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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4-25 12:47:44

第四十章

  這話出來,熊三面上一愣。

  「妖物?」羅言不禁失笑,上前拱手道:「二位公台,小店堂堂正正,店主人公子就在此處,何來妖物?二位公台想必是喝多了……」

  話音未落,那人卻將他推開,「鏘」地將腰間一把寶劍抽出:「不與你囉嗦,待山人來將妖物收拾。」說罷,劍上忽然青光閃現,他口中默念,長喝一聲,劈向熊三。

  劍氣才到半空,忽然,一下滅掉。

  那人動作僵在半空,懵然愣住,再舉劍,那劍卻黯淡無光,猶如一塊�鐵。

  「我來!」他旁邊那人哼道,從腰上扯出一個布袋,口中唸唸有詞,突然將口袋朝熊三張開:「妖孽,來受死!」

  話音落去,口袋在他手中癟癟垂下,熊三仍好好地站在那裡。

  二人面面相覷,神色匪夷。

  熊三青筋暴跳,怒吼一聲便朝他們衝去。

  「熊三,慢著。」我淡淡道,拉住熊三,轉向那二人,沈著臉:「二位可鬧夠了?」

  二人瞪著熊三,又瞪著我,一人道:「此人確實是妖!方纔之事,定是有更厲害的妖力作祟!」

  「哦?」我慢條斯理:「如此,那妖孽又在何處?」

  二人緊張望著四周,狐疑地目光掠過我和羅言,說不出來。

  「妖不妖孽的暫不理論。」我繼續道:「且問二位,就算我這雜役是妖,爾等要收服,可有他作惡的憑據?」

  「憑據?」一人皺起眉頭,硬氣地說:「你這公子!妖物就是妖物,收服即是正道,要什麼憑據?」

  我冷笑:「如此,我就不客氣了。」說罷,放開熊三:「去吧。」

  熊三雙目圓瞪,大喝一聲,掄起粗壯的手臂,一邊一個地將他們拎起。未幾,只聽慘叫聲傳來,二人被熊三扔出了街上。

  活該。

  我心底冷哼。連妖力和神力都分不清楚,還修個什麼仙。

  回頭,羅言正看著我,一語不發。

  「來繼續看賬本。」我若無其事,朝櫃檯後面走去。
  
  夜晚,我躺在榻上,怎麼也睡不著。

  我又開始想以前的事,一想就停不下來。

  我想起了灰狐狸。

  那時,我剛從幽冥出來,魂魄重新召集天地精氣重塑身軀,恢復了神力。雖獲得新生,我的心裡放不下牽掛,開始四處尋找若磐、妖男和灰狐狸。找了許久,最後,終於在蓬萊找到了妖男。

  他那時就像換了個人,沒了從前的張揚,變得沈默寡言。他失去魄血,登仙之事被耽擱下來。可我覺得讓他意志消沈的不是這個,因為他每日守著昏迷的灰狐狸,一坐就是一整日。

  修煉中的精怪若被人取了妖丹,性命就會變得瀕死一般脆弱。雖然可以用別的妖丹加以彌補,但血性有靈,若新補的妖丹力量不足,身體必扭曲爆裂而毀,只有用妖力 深厚百倍的妖丹才鎮得住。

  灰狐狸也是一樣。

  妖男手上倒有妖力深厚的妖丹,可那是從鼠王身上取下的,邪氣太重,須慢慢煉化。為了給灰狐狸續命,妖男帶著她來到蓬萊仙島,采仙草精元餵她。

  我是花君,這樣的事對我來說最是在行。見到他們之後,我把採集仙草精元的事一手包辦下來,好讓妖男專心煉化妖丹。這十幾年來,每隔一段時日我就會回到蓬萊,將採集的精元送給灰狐狸續命。

  或許真是事在人為,讓我欣慰的是,灰狐狸雖一直昏迷,身體卻不像從前孱弱。月餘前我離開蓬萊的時候,她的脈搏已經有力了許多。妖男說鼠王的妖丹已經煉得七八成了,若有進展就來書告訴我。

  更多的,我想起了句龍和若磐。

  那兩個人說句龍的事,只有一個地方說錯了。句龍死後,崑崙璧仍完好,並非是子螭刻意隱瞞,而是因為句龍把他的神力放在了若磐身上,又將傾注了意念的崑崙璧收集我的靈魂。這樣,崑崙璧仍隨著句龍,卻因為我和若磐的沈睡而一陣保存下來。

  後來的事就很清晰了。我投生為人,若磐身上力量與句龍那半邊崑崙璧息息相關,也跟著醒了來。

  這事子螭知道多少,我並不清楚。但有一點很明白,自從我偷到他的崑崙璧之後,句龍的崑崙璧就開始甦醒,我的魂魄也慢慢地與它剝離開來。

  他這麼做是有意還是碰巧,我也想不透徹,只越想越覺得此人深沈得教人捉摸不清。

  而至於若磐……從妖男口中我得知,那日我自盡,若磐像瘋了一樣,力量突然迸發。他爪下罡風生火,浮山登時山搖地動,那山腹中一片火海。炙人的熱浪中,妖男只看到悟賢和他的弟子被烈火燒灼,慘叫地墜了下去,耳邊滿是若磐的怒吼,卻不見若磐身影。

  那時情形實在危險,妖男顧不得許多,抱起灰狐狸逃了出來。許是浮山失去鱉靈,沒過多久,整個島都在大海中消失了,而若磐,從此再也沒了消息。

  我不知道那是何等情形,聽著妖男說時,手指緊緊地攥著,身上陣陣發寒。

  句龍、若磐和我,就像被人下了惡咒,那羈羈絆絆,現在回想起來,已經分不清許多,只有一股的悲傷,看不出深切,卻像縷縷髮絲般糾纏在心頭。

  千年前,我為了句龍,散神封住了若磐;千年後,我把同樣的事又做了一次。

  我苦笑,自己大概不欠句龍了吧。

  那麼,若磐呢?

  腦中紛亂無比,我躺在榻上,閉起眼睛。

  腦海中,那金色的雙眸一直注視著我,似乎從未離開過……
  
  神仙睡覺也有睡得混沌的時候,第二日我醒來,已是日中了。

  出到院外,羅言匆匆走過來,說萬瓊樓主人遣了人來,邀我今  夜遊湖。

  「來人說,今夜田公還邀了太守,公子你看……」

  我瞥他一眼,長長地歎了口氣。

  他說的田公就是那萬瓊樓主人,名昌,瓊州人都叫他田公。說是邀我遊湖,實際目的不用想也知道,離不開要盤下雲來閣的事。

  「公子,」羅言試探地看著我:「可要回他?」

  「不必。」我低低打個哈欠,轉身朝小樓內走去,懶洋洋道:「不必理會,就說我還在睡。」
  
  雖不想去,可田昌既然搬來了太守,便由不得我了。

  這太守新上任,姓盧。一方父母,還是要給面子的,誰讓我是在凡間開店呢?

  到了傍晚之時,我換好了衣裳,收拾一番,乘著羅言為我添置的那輛雕花鑲鈿垂香漆車赴約去了。遊湖的大舟停泊之處其實不遠,就在瓊池一處水榭旁。

  還沒到地方,已經能望見紫紅餘暉下,盞盞明燈點綴著水榭和大舟,人影綽綽,陣陣歌聲傳來,熱鬧得很。

  似乎不止我和太守,田昌還邀了別的許多人,今夜也遊湖許是要大操大辦。

  我不介意,反正有吃有喝,我來者不拒。從車上下來,我整整身上的錦袍,款步向那水榭走去。

  水榭前,一名管事模樣的人正在招待客人,見我來到,笑容滿面地上前作揖:「白公子,主人等候多時,請。」

  我微笑,隨他登舟。

  大舟上果然燈火輝煌,上到去,只見絲毯鋪地,正中一塊西域花毯上,幾名舞伎排列如雁,長袖飛舞,腰身柔軟。

  我露面的一瞬,在場的目光紛紛凝來,似有一瞬的安靜。

  「白公子!」田昌離席走來,滿面笑容地向我作揖:「當真稀客!」

  我亦含笑還禮:「田公相邀,某豈敢推辭。昨夜飲酒宿醉誤了答覆,還請田公勿怪。」

  田昌笑出聲來:「公子這話折煞田某,公子俊雅風流,瓊州誰人不聞?能請到公子與宴,田某幸甚!」他說著,兩隻眼睛盯著我看,笑瞇瞇地說:「公子多年不見,還這般年輕俊美呢。」

  那圓胖的臉龐上,兩坨臉肉泛著油亮的紅光。

  「田公過譽。」我保持笑容,移開目光。只見四周圍坐的的面孔半熟不熟,似乎都是瓊州本地的大商賈。上首,一個中年人端坐著,衣裳雖平常,眉目間卻渾然一股嚴肅的架勢,大概就是那新任的盧太守。

  「府君請看,這位就是田某曾提起的那位雲來閣白公子。」田昌引著我到上首前去,向盧太守笑道。

  我行禮:「白某拜見府君。」

  盧太守看著我,目光微微停住,片刻,微笑頷首:「白公子,久聞大名。」

  我又與旁邊幾席行過禮,在一席間坐下。田昌回到上首,「啪,啪」擊掌兩聲,場中的舞伎樂師紛紛退下。田昌堆起滿臉笑意,舉起漆觴道:「 今日月圓花好,田某設宴湖上,一為新任盧太守洗塵接風,二為與瓊州諸公共賞良宵。」說著,他笑呵呵地將漆觴先敬太守,又敬向眾人。

  眾人一陣應和,紛紛舉起酒盞,一時間,笑語不絕。

  「這話說得,倒像他是瓊州商賈之首一般。」正無聊,我聽到旁邊兩人正竊竊私語,聲音很低,卻逃不過我的耳朵。

  「嘿嘿,人家現在可不一樣了,聽說盧太守是他遠方親戚。」

  原來如此,我饒有興味地看向田昌,只見他正與那盧太守說話,兩隻眼睛笑得只剩一條縫。盧太守卻一副敷衍的神色,

  蠢人。我心道。田昌再富,也是賈人,而盧太守仕人出身,本差別懸殊。估計盧太守來赴這宴,本是看在了親戚的面子,誰想田昌一心顯擺請來這麼多人,倒是教盧太守難堪了。

  「可惜呢,原以為能見到斛珠居主人,竟不曾邀到。聽說那主人可從未露過面,連那店裡的人也不知他長相。」

  「斛珠居麼?呵呵,你也不看看田公恨他恨得多緊,怎會請他……」

  我一邊聽著他們聊天一邊品嚐著案上擺的滿滿的點心,覺得味道不錯。田昌能開那麼大的食肆還是有些本事的,倒不知那逼著他來收雲來閣的斛珠居又是何等能耐。

  正出神,忽然,我的眼睛瞄到田昌的管事匆匆走了出去。

  「怎麼了?」外面的聲音隱約傳來。

  「管事,可不得了,庖中備下的油餅全都不見了!」

  油餅?我愣了愣。

  「吱,吱……」這時,我聽到有什麼在叫喚。

  循著回頭,卻見旁邊的幃簾下的角落裡,露著一團毛茸茸的東西。片刻,它動了動,兩隻烏溜溜的眼睛與我四目相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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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4-25 12:48:01

第四十一章

  發現了我在看,它似乎一驚,縮頭往幃簾裡鑽去。

  我眼疾手快,一把將它擒住,拖了出來。明亮的光照下,只見它一如既往,毛皮油亮,灰白相間。

  「初雪?!」我卻不放開,又驚又喜地看著它。

  她卻似乎害怕得很,嘴裡發出尖利的叫聲,四肢在空中揮動。

  我有些吃驚:「你不認得我了?」

  灰狐狸兩眼瞪著我,陌生得很,掙扎的愈加厲害,嘴裡叫得更大聲。

  宴席上,舞伎們又出來獻舞,眾人愈加興致勃勃,因為我的障眼法,誰也沒有注意到這邊。

  我疑惑不已地盯著灰狐狸,她是怎麼了?心裡想著,我又轉頭望向別處,灰狐狸在此,妖男應當離得不遠,找他來問問便知。

  稍稍走神,灰狐狸忽然將身體一抽,從我手裡溜走開了。我來不及再捉住,又怕她身體虛弱不敢施術,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她竄到了人堆裡。

  先是舞伎們驚呼起來,灰狐狸從一人裙底鑽到另一人裙底。舞伎們花容失色,場上登時亂成一團。圍坐飲酒的客人也吃驚不已,正待細看,灰狐狸突然一躍而起,跳到了上首的案台上。「啪」一聲,她踩到一個漆盤,裡面的放著的一碗羹湯高高濺了出來,把盧太守潑了一臉。

  舉座皆驚,頓時鴉雀無聲。

  灰狐狸蹲在一角案上,渾身皮毛豎起,緊張地尖叫。

  「府君……這!這……」田昌更是語無倫次,手腳忙亂地用袖子替太守擦拭,他瞪向堂下家人,氣勢洶洶地指著灰狐狸喝道:「還不快把那畜牲抓起來!」

  家人們連忙答應,朝灰狐狸蜂擁而上。

  我心裡暗歎,輕輕將手掌一轉。

  「乓」一聲,三名家人撲上去,力道太重,案台一下被壓塌了。他們爬起來,手裡卻空空的,什麼也沒有。

  「這都跑了!沒用!」田昌氣急地斥道,臉上肥肉抖動。說罷,卻又賠笑地去攙扶盧太守,口裡不住道:「府君莫驚,一場意外,待田某領府君去換身新衣,今夜還可繼續……」

  「罷了。」太守擋住他伸來的手,從席上起來,還殘留著羹湯油光的臉上黑沈得像潑了墨:「多謝田公,今夜某身體不適,還是先回府。」

  「這……」田昌左右為難,滿頭大汗,堆著笑不停作揖:「今夜實在照顧不周,多有失禮。」

  太守卻不假辭色,離席走開。

  田昌仍一臉歉意,追著太守出去,口中叨叨不停的聲音傳來:「下回田某設宴,還請府君再光臨寒舍……」

  一場宴飲被攪黃。上首的人走了,剩下的人面面相覷,亦是無趣。不少人紛紛起身起來,互相作揖告辭。

  我自然也不打算留下,方才使了個小法術把灰狐狸救走,可這下,她又不知道鑽哪裡去了。心裡一陣氣惱,我見這宴廳上已經全然沒了灰狐狸的氣息,也起身離開。

  「白公子,這……」田昌的管事立在舟下,與離開的賓客行禮,看到我,更是一臉苦相。

  「替我多謝田公招待。」我微笑頷首,從容走開。
  
  天空中沒有月亮,平靜的湖面上只有明燈綽約的倒影。我自然不打算就這麼回去,站在水榭上,將眼睛四處張望。似意料之中,水榭長廊那邊,一個身影立在燈下,似乎在臨水賞景。

  我朝那邊走過去。

  許是聽到腳步聲,那人回過頭來。

  是妖男。

  看到我,他眉梢微微揚起,目光將我從上到下打量一圈,唇角一彎:「某在路上就聽說白公子是瓊州地界上第一俊美的男子,如今見到,似乎屬實。」

  那聲調和那表情帶著倜儻,彷彿又回到了十幾年前那妖孽的樣子。

  我也笑。男子裝扮是為了應付在外行走,他們見慣了我,再易裝成男子就未免無聊。故而我每次到蓬萊,都仍著回女裝,這般打扮,妖男是第一次見到。

  「初雪何在?」我問。

  妖男微笑,將身體讓開。他身後的闌幹上,灰狐狸站在那裡,津津有味地啃著油餅,頭也不擡。再看妖男腳下,一個布包塞得鼓鼓的,看那滲出的油跡,似乎裡面全是油餅。

  「我也是無法。」妖男歎口氣,道:「我若不去全偷了來,她就會去把人家庖房毀了。」

  原來如此。

  我無奈地笑,看著灰狐狸:「她何時醒來的?」

  「前幾日。」妖男答道。

  我頷首,卻還是不解:「她怎不認得我了?」

  妖男緩緩道:「仙草精元只能續命,能醒過來已經不錯了。她之前活了三百歲,要重拾妖力才能記事。」說著,他瞥灰狐狸一眼。聲音低低:「如今她這心智,不過是只初生幼狐。」

  我同情地看向灰狐狸。

  似乎察覺到目光,灰狐狸從油餅裡擡起烏溜溜的眼睛,「吱」地叫了一聲。我笑笑,伸出手去,輕輕摸了摸她的腦袋。

  灰狐狸稍稍撇過頭,卻繼續埋頭啃起了油餅。

  「鼠王的妖丹還沒煉化麼?」片刻,我輕聲道。

  「快了。」妖男道:「還缺一味藥。」

  「什麼藥?」我擡頭。

  「海目。」

  我愣住。這個東西我知道,它產在南海。那裡的海水離太陽最近,熱力精氣透過海水,凝結成寶珠,那就是海目。此物雖屬火性,卻純正無邪,乃是煉化丹藥的至寶。

  「海目千年才得一顆,恐不易得。」我皺起眉頭。

  「正是。」妖男頷首。

  我瞅瞅他,片刻,道:「你就是為這個來找我的吧?」

  妖男沒有否認。

  他面露微笑,明燈下,目光迷人:「你還是那麼聰慧。」
  
  妖男和灰狐狸來到,自然住到了雲來閣。

  羅言和子弟們看到我帶著這一人一狐回來,都訝異不已。尤其是妖男,一進門就引得眾人圍觀。他手裡抱著毛茸茸的灰狐狸,面帶笑容,溫情而絕塵,惹得不少女孩眼睛發直。

  我見怪不怪,吩咐羅言安排飯食湯沐,好生招待。

  夜晚,我躺在榻上,又是無眠。

  能有辦法幫灰狐狸,我本是樂意,可那偏偏是海目呢……

  海目是珍寶,全都收在南海龍君的宮中。

  天下的江河湖海無數,江河有水神,湖海有龍君。而所有龍君之中,力量最大的莫過於東西南北四海之君。

  他們各有脾性。

  東海龍君管轄之內多仙山,他本尊也最有神仙的樣子,閒來無事之時,喜歡像子螭那樣神遊太虛,也喜歡飲酒清談;西海龍君近崑崙,脾性高傲,輕易不與人相見,最愛待在龍宮裡閱卷;北海龍君地處偏僻,水域廣而寒冷,他脾性卻好熱鬧,常常離開北海,或拜訪天上神君,或到別的湖海中串門,交遊甚廣。

  至於南海龍君麼……我認得他,他也認得我。

  現任南海龍君是有史以來年紀最小的。前任南海龍君生性好鬥,與弁天不睦,激戰中重傷而死。於是,南海龍君的位子傳給了他尚未成童的長子。

  許是地域炎熱的緣故,南海龍君大多脾氣暴烈,這位幼年龍君也一樣。而且龍生長緩慢,千年時間才長得常人一歲。這位龍君因此長期被周圍所寵溺,生得一副任性刁鑽的脾氣,是眾所周知最不能得罪的龍君。

  很不幸,我曾把他惹了。

  那也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一次天庭過節慶,瑤池瓊台擺起筵席,所有神仙會聚一堂,南海龍君也理所當然地被邀了來。那時,我還在仙苑中做花君,剛剛從句龍贈我的懸圃神土之中種出第一片寶霓花樹。寶霓花開滿枝頭,絢爛奪目,與宴的神仙們看到,無不交口稱讚,我心裡也美滋滋的。

  筵席中途,我忽然想起還未給花樹澆水,便中途離席跑了回去。

  沒想到還沒進仙苑,就聽到了風中傳來樹木的嗚咽,我大驚,進去一看,卻見寶霓花落了一地。南海龍君是年幼,偏巧好強喝酒,此時醉意醺醺,手裡拿著金杖,一邊打轉一邊揮舞,所過之處,寶霓花的幼苗無不摧折。

  我心痛不已,上前喝他住手。

  龍君卻看著我,哼哼冷笑,繼續揮杖。

  我怒起,使出法力,手臂粗的籐蔓破土而出,將龍君一下纏起,龍君醉醺醺的動彈不得,竟召火焚燒四周神木。我愈加憤慨,一把奪過他手中金杖,毫不留情地朝他身上笞去,只聽龍君痛呼一聲,他一邊的龍鬚被我笞斷,流出血來。

  這件事驚動了句龍。

  他斥責我不該下重手,更斥南海龍君酒醉鬧事,罰他做三月勞役,每日負神水來澆灌傷及的神木。此事本由南海龍君而起,句龍此舉無可厚非,可是南海龍君很不服。

  龍君們本出身神獸,長相奇異,最讓他們自豪的,是鼻子兩旁那長而優美的龍鬚。南海龍君的龍鬚被我笞斷,雖還能再長,卻總比另一邊短了一截。

  這對龍君來說簡直是奇恥大辱,估計南海龍君每回照鏡子都會想起我來。於是,他每次再看到我,那童子般的臉上都是冷冰冰的,眼裡像要飛出刀子。

  當真要去求他麼?

  我揉揉額邊,覺得頭疼得很。
  
  雖然睡得不好,第二天,我卻一大早就醒了來。

  不是自覺,而是外面實在吵得很,我想繼續睡也無法。

  「在那在那!捉住她!」小樓下的庭院裡,一群女孩興奮地喊著,圍在我的芍葯花叢旁邊,幾人弓身走到了花叢裡面,似乎在尋找什麼。

  「爾等若踩壞了花叢,公子可要發火!」羅言拉著臉向她們斥道。

  「不會不會!我等可小心著呢。」女孩們笑道。

  「啊!在那!」一個女孩突然指向某處。

  只見花枝掩映下,一團毛茸茸的東西似一閃而過。旁邊的人連忙過去,張手一撲。旁邊的芍葯花被搖下一地花瓣,女孩起身,卻什麼也沒抓到。

  我站在屋簷下看著他們,心底歎氣,這樣下去,我的芍葯花會被灰狐狸毀得一乾二淨。

  正要施術捉住那小賊,忽然聽一個聲音道:「某來收拾。」

  轉頭,妖男站在我身後,唇含淺笑。只見他目光瞥向庭中,不慌不忙地將手中一個荷葉包拆來,一張黃澄澄的油餅露了出來。

  妖男拿起油餅,忽然朝面前一拋。

  油餅在空中高高飛起,將要落地的剎那,一個灰色的影子從芍葯花叢中竄出,一下將油餅叼住。正要繼續逃走,一隻手突然抓住她尾巴,提了起來。

  灰狐狸睜著烏溜溜的眼睛,四肢在空中掙扎,叼著油餅的嘴發出「嗚嗚」的聲音。

  「這樣也捨不得放開油餅麼?」妖男又好氣又好笑,突然臉色一冷:「一大早就攪得人不得清靜。」說罷,伸手朝著灰狐狸的屁股上一拍。

  灰狐狸「嗚」了聲,突然不再掙扎,耳朵聳拉下來,委屈地看向妖男。

  妖男這才斂起怒色,將她抱起。

  我看著在妖男懷裡埋頭啃油餅的灰狐狸,哭笑不得。

  「客人都來了,還不快去做事!」羅言呵斥的聲音傳來,庭中滿臉嚮往望著妖男的女孩們被驚起,紛紛散去。

  「她就要這樣才聽話。」妖男無奈地對我說。

  我笑笑,沒有說話。迴廊那邊,羅言似朝這邊張望,片刻,身影與眾人消失在轉角。

  「你今日去取海目麼?」妖男問我。

  我頷首:「去。」

  猶豫歸猶豫,神仙也有拉下臉求人的時候。南海龍君再討厭我,我也是天庭神靈,撐著這點面子,我決定還是登門去問上一問。

  妖男默然,片刻,道;「聽說南海龍君易怒,若他不給,你回來便是,某另想辦法。」

  連妖男都知道這事,看來那龍君果然口碑不佳。

  我莞爾:「我知曉。」
  
  雲霧在天空中騰起,九霄藍色的穹頂罩在上空,一望無垠。

  自從脫離凡體,我那站在高處的恐懼也一併消失,身體真正變回了以前的擷英。雖然如此,每當我騰雲而起,卻仍會回憶起我驚恐時會一把抱住的那些人。

  那金色的目光劃過心間,我不由微微黯然。

  至少能給灰狐狸幫上忙。心裡安慰地想。

  我用了縮地之術,大地上的山川河流如風一邊飛速過去,沒過多久,茫茫大海泛著深邃的藍色,將我面前的視野佔盡。

  日頭在空中灼灼揮灑熱力,海風吹來,帶著溫暖的氣息。星星點點的島嶼白沙如雪,空中望去猶如珍珠散落。

  我在海面上收起雲霧,腳下,粼粼海水向兩邊分開,清澈如冰壁一般。待進入海中,只見陽光透在上方,與湧動的海水明暗交錯,神秘而寧靜。水波迎面拂來,我的衣裳和廣袖漾動著,如滴墨入水一般張開。

  海草搖曳,鮮艷珊瑚形狀高大,在海礁上生得如叢林一般;美麗的海魚色彩斑斕,密密麻麻,在海水中穿梭,如霓虹一般。

  耳邊似傳來些輕柔的歌聲,繚繞不止。不遠處,兩名鮫人拖著透明的長髮向我遊來,他們的眼睛碩大,瞳仁藍的如同海水一半透亮,身上的鰭像薄紗一樣飄動,美不勝收。鮫人們在我面前停下,望著我,口中仍吟著歌,片刻,轉身遊去。

  我跟隨著他們,繁茂的礁石和珊瑚林在面前讓開一條道路,只見海中色澤變幻,那道路深處,瑞光隱現。鮫人領著我繼續前行,氤氳的海水中,那光采愈發明亮。只見一片巨大的宮殿影子在遠方出現。

  這時,一名人首龜身的海官手中執圭,身著魚鱗神服,站立在道路之前。

  「南海龍宮在此,不知神女何來?」他向我深深一揖,朗聲問道。

  我還禮,答道:「天庭花君擷英,前來拜訪龍君。」

  聽到我的名號,那海官似微微一訝,擡起頭來,一雙魚目般的圓眼將我微微打量。

  「原來如此。」海官道:「請神女留步,待小臣通報。」說罷,他再禮,轉身朝龍宮而去。

  好一會,我聽到一聲螺音自龍宮中傳來,低沈而宏大。

  沒多久,海官復又來到我面前,後面跟著兩列鮫人神侍,垂首而立。

  「龍君請神女入內。」海官向我一禮,恭敬道。
  
  海水的幽暗在瑞光中漸漸褪去,龍宮盤踞在前,巨大的輪廓映在深海中,氣勢恢宏。

  海底獨特的細沙潔白而晶瑩,在地上鋪出一條雪白的大道。巨大的珊瑚雕作盤旋的蛟龍立獸形態各異,立滿大道兩側,貴而威嚴;每隻龍目上鑲嵌著拳頭大的南珠,明亮生輝。

  大道盡頭,殿台高高矗立,潔白的石階如雲一般層層疊疊。海官引著我一路向前,待終於登上殿台,只聽樂聲琳琅悠揚,蚌女們身姿柔軟,肌膚勝雪,在殿上翩翩起舞,衣裙上遍綴的明珠流光溢彩。

  「殿下,神女擷英已至。」海官上前,向殿上拜道。

  「引來。」一個略顯稚氣的聲音緩緩道。

  樂聲消退,蚌女們收起舞姿,躬身退下。

  我這才看清。只見殿上蛟紗重重,上首處,一張巨大的白玉寶榻鑲珠飾鈿,南海龍君半倚在上面,神態慵懶。

  我愣了愣,總覺得他這姿勢眼熟得很。

  只見龍君將手一揮,海官領著眾神侍一禮,退了下去。

  殿上倏而安靜。

  「我以為你死了。」片刻,南海龍君冷冰冰的聲音傳來。

  不愧是跟我有仇的人,千餘年不見,一開口就說我死。

  我早料到他的態度,不以為意,答道:「擷英僥倖。」

  龍君低低地「哼」一聲,水波忽然一蕩,龍君倏而站在了我的面前。

  他浮在半空,兩隻細長的眼睛睨著我;我神色從容,毫不避讓地看著他。

  畢竟過了千年,他的樣子似乎比上次長開了些,若放到人間,就是個十二三歲的俊俏少年模樣。我這麼想著,目光卻不由自主地落在他的龍鬚上……很不幸,那被我笞斷的一邊仍然只有半截。

  「你還是那麼醜。」他不屑道。

  我含笑:「龍君也一樣。」

  他看著我的表情,似乎對我的笑容很疑惑,片刻,回到寶榻上,繼續倚著。

  「你來有事?」他的聲音恢復慵懶,慢條斯理地說。

  「正是。」我保持笑容,開門見山:「擷英來向龍君討一顆海目。」

  「哦?」龍君似微微一怔,看著我,少頃,忽然笑起來。

  「你蠢了麼?覺得寡人會給你?」他冷笑道。

  我亦笑:「憑空向龍君討要海目,自然不可。擷英帶來了一物,欲與龍君的海目相易。」說罷,我從袖中將一隻水晶小瓶取出。

  水晶無色透明,所盛之物漾著金色的光澤,晶瑩而誘人。

  龍君看著它,目光忽而凝起。

  這是元漿。

  無論天庭還是人間,每棵草木的魂魄裡都有它,生長發芽乃至成為參天大樹,都是由它而起。在天庭品種繁多的仙藥中,元漿實在不算什麼顯眼之物,卻惟獨對龍大有裨益。以前曾有一位龍君,因為與惡神搏鬥,四肢和龍鬚盡皆斷去,服下元漿之後,那位龍君竟恢復得完好如初。

  南海龍君的愛美之心與其他龍君比起來,有過之而無不及。自從龍鬚斷掉,他想要此物想得發瘋。

  偏巧,元漿只有我這花君才能得到。

  正所謂不是冤家不聚頭。

  以前在天庭時,南海龍君雖不與我說話,卻三番幾次托人向我拐彎抹角地討要此物。可惜這些招數我識破,他每一次都沒有成功,直到現在還短著半邊龍鬚。

  到了今天,既然輪到我求他,元漿自然要帶來,自己手上也好有些勝算。
  
  「你以為寡人會聽話麼?」龍君盯著水晶瓶,片刻,冷冷地撇開頭去。

  那眼睛裡的光芒早被我看的一清二楚。

  我不慌不忙,淺笑道:「如此,恕擷英打擾。」說罷,將水晶瓶收起,作勢要走。

  「慢著!」才轉身,龍君的聲音突然響起。

  我回頭。

  只見龍君站在寶榻前,盯著我,神色陰晴交替,片刻,他終於「哼」一聲,表情沈靜下來,道:「元漿拿來,給你海目!」

  我微笑,一禮:「多謝龍君。」

  龍君白我一眼,朝殿上的海官揮揮手。海官應下,躬身退去。不久,他捧著一隻珊瑚寶盤回來,上面,一顆寶珠璀璨奪目,那樣子我曾在天庭上見過,正是海目。

  「你將元漿拿來,海目歸你。」龍君慢慢道。

  我沒那麼傻,搖頭道:「擷英要先將海目過目。」

  龍君不耐煩地瞟我一眼,示意海官上前。

  我道了聲謝,將盤中的海目拿起。

  只見這海目光潤透亮,飽滿圓潤,實為上品。我看著它,心底暗暗讚歎,正想著,忽然,那海目光芒四射。

  我心道不好,卻已經來不及了,光芒突然交織成一張羅網,鋪天蓋地地朝我落下。

  「哈哈!你以為海目是好拿的麼!」南海龍君大笑的聲音在耳邊響起:「這是先君最愛的海目,上面附著防賊的咒符,寡人都不敢碰!」

  那落網似火一般,觸在身上,只覺燒灼得痛苦難當。

  我又氣又怒,施術掙脫。可我越動,那羅網就收得越緊,將我渾身裹起,氣力像被什麼一點一點吸走,怎麼也使不出來。

  「不好受吧?你笞斷我龍鬚,今日也讓你嘗嘗苦痛的滋味!」龍君大笑的聲音仍然傳來,肩膀上一痛,我似乎被踢了一腳。上方,他低頭看著我,精緻的臉上,表情咬牙切齒:「沒了句龍,寡人看你還如何囂張!」

