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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ve1130
侯爵 | 2012-4-29 18:15:43

本帖最後由 cve1130 於 2012-4-29 18:59 編輯

作者:決明
書名:珠寶匠
系列:嚴家當鋪之三
  
【內容簡介】
他是嚴家當鋪最倚重的琢寶匠
第一回見到這個名喚「朱朱」的小女娃
他就看出這個女娃是塊未雕琢的璞玉
從小,她就把他的身份定位在「哥兒們」
但他很清楚,自己對她的感情絕對不是「哥兒們」
相反的,他希望自己能有那個福氣細細琢磨她
讓她在他手中散發出女人的華麗光芒……
曾經,她取笑著他的名字
說秦關、情關,聽起來就像是注定要難過受困
可他認定這個爽朗無心眼的女孩是他的情關
不必煩惱會在感情這條路上跌得滿身傷
因此他放心去愛、全心去愛、毫不保留去愛
相信著總有那麼一天,她同樣會愛他
然而,原來感情的關卡層層疊疊,不僅止單方面的一相情願
某一天,她說:「關哥,我覺得,我好像愛上謙哥了。」
這一句話,成為他與她最後交談的語句
教他震撼無比,更從此陷入感情的困境……

第四、十章待審核未顯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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俏夥計.a26641860 發表於 2012-1-7 22: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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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ve1130
侯爵 | 2012-4-29 18:16:03

【楔子】

  上聯:南通州,北通州,南北通州通南北。

  下聯:東當鋪,西當鋪,東西當鋪當東西。橫批:萬物皆可當。朱紅大門開敞敞,迎盡過路財神客,門旁艷紅色春聯沾著金墨,揮灑出上方三句話,將張貼春聯的店家營業項目表達得貼貼切切。

  這是一間當鋪,一間提供給急需銀兩周轉的客倌以值錢首飾、房地契、古董等等商品來質押的大當鋪,客倌可以選擇「取贖」或「死當」方式來進行交易,若選取贖,當鋪會視商品價值付予客倌金錢,三個月內,客倌只要付還本金及五分月息,當鋪便會雙手奉還商品。有些商品對客倌極具紀念價值,只是一時手頭緊,不得已才拿如此珍視的東西前來典當;若選死當,等同於直接將商品賣給當鋪,雙方銀貨兩訖,客倌不得再對商品要求取贖,當鋪擁有商品完全處置權。

  附帶一提,取贖的三個月時限一過,視同流當,當鋪一樣可以自行處理典當商品。

  嚴家當鋪已是三代經營的老鋪子,信用好,價錢合理,童叟無欺,才能在南城後街生存近百年。老鋪子傳呀傳,從爺字輩傳到爹字輩,再從爹字輩傳到兒字輩,嚴家第三代,人丁單薄,一根指頭剛剛好就能算完,一個,只有一個,還是個漂亮粉嫩的女娃兒。

  當初嚴老爹撒手人寰之前,心心唸唸便是掌上明珠頓失依靠,他沒替她多生幾位哥哥姊姊來照顧她,五十二歲時才得此愛女,自然寶貝再寶貝、寵愛再寵愛,捨不得她吃半點苦、流半滴淚。他若一走,年幼的她該依靠誰?誰能像他這個爹親一樣將她捧在手心?他實在無法放下心來,哽在喉間的最後一口氣,說什麼也嚥不下去。

  幸好,鋪子裡曾有人留下「流當品」幾件,當時覺得惹上大麻煩,還得浪費米糧養大「流當品」,現在卻發現「流當品」所隱藏的附加價值。

  當夜,嚴老爹叫了人進房,房門一關,足足一個時辰,門再開,那幾個人走出來,一盞茶之後,嚴老爹帶著欣慰笑容,駕鶴西歸去了。

  嚴老爹一走,眾人皆看壞嚴家當鋪的後勢,嚴家千金年輕稚嫩,身旁也沒有長輩可以請益幫忙,當鋪這一行絕不像擺攤賣大粥那麼容易,上當鋪典當之人,牛鬼蛇神都有,不是每一個都抱持善意而來,只要遇上一個拿假貨上門,自己又無法分辨真假,被騙被誰被設計都是常事,光靠一位養在深閨刺鳥繡花的嚴家小姑娘擔下重擔,嚴家當鋪根本支撐不了半年。等著看嚴家當鋪倒閉的人,全南城都是。等呀等,瞧呀瞧,瞧著嚴家當鋪在嚴老爹過世後不到半年,買下同街左右兩邊房舍,打掉,重建,將原有規模硬是擴充兩倍。再等呀等,又瞧呀瞧,瞧見嚴家當鋪一年後買下西二街半數以上的土地,蓋起別院、建築高樓、開始涉獵其它行業,賣布匹、開銀樓、做美食以及跑船運、聘請更多更多人手。

  當鋪在一片不叫好的情況下,殺出一片清澈藍天。

  嚴家當鋪,當出了名聲,當出了財富,也當出了茶餘飯後更多閒磕牙的好題材。

  嚴家當鋪為何不倒反興?

  嚴家孤女憑哈振奮家業?

  嚴家那幾件「流當品」,究竟是何方神聖,撐起嚴家明明該倒的小當鋪?

  來來酒樓裡,說書老王正在撥弄老月琴,沙啞而破鑼似的嗓,說著不知幾分真幾分假的嚴家故事。

  今兒個要講的,是第三個「流當品」,那位姓秦的傢夥……
引言 使用道具
cve1130
侯爵 | 2012-4-29 18:16:36

【第一章】

  「你是啞巴嗎?」雙手托著粉軟腮幫子的女娃娃,盯著他瞧了好半晌,圓滾滾大眼黑白分明,眨巴眨巴著點點璀璨星光,紅嫩嫩的嘟唇老早就試圖蠕動好些回,滿肚子有許多話想說想問,她忍了沒一會兒,終於還是禁不住好奇心地問道。

  她沒聽過他開口說話,無論是同大夥圍坐用膳或是此時,她猜測他應該身懷宿疾,瘠啞之類。

  他沒瞄她,心力全盤落在手裡仔細打磨光滑的木釵,回應她疑問的,只有砂紙涮涮摩搓聲,以及偶爾,他輕輕吹氣,將木釵上細屑吹掉的籲息。

  「又聾又啞?」她又偏著腦袋瓜子問,這回,她多出比手畫腳的動作,指指耳朵又指指嘴。

  他放下木釵,改串起圓潤透白的珠貝,三條不等長的銀色絲線,各自穿入一顆珠貝,小鑷子鎖緊絲線末端,再把串起的珠貝繫於木釵上。

  一個年輕青稚的男孩,做起細緻工藝,毫不含糊,手裡東西是姑娘家最愛的首飾,雖然不若外頭鋪裡販賣來得華美貴氣,卻有其獨特雅致的味道,簡素釵身琢雕成梅枝形狀,渾然天成的伸展模樣,宛如它是方才才從梅樹上被人折下,釵身上,再以白色碎玉粗略點綴出梅瓣,他並不刻意將梅瓣做得精細,在梅枝似的木釵問若隱若現,最末端,便是搖晃顫動的三串珠貝銀絲,彷若天際飄落的雪花,隨著他右手一動,珠貝跟著動,可訂咚咚,聲音煞是好聽。

  就連還不懂得欣賞飾物的女娃娃都很肯定自己喜歡他手上的珠珠釵- 這名兒,是她方才自個兒替它取的。

  和她的名字一樣呢。
朱朱,珠珠
  

  「好好看的釵,可以送我嗎?」她操著一口奶味十足的童音,毫不懂哈叫客氣,大剌刺的態度好似她與他是相識多年的老朋友,朋友之間互通有無是天經地義一般。

  實則兩人完全不熟。

  他知道她的身份。她是老闆的外甥女,朱家牧場的掌上明珠,隨著她爹到嚴家當鋪作客數日,正是好動活潑的八歲芳齡,巴掌大的圓臉,鑲有兩顆黑如曜石、白若珍珠的大眼睛,愛笑的嘴,總是咧咧地露出一口白牙。

  朱子夜,她的名字,據說源自於她是半夜子時從娘胎出世;這說法,她頭一日坐上嚴家餐桌吃飯時,便成為第一句自我介紹。她並不是一個粉雕細琢的美娃娃,不像嚴家上下每個人都寵愛的明珠嚴盡歡。嚴盡歡唇紅齒白,肌膚賽似瑞雪,五官秀氣靈美,總教她的親爹嚴老爺捨不得她雙腳沾地,時時抱在懷裡,樂當女兒的擔轎夫。嚴老爺也非常愛替女兒打扮,舉凡南城裡最新穎的布料、最好看的衣裳、最合適她的小珠花,他全都心甘情願為她買下,天天將女兒妝點成為最可愛的小粉娃。

