音剛落,我身體失重,一下墜向那火坑。

  「啊!」我恐懼地尖叫,抱緊了灰狐狸。

  似有什麼劃過腦海,引來一片耀眼的白光。

  燒灼的疼痛沒有傳來,片刻,我驚異地睜著眼。腦海中的那白光竟然就在眼前,燦爛得炫目,包裹著我,將我緩緩托起。我睜大眼睛,幾乎不能思考,只看著上方裂開的地面離我越來越近。

  「果然!果然!」忽地,一道黑影倏擋在上面。

  悟賢陰魂不散地看著我,臉興奮得扭曲:「崑崙璧!山人終於尋到了句龍的崑崙璧!」他的笑聲乾啞,近乎癲狂。

  崑崙璧?!

  我吃了一驚,頃刻間,頭疼更加劇烈地襲來,似乎要將頭劈裂。眼前,悟賢舉起拂塵,口中唸唸有詞,我看到一道光刃如刀一般向我劈來。

  我感到已經沒有任何力氣思考或反抗,絕望地閉起眼睛。

  「真人半仙之身,這般欺負孱弱,不覺得羞恥麼?」

  腦海中,只有那從天而降的清喝在震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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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4-25 12:45:51

第三十六章

  「……擷英!躲開!」句龍的吼聲似徘徊在耳畔。

  頭疼欲裂,深深的恐懼緊縮在心間,似乎有什麼就快崩斷了。

  恍惚中,我感到身體被什麼穩穩接住,迷濛中,妖男高高擡起的下顎出現在上方。

  心中稍稍放下,他來救我們了麼?

  我突然意識到灰狐狸還在懷中,她還沒有醒來。牙關緊咬,我的舌頭上漫起一陣血腥味,鑽心的疼痛襲來,腦海似清醒了一些。

  眼前,妖男週身撐開一陣扶搖之風,將漫天刺來的刃光擋去。他口中唸唸有詞,忽然,四週一陣動搖,一塊巨石拔地而起,撐破火坑,聳到半空將我們托住。無數碎石聚起,如流矢射向悟賢。

  「……初雪……」身體落地,四周暫時安穩,我急忙看向懷中,艱難地張口喚道。

  初雪仍閉著眼,胸口心跳微弱弱,四肢已經開始發涼。

  我心中揪緊,正要再喚,身前忽而一暗。

  妖男俯身下來,將灰狐狸小心地從我手中抱起。他低頭盯著初雪,緊繃的雙唇微微發白。

  這時,我看到悟賢那邊捲起一陣紅光,反襲過來。

  「當心!」我喊道。

  話音才出口,妖男已經回頭,將手一揮,紅光倏而破散。

  悟賢的笑聲響起,像嘶破了嗓門一樣刺耳。只見他立在空中看,拂塵一抖,莞爾道:「公子已是將入仙籍之人,何苦來管些許閒事。公子尊長曾托山人對公子多加照拂,今日生出這般事端,豈不教山人難為?」

  妖男怒極反笑。

  他沒有理會悟賢,卻彎腰,把灰狐狸放回我懷中。

  「且照顧好她。」他低聲對我道,看看灰狐狸,眼神中似含著歉疚。

  片刻,妖男長身而立,「鏘」地抽出寶劍指著悟賢,怒喝的聲音震響四周:「你戕害生靈,枉為真人!若師叔有靈,必以為恥!」

  須趕緊離開此處。我感到身上的力氣回來了一些,趕緊繼續扯手腕上的繩結。

  悟賢看著妖男,神色不改。他念了聲道,輕歎:「如此,莫怪山人無情。」

  「啪」一聲,獸牙落地。

  與此同時,悟賢的拂塵甩開。

  突然間,天搖地動,我幾乎被晃下懸崖。妖男一手扯住我,一手施術穩住,我感到大地在下陷,發出可怖的裂響。無數巨石從四面八方剝落砸下,地底深處傳來「轟隆」的破碎之聲。妖男將袖子一揮,飛濺而來的石塊被擋住幾丈之外,只見周圍混沌一片,已然分不清上下。