  他話音剛落,忽然,海官匆匆跑來,似乎在他耳邊嘀咕什麼。

  龍君面色一變,看看我,片刻,對海官道:「無妨,先將她丟到後室。」

  海官應下。

  我只覺身體被擡起,離開了殿上。我沒有再掙扎,努力讓自己平靜。心裡已經明白這羅網是厲害的捆仙之法,暗自催動元神,默念口訣,想憑借元神之力將這羅網割破。

  海官負著我朝殿後而去,幔帳一路放下,光照倏而昏暗。未幾,我的身體被拋在冷硬的地面上。

  落地的剎那,我聽到殿上有隱隱的話音傳來,似透著熟悉。

  還差一點,就能掙破了。心裡鼓著勁,暗自發力。

  「等等……」這時,龍君的話音傳來,似滿是驚慌。

  不待我回神,「沙」一聲響,面前的幔帳被拉開,倏而明亮。

  耀眼的光照中,一個人影高高,似在俯視著我,聲音淡淡:「成不成神心智都弱,真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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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4-25 12:51:59

第四十二章

  身上燒灼的羅網突然消失。

    我睜大眼睛,上方,子螭看著我,美眸似笑非笑。

    望著他,我有些不敢相信。想起身,手腳卻不聽使喚,似乎被那羅網吸取的力量還未恢復。

    面前忽而一暗,我的身體倏地騰空。

    子螭將我打橫抱了起來。

    「我……我不要你抱!」我心裡一慌,終於說出話來。

    「你動彈得了再說這話。」子螭冷冷道,看也不看我。

    那獨特的暗香拂在鼻間,我耳根發熱,瞪著他,卻無處反駁。身上的確沒了氣力,他現在把我放下,我就只好先躺上一陣。

    方纔那重重幔帳已經掛起,龍君站在前方,面上神色變幻莫測。

    子螭目光掃他一眼,龍君面上刷白,不由退後兩步,雙眼緊張地望著他。

    「海目拿來。」子螭淡淡道。

    龍君看了旁邊的海官一眼,海官連忙將一顆海目捧前。

    子螭接過,看了看,從我袖中掏出那裝著元漿的水晶瓶拋向龍君,未發一語,繼續向前。

    「神君……我……」龍君從後面快步追來,囁嚅地望著他。

    「萬言悔過書,三日後給我。」子螭頭也不回,抱著我朝殿外走去。

    海水在上方閃動著藍幽幽的顏色,未幾,水牆忽而朝兩邊破開,巨浪揚著潔白的浪花,將子螭和我托起,升出海面。

    海風吹來,面前倏而開闊。

    日頭的光芒將海面映得燦爛。子螭兩袖翩飛,身旁虹氣繚繞,引得無數海鳥在巨浪下盤旋。

    我擡眼看看子螭,他昂著頭,俊美的眉宇間帶著一股渾然天成的優越。

    虛榮。

    心道。句龍就從來不使這麼花哨的把式,他無論去哪裡都是安靜平實的,

    巨浪升到半空,化作一片五色祥雲,托著我們朝天空中飛去。

    身上已經恢復了少許,我直覺子螭要帶我回天庭,心中暗驚,忙道:「我不回天庭。」

    「放心好了。」子螭用眼角掃我一眼,緩緩道:「太笨的神仙,到了天庭門前也未必進得去。」

    我愣了愣,隨即怒起。正要反駁,這時,我忽然看到九隻白鶴從天而降,展翅圍繞在四周,隨著祥雲盤旋而上。

    九鶴雲車,是神君才能享有的禮遇。一瞬的恍惚,我似乎又回到從前,句龍帶著我騰雲遨遊,我每回望著飛來的仙鶴都欣喜不已……

    臂上忽然被握得生疼。

    我擡眼,子螭看著我,目光冰涼:「勿忘了方才是我救了你,我說話不許走神。」

    心裡嗤了一聲。

    不知為什麼,他說的雖是實情,可我打心底不服。覺得即便他不曾來到我也照樣可以出來,不過沒那麼快罷了。

    「你怎會來南海?」片刻,我問。

    子螭沒有回答,收回目光,望向天際:「我是神君,須四處巡遊,可不像只會種花的小神那般悠閒。」

    我聞言,登時沒了好氣:「我還有事,煩神君放我下來。」

    子螭不理我。

    我著實惱了,掙扎起來。

    「亂動什麼?」子螭終於轉過頭來,不耐煩地瞪我:「你這女子怎如此不識趣!我專程救你,陪我片刻都不行麼?」說罷,他突然鬆開手,我來不及叫喚,跌在了雲彩上。

    「罷了!誰稀罕抱你。」子螭嫌惡地瞟我,冷冷道。

    我卻有些發愣,坐在雲上望著他。

    「你專程來救我?為何?」

    子螭卻面無表情,高高昂著頭,看也不看我一眼。

    正要站起來再問,這時,雲霧忽而收下。我晃了晃,臂上復又被那手有力地握住。

    「站穩。」子螭側臉對著我,聲音像是從牙關裡擠出來的。

    自從千年之後再見面,這個神就一直表現得反覆無常,我不與他多費口舌,卻好奇地望向雲彩下方。

    那裡仍是一片大海,對應星辰方位,卻是八荒的邊緣。

    沒想到方才只與他說了那麼一小會話就已經行了千萬里,神君的雲車果然非比一般。我望向遠處,只見天似乎也到了盡頭,蒼穹似被隔斷了一般,飄著濃濃的白霧。

    「那是何處?」我不禁問。

    「蒼渚。」子螭道。

    我怔了怔。

    蒼渚我知道。那是上古分混沌時,誕生於天地之外的一片地域。傳說那裡荒涼不毛,山川險惡,連神仙也生存艱難。過去沒有刑律時,神界曾將蒼渚作為流放之地,將那些作了惡的罪神流放到蒼渚,永世不得出來。

    可是蒼渚誕生天地之外,向來掌控在神界手中,即便出了八荒也無處可尋。況且如今神界遠去,蒼渚更應當消匿才是,怎會突然出現世間?

    子螭卻不再說什麼,拉著我,直到雲彩降在一個海島上才把手放開。

    「小臣拜見神君。」前方,幾名神仙已經等候在海島的灘塗上,見子螭來到,紛紛行禮。

    我看去,那幾名神仙有幾分眼熟,似乎都是天庭上的仙官。他們看到我,似乎也有幾分驚異,卻很快斂起。

    「如何?」子螭問略一答禮,即開口問話。

    幾位仙官互相對視,為首一位向子螭揖道:「小臣等已在這海島之巔設下窺池,請神君前往。」

    子螭頷首,片刻,轉頭瞥我一眼:「你候在此處。」

    我看看他,「嗯」一聲。他絲毫不用擔心我會自己走掉,因為海目還在他手上。

    子螭自然很明白這一點。他不再管我,神色從容地領著幾位仙官騰雲往海島的上峰上而去。

    我望著他們的身影隱沒在蒼翠的海島山巒之中,四周望了望,只見白色的沙灘上空空如也,只有我在此處。

    細細的海沙踩在腳下,很鬆軟,我慢慢踱步,眼睛卻望向遠處那片白霧。

    蒼渚麼?我對它知之甚少,現在更是第一次見到。只覺那白霧像遮掩的屏障,似乎正隱藏著什麼似的,教人覺得詭異。想著想著,我的思緒又回到方才。

    南海龍君向來氣焰囂張,在句龍面前也不完全收斂。可他見到子螭時卻似全然換了一個人,眼神那般敬畏,倒似個害怕夫子教訓的真正少年了。這二人究竟又是何等關係……

    我轉頭望去,只見灘塗一片茫茫。

    那聲音一聲一聲,片刻,愈加清晰。轉眼間,我忽而望見十丈開外的白沙上,有一個小小的襁褓,裡面有什麼在動,似乎真是個嬰兒。

    我看著那裡,卻倏而收住腳步。

    四周已經起了些變化。

    風似乎靜止了,海水的聲音消失,只有那嬰兒的啼哭聲愈加響亮。日頭仍在當空,天光卻不再白灼,而是變得發紅,似乎蒙上了一層紗。

    是引人入陷阱的幻術。

    我眉頭微蹙,這感覺不是一般邪穢所為,非妖非仙,怪異得很。

    天庭的神君和仙官就在島上,誰人這樣大膽?我不動聲色,知道施術之人一般都藏在幻景之後,只將目光望向四處。

    這時,面前的光景卻忽而一變。

    寶霓花樹長滿視野,花朵開在枝頭,一眼望去,皆是絢爛的顏色。不遠處一棵高大的樹下,落英點點,一個雪白的身影伏在那裡,似在沈睡。

    心壁似乎被什麼觸著,忽而裂開一道口子。

    一陣低低的笑聲傳來,陰陽怪氣。那嬰兒不再啼哭,一個影子從襁褓中暴漲而出,未幾,漸漸凝成人形。

    「瀲灩的幻景,看到的乃是心中渴望,但凡一絲心動,便已是瀲灩盤中之物。」那聲調似男似女,只一名玉冠男子站在面前,柳眉杏目,身著明艷的紫紅衣裳,白皙的臉上施著紅妝,看上去雌雄莫辨。

    那氣勢非同尋常,我並不說話,直覺這人來頭不小,暗暗準備招架。

    瀲灩看著我,秀美的臉上勾起笑容,手指似含羞一般勾在唇邊,聲音嬌媚:「不想今日來的是個女仙,許久不曾嘗過了呢。」

    那摸樣引得我一身雞皮。

    我冷哼,今天先是著了南海龍君那臭小子的道,接著又讓子螭那莫名其妙的神君損了一路,肚子裡早已憋了許多火氣,如今這怪裡怪氣的東西來了卻是正好。我二話不說,手中聚起殺氣朝他劈去。

    風雷呼嘯掃過,寶霓花的幻景驟然扭曲,瞬間消失殆盡,紫紅的迷光中,瀲灩卻不見了蹤影。

    「咦?這氣韻倒是不錯,想來定必那些男仙可口。」驀地,瀲灩帶笑的聲音從頭頂傳來,愈發嬌柔。

    我大驚,瀲灩紫紅的眼睛已到了近前,笑容中殺氣騰騰。

    正想回手,此時,一道強光從天而降,瀲灩的臉突然破碎,神色定在不可置信的一瞬,既連著身體被神光吞沒。

    我用手背擋住那刺目的光芒,片刻,周圍回復平靜,卻見瀲灩的迷光也消失殆盡。面前海風徐徐,浪濤的聲音復又傳來。

    「才離開一下就差點又被打倒,真沒用。」子螭淡淡的聲音傳來。

    我望去,卻見他正在半空,瑞氣環繞,居高臨下地看著我。

    「誰要你救!」我終於忍不住,朝他怒目而視:「不須你來我也能對付!」

    子螭卻恍若未聞,轉向身後一名神色尷尬地仙官,正色道:「蒼渚乃罪神流放之地,不可小覷,爾等嚴加監視,如有異動,當火速報往天庭。

    那仙官肅然一揖:「小臣遵命。」

    子螭頷首。

    仙鶴引著雲彩飛來,伴著霓虹降下,子螭騰雲而起,看向我,朝我伸出手。

    我看也不看他一眼,自己登上雲車。

    天空浩瀚如海,澄淨得沒有一絲雜質。日頭已經離開中天,正往西方移去,四周仙鶴張開的翅膀映著光輝,潔白而優美。

    雲彩變作一張榻,子螭悠閒地坐下,眼睛朝我睨來,片刻,問:「坐麼?」

    我轉開眼睛,沒有理會。

    腰上忽然一緊,我不及出聲,跌倒在那雲榻上。

    子螭的臉正在上方,看著我,深邃的雙目泛起笑意,聲音低低:「你還在惱?」

    太陽下,他的眼中光芒隱隱,似帶著溫熱,襯得面龐愈加豐神如玉。

    心裡長歎一口氣。

    我望著他,卻並不反抗,少頃,臉上漸漸露出笑意。

    「神君怕擷英惱麼?」我唇角勾起,嗓音柔緩。

    子螭眸光似乎微微一怔。

    他沒有說話,與我對視著,目光靜靜。那面容很近,幽瞳中,我能看到自己的樣子映在裡面,清晰可見。

    我仍是笑,突然發力,用膝頭撞向他的小腹。

    子螭悶哼一聲,手臂鬆開,我乘機迅速抽身。

    「多謝神君。」我手裡拿著從他袖中取來的海目,微笑道。

    說罷,縱身騰雲,揚長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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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4-25 12:55:26

第四十三章

  當我拿著海目回到雲來閣的時候,妖男正帶著灰狐狸在我院子的一棵老桃樹下消遣。

    他從屋裡搬出一張矮榻來,擺起棋盤,正對著棋盤深思。棋盤對面,灰狐狸正趴著呼呼大睡,旁邊還放著半張油餅。

    和風吹來,桃枝搖曳,滿院芍葯花瓣輕動。除去那煞風景的半張油餅,繁花似雪,君子如玉,若有心人想要入畫,此景綽綽有餘。附近,一干少女躲在門背和迴廊裡偷眼張望,滿臉癡迷之色。

    「咳咳!」羅言一陣大聲的咳嗽。

    少女們驚起,見是羅言,臉色乍變,紛紛四散開去。

    「總偷懶不做事。」羅言一臉無奈,看著她們的身影對我苦笑道。

    我看向庭中,逕自往裡面走去。

    許是聽到腳步聲,妖男擡起頭來。

    我莞爾,卻疲憊得不想說話,在他對面挨著灰狐狸坐下,拿出海目,放在棋盤上。

    日光下,海目透亮,閃閃發光。

    妖男唇角彎起,大方地將海目收到袖中:「謝了。」

    我微笑不語,看向棋盤。只見黑白二色棋子密佈,皆勢均力敵,各自咬住不放。

    「自己與自己過不去,不累麼?」我把目光移開,換個姿勢倚在榻上。

    「累些也好,靜下心來,能把好些事想透徹。」妖男眼也不擡,盯著棋盤,眉頭微鎖。

    我不以為然。下界來的仙人就是這樣,愛鑽研些玄乎又磨人的東西。

    「你何時煉丹?」我問。

    「須再等一等。」妖男說:「下月才有吉時。」

    我頷首,少傾,將目光看向旁邊的灰狐狸。她睡得正香,嘴邊還粘著些油餅的碎屑。心中浮起一陣憐惜,我將手輕輕撫過她的腦袋,只覺溫柔如故。再看向妖男,他雖一臉沈思,卻神態安詳。

    從前,他們一個愛諷刺,一個脾氣直率,吵吵鬧鬧幾乎每日不斷。可就連我也不曾想到,灰狐狸出事之後,妖男能守一心一意地守在她身旁十幾年。此事,我也曾好奇問過妖男,他卻淡笑,說他不愛欠人情。

    「初雪恢復之後,公子可要繼續登仙?」少頃,我問。

    「嗯?」妖男擡眼看看我,頷首:「正是。」

    我亦頷首。這樣也好,灰狐狸即便醒來也不必繼續內疚。

    「公子修為已到,天庭本來亦對公子有意,魄血之事,當還可通融。」我說。

    「不必魄血。」妖男卻道,神色平靜:「待初雪痊癒,某自去迎雷劫。」

    我吃了一驚,看著妖男,魄血中那慘烈的事又浮上腦海。當年,妖男就是因為那念想過不得雷劫,終以魄血術輔助。

    「公子可有把握?」我問。

    妖男笑笑,沒有說話。

    我默然。

    心底的那些長久的思緒又閃過,牽牽絆絆,總徘徊不去。

    少頃,我低低地問:「公子以為,前塵皆可放下麼?」

    「並非放下。」妖男將一顆棋子落下,緩緩道:「那些事在某心中永遠也忘不掉,可若是一味沈溺,就連眼前人也珍惜不得。」

    說罷,他的目光看向灰狐狸,自嘲一笑:「此事也是這十幾年才明白的,可笑某當初竟還去用魄血那等拙術。」

    我望著妖男,想說什麼,卻又終究無言,只移開眼睛,久久盯著棋盤,

    既然不趕著回蓬萊煉丹,妖男和灰狐狸仍然要在雲來閣多留幾日。

    每天,雲來閣的後院裡都熱鬧極了。灰狐狸上躥下跳,如妖男所說,非要他出手打屁股才肯屈服;而他們安靜下來的時候,雲來閣裡的少女們就開始圍觀,前堂每日都有羅言的呵斥聲傳出。

    我則繼續做我的雲來閣主人,每天看看賬本,或巡視廳堂,或招呼客人,安然自得。

    空閒時,我曾和妖男說起蒼渚和在海島上被瀲灩襲擊的事。妖男與我一樣,對那瀲灩的來路一無所知,卻也覺得蒼渚出現在八荒邊緣感到疑惑。

    「近來天下確不太平。」妖男深思一陣,道:「就拿人間來說,有幾個山門遭血洗,聽說是妖物所為。」

    我點頭。這些我也聽說過,方士和妖怪之間的衝突歷史久遠。不過經歷過灰狐狸的事,我對那些嚷著除妖修仙的人實在無多好感,這些消息聽來,我並未作多想。

    撇開這些玄虛之物回到現實,有一件事倒真正教我煩心不已。雲來閣隔壁那老宅,我兩個月前回來就打算要買下來擴建店面的,可使人去問,卻說那老宅剛剛轉了出去,新主人是誰,卻怎麼也打聽不到。雲裡霧裡過了些日子,就在這月,那老宅卻忽然開門了,每日泥水匠人進進出出,又是蓋屋又是修牆。我遣人再去打聽那新宅的主人,匠人們卻說他們只管接活,來人從未跟他們說過名姓底細。

    我著實困惑,什麼人搞得這樣神秘?

    這事還沒完,這兩天,另一事卻突然將眾人眼球奪盡。

    那個從未露過面的斛珠居主人,據說露面了。

    把這個消息帶來雲來閣的是一個人稱菜娘子的女人。她專以販菜為生,閒暇之時最愛走街串巷與人蜚短流長。

    「老婦我可親眼看到了!那長相,那身量,嘖嘖!」菜娘子的大嗓門從前庭傳來,我在三樓的雅間裡也聽得清清楚楚。

    「什麼人能讓娘子這般吃驚?」有人笑道:「再好看,能比得過我們雲來閣白公子?」

    「白公子自然無人可比,老婦看來,能與白公子站在一處的,大概也就是那斛珠居主人呢!」說著,菜娘子又「嘖」了兩聲,道:「當今天下這一等一的人物,可都在瓊池邊上了。」

    「果真?可娘子說了半天,我等卻連那斛珠居主人名姓也未曾聽出個所以然。」

    「名姓麼,老婦也打聽過了。」菜娘子底氣十足:「可好記得很,就與那食肆同聲,那主人就姓胡,單名一個珠,明珠的珠……」

    胡珠?

    我幾乎被一口茶噎住。

    這樣的名字,怎麼看都覺得是唬人的吧。

    心裡覺得可笑,這事我聽過就算了,沒往心裡去。

    可過了兩日,卻有斛珠居的人登門,說那斛珠居主人備了歌舞酒席,今夜在店裡邀四方賓客宴飲,想請我赴宴。

    這話傳得時機頗好,眾人一陣騷動。

    「管他什麼主人,公子就該去看看,殺殺他氣焰!」阿蘿慫恿道,子弟們皆點頭附和。

    我笑笑,氣焰不氣焰的於我無所謂,近來閒得發慌,我倒有興趣看看這傳說中的斛珠居主到底生得幾手幾眼。我邀妖男於我一起去,妖男亦不反對,到了傍晚,他帶上灰狐狸,與我一道登車。

    斛珠居臨水而建,一座雕砌精緻的白玉石台建在水上,岸邊樓閣環抱,其間以飛橋相連,所有賓客都可欣賞台上歌舞。樓閣高聳而奇巧,飛簷斗拱雕琢精美,店內膳食更是絕倫。自建成以來,斛珠居便以美景美食招徠大批食客,將原本號稱瓊州第一的萬瓊樓擠得靠邊。

    天色已經漸暗,斛珠居的亭台樓閣明燈點綴,映著水色霞光。許是頭一回夜裡來看,我在樓下仰頭望去,竟恍然有些置身天庭宮殿的錯覺。

    大概都想來一睹斛珠居主人的真面目,

    斛珠居前停滿車馬,賓客紛沓而來,一干店裡的管事僕從迎接不暇。

    今夜我穿得很是不錯,銀冠綴珠,身上穿的是一襲輕盈的綾錦袍,正如阿蘿所說,行止皆風采翩翩。

    灰狐狸前幾日大鬧了田昌的宴席,恐怕好些人還記得,今夜帶她來時,我索性把她的皮毛變成白色。妖男一身淡青衣裳,雖普通,那俊逸的面容襯著懷裡雪白的灰狐狸,引人注目不在我之下。

    許多人都認得我,紛紛過來打招呼,見禮之餘,又好奇地看向妖男。我也並不遮掩,大方介紹說這是我的表兄,一路微笑作揖,進了斛珠居。

    層層閣樓上,賓客已雲集而作,熱鬧非凡。管事親自引著我們走到正中一處席上,我看去,只見四周寬敞,陳設精緻,玉台和後面的水光夜色更是一覽無遺,竟是店裡最好的一處。

    「此乃主人吩咐。」似乎看出了我的疑惑,管事一揖:「主人說他與公子有舊,須以上首招待。」

    有舊?

    我愣住,只覺懵懂不已。再看向席上,除了我和妖男,再無別的賓客。

    正疑惑間,這時,悠揚的樂聲從玉台上傳來,閣樓之中,賓客的喧嘩聲忽而響起。

    「主人來了。」管事望向那邊,微笑道。

    我隨著他望去,片刻,登時睜大眼睛。

    只見燈燭通明,一人踏著綴金絲毯,自前堂緩緩行來。他唇邊噙著淡淡的笑意,身姿修長,緋色錦袍映著燭光,愈加襯得面容明媚生輝。

    雖隔得尚遠,那美眸的目光掃過,一下停在這邊。

    不時有賓客上前見禮,那人皆從容應對,逕直走來,不曾緩下腳步。

    「子螭?」妖男聲音詫異。

    我看看他,心中仍有餘驚,卻倏而冷笑。

    什麼斛珠居,什麼胡珠。

    果然是與我有舊,誰能想到堂堂神君,也下界做起了食肆主人。

    未幾,子螭已經走到了我的面前,看著我,笑笑,忽而回頭:「弁羽,我說過什麼,她果然來了。」

    這時,我才看到子螭身後跟著一名唇紅齒白的少年,細長的雙目瞄著我,那樣貌,竟是南海龍君。

    「男裝也還是那麼醜。」他白我一眼,低聲哼著扭過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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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4-25 12:55:55

第四十四章

  玉台上傳來歌伎婉轉的歌聲,玉台前,觥籌交錯,談笑聲琅琅。

    我的席前卻靜得出奇。

    妖男神色自若,將案上的小食餵著灰狐狸。許是感覺到了面前幾人不凡,灰狐狸只將烏溜溜的眼睛睜著,規規矩矩地趴在妖男膝頭上一動不動。

    不遠處,南海龍君倚在幾上,眼睛看也不看這裡一下。

    我終於知道他這副樣子到底像誰,瞧向上首,子螭姿勢相同,更隨意慵懶。開席以來,他不對賓客說話,也不敬酒,只見玉台上歌舞翩翩,僕從流水一般講各式糕餅呈到各人席上。

    「怎不吃東西?」他的聲音低低傳來。

    不知是否有意為之,我和他的坐席靠得很近,子螭在榻上挪動一下我都能聽得清清楚楚。我轉頭,他的臉正湊向這邊看著我,墨目含笑。

    我並不答話,只問:「南海龍君怎會在此?」

    「嗯?」子螭眉梢微挑,微笑:「弁羽麼?前任南海龍君彌留時,曾托我教習弁羽。他許久前就說要來人間遊歷,故而今日順道帶來。」

    原來這二人是師徒。

    我睨著他,又瞟向龍君,心想上樑不正下樑歪,果然是至理名言。前任南海龍君竟將獨子托給了子螭,虧得天庭史冊裡還說他有知人之賢。

    不過看看那邊龍君的神情,我心中突然精神倍增。他雖是少年模樣,卻也活了一萬幾千歲,我可沒傻到拿他當真正的少年來看。但凡子螭同我湊近一些,龍君那邊的目光就刺得像妒婦一般,讓我覺得著實有趣。

    天庭裡男神仙們之間的軼事也不少,對於這些,我還是很通達的。

    我拿過茶盞,輕抿一口:「北海王之事至今也不過十幾年,你這般聲勢,不怕給人認出?」

    子螭不以為意一笑,並未回答,卻眸光流轉:「擷英莫非擔心本神君有難?」

    我心底嗤一聲,扭過頭去。

    這時,只聽一陣腳步聲響起,管事引著幾人前來,俱是上座的賓客。

    「我等久仰公台,今日得公台相邀,幸甚!」他們向子螭舉盞敬道。

    子螭坐起,含笑拿起案上酒盞,道:「某身體不適,未親自招待諸公,實在慚愧。」

    是懶吧。我腹誹。

    眾人望著子螭,皆頷首而笑。

    一人看看我,帶著醉意笑道:「原來白公子認得胡公,怎不早說?教我等空對這斛珠居猜測許久。」

    我正要開口,子螭卻微笑著出聲道:「公台錯怪了白公子。某與白公子乃是舊交,卻失散多年,不知彼此所在。故而兩家食肆開在同處,竟不知原是熟人。」說著,子螭目光將我一瞥,唇漾淺笑:「某也是這幾日來到才知公子下落,故而今日設宴,一為款待瓊州諸公,二為與白公子再聚首。」

    這話從他嘴裡出來,竟有些曖昧的意味,我不禁皺眉。

    「原來如此。」眾人皆頷首稱道,微微交換目光,再看向我和子螭時,似多了些心照不宣。

    「諸公誤會,」我忙澄清道:「白某……」

    「白公子不必謙虛。」有人笑道:「常言蘭蕙為友,二位公台皆天人之姿,卻是應了此言。」

    一時間,笑語聲聲。

    我瞪起眼睛。看看子螭那沒心沒肺地笑容,再看看對座,果然,南海龍君正冷著臉,目光如刃。

    賓客接連來了幾撥,好不容易得清靜,一隻精美的魚形米糕忽而被夾到我面前的盤上。

    「來,嘗嘗我這店裡的小食。」子螭溫和地說。

    我碰也不碰。

    「你何意?」我冷冷問道。

    「嗯?」子螭擡眼看看我,面色不改,目光無辜:「什麼何意。你我莫非不是再聚首?你難道不是今日才知曉這斛珠居是我的?」

    我氣極反笑。

    要玩麼?我倒不介意,反正惱的是對面那個龍君小兒,他憋死了才好。

    我拿起牙箸,夾起那米糕,放入口中輕輕咬下一小口。香甜味道頓時溢滿舌間,似糖似酒,滑糯可口。似乎是天庭裡的做法,心中訕訕,不禁未田昌那個倒黴的人一歎,他若知道自己的對手是誰,不吐血才怪。

    「好吃麼?」氣息流動,只聽子螭嗓音低低。

    我沒有躲開目光,擡眼望入那幽深的眸中,亦勾起微笑,唇齒輕啟:「你嘗嘗不就知道了。」

    兩張臉離得很近,我的視線微微掃過子螭緋紅的衣領,只見脖頸光潔如玉。

    這位置相當顯眼,我能感覺到四面八方正有無數目光竊竊張望。

    片刻,子螭笑起來,拿起牙箸——卻不落向案上,而直接將我箸上吃剩的半塊米糕接過。

    在我目瞪口呆的注視下,子螭將米糕放入口中,片刻,唇邊笑意愈盛,聲音甘醇:「果然香甜。」

    閣樓上的聲音似乎瞬間低了下去,四周目光變得火熱,

    忽然,「砰」一聲,一個瓷盤在地上摔得粉碎。

    只見南海龍君站了起來。

    「你們……」他漲紅了臉,眼睛圓瞪,少頃,「哼」一聲,拂袖而去。

    「……沒想到,公子是個斷袖呢。」

    「我倒不覺奇怪,你看公子總不成親不納妾,連個貼身侍婢也沒有,自然不是常人。」

    「聽說那斛珠居主人也生得美極,嘖嘖,我們公子雖斷袖,做派卻還是那麼雅致得一絲不苟……」

    庭院裡,幾個掃地的子弟竊竊私語,聲音一點不落地傳入我的耳朵。

    我趴在窗台上,一手托腮望著天空,未幾,長長地歎了口氣。

    一失足成千古恨。

    隨著那夜斛珠酒宴盛況傳開,我的清白已經蕩然無存。

    坊間的傳說有好些版本,最出名的一個就是:斛珠居主人與雲來閣主人少年相識,互生愛慕。十幾年前一場洪水,二人不幸天各一方。許久以來,二人苦苦尋覓不得門路,斛珠居主人被父母逼迫成家而育下一子。不料世事瞬息萬變,多年以後,二人在瓊池邊上相遇,此時方知原來手中產業開到了一處。舊人重遇,分外激動,情愫脈脈,於是便有了那斛珠居宴上的幕幕……

    「卡」一聲,手中的一根細木簪被我折斷。

    子螭那豎子!想到這些我就咬牙生恨。

    我晃晃腦袋,想把那些煩人的回憶通通甩掉,站起身來,朝樓下跑去。

    妖男仍坐在那棵老桃樹下,悠然對著棋盤。

    聽到動靜,他擡起頭來。

    「不是要煉丹麼,今日就回蓬萊好了。」我走到他面前,開門見山地說。

    「嗚……」灰狐狸低低地叫喚了一聲,趴在他膝頭上望著我,似好奇不已。

    妖男撫撫灰狐狸的腦袋,看我一眼,淡笑:「不忙,島上丹鼎藥引皆已齊備,過幾日再回也一樣。」

    「不一樣。」我忙道:「過幾日天氣有變,落雨可不好啟程,而且我現在就想走。」

    「哦?」妖男不緊不慢,神色揶揄:「子螭知道麼?」

    這傢夥,存心揭我傷疤麼?