  朱子夜則不然。

  牧場兒女,從開始學步走時,便是追著滿山肥嫩綿羊跑,曬出一身健康深褐膚色及鼻間幾顆小黑斑,她也不穿時下小女孩偏愛的繡花棉襖或暈染七彩蝶裳,反倒是利落的月牙色褲裝包裹著尚未發育的童稚身軀,因為天冷,她搭了一襲粉色短氅,氅領以兩顆圓滾滾兔毛球系結起來。

  她更不像嚴盡歡梳盤著漂亮的雙賓望仙髻,遑論再簪滿金銀燦燦的花鈿銀飾來加以點綴,她簡單將半長不短的頭髮梳成一根長辮,甩在胸前,乍看之下,真像個雌雄難辨的英氣小娃。

  「這釵,妳用不到。」他終於開口,正值變聲的嗓,介於男人與男孩的尷尬交界,稱不上悅耳。

  她驚訝大呀:「你不是啞巴嘛!」幹嘛悶不吭聲,害她誤會他不能言語,還小小替他可惜了一下下呢。她才來當鋪沒兩天,就和全當鋪裡的人都混熟,完全沒有隔閡,獨獨這個沈默大男孩,坐在飯席間,半點聲音也沒有,靜靜扒飯配菜,不跟誰閒話家常,只偶爾聽見鋪裡人說笑時,唇角會微微彎起。

  她老是看著他、研究他,卻是沒聽過他吭聲。

  「我當然不是。」他睨也不睨她。

  「誰教你都不說話。」她狀似埋怨,實際上,粉顏間仍是漾滿討喜笑容。「那支髮釵,不能送我嗎?」她想到他剛才的拒絕,笑容變嘟嘴。

  「妳用不到。」她全身上下沒有地方可以簪木釵。

  「可是我很喜歡這支珠珠釵呀。」

  「珠珠釵?」是在說哪根俗氣的東西?

  「對呀,它很漂亮耶。你手好巧哦。」她毫不吝嗇誇獎。她連削根蘿蔔都有困難,他竟然可以將一支細木頭削得這麼好看,超強。

  「它並不叫珠珠釵。」替木釵取個好名,是匠師的工作之一,他尚未想好人生第一支做好的釵子該取何名,唯一能肯定的是,它絕對不會叫珠珠釵這種俗名。

  「它有三顆珠珠呀。」小娃兒取名法,超級直率。「我也叫朱朱哦,珠珠配朱朱,朱朱戴珠珠,剛剛好。」嘿嘿嘿直笑,伸出又嫩又短的食指,撥弄圓珠貝,一臉光彩照折。說得好似這支釵是為她而生似的。他抿唇沒將這句話哼出。

  「妳沒有梳髮髻,木釵能簪哪?」他反問她。不是不願割愛,自己的作品能獲得青睞,對立志成為珠玉匠師的他,莫不是巨大鼓舞,哪個人不愛被誇?他當然也愛,很想讚賞小小年紀的她擁有識貨好眼光,他甚至認為,珠珠釵- 姑且以此稱之,待他想到合適木釵的名時,他一定改口!- 送給頭一個誇它漂亮的女娃又何妨?

  首飾,給讓真心喜愛它的人配戴,更能映襯其光芒。

  但她率性的扮相,著實與木釵格格不入。

  「等我再過幾年長成水姑娘,我就可以用它啦!」她拍著平胸,爽朗道。

  真不知她哪來的自信?

  他倒覺得,這娃兒再過幾年也不會有太大長進,或許模樣會變、體態會變、聲音會變,性子卻很難改變。

  「再不然……我跟你換嘛,我把暴暴借你騎一天,你把珠珠釵送我,好唄?」

  她改採利誘,「暴暴是我爹送我的生辰禮物,是匹漂亮小馬,我向來捨不得借給別人的……」小臉皺皺,彷彿自己提出了多吃虧的交易籌碼,但明亮雙眼根本捨不得從珠釵上挪開。

  「解開髮辮。」他回答。短短四個字。

  「咦?」她不懂他的答覆是肯或不肯。

  「我試試。」

  試?試什麼?

  看見他取出木篦,應該也是出自他巧手之做,木篦以粗紙磨得相當光滑,一根一根篦齒刻得井然有序,篦身鏤著費功花紋,她瞧懂了,是張大嘴的老虎,篦齒變成牠的利牙,好帥氣,好威風,好漂亮,她也想討……

  他面向她,手裡木篦輕揚。

  呀!她明白他的意思了!

  他要幫她梳髻!

  梳一個可以簪上珠珠釵的髮髻!

  朱子夜一把扯開粗髮辮上的麻色髮帶,興奮地背對他而坐,兩條腿兒不住地開心踢蹬、甩晃。

  「不好看的話,我不會將釵給妳。」他醜話說在前。首飾像衣裳,合適這個人的,不見得合適另一個人,它用以妝點美麗,若連這最基本要求也做不到,讓配戴者無法增色,不如不戴。

  「一定好看啦。」她的自信回答,像哼著小曲。他梳順她的發,綁過的青絲正頑皮霧著,他耐心梳理。她髮色相當黑,髮質不細膩如雲,大概就像主人性格一樣,粗咧咧的,攏在掌心,還能感受到它們一根一根的硬骨、她每回洗頭時,絕對都是胡亂抹皂,爬兩下就沖水了事,然後任由它們自己風乾,才會落得現下觸感;不似嚴盡歡,一頭長髮又細又亮,嚴老爹特地找來護髮花皂,為女兒寶貝每一根青絲。

  髮質對綰髻沒有太大影響,盤個最簡單的髻,對他而言並非難事,他偶爾會替嚴盡歡和歐陽妅意綰髻,興許是手勁輕柔,興許手巧伶俐,她們都相當喜歡纏著要他為她們編髮辮。

  她只感覺有雙好溫柔的手在髮絲間穿梭,時而刷過耳廓,時而碰著頭皮,珠珠釵挑起部分黑髮,幾個扭轉和翻綰,再收緊,一個紮實小髻已經成形,釵身傾斜地沒入髻間,牢牢固定。

  他緩步來到她正前方,半蹲身子,看清楚珠珠釵簪在她發上的效果!

  出奇的好。

  本以為珠珠釵應該適合嚴盡歡那類精緻粉嬌娃,朱子夜太隨興,秀氣的髮釵插上去,不如直接插支紅漆筷算了,他錯了,梅枝釵身的原木色澤出乎意料地映襯她的膚色,不明顯的梅瓣在濃黑髮間竟然明亮起來,三串白色珠貝不規則地垂懸於她腦側,隨著她的搖頭晃腦而為之顫動,極具生命力。他原本是想以珠貝擬雪花,雪,給人的感覺該是輕緩而縹緲,落在她髮梢的雪珠貝卻活潑俏麗,非但無損其精巧細膩,更增添珠珠釵另一面風情。

  「好不好看?到底好不好看嘛?」朱子夜瞧不見自己的模樣,心急問他。方纔的自信,不過是小孩子強端出來的不值錢驕傲,她自己並沒有嘴上說的有信心。

  仍是有不足之處……

  她的耳朵,再戴上以珠貝串成的耳墜子,就更完美了。

  她沒有耳洞,耳勾式的墜子不適合她。

  也許他可以想想能否有其它方式,做出非耳勾式的……

  「秦關!」她大聲嚷嚷,喚回他的失神,而在她叫他之前,他正以拇指和食指揉擰她飽滿耳垂,想像耳墜的樣式。

  她當然知道他的姓名,好記憶力的她,已經將全當鋪裡的人名模樣全都記牢牢,即便今日頭一回才和他說上話,「秦關」這兩個字,她老早就認識許久許久。

  「是不是……很好笑?」她想摸摸髮髻,對於不曾梳過的秀氣髮髻,小女娃是既期待又怕受傷害。老爹總是哇哈哈笑她沒半點女孩樣,她梳起髮髻會不會淪為四不像?不然為何秦關會嚇得半個字也不說?