  一聲怒吼破空而來,似貫穿宇宙。

  迷濛中,金色的眼睛出現在面前,一個巨大的影子撲來,下一瞬,我們已經被溫暖的脊背穩穩托起。

  「若磐!」我幾欲喜極而泣,趴在他的背上,如獲新生一般感動。

  若磐負著我們飛到上空,爪下生出一陣猛烈的罡風朝下劈去。碎 石和塵霧霎時被滌蕩一空,不再瀰漫,那地動也停了下來。

  面前倏而一片寧靜,幽深的空曠籠在四周,火光仍在,卻照不到盡頭,上下皆深不見底,似乎呼吸都帶著回音。

  我睜大眼睛,忽然醒悟過來。浮山乃巨鱉屍骸所化,我們現在竟是到了那屍骸的腹中。

  望向妖男,他神色嚴峻。

  忽然,四周出現許多紅光,一點一點慢慢明亮。仔細看去,竟是方纔那些閉目端坐在蒲團的弟子,懸浮在空中將我們包圍。

  「原來又多了一位上賓,山人有禮。」悟賢駕著紅雲,微笑地立在我們對面。

  若磐腳踏罡風,朝悟賢長長怒吼。

  我看著他,心底暗吃一驚。他那身形,竟比常人大出了幾倍,臉也扭曲變形,脖子上堆疊著層層皮肉。

  「怪不得人言浮山靈氣日薄,原來是你吞噬了鱉靈。」妖男冷冷道。

  我聞得這話,登時想起昨夜那拿著酒葫蘆的人。他說浮山不再漂移的事,難道竟與悟賢有關?我望著悟賢,手心沁出陣陣冷汗。鱉靈乃海中聖物,力量無窮,只怕這悟賢不易對付。

  悟賢低低笑起,陰森的聲音在四周迴盪:「公子果然聰穎過人。山人既為尊長,總不能跟弟子們爭搶妖丹。」說著,他卻看向若磐,意味深長:「山人等了許久,你終於來了。」

  我心中莫名地提起。

  妖男沒有言語,突然騰空而起,氣勢暴漲。他一舉寶劍,聚集萬千利光朝悟賢刺去。

  悟賢不慌不忙,在一張蒲團上坐下,閉起眼睛唸唸有詞。

  一時間,眾多聲音匯聚,像觀裡的經歌,繚繞不斷。妖男不以為然,仍將劍氣逼去,淩厲的攻勢下,悟賢面前撐起的紅光慢慢後退。

  忽然,我看到那紅光之中,慢慢出現了一個窈窕的身影。那輪廓漸漸分明,是一名女子,那面容,竟與妖男魄血中所見的青瑜一模一樣。

  她雙目脈脈含情地望著妖男,迎向劍氣。

  妖男似怔了怔。

  我心道不好,忙向妖男大喝:「那是幻象!」

  這話出來已經太遲,妖男的劍氣稍稍停滯。乘著間隙,悟賢的紅光突然捲著殺氣衝來。若磐紋絲不動,妖男卻被撞擊得退後幾步,我看到他的背微微弓起,嘴角淌下血沫。

  若磐立刻飛身上前,掃出罡風襲向悟賢,悟賢拂塵一揚,十幾名弟子迎面抵擋。只聽慘叫聲起,罡風中,那些弟子血肉碎裂,跌落下深淵之中。

  我看著這場面,有些驚呆。

  若磐只到天庭不足一日,竟有了如此可怕的神力麼?

  一陣低低的笑聲響起,越來越大。悟賢看著若磐,笑意愈盛:「不愧是若磐。」說罷,他卻看向我,和聲道:「花君可是忘了事,待山人來助一臂之力!」說罷,他雙手向天舉起,身後剩餘的弟子忽然 聚集過來,那誦經的聲調一變,高亢而紛亂,魔音嘈嘈入腦,像無數只手在裡面用力揪扯,我大叫一聲,身體痛苦地蜷起。

  「阿芍!」妖男大喝的聲音傳來。

  若磐金色的眼睛在面前閃過,似驚恐不已。

  我聽到若磐怒吼,他的身影騰空飛起,攻擊向悟賢。

  我說不出話來,眼睛直直地瞪著面前。

  腦海中,那洪水中身影正一點一點地浮現。

  我卻感到輕飄飄的,魂魄中似乎正有什麼在分離。

  一聲嘶鳴般的吼聲傳來,我看到若磐在空中翻滾,死痛苦掙扎,墜落在正下方一塊伸出的岩石上。

  我能清晰地看見那雙眸,它們不再是金色,而又變成了那妖異的紅,牽扯著我的記憶。
  
  我心不在焉地磨著墨,四處張望。

  神君的宮殿也不過如此麼……心裡道。

  不期然的,撞上了案前那雙明亮的眼睛。

  眉頭一揚,我扭開頭去。

  「你一定是在想『不就是個神君麼,有什麼了不起』,可對?」句龍好聽而緩緩的話音傳來。

  我心裡「咯登」一響,驚異地看向他。

  句龍看著我,亦將眉毛微挑。

  承認是傻的。

  我決定不管他,沒有答話。。

  句龍卻不管我的態度,笑笑,道:「你自然不會覺得我了不起。你可是顓頊灑在懸圃上的鮮血聚靈而生,論來亦是真正的神裔。我說得不錯吧?」

  我睜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瞪起眼睛。

  他說得沒錯。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

  顓頊與共工爭鬥,雖最終獲勝,卻也受了重創,鮮血灑在了懸圃之上。顓頊死去之後,神力化入日光,照耀萬古;浸染了顓頊血液懸圃神土中卻長出繁茂的花木,四季不敗。

  血靈透過草木重新聚集,經過千萬年積累,最終生出了我。

  這是個秘密,因為連總管懸圃的毛女也不知道。

  可這個句龍為什麼會知道?

  句龍似乎猜透了我的心思,莞爾道:「我可是神君。」
  
  一陣低沈的「隆隆」聲從不周山上傳來,天裂漏下的汪洋掀起巨浪。

  「那是什麼?」陰風凜冽,我又驚又恐,看著巨浪中那青黑的影子盤旋而上,捲著水柱將天裂撐開,仙人們全力支起的五色石紛紛墜落。

  「若磐。」句龍平靜地說。

  「若磐?」我不明所以。

  句龍頷首,聲音低沈:「昔日先祖敗於顓頊,散神時,其神力分正邪劈開兩半。正力交與我父輩,邪力鎮在不周山下。」

  我明白過來。共工是水神,他雖做下反叛之事,其神力卻是天地間不可或缺的。天庭為保持維繫,便在散神時取走了他的神力,允許共工後裔繼承。

  句龍力量純正,自然是承自那正力,如此說來……「那若磐就是邪力所化?」我驚詫地問。
  
 句龍點頭,望向不周山,憂心忡忡。

  「他只有我能對付,你走開。」他對我說,面容已經疲憊不堪,神色卻仍然剛毅。

  「快走!」水面上只留下句龍的吼聲迴盪。

  我看到水中發出熾烈的白光,它耀眼得刺目,像水波一樣突然將四面八方淹沒。

  那是句龍正使出最後的力氣。

  「句龍!」心裡明白了句龍的意圖,淚水湧出我的眼眶。聲音出來,卻被呼嘯的狂風吞沒。

  墜落的五色石迅速飛回天裂之處,黑影愈加狂怒地掙扎。

  句龍的白光漸漸變弱,我感到了句龍的不支,那黑影卻仍未消失。

  只有我能幫他。

  心裡做了決定,我衝入水中。

  沒有理會句龍神色驟變的臉,望向那黑影,閉起了眼睛。

  光帶著融融的熱意從心中生出,漸漸化為白熾,將我的一切淹沒其中。我能感受到那黑影由於我的力量而困住,那雙鮮紅的眼睛一直盯著我,漸漸消失在句龍的白光之中。

  自己從不知道散神也會心滿意足。

  我再也不必對句龍那麼內疚,因為我終於能為他做些事了……
  
  痛苦的吼叫仍迴盪著,上方,妖男為我抵擋著那些誦經之聲,憤怒的劍氣劃出萬千流光,悟賢的弟子紛紛墜落。

  若磐……我心裡默念著這個名字,覺得親切又陌生。

  一切都已經瞭然。

  共工散神之前曾殺了天狗,他把詛咒下在在天狗身上。雖不知上回若磐何以出現,這回卻的的確確以天狗之身復生。句龍將力量傾注在若磐身上淨化邪氣,為了就我,用他的崑崙璧凝聚了我的魂魄,也同時封住了我的記憶……