    我瞪起眼,正要說話,這時,阿蘿匆匆地走進院子裡來,興奮地對我說:「公子公子!旁邊那老宅裡搬來了人家呢,你猜是誰?」

    「誰?」我沒好氣地問。

    阿蘿臉龐通紅,望著我,卻有些結巴:「是……嗯,是斛珠居主人!」

    什麼?

    我懵然。

    我當然不會傻到在眾目睽睽下光明正大地闖到那家宅裡去質問子螭意欲何為。

    幸好我是神仙,夜深人靜的時候,我隱沒身形穿牆而入,輕易地就到了隔壁那老宅的後院。

    濃雲遮在天空中,星月皆不見蹤影。

    我站在主室門前,只見門扇裡透著橘黃的光照。

    靜謐的夜風中,子螭的氣息很明顯。

    我深吸一口氣,想著質問之詞,一把將門推開。

    室內水汽濃濃,溫熱而氤氳。

    我愣了愣,朝室內看去,卻見一個巨大的木桶擺在屏風前,一人悠然坐在泡在水中裡,□的胸膛上,水珠泛著濕亮的光。

    耳根猛然一熱,我轉開臉去。

    「你……你怎不隔上屏風!」我尷尬不已,氣急地問。

    「屏風?」子螭聲音緩緩:「我在自己房中沐浴,怎會料到有人突然闖入?」

    真是可笑至極。一個神君不在天上好好待著,下凡來泡什麼木桶!

    我不與他多舌,想即刻出去,門卻「呀」一聲在我面前一下闔了起來。再想穿牆出去,卻一下碰在了壁上。

    心中又驚又惱,我回頭:「你這是……」話才說一半,卻看到子螭正背對著我從水中站了起來。熱氣騰地蹭上臉頰,我像被蜇了一樣,急忙再轉過身去:「你這是做什麼!」

    子螭卻不慌不忙:「我做什麼你還不知曉?你把房門踹開,莫不許我關上?」

    豈有此理!我正欲反駁,忽然,一隻仍帶著潮熱的手捂在了我的嘴上。

    「噓……」子螭低低的氣息拂在耳旁。

    「主人。」外面傳來些家人的聲音:「小人聽到動靜,可是主人有吩咐?」

    「無事,」子螭聲音平靜,他的手臂結實地箍在我的肩頭,胸膛貼著我的背,嗓音振響:「下去吧,有事我再喚。」

    外面的家人應了一聲。

    我睜大眼睛,只覺他的胸膛熱得發燙,週身被那陌生的溫熱包圍,我的臉頰似燒灼一般。聽著那家人腳步離去,我立刻掙扎起來。

    子螭沒有鬆開手,目光一閃,突然又道。「慢著。」

    「主人有何吩咐?」家人轉回來。

    子螭看著我,近在咫尺的臉上,雙眸笑意愈深,似乎仍染著水汽的氤氳。

    他語氣輕鬆:「我聽到庭院裡有鼠叫,爾等仔細搜上一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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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4-25 12:56:20

第四十五章

  家人們在外面應了一聲,竟留了下來,院子裡傳來窸窣走動的聲音。

  子螭仍環著我,氣息流動,耳根似被燙到一樣。

  我氣怒交加,用念力抓起附近一隻瓷盞砸向他。

  子螭卻從容得無所動作,那瓷盞飛上半空,又穩穩地落了下來。我乾脆聚起法力擊向他,氣脈卻像裹著綿絮一樣,軟乎乎的。

  「可想好了。」子螭繼續在我耳邊低低笑道:「你若再有動靜,家人們便會發覺,到時你我名聲可就坐實了。」

  言下之意不挑自明,他的手仍捂著我的嘴唇,掌心熱力似火。我的目光觸到他橫在面前的臂膀,想到身後那軀體只穿著薄薄的單衣,熱氣幾乎衝出腦門。

  狂徒!我羞惱不已,一口咬向捂在嘴上的手。

  「嘶!」子螭倒吸一口冷氣,鬆開那手。

  我乘機掙脫出來,一掌揮向他的臉。

  「你瘋了。」他捉住我的手,低喝道。

  我不依不饒,繼續用另一隻手抽他。法術使不出來,我就使勁用腳踢,用手捶。發現就發現好了,今日我寧可毀了名聲也要揍他!

  子螭似乎沒料到我這樣激烈,愣了愣,隨即剪住我的手腳。他力道很大,我動彈不得,牙關一咬,又把肩膀和後背撞向他的胸膛和腹部。

  「別動。」子螭突然沈聲道。

  我再使勁,身體卻像被定住了一樣,連轉頭都動不了。

  室中忽而安靜下來,只剩□後那胸膛中氣息起伏的聲音。它長而急促,似乎壓抑著什麼。

  心中似有什麼掠過。

  眼前的光照仍然被水霧染得氤氳,微微變幻。我睜大眼睛,只覺隔著衣衫,似乎有什麼抵在臀後。

  子螭的頭埋在我的發間,手臂像鐵圈一樣箍著我,肌膚的溫熱融融傳來,憋窒得烘人。

  「……可看到了鼠?」屋外,家人的聲音傳來。

  「不曾呢……」

  我耳邊的髮絲被熱氣拂起,觸在頰邊發癢,卻愈加燒灼。

  好一會,只聽一個深長的呼吸聲傳來,子螭倏而將我放開。

  我怔了怔,發現身上能活動了。回頭看去,子螭仍注視著我,目光灼灼生輝,雪白的生絹單衣敞開著領口,可以看到起伏的胸膛上仍泛著淡淡的霞紅之色。

  四目相對著,誰也沒有說話。

  我的心衝撞著胸口,「咚咚」地響。羞憤仍在,我舉起手來,想給他一個厲害的雷刀。可揮到半空中,卻怎麼也使不下勁來。

  「主人,」這時,家人的聲音又在門外響起,稟報道:「庭院中並不見有鼠。」

  子螭沒有答話,只將眼睛盯著我。

  「豎子!」我咬牙罵了聲,一跺腳,轉身穿牆而去。
  
  回到雲來閣,我步履匆匆,直奔後院。

  「公子……」迴廊上,夜巡的羅言等人看到我,皆神色訝異。

  我沒有說話,逕自 走進小樓,門一關,燈也不點,一下撲倒在榻上。

  完了。

  不僅名聲,差一點清白也毀在了那豎子手裡。

  我用手拍拍額邊,使勁搖頭。方纔那氤氳熾熱的情景仍徘徊在腦海中,恍若夢境,卻怎麼也趕不走……

  「你搖頭做什麼?」一個聲音驀地在身後響起。

  我一驚回頭。

  窗邊,妖男倚在那裡,懷中,灰狐狸睡得正香。

  我像要遮掩什麼一樣,連忙坐起來。

  「你……你怎麼招呼也不打就私闖近來!」我瞪著眼睛。

  「某一向愛私闖,你又不是第一次見到。」妖男一臉無謂。說著,他看看我,說:「方纔去見了子螭?」

  耳根突然又燒起。

  「嗯。」我說著,片刻,咬牙道:「我還是想去蓬萊。」

  「好。」妖男居然答應得很爽快。

  我一愣,隨即道:「現在就走。」

  「好。」妖男道。

  我有些懵然,這人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快?

  「你不是說過幾日才走麼?」我疑惑地開口問道。

  妖男將手指緩緩理著灰狐狸的皮毛,道:「總不好讓你獨自落荒而逃。」

  這話出來,我像被踩了尾巴的貓,一下跳起,反駁道:「誰說我落荒而逃!」

  妖男卻不慌不忙,睨我一眼:「半夜去蓬萊,不是落荒而逃是什麼?」

  我啞口無言。

  「收拾好了就下來。」妖男卻不多廢話,一拂衣袖,轉身消失。
  
  說走就走。

  我馬上開始收拾行囊,待提著包袱走下樓,忽然發現羅言站在門前。

  「公子現在就走?」他吃驚地望著我。

  「嗯。」我答道,看看他:「店裡還要勞你多多操心。」

  說罷,我略一頷首,朝前方走去。

  「公子,」身後,羅言卻追上來,聲音急道:「公子才回來未多時,怎好就走?店裡還有許多事須公子做主……」

  「羅言。」我心裡歎下一口氣,收住腳步,轉回頭去:「隔壁的老宅,是你為子螭辦的吧?」

  羅言怔住,看著我,面色刷白。

  我盯著他,繼續道:「我曾打聽過,滁州白楊裡確有一戶羅姓富商罹難於洪水。不過,那富商子息單薄,只有二女,洪水時,皆已出嫁。」

  羅言沒有言語,夜色中,佇立不動。

  我不再管他,拿著包袱,自顧地朝前方離開了。
  
  夜空中,雲霧層疊掠過腳下,頭頂,星光漫天。

  妖男立在雲端,神色悠然,灰狐狸在他懷裡睡得安安穩穩。

  風迎面拂來,涼得似水,似乎能把一直混亂的頭腦變得清靜。

  我有些後悔。

  羅言是子螭派來的,這事,我在收留他之後不久就知道了。羅言雖是凡人模樣,卻洞悉世事,有一股超脫世俗的氣性,想不引起我好奇都難。

  有時神仙的直覺就是那麼敏銳。 我在幽冥重塑神體之後,雖然一直沒有回天庭,但是他們不可能對我一無所知。所以,對於羅言,我並不挑明。監視也好,保護也好,只要相安無事,我並無所謂。

  說實話,這麼多年來,羅言從未做過對不起我的事。相反,他盡心盡力打理雲來閣,從未有半句怨言。我心裡對此明白得很,也盡力厚待於他。不管他稀不稀罕,雲來閣所有財產,我實際上都不加保留地交予了他手上。

  如果沒有今天的事,我會繼續裝聾作啞。

  都怪子螭,遇到他,我什麼事都冷靜不下來。

  我深吸一口氣,緩緩吐出。等到去了蓬萊,一切都會離我遠遠的,今晚的事,就當它真的是夢好了……
  
  妖男的屋宅坐落在蓬萊島東面的一個山坡上,離海很近,周圍長著稀疏的松樹,往前十餘丈就是險峻陡峭的懸崖。據妖男說,此處人跡罕至,故而靈氣最足,對灰狐狸恢復有利。我對這地方一向挺喜歡,夜裡入睡時,有海濤的起伏之聲相伴,很是舒服。

  第二天早上,我在榻上醒來。

  週遭景物陌生又熟悉,我愣怔片刻,聽著海浪聲傳來,才想身在何處。

  昨夜的事在心頭浮起,我伸著懶腰的手突然頓在半空。

  「噓……」那低低的嗓音又隱隱迴響在耳邊。

  似乎有什麼噎在喉頭,我咽咽嗓子,一下從榻上坐了起來。

  惑術,不去想就好。

  我心裡默念著,拿起衣衫往身上穿好,下了榻,打開房門。

  燦爛的日光從外面斜斜照下,伴著徐徐的海風,一陣神清氣爽。我微微瞇起眼睛,只見天空萬里無雲,盡頭與滄海相接,水天一色。不遠處的嶙峋岩石上,幾棵老松姿態遒勁,樹下對坐著一大一小兩個身影,衣袂臨風,飄揚欲飛。

  什麼?

  我愣了愣,揉揉眼睛。

  沒錯,確是兩人。似乎察覺到動靜,他們適時地轉過頭來。小的那個,身板筆挺,是南海龍君;大的那個,坐姿舒展而優雅,是子螭。

  我如遭雷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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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4-25 12:57:32

第四十六章

  「醒了?」子螭看過來,悠悠將手中一顆棋子落下,笑意翩然浮在唇間。

  那話語飄入耳間,與昨夜留在腦海的聲音重合。我的臉上登時一陣臊熱,竟一下說不出話來,早上的愉悅心情頃刻間煙消雲散。

  「嗚。」

  這時,灰狐狸的叫聲從一旁傳來。我轉頭,卻見妖男正坐在屋前用石杵搗著藥材,神色恬淡。灰狐狸蹲在他肩上,歪著腦袋看我。

  「他二人怎會在此?」我瞪著妖男,眉頭倒豎。

  「我怎知。」妖男不緊不慢,道:「他們可是神仙。」

  我噎住。再望向那老松下,目光觸到子螭似笑非笑地臉,呼吸一窒。

  「砰」一聲,我逃也般地轉頭,把門用力關上。
  
  我在屋裡一直待到午後。

  誰也沒有來打擾我。

  外面,灰狐狸的聲音不時響起,似乎跟什麼人玩得歡快得很。我被吵得睡不下覺,又無聊得發憋,終於,心裡一鼓作氣,伸手再度打開房門。

  海風夾著暖意,陣陣吹來。

  老松下,不知何時擺上了玉榻錦褥,子螭仍以那招牌的慵懶姿勢倚在上面。幾名美貌的龍女環伺在旁,或持花打扇,或擺弄茶具。子螭面前一張案台上,南海龍君端坐著,專心烹茶。

  子螭唇含淺笑,一手拿著茶盞,一手將一隻小球拋向不遠處的灰狐狸。那小球是海沫聚成,在陽光底下閃著五顏六色的光澤。灰狐狸興奮不已,上躥下跳,將毛絨絨尾巴朝著飛來的小球一掃。

  小球彈開,復又飛回子螭手裡。子螭不厭其煩,再拋,灰狐狸再掃……

  很難想像一個活得數不清歲數的神仙會喜歡玩這種遊戲。

  裝嫩麼。我腹誹。

  忽然,那小球直直飛來,我愣了愣,伸手接住。

  「嗚……吱吱,嗚……」灰狐狸撒腿奔過來,烏溜溜的眼珠企盼地望著我,不住叫喚。

  我看看她,把小球拋過去。

  灰狐狸隨即又開心地玩起來,心滿意足。

  再看子螭,不意外地,他看著這裡,神色似笑非笑。

  我努力讓表情顯得若無其事,走過去。

  「辟荔何在?」我問。

  「不知。」子螭手指撫弄著茶盞邊緣,徐徐道:「許是採藥去了。」說罷,他指指旁邊一張舒適的小榻,和聲道:「坐。」

  我看看他,又看看案前的龍君。

  龍君正瞥著我,片刻,冷冷地轉過頭去。

  有人比我更不高興呢。心裡道。我頓時覺得安慰許多,從容地在那小榻坐下。

  子螭對我這般舉動似乎很是滿意,拿起一盞茶水放在榻前,語調溫和:「來嘗嘗弁羽烹的茶。」

  我沒有碰。

  再瞟龍君,果然,收到一個惡狠狠地白眼。

  我看向子螭,問:「你來做什麼?」

  子螭美眸擡起,深瞳中,目光流轉。

  「我來做什麼你還不知道?」他嗓音低緩。

  我看著他,雖努力保持鎮定,頰邊卻再度騰起熱氣。

  「神君,」這時,龍君突然出聲。他轉過頭來,先陰晴不定地剜我一眼,隨後看向子螭,問:「接下來要喝什麼?玉露還是清嵐?」

  子螭看看他,想了想,道:「玉露生於仙山之巔,我曾在三更時在月下取瓊池之水來烹,味道正好;清嵐生於崖上,其性堅強,若取林間露水來烹,才最是出色。如今在這蓬萊海邊,清嵐為宜。」

  龍君應聲,頗有默契地微微頷首。

  我對這些刁鑽的飲茶之道並無興趣,與這二人坐著亦渾身不自在,說聲「告辭」,起身離開。
  
  子螭對我的不理不睬似乎並不在意。

  我並不是每天都能見到他,可是他總會隔三差五出現一次,不過身邊南海龍君,只有他自己。

  妖男很快就開始閉關煉妖丹,少了他,我更加不自在。我深知自己對這位行為不端的神君實在招架乏術,於是子螭每次來,我就叫上附近山林裡相熟的妖獸們過來玩耍。狐狸啦松鼠啦棕熊啦野獾啦兔子啦等等等等,把屋前的空地塞得滿滿的,反正不讓自己落單。

  可是子螭不慍不火,他就坐在那老松下,不是帶些文書來批閱就是靜靜坐在那裡,神態從容,卻把我盯得發毛。

  除了這件事之外,蓬萊的日子還是過得很平靜的。

  妖男的丹藥練得很順利,沒多久就成功了。

  煉好了就須盡快給灰狐狸服下。夜裡,妖男選了時辰,施術讓灰狐狸熟睡,在屋前擺起法陣。

  月光下,松枝掩映,濤聲如訴。

  我立在旁邊,看著妖男唸唸有詞。那妖丹已經不復過去那詭異的暗紅,煉得色澤清淡純正,在妖男掌間泛著晶瑩的微光。

  妖男神色沈凝,低喃著法咒,灰狐狸仍閉著眼睛,週身漸漸被一團月華般的光澤裹起,片刻,她緩緩張開了嘴。

  妖丹輕盈地從妖男掌間飛起,緩緩落入灰狐狸口中。

  我緊張地看著妖丹的光芒隱沒在灰狐狸口中,片刻,消失不見。看看妖男,他盯著灰狐狸,神色嚴肅。

  漸漸地,灰狐狸睜開了眼睛。

  「初雪!」我欣喜不已,上前望著她。

  灰狐狸卻目光渙散,眼睛愈發圓睜。「啊!」突然,她口中發出刺耳的嘶叫,似竭盡全力一般,身體開始抽搐起來。

  我大吃一驚,妖男急忙上前,念動口訣。

  可是沒有用,灰狐狸依然尖叫,四肢蜷起,神色扭曲而猙獰。

  我趕緊用握住她的爪子,使出法術。力量從指間緩緩流淌而出,冥冥間,我能感覺道鼠王的妖丹在灰狐狸體內散出妖邪的氣息。心中暗驚,怎會如此,難道這妖丹還未煉化?

  「那是鼠王作孽太深,怨氣隱藏其間不肯散去。」身後,一個聲音緩緩傳來。

  我回頭,子螭不知什麼時候來了,佇立月光下。

  「閃開。」他淡淡道,一把將我拉開,伸手覆在灰狐狸胸口。

  金色的光芒和正而溫和,從他掌間透出。灰狐狸的身體似感應一般,方纔那團微光又漸漸裹在四周,她仍圓瞪雙目,卻不再抽搐,少頃,她口中突然吐出一股黑氣,眼睛倏而闔起。

  子螭將手收回,站起身來。

  我正要再上前,一個身影已經搶先過去。

  妖男俯身看著灰狐狸,伸手小心地按在她的脖頸上,片刻,神色變得蒼白。

  心裡升起不好的預感,我也伸手過去。

  手指下,灰狐狸的脈搏微弱得幾乎感覺不到,似乎隨時會消失不見。我大驚,忙聚起神力,剛要施術,手卻被捉住。

  「她氣脈脆弱,強行續命將適得其反。」子螭聲音低低:「只能由她自己挺過來。」

  我定住,看向子螭。他注視著我,神情嚴肅。

  再看向妖男,他仍看著灰狐狸,一動不動,月光下,側臉如石雕一般。

  周圍好像瞬間安靜,只有海濤聲仍不斷傳來,一下一下,將我的心推向谷底。

  灰狐狸躺在那裡,雙目緊閉,一點聲息也沒有。

  「……阿芍……」那尖細的聲音隱隱徘徊在腦海,笑靨與面前的樣子重疊,眼前倏而迷糊。

  「怎會如此……」我喃喃道,聲音哽在喉頭,再也說不出來。十幾年來,我總以為可以憑著一番心意讓灰狐狸恢復如初,不想到頭來,竟還是一場空。

  無力的感覺從心底漫開,涼颼颼的,眼淚不可自抑地淌了下來。

  身後,一雙手默默按在我的肩上,隔著衣料,溫暖如許。我沒有回頭,只望著灰狐狸,將手握著她已經發涼的爪子,低頭抽泣不止。

  「……臭方士……」一個細微的聲音響起,含混不清。

  我怔了怔,以為自己幻聽,擡起起頭來。

  可那聲音卻仍然傳來:「……爺爺不叫灰狐狸……」

  我不可置信地擦擦眼睛。

  面前,灰狐狸的眼睛竟已經睜了開來,她看著面前猶自發怔的妖男,語聲沙啞而不滿:「難聽死了……爺爺叫初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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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4-25 12:57:59

第四十七章

  灰狐狸醒來,皆大歡喜。

  她看到我,先愣了愣,隨即撲到我懷裡大哭起來:「阿芍!那些臭方士……那些臭方士好可怕呢!捉了爺爺,還要……還要取爺爺妖丹!」

  我悲喜交集,剛收回去的眼淚又嘩嘩地流了下來,臉上卻笑著:「無事無事,那些臭方士都收拾乾淨了!」

  「收拾乾淨了?」灰狐狸愣了愣,擡起頭來:「誰收拾的?」

  我張張嘴,卻有什麼卡在喉頭,一時說不出話來。

  「你不知道的事多著呢,還須作法固元,這些將來再說。」妖男不耐煩地聲音在頭頂響起,說罷,他一把將灰狐狸從我懷裡撈起,朝室中走去。

  「呀!臭方士!放開你的臭手,爺爺要阿芍!」灰狐狸掙扎的聲音傳來。

  妖男卻不加理會,只聽「砰」一聲,門被關起,那些聲音消失在了門後。
  
  我坐在原地看著那邊,仍止不住笑意。

  頰邊涼涼的,我低頭拭拭臉上殘留的淚水,站起身來。

  忽然,我發現子螭不見了,四處看看,一眼望見那松樹下站立的身影。

  我朝他走過去。

  夜色仍然靜謐,月光照在他的臉上,如同映著白玉,

  「多謝。」我躊躇片刻,對他誠心道。

  子螭看著我,沈凝的臉上彎起一絲不以為然的笑:「要謝也是那灰狐狸親自來謝,你謝什麼。」

  我說:「她是我看重的人,自然要謝。」

  子螭仍是那副似笑非笑地神色。

  「要謝也可以。」少頃,他轉頭望望別處,又回過頭來看我,語氣半開玩笑半認真:「以身相許吧。」

  我一怔。

  「嗯?」子螭似有些意外:「不行麼?」

  我問:「你今夜來幫我,是為了此事?」

  子螭挑眉:「我若說是,你可答應?」

  我看著他,只見那雙眸此刻映著月光,似海水般深邃,又如山泉般清亮。

  心中覺得荒謬,又覺得著實饒有趣味。不知是因為方才經歷了情緒大起大落還是因為這月色濤聲引人遐思,我注視著他,竟絲毫不覺羞赧與畏縮。

  「神君看上我什麼?」我開口問:「擷英自認才不及毛女,貌不及嫦娥,天庭才貌俱佳神女多如星辰,擷英何以得神君青眼?」

  子螭想了想,目光在我臉上微微轉動。

  「我也不知。」少頃,他緩緩吸口氣,無奈地笑:「只覺得老忘不了你。」

  這話很實誠。

  我啼笑皆非,心裡那點狐疑也煙消雲散。

  忘不了一個人的原因實在有很多種,不知道該說他風流過頭還是純粹無聊。

  可是那人還在為那言語自得不已。

  「你擔憂比不上別人?是說弁羽麼?」他神色認真,一臉淡定:「弁羽待我是親密了些,可我對他向來只有師徒之誼。」

  我很無語。

  我覺得今日已經沒什麼 精力再跟他糾纏,深吸口氣,向子螭一禮:「神君今日相助,來日定當報答,擷英告辭。」

  「嗯?」子螭道:「你要去歇息?」

  「正是。」我說。

  「明日就回天庭麼?」

  「不回。」我沈吟片刻,搖頭微笑:「擷英還想在人間遊歷一番。」

  子螭目光凝住。

  「你還是忘不了若磐,可對?」過了會,他緩緩道。

  心似乎被什麼觸了一下,我怔了怔。

  子螭注視著我,深眸中,墨色如入水般洇開。

  是麼?心底某處,似有雙眼睛隱約注視著我。

  我彎彎唇角,低聲道:「或許。」

  「天庭也不知其下落。」只聽子螭道。

  我苦笑:「句龍在他身上傾注了心血,我不得不管。」

  「可他不是句龍。」子螭聲音冷冷。

  我猛然擡眼。

  子螭看著我,目光銳利,深刻透徹。

  心中似有什麼破開,壓抑已久的情緒登時四散開來,似愧疚又似惱怒,一併湧起。

  「你知道什麼。」我咬著牙根,語氣不可自抑地微微顫抖:「你什麼也不知道。」

  「我自然知曉。」子螭冷笑:「你待若磐好,是因為他身上有句龍的影子。擷英,你總在內疚,何時才肯面對自己的心?你已經困頓了許久,莫非還要這樣渾渾噩噩下去?」

  「住口!」我大吼一聲,對他怒目而視:「你憑什麼高高在上,憑什麼口出狂言?!你是神君,可句龍補天的時候你在哪裡?句龍與若磐搏鬥的時候你又在哪裡?!」我說著,眼眶發熱,喉嚨生疼,那高亢的聲音似乎不屬於自己,卻仍然嘶聲竭力:「你以為句龍死了是誰的錯?就是你!」

  聲音似拼盡了力量,我一口氣說完,急促地喘氣。

  子螭平時的從容神色已經全然不見。

  他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裡,盯著我,面無表情,僵硬得得似乎沒有一點生氣。

  忽然,他身形一晃,彎下腰來,手緊緊地捂在胸腹之間。

  我疑惑地瞪著他,似乎看到他額角著細汗,卻看不清表情。

  沒多久,子螭緩緩直起腰來,不知是否月光的關係,那臉蒼白的像紙一般,連唇上也失了血色。

  他看看我,沒有說話,片刻,卻將一樣物事拋過來。

  我接住,看了看,卻覺得眼熟得很,好一會,才發現竟是許久以前不見了的那只裝花干的小囊。

  「還你。」子螭淡淡道。

  我詫異地看向他,他已經轉身,夜風吹過,只餘松影輕搖。
  
  夜裡的夢渾渾噩噩,我時而夢到句龍和子螭,時而夢到自己高聲尖叫,時而又夢到與復生的鼠王搏鬥,奇累無比。

  清晨的時候,我被一個尖細的吵醒。

  「……阿芍!阿芍!」它在我耳旁叫著,攪得我不得安寧。

  我睜開眼,發現一個少女的臉出現 在面前。

  我疑惑不已,眨眨眼睛。

  少女也眨眨眼睛,那面容和神氣,似熟悉又似陌生。

  昨夜的事突然湧上腦海。

  「初雪?!」我一下坐起,驚奇地望著她。

  灰狐狸嘻嘻地笑,看看身上,又看看我,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好看麼?爺爺試著變人形,就成了這樣。」

  「好看!」我笑著點頭。那妖丹果然功力深厚,如今的灰狐狸才像個修行兩百餘年的樣子。唇紅齒白,肌膚勝雪,與「初雪」二字正是相配。

  「可覺得好些了?」我問道,將她仔細打量:「昨夜可把我等嚇壞了。」

  灰狐狸「嘁」一聲,不以為然地笑:「自然無事,爺爺厲害著呢。」

  「辟荔公子昨夜為你固元,你該多多謝他。」 我頷首,說著,莞爾道:「你昨夜醒來就說辟荔喚你灰狐狸,我當時就在旁邊,聽得一清二楚,他可不曾這般叫你。」

  灰狐狸卻瞪起眼睛:「他叫了,爺爺聽到他在心裡叫的,一聲一聲,難聽死了!」

  咦?我愣了愣。不想那妖丹這般厲害,灰狐狸竟學會了觀心之術。

  「阿芍也叫了。」她接著說,不滿地撅起嘴:「那時爺爺也聽到你心裡叫了好多聲。」

  我啞然無語,訕訕地笑。

  「是了,」片刻,她想了想,忽然道:「臭方士說昨夜神君子螭救了爺爺,他在何處?」

  我臉上的笑凝住。

  「嗯,他走了。」我說。

  「哦。」灰狐狸,不,初雪點頭,過了會,她笑笑:「無事,爺爺可記得他常來呢。」
  
  話雖那麼說,可是這一天裡,子螭沒有出現。

  過了一天,子螭也沒有出現。

  到了第三天,子螭還是沒有出現。

  「阿芍,」初雪疑惑地問:「神君還來麼?」

  「不知。」我抿抿唇,想從容一笑,卻笑不出來。

  說實話,那夜他最後那模樣著實嚇了我一跳。

  那樣的臉色,叫我想起了上回他補天之後去浮山見我的情景。當時,他的面容雖沒有這樣蒼白,胸腹處疼痛的部位卻是一致。

  我的思緒有些飄忽。若說上回那個樣子是補天勞累過度所致,後來這次他只是給灰狐狸驅了妖丹邪氣,莫非也勞累過度?這個問題我百思不得其解,可不管怎樣,有一點毫無疑問,他大概就是被我氣成那個樣子的。

  心裡雖覺得自己佔了理,卻多少有些愧疚。

  手裡,他給回我的小囊靜靜躺著。錦緞色澤仍如當年,裡面所容之物我也查看過,只見枯黃不已,竟還是十幾年前的那些花干。不過它們被保存得很好,一點也沒壞,陳年的淡淡香氣很是獨特。

  細想之下,這小囊不見之時,正是我第一次與投生為北海王的子螭相遇之時。當年,我為自己輕易拿到了他的玉而沾沾自喜,卻  沒想到自己也有物事落入了他手中,而且過了十幾年才終於發現。又偏偏是在那種時候,他一句話也不交代就走了。

  他為何將這樣一件東西悉心保存那麼久?

  心裡當真有些苦惱。

  那天夜裡,我說的話算是徹底翻臉,他卻留下這麼一件不清不楚的事情讓我想,是故意不給我痛快麼?