  他沒回答,從手邊木匣裡翻找出一面銅鏡,遞給她,讓她看見鋼鏡中映照出來的女娃兒有多可愛。

  「哦哦哦!」她驚呼。當然不是她憑著區區一根木釵就變身為天仙美人兒,木釵還沒有此等異能,她只是……該怎麼說呢?變得有些像女孩了,至少,她現在走出嚴家當鋪,絕對不會有人誤喊她「小弟弟」。她嘴兒合不上,緊盯銅鏡不放,直到秦關開口說話,她才醺醺然擡眸與他互視。

  「它,現在是妳的了。」秦關道,大方贈釵。

  秦關送她一根漂亮木釵,她也信守承諾,愛駒暴暴借他騎,即便秦關再三搖頭拒絕,言明他將木釵送她,並不是為了騎馬的交易,拗性的朱子夜卻堅持一物換一物,她不欠人情的。

  小小的童稚臉蛋,寫滿不容撼動的執意。

  秦關最後拗不過她,被矮小的她拉往馬廄,就為了讓她實現諾言。

  「你不會騎馬呀?」人小鬼大的她,牽出馬,插腰站在高她幾乎一倍的大男孩面前,咧開白牙,想取笑他的膽怯。會騎馬的人,哪來的拖拖拉拉?要他上馬還得千拜託萬拜託?嘿嘿嘿,沒關係嘛,人都有不懂的事,客客氣氣向她求教,她一定會傾囊相授,毫不客氣的啦!

  「騎馬一點都不困難呀,你不要站在暴暴身後,會嚇到牠,走到前面來,先摸摸暴暴的脖子,輕輕拍拍牠的鼻子,讓暴暴把你當成哥兒倆,再踩著馬蹬跨上馬鞍……」她裝老成的長篇講解連一半都還沒說到,秦關人已經穩坐在她那匹每回鬧起脾氣,連她這個主人都敢摔的愛駒!

  牠要不是如此暴烈難馴,暴暴這個怪名兒,從何而來」

  「咦?- 」她眼大大,嘴開開。

  秦關騎姿優雅老練,俯覦她時雖然面無表情,但眼裡一抹淡笑,像在回應她那番教導。

  「原來你會嘛……」她咕噥。

  她悄悄跟在他身後好幾天,發覺他除了每日固定要做的當鋪搬貨雜役之類的工作外,大多數時間就是坐著與一堆玉石銀線奮戰,她以為,他是個不愛活動四肢的悶男孩,人生中最大的運動是從當鋪後堂走到當鋪前廳,結果是她料錯了。

  臭暴暴,她以為牠只讓她一個人騎哩,結果還不是誰都好!害她本來想在秦關面前帥氣地露兩手的威風,立刻破滅。

  秦關坐在馬背上,視野因高度而變寬。他會騎馬,卻沒有特別愛騎,嚴盡歡也有兩匹小白馬,偶爾,他與公孫謙、夏侯武威及尉遲義會應她的任性央求,陪她一塊兒到城外遛達遛達。比起遛馬,他更喜歡做手工,面對各式珠玉,如何將它們琢磨出光彩,如何將它們搭配成獨特的飾物,如何讓它們在他手中變化成更美的珠寶,他從中獲得的興趣更勝躍馬奔馳於草原上。他居高臨下看著仰望他的發呆小丫頭,她一雙黑眸像黑曜玉,蘊藏明亮光彩,鑲在健康麥色的小臉上,他幾乎可以用相仿的珠玉模擬出她的模樣,只要取來一片薄透玉石,嵌進兩顆磨得圓滾潤滑的墨色曜石,再以雞血石雕琢成笑揚的粉唇,那對烏黑的眉,不適合用曜石,因為它的色澤太深……

  她讓他很有創作靈鹹。

  一個小鬼頭而已,怎會如此?……

  朱子夜沒在馬旁怔傻太久,靈巧身子跟著蹬上馬背,而且,硬生生擠坐在他身後,而非胸前,她操持馬韁,掌控的意味濃厚。

  「走吧,我帶你去遛遛。」小娃兒裝大人,用短短雙臂吃力圈在他腰側,景象只有三個字形容!超詭異。又或者,還有另外三個字!不養眼。

  剛滿十五的秦關,尚稱不上男人,但體型修長高瘦,已經高過尋常成年男子身長,朱子夜小小一隻,他就算打斷腿骨也比她來得高大,她竟妄想騎著馬兒,帶他去遛遛?以一個男人護衛一個女人的姿態?

  不倫不類。

  「駕!」朱子夜搶在他反駁之前,雙腿一夾,驅使愛駒暴暴嘶揚仰首。她不曾載過人、不曾坐得如此靠近馬屁股,暴暴一踢蹄,她險些滑出馬背,幸好小手及時抱住他的腰,挪穩坐姿,奔出廄場。

  「慢著!」秦關側轉身軀,有話要和朱子夜說。

  「別怕啦,我技術很好的!」她咕唁笑道。她在馬背上的時間,比自己用雙腿走路還要來得長呢!多載一個人也不會有所影響。

  他怕!他真的會怕!

  他怕在他身後的她會因為馬奔馳的激烈震動給震掉!

  秦關一手探到身後,扣住她的腰際,確定自己牢牢揪緊她的衣褲之後,一把將她騰空拎到身前,放著。

  「你幹什麼?!」她掙扎。

  他才想問她幹什麼,想從馬背上摔下去嗎?!他雙臂箝緊她嬌小身軀。

  「坐好。」他低斥。

  「這樣我沒辦法策馬!」這種姿勢好窩囊!

  「我沒有打算讓妳策馬。」他搶走她手上韁繩,也搶走控馬權,韁繩一緊,放慢馬兒步伐。

  藏不住喜怒哀樂的小女孩,馬上獗起嘴。

  「是誰說要把馬借我騎的?」秦關搶在她開口抱怨之前問道。

  「是我……」

  「那麼,由我策馬,不對嗎?」

  「嗯……對呀。」

  「既然如此,妳還有什麼異議?」

  「沒有。」她說不過他,他只用了短短三個問句,就讓她無法使性子,但她仍是想端出孩子驕傲的架子,「我的技術比較好……」

  「我不會害妳摔下馬。」他技術沒那麼糟,好嗎?他開始學騎馬時,她還沒出世哩!

  「你騎得好慢。」她仍有話說,「騎馬就是要狂奔,跑起來才帶勁。」迎風撲面的涼意,和呼嘯而過的風景,才叫過癮。

  她的急性子,在言談間表露無遺。

  「十次摔馬九次快。」

  秦關的溫吞冷性子,也同樣顯而易見。

  好吧,她摔過馬,確實因為貪快的下場。她乖乖不同他爭,任由暴暴悠悠哉哉載著兩人慢行於街市右側的紅磚瓦道上,那是官府為乘馬百姓特別辟造的馬道,以圓石區隔步行和乘馬騎士,減少雙方發生擦撞危險。

  馬速慢到教朱子夜猛打呵欠!

  馬背上的律動,差不多像搖著嬰娃竹籃床的規律輕柔,不用等馬兒走出城郊,只要再多走五十步,她就會昏睡過去。秦關並沒有打算花費太多時間在遛馬閒晃上,最初是拗不過她的堅持才上馬,讓她認為她完成了與他的「交易」,她便不會再囉哩囉唆對他死纏,結果,換來的情況是一個歪著腦袋,睡死在他懷裡的小傢夥。

  麻煩事上身。

  他應該要策馬回府,將她丟回客房,他再繼續做他的首飾,但,讓鋪裡人看見,少不了一頓奚落,尤其又以尉遲義和夏侯武威的笑聲最為響亮,他已經可以想像,當他抱著朱子夜下馬,多少的輩短流長就會立刻從前廳傳到後堂……

  他們這種半大不小年紀的孩子最是敏感,討厭被人指指點點,討厭被人說三道四,討厭被人胡亂配對,討厭被人說男生愛女生,偏偏,他們喜歡胡亂幫別人配對,喜歡指著別人說男生愛女生羞羞羞……大男孩,以為自己是成熟大人,在別人眼中還是毛猴子一隻,他們卻死命撐著該有的驕傲和尊嚴。

  秦關感到頭痛,在遲疑之時,他們已經離開城門有一小段距離。

  也罷,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他不再操控韁繩,任由暴暴愛往哪邊走便往哪邊去,他將歪傾一大半身子的娃兒挪正,她像條蟲兒蠕了蠕,發上小髻簪的珠珠釵叮可輕動,珠貝與珠貝相互碰撞,發出悅耳聲音。他喜歡聽玉石敲擊的清脆,有時心情煩躁,他也會去撥弄盤中珠玉,藉由飽滿渾圓的單純音律,帶來平靜。朱子夜終於蹭到一個滿意又舒適的姿勢,窩著不動,直率而不加掩飾的睡臉- 一點都不嫻靜淑美的睡臉,她的小嘴甚至是惑惑半張著!要是下一瞬間,有絲銀唾沿嘴角流下,他也不會太意外- 大剌刺落入他眸間,並不美,但相當討人喜歡,眉毛尚未梳整,仍可見雜亂眉形,睫不長,足見她的脾氣算好,稚娃的好膚質,毋須厚厚一層水粉胭脂來掩蓋瑕疵,唇色自然鮮嫩,宛若天然紅玉髓。

  她像塊璞玉,藏在不起眼的石塊之中,等待時間雕琢,才會展露鋒芒,不知怎地,他有此預感。

  秦關驀然失笑。

  他並不擅長鑒人,他不像公孫謙,年齡尚輕,卻擁有過人的好眼力,目前嚴家老爹正全力培育他成為獨當一面的當鋪鑒師,他秦關就沒有那等好本領,嚴家老爹也不強迫他們,任由各人按其興趣發展,而他的興趣,便是被尉遲義戲稱為「娘兒們才會喜歡」的珠玉匠師。

  他現在竟然鑒賞起她來?