  句龍……他的名字每每在我心中想起,便如刀絞般疼痛。

  記憶開啟,我的魂魄就不再沈睡,句龍的崑崙璧也將重現於世。它與句龍血脈相連,若磐身上維繫的句龍神力也會隨崑崙璧召喚而去。到那時……

  那些魔音依舊隱隱傳來,我的精神已經陣陣恍惚,魂魄似乎很快就會分裂。

  快來不及了呢。

  心裡道。

  身上,包裹著我的白光仍在,我現在很明白,那是崑崙璧的光芒。

  我鬆開懷抱,將灰狐狸輕輕放下。我看看她熟睡一般的臉,費勁地擡起手指摸了摸,片刻,朝若磐所在的岩石翻身跳下。

  頭腦中的眩暈愈加厲害,無論我的魂魄如何急切地想要分離飛去,崑崙璧卻仍然沒有拋棄我。白光似乎順應著我的念想,托著我緩緩落向若磐。

  我抓著僅有的一絲元神,卻覺得宇宙空前清明。

  若磐發現了我,突然停止掙扎,他的頭蜷縮在兩隻前爪間,擡起眼來。紅色的眼睛在暗光中閃著妖異顏色,透著騰騰殺氣。若磐卻一動不動,渾身緊繃著,利爪深深地嵌入岩石裡。

  我看著那嘴角被牙齒  咬破滲出的鮮血,撫撫他的頭。

  「他的心意,你也明白,可對?」我輕聲道。

  若磐盯著我,雙眸定定。

  「鬆開。」我伸手握住他的一隻爪子。

  若磐身體仍抽搐般地顫抖,卻按著我的吩咐,鬆開那爪子。我笑笑,稍傾,使盡渾身力氣將利爪劃向脖子。
  
  「沒錯,我就是顓頊血靈所生,是我先祖打敗了你先祖。」我不服氣,昂著頭,挑釁地向那案台前的神君一笑。

  「嗯?」句龍的眼睛從木牘上擡起,看看我,淡淡笑道:「可我一點不怕你,你怕我麼?」
  
  血色浸染了視野,若磐雙目暴瞪,卻已辨不出是紅色還是金色。

  我好像聽到了好些聲音在呼喊,可是已經無所謂了。

  我的魂魄像終於掙斷了線的風箏,終於高高地飛走,再也感覺不到身體的疼痛和沈重。
  
  滿目的白光中,我似乎又看到了句龍,他注視著我,眼睛裡仍然滿是和煦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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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4-25 12:46:23

第三十七章

  身體很輕盈,像羽毛一樣,似乎吹陣風就能飛起來。

  一條大河在黑暗中泛滿銀光,浪花粼粼,光亮而不刺目。岸邊遍生的菖蒲忽而被風吹起,幾片細長的葉子隨風飄入河中,經緯相織,在水流裡打著轉,靜靜漂到我的腳前。

  我擡腳踏上去,菖蒲托著我,片刻,緩緩離開水邊。

  河上一絲風也沒有,靜謐中,只見樹木姿態秀美各異,在漆黑的天空下,閃著河水一般的銀色光芒。

  菖蒲在水流中輕快向前,浪花中,隱隱可一張張人臉競相擡起,喜怒哀樂,表情不一。遠處,一點小小的亮光漸漸飛來。

  那是一隻通體透明的飛蛾,它揮動著翅膀,繞著我上下飛動,似將我端詳。不遠處,一個寬袍大袖的身影立在河上,腳踏祥雲,

  那是一名白髮老者,長髯垂地,面容和善。

  他看到我,長揖一禮,聲音蒼老:「神女。」

  我從未見過他,卻知道他是誰。

  「大司命。」我深深一禮。

  大司命和少司命都系出遠古,居於空桑,是顓頊的佐臣。如今神界雖遠去,他們卻留了下來,仍然掌管人世間的生死命運。他們德高望重而神秘,不像句龍和子螭那樣總出現在人們的視野中,相反,他們隱沒於虛幻,從來不知所蹤,卻將世間死生之事管理得井井有條。從前句龍與我說起他們,也是一副景仰不已的神情。

  看到了他,我就知道自己的的確確來到了凡人的黃泉路上,須接受這位幽冥之神的指引。

  「神女終於還是來了。」大司命看著我,神色慈祥,緩緩道:「神女上回來到幽冥來,魂魄虛弱迷離,得崑崙璧千年浸潤,終於得以再塑。」

  這聲音我曾經聽過,投生為人之前的混沌中,他對我說過那是句龍的心意。

  我望著大司命,浮起一絲苦笑,低聲道:「擷英未能守住崑崙璧。」

  大司命莞爾:「世事無常,即便是句龍神君亦不能全然掌控,如今之事已是萬幸。當初神君此舉亦是為救神女,神女勿再多自責。」

  我沒有說話,心底卻仍有一絲僥倖,猶豫片刻,問:「句龍……句龍究竟在何處?」

  大司命目光平和,卻沒有回答。

  「神女已脫離凡身,待老朽送神女歸去。」他擡手,雲氣頓開。片刻,一盞明燈出現在他的手上。

  「明燈明燈,稍後見到少司命,煩替老朽請她腳步慢些,省得老朽總也追不上。」大司命面帶笑容,半開玩笑半認真地對著那明燈低低念叨。說罷,將明燈往空中托去。明燈向上飛起,懸浮在上方。