  罷了,我說了那樣的話,他還來的話就是蠢物。

  我望著岩石上的松樹,心裡道,反正他每次來,我的日子都不得安生,不來才好……
  
  過沒幾天,我向妖男和初雪告辭,說要回雲來閣看一看。

  「阿芍要走?」初雪又是吃驚又是失望:「怎不多留幾日?」

  我莞爾道:「並非要離開多久,雲來閣是我一手創下,總該回去看一看。」

  初雪兩眼發光:「爺爺也想去。」

  「你還要在蓬萊固元,將來再去。」在旁邊默默研著茶末的妖男突然悠悠開口道。

  灰狐狸撅起嘴,不情願地白他一眼。

  我總覺得他看我的神色意味深長:「公子有話要說?」

  「無。」妖男輕描淡寫。

  我問他:「你打算何時登仙?」

  「不急。」妖男看我一眼,淡笑:「某現在覺著,神仙除了能長生不老遨遊九霄,煩惱也不比凡人少多少。」

  我愣了愣,當作沒聽到,含笑摸摸灰狐狸的腦袋:「我過幾日就回來。」說罷,轉身離開。
  
  當我回到雲來閣,子弟們仍是欣喜,不過,更多的是訴苦。

  首先,他們告訴我,羅言不辭而別。其次,熊三四五日前也離開了,一直沒有回來。

  羅言走了的事在我意料之中。當細作最忌諱的就是被人戳破身份,那日我對羅言說下那番話,即便我本意不是要趕他走,他也非走不可。

  「這些日子,店裡誰在主事?」我問。

  「是我。」阿康說。

  我頷首:「將來你就做管事。」

  眾人皆驚訝,阿康睜大眼睛,臉色通紅。

  我笑笑,道:「怕什麼,羅管事曾帶過你,既學著做事,總有該出師的一日。」說罷,我看向眾人,心平氣和道:「今後阿康是總管,還是那句話,雲來閣靠的是諸位,爾等當通力扶攜。」

  子弟們不再議論,皆大聲答應。

  比起這件事,熊三更令我擔憂。

  過去,熊三告假回山林,第二日就會回來,這回的確反常了。

  「熊三離去時,曾告知我等,說家中有賊人挑釁,要回去幫忙。」阿康說。

  我頷首,不禁皺起眉頭。
  
  熊三的山林就在瓊州一處荒山之中。

  我騰雲降下,只見霧氣繚繞,林海碧綠連綿。

  可是,偌大一片森林,卻聽不到半點鳥獸的聲音,我心中更覺異常。再往深處查看,霧氣愈濃,卻隱隱帶著血腥的味道,隱隱有哀號聲傳來  。

  霧氣濃淡變幻,待我循著來到山林中一處山谷裡,面前景象慘不忍睹。

  一處空地上,鐵索捆著上百妖獸,皆傷痕纍纍,似乎都是這片山林中的獸類。地上,妖獸的屍體橫七豎八,有的身首分離,有的被斬作碎塊,血肉模糊。地面上被鮮血浸透,水窪也被染成了紅色。

  那些被鎖住的妖獸們望著面前,口中低低嗚咽不已。

  十幾名方士打扮的人立在旁邊,面帶笑意。

  一人提著劍,踢踢面前一具野豬屍體,搖頭笑道:「真不經砍,才兩劍就死了。」

  「賢弟,你那劍術不行。」眾方士中,一人怪裡怪氣地笑:「這妖物,先前可是跟我過了十幾招才束手就擒,你這兩劍正遇著他筋疲力盡,豈非撿了便宜!」說著,他指指那些鎖著的妖獸:「你不若再挑些別的,看挨得幾劍?」

  說話間,一隻熊被無形的力量從妖獸中間拖了出來。

  妖獸們登時嗚咽聲更甚。

  「爾等不得好死!」那熊被打瞎了一隻眼睛的熊,手腳被捆著,猶自大聲怒罵。那樣貌,竟是熊三。

  「死到臨頭還猶自嘴硬。」那方士冷笑一聲,提劍便朝他劈去。

  厲風掃過,方士的劍還未舉起,整個人被掀開,撞在一棵大樹上,頭破血流。

  眾方士皆大驚。

  「何人?」有人喝道。

  我慢慢踱前,看著他們,面無表情。

  「又來一個妖物。」那怪裡怪氣的人哼笑道,將手一揮,眾人身上寶劍倏而一起飛出,化作萬千兵刃,朝這邊飛來。

  我不避不讓,放出週身氣勢,只聽乒乓聲一陣,兵器紛紛落地。

  方士們臉色劇變。

  「走!」那方士大喝,也不管方才受傷的人,捲起一道風便遁得無影無蹤。

  妖獸們身上鐵索解開,林中,登時淒涼地嚎啕一片。

  「他們說,山門被妖獸血洗,此番來專為報仇,要將所有妖物除盡!」熊三哭訴道,捶胸頓足:「我這林中眾獸從不滋事,更遑論什麼血洗山門!可憐這許多夥伴,竟遭如此虐殺!

  我安慰著他,心中暗驚。

  前些時候,妖男也曾與我說過這些。那幾宗方士滅門的慘案,一直傳說是妖獸所為,兩邊仇怨積聚,竟到了如此地步?

  「那些方士如此凶殘,我等也要以牙還牙!」一隻野豬妖抱著親人的屍首,一邊哭一邊說:「我等就去血洗山門!」

  悲憤的妖獸們紛紛應和。

  我沒有說話,卻將目光看向旁邊的妖獸屍首。那些方士下手極其殘忍,妖獸們死狀慘烈,卻無一被取走妖丹。

  心中一陣疑惑,方士殺妖而取妖丹,乃是必為之事。而方纔那些人,卻似乎更愛虐殺。而且,方纔他們對付我的法術,與平日所見的方士路數也很不一樣,與仙人或妖怪的法術也很不一樣, 那給人的感覺,似乎在哪裡見過……

  思索著,我忽然看到方才被我擊傷的那個方士 。

  他躺在樹下,一動不動。我走過去,只見他雙目緊閉,已經沒了氣息。忽然,那方士的臉變得乾癟扭曲,片刻,整個肉體化作一堆細沙。

  我大吃一驚,正欲再細看,一道殺氣突然逼來。

  「砰!」一聲,才避開,我前面的大樹被擊坐碎末,斷枝木屑倒落下來。

  妖獸們一陣恐慌,我朝那殺氣的方向望去,卻見一名少年騰雲在半空中,那樣貌,竟是南海龍君。

  「賤人!」他咬牙切齒地看著我,神色陰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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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4-25 12:58:31

第四十八章

  我望著南海龍君,驚疑不定。

  他卻不再開口,擡手聚起殺氣攻來,周圍大樹紛紛斷開倒下,妖獸們四散逃開。

  「弁羽!」我怒喝一聲,使出法術截住他。

  龍君卻不依不饒。一道水光從天而降,聚成龍形,張牙舞爪朝我撲來。

  我念動法咒,巨木從土中拔地而起,招風引雷,將那水龍纏住。

  龍君還想再變幻,我拋出籐索,將他從頭到腳捆了個結實。

  「賤人!」龍君滾落在地,嘴裡猶自怒罵:「有本事你勿使這些歪道,用神力同我一決高下!」

  「哦?」我冷冷地看著他:「不若先說說你來此做甚?」

  「我來做甚你自己知道!」龍君在籐索裡掙扎著:「賤人!你害慘了神君!他若出事,都是你的錯!」

  子螭?我驀然一驚。
  
  南海的海水在陽光下依舊深藍明澈,南海龍君劈開海水,領著我一路沈下。

  海底的景致依舊五光十色,龍宮瑞光籠罩,貝頂珠梁,依然是上回所見的奢華。

  見龍君來到,海中遊弋的魚蝦和海官紛紛避讓行禮。他沒有止步,逕自領著我來到了一處殿台前。

  「神君就在裡面?」我問。

  龍君不情願地瞟我一眼,冷冷道:「嗯。」

  我望向那殿內,海水中,子螭的氣勢隱隱傳來,錯不了。

  「他仍臥床?」片刻,我再問。

  龍君沒有理我,只朝那殿上走去。

  在熊三的山林裡,他對我恨得不掩殺意,卻最終還是帶著我來到龍宮。這行徑,怎麼看都透著些忍痛割愛的悲壯意味,我心裡不禁惴惴。不管子螭病症究竟因何而起,看來情形很是艱難。

  待上得台階,卻聞得樂聲傳來。

  我眉梢微擡,再走幾步,只見殿內,鶯歌燕舞。

  蝦蟹樂師奏著海樂,鮫人舞伎身著輕紗衣裙,在殿上翩翩起舞。她們體態豐盈,腰肢柔軟,色澤晶瑩的眼睛脈脈含笑,望著珠簾下那斜倚著的人。

  子螭神態悠然,修長的手指握著一隻酒盞。

  我和龍君不約而同止住腳步。

  少頃,子螭看過來。

  「神君……」龍君瞪大眼睛望著他,愣怔不已。

  「回來了?」子螭淡淡道,說著,目光往我這裡一掃:「還帶了人。」

  四目相對,我懵然。

  只見那面色與平常無異,哪有半點臥病的樣子。

  「我……」龍君結巴地看看他,又看看我,亦是錯愕:「你不是……」

  子螭卻從容,微笑著接話:「不是什麼?我睡了一覺醒來,殿中誰都不在,你倒來問我。」說罷,他微微擡手,不遠處侍立的海官隨即一禮,命樂師舞伎退下。

  「前日吩咐你看八荒風物經,可熟讀了?」 殿上才靜下來,子螭看看龍君,問道。

  「啊?」龍君一愣,半張著口,徹底沒了言語。 「我當初如何說的?」子螭似早有預料,神色平和,聲音卻隱隱含威:「三日,答不出來可要罰抄百遍。」

  龍君小臉一白,忙道:「我這就去!」說罷一禮,灰溜溜地轉身走了。

  四週一時間安靜下來,殿中只剩下我和子螭。

  氣氛尷尬且詭異。

  我站在這裡,瞥著他,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原以為子螭如同龍君說的那樣一副病懨懨的樣子,我沒顧忌太多就趕來了。誰知……

  「既來了,就坐吧。」子螭倒是大方,指指下首,對我說。

  我沒有說話,又驚又疑,心思百轉。

  子螭卻面容平靜,像是什麼事也沒發生過一樣。

  這般態度,自己若推拒反而扭捏。

  我暗自咬唇,看看那案席,只得走過去坐下。

  「怎突然想起來看我?」子螭目光睨來,不緊不慢地開口。

  「該問你。」我瞥瞥他,仍覺得不自然,四目相觸即收回視線:「龍君說你臥病,我……嗯,就來看看。」

  「哦?」子螭淡淡一笑:「擷英也知道關心我這高高在上之人,卻是難得。」

  他竟拿我說過的話來譏諷,我心裡一陣氣惱,橫他一眼,冷冷道:「告辭。」說罷,利落地起身。

  還沒站穩,臂上被他突然一拽,我跌坐下來。

  子螭低笑,瞥著我,臉上滿是作弄得逞的神色:「多大了,還這般易怒!」

  我瞪他:「到底怎麼回事?」

  子螭揚起眉梢,目光深邃:「做我婦人我就告訴你。」

  我再度被惹惱,伸手一把推開他,起身離席。

  身後傳來子螭哈哈大笑的聲音。

  豎子,真是腦子壞了才來理他!

  我心裡恨恨罵道,頭也不回地朝殿外走去。

  沒走幾步,我卻聽到子螭那笑聲似乎漸漸低下去,片刻,變作一陣急喘。

  不對!我猛然回頭。

  子螭正倒在榻上,身體蜷了起來。

  心中一驚,我趕緊快步上前。

  只見他的一手緊緊捂著胸下,臉色變得像那夜所見一樣蒼白如紙,眉頭緊擰著,額間滲出細汗,似痛苦不已。

  「你怎麼了?」我看著他,心頭一陣恐慌,急忙轉頭向殿外大喊:「來人!」

  話音出來,卻似撞在什麼上面,悶悶地擋回。

  「不可……」子螭突然用力扼住我的手臂:「不可教人知曉!」

  我睜大眼睛,手足無措:「可你……」

  「無事。」子螭閉著眼,仍喘著氣,似極力忍耐,聲音從牙縫裡低低傳來:「……過一會就好。」

  我怔怔地看著他。

  子螭沒再說話,胸腹處,他的雙手緊緊地攥在那裡,骨節發白。

  「你……」我心焦不已,喉嚨裡似卡著東西,想做什麼,卻無從下手。

  那話裡的意思很明白。句龍死去,子螭就是天庭中僅剩的神君,這事如果 傳出去,會引起何等人心動盪可想而知。

  片刻,我看向他的胸口上的雙手,猶豫了一下,將自己的手握上去。

  那手繃得硬硬的,陣陣泛著涼。

  我先封住殿內聲息,不讓任何人發覺。接著,我集中意念,讓神力緩緩傳給子螭。

  脈搏的跳動在指下清晰傳來,好一會,子螭的呼吸似乎平靜了些。

  手被輕輕拿開。

  子螭已經睜開了眼,看著我,血色盡失的唇上浮起一絲虛弱地苦笑:「不必,沒用的。」

  我無言地看著他,只覺心頭糾結不已。

  「現在覺得如何?」少頃,我問。

  「好多了。」子螭籲出一口氣,緩緩道。他閉上眼睛,似疲憊不已:「我想睡上片刻。」

  「嗯。」我說。

  他卻扯著我的一隻手不放:「你不許離開。」

  「……」

  心底歎口氣,我無奈地坐下不動:「好。」

  子螭唇角微微揚起,捉著我那隻手放在胸前,閉著眼睛不再說話。

  殿上靜悄悄的。

  沒過多久,我聽到子螭的呼吸聲綿長,似乎已經睡著了。

  似乎如他所言,那疼痛只有一陣。現在,他睡容安詳,神色也恢復了些,不再白得嚇人。

  他到底是患的是什麼病症?我心中萬般疑惑。

  思索間,我看到他額角上濕乎乎的,是方才滲出的冷汗。我擡起另一隻手,想替他拭一拭,忽然,手掌無意中觸到他的胸前,似乎有什麼硬硬的東西藏在了衣領下。

  我訝然,看看子螭,輕輕地將手探入他的衣下。

  待取出那物事,我暗自一驚,只見竟是崑崙璧。

  它的色澤依舊溫潤,卻與從前所見大不一樣,幾條裂縫橫亙其中,似乎隨時要破碎似的,觸目驚心。
  
  海水映著瑞光,明亮通透。

  南海龍宮的珊瑚台上,數十龍女身著戎裝,操著干戈演起海兵戎舞。

  樂師擂起魚皮大鼓,一聲一聲,雄壯激人。

  「方士和妖獸麼?」子螭輕抿一口茶,「天庭也接過奏章,那些山門慘案突如其來,確是蹊蹺。」

  我頷首,想起熊三他們的慘狀,道:「大地上的方士與妖獸本有仇隙,如今只怕更甚。」

  子螭淡淡一笑,低聲道:「何止大地如此。」

  旁邊有犀利的眼神飛來,我轉頭,南海龍君坐在不遠處的寶榻上看著這邊,目光森冷。

  我不以為意,唇角一彎,轉回頭去。

  那日子螭發病的事之後,我和子螭之間出現了一種奇異的默契。

  我不再煩躁易怒地對他冷嘲熱諷,暫時留在了龍宮裡;他除了偶爾變成無賴,大部分時候還是正常的,會像個真正的神君一樣跟我談些時事。

  病症的事,子螭沒有對我隱瞞。

  因由牽扯到過去,我們頭一次敞開來談了一回。跟我猜測的一樣,他的病 來自那半邊崑崙璧。

  神界將天庭的權利交託句龍和子螭之時,為使得他們團結一心,用崑崙璧將他二人命脈相連。

  當年,句龍用散神封住了若磐,用崑崙璧保住了我的魂魄,讓我們陷入沈睡。

  可當我投生為凡人之後,子螭帶著他那半邊崑崙璧來到人間與我重遇。二璧相應,句龍的崑崙璧開始與我的魂魄剝離。

  我做噩夢,記憶復甦,在浮山之中,我的魂魄終於脫離了句龍的崑崙璧。

  幸運的是,經過崑崙璧的靈氣千年滋養,我的魂魄已積聚成形,仍恢復了神體;可是句龍崑崙璧覺醒之後失去主人,破碎毀去。

  當句龍的半邊崑崙璧碎掉,子螭也不能倖免於難。

  隨著崑崙璧上的裂紋日漸深刻,子螭的身心也漸漸被侵蝕。從上回天裂開始,每當夏秋交替等這般混沌時節,天地間維繫變弱,子螭便會發病。而最終,崑崙璧會完全碎開,子螭也將和句龍一般散神而死。

  這一切回想起來,似荒謬,又似冥冥之中有所安排。

  我曾想,句龍那時耗盡心力,卻可曾料到這一切竟因為子螭到人間來尋他而終結?

  將這話問子螭,他沒有回答,只淺淺一笑而過。

  「世事無常,即便是句龍神君亦不能全然掌控……」 大司命在幽冥對我說過的話似隱隱迴盪在心……
  
  「擷英,」子螭的話音低低傳來:「隨我回天庭吧。」

  我愣了愣。

  子螭的目光深邃,片刻,卻轉過頭去看向珊瑚台,語氣輕鬆:「你許久沒回去了呢。」

  我看著他,好一會,頷首:「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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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4-25 12:58:54

第四十九章

  九鶴托著祥雲緩緩而上,穿過九霄,天門的金光在雲中漸漸清晰。

  早有天庭一眾仙官迎候在前,見到子螭來到,皆深深行禮:「恭迎神君。」

  子螭含笑:「眾卿辛勞。」

  祥雲和仙鶴散去,子螭換上神車,由祥龍牽引著,朝天門內馳去。雷輪駛過雲彩鋪就的道路,隆隆作響。後面,仙官和神獸列作儀仗,浩浩蕩蕩。

  我乘著雲跟隨車旁,朝車上看去,霓光造就的車蓋下,子螭端坐著,身形挺得筆直。

  天地間節氣漸漸穩定,那日以後,子螭再也沒有那樣強烈地發病。現在,他氣色恢復如常,回到天庭也不必擔心被人發覺異狀。

  身後,仙官們無不偷眼看我,目光中滿是揣測。

  他們的面容,有許多我並不陌生,他們也當然也認得我。消失了千餘年,估計天庭已經打算要給我描遺像了,沒想到又突然跟著子螭回來,換作是誰看到都要覺得匪夷。

  彩雲為旌,神車馳過浩瀚的蒼穹,天庭久違的美景慢慢重現面前。只見瓊樓玉宇在瑞光和雲氣間連綿矗立,瑤池水光如昔,遠遠可望見池中的菡萏正開得五光十色。千年時光,眼前的熟悉景致接踵而來,風貌幾無所改,讓我恍然置身從前。只是到底物是人非,心中不免又升起些悵然。

  時而,形貌俊逸的仙君仙女們騰雲飛過,遇到神車,紛紛避讓行禮。

  與仙官們一樣,所有人看到子螭車後的我,都露出訝異地神色。我早預料到這般情形,面色淡定,一律淺笑回視。

  「拜見神君。」

  正當我覺得臉笑得要僵掉的時候,一個柔軟的聲音忽而傳來。

  拉車的神龍踟躕停下,我望去,只見一名女仙佇立在前,正朝神車行禮,身上的衣衫飄若雲霓,光彩奪目。

  看到那面容,我的神色真正僵了起來。

  那是瑤池仙子曇珠。

  曇珠看到我,神色也驟然一變,笑容凝在唇邊。

  在凡間,每人一輩子都有那麼幾個不相善的人,天庭裡的神仙也一樣。

  我和曇珠就是這樣的關係。

  曇珠本是廣清真君門下弟子,登仙之後,被封為瑤池仙子。廣清真君弟子在天庭裡有不少,算是名門,曇珠亦生得風姿美艷,因此,她生來心高氣傲,不大受女仙們歡迎;男仙們則截然相反,私下裡向她示愛的人多如牛毛。

  可是一般的男仙,曇珠根本看也不看。

  她看上的是句龍。

  可惜句龍身邊有我杵著,於是很自然的,我成了她的敵人。

  有那麼一段日子,我無論走到,女仙們看我的眼神都怪怪的,流言四起,說我脾性刻薄啦不愛潔淨啦佔著句龍又和哪個男仙曖昧不清啦等等等等。當年我年輕氣盛,得知以後自然惱怒非常,待查清楚這些都是曇珠所為,我當即找到  她,當著在瑤池裡遊玩的神仙們的面,把她一下推到了池裡。

  天庭神仙們生命無盡,平日除了仙遊之樂,著實無聊得緊。故而這件事,一度被天庭仙眾津津樂道。

  從此,我不好惹的名聲傳開了,和曇珠之間也從此結下仇怨。
  
  人言冤家路窄,果然不差。

  如今我重返天庭,剛來就遇上了曇珠。

  看著她那精細的裝扮,想來費心不少。

  原來又看上了子螭,我心裡冷哼。

  曇珠卻很快恢復了神色,她收回目光,將手中一隻玉盤雙手捧前,柔柔道:「瑤池前日玉露新生,曇珠採下,獻與神君。」

  車前仙官接過玉盤,呈與子螭。

  我往那盤中瞥一眼,只見上面托著一隻金盞,盞中液光閃動。玉露是瑤池中特有之物,乃滿月輝光落入池中而生,須以崑崙白玉才能采接,因此得名。

  幾滴露水有什麼了不起,也值得攔車來獻?我心裡腹誹。

  子螭看了看盤中托著的金盞,頷首淺笑,聲音醇厚:「多謝仙子美意。」

  曇珠微微擡眼,露出嫣然的笑意。她衣裙輕拂地避向一旁,儀態萬方地再禮:「曇珠恭送神君。」

  馭者驅動韁繩,神龍再度騰空往前。

  行了好一段,我回頭睨去,曇珠仍立在雲道旁,雙目脈脈望向這邊。

  「望什麼?」子螭的聲音忽而傳入耳中。

  我回過頭,若無其事:「沒望什麼。」

  子螭眉梢微揚,看看我,亦不言語,似笑非笑。
  
  天庭自有營造規矩,子螭與句龍同為神君,他們的宮室規格並無差別。金雕玉砌的宮門一樣的華美大氣,我從前見慣,卻不覺得有什麼特別之處。

  不過,區別還是有的。

  「恭迎神君。」神車方才停住,柔軟的聲音隨即傳來。

  我回神,果然,兩列仙娥侍女手持香爐寶扇,從宮門內施施然出來。她們迎候在神車之前,望去,只見烏鬢如雲,煙羅似霞,伴以香氣寶光,果然花團錦簇。

  為首兩名仙娥上前,將子螭從神車上請下。子螭踏著祥雲,才下車,即有仙官在他身後張起華蓋。

  這般神氣的排場,在句龍宮中絕無可能見到,可是放在子螭身上卻在正常不過,無論在天庭還是凡間,我已經見怪不怪。不知是否提前打過招呼,子螭宮中的仙官和仙娥見到我,並無方才一路上看到的詫異之色,對我從容有禮,這一點我倒是很滿意。

  才入宮門,忽然,我聽到有些聲音傳來,隱隱的,似乎有什麼人在大聲吵鬧。

  子螭顯然也聽到了,看向身旁的仙官。

  仙官一臉苦笑,道:「稟神君,是犀明君與沐廉君來了,侯在瓊霄殿前閣,都說有要事向神君面稟。」

  我聽著,心中訝然。犀明和沐廉,一個司獸仙,一個司人仙,他們這麼 匆忙要見子螭,所為何事?

  心中隱隱覺得同近來大地上妖獸和方士的事有牽扯,看向子螭,只見他神色微微發沈。

  「先過去一趟。」少頃,他對仙官說。

  仙官應下。

  子螭又看向我,道:「你且歇息。」

  「好。」我微笑。
  
  我不累也不睏,子螭離開後,我向服侍的仙娥交代一番,獨自騰雲朝宮外而去。

  天空藍得深邃,似海一般。

  風緩緩拂過仙苑,腳下的小徑仍如記憶中般熟悉,走在上面,香草和籐蔓忽而從土中長起,像追隨我的腳步似的,一路延伸。

  頭頂,巨大的樹木枝葉如蓋,絢爛的花朵開滿了枝頭,花蕊閃動著晶瑩的光澤。隱隱的吟唱之聲悠長縈繞,似乎正因為我的到來而變得愈加歡快。過去自己精心照料的情景點點浮上腦海,那每一片葉子,每一根枝幹,我都熟悉無比,望著它們,我的眼睛忽而發澀。

  落英點點在空中飛舞,如雪一般落在我的肩頭。

  時隔千年,我的寶霓花樹仍長得高大美麗。

  笑意情不自禁地漾滿頰邊,只覺得怎麼也看不夠。我望著它們,撫摸著低垂下來的花朵和葉片。花瓣的葉尖溫柔地掠過掌間,歡笑一般在枝頭輕顫。

  「……子螭不在,你只有一人,若是對付不了怎麼辦?」上一次,也是在這樹下,我仰著頭問身前那人。

  他莞爾:「不過一次天裂,怎會對付不了?」

  我覺得似乎有理,卻還是不放心,彎彎唇角:「如此,你讓我去看好了……」

  此情此景,我定定地站著,恍若隔世。萬千思緒堵在心頭,鼻間忽而湧起一陣酸澀,花朵的顏色變得模糊不清。

  自從恢復了神身,我一直逗留在人間,一步也未曾踏入過天庭。這裡有太多的記憶,我怕我一旦面對無法承載,於是乾脆遠遠逃開。

  子螭說我渾渾噩噩,他其實說對了。現在我站在這裡,才發現有些東西已經和我的心長在了一起,無論我走得多遠也不會落下。

  我明白句龍為這片天地耗費了多少心血,所以就算捨命也會為他珍惜。也正是因此,子螭提出讓我隨他回天庭的時候,我沒有猶豫多久就答應了。這一切,看似為了子螭,卻何嘗不是為了句龍……

  「擷英……擷英……」頭頂,細小的聲音傳來。

  我拭拭眼睛,只見無數指頭大小的花精在空中朝我飛來,望著我,身上長長的羅裙張在空中,飄動如煙。我吸吸鼻子,朝她們破涕而笑。

  「……寶霓花,果然是仙苑裡開得最好!」這時,一陣聲音忽而傳來。

  我愣了愣,循著望去,只見不遠處的一片空地上,人影綽綽,原來是幾名仙人到苑裡來遊覽,花枝繁茂,方才竟一直沒發現。

  「說來也怪,聽說花君已經消失 了千餘年,這花竟還開得這麼好。」

  「不明白了吧?那是因為子螭神君一直在關照哩!」

  「嘖嘖……」

  我聽著這些話,不覺地睜大了眼睛。望向頭頂的花樹,它們被護理得這樣好,竟是子螭的功勞?

  錯愕間,卻聽到那幾人又談了起來:「說起子螭,聽說他今日從凡間回來了?」

  「正是。聽說沐廉今晨就往宮中去了。」

  「哦?為的是凡間的事吧?」

  「可不是。近來又有幾個山門被滅,妖獸的山林業接連被屠了好些,沐廉和犀明正鬧得不可開交呢。唉,我看子螭也是難為,當今天庭,獸仙與人仙勢均力敵,他向著誰都不好。」

  「那可不一定,我可聽說許多人要廣清真君出來為方士主持公道呢……」

  又是這些事,我微微皺眉。

  下界的事終於鬧上了天庭,子螭果然是處理爭執去了。

  可我總覺得一切沒那麼簡單。事情起因撲朔迷離,如今看到的卻只有一樁樁血案和爭執,實在詭異。

  至於廣清真君,他德高望重,是人仙中的元老。可是我如今卻對他尊敬不起來。先不說他門下的曇珠和悟賢,在凡間經歷一番,我開始覺得這些所謂名門壯大至今已不免藏汙納垢,廣清真君身為元尊卻在天庭閉關不理。這般做法,號稱「無為」,實則任由門風敗壞,豈不教人齒寒。

  我不想再聽,撫撫花精們,邁步再往別處。

  才轉身,猛然發現一人站在身後,看著我,呵呵地笑:「呵,這不是擷英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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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4-25 12:59:17

第五十章

  我起初被嚇了一跳,待看清了那人,鬆了口氣。

  北極星君還是那副鶴髮童顏的樣子,看著我,似乎對把我驚到很得意,嘿嘿地笑。

  我定下心來,向他一禮:「拜見星君。」

  他是天庭中最年長的神仙之一,歲數比句龍和子螭都大多了。不過他雖為長者,卻從來沒有嚴肅過,最喜歡的就是與我這樣的小輩神仙扎堆玩耍,還與酒神拼過酒量,是有名的老頑童。

  「免禮免禮。」北極星君揮揮手,一邊笑一邊摸摸那只永遠發紅的鼻子:「才聽說你回來了,老叟就往仙苑裡來,果然碰到。」

  他說話嗓門挺大,空地上說話那幾位仙人張望過來。我連忙瞪他一眼,忙拉著他往前方走去。

  走了好一段,我終於停下腳步,舒一口氣。

  「星君別來無恙否?」我繼續微笑地說。

  「無恙無恙!」星君往口裡灌了一口酒,咂咂嘴,瞥瞥我:「擷英,這可是你降生以來頭一回對老叟這般有禮,這千年不見,可是被捉去神界受教了?」

  我苦笑,沒說話。

  星君卻仍看著我,小眼裡不掩八卦之色:「聽說你這回是跟著子螭回來的?」

  果然都是神仙,傳話之快速非同一般。

  「星君還是這般消息靈通。」我早有經驗,語帶奉承地敷衍道。

  與過去一樣,星君笑起來,拿起酒葫蘆又灌一口。

  「小神女,不是老叟我賣弄。」他打個酒嗝,得意地說:「老叟當年在天庭那可是千里眼順風耳都不如的!就連女媧伏羲都要向老叟打聽那四方異事。還那寶霓天,若沒了老叟,如今還被句龍那小兒鎖在藏室裡不見天日……」

  我愣了愣。

  似乎意識到說漏了嘴,星君亦打住話頭,尷尬地看看我,片刻,又呵呵地笑了起來:「人老了,記不住事,莫怪莫怪!」

  我抿抿唇,沒有言語。

  句龍當年與我一同消失,現在我回來了,句龍仍不見蹤影,天庭中必然再起議論。崑崙璧與句龍子螭的關係不是秘密,若將句龍死訊公佈,無異於將子螭的病情告訴所有神仙。故而,過去天庭對句龍去向的解釋是句龍被召回了神界,今後也只能繼續這樣。

  將來怎麼辦,我也曾問過子螭。他卻不以為然,說他那半邊崑崙璧要完全破碎,少說也還有千年,即便句龍不在,他自己也能扛起天庭。

  「星君方才說寶霓天,怎麼回事?」我不理會方纔那言語中的打探,岔話問道。

  星君精神又回來了,看著我,神秘地說:「擷英可去過凡間?」不等我回答,他嘿嘿地笑起來:「據說如今寶霓天在凡間可紅著呢,宮廷教坊爭相排演,那可都是老叟的功勞!」

  我瞭然。睨著他,當年曾聽說寶霓天是一位仙人傳下的,原來就是北極星君。

  星君說著,卻歎口氣:「句龍那文辭雖佳,可若是用術業的眼光去想,老叟覺得那神君換作子螭的模樣更好,故而……」

  他話說了一半,突然打住,兩隻眼睛望著前方。

  我也望去,只見前方不知何時出現了一個人。他身上換了一套淡色的尋常錦袍,與背後盛開漫天的寶霓花相映,卻深刻分明。

  「擷英,」星君望著那邊,忽然捅捅我的手臂,低聲道:「不是老叟說你,子螭也不錯呢。」

  說罷,他又嘿嘿地笑了起來,朝子螭遠遠一揖,搖搖晃晃地哼著小調騰雲離開了。
  
  我站在原地,看看星君的身影,又看看子螭,啼笑皆非。

  「謁見完畢了?」我走上前去,問道。

  「嗯。」子螭道:「方纔那是北極星君?」

  「正是。」我說。

  子螭望望四周的寶霓花,又看看我,臉上神色輕鬆,沒有說話,邁步沿著另一條小徑朝著寶霓花深處走去。

  「子螭,」我望著他的背影,想了想,道:「為何不去神界解開崑崙璧?」

  「嗯?」子螭回頭看看我,片刻,淡淡道:「你以為我不想?神界早已縹緲無蹤,我上回去已是最後一次。」

  他說的「上回」,就是句龍補天那個時候。牽扯到過去,我「哦」了一聲,不再說話。

  花樹漸密,花枝簇擁得也更美,擡頭望去,寶光如雲霞般燦爛。和風吹過枝頭,繁花微動,點點花瓣打著旋落下。

  子螭似乎對道路頗為熟悉,他在前面七拐八繞,一個小小的水潭出現在面前。

  我愣了愣。這處水潭隱藏在仙苑深處,乃是泉水彙集而成,外圍生長著荊棘,不熟路的人很難找到。也正是因此,這水潭景色極美,不光寶霓花,潭邊的各色花樹籐蔓亦生長得姿態萬千,每個時節各有繁花盛開。當年我發現這個地方之後,只告訴過句龍,長久以來,這潭邊只有我和他來過,從無他人。

  心中正疑惑子螭是怎麼知道的,這時,子螭忽而擡手。

  潭水破開,一道水柱從潭底升上空中,帶著渾濁的淤泥顏色,倏而向四面八方散去,澆到了花樹的根上。

  我懵然:「你怎知曉要用這水?」

  當年我開始養寶霓花的時候,曾走遍天庭尋找最適合澆花的水,甚至還在曇珠的眼皮下去瑤池偷來玉露。可是一番勞累,效果平淡無奇。我灰心不已,最後從這潭中取了泥水來澆,結果,寶霓花竟茁壯地生長起來。

  這個方法,我從未告訴別人,甚至句龍也不知道,子螭卻從何處得知?