  這小傢夥哪裡像璞玉?

  他果然沒有鑒賞能力。

  暴暴突然加快速度,奔跑起來,原來是遠郊一片可口的碧翠茵草,馬眼亮晶晶,想馳往草原吃頓大餐。朱子夜被震醒,雙眼迷迷濛濛,還沒看清楚此處是哪兒,倒先看見身後的秦關和他頂頭那大片湛藍清澄的穹蒼,陽光灑散在他的髮梢、臉龐和肩頸,鑲了一層閃耀金邊,冬日陽光暖暖的,並不會讓人戚到灼痛及燥熱,反而驅散些許寒意。他五官沒有多餘情緒,直視前方,目光放遠,青澀的男人味。

  小娃兒沒有審美眼光,但她很肯定知道,那是一副很美很美的景象,比她所見過的任何風景都還要更漂亮。

  她幾乎是橫掛在他左臂上,像米袋一樣。

  「這裡是哪兒?」她此時才將眸光骨碌碌環視週遭,發覺已經看不見任何房舍和街市,只有蒼蒼鬱木和涼涼微風。

  「妳醒了?」算算時辰,也睡了好半刻了。

  「暴暴跑太慢了,像在哄人睡一樣,現在這個速度還差不多呢。」她伸個大大懶腰,呵欠打得齜牙咧嘴。

  暴暴跑進草堆,停下腳步,開始低頭吃草。秦關率先下馬,才轉身要扶她,她老早就蹦地一跳,自己穩穩落地,發上珠貝花枝亂顫,即便簪起姑娘的秀致髮釵,仍改不掉她的牧場兒女脾性。

  「這裡是哪兒?」她又問了一次。剛才問,他沒有回答她。

  「我不知道。」他將方向權交給暴暴,根本沒留心牠跑向哪裡,此處陌生得很,看來暴暴跑離城郊太遠。

  「我們迷路了?」她的表情倒沒有太驚慌,就算是迷路,又不是只有她一個人迷,有人作伴,就沒哈好怕的。真怪,寡言的秦關,莫名地讓人有安全感。

  「或許吧。」他的神色亦是平平靜靜,聽見潺潺水聲,他緩步而去。果不其然找到一處小涓流,他以掌掬水,喝了幾口。她一直跟在他身後,也學他舀水來喝,喝完還要「呀哈- 」地大大籲口氣才爽快。

  「水好冰哦!」冬天喝涼水,令她打了個哆嗦,咧咧嘴呵呵笑。

  秦關並非一個能言善道的男孩,他不擅長和人隨口閒聊,他也不是一個優秀的說話良伴,他甚至不擅長尋找話題,很快的,秦關陷入靜默,看著一泓小泉,朱子夜卻仍嘰嘰喳喳在講,一點都不因他的詞窮而減少她閒聊的好興致。

  「我家牧場後面也有一條小溪哦!我都把羊兒趕到那兒喝水,我在上頭喝,羊兒們在下頭喝,我爹都笑我也像只小羊。」自己邊說邊哈哈笑了。

  沒有營養的對話,仍在持續。

  「尤其是冬季,我穿著羊毛厚襖,戴上白色小貂帽,再套上羊毛長靴,全身上下毛茸茸的,難怪羊群不怕我,說不定牠們真當我是同類哩。」又是一陣咕咕笑。

  滔滔不絕,但依舊沒有半個字有重點。

  「我一個人可以趕五十隻羊哦,當然,小黑功勞也很大,對了對了,我沒告訴你吧?小黑是條土狗,牠很凶,吠起人的聲音又響又亮,我爹一直以為牠是瘋的,可是我知道,小黑沒瘋,牠很認真在工作呢!一隻狗,想在羊群中成為頭兒,要羊兒們聽牠的話,不端出威嚴,哪能把不乖的羊兒給吠回來。」咯咯咯……

  秦關聽著一隻沒打過照面的黑狗傳奇,她開始述說她五歲時撿到牠時,牠有多瘦小多無助多可憐,又餓又冷,縮在牆角顫抖,圓溜溜的狗眼,啾著她瞧;說著她是如何如何將牠窩藏在胸前,偷渡回家;說著她是如何如何偷留飯菜去餵食牠;說著當被爹親發現牠時,爹親如何暴跳如雷,她與牠又是如何相擁哭泣,求爹收養牠,別趕牠走,如果牠走,她也要跟牠一塊兒離家出走……

  這是一個很漫長的故事,至少,她說了非常之久,久到暴暴已經吃草吃飽,坐臥下來打盹,馬尾巴有一下沒一下地輕掃。

  小黑,我跟你熟了,拜她之賜。秦關在心裡與小黑神交中。

  「我爹最冷血了,才不鳥我的眼淚和離家威脅,先吊起來打一頓再說。」

  「打小黑?」秦關終於找到開口機會。

  打狗的人,真的很冷血,他同意。

  「打我啦!打小黑幹什麼?」和爹親頂嘴的人是她,又不是小黑。

  這麼說來,朱老爹還算明理嘛。

  「我爹拿馬鞭追著我打時,小黑死命咬住我爹的褲管不放,我爹被牠的忠心護主給深深感動到,所以就答應留牠下來。」她很快就跳到傳奇故事的結尾,潦草結束。

  朱家未謀面的老爹,你也太容易妥協了。

  看來這對父女,性子如出一轍,不愧是血親。

  「你呢?」朱子夜仰起小腦袋,問道。

  「我?」她的問句來得莫名其妙,他完全不懂她在問什麼。

  「你沒跟你爹吵過要養小狗嗎?」

  「沒。」秦關搖頭。發現小泉旁載浮載沈的一根枝極,他撿起打量,它削去枯皮之後,興許可以再做支小釵。

  「你不喜歡狗嗎?」她印象中,自己週遭的同齡小孩都會在某一段童年裡,做出同樣的事!向爹娘發嗲,自己會好好替小狗洗澡、餵牠吃飯,保證不麻煩到爹娘,請求他們讓她(他)養條狗兒。

  「不會。」不特別喜歡,不特別討厭。

  「那你為什麼不吵著要養狗?」在秦關眼中仍算奶娃娃一隻的朱子夜,正值愛發問的年紀,問的全是些雞毛蒜皮的小事。

  秦關沈默半晌,正在輕輕彎曲枝極,試試它韌度的雙手,啪的一聲,不經折的枝極,應聲而斷,原來,枝極裡早已腐爛敗壞,根本沒有價值。他扔掉枝極的同時,回答她的疑問:「在我懂得吵著要養狗之前,我爹已經過世了。」

  五歲的她,撒嬌和爹親吵著要養狗;五歲的他,卻是被後母拽著手臂,拖進嚴家當鋪典當換錢。

  「哦……」她似懂非懂,沒有細膩心思去安慰失估的他,他的表情看起來也不需要任何人給予同情。她撓撓臉頰,稚氣笑了,「沒關係嘛,人都會死掉的,只有早和晚的差別。我爹是這麼說的。」她娘親去世那年,她爹抱緊她,在她耳邊喃喃低道。

  秦關本以為她會送上一句「哦……我好抱歉」或是「對不起,我不知道……請你別介意,別難過……」云云之類的無用虛言,沒料到她卻說了一句……挺風涼的慰藉,要是心裡有傷的人聽到,無遺是補上血淋淋一刀,幸好,他沒有感覺,甚至,他同意她的說法。

  人,都會死,只有早和晚的差別。

  這句話,聽來多冷血,然而,它是一種體悟。

  他已經忘記失去爹親那一天的嚎啕大哭,以及後娘一巴掌落在他臉頰,痛斥他這個累贅無用的討厭死小鬼,待在家裡只會浪費米糧的咆哮。「等我家小黑生小狗,我再抱一隻來送你。」補償他沒有養過狗的遺憾。「你喜歡白的黃的黑的還是花的?」她認真的神情,不像隨口說說而已,秦關本想拒絕,但她眼眸亮晶晶,害他什麼冷冰冰話語只能梗在喉頭,末了,他選擇了一句!