  「神女請。」他向我告別一揖,周圍雲霧騰起,身影漸漸隱去。

  腳下的菖蒲托著我,隨著那明燈,離開了河面。

  明燈在漆黑的空中直直向上,亮得耀眼。那蜿蜒的水道  漸漸消失不見。雲氣漂浮,許久,面前忽而開闊。

  微風從遠方吹來,幽冥的原野上,銀色的花草開得漫山遍野,在墨色的天地間搖曳著光亮的輪廓。

  幾隻青鳥拖著長長的尾羽在空中盤旋,明燈緩緩降下,落在一名女子的手中。

  只見她頭綰高髻,臨風而立,飛揚的廣袖襳?將身姿勾勒得窈窕。

  「神女來到,有失遠迎。」少司命聲音清冽而溫柔,看著我,露出微笑。  

  清光如銀的遍野草木漸漸消失不見,代之以粗礪崔巍的山巖。

  少司命帶著我騰雲而起,在幽冥界中穿行。

  下方,一條長長的道路出現在崎嶇的地面上,無數明燈點在兩旁,人頭攢動,數不清的人排成長龍,緩緩行進。

  我隨著少司命路過,那些人的神色清晰可見。有的面無表情,有的喜笑顏開,更多的卻是哭泣,在冥吏的笞打下拖著腳步,走得艱難。

  忽然,我看到路邊坐著一個身影,猛然怔住。

  少司命似覺察到我的念想,停了下來,溫和地看我。

  我望向她,一禮,低聲說:「可否讓擷英下去一觀。」

  少司命莞爾頷首,將手一拂。

  菖蒲載我飛下雲端,在那人面前落下。

  母親倚在路邊一塊石頭上,正閉著眼睛。我在她面前蹲下,熟悉的面容映在眼中,似隔著千萬年般久遠。

  我將她仔細端詳,她還像生前一樣,從頭到腳收拾得從來不見一絲淩亂,手裡捏著一朵白芍葯,那樣子我記得,正是入殮前我悄悄塞到她袖子裡的。

  「她不知是怎麼了,說心裡有事未交待清楚,要等人。坐在此處許久,怎麼趕也不肯走。」一名冥吏走過來,歎氣搖頭道。

  「等人?」我不解:「等誰?」

  冥吏撓撓頭,說:「我也不知,原以為她要等她夫君,可前些時候,她夫君一家哭哭啼啼從這裡走了過去,她卻還是沒走。」

  我望著母親,往事湧上心頭,糾雜不已。

  「母親。」我握住她的手,輕輕喚道。

  那手涼涼的,母親卻仍然閉著眼睛,沒有一點動靜。

  「神鬼有別,為避免鬼靈逾越哭訴,神仙來到幽冥,鬼魂什麼也感覺不到。」冥吏向我解釋道,說罷,他看看母親,撓撓頭:「神女若是想知道她的事,觀心便是。」

  觀心?

  我遲疑片刻,將手放在她的胸口上。

  迷濛的霧氣漸漸漫上眼前,翻滾變幻。

  片刻,我看到了一間小屋,幽暗逼仄,昏黃的燈光下,兩名衣著粗糙的婦人忙碌著。床上,一名女子躺在那裡,頭髮被汗水濕透,臉龐瘦削而蒼白,雙眼無神地睜著。

  「……死了呢。」一名婦人搖頭道,用布擦去手上的血漬。

  另一人也歎氣,將手中一個襁褓看了看,放在女子身旁:「真慘,趕 緊讓人告訴主公才是……」

  她們說著話,我卻看到一名冥吏手持鐵索來到,從床上把那死去的嬰兒魂魄帶走。

  「乞吏官手下留情,還我孩兒!」女子突然從床上哭嚷著爬出來,扯住冥吏的腿,那聲音淒厲,竟是她的魂魄。

  冥吏看著她,歎口氣:「白氏,人各有命,你陽世未盡,我怎帶得你走?快快放開,好讓我回去覆命。」

  女子卻不肯放開,絕望地嗚咽道:「我母家破盡,再無這孩兒,夫家定然休棄,此生何益?吏官若不若將我一併帶走,也省得餘生淒涼!」

  冥吏大怒:「豈可這般取鬧!」說罷,將她的手掰開,帶著嬰兒消失了去。

  床上,女子仍睜著眼睛,眼眶裡湧出淚水。

  她的魂魄蜷在一旁,嚶嚶哭泣。

  「你想要孩子麼?」一個溫柔的聲音傳來。

  女子擡頭,卻見面前一團耀眼的金光,那人的臉隱沒其中,看不清面容。女子面露恐懼之色,猶豫著,片刻,咬牙點頭。

  「給你。」

  女子睜大眼睛,又驚又喜地看著那金光中出現一名嬰兒,緩緩落到她懷中。與此同時,嬰兒呱呱的啼哭聲在室中響亮傳出……
  
  「你的魂魄不在凡人冊上,只得借屍而生。」那個溫柔的聲音在我耳邊輕歎,眼前一切突然消散。

  我轉頭,少司命看著我:「她的孩兒形貌合適而早夭,故而將你降生於此。」

  我怔怔不語。

  看看母親,她仍在沈睡。

  過往的一切掠過心頭。

  母親被休棄之後,生活冷清,但她從未在我面前說過一句父親的壞話。我原以為她怕宅中耳目眾多,憂恐失去棲身之地。可現在,一切與我的猜測大相逕庭。我想起母親每每見到父親時的笑意,心中滋味雜陳。就連她那時願意接受我,也不過是因為她還想著挽回父親的心……

  正愣怔,這時,母親的眼皮動了動,慢慢睜開了眼睛。

  她看著面前,目光直直透過我,沒有落點。

  忽然,她扶著石頭,緩緩站起身來。

  「白氏,你要走了麼?」冥吏訝然問道。

  「嗯。」母親道。

  「你不等人了麼?」

  母親低頭,看看手中的白芍葯,輕聲道:「我方才做了個夢,似乎把想說的都說過了。」

  「呵!」冥吏道:「這麼說你心願已了?」

  母親微笑頷首,轉身離開。才走兩步,忽而又停下來,回過頭。

  「吏官,」她想了想,道:「吏官若將來見到了我那女兒,煩吏官告訴她,我一生糊塗,最欣喜的就是有她相伴。」說罷,母親向冥吏施施然一禮,拿著手中的白芍葯,加入到行進地人潮中去……
  