  「這有何難?」子螭瞥我一眼:「你看這水潭附近花樹長得比別處好,就該知道這潭水為花樹所喜。」

  我啞口無言,看看潭水,又看看附近的花樹,似乎真是這樣。

  「……心智太弱……」子螭以前 挖苦我的話在心中迴盪,想起我當年那番辛勞,忽而覺得氣苦不已。

  「怎麼了?」子螭奇怪地看我。

  我瞟他一眼。

  「我想歇息。」我說。

  「嗯?」子螭一訝:「你才來到,不看看?」

  「不看。」我生硬地說,扭頭走開。沒走兩步,忽然,手臂被拉住。

  子螭皺眉看著我:「怎變了臉色?先說清楚。」

  我橫他一眼,用力抽手回來。

  子螭卻不放,仍拽著。拉扯間,突然,他「嘶」一聲,鬆開我的手,彎下腰去。

  我一驚,趕緊停住動作,緊張地看他:「你沒事吧,我……」才低頭下去,突然發現子螭兩眼中閃著笑意。

  竟是耍我!心頭窘然,我瞪起眼睛,將手捶向他。

  子螭卻大笑,再度一把抓住我的手。我使勁地甩,不料,腳下踩到樹枝,突然一滑。

  「當心!」子螭拽住我,卻被我帶著一齊倒在了地上。

  草坡傾斜,二人滾了兩下才終於停住。

  花草的清香溢滿肺腑,我喘著氣,身上,子螭沈沈壓著。

  他亦氣息微喘,擡起頭來,上方,深深的雙眸近在咫尺。

  鼻間儘是他的氣息,我看著他,熱氣攀上臉頰。有那麼一瞬,我想移開眼睛叫他讓開,喉嚨裡卻發不出聲來。

  寶霓花絢麗的顏色中,那雙墨眸定定的,我的影子映在裡面,似乎整個人都被吸在了裡面。

  「……子螭的眼睛藏有惑術呢……」以前仙女們議論的聲音猶在耳畔。

  「嘩」

  一聲樹枝觸動的聲音忽然傳來,將我們二人驚起。

  朝旁邊望去,不遠處,一段花枝在空中猶自顫動。點點落花後面,一個身影正急急走開,只能看見衣裳顏色繽紛似雲霓一般。
  
  子螭回到天庭之後,短短幾日內,連頒兩道詔令。

  首先,他令天庭徹查凡間的妖獸和方士衝突之事;其次,遣天兵下凡駐守八荒邊緣,監視近來現世的蒼渚之門。

  第一件事乃是意料的舉動,天庭仙眾並無太多異議。為了公正,子螭只派天庭出身的仙官去調查,而監察之人,獸仙是犀明,人仙則如先前議論一般,是廣清真君。

  第二件事卻著實詭異,天庭上一陣議論紛紛。

  連北極星君也感到不可思議。

  「蒼渚之門現世呢!嘖嘖!」仙苑裡,他拿著酒葫蘆,一邊灌著酒一邊說:「蒼渚之門向來為神界所掌握,匿於無形,怎能突然跑出來?」

  「想是因為神界遠去了。」我說。

  北極星君卻仍是搖頭:「那可麻煩了,現在還只是蒼渚之門,若整個蒼渚現世,那些罪神跑出來,可就有得惡戰呢。」

  我笑笑,沒再說話。

  這些事,輪不到我這個閒散神女關心太多。

  因為我身上的事也不太平得很。

  這番回天庭,我是跟著子螭回來的,此事已是招人耳目。子螭前番發病,心力勞損,我須每日采仙草精元為他調養。因此,子螭沒讓我再回仙苑做花君,而是讓我像很久以前那樣留在他宮中,做隨侍的女官。

  外人會說什麼,我當然清楚,舌頭不是我的,讓他們揣測好了。

  可是就在幾日前,有件事讓我著實鬱悶。

  那是我從仙苑中採了精元回來,路過一片花叢時,聽到幾名仙娥在閒聊。不是我喜歡偷聽,而是因為在花叢裡,我實在耳聰目明。

  「你們說說,誰是天庭中最不順眼的人?」有人問。

  這個問題不錯。

  以前在天庭,我也曾經和仙女們八卦過這個問題,當時的答案一致是曇珠。

  「還用說麼,」只聽一個聲音鄙夷地說:「當然是擷英。」

  我愣了愣。

  「哈哈,我還以為只有我這麼想!」

  「當然是她,句龍不在了就去勾引子螭,真不要臉!我聽曇珠說……」

  當時,我是黑著臉回來的,看到子螭,狠狠甩了一個白眼。
  
  我聽著北極星君就著蒼渚的事滔滔不絕,托腮望著天空,長長地歎了口氣。

  那日在池畔跌倒的事,我不是不尷尬的,可是子螭絲毫沒有不自在,他常常看到我就歎氣,說那時低頭下去就好了。我越來越覺得,對於子螭這樣的人,曖昧既是調劑,又是浮雲。我甚至同情起以前被我造謠的那些神女來,傍上子螭這麼一棵大桃樹,實在不是什麼值得高興的事。

  但是有些話,猜到是一回事,聽著別人從嘴裡說出來又是另一回事。

  並且說我的人還覺得曇珠比我好。

  這打擊,不是一點半點的大。

  只會造謠的卑鄙女人。想起那天曇珠偷窺逃走的身影,我心裡就來氣。

  「呵,日頭到半空了呢。」這時,北極星君停住話頭,喝一口酒,看看我:「擷英是不是該回去了?」

  我望望天上,的確,子螭議事要散了,還要把新采的精元帶回去。

  我懶懶地起身,別過北極星君,朝來路騰雲而去。

  沒想到,還未進宮門,我就忽然望見子螭。

  他正站在宮門處,前方,幾人正從雲車上下來。

  那些身影看在眼裡,我怔了怔。

  只見當前一名老者,鬚髮皆白,面色紅潤,廣清真君。他身後跟著幾人,似乎都是他門下出身的仙人。其中,一個衣著明麗的女子尤其惹我注目,正是曇珠。

  他們似乎才到,滿面笑容,正與子螭見禮。

  「神女回來了。」一名仙官走過來,看著我,滿臉釋然:「神君正尋你,稍後要與廣清真君等人共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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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4-25 12:59:40

第五十一章

  「神女?」許是看我臉色不善,仙官訝然。

  「我不去。」我一口回絕。

  仙官笑道:「神君說,神女定要去到。」

  「為何?」我說。

  「神君說,這不過是個尋常聚宴,不必拘束。」仙官道:「神君還說,他命庖神做了水晶桂花糰子。」

  後面一句話出來,我著實啞然。

  水晶桂花糰子,人間的尋常小吃,到了庖神手中卻不一樣,我以前在天庭最愛吃的就是這個。有千年沒嘗過了呢……心道。

  子螭那個奸詐的人……

  既然子螭說了是尋常聚宴,倒也不急。

  我回到自己的宮室裡,不慌不忙地換身衣服,理理頭髮,整整衣擺,直到仙官來催了三四遍才款款出門。

  「神女,噫!」等候在門外的仙官見我出來,眼睛忽而一亮,滿面驚艷之色。

  我對他笑笑,端莊的行將出去。

  在房中,我用一套藕色羅裳換下女官的衣服,髮髻半垂,飾以簪花步搖。手戴玉鐲,脖子上點綴一串晶瑩的瑪瑙,與唇間的點朱呼應生輝。反正子螭說不必拘束,我便索性隨和到底。

  望著鏡中的影子,我滿意地笑了笑。

  說來,我一向不太打扮,以前句龍常常搖頭說我是童子心性。我覺得正好,在他面前,我寧可自己總是童子。故而那些花釵首飾,我不是沒有,卻從來不戴,像今日這樣花心思妝扮起來的時候,屈指可數。

  不為別的,就為今日曇珠也在宴上。

  踱著步子,驚艷的目光紛紛投來,我皆還以微笑。我可不是當年那個不高興就把人推水裡的小神女,我已經學會了不粗魯也能把人氣死的方法。
  
  子螭向來講究,宴客之所,挑在了宮中一處菡萏池邊的玉台上。前有碧葉煙波,四周有綠柳如茵,又兼清風送爽,景致正好。

  我去到的時候,正值樂師奏樂佐宴,池上,鶴女衣裙潔白,立於菡萏葉上展袖起舞,與碧葉花朵相映,煞是引人著迷。

  首先看到我的是子螭。

  他目光投來的一瞬,忽而凝住。

  我唇角微微勾起。

  沒多久,他就回過神來,漾起笑意,和聲招呼道。「擷英,來入座。」

  座上眾人皆轉頭看來。

  詫異或讚賞,我能感到那些目光都聚在了身上。下首處,曇珠的眼神格外犀利,她看著我,臉色明顯僵住。

  我臉上笑意愈盛,朝子螭一禮:「擷英來遲,神君恕罪。」

  只聽子螭隨和道:「無妨,來見過真君及各位仙人。」

  我答應著,款款上前,與座上眾人一一見禮。

  廣清真君以前見過,他坐在席上頷首答禮,態度溫和;一干仙人也算面熟,對我也算禮數周全。可到了曇珠面前,她臉上淡笑著,目光冰冷。

  我不在意,行過禮就走到子螭後側的一席上。

  落座時,我朝面前的案上看了看,果然,一盤水晶桂花糰子擺在上面,光澤通透誘人。

  「可覺滿意?」正食慾大振,子螭聲音低低傳來。擡頭,只見他回首瞟來,神色玩味打量。

  我笑而不語,含羞一般微微低頭。

  不經意地,我將眼睛瞟向一邊,曇珠坐在不遠處,目光剜人。

  「今日嘉賓鹹集,且共飲一杯。」未幾,子螭舉起手中酒杯,對席上眾人道。

  「神君安康。」眾人皆雙手舉杯,一番致意,仰頭飲下。

  子螭再斟滿一杯,莞爾道:「這杯,再賀真君出關。」

  廣清真君端坐子螭左下首,聞言,亦將酒杯舉起。他透著紅光的臉上笑意平和,在座上一禮:「多謝神君。」說罷,他仰頭,將杯中之物一飲而盡。

  旁邊的仙人皆拊掌而笑。

  我看向廣清真君,只見他神色從容,坐姿相貌毫無佝僂之態,渾然一股超然之氣。雖對他沒有好感,但我不得不承認,在下界仙人裡,他確實氣度出挑。

  不知是否察覺到了我的目光,廣清真君突然看了過來。

  那眼神矍鑠,雖含著笑,卻讓我陡然覺得氣勢壓來,似乎能洞穿心思。

  我覺得一陣不舒服,略略頷首,轉開眼睛。

  「今日蒙神君賜宴,曇珠幸甚,借此瓊漿,祝神君安泰。」未幾,曇珠柔柔的話音響起。

  我望去,只見曇珠正端著酒杯,笑意嫣然地望向子螭,雙目脈脈含情。

  果然是個坐不住的,像是急著要搶回什麼一樣。我心裡暗嗤。

  子螭正要舉杯,這時,仙官前來稟報,說南海龍君到了。

  南海龍君?我訝然。

  「請來。」子螭放下酒杯,含笑道 :

  仙官答應一聲,退了下去。

  沒多久,一個秀氣的身影跟在仙官後面走了過來,錦袍玉冠,正是南海龍君。

  「神君。」龍君在子螭面前一禮。

  「弁羽。」子螭道:「可來遲了。」

  龍君微笑:「路上耽誤了些功夫。」

  南海龍君身份不低,座上眾人,除了子螭和廣清真君,其他人都須向他行禮。南海龍君神色自然,一番寒暄,在子螭右下首坐下下來。

  我瞥瞥曇珠,她的酒杯還滿滿地放在案上,浮著笑容的臉上,眼睛盯著子螭,似很是不甘。少頃,她朝旁邊一名仙人看了看。

  那仙人收到眼色,即捧起酒杯,向上首笑道:「今日承神君賜宴,小神等空手而來,實在羞愧。幸而瑤池仙子備下樂舞,獻與神君,聊表心意。」

  在座眾人皆是驚喜。

  廣清真人捋鬚,龍君神色無波,我冷笑。

  「哦?」子螭莞爾,看向曇珠:「如此,我等自翹首以待。」

  「敬諾。」曇珠笑意盈盈,起身向子螭及眾人一禮,款款離席。她從發上摘下一朵菡萏,只見菡萏放出奪目的 光彩,倏而離開曇珠的指間飛到池上。

  花瓣紛紛落下,化作一群羅衫白裙的仙娥,手持樂器。花心變得石台般大小,曇珠輕舒廣袖,飛到花心之上,隨著仙娥們奏起的樂聲,且歌且舞。

  那曲子我聽得清楚,是下界裡巫女讚頌靈修時所用的樂律,萬般繾綣,為的是引得靈修一顧。

  在座的都是神仙,誰是那祝辭裡的靈修,我卻不用想也知道。

  我望著曇珠,她的腰肢柔若無骨,衣袂裙擺飄逸如煙,可謂美不勝收。只是這般妙樂,不知靈修可聽進去了?想著,我又瞥瞥子螭,只見他坐在榻上,身姿悠然依舊。

  未幾,一曲奏完,舞台重新收小變成花心,仙娥們飛上半空,又變成花瓣紛紛落下,排列在花心周圍,菡萏還原如初。

  曇珠將花朵重新簪回發間,向眾人下拜一禮:「曇珠獻醜。」

  在座眾仙人皆拊掌讚歎。

  「得與仙子同宴,果有眼福。」有人笑道。

  子螭莞爾頷首,卻對廣清真君和聲道。「久聞真君門人不乏才藝精通者,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

  廣清真君捋鬚,緩緩一禮:「神君過譽。」

  曇珠望著子螭這邊,頰邊泛著紅雲,笑容嬌艷。有意無意之間,她瞥我一眼,不掩得色。

  嘁。我不以為然地別過臉。樂舞也不是她能跳得,我還會寶霓天呢!

  「既然諸位仙人有備而來,某無所助興,豈非不恭。」正暗自摩拳擦掌,我忽而聽到一個聲音緩緩道。看去,卻是南海龍君在說話,他望著子螭,面帶微笑。

  呃?我有些錯愕。

  「南海龍君亦有樂舞麼?」子螭似頗感興趣,看向他。

  龍君道:「並無樂舞,只有短歌一曲。」

  說罷,他將玉箸朝酒盞中一撥,濺出琥珀般的酒液,水珠在空中變化,幾條長龍忽而出現在半空。未幾,長龍降下,化作幾名龍神,皆玉冠長身,形貌白皙俊美。

  龍君手執玉箸,緩聲而歌。龍神們環坐在前,或擊缶,或撫琴,隨著龍君相和。歌中頌的是佳人,歌詞滿是傾慕追隨之意。雖是男子,那歌聲卻清越而悠揚,毫無粗礪之感。在座眾人一時屏息凝神,側耳傾聽。

  待那一曲唱畢,席間久久無人說話。

  「龍君此曲,可謂醉人。」待回過神來,有人長長一歎。其餘人等紛紛頷首,滿面回味之色。

  子螭微笑,對龍君說:「此曲甚妙。」

  龍君望他一眼,笑而不語。

  這時,我發現曇珠坐在席上,雙目看著龍君,像要飛出刀刃一般。

  龍君的眼角不經意地瞥了瞥曇珠,滿是不屑。

  什麼?

  我看著他二人,登時精神倍增。
  
  夜裡,我端著湯藥,腳步輕快地來到寢宮。

  服侍的仙娥見我到來,紛紛行禮。

  「神君可在殿內?」我問殿前的仙官。

  「神君正在閱卷。」仙官答道。

  我頷首謝過,移步向殿內走去。

  殿中垂著錦簾,明珠光澤璀璨,將四處照得通明。如仙官所言,子螭坐在案前,正聚精會神地看著簡冊。從下界回來,這模樣已經成為了他的常態。我看著,常常會有些恍惚之感,彷彿面前坐著的是勤奮的句龍,而那個不屑埋頭伏案的子螭另有其人。

  「來了?」子螭擡起頭來。

  「嗯。」我走到他面前,將精元熬作的湯藥放在他案前。

  子螭放下手中的簡冊,眼睛卻朝我的身上瞥了瞥,微微皺眉:「怎把白日裡的打扮換下了?」

  「宴席散了,自然換下。」我說。

  子螭注視著我,唇角彎起:「今日很開心是麼?」

  我眨眨眼:「神君說的是水晶桂花糰子麼?擷英甚喜。」

  子螭眉梢微揚。

  今日,龍君和曇珠在宴上針鋒相對,我看得好不歡喜。曇珠獻舞,龍君就獻歌;曇珠向子螭獻上一隻金樽,說裡面盛的酒是用瑤池菡萏釀造,龍君城上一隻玉瓶,說裡面是他親自用海目、珊瑚和龍骨泡的美酒;曇珠又說過兩日瑤池湧泉,邀子螭前往觀看,龍君卻說那日正逢南海水祭,子螭已經答應前往……二人你來我往,生生將我這花枝招展的風頭奪了去,我卻心情大好;而被人這般爭奪,我看子螭亦是樂在其中,從頭到尾,他除了偶爾說上一兩句無關痛癢的話,幾乎都在微笑著看戲。

  「哦?」子螭掛著那沒心沒肺地淺笑,指指案上一角:「還有些,吃麼?」

  我看去,眼睛一亮。那裡放著一隻小盤子,裡面還有幾隻水晶桂花糰子。

  果然是神君,每回筵席,我吃完了再跟庖神去討要,他無論如何也不肯給,子螭卻還能再弄些回來

  「多謝。」我不客氣地說,伸手過去拈起一隻就放入口中。

  桂花清香的味道伴著蜜意,透人肺腑。

  我一連吃了兩個,津津有味。

  這時,我忽然發現子螭沒有說話,一直盯著我看。

  「怎麼了?」我愣了愣。

  「嘴角。」他說,雙目注視著我的唇上,神色不辨。

  我訝然,擡手去拭,卻摸不到。

  「這裡。」手指突然被攥住,觸向另一邊。

  那掌心暖烘烘的,奇異的感覺突如其來,我擡眼,猛然發現子螭的臉已經近在眼前。

  他身體前傾,深眸黝黝地看著我,片刻,頰邊漾起一絲無奈的笑。

  「可我,這幾日很不開心呢。」他微啟著唇,聲音低啞,忽而將臉俯來。柔軟的溫熱封住唇間,陌生的氣息中,仍夾著桂花糖甜絲絲的味道。

  我睜大眼睛。
  
  一切來得毫無預兆,我的腦子瞬間一片空白。

  那陰影貼著我,只覺唇上觸感又軟又麻。濃重的熱氣湧上  ,包裹住呼吸,彷彿不再受自己控制。

  片刻,那熱氣忽而抽去。

  子螭的臉微微離開,雙唇微啟,泛著紅潤的光澤。那雙眸看著我,似乎有些訝異。

  片刻,他低低地笑,深吸口氣,伸手扶住我的後腦,再吻下來。

  「啊!」我醒神過來,慌忙偏開頭,用手把他的臉撐走。

  手指上一陣溫熱,卻是不小心摳到了子螭的嘴巴裡。

  子螭一愣,當即放開我,掏出巾帕來啐了啐。

  「你這女人……」他臉上泛紅,雙眉倒豎地瞪我:「怎這般粗魯!」說著,他用力擦嘴:「手上還粘著糰子面……」

  「我……」我臉上燒著了一樣,結巴了會,也瞪起眼睛:「是你不說一聲就親過來!」

  「你頭一回不是也未拒絕?」

  「那是我一下懵了!」

  子螭神色又是好氣又是好笑。

  「這般不解風情。」他冷哼,將手中巾帕往案上一擲:「再來。」說罷,伸手來抓我。

  我尖叫一聲,急忙從席上起來,逃也般地跑了出去。

  身後,子螭大笑的聲音一路傳來。

  殿外,侍立眾人神色怪異。

  我正發窘,這時,忽而一名仙官匆匆走來。

  「神君可在殿上?」他問。

  「在殿上。」旁人回答道。

  仙官一臉著急:「快快替我通報。」

  「怎麼了?」我訝異地問。

  仙官歎一聲氣:「還不是蒼渚!霧界又變寬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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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4-25 13:01:46

第五十二章

  八荒的邊界上,白色的霧障依舊濃郁。

  我跟著天庭的仙官們到海上去看,只見那霧色茫茫,比上次看到的樣子又寬廣了許多,橫亙在水天之間,透著詭異。

  「昨夜忽而紅光沖天,臣等來此觀看,見那光從霧氣中來,未幾則消散,彼時,霧界已擴成這般模樣。」前方,一名巡視的仙官向子螭稟報。

  子螭雙眉微鎖,望著那霧界,似在沈思。

  我靜靜站在眾人後面,聽著他們議論紛紛。

  子螭的病發作無常,我到底放心不下,思量再三,還是決定跟來。只是昨夜的事還是尷尬,我看到子螭就不自在,於是躲得遠遠的。

  「莫非蒼渚要現世?」有人低聲道。

  「荒謬,蒼渚不在天地之內,如何現世?」

  「可這霧界都出來了呢……」

  我望向那濃濃的霧氣,沒有出聲。

  天庭史冊中有載,蒼渚乃天地誕生時的戾氣聚成,炎熱如火,風水流毒。那個地方,草木人獸無法活命,即便神仙去到也會煎熬萎靡。據說過去那些被流放的罪神之中,有不少都發瘋了。

  正思索著,我發現曇珠站在一群下界仙人之中,眼睛冷冷地望過來。

  看到她,昨天那宴上的事就浮起心頭,我不禁又想笑起來。

  似乎感覺到我的心思,曇珠目光愈發犀利。

  瞪我做什麼,有本事去找南海龍君。我憋著笑,轉開頭去。

  「莫小看,蒼渚可邪乎得很。」這時,一名仙官對那議論的二人搖頭道,他壓低聲音:「我可聽說過一樁秘聞,當年共工曾竊往蒼渚,還煽動了罪神暴亂。那時神界派兵去鎮壓,可死了好些神仙。」

  二人聽了,皆驚詫不已。我也吃驚不小。這個說法,以前可從未聽過。

  正想再聽明白些,這時,子螭雲車降下,似乎要去巡視,一名仙官來找我,說子螭讓我過去。

  我猶豫片刻,隨著他上前。

  「我還須四處看看,你先回去。」雲車前,子螭對我說。

  我想了想,自己在這裡的確幫不上什麼,頷首:「好。」

  子螭微笑,片刻,卻稍稍近前:「要遣人送你回去麼?」

  他的聲音低低,雙目注視著我,微微俯著頭。這姿勢落在我眼裡,怎麼看怎麼覺得曖昧。臉上湧起一陣熱氣,我往四周掃去,眾人目光有意無意地瞥來。曇珠那邊,眼神更是殺人一般。

  「不必。」我小聲說,不著痕跡地往後退開。

  子螭嘴唇彎著,不再說話,未幾,轉身登上雲車。

  馭者催動,長龍駕霧,雲車載著他騰空而去。

  仙官們紛紛跟上,我站在原地,望著那呼啦啦一片身影,仍然覺得發窘。

  這丁點事,讓仙官告訴一聲不就好了……心裡氣惱地嘀咕。
  
  雲霧迎著海風,托著我朝高空飛去。

  望著下面水色 茫茫的大海,我心裡盤算著,反正現在無事可做,許久沒去看妖男和初雪了呢,去蓬萊一趟麼?

  心血來潮,我看天色尚早,按住雲頭,轉而朝東海飛去。

  深藍的海水浩瀚無邊,海浪拍打著蓬萊岸邊嶙峋的巖礁,迸出雪白的浪花。

  松樹點綴的懸崖邊上,青草遍生,妖男的小屋仍然靜靜地屹立。我降下,才碰到地面,就聽到一聲雷鳴在屋子上空炸響。頃刻間,房頂被轟出一個窟窿,黑煙冒起。

  我大驚,急忙奔過去。

  還未到門口,卻見緊閉的房門忽然洞開,一個俏麗的身影從裡面跳了出來,一邊後退一邊指著裡面大叫:「臭方士!你再敢過來!爺爺……爺爺就拿更大的雷來打你!」

  「哦?」妖男的聲音不緊不慢地傳出:「打來試試。」

  女子惱怒不已,正要開口,我欣喜地喚了聲:「初雪。」

  初雪愣了愣,猛然回頭,看到我,眼睛霎時一亮。

  「阿芍!」她興奮地張開手臂,一下撲到我懷裡,又是笑又是用臉蹭我:「怎那麼久也不見回來?想死爺爺了!」

  我摸摸她的腦袋,也笑起來。

  一段日子不見,她的身量已經與我差不多高,性子卻仍像從前。

  「說來話長。」我說,片刻,指指屋頂問她:「怎麼了?」

  「還能怎麼了,火急燒屋。」妖男的聲音不緊不慢地傳來,我看去只見他也出了屋子,身上衣衫一塵不染。

  初雪朝他怒目而視:「那是因為你的一定要我吃那難吃的藥。」

  妖男皺眉:「胡鬧,不吃藥病怎麼會好?」

  「病?」我吃了一驚,看向初雪:「什麼病?」

  初雪滿臉委屈說:「爺爺也不知,就是覺得前胸疼得很,老也止不住。臭方士就要我吃他的藥,又苦又臭,難吃死了!」

  前胸疼?我愣了愣。

  「這灰狐狸十日前就開始說前胸疼,某給她把了脈,有些氣虛。」妖男走過來,橫了初雪一眼,對我說:「想來還是那妖丹之故。你來了也好,給她看看。」

  我看看他,又看向初雪,忙拉過她的手來給她把脈。確如妖男所說,初雪的脈象有些發虛,卻不像是病症之兆……忽然,一個念頭在心中浮起。

  「初雪,你隨我來。」我說著,牽著初雪的手走到屋子裡。

  「怎麼了?」初雪看我關起了門,奇怪地問。

  我想了想,問她:「初雪,可來過癸水?」

  初雪一怔,臉忽而發紅:「阿芍怎突然問這個?爺爺成狐的時候就來過了。」

  我點頭,目光落在她的胸前,片刻,伸手輕輕一推。

  「疼!」初雪叫起來,急忙將雙手護住,又羞又窘地瞪我:「阿芍你做什麼?!」

  「是發脹的疼麼?」我繼續問。

  初雪疑惑地看我,片刻,點點頭。

  「變 作獸身也疼?」

  初雪撅起嘴巴:「爺爺才不變獸身。爺爺若變作獸身,臭方士就老是欺負爺爺,打爺爺屁股。」

  我啼笑皆非。
  
  「成人?」妖男聽到我的解釋,有些愣怔。

  我耐心地把灰狐狸如今的身形變化和常人女子發育之事告訴他,妖男聽著,漸漸瞭然。

  「那些藥,不必再吃了。」我對他說。

  妖男頷首,瞥瞥灰狐狸,臉上似有些不自然。

  「阿芍,跟他說這些做什麼!」初雪卻紅了臉,在一旁又是跺腳又是埋怨。

  妖男卻長歎一聲,目光把初雪上下打量,似感慨萬分:「那鼠王的妖丹,少說也有千年,兩百年成童,千年才成人,這個資質……嘖嘖!」

  「你再說一遍!」初雪惱羞成怒,伸手招雷打他。

  妖男不緊不慢,袖間捲起一片清風,將雷擊擋在頭頂。

  初雪氣急,乾脆變出爪子去抓他,妖男左突右閃,一人一狐又鬧作一團……

  恢復如前了啊。我看著他們,深深吸一口氣,會心地笑。

  如果若磐也在,就好了……
  
  「初雪痊癒,你登仙之事也快了吧?」風緩緩吹來,我坐在松樹下的礁石上,向妖男問道。

  「不急。」妖男看看不遠處正跟幾隻松鼠追逐的初雪,神色平和:「再過些時候。」

  我看著他,默然不語。

  好一會,我開口道:「你曾說,若一味沈溺,就連眼前人也珍惜不得。」

  「嗯?」妖男看看我,頷首:「似乎說過。」

  我莞爾,過了會,站起身來。

  「要回去了?」妖男問。

  我頷首,道:「天色不早。」

  「阿芍怎不多留些日子?」初雪見狀,也跑過來,皺著眉頭。

  我撫撫她的頭,笑笑,輕聲道:「以後我會再來。」說罷,我看看妖男,騰雲而起,朝天空中飛去。
  
  巖礁上那二人的身影漸漸變小,初雪的袖子仍在朝我這邊揮舞,片刻,再也看不到了。

  日頭在前方斜斜照耀在海上,粼粼泛著金光。

  心裡仍在想著方才說的話,我望向天空,日光燦燦,心裡也暖融融的。似乎有什麼在催促著我趕快回去,我不禁加快了行速。

  風仍迎面吹來,行了一段,我忽然感到鼻間有些怪異的味道,淡淡的,似乎帶著腥味。

  我朝下方望去,只見山巒起伏,隱約可見樓台瓦頂在密林間露出一角。

  心中隱隱感到不對勁,我忙從空中落下。

  霧氣在林間繚繞,高大的樹木遮天蔽日,觀台靜靜矗立其間。

  我望向四周,沒有錯,這裡的確是一處方士的山門。不過,那些屋宇靜得出奇,既聽不到吟誦鐘磬之聲,也看不到半個人影。

  那血腥的味道陡然變得強烈,我皺起眉頭,朝前方一間高大的殿台上走去。

  還沒到門前  ,忽然,一陣撕扯啃食的聲音傳入耳中。

  殿內光照黯淡,入目的景象卻讓我幾欲作嘔。

  地上,血汙凝結得到處都是。

  血腥混著陣陣惡臭,一堆一堆紅得發黑的東西散落著,似乎還帶著些破布的殘片,已經辨不出本來面目。蒼蠅成群,嗡嗡粘在上面,似乎覺察到有人靠近,突然成片飛起,露出幾個被啃得見骨的人頭,血淋淋的,眼窩只剩兩個猙獰的黑洞。

  一陣低低的哭泣聲從大殿深處傳來,我望去,只見一盞油燈昏黃地燃著,幾個奇形怪狀的身影正坐在那裡吃著什麼,發出狼吞虎嚥的咀嚼聲。旁邊,十幾名方士打扮的人正縮作一處,低低地嗚咽。

  「……這山上水土果然好些。」一個粗聲粗氣道:「可惜吃了幾天也吃完了,還須到下一處找活口。」

  忽然,他停了停,回頭看過來:「老五,是你麼?」

  昏黃的燈光中,只見他膚色發青,嘴裡拱著森森的白牙。

  我吃了一驚,那般長相,非人非妖,竟不似天地間的生靈。

  那怪物也發現了我,一下站起來,似興奮至極,發出一陣大笑:「呵!不是老五,原來是個人!」

  這話落下,旁邊那些身影也站起來,竟全是那般模樣。

  「方士山門連遭血洗,原來就是爾等所為。」我忍噁心,冷聲道。

  那幾個怪物卻不答話,只笑著,突然使出一陣怪風朝我襲來。

  我揮散那風,使出神力。幾個怪物慘叫一聲,瞬間化作一堆沙粒。

  那情景,與熊三山林中所見竟一模一樣,我大吃一驚。

  「瀲灩,來了個神女。」這時,一個沈靜而熟悉的聲音忽而在身後響起。

  我猛然回頭,卻見殿前站著兩人。

  「呵,是呢。」一人掩袖輕笑,看著我,面容雌雄莫辨,正是那日在海島上襲擊我的瀲灩。

  他身旁,一雙紅色的雙眸注視著我,那十幾年來不曾忘卻的面容映入眼中,我倏而愣住。

  瞬間的分神,瀲灩已經出招朝我襲來。

  我想避開,但已經來不及。溫膩的香氣進入鼻間,全身一陣麻軟。我睜大了眼睛,那人的臉龐定在面前,卻變得恍惚,我隨即失去知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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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4-25 13:02:17

第五十三章

  風吹在臉上,涼得像冰。

  我睜開眼睛,上方,許多根縱橫交錯白線閃著銀輝,將視野分割成碎塊。身上僵硬得像灌了鐵,被什麼包裹地死死地,動也動不了。

  那雙血紅的眼睛浮起在腦海。

  若磐!我心中一驚,登時清醒。

  這是什麼地方?