  「隨便。」

  「好呀,隨我的便,哪一隻最胖最可愛,我就抱哪一隻給你。」

  她真愛笑,說沒兩句話就會呵呵笑幾聲,明明沒說什麼高興的事,她卻一臉眉飛色舞。

  「我們該回去了。」他浪費太多時間在陪伴一個黃毛小丫頭。

  「太陽都還沒下山哩。」玩樂都嘛要等夕陽沒入山頭,爹娘扯喉喊著要拿鞭子打人時,才準備拍拍屁股上的泥沙草屑,乖乖解散回家。

  秦關不理會她沒玩夠的貪玩拒絕,逕自走向暴暴。牠張開眼,從草茵上站起,他輕拍牠的長臉,再轉身要去抱嘟嘴臭臉娃上馬,結果,她哪有臭臉?她跑得老遠,彎著身,追逐草叢裡的小東西,唇都快咧到耳後。

  「別玩了!過來!」他揚聲喚她,她沒聽到,越跑離他越遠。他不得不親自上前去逮她回來。她一見他來,不等他開口,立刻朝他猛招手。「野兔耶!是野兔耶!」她好興奮,害他以為她是突然發現草堆裡有張萬兩銀票在跑。

  「你幫我追牠!」

  「追牠做什麼?妳要吃烤野兔嗎?」他還沒有餓到在路旁隨手捉隻動物就直接拔毛清腸塗佐料。

  「沒有啦!牠毛好蓬哦!我要摸看看是不是很軟!」

  就為了這個單純蠢理由,她追野兔追到牠驚慌失惜,以為自己要被串進竹籤,上架碳烤?

  「妳當心點!不要只顧著追兔子- 」

  說時遲,那時快,她的身子驀地消失在眼前。

  秦關大驚,飛奔上前,看見她跌落一處凹陷的窟窿,摔得四腳朝天,沾了一身汙泥。

  「嗚……」

  還會呻吟嘛,應該摔得沒多嚴重,要是沒聲沒息,連喊痛都不會,他才需要緊張。

  他步下窟窿,扶起她,迅速掃視她是否受傷,所幸,大概只有臀兒重重摔著了。前幾日下了雨,窟窿底部積了些泥水,害她的粉色短氅變成褐泥色,當然,她那張小臉也難逃一劫,一片狼藉。小孩子,真麻煩。他以袖替她抹淨臉。「有受傷嗎?」

  「沒有。」

  「沒有就好。」他不費力地抱起她,帶她到小泉旁稍事清洗,才發現她右頰有破皮流血,她竟然沒哭,不像一般小女娃一受傷就驚天動地大哭,他並未隨身攜帶傷藥,只能仔細將傷處的泥沙洗淨拭乾,等回府後再上藥吧。

  「我沒有摸到小兔……」她在抱怨,不是抱怨自己跌得好痛,而是抱怨軟嫩嫩毛茸茸的小免從面前溜走。

  秦關暗暗歎氣。「等等。」說完,他離開小泉,她眨巴眨巴看著他的背影,沒多久,他回來了,手裡多出一隻比她剛剛追逐的更肥更嫩毛色更白的小野兔,將牠塞進她懷裡。

  秦關沒想到他自己究竟在做什麼……

  幹嘛因為她一臉失望,便去替她捉隻小兔來完成她的心願?

  「好軟哦!」

  果不其然,她咧開嘴兒,笑得開懷,完全忘掉自己跌得多狼狽,小臉埋進兔毛間。

  「騷味好重!」馬上又吐吐舌、皺皺鼻,從兔毛裡逃開,但笑容仍在。

  他早就料到,帶回小兔,一定會得到這種效果,一定,會逗笑她,她太容易滿足,示點小事,她就會超快樂。

  「走吧,回嚴家去。」他看見被她解下的粉色短氅拋在她腳邊,她身上只剩下不保暖的襖襦,不適合再久待於空曠原野,此處風大,很容易受風寒。

  「嗯!」她用力點頭,放走懷裡小兔;她本來就只想試摸兔毛,現在如願以償,當然就要讓牠回兔窩去。暖呼呼的小兔一溜煙跑掉,一陣涼風,激出她的噴嚏,接近黃昏的氣溫,確實是冷了許多。

  她蹦蹦跳跳回到暴暴身邊,從馬屁股摸到馬頭,再帥氣上馬,尾隨於她身後的秦關,在馬背上一坐定,便用自己的衣袍包住她,不讓一絲一毫的冷風有機會侵襲她。

  他雖沈靜寡言,不代表他的善解人意和他的言詞一樣稀少。

  「好暖哦。」她咕咕笑了。

  「坐好。」

  「包成這樣,我才沒機會摔馬哩。」她幾乎要淹沒在他的衣袍裡。

  「妳的馬怎麼不走了?」秦關夾緊馬腹,暴暴卻不動。

  「哦,牠不知道要走哪個方向回嚴家。」身為主人的朱子夜,不意外愛駒的反應。

  「牠不識路?」

  「牠只認識我家牧場週遭幾里的路。」

  簡言之,兩人一馬,在茫茫茵海間,真的迷失了回家的路。
引言 使用道具
cve1130
侯爵 | 2012-4-29 18:17:08

【第二章】

  患難之中,建立出來的感情最是可貴。這句話,是從朱子夜口中說出來的歪理,她憑藉著這一點,大刺刺將兩人的關係定位在「好哥兒們」,畢竟她與他,有一塊兒遛馬和迷路的好交情,而鐵證就是他送給她的那支珠珠釵。

  交情?

  有這種玩意兒嗎?

  秦關懷疑,朱子夜確信不疑。

  於是,這對好哥兒們,在那一年的那一天,正式成軍。

  秦關並不想陪小女娃玩起友情家家酒的遊戲。

  一開始他擺出冷冰冰態度,希望她會識趣摸摸鼻子,自個兒離他遠些。但朱子夜太熱情,每年同她爹親上嚴家作客,頭一件事便是殺進他房裡,關哥長關哥短,熱絡向他報告她這一年怎麼過、做了哈些大事、剃過幾隻羊毛,再更熱絡問他這一年又是怎麼過、做了哈些小事、雕琢幾顆寶玉……雖然相隔兩地,她幾乎天天給他寫信,信件內容自然一樣廢話連篇。她字醜,被爹戲稱為蚯蚓字,她握馬鞭的時間比握毛筆長,字當然無法練美,然而秦關不同,他的字既工整又漂亮,一撇一勾一礫一策,蒼勁有力,流水行雲,而他最常回信的內文就是一行字!不要浪費紙墨。

  可她不管,照寫,樂此不疲,靠魚雁往返來聯繫哥兒們情感。

  明明有足足一整年未見,她卻像是不曾與他分離過,沒有生疏、沒有尷尬、沒有隔閡。每回來,都帶著笑容和愉悅聲調;每回來,都嘰嘰喳喳說個沒停;每回來,都在他身邊待滿六、七個時辰而不嫌悶;每回來,都讓他放下手邊工作,陪她聊著他曾經覺得是苦差事的家常閒話……

  她打扮不變,依然是英氣十足的騎馬褲裝,依然是嫌麻煩地將長髮扎辮,隨手甩在胸前,依然是漂亮的麥色肌膚。

  她笑容不變,依然是咧咧露出白牙,依然是不懂得以掌捂唇,挽救最後一絲絲姑娘家該有的婉約氣質。

  她聒噪不變,依然是一件芝麻小事也能說得天花亂墜,比手畫腳地說得眉飛色舞。

  唯一產生的改變,是奶味十足的八歲女娃兒長成了十三歲娉婷小姑娘,似箭的光陰,讓他與她的相識日子,堂堂邁入第五年。

  習慣,真是一件相當可怕的事。秦關習慣了她的率真、習慣了她的黏人、習慣了她連珠炮卻總是沒有重點的長篇大論、習慣了每一年的冬末初春,她便會騎著暴暴,甩晃細馬鞭,腳蹬狐毛靴,嘴哼牧羊曲,上嚴家作客吃閒飯。

  今年,朱子夜提早到來,為的是奔嚴家老爹的喪。

  嚴家老爹享壽六十二歲,臨終之前,最掛心的仍是寶貝獨生女嚴盡歡,女兒才十歲,連三餐都得要他哄著喂才肯多吃兩口,她在爹親護衛的羽翼下成長,不曾受過苦、嘗過委屈,他著實捨不得放下女兒,自己隨愛妻一塊兒去。他還沒見著女兒披上霞被出嫁,沒看到女兒身邊有人能像他待她一樣的無微不至,做爹親的,怎能安心?