  風仍然緩緩地吹著,我的眼眶仍然酸澀。

  我伸手觸向眼眶,什麼也沒有。心裡不禁苦笑,自己總忘了在 這幽冥之中,我仍是魂魄,再哭也沒有眼淚。

  黃泉路上的景象早已望不到了,天空中,漆黑的顏色正慢慢變淡,一束光似乎正從頭頂降來。

  「玄冥地界將至,不知神女還有何未了凡願?」少司命開口道。

  我想了想,搖頭:「無。」片刻,心頭忽又想起一事。我看向少司命,道:「雖不算凡願,可少司命洞悉天地萬事,可否告知擷英,句龍可還在?」

  少司命看著我,少頃,唇角微微彎起,溫聲道:「此事,要神女自己去看。」說罷,她將手一拂,頭頂的光衝破黑暗照耀下來。

  我看到漫天的巨浪。

  一個黑影被巨浪中突然迸發的白光吞沒,光芒透出,將洪水聚作的深海照得見底。

  須臾間,強光消散。

  陰雲不再密佈,雲破日出,風平浪靜。

  太陽光中,蒼穹似清洗過一般,藍得深邃。

  我看到巨大的彩虹跨過天際,整整九道,繁複相疊。

  句龍曾經告訴過我,九色巨虹,是神君散神之後,留在天空中最後的眷戀。

  我定定地望著那裡,看著它離我遠去。淚水終於湧出眼眶,溫溫熱熱,是潮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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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4-25 12:46:46

第二卷:神惑

第三十八章


  陽春三月,垂柳青青,瓊池岸邊,遊人如織。

  瓊池雖叫「池」,卻是個千頃大湖。四周山巒秀美,花木繁茂,人傑地靈,自古就是南方一大名勝。經各朝營造,瓊池邊上樓台錯落,酒肆林立,引得無數遊人前來消遣,所處之地瓊州更是因其得名。

  春暖踏青,乃是瓊池最熱鬧的時候。水榭樓台上,歌舞樂聲終日不絕;池邊的樹林和步道上,天南地北的遊人來往如梭,或休憩賞景,或接踵信步,車水馬龍,一派熱鬧。

  湖面上漂著許多富戶巨商和官僚貴族的舟船,裝飾精美,大小不一。和風吹來,琵琶笛聲散落縈繞,勾人張望。

  「好俊俏的郎君!」

  我聽到一聲嬌滴滴的輕歎,回頭,只見不遠處,一艘泊在池邊的伎館畫舫洞開著小窗,兩名盛裝女子正睨著這裡,團扇半掩,描畫精緻的眉目巧笑生輝。

  我亦勾起唇角,目光微微停駐,還以一笑。

  兩名女子一愣。

  我繼續往前走。

  「呀!他回頭笑了呢!」 未幾,她們的聲音突然再度傳來,低低的,似激動似欣喜。

  「他看到了我!」

  「他是看我……」

  我不禁露出微笑,手中拈著一截柔韌的青枝,望著水光天色,心情也蕩漾不已。

  走了一段,迎面行來好些人,看到我,臉上皆是驚異之色,頻頻回頭。

  路邊,不少賣小吃的商販支起篷布擺成攤點,招徠遊人。

  「這位小郎君,來吃碗豆花麼?」

  一名賣豆花的小販向我招呼道。

  我走過去看了看,炭爐上,一隻鑊裡盛滿了潔白的豆花,熱氣騰騰,氣味聞著倒是不錯。我頷首,道:「來一碗,多點糖汁。」

  小販眉開眼笑,熱情地讓我坐到案台前,少頃,將一碗滿滿的豆花放在我面前。

  我用湯匙舀起一勺,吹散熱氣,小心翼翼地送入口中,果然香味清甜。

  時近中午,遊人已經少了些,路邊的小吃攤點都頗是冷清。我悠閒地慢慢品嚐著豆花,一點也不著急。

  當神仙有一點好,就是不會餓。

  這省去了許多麻煩。

  別人玩的時候,我在玩;別人為了三餐四處覓食的時候,我還是在玩。當然,神仙雖然不為肚皮發愁,但也是會饞的,所以,我的錢都拿來在沿途換些小吃解饞了。

  「瓊池瓊池,平日裡光聞其名,今日來到,方知何為名聲。」

  這攤裡也不止我一個客人,旁邊,兩人正一邊吃著豆花一邊聊天,聲音聽得清清楚楚。

  「可不是,就是人多了些,擠得很哪。」另一人笑道,片刻,他聲音擡高,道:「那位店主人,今日怎這般擁擠?可是瓊州的圩日?」

  小販回過頭來,呵呵地笑:「二位郎君是外地人吧?今日不是圩日,每逢春來,瓊池邊上的人都是這麼多呢。」

  「原來如此。」那二人瞭然。片刻,其中一人又問:「我等初來,不知這瓊池邊上,哪家食肆最好?」

  「最好?」小販想了想,笑道:「郎君,瓊池邊上食肆不少,若說最好,那些修著高樓亭台的食肆都算得上,可一餐沒個上千錢可吃不得。」

  那二人也笑:「你這店主人,我等又不是什麼豪富貴戚,所謂好,自然是美味又便宜的去處。」

  小販點頭,道:「如此,我只有一家推薦。」說著,他指向遠處:「二位郎君從這路上往前走,一直走到那邊邊上,能看到一處門前有幾棵梅樹的食肆,有三層樓,叫雲來閣。那裡的菜色做得可真叫好,又不貴,有名得很。只是這般時候恐怕沒了座位,二位要吃,不如等晚飯再去。」