  我掙扎著想要坐起,卻仍然動彈不得。那些白線密密麻麻,似乎是蛛絲一般的東西,把我從頭到腳都纏了起來。我使出神力,片刻,身上一鬆,瞬間從束縛中解脫出來。

  身體突然下墜,我急忙在空中穩住身體。

  面前,是一片高大的樹林。

  說是樹林,卻又很不一般。那些樹,雖有枝有葉,卻是灰褐的顏色,一棵一棵長得巨大,粗壯得想像不出歲數。氤氳慘白的天光從枝葉的間隙中落下,大樹之間,密佈著無數發光的蜘蛛網,細密得像紗一樣,把所有間隙填滿。

  詭異的感覺籠上心頭,我警惕地觀察著四周。那些蜘蛛網大得難以想像,層層疊疊。朝頭頂望去,幾層蛛網赫然穿了一個大洞,似乎是我剛才墜下所致。我看到附近有幾個繭一樣的絲團,人身大小,靜靜的吊在網上,就像蜘蛛捕獲的獵物。

  「醒了呢。」靜謐中,一個似男似女的聲音忽而傳來。

  我轉頭望去,猛然見到不遠處,交疊的蛛網後面出現了兩點紅光。只聽著怪異窸窣聲響起,那紅光迅速靠近。未幾,一個龐然大物突然跳落到面前一張蛛網之上,竟是一隻通身發黑的巨蛛。蛛網輕輕抖動,它兩隻眼睛盯著我,穩穩立著。

  一名穿著紫紅衣裳的男子坐在蛛背上,塗脂抹粉的臉上露出一抹微笑。

  「他漂亮麼?」瀲灩細聲細氣地緩緩道,聲音還是那麼令我雞皮。他的手輕輕撫著巨蛛的頭:「這是我的弟弟阿烏。」

  我冷冷地看著他,沒有說話。週身暗暗聚起氣勢,我將眼角瞥向別處,卻不見若磐的身影。

  瀲灩朝上方那些破碎的蛛網看了看,笑意不改。

  「力氣不錯,」他語氣輕鬆,卻似由衷得很,復而將目光投向我:「我上回就看中了你,覺得你雖不如我,可是長得還真好看。」

  我冷嗤一聲。

  瀲灩卻不在意,自顧地說下去:「以前我以為天地間的人也和我跟阿烏這樣半神半妖呢。」

  半神半妖?我暗自吃驚,看著瀲灩,皺眉道:「爾等到底何人?」

  「我等?」瀲灩微笑,將一綹散發含在嘴裡:「你可曾聽說過蒼渚罪神?」

  心中一震,我驀地睜大眼睛。

  「吃驚麼?」瀲灩輕笑出聲,盯著我:「沒錯。這裡就是蒼渚。」
  
  我瞪著他,吃驚得無以復加。

  面前這一切,早已大大地超出了我的想像。這些巨樹和怪物,我無論如何也無法同傳說中的蒼渚連到一處。

  瀲灩看著我,卻愈加自得。

  「阿烏你看,這些天庭來的神仙跟大師說的一眼,無知得很呢。」他撫著巨蛛的頭,話語輕柔而不屑:「我等可要說上一說,免得別人說我等不懂禮數?」

  巨蛛口中發出嗚咽般的聲音。

  瀲灩低笑,看向我。

  「這都是共工大王的恩澤。」他不緊不慢地說:「從前,蒼渚炙熱不毛,暗無天日,連神仙也要變得暴戾不已,自相殘殺。可是後來共工大王來到,他將蒼渚邪毒煉化,上托為日;又開鑿出清泉,匯作江河,蒼渚從此有了生機。可後來,共工大王為天庭所殺,蒼渚罪神憤而叛出,卻終被天庭鎮壓下來。這一戰之後,蒼渚罪神死傷無數,為了延續後代,便與蒼渚山巖裡新生的妖物交合,終而有了我等。」

  我聽著他說,心漸漸沈靜下來。

  頭一次在海島上遇到瀲灩的海島,就在蒼渚之門附近。當時我就感覺到他氣勢詭異,卻不曾想到他竟是蒼渚罪神的後裔。看看他和那巨蛛,再想想熊三和那山門中的慘劇,那些怪物身上的氣勢無不與瀲灩相似。

  許多血案,竟是這些蒼渚的怪物一手炮製,為什麼?

  「半人半獸也沒什麼不好。」這時,瀲灩瞥我一眼,繼續道:「你吃過神仙麼?」

  我不發一語,脊背上卻隱隱一寒。

  「我吃過。」瀲灩笑容愈盛,一邊站起來一邊緩緩道:「神仙可好吃了,我喜歡吃四肢和心,阿烏喜歡吃頭和肚子,我們每次都能吃得很乾淨呢!」說罷,他目中忽而淩厲,用袖子朝我一掃。

  我先前吃過這虧,早已放出壁障,瀲灩的迷煙一下被擋在了壁障之外。

  瀲灩不以為意,將手一轉,無數紫紅色的蛛絲從他袖中飛出,尖利無阻,直取我面門。

  我手聚風雷,朝前方一揮。

  轟然一聲巨響,大樹的斷枝碎葉紛紛落下,四周的蛛網殘破一空。地面上,那些繭一樣的絲團有幾個破碎開來,露出裡面漚爛的發黑的人骨。

  瀲灩臉上,一道紅痕慢慢變得顯眼,流出暗紅的血。他用手朝頰邊一抹,看了看,神色倏而變得陰森。

  巨蛛發出一聲刺耳的怒吼,從下顎朝我射出蛛絲。那些蛛絲味道刺鼻,黏液發綠,所到到之處,皆蝕起一道黑煙。

  我將那些蛛絲擋開,將風雷朝巨蛛劈去。

  巨蛛一下跳開。

  「受死!」瀲灩尖利地聲音倏而在上方響起,我擡頭,他口中暴出尖齒,手聚殺氣朝我刺來。

  正在這時,只聽「咻」一聲,我和瀲灩即將相撞的力量隔開。

  「瀲灩,怎對客人這般無禮?」一個聲音淡淡傳來。

  我吃驚地回頭,卻見不遠處,一個人影立在巨樹的枝幹上看著這邊,面龐白淨。

  那張臉,眼熟得很。

  我盯著他,好一會才想起來,那正是在鼠王洞裡被若磐殺死的承文!

  「相柳先尊!」瀲灩卻收起了氣勢,向他一禮。

  相柳?

  我望著承文,驚詫得無以復加。

  相柳是共工佐臣,天庭的卷冊中說他是蛇身惡神,共工被誅之後,不知去向。過往的仍歷歷在目,我仍覺得難以置信,一時說不出話來。

  相柳卻神色平靜,看著我,面露微笑:「花君,你我可又見面了。」

  心砰砰撞在心頭,我雖感到事情蹊蹺,卻並不害怕,攥緊拳頭,重新聚起氣勢。

  「先尊!」瀲灩騎著阿烏跳過樹叢的枝幹向前,帶著柔弱的哭腔:「先尊,這賤人傷了瀲灩的臉,瀲灩要將她活剝抽筋,親口吃了!」

  相柳看看他,莞爾道:「勿慌,大王要見神女,稍後就送回來。」

  大王?我疑惑不已,這位大王又是誰?

  相柳說罷,轉向我:「請神女隨某覲見大王。」

  我看著他的眼睛,浮起一絲冷笑:「那須得看你本事。」說罷,我神力迸放,向他攻去。白光閃過,將陰暗的四周照得通明,「轟」的一聲,相柳方才站立的那棵樹碎成灰塵,揚得霧濛濛的。

  「先尊!」瀲灩驚恐地大呼。

  我使出神風將那霧氣滌淨,待清晰下來,只見大樹的碎屑落了一地,哪裡有相柳的蹤影?

  「呵呵,本事倒是長了不少。」相柳的聲音忽然在身後響起。

  我猛地轉頭,一股寒氣忽而襲來,週身瞬間被封凍。

  「可惜呢。即便是神仙,到了蒼渚也抵擋不得這裡的玄冰。」我動彈不得,眼睜睜地看著相柳在面前微笑,毫髮無傷。
  
  如瀲灩所言,蒼渚並非不毛之地。

  相柳將我拋在一輛車上,由兩隻犀頭蛇身的怪物拉著,飛上空中。

  一輪光團照在頭頂,卻不是日頭,明亮而沒有溫度。我被玄冰凍著,渾身的熱氣似乎全被抽去了,寒氣侵入心脾,我不能動作,卻能感到骨頭在不住打顫。我不斷地用法力熔冰,卻毫無成效,玄冰就像綿絮,我每使出一點力氣,它就瞬間吸走。

  不知過了多久,一個石頭雕成的巨大宮門在上方經過,飛簷樣式奇特,透明得像水晶一般。沒多久,我被重重地拋下。

  身上的玄冰被化去,我蜷縮在地上,劇烈地喘息。

  「這就是那女子?」

  一雙織金履停在我的面前,踩著我的袖子。

  那聲音熟悉,我的心一陣猛縮,使勁擡起頭來。

  光照在眼前有些朦朧,那人的樣子卻看得清晰,清俊的臉一如往昔。

  「若……若磐……」我望著他,張口喚了聲,卻像有什麼堵在喉嚨裡。

  「若磐?」他卻愣了愣,目光變得玩味。

  頭髮被一把抓起,我痛呼一聲。

  他蹲著身,讓我與他對視,聲音緩緩:「若磐,是他的名字麼?」

  我詫異不已,忍著頭皮的刺痛望著他,身體仍麻木。

  他看著我,神色似頗感興趣,那雙熟悉的瞳仁中卻泛著艷紅的光澤。

  「你……」我張張口,心中掀起翻天巨浪。

  他沒有回答,卻盯著我的眼睛,片刻,伸出手指來,往我的臉上輕輕摩挲。

  「長得是不錯。」他聲音喃喃,片刻,突然目光暴漲,手上變作利爪,朝我脖子上劃來。

  我駭然,心跳幾乎停住。

  那尖利的爪子卻在我眼前寸許突然頓住,再也沒有揮下來。

  他神情掠過一絲驚異。

  頭皮上的緊繃一下松來,我重重地跌回地上。

  他站起身來,低頭盯著自己的手,神色陰晴不定。

  「大王不必過慮。」相柳拱手,恭敬道:「臣稍後將此女交給瀲灩,大王可高枕無憂。」

  他沒有答話,卻看向我,少頃,臉上漸漸恢復平和。

  「不,」他說:「押入牢中,出征之時我要用她祭旗。」

  相柳訝然:「可……」

  「我誰也不怕!」他臉色驟然一變,聲音狠戾。

  相柳忙俯首不語。

  我望著那張與若磐一模一樣的臉,只覺熟悉又陌生,心擂鼓一樣撞著,他到底怎麼了?

  「你大概還不知道我是誰。」過了會,他莞爾,重新俯身下來,赤目倨傲地看著我,一字一字地冷冷道:「我乃共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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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4-25 13:02:33

第五十四章

  他注視著我,帶著笑意。

  我定定看著,心中一下墜入深深的驚恐之中。

  浮山中,若磐痛苦掙扎的樣子仍歷歷在目。

  那紅色的眼睛,與面前這個自稱共工的人毫無二致。

  他是若磐,又不是若磐。

  不管何種原因,句龍和我全力阻止的共工邪力終於復生了,它反制了句龍的正力,重新佔有了若磐的軀殼,如今就站在我的面前。

  「吃驚麼?」共工卻笑意漸深,緩緩道:「當年句龍為了封住我,將他的力量傾注在我身上。可惜終究不如天算,我反而拿回了所有的神力。」

  我盯著他,只覺呼吸都快消失不見了。

  「你把若磐怎麼了?」許久,聲音從我的喉嚨裡出來,微弱得沙啞。

  「若磐?」共工似一訝,片刻,冷笑道:「你死到臨頭,還在想那個沒用的東西?」說罷,他不屑地哼一聲,擡腳朝我踢來。

  肩背上一陣劇痛,我悶哼著,弓起脊背。

  「大王。」這時,一個聲音從殿中傳來:「吉時已至。」

  「出去吧。」共工答道。

  突然,我的頭髮再次被揪起。共工的臉出現在上方,看著我,血紅的雙眸微微瞇起笑意:「是了,你也是天庭神仙,也該讓你看看才對。」

  說罷,他將手微微一揮,一個牛首人身的怪物走過來,將我一手扛起,走向殿外。

  殿外,那個太陽般的光團照耀在天空,卻一片灰白,沒有藍天也沒有雲彩。

  風呼呼地吹來,不涼也不熱,沒有清爽之感。

  喧鬧的聲音傳來,似近似遠,好像有許多人在呼喊。

  片刻,我忽而被拋在地上,堅硬的石板把我的肩膀又磕得一陣疼痛。

  待擡起頭,我這才發現,這宮殿外面竟是斷崖。山巖與地面皆是青灰一片,山崖下,平坦開闊,無數人聚集在那裡。說是人,其實更該說是瀲灩那樣半妖半神的怪物,形形色色都有,在山崖下站得密密麻麻,望去黑鴉鴉一片。

  共工步履緩緩,踱到山崖前。

  崖下的怪物隨即爆發出歡呼一般的聲音,迴盪在上空,久久不散。

  未幾,一聲低低的角鳴傳來,喧囂聲漸漸壓低。

  共工突然使出神力。

  一陣隆隆的轟鳴從地底傳來,帶著輕微的震動。遠處,一片高大的山脈突然崩裂,山頂如車蓋一般削開飛起。山腹中,可見白熾的火光從噴薄而出,如火海一般。

  山崖對面數十丈處,一座岩石高台拔地聳起。山脈中隨即噴出一道火光朝這邊飛來,一下落在高台頂上,熊熊燃燒,就像一個巨大的火把。

  我目瞪口呆。

  拔山神力,乃是上古神仙們所特有。我只看過一次,那是女媧將天庭與懸圃閬風之間的維繫打斷,讓已經陷入沈睡的神界遠離。

  我望著那火,只見氣勢詭異,似  透著無窮的戾氣。再看向共工,他昂首望著前方,神色平靜而高傲。

  「今日祭祀,乃為饗蒼渚先神。」共工緩緩開口,聲音洪亮:「天庭殺我先輩,如今亦當亦天庭神仙償命。」說罷,他將雙手擡起:「蒼渚永保!」

  崖下傳來一片興奮的高聲應和。

  天空中,一隻人首鸞身的大鳥飛來,利爪中抓著人,渾身綁得結結實實,那身上的衣服,竟是天庭中的仙官。

  「妖孽!爾等忤逆天庭,必遭天譴!」我聽到那仙官扯著嗓子怒喝。

  共工面無表情。

  片刻,怪鳥飛到高台上,鬆開爪子,仙官一下落入火中。

  「轟」一聲,伴著仙官淒厲的慘叫,火苗倏而竄高,爆發出明亮而妖異的紅光。

  怪物們登時發出震耳欲聾的歡呼,

  我望著那邊,只覺萬般驚恐朝胸口壓來。

  「蒼渚之火,從前燃於地下,光是熱力也能將神仙逼瘋。」耳邊,共工的聲音低低傳來。我擡頭,他高高地睨著我,唇邊笑容得意:「如今我將它取出,果是精純,神仙落到裡面,連散神都來不及就化作灰燼。」

  「孽畜!」我使出神力,突然劈向他。

  共工輕易地將手一擋,力量彷彿打在綿絮上一樣。

  「不自量力!」共工冷哼,一把拽起我,扯著我的頭髮,將我的頭對著那邊的高台。

  那邊,怪鳥正成列飛過,將擒住的十幾名仙官不斷投入火中。

  「你看看!」他的聲音帶著嘲諷,語氣歡快得瘋狂:「呵呵!你以為天庭有多了不起?我不過出去一趟,就捉到了這許多仙人。你看他們那樣子,無論罵得多凶,將死時都害怕得很呢!」

  他湊近我的耳邊:「聽說子螭你也勾搭上了,我在那山中留下了蹤跡,你說他若看到,會不會追隨至此?」說著嗎,他輕笑兩聲:「蒼渚之火還未吞過神君呢。」

  「孽畜!」我的憤怒勃然爆發,不顧身上的疼痛,使盡氣力地掙扎,朝他又踢又咬。

  「和若磐一樣沒用。」共工蔑視地把我扔到地上:「押下。」
  
  「那是什麼?」

  「若磐。」

  「若磐?」

  「昔日先祖敗於顓頊,散神時,其神力分正邪劈開兩半。正力交與我父輩,邪力鎮在不周山下。」

  …………………………

  「我有名,叫若磐,不叫阿墨。」

  「我乃共工。」

  …………………………

  混沌中,心頭被什麼捏了一下,我倏而睜開眼來。

  寒意襲遍週身,我打個冷戰,重新蜷起身體。

  我被關在蒼渚地底的一座石牢裡。

  這裡面沒有光,只有石壁,且極其寒冷,凍得跟那玄冰一樣。誰能想到,以炎熱著稱的蒼渚竟有這般冰火兩隔之處。

  我的身上沒有鎖鏈之類的東西,因為不需要。這四壁的石頭堅固得讓人發狂,我的神力打在上面  ,也全然不起作用。反覆幾次之後,我已經感到四體發軟。蒼渚的這種寒冷獨特而詭異,能把任何一點熱氣都抽走,似乎一意將人拖死。

  我想到過去蒼渚將神仙逼瘋的事,心中陣陣發寒。

  不過在此之後,我反而冷靜下來。不再盲目浪費神力。

  我在身上摸到一個小瓶,裡面盛得是精元,出來時帶在身上以備子螭不時之需的。

  這精元本是由仙草淬煉,能聚生機。無論在炎熱的荒漠還是極寒的雪地,只要有一點塵土,精元就能使任何地方長起繁茂的草木。

  這山巖再抗得住神力,縫隙卻是有的,而泥塵也並不缺乏。只是蒼渚不同於大地,不知精元在此可奏效得了……我沒有多想,將瓶子打開,全部倒了出來。

  黑暗中,精元清新的味道瀰漫開來,好一會,四周卻沒有任何動靜。

  我並不喪氣,做完這些就開始沈睡,努力保存剩餘的力氣。

  可是到了夢中,記憶中的那些聲音紛湧而至,一直停不下來。每當清醒,我就忍不住去想所有事情。
  
  我深吸口氣,看著面前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把身體團緊。

  自從來到蒼渚,我的時辰只有清醒和非清醒兩種,天地間外面過去了多少時日,自己全然不知曉。

  我失蹤的事,子螭或許早發現了吧?

  心中有些隱隱的希翼,可想到那些仙官落入蒼渚之火時的慘狀,我又憂心不已。共工有句龍和若磐的神力,且對天庭似乎早有準備;子螭卻對蒼渚知之甚少,他若果真來到,與共工交鋒不知勝算多少。

  再想到相柳,他的出現,令一些事情漸漸地顯露了頭緒。

  相柳是共工的佐臣,共工死後,他不知去向。如今想來,蒼渚大概就是他的藏身之地。共工咒殺天狗,封存邪力於不周山下的意圖,恐怕他也早已知曉。在鼠王洞中,他對若磐說的那些奇怪話,無不說明了這一切。

  除此之外,仍有疑惑之處。

  那人自稱共工,他也的確擁有了共工的神力。可是早在遠古,共工就已經形神俱滅,如今又怎能復生?
  
  正思索,忽然,寂靜中,我聽到些腳步聲傳來,越來越響,似乎有什麼在靠近。

  片刻,只聽石壁發出隆隆的聲音,似被開啟,沒多久,亮光突如其來,我覺得刺目得很,瞇起眼睛,

  「花君可覺得此處舒適?」一個輕緩的聲音傳來。

  我定定神,那人的面容漸漸清晰,正是相柳。

  他的目光將我上下打量,露出一絲微笑:「蒼渚地質特異,外來者常不能適應。」說著,他看看石牢的四壁,似有些感慨:「想當年,若非大王將蒼渚地氣煉化,此處連我等也待不得。」

  他神態悠閒,似乎就是為了來與我懷舊。

  我冷冷看著他,沒有答話。 相柳卻不以為意,看看地面,拂袖一掃,盤腿坐了下來。

  「花君可是疑惑若磐之事?」他笑笑:「天庭眾神已佈陣蒼渚之外,大王決意出戰,花君亦命不久矣,有的事告知花君亦無妨。」

  「可還記得棲桃館?」他緩緩道:「我見到若磐的第一眼,就知道他是誰。自從大王死後,我一直等著若磐醒來。大王早算到千年前的天裂就在不周山,他在不周山散神時,咒殺天狗而將邪力封在山中,為的就是借天地疲弱之機,讓邪力附在若磐身上甦醒。」相柳說著,似乎興奮起來,聲調漸漸變高:「大王算得精妙,要鎮住邪力,唯以另一半正力灌注才可奏效。句龍亦明白此理,可惜他即便散神,也阻止不了二力重合的一日!」

  那話音撞在石壁上,發出悶悶的回聲。

  「若磐的身份,句龍大概早告訴你,可對?」片刻,他忽而看向我。

  我盯著他,牙根咬得緊緊的。

  相柳歎口氣:「說來,此事也須多謝花君。」他面露得色:「若非你捨身自刎,若磐怎能自甘沈睡?如此,大王的力量全然復甦也還須拖上好些時日。」

  心咚咚地撞著胸口,記憶和萬般思緒糾結著湧上。

  「悟賢那事也是你做下的?」我問。

  「悟賢?」相柳不屑地笑:「那等貪婪之人,同鼠王一樣,只想著得到句龍的神力。我不過將千年前的天裂之事告知,他便什麼都替我做了。」

  我憤恨地望著他,拳頭緊攥。無意間,手碰到地上,軟軟的,竟是新長出來的草木幼芽。

  心中微微一動。

  「神女的疑惑都解了麼?」這時,相柳突然問道。他看著我,神色和氣:「若是神女都明白了,我也該送神女上路才是。」

  不好的預感壓來,我渾身繃起。

  只見他微微擡手,一條通體黑亮的毒蛇從裡面鑽了出來。

  「它叫玄光。」相柳不緊不慢,看著我,兩眼殺機浮起,卻笑意愈深:「被它咬上一口,神仙也要血肉盡化。我養了它五百年,一直想餵它吃些好的。」說罷,他突然將那蛇朝我拋來。

  我發力將身體一閃,奔向門外,石壁卻突然闔上。

  室中一片漆黑,只有那毒蛇泛著黑亮的螢光,落在地上,長長的身體盤做一團,從口中「嘶嘶」吐著信子。

  耳邊傳來相柳低喃的唸咒之聲,我的身體突然像被什麼綁住了一樣,定在原地。

  毒蛇瞬間彈起,朝我飛來。

  瞬間,一棵尖利的荊條從地上聳起,將毒蛇刺得對穿。毒蛇痛苦掙扎,我心中默念,荊棘生出更多的刺來,楔入毒蛇肉裡。毒蛇渾身冒出汙血,片刻,再動彈不得。

  石牢中一下變得寧靜,我背靠著石壁,胸口陣陣起伏。

  「原來還藏著這等本事。」片刻,只聽相柳冷哼 一聲:「看你擋得住多少。」說罷,更多的「嘶嘶」聲忽而響起,似乎有無數的毒蛇向我爬來。

  脊背上一陣寒慄,我趕緊再唸咒催動。

  千鈞一髮之間,石門卻突然開啟。

  一名朱服男子站在門外,看到室中光景,似乎詫異得很。

  「拜見先尊。」片刻,訝色在他臉上隱去,浮起淺淺的笑意,向相柳深揖一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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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4-25 13:02:57

第五十五章

  相柳停住動作,看著他,眉頭皺起:「何事?」

  我亦盯著那男子,心中仍砰砰激跳。

  方纔就在那開門的一瞬,那些靠近的蛇群突然消失,連被荊棘刺死的蛇屍亦不見了蹤影。這般行為,像在忌憚什麼似的。

  這男子是誰?

  只見他神色溫和,道:「大王遣朱鳶來將神女帶走。」

  帶走?我看著那個叫朱鳶的男子,手心沁出黏膩。共工說過出征時要殺我祭旗,如今是時候到了麼?

  相柳神色卻陰沈不定。

  「大王果真決意如此?」少頃,他開口道。

  朱鳶微笑,道:「朱鳶只依王命行事。」停了停,目光瞥向牢中,問:「朱鳶不知先尊在此,若不然……」

  「我來拷問些天庭之事,既是大王之命,帶走好了。」相柳神色已經恢復平靜,淡淡道。

  「朱鳶遵命。」

  相柳沒有多言,將眼角掃我一眼,轉身而去。

  「恭送先尊。」朱鳶朝著他的背影恭敬一禮。

  腳步聲遠去,好一會,朱鳶擡起頭來。

  我看著他,捏著拳頭不敢鬆懈。

  「不必這麼看我。」朱鳶溫文道:「天庭抓了瀲灩等人,要與蒼渚交換俘虜。可蒼渚抓來的神仙都扔到火裡燒死了,如今只剩神女,故而大王名朱鳶來領神女過去。」說罷,他笑笑:「得罪了。」將手一揮,砂石捲起,我的眼前一片漆黑。
  
  朱鳶的方法很特別,他用一口石匣把我關了起來。

  我在裡面掙扎了幾下,只覺那石質冰冷,同石牢無異。

  「這石匣乃玄冰封凍了萬年的山巖製成,神女在石牢待過,當知曉掙扎乃是自討苦吃。」朱鳶的聲音從外面緩緩傳來。

  我不再動作,寂靜的黑暗中,心中卻仍為方才朱鳶的話掀起巨浪。

  他說共工要拿我與天庭交換俘虜,子螭知道我在這裡麼?想到他,心頭忽然有些莫名的顫動,只覺有什麼似乎等待了許久……

  我深吸一口氣。

  無論如何,這算得上是個轉機。在蒼渚,我的神力總受到無形約束,無論如何不能完全發揮出來。不管這所謂換俘到底如何,只要能夠離開這裡,我逃走就多了幾分希望。

  朱鳶似乎把石匣放到了一輛車上,我能感覺到在空中的升騰之感。

  待心情平復些,一個的問題又在心中轉動。

  與共工相比,相柳似乎更急於陷我於死地。方纔他趕在朱鳶之前來殺我,似乎不想讓我回天庭,這又是為何?