  朱子夜很喜歡嚴家老爹,他和藹慈祥,對晚輩亦朋亦友,幾乎不曾端起凶架子來嚇人,大家對他的尊敬不因為他不像長輩而有稍減,包括她在內,當鋪裡上上下下對嚴老爹既服從又敬愛,他的逝世,當鋪一片愁雲慘霧。

  打從朱子夜進入南城,便聽見偶爾有人談論嚴家當鋪的未來,十句話裡,有九句是唱衰,畢竟,失去當家的支撐,後無子嗣繼承家業,只剩一名軟綿綿的奶娃兒,嚴家當鋪,後果堪慮。

  朱子夜不愛聽那些,於是策馬加快奔馳速度,趕往嚴家當鋪。外頭言過其實了。嚴家當鋪沒有隨著嚴老爹的過世而垮掉,只暫時歇業幾日,全心處理嚴老爹的出殯事宜,之後,當鋪恢復營業,步回正軌。當鋪老闆變更為嚴盡歡,仍是孩子的她,自然不實質管事,當鋪大大小小所有事,全由嚴老爹當年收留的流當品們分攤來做。

  朱子夜怕嚴盡歡傷心難過,多留了幾十天陪伴她,然而嚴盡歡根本不需要她的囉唆安慰,失去嚴老爹後,嚴盡歡沒有天天以淚洗臉,沒有撒潑使性子地為難下人,她只是不笑,不愛理人,身旁總輪流有夏侯武威、尉遲義或歐陽妅意跟著,不會放嚴盡歡有孤單的機會。

  嚴盡歡要是嚎啕大哭,或許大夥還不會如此擔心,知道哭過之後,擦乾眼淚才站得起來,但強壓下來的堅強情緒,何時會壓垮她纖細身軀,誰也不敢肯定。

  一個十歲的小老闆,一堆年輕的鋪子小夥子,嚴家當鋪的百年信譽撐不撐得長久,繼續走向下一個百年,有待觀察,若是平穩經營,興許仍能安然無事,勉強維持嚴老爹在世時的光景,偏偏當鋪甫開張,便有人上門鬧事,擺明欺負嚴家家裡沒大人,想藉機詐取典當金-

  砰!

  「現在是怎樣?!嚴家當鋪裡沒有人能當家作主,是不?!」彪形大漢佇立在櫃檯前,滿臉猙獰扭曲,殺氣逼人,拍桌大喝,腳邊是砸碎的青瓷大壺,碎片散滿地,若不當心,便會被割傷。大漢氣呼呼,指著地吼道:「我的傳家寶壺變成眼下這副德行,你們不用賠償嗎?!不用還我一個公道嗎?!這寶壺至少傳了五十代,價值非凡,今天不給我一個交代,我絕不跟你們善罷罷休!」

  「……明、明明是你自己砸碎的……」櫃檯女夥計新手上工不過五天,年紀輕輕,沒見過大風大浪,被彪形大漢一吼,雙腿軟若風中柳絮,一句話幾乎無法說齊。

  「妳說什麼- 」蠟黃的牙,磨得卡卡有聲。

  女夥計縮進櫃檯下,根本不敢露臉。

  「給我出來!躲哈躲?!」不大的小當鋪裡,充塞彪形大漢的咆哮,雙手槌得櫃檯砰砰作響,右腳也沒閒著,猛踹櫃檯桌角,無奈當鋪櫃檯堅固無比,踹不出半點裂痕,櫃檯又有鋼條保護,大漢開始耍狠砸桌椅。

  乒乒乓乓,糠糠匡匡……

  老賬房一把老骨頭不顧,撲過去要阻止大漢高舉當鋪幾桌上的古董花瓶來摔,卻被大漢猛推一記,眼看便要跌進滿地碎瓷間。

  「當心。」公孫謙一把扣住老賬房臂膀,托穩他跌跤的狼狽身勢,同時仍有餘力以扇柄襲上大漢的手背,逼退他離古董花瓶遠一些。

  「阿謙……」老賬房看見是他,放心大半。這小夥子,年紀輕歸輕,做起事來有條不紊,嚴家老爹仍在世時,便將他帶在身邊學習管事及鑒物。公孫謙資質極好,學習力極強,身段柔軟,不傲性、不懦弱,處事圓融,嚴家老爹過世後,攬下大半事務。

  公孫謙瞟一眼滿地狼藉碎片,毋須多問是何情況,大抵也猜中大半。櫃檯女夥計眼見公孫謙到來,如見救星,馬上又哭又嚷地交代始末!

  彪形大漢抱著一個大壺說要典當,她才剛以笑臉歡迎客戶上門,準備由坐改站去端詳大壺,她很確定自己的手指只碰著壺身一點點,真的僅有一點點,那樣的碰觸,連擰死一隻螞蟻都不可能,偏偏大壺就從櫃檯上摔下去,然後,彪形大漢就發瘋了-

  「所以,大爺是準備典當這隻大壺?」公孫謙面對高壯大漢,臉上毫無懼色,甚至仍能維持笑容及平穩聲調在說話。

  大漢到現在還感覺右手整只都是麻麻痛痛,無法伸直,它不過是被扇柄拍了一下,怎會……

  眼前這個臉上堆滿笑意的小夥子,皮笑肉不笑,溫雅皮相下,該不會是頭猛虎吧……

  大漢硬生生壓下心裡不安,刻意加大音量來佯裝凶狠氣勢,絕對不能輸給小夥子。「對!我本來是要典當寶壺,但它被你們當鋪裡笨手笨腳的蠢女人給打破!現在要怎麼當?」

  「典當物不存在,自然無法典當,不過我們嚴家當鋪願意全額賠償大爺損失。」公孫謙拾起一片破瓷,約略檢視。

  「好!話可是你說的!你願買下已經變成破瓦的壺!」彪形大漢賊笑,眸裡瞬間閃過一抹狡黠。「我方才跟蠢女人提過,這壺,可是我魯家家傳六十代的珍稀古董……」

  「你剛明明說是五十代!」女夥計跳起來指控大漢前後不一的說詞。莫名其妙多出十代,差十代就相差幾百年了好不好!

  「少囉峻!」大漢惱羞成怒,吼得女夥計又躲回櫃檯下不敢出來。他再惡狠狠轉向公孫謙,裸露的雙臂又粗又壯,上頭刺龍雕虎,看起來好不嚇人。「這寶壺傳了六十代,值不值錢不用我多說,你鑒識鑒識,看它值幾萬兩。」雖然把估價權交給公孫謙,大漢已經將「萬」字掛嘴上。

  「呀,難怪我覺得無比親切。」公孫謙恍若未聞大漢的得意,倒是露出他鄉遇故知的微笑。

  「親切?」大漢丈二金剛摸不著頭緒,不解公孫謙這兩字是哈涵義。

  「大爺家傳的寶壺,釉色、觸域、質地、胚紋,與我們當鋪三餐用膳喝湯時的碗匙一模一樣呢。」公孫謙笑道。

  「什、什麼?!」大漢傻住。

  「我記得,當鋪裡所有碗匙皆是梁家窯燒所燒製,梁家窯燒的特色在於施半釉,有流釉效果,凝脂狀,如玉一般,當然,他們也能燒出美人醉那般漂亮胭脂的釉色,無論是何種顏色,他們有獨特的風格,不過,梁家目前就是父子兩代齊心合力經營,怎會與六十代的傳家寶壺扯上關係?」公孫謙笑彎的眸,落向一臉鐵青的彪形大漢。