  「如此。」二人點頭,又說了一會話,付了錢起身離去。

  我把碗裡最後一點糖汁喝光,拭拭唇角,問小販:「店主人,這豆花多少錢?」

  小販回頭,笑道:「三錢。」

  我頷首,拿出一貫錢放在案上,起身走開。

  「郎君郎君!」沒走兩步,小販追上來。他手裡拿著那一貫錢,道:「錯了錯了!只是三錢!」

  我笑笑:「沒錯,剩下的都是你的。」說罷,揚長而去。
  
  日頭漸漸升上正空,樹蔭清涼,腳下,青白石板駁色相間,甚是平坦。

  人流仍然不減,我跟著前行,順著寬闊的步道慢慢踱步。快半個時辰之後,湖上的風悠悠吹來,帶著些松林的味道,不遠處,一排梅樹伸展著枝條,青翠欲滴。

  三層的閣樓上,題著「雲來閣」三個大字的漆匾掛在正中。敞開的大門前,人來人往,穿梭不止。不時有車馬停靠或走開,兩名青衫少年張羅著,忙得汗流浹背。

  我看看門前,一排粗粗的木樁像柵欄一樣圍著梅樹,栓滿了馬匹和車輛。

  果然還是不夠呢。心裡思考著,我把目光投向旁邊一座門戶緊閉的殘破宅院。

  「公子!」這時,一個青衫少年看到了我,面露驚喜,一邊擦著頭上的汗水一邊跑過來:「你……」

  「噓。」我微笑地朝他擺擺手,讓他繼續招呼客人,邁步裡面走去。

  雲來閣,就是客似雲來之意,通俗易懂。

  實際也果然如此,我進門時,是被後面的人推著進去的。

  到了大堂上,只見熙熙攘攘,角落的席上都坐滿了人,店裡的從人端著酒菜來來往往,忙得不亦樂乎。

  我看著這場景,心中很是滿意。

  食客中不少人朝這邊望來,眾目睽睽。

  我不以為意,逕自上到三樓。

  三樓是雅席,每一間都有木壁隔起,上到來,清靜許多。偏僻處,有一間兩席大的小間,門前無名無號,我熟稔地掀起竹簾,走了進去。

  裡面空無一人,小小的,卻是這雲來閣上視野最好的地方,往窗外看去,門前的熱鬧一目瞭然,再遠一些,瓊池上的湖光山色盡收眼底。

  我在席上坐下,看看案上,茶具和漆桶裡的水都是新鮮乾淨的。他們早清楚了我的脾性,不知什麼時候會出現,索性每日更換。

  「公子!」正點起一旁的小爐烹茶,一個聲音在簾外響起。

  我應了聲,片刻,一名長相清秀的男子走了過來。

  他看到我,滿面喜色,隨即深深一揖:「小人羅言,拜見公子。」

  我笑笑:「羅言。」說罷,朝對面的席上一指,道:「坐。」

  羅言再揖:「多謝公子。」說罷,依言端正坐下。

  我看著他,只見他一身淡色衣裳,戴著襆頭,年輕的臉顯得精神飽滿。
  
  雲來閣是我的。

  我離開幽冥之後,沒有回天庭,一直留在了人間。

  那時,天裂的洪水剛過,中原一片狼藉,死了許多人,處處縞素。那時的雲來閣是間小小的客棧,大災之年沒了客人,主人生計艱難,要將它賣掉。我恰好路過,就將它買了下來。

  一開始,我並沒有想開店賺錢。

  我每日在店門前煮粥,賑濟災民。若有無家可歸的孤兒,就收留下來。漸漸地,名聲傳來,雲來閣面前煮粥的爐子從一個變作十個,收留下來的人也把小小的閣樓住滿了,我又把後面一處三進的院子買了下來。

  羅言就是那是來的。

  他家中原是一方富商,水災時,家破人亡,只有他一人活了下來。他被人送到雲來閣之時,已經奄奄一息,待救活後,就在雲來閣待了下來。

  其實養這麼許多人,關鍵的無非是錢財。

  可錢財這對於神仙來說,簡直比浮雲還要浮雲,我並不發愁。

  不過後來我發現,長此以往並不是辦法。天災人禍總會過去,成年的人,可以給些錢財讓他們回故鄉生活;那些失去父母的孩童卻不行,除了這裡,他們別無去處。

  把雲來閣重新開張還是羅言的建議。

  他說這些孩童雖不愁衣食,但終日養著不是辦法,因為他們總有一日要長大成人。如果能有一處既能讓他們接觸世事,又能長本事自立的地方,才是最好。

  我思考一番,覺得此言有理。

  對於我的身份,這些人大約一直認為我是個錢多得沒處花的暴發戶公子。

  暴發戶好理解,我錢多是有目共睹的。

  至於公子麼……入鄉隨俗,拋頭露面的事,男子總比女子多出許多方便。別人能不能看出來我不清楚,至少我扮得很自在。

  他們也不知道我是神仙,我從未在他們面前顯露過法術。

  神仙也有尊嚴。

  就像遊俠兒不可能什麼事都拔劍說話一樣,神仙也不可能什麼事都用法術解決。神仙與凡人的差別在於,神仙看問題更隨和,反正總有辦法解決,繁不繁瑣沒什麼緊要,緊要的是過程是否有趣。

  我現在就是這樣的想法。於是,決定把雲來閣做成食肆。

  做飯的庖人是不愁的,災民裡,有一個人叫周良,家中世代庖廚,做了一手好菜。我說服周良留下來,雲來閣就開起來了。

  瓊州人傑地靈,沒過幾年就慢慢恢復了興旺興旺。雲來閣地段不錯,災禍時又名聲大噪,很快,賬面上不用我額外接濟也有了餘錢。後來,收留的孤兒們漸漸長大,開始為店裡做事,我又把原本的小樓拆掉,做成三層的高樓。

  這件事,羅言一直辦得很盡心。我對生意著實不在行,店裡的事情幾乎都是他一手操辦。功夫不負有心人,雲來閣雖無高樓歌伎,可如今在瓊州說起食肆,這裡卻是首屈一指的有名去處了。

  我看著事情順利,也不再操心,索性讓羅言做個總管,把雲來閣交給他打理。他們能自己養活自己,我也滿天下逍遙去了。
  
  「這些日子我不在,店裡辛苦你了。」我說。

  羅言神色謙恭,道:「小人本分之事,不敢居功。」

  我莞爾:「你是管事,辛苦就辛苦,有什麼好謙虛的。」 說著,我把清水斟滿茶壺,一邊放到爐上一邊問:「近來大家都好麼?」

  「都好。」羅言答道:「開春後,店裡每日忙個不停,眾人皆全力以赴,無人怨懟。」

  我頷首。

  羅言停了停,笑笑,又道:「有幾件事要向公子稟報。」

  我慢慢地把茶餅研開,道:「說來。」

  羅言道:「阿康與阿蘿年紀不小了,阿康昨日來說,他想娶阿蘿,不知公子……」

  「哦?」我擡起頭來,笑了笑。

  阿康和阿蘿是我收留的第一批孤兒。他們同個村子,父母都在水災中身亡,結伴在路上討食,一直來到瓊池邊上。

  那時,這二人才四五歲,如今轉眼就是大人了呢……

  「好啊。」我說,看看羅言:「只是他們雖從小熟識,可既要婚娶,當有誠意,三媒六聘,可簡不可缺。」

  羅言含笑,道:「這是自然,阿康說已經攢夠了錢,辦個像樣的婚禮不在話下。」

  我想了想,道:「阿蘿的嫁妝,店裡也可出錢添些,不可太寡淡。」

  「小人省得。」羅言道。

  正說著話,這時,外面忽然有些聲音傳來,笑嘻嘻的。

  「公子回來了麼?」一個清脆的聲音在外面問,話音未落,竹簾「刷」地拉了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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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4-25 12:47:16