  我在石匣裡待了許久,肩膀被撞得生疼。

  漸漸地,一陣喧囂聲傳入耳際,似乎無數人在吵鬧。

  突然,石匣被打開,天光明亮地落入眼前。

  天空不再是蒼渚發灰的顏色,湛藍深遠,似乎已經將近傍晚,光照帶著霞光的顏色。

  「到了呢。」朱鳶的臉出現在面前,語聲和氣,忽然,我身下的石匣消失,他一把將我拉起。

  罡風夾著涼意,迎面吹來。

  我發現這裡是,這裡接近西極,於天庭和蒼渚而言都算是偏僻之地。

  前方,兩片巨大的雲陣對峙,都立著成千上萬的人群。一邊是蒼渚的怪物,而另一邊,霞光滿目璀璨,我一眼就望到了當先那個挺立的身影。

  子螭一身霓錦衣裳,氣勢渾然,罡風亦吹動不了半分衣袂。

  我望著那邊,心中忽而無比坦然安定。

  遠遠的,他似乎也看到了我。感到那目光投來的一瞬,紛雜的情緒忽然湧上我的喉頭。

  「欣喜麼?」一個不疾不徐的聲音傳來,我轉頭,共工身披金甲,站在雲端高高地睨著我。

  「拜見大王。」朱鳶上前一禮。

  共工沒有說話,片刻,忽然擡手一勾,我被一股力量拽到他面前。

  下巴被他的手挑起,共工看著我,低低道:「石牢裡舒服麼?」

  我用力撇開頭。

  這時,我看到相柳立在不遠處,看著這裡,面無表情。

  共工不以為意,唇邊露出一絲微笑。

  「朱鳶,」他緩緩道:「天庭拿這麼多蒼渚俘虜來換她,我倒有些捨不得了。」

  朱鳶在一旁看看我,躬身道:「此番也是瀲灩鹵莽。」

  共工輕蔑地瞥瞥我,看向前方。

  「傳令,換俘。」他淡淡吩咐道。

  身後一名蒼渚戰將答應,將手中令旗一揮。未幾,只聽蒼渚這邊的擂鼓聲隆隆響起,披著戰甲的怪物們大聲吼起,如野獸一般。

  沒多久,天庭那邊也傳來鼓聲,我看到一面金色的旌旗緩緩升起。

  一列人影從天庭的陣列中被帶了出來,足有數十人,瀲灩那個紫紅色的身影也在其中。

  沒多久,兩邊鼓聲同時收住。一片雲托著天庭的俘虜,朝這邊緩緩飄來。

  共工瞥向我,唇角忽而勾起一抹怪異的笑容。

  「神女也該去了。」朱鳶在我身後輕聲道,說著,往我背上輕輕一推,腳下的騰雲載著我朝對面移去。

  太陽變得十分龐大,已經落在了西邊,光照從側面斜斜投來,罡風也變得不那麼冷冽。

  我望著前方天庭的那片雲霞,幾名仙官已經出列,準備迎接。他們身後,子螭的衣裳在陽光中映得流光溢彩,赫然奪目。

  這花哨的霓錦果然也只有他穿在身上才好看。心裡忽而道。

  一絲笑意忽而浮上我的唇角,心卻開始突突跳起。我迎風加快步伐,像要把蒼渚的所有噩夢都拋到身後。

  迎面,與我交換的蒼渚怪物們也緩緩而來。

  瀲灩站在當前,臉上的傷疤用朱脂描成一道假靨,兩眼直直地盯著我。

  即將交叉而過時,突然,瀲灩身形暴漲,伸出巨手朝我撲來。

  我早有預備,使出神力朝他劈去。

  嘩然的聲音從雙方傳來,瀲灩卻不放棄,騎在巨蛛背上,抵住我的攻勢,忽然變出萬道毒絲捲向我的週身。

  金光從天而降,毒絲盡皆消散。

  「擷英!」對面的雲端上,子螭氣勢賁張開來,朝我大喝一聲。

  我忙朝那邊飛去。

  這時,一陣淩厲的寒氣卻從背後襲來,與子螭的神力相撞,天地間忽而一陣山搖地動的巨響。

  「我還在此,急什麼?」共工手持神杖,在空中對子螭冷笑。

  子螭面若冰霜,雙眼微微瞇起,手中金光化作利刃;共工亦揮舞神杖抵擋,頃刻間,雷電生火,映得空中白熾刺眼。雙方鼓聲大作,一時間,烏雲瀰漫,排山倒海般的喊殺聲湧起,不絕於耳。

  「竟然分神。」瀲灩的冷哼聲突然從身後傳來,我回頭,他和巨蛛,一道戾氣直逼面門。

  我還手擋去,風雷來勢迅猛,直直打向他們。

  只聽得一聲慘叫,巨蛛躲閃不及,被風雷劈作兩半,腥臭的血汙四濺開來。

  「阿烏!」瀲灩嘶聲大喊。

  巨蛛殘肢在空中抽搐,未幾既沒了聲息,化作沙粒墜下。

  「我殺了你!」瀲灩暴瞪向我,眼睛變得血紅。話音未落,他口吐瘴氣,週身化作狂風捲起朝我撲來。

  我毫不懼怕,撐出壁障,正要再召喚風雷,突然,背後一道陰森的力量襲來,將我的壁障打散。

  心中一驚,我再回手卻已經來不及。

  瀲灩的瘴風捲來,二力合擊,我週身一陣劇痛,被扯入了瘴風之中。

  「擷英!」子螭的聲音似在耳邊傳來,卻倏而變得遙遠。瘴風中,瀲灩化作蛛身,軀殼衝破了衣裳,猙獰的獠牙和毒刺向我扎來。我抵擋著,想掙脫開來,身上卻被他的毒絲纏得緊緊。

  瘴風捲著我們疾馳,似沒了方向,面前,罡風如刀割一般,強光刺來,我望見前方是一片無際的水域,上方,太陽的身影有半邊天空那麼大,,正緩緩墜向那水中。

  鹹池!

  心中一驚,這裡連神仙也不敢靠近,再不收住,我們會被太陽的光輝吞噬,玉石俱焚。

  「放手!」我使力反推向瀲灩,他卻似失了心智一般,不管不顧地要置我於死地。

  蒸騰的水汽迎面而來,炙熱中,白霧茫茫。我聽到鹹池沸騰的聲音傳來,身體卻逕自下墜。

  滾燙的蒸汽伴著落水的聲音傳來,「啊!」我緊閉眼睛,驚聲尖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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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4-25 13:03:20

第五十六章

  身體在炙熱中下沈,卻沒有預想中那噬骨熔筋的刺痛。

  我睜大眼睛,水中仍然冒著密密的氣泡,白熾的光照中,我甚至能看到瀲灩痛苦萬狀地扭曲掙扎,最後,身軀在太陽的強光中消失殆盡。

  我甚至懷疑自己已經死了。

  鹹池的水聲汩汩傳來,忽然,一聲長長的清嘯傳來,似乎誰伸了個懶腰。

  「嗯?怎麼來了個神女?」一個低沈的聲音響在耳邊,我突然被一股力量托起,不再下沈,那包裹著我的炙熱隨即散去。

  太陽灼目的光芒中,一團白光在水中尤其明亮。未幾,那光不再刺目,卻慢慢匯聚成一個龐大的人形。有鼻子有眼睛,雙臂粗壯得像樹幹一般,竟是個巨人的模樣。

  那巨人微微低頭,朝我看來。

  只見他的雙目匯著金光,唇邊濃密的光髯在池水中浮動。

  「有意思,竟有人能活著到鹹池來。」巨人開口道。

  我望著他,驚詫得不能言語。

  「你是何人?」

  我張張口,發現自己還能說話:「我……」

  「讓我猜猜。」他卻將我的話打斷,似思索著,片刻,道:「你有我當年血氣的味道,是個血靈,對麼?」

  這話出來,心中猜測果然沒錯。

  鹹池是太陽每日的歸所,在這裡的,只有日神顓頊。

  太陽乃萬物之源,即便句龍子螭也接近不得。故而自從顓頊化日,他在天庭就成為了傳說,連我也只能在史冊中才能知道他的事跡。

  我被他托在手上,仰頭望著那大明亮的身軀,仍感到不可置信。

  我的先祖呢……那目光注視著我,溫暖融融,莫名的親切。

  日君卻笑起來:「怎不說話?我看你從空中落下,可是與人纏鬥?」

  我一訕,片刻,答道:「正是。」

  話說出口,心中卻陣陣牽掛起天上。子螭正與共工拚殺,不知怎麼樣了。

  日君微笑,不緊不慢地帶著我沈入水底,在一張巨大的白玉床上坐了下來。

  他將我放到一旁,長長地伸了個懶腰,光照伴著氣息如漩渦般捲起,光采通透。

  「我方才見一群小兒在天上打得歡快,你就是從那裡來的?」他問。

  我不禁覺得好笑,天庭蒼渚皆氣勢洶洶,在日君眼裡卻全是小兒。

  「正是。」我復又答道,停頓片刻,補充道:「是子螭和共工。」

  「共工?」日君想了想,未幾,頷首道:「是他啊。」

  我詫異地望著日君。遠古時,顓頊與共工大戰,共工敗績,散神而死。如今再提起他,日君卻這般平靜。

  「共工復生,神君可覺有異?」我忍不住,開口問道。

  日君沒有回答,卻緩緩道:「你心中思慮甚重,可是為了那兩個小兒?」

  我愣了愣。

  他的目光透徹,似乎能將我心底每一處洞悉。

  心緒慢慢湧起,好一會,我點點頭。

  我苦笑:「若磐沈睡了,子螭亦命不久矣,可我什麼也做不了。」

  日君看著我,未幾,卻低低地笑起來,聲音洪亮如巨鐘。

  「想當年,我也常常被后羿姮娥那些小兒們鬧得不得安寧,如今雖許久不理,我還是一看就知曉。」他說罷,像想起什麼,四下裡找了找,從白玉床下摸出一隻金光燦燦的物件來。

  「小神女,我千萬年不曾與人見面說話,今日可算痛快。」日君將那物件遞給我:「這是我閒暇時煉下的,反正無用,贈你好了。」

  我看去,只見那物件小巧,只有巴掌半大,是一根細匕首。

  訝然望向日君,卻見他已經站起身來,伸伸四肢。

  「萬事皆在人為,去吧!」他微笑地長吟一聲,週身忽而發出刺目的光輝,未幾,化作一團白光,融入了太陽的光芒之中。

  不等我開口,一股水流湧來將我托起,朝上方送去。

  驀地出了鹹池,天地間已經夜色沈沈。

  水流將我托到水面就消失無蹤。我騰雲上天,朝腳下望去,鹹池浩瀚而平靜,已經見不到太陽的身影。

  方纔的陽光溫熱還留在身上,一點倦意也沒有。

  「去吧……」日君的聲音仍徘徊在耳旁,他方纔的話語,似無所指,又似別有深意。

  心中還念著那戰場,我收回目光,轉身朝打鬥的那片天空飛去。
  
  「這不是神女麼?神女!」忽然,一個聲音從側方傳來,我望去,只見一片光芒在夜空中朝我靠近,是幾名夜巡的仙官。

  看到我,他們面容驚訝:「神女原來在此。」

  「神君如何了?」我迫不及待地問。

  「神君安好,如今正在營中。」一名仙官道。

  心中一下安定,我又問:「今日戰況如何?」

  那仙官與身後幾人相覷,道:「神女且隨我等回營,自然知曉。」

  我看著他們,覺得有些異樣,片刻,頷首答應。

  仙官們引著我往天空飛去,使了縮地之術,一時間風湧雲動,待到了地方,我卻發現不是白日裡的戰場,而是又回到了八荒邊上的蒼渚之門。

  天空烏雲滾滾,天庭的兵將列陣雲端,在海島上設下營地,氣勢威壓。

  才要降下雲頭,忽然,一片雲彩從天空中急急降來,我被一雙臂膀用力地抱起。

  夜風和緩,子螭的懷抱寬闊而溫暖,胸口傳來他呼吸的起伏。視線越過他的肩頭,仙官們神色尷尬,我臉上發熱,卻沒有掙扎,眼眶澀澀的。

  片刻,子螭突然將我放開,上下打量,急急問:「可曾受傷?」

  我搖頭:「不曾。」

  子螭看著我,略顯憔悴的臉上似緩下一些,卻他緊接著問:「方纔去了何處?」

  我苦笑:「說來話長。」

  子螭盯著我,沒有說 話,兩隻眼睛仍然睜得炯炯。

  「真是胡鬧。」忽然,他低低道,臉色突然板起,責備道:「叫你回天庭你不聽,四處遊逛做什麼!如今苦頭可吃夠了?!」

  我望著他略顯憔悴的面容,只覺萬般滋味卡在喉頭,卻反駁不得。

  「嗯。」我拭拭眼睛,小聲答道:「是我錯了。」

  子螭似一愣,片刻,輕輕冷哼一聲:「認錯也這般理直氣壯。」話語才落,卻一把抓起我的手:「走。」

  說罷,帶我騰雲落向海島。
  
  神光匯聚如星辰,海島上亮如白晝。

  天庭的金幡招展,只見好些天庭將官在島上,或巡邏或歇息,身上戰甲珵亮。見到子螭,他們紛紛行禮,而後,目光不約而同地落到我身上,帶著異樣。

  我知道他們在想什麼,看看子螭,他卻似無所覺,只目視前方,手上一點也沒有鬆開。

  「今日大戰如何?」我訝然問子螭。

  子螭看我一眼,淡淡一笑:「今日戰未多時,蒼渚突然撤軍,算是勝了吧。」

  我愣了愣,頗覺意外。在蒼渚,共工那般躊躇滿志,一心要與天庭爭個高下,怎會突然撤走?

  子螭卻不言語,牽著我逕自向前。

  未幾,只見寶樹玉台璀璨生光,已經到了子螭的行帳。

  「……罪賊退回蒼渚,此乃絕好時機。神君應啟乾坤陣,開蒼渚之門,一舉攻佔!」一人高聲道。

  乾坤陣?我皺起眉頭,不禁看向子螭。

  乾坤陣是伏羲所創,能通玄冥陰陽。如今蒼渚之門出現,唯有此法才能讓天庭兵將進入。可這樣一來,天地與蒼渚連通,勢必擾亂天地間固有的維繫,子螭的身體必將受到連累。

  子螭卻面色平和,帶我進了行帳。

  只見玉台上,包括北極星君在內,許多仙君列席圍坐,方才說話那神仙就站在中間。他的模樣我認得,那日子螭宴邀廣清真人,他在在席,似乎曾是廣清真君最得意的弟子。

  「神君。」見子螭進來,眾仙君紛紛從席上起來,向他行禮。

  子螭面帶淡笑,放開我的手,走到上首。

  「眾卿商議到何處了,說來聽聽。」子螭緩緩道。

  方纔說話的仙君出席,拱手稟道:「臣以為,如今蒼渚之門既現世,天庭當乘勝啟乾坤陣,一舉攻滅蒼渚!」

  他說完,在座許多仙官頷首。

  「臣以為不可。」這時,子螭下首的北極星君起身,道:「蒼渚狡詐而無信,從今日換俘之事可見一斑。天庭與蒼渚正面交鋒不過今日一回,蒼渚撤軍因由尚且未知,豈可冒進!」

  星君話音落下,亦有不少人出言認同。

  「星君是說讓天庭觀望麼?」那仙君冷哼,道:「星君可還記得前番觀望,蒼渚偷襲巡邏仙官,捕去數十而無人生還。」

  星君不慌不忙:「如此,敢問仙君,蒼渚深廣幾許?罪神部眾多少,賊魁何人?」

  仙君啞口無言,怒視星君,面色通紅。

  星君捋鬚,泰然自若。

  在場仙君議論紛紛,雙方各有支持,爭執不下。

  子螭微微皺眉,將案上的玉鎮一拍。

  嘈雜聲頓時消散,眾仙人望向子螭。

  子螭神色不改,目光望眾仙人臉上一掃,噙起微笑,道:「二卿所言確實。天庭倒有一人全身從蒼渚回來,蒼渚如何,眾卿不若聽她來說說。」言罷,他將目光朝我投來:「擷英,上前來。」

  瞬間,玉台上的眾人紛紛看向我,神色倏而各異。

  我早預料到子螭帶我來此的目的,輕輕吸口氣,移步上前。

  「擷英,你在蒼渚所見所聞,可一一道來。」子螭道。

  「擷英遵命。」我一禮,轉向眾人,將蒼渚怪物屠戮妖獸方士的事和在蒼渚看到的情形大致說了一遍。

  「共工邪力復生?」眾仙人聽我說到共工,皆驚詫不已。

  我頷首:「正是。昔日共工將蒼渚邪毒煉化,生草木水流,蒼渚罪神無不感恩於共工。如今共工邪力復甦而化為神體,罪神後代皆以其為王。」句龍和若磐的事牽扯到子螭,我將這部分隱去,只將如今形勢由來說明。

  席間一陣沈寂,眾仙官面面相覷。

  「共工……能與共工相抗之人,莫屬顓頊句龍。如今顓頊已去,句龍不知蹤影,這……」下首有人低聲道。

  「怪不得蒼渚之門忽然現世。」另有人道:「共工當年便以詭計多端聞名,如今看來,白日裡的撤軍難免有詐。」

  「臣有異議。」先前與北極星君爭執的那位仙君道:「早在遠古,共工已形神俱滅。如今只有邪力,縱是部眾再多也不過妖物,天庭何懼?」

  「是不懼,卻也不可因此貿然攻入。」對席,北極星君緩緩道,他面向子螭:「臣以為,蒼渚罪眾既然意在與天庭一戰,必出蒼渚之門,天庭於門前嚴陣以待,佔盡天時地利,何樂不為。天庭可在八荒邊緣設蒼渚府,駐以重兵扼其咽喉;再反列乾坤陣封堵蒼渚之門,可永絕後患。」

  這番話出來,不少仙人紛紛應和。

  我看到子螭的唇邊露出滿意的笑。

  「妖獸與山門之間的慘案,天庭前番遣仙官徹查,亦有了結果。」子螭道,說罷,他看向席中。

  一名仙官起身,向子螭一禮,道:「臣等下界徹查,發現被屠戮之處,手法殘忍,卻如出一轍,與擷英神女所言無差。」

  子螭頷首,將目光掃向列席,沈聲道:「蒼渚詭計多端,此為意在引天庭內訌。如今既已查明,爾等當同心協力。復有再議論人獸仙眾不睦者,定嚴懲不貸。」

  眾仙人皆應答。

  「至於蒼渚,」停了停,子螭從座上起身,道:「北極星 君所言甚合我意,可依計而行。明日起,在此島設府,嚴設兵陣。」

  「敬諾。」眾仙人皆起立,齊聲一揖。
  
  當夜議事之後,子螭沒有讓我多停留,即刻將我送回了天庭。

  此後,我再也沒有見過他。

  宮中只不時傳來他奔波於各處的消息,似乎預感到天庭將有大事要做,宮中服侍的仙娥仙官們神色間亦多了些嚴肅。

  對於我的歸來,他們沒有流露出太多的訝異,只如常行事。不過,我曾被劫到蒼渚的事在天庭已經人盡皆知,換俘之事也一時沸沸揚揚,外面的議論少不了。偶爾出去,我就會獲得無數探究的目光,一次路過瑤池,曇珠看我的眼神已經不掩輕蔑。

  我並不理會,每日盡量留在子螭的宮中,一為了清靜,二為了好好梳理心中的想法。

  問題總是一個接一個。那日我與瀲灩纏鬥,在我身後偷襲之人是誰?而共工突然撤退,又究竟為何?

  時間一連過去好幾日,百無聊賴之間,我已經把子螭藏室裡的書冊重新擺了一遍。

  當我將最後一隻香爐位置擺正,已是夜晚。

  看著面前收拾得整潔的藏室,我用巾帕擦擦手,準備離開。才轉身,卻發現子螭倚在門邊,美眸看著我,似笑非笑。

  我驚訝不已,露出笑容,走上前去:「何時回來的?」

  「方纔。」子螭慢悠悠地說,他將眼睛朝四下裡看了看:「這藏室一收拾就找不著東西,我似乎交代過不許收拾。」

  我不以為然:「就是不收拾才更找不到東西。」說著,我指指一排架子,「你常翻的書冊都在那處。」

  子螭眉梢微微挑起,不置可否,踱步進來。他動作優雅,往室中的榻上坐下,瞥瞥我:「累了,陪我坐一會。」

  有前車之鑒,我看看那榻,只見邊上有一隻小幾隔著。

  猶豫片刻,我依言走過去。

  「蒼渚府和乾坤陣之事都忙完了麼?」我在離小幾還隔著幾尺的席上坐下,

  「嗯。」子螭道:「蒼渚府設好了,乾坤陣太大,尚需時日。」

  忽然,他目光落在我腰間,看著上面別著的金匕,問:「這是什麼?」

  我低頭看看金匕,微笑道:「是日君贈我的。」

  「日君?」子螭訝然。

  我把墜落鹹池的事跟他說了一遍。

  「日君麼。」子螭將金匕拿在手中觀看,饒有興味:「我也曾想拜訪,可惜自從顓頊之後,太陽亦脫離神界,連我與句龍也接近不得。」說著,他瞥瞥我:「句龍提過你是血靈所化,我初時還不信,顓頊血靈怎會生出這般遲鈍的神仙。」

  我嗔怒地瞪他一眼,奪回金匕。

  子螭卻看著我,得意地發笑。

  「是了,」片刻,我想起心中的疑問,道:「那日共工突然撤退,是如何狀況?」

  子螭神色平淡,說:「還能如何狀況,那日你與怪物纏鬥墜下之後,那賊魁就突然中術一般抽搐起來,而後蒼渚怪物皆退了去。」

  「抽搐?」我一驚,心中有什麼一閃而過。

  子螭「嗯」一聲,忽然看看我們之間相隔的距離,皺起眉頭:「你坐那麼遠做什麼。」說著,伸手來抓我:「過來。」

  我正想這事,躲閃不及,肩膀被扯得一痛,我輕呼了聲。

  「怎麼了?」子螭疑惑地看我,目光敏銳地落在我的肩膀上:「有傷?」

  我知道瞞不過他,訕訕一笑。

  子螭從座上起來,不由分說地將我衣領向後拉開。

  我赧然,一邊拉回衣領一邊掙扎著瞪他:「做什麼……」

  「勿動!」子螭不放手,橫我一眼,將目光看向我肩膀上的傷處,臉色愈加發沈。

  「共工傷的?」片刻,他問。

  「嗯。」我老實承認。

  那日我對他說無事,是不想他擔心。在蒼渚,共工曾踢了一腳在我的肩上,後來又被寒氣侵蝕,疼痛一直未消。

  子螭沒有說話,少頃,將手覆在我的肩上。

  一股暖意從那掌中透出,柔和而純正。傷處的疼痛慢慢減輕,一下舒服了許多。我不禁微微瞇起眼睛,享受那泉水般通透的感覺。

  室中靜謐無聲,夜明珠在壁上閃著銀光,淡淡映在眼前。

  「好些了麼?」子螭的聲音低低傳來。

  「好些了。」我緩緩吸了口氣,輕輕道。

  子螭不語,我的脖頸上的髮絲忽而被一股熱氣撩動,微微麻癢。

  嗯……肩上那手有些不安分,正往旁邊慢慢下移。

  我轉頭,正對上子螭含笑的眼睛,他注視著我,雙眸映著明珠的光輝,如月下的潭水。身上,他不知什麼時候已經將手臂環了過來,身體貼著,我此時像是坐在他的懷裡一樣。

  一陣熱氣蒸騰上臉。

  「你……你乘人之危!」我羞惱地掰開他的手,抗議道 。

  「嗯?你不喜?」子螭看著我,忽而莞爾。他放開我,姿態優雅地往身後的小幾上一倚,霓錦衣裳的映襯下,笑容無比妖孽:「那……你來乘人之危好了。」

  我看著他,面紅耳赤。

  子螭卻仍那樣笑著,淡淡的光影映在唇邊,輪廓誘人。

  罷了。

  我深吸口氣:「這可是你說的。」說罷,我湊前用手扳住他的兩頰,將唇貼上。

  子螭的呼吸似一滯。

  那唇軟而柔韌,他的氣息迅速包裹在我的鼻間,我發現自己一點也不抗拒。我的唇舌描繪著那唇形,輕輕地吮咬,感受到那呼吸漸漸變得粗重。

  忽然,我的兩肩被用力握住,子螭坐直身體,壓了過來。

  我擡頭,掰開他的手。

  「你不許動。」我微喘著氣瞪他。

  子螭胸口微微起伏,唇色紅潤的顏色似乎淡淡蔓延到了頰邊,表情有些哭笑不得。片刻,他沒有鬆開我腰上的手,卻重新向後倚回小幾上,聲音低啞:「嗯,不動。」

  我盯著他乖乖的樣子和上揚的唇角,忽然覺得很滿意。一直以來,自己與他相處總被他佔上風,如今能夠換個地位來一次竟覺得很興奮。

  我與他額頭相抵,卻將目光移向他的領口。脖頸的線條細膩而結實,喉結的突起在衣領下掩著陰影。

  那時在凡間看到他出浴的情景倏而掠過腦海。我咽咽喉嚨,片刻,將手伸向他的腰間。

  面前的胸腔似乎長長吸了一口氣。子螭沒有說話,腰上的手忽然發緊。

  「喜歡麼?」我將手伸進他的衣襟裡,緩緩扯開結帶,低低問道。

  「嗯。」子螭的聲音在喉嚨裡滾動,睫毛相抵之處,眼睛深邃而灼熱。

  我輕笑,將雙唇吻在他光潔的額頭上,沿著筆挺的鼻樑緩緩向下;雙手探入他的衣襟內,一直解開裡衣,待觸到結實溫熱的胸膛,將衣服緩緩拉開。

  腿根上傳來硬物的牴觸,愈加明顯。腰上的手又開始不安分地滑動起來,一隻手緊緊握在我的後臀,一隻手扯向我腰間的束帶,身體一陣酥軟。

  我摩挲著他的面頰,微微低頭。這事我雖不曾主動嘗試過,卻也並非一無所知的小兒。鼻間,熱氣與他衣裳上的淡淡香味混在一處;明珠的光照下,那胸膛寬闊厚實,色澤柔膩卻不失陽剛之氣。

  面龐上愈加燒灼。

  忽然,我的目光落在他的左胸下側,一塊陰影浮在那裡。

  我心中一驚,稍稍離開,定睛看去。只見那確實是個陰影,拳頭大小,像淤痕,卻又均勻得很,玉璧一般渾圓。

  「這就是你發病時的痛處?」我停住動作,皺眉問他。

  子螭看看那裡,少頃,「嗯」了聲,手卻沒有停頓,我的腰帶一鬆。

  「崑崙璧破裂之後就有了?」我卻接著問。

  「嗯。」子螭的唇流連在我的脖頸上,聲音含糊。

  我盯著那傷處,他樣子詭異,上回我闖入子螭房間匆匆忙忙,竟不曾留意……

  「現在疼麼?」我問。

  子螭不答話,卻埋頭向我的鎖骨,肌膚一陣素麻。

  我又羞又急,顧不得鬆散開來的衣衫,用力扳開他的臉:「先說清楚!」

  子螭似乎終於忍不住,擡起頭來瞪我一眼。

  「不疼。」他面上還帶著些潮紅,不耐煩道:「你這女人總愛掃興!都猜到了還有甚可說!」

  我有些啞然,嘴上卻不服輸:「我又不知確否,當然要問!」

  話音才落,子螭的手臂突然將我箍緊,片刻,我已經被他帶得躺倒在席上。

  他的身體壓著我,臉懸在我上方,雙目幽光吸人,仍染著未褪的熾熱。忽然,他笑起來,緊貼的胸口上,聲音渾厚。「你喜歡我。」他低低地說。

  我瞪著他,啼笑皆非。

  這麼大動作最後竟冒出這樣一句話來,此人不是一般的反覆無常。

  可心裡這樣想著,雙頰卻又騰騰地蒸熱起來,望著那雙目,只覺移不開眼睛。

  「你喜歡我。」他盯著我的眼睛,微微加重語氣。

  「嗯。」我吞嚥似的答了一聲。

  「嗯什麼?」他卻窮追不捨,雙手緊握著我的雙臂。

  「喜歡你。」

  「說全。」他低低道。

  「我喜歡你!」我只覺臉上炙熱無比,瞪他一眼。

  笑意染上子螭的唇角,一瞬間,他竟像個大哭之後得到飴糖的小童一樣,笑得燦爛不已,一雙美眸光采明亮。

  「會有些疼。」他聲音帶著沈沈的沙啞。

  「嗯?」我怔了怔。

  子螭卻不說話,突然,他的頭俯下來,將我的所有視線和呼吸封堵在熱烈的糾纏之中。我毫無防備,只覺自己已經被那雙臂牢牢困在其中,一點反悔的餘地也沒有。

  被他瞬間反撲,心裡羞窘得很,卻似乎有什麼在慢慢地化開,甜絲絲的,一抹笑意漾在唇角。自從換俘時在天上見到他的那一瞬,我就已經不在迷惘。妖男說得對,放不下過去便連眼前人也珍惜不得。心像明鏡一樣通透,我清楚得很,他就是我願意用漫長的生命與之相守的那人……

  散亂的衣服底下,他的手不斷探入,掌心與我的肌膚相合。我急促地喘息,只覺下面的衣服正褪去,身體深處,一股酥軟伴著幸福的實感傳來,通透全身……

  「咚……」一個沈沈的聲音傳入耳際,隱隱約約。

  「咚,咚……」片刻,那聲音清晰了一些,似乎誰在擊鼓。

  疑惑浮過心頭,我睜開眼:「子螭……」

  子螭似乎也已經聽到,停住動作。

  「神君!」這時,外面傳來宮中仙官的聲音:「稟神君,下界傳報,乾坤陣佈陣已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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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ve1130
侯爵 | 2012-4-25 13:03:41

第五十七章

  乾坤陣?

  我倏而清醒。

  上方,子螭亦擡起頭來。明珠的光輝中,我看到他的臉上仍帶著暈紅,雙目看著我,瞳仁中熾熱尤盛。

  「神君……」

  「知曉了。」他應了聲,嗓音沙啞。

  外面再無聲音,我和子螭對視著,安靜得只有各自起伏的呼吸聲。

  突然,子螭低低地笑了起來,似憋了許久。聲音越來越大,他把頭埋在我的頸間,笑得一發不可收拾。

  他的胸腔沈沈的,壓在我身上,不住發震。

  我望著上方,片刻,也不由自主地咧嘴笑了起來,伸手環著他的脖子。

  「擷英……」好一會,子螭的唇流連在我耳邊,喃喃道,長歎一聲:「奈何奈何?老天也捉弄我麼……」

  脖頸上麻癢得很,我笑嘻嘻地把頭偏開,卻問他:「你要去觀陣?」

  「嗯。」子螭淡淡道:「我須主陣。」說罷,他吻吻我的唇,笑笑,翻身坐起來整理衣衫。

  我望著他的背,微微皺起眉頭。

  乾坤陣乃是神陣,的確是要神力深厚之人來主陣,可是我沒想到要子螭親自來主陣。乾坤陣通陰陽,啟陣時天地之氣浮動,我擔心會觸動崑崙璧的裂痕,於子螭的身體而言必是損傷。

  「天庭這般大張旗鼓,蒼渚豈肯坐以待斃?」我也坐起身,不放心地說:「你分神主陣,若又遇大戰,那……」

  「全出來了才好,一併收了。」子螭不以為意地輕哼,說著,他回過頭來看看我:「不過是個乾坤陣,我……」話沒說完,他卻突然打住,目光停在我胸前,饒有興味。

  我訝然,低頭看去,登時大窘。

  方纔糾纏,我的腰帶和結帶被他解開了,衣領大開地敞著,胸口渾圓的起伏半遮半掩地露著。

  我一陣羞赧,忙將衣服掩好。

  子螭笑起來,忽然過來把我擁起。

  「擷英,」他在我耳邊低低說:「可知明日是什麼日子?」

  過兩日?我想了想,搜遍腦海,卻想不出來。

  「是替日。」子螭輕笑:「可還記得,當年我第一次見你,就是替日。」

  我忽而明瞭。

  替日是遠古時一個重要的節日。顧名思義,每逢此日,天狗吞日月以變陰陽。後來天狗死去,天庭將陰陽交替之事交與萬物,替日亦漸漸遠去,只有句龍和子螭這樣神界留下的神仙才會把它當作節日。那時我與子螭頭一回相見,他正是特地回來與句龍宴飲。

  「到了那時,可又是一個千年。」子螭低低道,手指在我的臉上輕輕摩挲:「你可知這樣的日子我等了多久?」

  我唇角彎起,反擁著子螭,把頭埋在他的肩上,久久不語。

  當初我見到子螭,只滿腹猜測,覺得他陰晴莫測,何曾想到會有如今這一刻?