  「你、你胡說哈?是想耍賴不賠嗎?!我不知道什麼梁家窯燒,我的壺是古董!價值千萬兩的古董!」彪形大漢一口咬定。

  公孫謙不知是見他一頭冷汗或是全臉漲紅,貼心斟杯薄荷涼茶遞給他,大漢伸手去接,咕嚕幾口灌下。

  「呀,就是這個。」

  又是一句沒頭沒尾的話。

  「又、又怎麼了?」

  「大爺,瞧瞧杯子底部。」

  「底部?」

  大漢將茶杯左翻右翻,終於在杯底看見印記。四四方方的印記裡,寫著他看不懂的東西,他以為是哈圖案罷了。

  「梁、家、窯、燒。」公孫謙好貼心地為他解讀那四字的正確讀法。

  「你給我看梁家窯燒的印子做哈?」

  「挺巧的,我正好拾到一塊相似的東西。」公孫謙從滿地碎片中,檢起幾百塊破瓷中的某塊,上頭四方印記裡的鬼畫符,大漢看過,就在剛剛。

  大漢倒抽涼息,怔於當場。

  「程伯,煩請您走一趟梁家窒一燒,詢問他們青瓷大壺一隻售價多少,我們照價賠給大爺。」公孫謙交代老賬房。

  「好,我馬上去!」老賬房精神抖擻,健步如飛。

  「大爺,您請稍坐,再來一杯涼茶吧?」

  彪形大漢漲紅臉,狼狽奔出當鋪大門。

  朱子夜在屏風後,將一切看進眼裡,當作看戲一般,津津有味。

  女夥計見凶神惡煞落荒而逃,快樂地從櫃檯下爬出來,清掃大廳,動作利落流暢,不一會兒,大廳恢復乾淨與平靜。

  「謙哥,幸好你正好檢到印有梁家窯燒印記的那塊碎片。」女夥計按住仍坪坪直跳的心窩口,鬆口氣道。

  「他帶來的瓷壺,一摸便知道不是古物。」實際上,連摸都不用摸,雙眼一瞟,價值立現。

  「所以你早就知道他是故意來亂的?」

  「八成也是他動了手腳,讓壺摔破,以為我們就會乖乖認賠。日後,這種人只會更多不會更少,妳多留意些,阿義及武威會輪流守在大廳,不會有事。」公孫謙以笑容安撫女夥計的受驚惶恐。

  「嗯。」聽公孫謙這麼說,她安心不少。

  「另外,妅意與冰心都說,她們打算開始跟著妳學習坐鎮櫃檯,從明天起,妳帶她們一塊兒招呼客人,她們不懂的,妳多教她們,她們做錯,妳可以教訓她們。」公孫謙對女夥計道。

  「妅意和冰心?她們才多大?尤其是妅意……」根本就和小當家一樣,是個小娃娃呀。

  「總是要學的,不過是早一些罷了。」歐陽妅意她們自己開了口,誰也勸退不了,由她們去吧。

  公孫謙發現朱子夜站在一旁,他視她如妹,與歐陽妅意一般,俊雅微笑。

  「朱朱,妳要找秦關嗎?」出於直覺,也出於慣例,公孫謙問出全當鋪人見到朱子夜時都會問的句子。

  「我沒有要找關哥,為什麼我一路走過來,就有超過五個人這樣問我?」朱子夜晃進當鋪,公孫謙要她留心腳下是否有殘瓷碎片,她才不害怕,完全沒放慢步伐,仍是蹦蹦跳跳走近他。「我是來看看當鋪有我能幫上忙的地方嗎?」秦關當然還是要找,但那是待會兒的事。她不放心當鋪剛開張的情況,姨丈的後事甫處理完,留下太多事情尚未處理,鋪裡除了幾位老員工外,其餘都是青嫩生手,難保不會有歹人抱著欺負稚拙雛鳥的惡念頭上門找確,彪形大漢不就是一個例子?

  方纔她見彪形大漢鬧事,差點想拿馬鞭抽他幾鞭先。

  不過,她的衝動方式不好,不一定拚武力就能勝過大漢,公孫謙處置得比較高竿,看來,當鋪應該會以最短的時間恢復正常。

  「我猜錯了?抱歉抱歉,因為我印象中,與妳最常交談的對話便是『謙哥,你瞧見關哥沒?』 、『有,阿關應該在西廂後方的匠房』 、『謝謝』 、『不客氣』 。

  所以我才會以為妳這回一樣準備問我類似的問題。」公孫謙一方面是道歉,一方面也是調侃。

  朱子夜本想反駁,但仔細想想,確實如此,只能撓撓臉,咧嘴欲笑。

  「當鋪情況一切都好,沒有需要妳幫忙的,若有,我會不客氣地開口請妳出力。謝謝妳。」公孫謙感謝朱子夜在當鋪最低迷時期,用爽朗笑顏,為鋪裡增添溫暖陽光。

  「好呀,不用同我客氣哦,就算是要我幫忙掃地洗衣服,我也可以哦。」朱子夜拍胸脯。十三歲的小女娃兒,胸前可是發育得極好,雖稱不上巨乳,但已不容小覦,發育空間仍無可限量。

  「嗯。」公孫謙頷笑。

  「那……謙哥,你有瞧見關哥嗎?」她在匠房和秦關房裡都找不到人。

  果然,還是忍不住問了老話。

  「阿關應該在庫房整理一些破損的流當品,有的珠花掉了玉,有的髮釵彎曲,他準備動手修補它們。」秦關的巧手,讓首飾有起死回生的機會,他與秦關談過,既然他有此本領,日後嚴家當鋪拓展副業時,不妨將其考慮進去。

  「那我去找他。」朱子夜開心道。

  「去吧。」

  朱子夜與公孫謙擦肩而過,他繼續低頭叮嚀女夥計若再遇歹客,應該如何應對進退,她則是像只輕快飛舞的蝶,拍振漂亮蝶翼,急忙要去秦關身旁,陪秦關一塊兒整理流當品。

  此時此刻的朱子夜與公孫謙,誰也不曾預料到,在將來,她會迷戀上他,她會追逐著他,她會為他哭泣掉淚,她會為他,傷了另一個人的心……

  秦關正在翻新十來支舊款式的銀釵、手環和項鏈,它們並非古物,也沒有太獨特的紀念意義,因此,就算把上頭紅寶拆下,換成綠寶,亦無損其價值。原來單調的釵,綴上銀穗,變得極具生氣;改變手環珠玉顏色,老氣的款式,也能瞬間亮眼起來。

  秦關專注於雙手間銀光閃閃的飾品,眸子眨也不眨,手裡銼刀修整飾品銳角,一旁熔煉著銀粒的火光,使得房裡溫度升高不少,他的額際因而凝結了不少汗珠,濡濕他繫在額頭的灰色頭巾,拓開深灰的汗漬。

  朱子夜很喜歡看這號表情的秦關,有時更會直接看傻了呢。

  秦關嚴格算來,並不是英俊好看的男孩!也許,以他的年紀,應該得改口稱他為男人了吧- 濃眉,鷹眸,臉龐輪廓剛稜有型,像還沒磨平修光過的木雕粗埋,雖不精緻,但自成另種風味。為了工作之便,他綁上頭巾,不讓汗珠有機會落入熔煉鍋裡,長髮隨興綁起,幾繒髮絲垂下,它們長短不一,是因為他曾太過認真在焊銀過程中,被燒去大半截。

  他不像公孫謙時常臉上掛著親切笑容,不熟識他的人會直接認定他冷漠難以相處,這當然也是部分的事實啦,連熟識他的她都曾被他的寡言給凍傷,幸好她性子大剌刺,轉過身就會忘掉不愉快的事,否則兩人的哥兒們情戚哪能延續到第五年呀?秦關放下手裡的釵,轉頭覦她。

  「妳還要站外頭站多久?」他早就察覺她的到來,也察覺到她打量人的目光許久。

  「我不想打擾你工作嘛。」

  「妳有這麼客氣嗎?」秦關沒嗤鼻,沒冷哼,倒罕見笑了。

  「最近鋪裡每個人都忙,總覺得大夥都沒時間閒話家常。」朱子夜一踏進燠熱房裡,就開始脫下滾毛背子,朝椅背上胡亂擱。

  「情況會慢慢改善。」秦關亦有同感,不過,這只是過渡時期,眾人很快便能習慣這種改變。

  「你們會不會擔心?」

  「擔心什麼?」

  「當鋪的擔子呀,以前有我姨丈扛著,接下來得落在你們肩上。」稚氣的花兒臉蛋,沒變白皙,反倒曬得更黑,然而更襯托她眼珠子黑白分明,以及一口牙潔似瑞雪,此時的臉孔上,寫著與樂觀的她完全不搭的憂心。