第三十九章

  我望去,只見幾個女子擠在門口,當前一人,笑意盈盈地望著我,正是阿蘿。

  「這般無禮成何體統,還不快出去。」羅言冷著臉道。

  幾名女子被這一喝,都縮了一下。

  阿蘿望著羅言,委屈道:「我等聽說公子回來了,都想來看一眼,管事淨來凶人。」

  我看看羅言發青的臉,又看看阿蘿她們,笑了笑,對阿蘿道:「現在看到了,如何?」

  阿蘿幾人臉上回復笑意,一人道:「公子還那麼年輕哩!」

  這話出來,女子們都咯咯地笑起來,有幾人還紅了臉。

  我也微笑,正容道:「我正與管事議事,爾等且下去,不可誤了工。」

  女子們皆答應,向我一禮,乖乖地離開了。

  我看著那仍在晃動的竹簾,心裡卻一陣警覺。說我不會老麽……雖然是溢美之詞,但是這樣下去不行。這張臉幾十年如一日不變,總會教人生疑。我思索著,也許下回露面該加點皺紋什麼的才好。

  「都是些少年心性,公子莫怪。」只聽羅言道。

  我回過神來,笑笑。旁邊的水壺「咕咕」地冒著白汽,我把茶末倒入壺中。

  「你說有幾件事稟報,還有何事?」我問。

  羅言忙道:「是這樣。近來人客多了許多,總不夠案席招待,小人尋思著可否擴充店面?旁邊那屋宅破舊,想來主人也不願住了。」

  我聽了,道:「我亦有此意。可遣人打聽了那家主人去處,將屋宅買下來。」

  新皇繼位,至今已經十餘年。水災後,民生慘淡,新皇令免賦稅五年,獎勵開荒和水利。休養生息至今,已重現生機。這些都是我在外遊歷時看在眼裡的,瓊池乃名勝,如今下本錢擴建,虧不了。

  「小人今日就遣人去辦。」 羅言頷首答應。停了停,他看看我,道:「還有一事,萬瓊樓上月又遣人來問,仍說要盤下雲來閣,公子看……」

  我冷笑。

  萬瓊樓是這瓊池邊上最豪奢的食肆之一。

  說是之一,乃是因為去年新開了一個斛珠居,也有建造精美高樓亭台和優伶獻藝,且後來居上,拉走了不少萬瓊樓的食客。萬瓊樓當然不服氣,就打起了雲來閣的主意。從去年十月開始,萬瓊樓就不停地遣人來說要盤下雲來閣。這邊堅決不應,他們竟讓市井中的閒人來鬧事,幸而被羅言識破,把他們趕走了。

  「無事,若再使那些低劣的手段,就讓熊三再把他們扔出去。」我說著,把佐料加入茶湯裡,慢慢攪拌:「這些事你以後不必理會。」

  「小人知道了。」羅言道。

  茶香在壺中四溢開來,我拿起壺,將我和羅言面前的茶盞斟上。

  「羅言,」我瞥了瞥他:「我不是早說過,你未賣身於我,不必小人小人說個不停。」

  羅言微笑,清秀的  臉上浮起些赧然,道:「小人明白,只是受公子多年恩惠,禮不可廢。」

  同樣的話他說過許多回,我掃他一眼,繼續飲茶。

  我回到來,阿康和阿蘿的婚事也很快定下,六禮辦得有模有樣,

  阿康在雲來閣的後巷裡租了一個小小的宅院作為新居,月餘之後,二人舉行婚禮,阿蘿乘著牛車離開了雲來閣,由阿康接到新居裡去了。

  羅言做儐相,我做主人,看著新人向我行禮,心裡竟有了些情不自禁的感慨,眼睛裡微微發熱。

  忽然想到從前那人,我問他,這麼多事做也做不完,為何不乾脆像子螭說的那樣分給仙官們,自己也好逍遙。那人卻笑,說重任一旦在身,就會有了些父母的憐憫關切之心,想放也放不下。

  這就是父母之心麼?我望著面前,唇角微微彎起,只覺燭光耀眼……

  婚禮三日後,阿蘿依禮歸寧。在堂上行禮之後,子弟們都起哄,說要到他們的新居裡去。我看眾人興致高的很,索性放他們一日的假,打烊休息。

  子弟們高興得不得了,收拾過後,蜂擁地隨著阿康和阿蘿到他們新居裡去了。
  
  店裡登時冷清下來。

  我哪裡也不想去,回到了自己的院子。我的住處是一幢小樓,面前像老宅裡一樣種滿了白芍葯。天氣已經熱了,別處的芍葯早就凋謝,我這院子裡卻仍開得絢爛。陣風吹過,清香滿院。看著潔白的花朵恣意綻放在綠油油的枝頭,我心平氣和,從花園中間辟出的小徑走過,將那些花朵細看。

  「……阿芍同那花一般美呢。」那個溫婉的聲音又迴響在腦海。

  我不禁微笑,似乎感受到我心中所想,面前幾朵芍葯忽而將花瓣舒展得更開。

  一陣辟啪的聲音隱隱傳來,似乎有誰在劈柴。我訝然,原以為店裡的人都去了阿康和阿蘿的婚宴,還有人沒走麼?