  我的臉發燙,依偎在他懷裡,聽著那有力的心跳,卻覺得心莫名地吊著。

  天狗呢……我閉起眼睛,心底深處,似一直有雙眼睛在注視著我,幽暗中,閃著金色的光芒……
  
  拂曉時,十幾萬天庭的兵將皆列陣在天門之前,浩浩蕩蕩,旌旗蔽日。

  神龍昂首在前,子螭立於雲車上,遠遠望去,只見身姿頎長而英武,黃龍鱗鑄就的金甲在太陽光中閃著耀眼的光澤。

  乾坤陣布好,子螭前往主陣,同時為預備大戰突如其來,也將大批天兵抽調下界。

  我望著子螭的身影,片刻,看向旁邊。

  南海龍君身著玉冠青袍,一邊向子螭張望,一邊朝我翻白眼。

  子螭出發前,將南海龍君召來了天庭,要他陪在我身邊。

  「弁羽是龍君,如今他龍鬚生長齊全,力量恢復,天庭之中已少有對手。」子螭勾勾我的下巴,唇角微彎:「讓他跟著你我才放心。」

  我又不是小兒,心道。回想子螭那表情,我仍覺得又好氣又好笑,摸摸下巴,那手指的觸感似乎還留在上面,臉不禁一熱。

  周圍熙熙攘攘。天庭幾千年不曾有過戰事,神仙們極其踴躍,除了出征的天兵天將,圍觀的神仙亦是如潮一般。

  「呵,看廣清真君。」前面觀看的幾名仙人中,有人忽然道。

  我隨他們望去,果然,廣清真君站在子螭身後,寬袍大袖,手按長劍,雖無戰甲,卻一副道貌岸然的凜然之態。

  「嘖嘖,這氣派,果然德高望重。」

  「那是。在天庭之中論神力,排在神君後面的可就是廣清真君哩。」

  「這我自然知曉。不過我可聽說,神君近來將真君門下的仙官替換不少?」

  「仙君門下?」

  「你不知麼?」那仙人忽而壓低聲音:「聽說真君與神君不合呢……」

  我聽著他們說話,怔了怔,憶起那天廣清真君門下仙人與北極星君爭執的事來。那位仙君離開時鐵青著臉的樣子我仍記憶猶新,不過我一點也不同情他,他堅持打開蒼渚之門的提議,不僅鹵莽,還會傷害子螭的身體。這些,也是廣清真君的意思麼?

  似乎感覺到這邊的目光,廣清真君突然看過來,面色平靜,卻教人覺得深不可測。心中似被什麼觸了一下,那氣勢,自己竟像在何處見過。

  一聲長長的角鳴傳來,將我的思緒拉回。圍觀的人群一陣喧嘩,只見子螭車前神龍當先騰空,拉著雲車穩穩走起。

  旁邊,南海龍君張望著,微微升高了騰雲。

  未幾,隆隆聲震耳欲聾,兵將們亦隨之開拔,在歡呼聲中,朝天門外洶洶而去。

  我盯著那雲車消失的方向,好一會,所有身影都不見了才收回目光。

  旁邊的仙人們紛紛散去,南海龍君睨我一眼,片刻,若有若無地哼一聲,扭頭走開。

  「跟上!」走了幾步,他忽然回頭來瞪我。

  這算什麼跟班。我心裡一陣懊悔,心想,當初就是不該答應。
  
  早在遠古,伏羲將天庭中央的一片水泊灌注神力,設為窺池,以便天庭查看天地萬象。如今天庭大軍出征,留在天庭的神仙們便聚在窺池邊上觀看。

  我亦與眾人一道圍觀。

  池神立在池中,將拂塵一掃,窺池上覆蓋著的濃濃雲霧隨即散開,露出明鏡般的池面。未幾,光芒盛起,池面漸漸顯現出一片碧海的顏色。

  「那就是蒼渚呢。」有人道。

  「這般白茫茫的,果然是霧界。」

  「這麼寬,也不知神君封不封得住……」

  「神君做事何曾出過差錯,沒見識。」我旁邊,南海龍君不屑地低哼。

  我不理他,看著窺池中列陣的天兵和那在海上主陣的身影,心緒亦如海濤般起伏。

  有一件事,必須現在就去做。

  我定下心思,轉身離開。

  「去何處?」南海龍君發現,從後面追上來,嚷嚷道。

  「累了,回宮沐浴。」我答道,瞥他一眼:「你也要跟來看麼?」

  南海龍君瞪著我,臉色突然變得難看。

  「誰要看你,醜女。」說罷,他「嘁」一聲,不屑地轉頭走開。

  如自己方纔所言,我哪裡也沒有去,逕自回到子螭宮中。我到宮中的湯殿裡開啟泉池,說要獨自沐浴,摒退眾人。待做好這些障眼法,確定周圍再無他人氣息,我隨即隱身移形,離開了子螭的宮殿。
  
  如我所料,神仙們都去窺池一睹下界戰況,仙苑中則冷清許多。

  路上,一個人也沒有。

  我步履匆匆,隨著小徑七轉八繞,來到上次同子螭散步而至的那個小潭邊上。這裡依然靜謐,繁茂的花樹在四周開滿了花,霧氣變幻,潭水上漂著一層厚厚的落英。

  這潭水是天庭湧出的泉水彙集而成,常年無人打擾,又彙集花樹精氣,我要使窺術,這裡再好不過。

  「擷英,擷英……」花精們從樹上降下,如點點螢火一般在我四周圍繞。

  我朝它們笑了笑,望向前方心中默念。

  潭水平靜的水面上漸漸起了一層波瀾,少頃,一片清瑩的水花向上捲起。花精們飛向那水花,匯作一團亮光,慢慢在我面前鋪開,如明鏡一般。

  我從腰間拿出日君贈我的金匕,往明鏡上一點。

  金色的光斑在明鏡上出現,耀眼地如日光一般,未幾,光斑向四處散開,明鏡中漸漸映出些景物來。

  蒼穹深邃無底,雲氣茫茫在下,如萬丈彩練一般映著霞光。

  未幾,卻有團團烏雲匯聚而來,高高的雲頭上,子螭和共工的身形兩兩對峙,氣勢賁張,殺氣凜凜。一時間,只見強光閃過,將即將黯淡的天際照得如正午,猛烈的罡風將雲彩沖得四散開去。一時間,戰鼓擂動 ,對陣的天兵與蒼渚怪物廝殺作一團。

  忽然,我看到有身影自那眾人之中落下,一陣狂風扶搖捲起,朝天邊飛去。

  正在這時,天上的共工殺氣突然收斂。雖只有短短一瞬,那個在空中抖動蜷起的身影卻一直徘徊在我的腦海……

  明鏡中的亮光弱去,濃郁的霧氣瀰漫,遮去了所有畫面。

  我望著它,久久定立。

  這鏡中一切皆來自日君目睹留下的記憶。

  金匕乃日君以自身光華煉就,與他靈犀相通。方纔,我嘗試著將金匕與窺術結合,重溫那日戰況。

  許多事一下浮起在心頭。

  在浮山中,若磐雙目通紅,痛苦掙扎;

  在蒼渚,那雙赤目出現在共工的臉上,他一度想殺我,那利爪卻揮不下來。

  「……我誰也不怕!」共工陰鶩的聲音隱隱迴盪。

  是什麼教他說出這樣的話來?他忌憚的是什麼?

  我想起換俘之前,相柳匆匆趕來殺我的事。心中漸漸變得豁然。恐怕那日戰場上共工發生的事,就是相柳最不想看到的。

  「萬事皆在人為。」日君的話如一點亮光,將我的思路漸漸照亮。

  在蒼渚,相柳曾對我說過,若磐之所以甘願沈睡,乃是因為我當年自刎。所以,共工得以最終佔據了若磐的軀殼。可是共工畢竟與若磐同體,有若磐的心在,他殺不得我。而那日他在戰場上突然失控,也是我突然被襲觸動了若磐……

  這個想法出來,我的心衝撞不已,幾乎覺得荒謬。

  那日聽說蒼渚大戰之中突然撤軍,我就覺得不尋常。 昨日問子螭,他輕描淡寫,卻又即刻將話語岔到別處。

  他沒有瞞我,我很欣慰,只是有的事由不得我不做。乾坤陣即將開啟,一旦成功,我就再也無法求證心中的猜測,若磐也許會永遠被共工困在那軀殼之中。

  若磐……

  忽然,我感到身後有異樣的氣息聚起。

  不對!我收起窺術,猛然朝幾丈外轉開身體。

  「花君離開蒼渚,果然就機敏多了。」一個帶笑的聲音緩緩傳來。

  我吃驚地望向那邊,霧氣仍變幻,落英如雨。相柳緩緩踱將出來,看著我,白皙的臉上,平和而莫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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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4-25 13:04:04

第五十八章

  心中如墜深淵,我盯著相柳,身上驟然如結冰一般。

  這裡是天庭,他怎會來到這裡?

  看向周圍,驀地發現光照正漸漸黯淡,似乎已被他氣勢阻隔。

  相柳卻不慌不忙,看看我,淡淡一笑:「花君不必詫異,相柳不過重遊故地。」說著,他看看四周的花樹,輕歎道:「多年不曾來了,雖沒了閬風懸圃,有寶霓花可觀賞卻也不錯。」

  他神色悠然,週身氣勢竟與周圍毫無相悖。

  我盯著他,眉頭微微一皺,

  相柳雖位列上古眾神,可他隨著共工反叛,早已被天庭驅逐在外,九霄的罡風雷劫和天門阻隔根本不會讓他靠近。

  他到底是怎麼進來的?

  這個念頭讓我愈加心驚,有了前車之鑒,他說話語氣越是柔和我就越是感到殺機重重,我稍稍後退,暗自運起神力。乾坤陣將啟,相柳此時前來,必無善意。

  「瀲灩死去,花君竟完好,相柳佩服。」只見他目光微微轉動,看看我周圍的花精,不以為意,繼續道:「自從大王將花君帶到蒼渚,相柳就知道你是個禍患。可惜大王太要強倨傲,一心要與若磐意志相搏,不肯殺你。而自從天庭說要以俘虜換花君,我就明白大王必以為恥,會千方百計將花君留下。果然,大王指使瀲灩途中動手。」他苦笑:「相柳殫精竭慮,,一心為大王掃除憂患。不想,這一天終究還是來了。」

  這些話,與我心中所想完全相合,心中似激起萬千波瀾。

  若磐……胸中堵著這個名字,久久不能平復。

  「蒼渚與天庭開戰了麼?」片刻,我問。

  「正是。」相柳答道:「大王已率部進發。」

  我冷哼:「如此,你來是要殺我?」

  「這倒說不上。」相柳微笑,說罷,他突然出手,一道玄冰交織的羅網突然朝我落下來。

  網?

  訝異閃過心中。

  不容多想,我早已蓄勢,還擊過去。

  罡風捲著雷火將那羅網劈開,瞬間撞得殆盡。

  不料,相柳氣勢已經完全包裹過來,只不過一瞬,那羅網又重新恢復,繼續朝我收攏。

  眼前,光照幽暗,卻仍能看到花樹的落英悠悠落下,花精們嘻笑飛舞,方纔的交戰,對它們似乎都不曾存在。

  是壁障!心中一陣火急。這樣下去,自己什麼時候死在相柳手上也不會有人發覺!想到這些,,我一邊抵擋,一邊用神力朝四周壁障突破,卻總不見效。

  耳旁傳來相柳的笑聲:「受死不在這一時,花君何必著急?」

  我心頭一緊,掌化利刃朝旁邊猛然劃去,相柳影子一閃,卻又消失不見。

  就在這時,忽而聞得一聲冷笑傳來:「原來你就是相柳。」

  那聲音清澈而張揚,我轉頭,卻見相柳的壁障上,豁然出現一道光明的裂口,一個少年身 影緩緩踱入,玉冠青袍,竟是南海龍君。

  見到他,我心中倏而一鬆,力量驟然迸發,將那已經收攏到頭頂的羅網一下擊破。

  「原來是龍君。」相柳在空中聚起形狀,睥睨著我們,笑笑:「倒是有趣。」說罷,他唸唸有詞,週遭突然變成墨色,隱隱浮著青綠的幽光。只聽「嘶嘶」的聲音響起,未幾,數十烏光襲來,卻不搭理南海龍君,只交織如狂風一般纏向我週身。

  我忙使力反擊,只聞得一陣腥風迎面撲來,霹靂光下,滿地碎斷的蛇屍。

  令人作嘔的是,那無數的蛇屍在地上蠕動,未幾,各自長出身首,變作無數小蛇從地上盤旋而起。我喚出神木拔地而起,將自己護在中心。血光閃過,荊棘爆裂而出,刺向那些怪物。可相柳的唸咒之聲仍然傳來,更多的蛇從碎屍中分裂而出,四周像匯著青黑的大潮,向我奔湧而來。

  這時,一道強勁青光捲起,將那些包裹在四周的黑氣衝散,相柳咒聲戛然而止。

  「嘁。」南海龍君飛身到空中,鄙夷道:「虧你掛著天庭神仙的名號,使出來的法術這般噁心人。」說罷,他身形忽而暴漲,化作一條白色的巨龍,將強壯的尾巴掃向相柳。

  相柳亦不甘示弱,將身體讓開,瞬間化成一條巨蟒,竟比龍君還要高出數倍。

  「小兒,我當年與天兵大戰時你還不知在何處!」相柳高聲笑道,說罷,將龐大的身體捲來,四週一下變得漆黑憋悶,似有什麼從四面八方擠壓而來 。

  我心中暗道不好,連忙騰空,立在龍君背上。

  「醜女!下來!」龍君發覺,惱怒地扭動。

  「別吵!」我盯著上方一點亮光,道:「朝上,扶搖來破!」

  龍君似明白了我的話,不再鬧騰,清嘯一聲,捲起扶搖朝上方衝去。我默念聚起神力,花木靈氣招引風雷,如利刃一般隨著扶搖颶風破向黑暗。只聽「轟隆」巨響,一道口子裂在眼前。龍君怒吼一聲,張爪攪得漫天水光,如山一般壓向相柳。

  只見光芒閃過,相柳一聲悶哼,身軀與那沈黑的氣勢在面前一下消失殆盡。

  水潭如鏡,花瓣依舊落下,溫柔如細雨。

  方纔一切竟如幻影。

  「這般不經打,什麼上古神仙。」龍君變回人形,拂拂袖子,不屑地說。言罷,他瞅向我,惡聲惡氣地嚷嚷:「我可不是為了幫你,我是為了向神君交差!你誆我的事可還未算賬!」

  我沒有理他嗎,只望著眼前。心中雖慶幸,卻仍疑竇叢生。

  相柳,果真死了麼?

  他有神身,一旦死去必是散神,不會如此平靜。上回在鼠王洞中,他曾假死,這回,恐怕仍是故伎重演。

  那麼,他去了何處?

  方纔相柳在我面前,沒有掩飾共工的秘密,並且那些法術都不是殺招,且破解得太輕易,他這次來的目的,似乎更像是為了對我說出那些話。

  他若是一心為了共工,為何這麼做?

  正思索,突然,「轟」一陣巨響,寰宇幾乎震盪。一陣紅光劃過天際,空中登時如燒灼一般。

  「蒼渚攻來了!」遠遠的,有人大吼的聲音傳來。

  蒼渚?!

  我望著天空的紅光,心神幾乎凝滯。

  「快走!」龍君一聲大喝,倏而變作龍形,將我往背上一撩,騰空而起。

  狂風大作,仙苑中的大樹也被吹得怒濤一般。我在龍君背上仰起頭,只見天空中,那道紅痕久久不褪,像一個傷口,紅光映得天庭萬物都像著火了一樣。未幾,烏雲從那紅痕中滾滾湧出,只聽擂鼓聲聲,青面獠牙的怪獸排列如陣,竟真是蒼渚!

  龍君載著我,腳下雲彩如火。天庭中的神仙們被驚起,仙官擂起大鼓,命神仙們聚集。我看到有不少仙人手持兵器騰空而起,準備迎敵。

  突然,一團巨大的火球從那紅痕中滾落,熊熊墜下。

  我心中一揪,那火光閃著濃重的戾氣,是能炙殺神仙的蒼渚之火!神仙們發出一陣驚呼,滾滾熱力捲來,空中一陣憋窒,龍君忙退到更遠的地方。

  眼見著火球落下,突然,有什麼朝它一擋,火球倏而「轟隆」地迸裂四散,白熾的光乍然升騰而起,衝回那紅痕之處。

  「是神君!」有人喊了一聲。

  我睜大眼睛。

  雷師擊鼓,響徹蒼穹。潔白的雲列在天邊滾滾出現,層層堆疊。天兵陣列整齊,旌旗上染著太陽的金光,氣勢如虹。雲列在鼓聲中迅速包抄而來,未多時,已將源源湧出的蒼渚敵眾包圍在中心。

  我望著正北方,祥龍拉著雲車當先,子螭挺立其上,身形筆直。

  心情一陣難以言喻的激盪,卻又覺得安定無比。

  「子螭早料到了?」好一會,我問龍君。

  「正是。」龍君已帶我收勢落回地面,擡頭望著空中,得意地笑:「神君以為,天地間唯邊緣薄弱,故而蒼渚之門在八荒之外現世;而共工乃上古之神,對天庭最是瞭解,一旦封閉蒼渚之門,若再現世,必是天庭。」

  「……全出來了才好,一併收了。」子螭的話迴盪在心中,我飛速地轉著思緒,怪不得他讓龍君跟著我,怪不得子螭早晨離開時把聲勢做得那樣浩大,還帶去了天庭眾多兵將,竟是為了回來全力一擊。

  這時,一名身形巨大的將官身披戰甲,威風凜凜地出列,聲音洪亮震耳:「賊眾竟敢犯我天庭!速速降來,可饒不死!」

  無人答話,空中只餘鼓聲擂動。

  蒼渚的烏雲團團停住,如染了墨汁一樣濃重,沈沈懸在空中。

  未幾,那滾滾烏雲中突然飛出一道刃光,直取將官面門。將官將手中神戢一揮,刃光破開。

  一個低沈的聲音響起,似乎在笑,愈發響亮。沒多久,蒼渚的烏雲從中心破開,雲列盤旋,一人乘著紅雲降下,正是共工。

  他的目光直直看向子螭,片刻,冰冷的臉上緩緩浮起一抹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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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4-25 13:05:27

第五十九章

  子螭立在雲車上,看著共工,面無表情。

  「爾等速速受降!」將官的吼聲再度響起。

  共工冷笑,突然將手中長錘一揮。

  戾氣激盪,如水波一樣衝向四周。子螭放出氣勢一擋,神力相撞,狂風四散。

  蒼渚鼓聲隆隆再起,怪獸們呼嘯而下,朝四周的天兵攻去。雷師鼓聲一變,天兵們嚴陣以待,整軍迎戰。一時間,無數喊殺聲伴著刃光響起,電閃雷鳴。

  子螭在雲車上沈著指揮。

  天上的紅痕透著熾熱的光,蒼渚怪獸駕著滾滾濃雲不斷湧出,已有不少殺了下來。地面的神仙們毫不畏懼,紛紛上前迎敵。

  我心急如焚,望著共工,騰雲左衝右突,奈何一團混戰,無論如何也上不去。不能這樣下去,我暗自咬牙,看向近處一隻怪獸,朝它衝去。

  突然,手被用力扯住。

  回頭,龍君瞪著我:「你瘋了?欲自殘引共工發狂麼?!」

  心一揪,我訝然盯著他:「你……」

  龍君哼一聲,咬牙切齒:「神君同我說了,有他在,不許你去!」

  他話音才落,突然,我聽到天空中傳來一陣狂笑。

  仰頭望去,卻見共工手舉長錘,對子螭道:「今日交戰,共工等候多時,可惜尚未盡興!」說罷,他將長錘往空中一拋,隨即騰雲飛起,張開雙臂大喝一聲。長錘被一股無形的力托起,化作一道銳光直飛蒼穹。

  子螭面色一變,捲起罡風阻擋那銳光。

  共工卻冷笑,週身突然放出萬丈紅光,如燃起火焰。

  天庭似被什麼撞了一下,突然一震。

  我幾乎站立不穩,踉蹌了一下,待擡頭,卻猛然看到子螭面色蒼白,一手緊緊捂在左胸下。

  長錘的銳光刺向天空,只聽崩裂之聲響起,蒼穹突然出現一個黑洞,洪水奔湧而下。

  「天漏了!」有仙人驚呼,霎時間,洪水在呼嘯奔湧,衝向天庭。

  這時,又是一震,天搖地動。

  我突然明白過來,這是共工發力正將蒼渚整個撞來,天地動盪,牽連到了子螭的崑崙璧。心中不再多想,我顧不得龍君的呼喝,騰雲而起。

  紅光戾氣如刀,我手中聚起所有的力量,我朝共工擊去。

  未到身前,我已經被一股力量掐住脖頸。

  共工冷笑,赤紅的雙目中,滿是瘋狂。

  「殺我麼?」他笑聲輕蔑:「你以為我會像那日一般失態?我今日來,也是為了親手殺你!」說著,他的手掌陡然收緊。

  我的喉嚨卡得難受,幾乎無法喘氣。

  心中卻無所畏懼。

  當年的共工確實聰明,可他算漏了一點。若磐是天狗,不是他;而這世上,並非無人可像顓頊當年那樣將他制住。

  「你……不是共工。」我咬著牙,一字字道,說罷,拼盡力氣,將金匕朝他臂上一插。

  共工雙瞳放大,痛呼一聲,鬆開了手。

  我顧不得喘氣,再上前往他胸口再送一刀。

  共工張著口,盯著胸前的金匕,似乎不可置信。

  少頃,紅色的光芒從他週身透出,瞬間,共工四肢蜷起,重重墜下。

  我連忙將那身體接住。

  他的身體那樣沈,我搖晃了好一會,才終於將他穩在了騰雲上。

  神仙們歡呼的聲音如潮般湧起,天空中,我看到子螭放出神力,托起無數五彩的巨石紛紛飛起。天漏處傾瀉的洪水漸漸小了,蒼穹重新恢復寧靜。

  我看向臂彎裡,他雙目緊閉,似熟睡了一般。胸口,日君的金刃已經漸漸消失,完好如初。我低頭注視著他的臉,輕輕撫過那眉宇。將手覆上胸口,那心跳微弱,一聲一聲,卻似乎正漸漸恢復強韌。

  突然,一股殺氣從身後襲來。與我的神力相撞,手臂發麻。我忙起勢轉頭,卻不見任何人。

  「當心!」一聲清喝響起,白光閃過,龍君將一道刃光擋在身側。

  「可惜呢。」一個溫煦地聲音傳來,對面,一道朱紅的身影立在雲上,是朱鳶。

  不待我定睛,朱鳶卻又突然消失,身後一道寒氣襲來,我連忙乘著騰雲躲開。

  這樣不是辦法。

  我放下若磐,站立起身。

  神力聚起,似乎從未有過的飽滿。我心裡明白,此時自己要保護的東西有多麼重要。

  「呵呵,怪不得他老妨著大王,原來有這等深情。」前方,朱鳶現身,微笑著,雙目陰鶩:「如今一同赴死大概也無所遺憾。」說罷,他氣勢漲起,身後突然出現一群凶神惡煞的蒼渚怪物。

  龍君冷哼,拔出腰中寶劍,擊向朱鳶。

  朱鳶不慌不忙,突然化作兩人,一人拔劍與龍君相敵,一人攻向我。

  我心底一驚。

  朱鳶手中變出一把鞭子,血一般閃著紅光,破空而來。

  「這是為了瀲灩。」他的溫和地笑,下手卻招招狠戾。他身後的怪物亦呼嘯而來,森冷的兵器從四面八方戳出。

  我亦不客氣,在空中祭出神木長籐,將那些怪物牢牢困住,再以雷電作利劍,朝朱鳶面門劈去。

  朱鳶將氣勢一擋,才要還手,這時,只聽一聲怒吼響徹空中。

  白影閃過,利光如電交織,朱鳶的身形突然一定,睜大了眼睛。片刻,那身體破碎開來,在空中化作一捧細沙。

  我望著面前,那人看著我,金色的眼睛似明鏡一般,清澄透亮。

  風呼呼吹來,四周的一切嘈雜之聲似乎都成了煙雲。

  淚水湧出我的眼眶,我害怕看不到眼前那張臉,用力地把眼睛拭淨。

  一隻手輕輕撫過我的臉頰,將濕潤帶走。

  久違的溫暖傳來,淚水卻愈發止不住。

  他用雙手將我的臉擡起,清俊的面容如記憶般深刻。

  「若……若磐 ……」 我哽咽著,用力握著那兩隻手,看著那頰邊漸漸盛起的笑意,又哭又笑。
  
  陽光扯著一道身影出現在旁邊,我望去,卻是子螭叢雲車上下來,看著我們。

  他背著光,看不清氣色,卻見衣服有些濕答答的。我看向頭頂,那被共工戳破的天漏已經補好了。

  我望著子螭,吸吸鼻子,露出微笑。

  子螭目光注視著我,優美的輪廓嵌在陽光中,線條和緩。

  突然,「轟」,又是一聲震天動地的巨響。

  我站在騰雲上幾乎也被蕩得不穩,若磐一把將我扶住。

  「子螭!」我看到子螭捂著胸口倒下,尖叫一聲,急忙衝上前將他扶住。

  子螭面色蒼白如紙,呼吸急促,冷汗涔涔地從額頭冒了出來。

  我驚駭地擡頭望去,卻見上方,蒼渚的紅痕仍未消失,卻變得透明,隱隱可見蒼渚的山嶺映在天空之中。震盪不斷,天空像被擠壓的紙片一樣,漸漸變形。塵土從平地上瀰漫而起,我們所處之處漸漸上升,竟與地上一切隔絕。

  這時,一陣笑聲從空中傳來,低低的,卻清晰入耳:「蒼渚現世,神君可覺身上痛快?」

  一個身影出現在上方,只見廣袖當風,長劍珵亮,竟是廣清真君!

  我瞠目結舌。看向子螭,他望著那裡,雙目陰沈而犀利。

  廣清真君高高睨視著我們,面上含笑,緩緩地說:「句龍死去,神君一人維持崑崙璧,諸多辛苦,今日待老夫來為神君解去。」

  「放肆!」一聲怒喝傳來,龍君殺氣騰騰跳上雲頭,拔劍指向廣清真君:「叛賊!吃我一劍!」說罷,劍氣化作無數刃光,刺向廣清真君。

  廣清真君卻不緊不慢,將手中寶劍一擋,龍君悶哼一聲,突然向後退出數十丈。

  「拿下!」護衛子螭的天庭將官一聲令下,周圍天兵朝廣清真君殺去,廣清真君將手一揮,烏光閃過,眾兵士慘叫,竟有不少在空中散神而亡。

  一陣刺耳的笑聲又從廣清真君口中發出,卻怪異得很,時而變作另一個聲音,我一聽,心中一沈,分明是相柳!

  他看向若磐,忽而低低長歎一口氣:「我一心助你,可終不能成事,奈何!奈何!」

  若磐盯著他,面無表情,雙手緊攥成拳,週身騰騰漲起氣勢。

  「不枉老夫一番心血,心願終於得償!」廣清真君,不,相柳仰天而笑,說罷,他渾身黑光迸發,捲起扶搖沖天而上。悶悶的巨響傳來,如萬古擂動,蒼渚的紅痕刺目,一團巨大而幽暗的光從空中緩緩降下。

  相柳嘶聲狂笑,飛身騰空,舉起兩臂立於光團之下:「此刻之後,天地易主!順我者昌,逆我者亡!」

  「那是什麼?」龍君不顧身上的傷,睜大眼睛問。

  「共工的神力。」若磐走過來,看著我很子螭,平靜地說:「它被人重新收起了。」

  我驚得無法言語,再看向子螭,他眉頭緊鎖,牙齒深深咬在唇間。

  一切倏而明瞭。

  為何我總覺得廣清真君的氣勢似曾相識,為何相柳能到天庭來,這二人竟早已合為一體!

  他襲擊我的目的,全在於引我誘使共工分裂,以得到共工的力量。

  柳在空中大笑,披髮跣足,忽而身形暴漲化作巨蟒,吞噬幽光。

  「須阻止他……」子螭艱捂著胸口站起,咬牙道:「否則,天地將會於一旦!」說罷,他看向若磐:「你當知曉天狗之事。」

  若磐看著他,雙目炯炯。

  「知曉。」過了會,他答道。

  我看著他們,忽然明白了這些話裡的意思。

  共工形神俱滅而神力仍存,本有悖於天地。今日正當古時的替日,天狗食日,陰陽交替,一切混沌秩序都能夠在瞬息間扭轉過來。

  如果是這樣……我的心砰砰激跳,望著若磐。

  他沒說什麼,目光掃過我的臉,忽而轉身,騰雲而起。

  「若磐!」我出聲叫住他。

  若磐定住,回過頭來。

  我望著那雙眼睛,片刻,道:「萬事小心。」

  若磐看著我,露出一抹笑意,目光明亮得堪比日月。

  「嗯。」他應了一聲,隨即化作巨獸,朝天空中飛去。

  我站在原地,有些發愣。那神色,恰如許久以前,他對我說他不後悔時的樣子……

  「拿著。」愣怔間,手中突然被塞來一件物事。

  我回神,卻見子螭把崑崙璧交給了我。半邊玉璧光潔,上面的裂紋卻觸目驚心,有幾根竟已經比上回見到的更長,離邊緣只剩毫釐。

  心像被什麼重重一捶,我惶然擡頭。

  子螭注視著我,目光深深,他低低道:「替我收好。」

  我不解地望著他。

  子螭雙唇抿起,片刻,彎出一個笑容。

  「可還記得我對你說過,今天是什麼日子?」他問。

  「替日。」我答道。

  子螭眉頭微微揚起:「還有呢?」

  「你我相識之日。」

  子螭笑了笑,蒼白的面容竟有了些煥然的顏色。他擡起手來,似乎想觸向我的臉,片刻,卻突然收住。

  「保重。」他輕聲道,說罷,卻不再看我,轉身離去。

  「你去何處?」心中升起不好的預感,我急忙伸手,那衣裳卻掠過指間,觸碰不到。

  「子螭!」我大聲呼喚,想上前,身體卻被龍君一把扯住。

  「勿妨礙神君!」他喝道。

  我瞪大眼睛望向那裡,指間子螭閉目凝神,突然清喝一聲,五色雲霓從天而降,將他高高托起。未幾,他的神力如虹氣一般賁張開來,瞬間衝向天空。

  崑崙璧護在我的手中,只覺起了一層冰涼的汗膩。萬千波瀾在胸中衝撞,心跳得飛快。

  相柳 已經將幽光吞入大半,看到子螭,怪笑傳來:「神君莫非瘋了?這區區神力豈可……」他話未說完,戛然而止。

  穹頂之上,太陽漸漸被吞噬成缺,光照變得黑暗。

  一道無形之氣突地降下,如水波一樣掃過萬物。

  相柳的面目陡然變得驚恐而扭曲。

  「啊!」他淒厲地慘呼,蟒身僵直抽搐。

  幽光迅速從相柳張開的大口中飛起,源源地從他身體上吸走青黑的光氣,如雲頭升騰直高空,未幾,驟然爆破開去。

  瞬間,燒灼如火的光照噴薄而出,幾乎將視野全部淹沒。強光伴著暴風降下,四周雲彩飛散,卻撼不動子螭毫髮。天上的紅痕消退,子螭的神力仍在暴增,光芒如日,將蒼渚一點一點地托出了天外。

  「蒼渚!」龍君一邊撐起壁障擋住天上掃來的戾氣,一邊興奮地大喊:「蒼渚封住了!」

  我望著子螭被光照抹去的身影,卻幾乎屏息。

  「啪」

  一個聲音傳來,細微,卻驚心動魄。

  我低頭,心幾乎停住,崑崙璧在手中已經裂作的碎塊。

  天空中,光芒漸漸收斂,頓時暗下。萬籟無聲,子螭的身影卻似消失了一般,空落落的。

  「保重……」耳畔似乎仍迴盪著方纔的叮嚀。

  「不!」意識突然崩裂,我大喊,撕心裂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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