  我離開小院,循著那聲音走去。到了庖廚所在的院子,只見一個魁梧的身影立在院中劈柴,我瞭然,原來是熊三。

  熊三是柴房裡的雜役,他姓熊,也真的是就是一隻熊。

  災禍之年也連累了許多獸類。熊三是我在森林裡見到的,當時他跟另一隻熊妖爭食不過,身受重傷。我將它治好之後,熊三就一直說要報恩,跟著我回到了雲來閣。

  他很聽話,我不讓他變身嚇人,他就不變身,一直是人形。雖然長得比常人高大太多,熊三幹起活來卻很賣力,多粗多重的木料,他一掌下去,即刻變成細柴。也正是這個原因,我把他留了下來。雲來閣全是孤弱之人,來些尋釁的還真不好對付,熊三可是上好的戍衛人選。事實也確實如此,上回萬瓊樓找的人來滋事,熊三二話不說,直接把那些人扔了出去。

  不過熊三到底出身山林野獸, 雖能做活,卻不擅長與人交往,說話冷冰冰的。弟子們對他又敬又怕,相處不來。

  「熊三。」我走過去打招呼。

  熊三回頭看到是我,停下手中的活,一邊用脫下的短褐擦汗一邊走過來:「公子。」

  我看著他,問:「今日放假,不回山裡麼?」

  熊三搖頭,指指身後壘得山一樣高的木頭,道:「早晨才來了薪柴,要趕緊劈好。」

  我頷首,正要在說話,這時,忽然聽到店裡的大堂上有些聲音傳來,似乎是羅言在招呼客人。

  客人?我心中詫異,轉身走向那邊。

  到了堂上,只見羅言正拱手作揖,面前,兩人風塵僕僕,渾身旅人打扮。

  「兩位公台,小店今日打烊,著實不便招待,還請移步。」羅言和氣地說。

  那兩人卻不走,一人作揖笑道:「這位店主人,我等知曉貴店打烊,只是此地實在熱鬧,我等想討口水喝,轉了許多家,門口連站的地方都沒有。店主人就讓我二人歇息片刻,喝口水酒就走。」說著,那人從囊中取出一串銅子,足有五十錢。

  羅言正要再說,我走上前去:「羅言。」

  他回頭看到我,忙行禮:「公子,這二位……」

  「我已知曉。」我含笑道,看看那二人,又看看那手裡的錢,對羅言道:「些許方便,無甚難處。請二位公台落座,上一壺酒。」

  二人聞言大喜,向我施禮:「多謝這位公子!」

  我笑笑,向羅言揮揮手。

  羅言見我這般,只好引他們落座,斟上酒水。

  一壺茶二十文,這樣好的生意不做才怪。我心裡暗笑,想起羅言昨日說要給我看賬本,轉身走到櫃檯前去。

  羅言見狀,招待過那兩人,也連忙走了過來,把賬本翻好,指著條目對我交代。

  「終於坐下來了,可真累人。」那二人說話的聲音傳來,只聽一人歎道。

  「可不是。」另一人說:「不想瓊池邊上這麼熱鬧,我走得腿也瘸了。」另一人笑著說。

  「十餘年能恢復成這樣也算不錯呢。須知我上回來瓊池之時,正是洪水剛過。那個慘,方圓五里不見人。唉,千年一遇,也真猛。」

  「不如上回猛。我看過門中師尊留下的筆記,上個千年,洪水可把京城都淹了。」

  「果真?嘖嘖!」

  「嘖什麼,還有更慘的。我聽說,神君句龍上個千年可就死了。」

  我的心似被什麼觸了一下,擡起眼來。

  只見那二人仍對坐飲酒,聊得入港。

  「神君句龍?」一人吃驚地說:「如何見得?」

  另一人說:「崑崙璧知道麼?」

  「知道啊。」

  「我山門中登仙的師祖上月顯靈了,我師尊被召了去隨宴,回來就給我等捎了消息,說子螭的崑崙璧已經許久未見了。」

  「哦?」那人想了想 :「卻又如何?」

  「嘖,你想啊,崑崙璧這般重要之物,句龍子螭歷來佩在身上。這許久不見佩戴,便說明那崑崙璧出了事。神君與崑崙璧相連,一位神君若死去,他那崑崙璧必然碎裂;而兩半崑崙璧亦是一體,一半碎裂,必然殃及另一半。你說,你若是子螭,若你那崑崙璧碎裂了,你怎麼辦?」

  那人恍然大悟:「所以子螭就不再佩戴了。」說著,他又疑惑:「那子螭的神力……」

  對坐那人神秘地笑了笑,不說話。

  「可我又不明白了。」那人說:「既然句龍死在千年之前,怎無人發覺?」

  「句龍已死的說法一早就有了。」對坐的人緩緩道:「你未聽說千年前那場天裂之後,有許多人看到了九色巨虹?且那以後,句龍再未出現,何解?不過是因為子螭那崑崙璧還好端端的,他不說話,誰敢質疑?」

  「那為何子螭的崑崙璧一直好端端的?」

  「這我可就不曉了。」對坐的人哼笑一聲:「子螭是神君,天知道他有什麼厲害的法術。這回補天是子螭補的,只怕是補天過後他精力不濟,維繫崑崙璧的神力弱了,這才露了馬腳。」

  問話的人聽他這麼說,歎了聲:「崑崙璧可是天庭信物,握有崑崙璧才能掌握天庭,這……」

  「可不是。」那人雙眼發亮:「你說,沒了崑崙璧,神君又如何?」

  「你的意思……」

  他臉上浮著醉意,笑著說:「我們師尊可說了,當今天庭之上,下界仙人最多。既神界管不得事,那位子也可……」

  他的聲音越來越低,那笑容落在我眼中,心底一陣厭惡。

  他們不是方士就是修仙之人。

  自從浮山之後,我對這些人就沒了好感,凡與他們有關,一律迴避。方纔他們進來時一副普通的旅人打扮,我沒在意,聽著他們談話才發覺他們身份。原想著開門做生意,是我自己放他們進來的,喝過酒就算了。不想這二人言語愈發猥瑣,真讓人給不起臉來。

  我讓還在滔滔不絕說著賬目的羅言停下,離開櫃檯,朝那二人走去。

  才行兩步,突然,一個洪亮的聲音從堂後傳來:「公子!」

  我看去,只見熊三提著兩隻桶走過來,道:「我要到山裡取泉水,可要替你那些芍葯花也取些來?」

  我點點頭:「好,取些來。」

  熊三應了聲,正轉身離開,這時,卻聽一個聲音從後面傳來:「慢著!」

  我看去,那兩個喝酒的人已經站了起來,看著熊三,滿面酒氣的臉上露著精光。

  「二位公台,怎麼了?」羅言詫異地問。

  「怎麼了?」一人盯著熊三,臉上橫肉冷笑:「這堂堂一間大食肆,在瓊州也是名聲響亮,不想竟匿著這般妖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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