  「我們十六歲起便開始跟著老闆在當鋪裡打轉,對當鋪大小事務多少都不陌生,不會有問題。」他要她放寬心,別皺眉。

  「……也是啦,剛剛我看見謙哥對付上門鬧事的混蛋,好帥呢!」朱子夜舒展蹙顏,提起方纔之事,一臉光彩,興奮分享,從故事最前端,彪形大漢惡形惡狀吠吼女夥計開始,到公孫謙帥氣登場,與彪形大漢一字不漏的對話,公孫謙是如何讓大漢啞口無言、夾著尾巴逃出嚴家當鋪,她完整轉述給秦關聽,即使他人不在現場,也能身歷其境。

  「謙哥向來善於處理這類事情,不用動手動腳,就能令對方知難而退。」秦關沒打壞她說故事的興致,實際上這類情況,他早已司空見慣。

  「我覺得謙哥光是站在當鋪大廳,就讓人好放心,鋪裡的夥計呀賬房呀,一副『謙哥,有你在,天塌下來,我們都沒在怕的啦!』我當時也這麼想耶,本來我準備一鞭子抽過去,但謙哥出現,我就知道搞定了啦。」朱子夜往秦關身邊坐,喜孜孜說著。公孫謙是幾件流當品中,年紀最長的,像是眾人的大哥一般,除了幾位六、七十歲的大老會叫他「阿謙」外,其餘所有人都會叫他一聲「謙哥」,三、四十歲的員工亦不例外。

  「確實如此。」秦關對公孫謙同樣充滿信服與尊敬。

  「謙哥比你年長兩歲嘛,不過你比他早進當鋪,他小時候就這麼有頭兒風範了呀?我猜應該是。真怪,像謙哥這麼出色的孩子,為什麼他爹娘捨得賣掉他?我要是他娘,疼都來不及了呢;又為什麼謙哥變成流當品之後沒能賣出去?我要是帶銀兩上門的客人,我就會買他。」感覺買下公孫謙後,有股賺到的驚喜,他會包辦家裡大大小小的正事雜事,讓主子蹺腳等著吃閒飯,這般好用的人,竟然會在嚴家當鋪裡流當,成為城裡人八卦說嘴的流當品。

  「妳不會考慮買我嗎?」這個問題當然純屬假設。他們每一個流當品,都得到老闆臨死前給予的完全自主權,除非他們點頭,否則誰也不能買走他們。秦關說不上來聽見她一連提了數次「謙哥」時,胸口的悶意為何。

  朱子夜先是一頓,然後哇哈哈大笑,猛拍他肩膀。

  「你賣相不好啦!又不會說好聽話,又悶,又沒有謙哥好看,又沒有謙哥厲害,又沒有謙哥愛笑!」哥兒們之間,哈玩笑都能開,朱子夜還不懂得拿捏笑話與實話之間的分野。她壓根沒有太認真思索他的問句。

  秦關表情仍是她熟悉的那一副模樣,淡淡啾人,沒表現出太多波瀾,沒有因為她誇張逗趣的神色而發噱,他像塊木頭一般,很難逗笑。

  「我說笑的啦!」朱子夜咕咕啡笑,膀子勾住秦關頸項,她沒有細緻心思去察覺秦關黑眸裡一閃而逝的異色,她好遲鈍,也好率性,心裡有什麼就說什麼,靠在他肩上,嬌嗓輕快續道:「你是我的好哥兒們吶,哪一天歡歡敢賣掉你,我一定第一個跳出來阻止,阻止不成,我掏空畢生積蓄,也要花錢搶先買回你!」雖然她畢生- 不過短短十三年- 積蓄連百兩都不到。

  還算她有些天良,秦關回她一抹淺淺勾唇。他在她身上,聞到茵茵青草的芬芳,不是姑娘家的嗆鼻胭脂水粉味,她今年的模樣比去年抽高一些,頭髮長了些,膚色黑了些,女娃的圓潤體型已不復見,取而代之是豐胸纖腰俏臀的娉婷嬌媚,擁有男孩野性的她,更擁有成為小妖姬的好本錢,只是她毫無自覺。

  她究竟知不知道自己身體的變化?手挽住他的臂膀,軟綿酥胸密密貼合著他的手肘,不懂男女有別,授受不親嗎?這樣地……親暱,到底是不把他當男人看待,抑或不將她當成女人?

  秦關僵直著手臂,卻無法忽視她的體溫和嬌嫩。

  這些年來,他的心態在改變,以他自己無法預料的速度。

  他曾經認為她是麻煩,避之唯恐不及。

  他曾經猛收她的醜字來信,一天一封,收到向信差發火,大喝著要他把那些信全丟掉。

  他曾經狠下心來,三個月不回復她隻字詞組。

  他曾經因為鋪裡人取笑他和她相親相愛,而當著她的面將門板甩上,不允許她靠近半步……

  後來,有一次,他感覺不對勁,全身上下都不對勁,總覺得少了什麼,他茫然思考著,終於發現,她沒寫信給他,足足十五日。她怎麼了?忙嗎?累嗎?

  受傷了?

  還是……生病了?

  她不曾這樣呀!

  她寫來的信,堆在床底下,已經用三隻木箱裝滿滿……

  他開始胡思亂想,他開始悵然若失,他開始擔心起她,他開始思念她歪歪斜斜又過度活潑的蚯蚓怪字,開始思念她用文字告訴他,關於她生活的點點滴滴,那些文字,彷彿也正在笑著。

  原來,自己並不是對她無動於衷,並不是她不寫信來,他反而樂得清閒。

  他甚至為此千里迢迢跑一趟朱家牧場,果然看見從暴暴背上摔下,摔斷右手和右腿而臥床的朱子夜,她連筷子都無法握,更遑論拿筆。當然,她被他狠狠臭罵一頓,不為隱瞞她受傷之事,而是為她不好好注意人身安全,騎馬騎到馬蹄下的不當心。她被數落完後,沒有反省,沒有哭泣,沒有連聲道歉,沒有保證她下回會當心,反倒驚喜地瞠大眼眸,開心笑道:關哥!我第一次聽你說這麼多話耶!叫他為之氣結。為她,他向當鋪告假近半個月,留在牧場陪伴她。她豪氣地說:關哥,你真是我的好哥兒們!夠義氣!以後你受傷,換我照顧你!

  呸呸呸,烏鴉嘴,童言無忌,童言無忌。

  哥兒們?

  他知道,自己不是因為這三個字才策馬狂奔而來,不是因為這三個字而氣她不好好照顧自己,更不是因為這三個字才在朱家牧場留下來。

  「妳怎麼不簪珠珠釵?」秦關看著她扎辮模樣,問道。

  那釵,經過五年,仍沒有更名,還是叫珠珠釵。

  朱子夜暗暗吐舌,大眼溜溜轉了一圈,心虛乾笑。「辮子騎馬比較方便,而且,我一直簪不好嘛……」

  她將他送她的首飾全都收藏得好好,放進她的百寶箱裡,之前,他為沒穿耳洞的她特製一副珠珠耳墜,勾針部分以旋轉螺絲取代,她好喜歡,戴著就捨不得摘下,卻在她摔馬那一回給弄丟左邊那隻,她難過好久好久,躺在床上仍心心唸唸想去牧場搜尋耳墜的下落。

  正因為弄丟過首飾,她才不敢隨便拿出來配戴,要是再丟了哪一件,她會心疼死。

  「不是教過妳很多回了嗎?」秦關隨手取過一支冰晶水玉釵,不介意再為她示範一次。

  「很難耶,什麼捉起一繒頭髮,纏在釵身上,再這樣穿又那樣轉……誰懂呀。」她放任他替她解開髮辮。她喜歡他替她散發、梳發,再逐步盤束起來,哪個女孩不愛美?她當然不例外,平時她沒機會變身賢淑閨女,只有在秦關幫她打扮後,她才會覺得自己好似漂亮了一些呢。

  「這種話,實在不該從一個姑娘口中說出來。不會盤發的女孩,說出去會被人笑死。妅意五歲就會自己扎雙髻。」

  「哼,愛笑的人就去笑好了。」她皺皺鼻,才不理會這類小事兒。

  「妳以後嫁人難道還是成天梳髮辮嗎?」於禮不合,已婚婦人是一定要盤髻,以示莊重賢淑。

  「所以我一定要找一個會盤髻的相公。」她嘻嘻笑,說得認真。

  這真是超低標準的擇偶條件。

  「妳完全放棄自己努力就是了。」

  「哈哈。」知她者,她的好哥兒們秦關。

  「我會盤髻。」秦關嗓音沈合,含糊在嘴裡,輕笑在唇邊,偏偏有朵遲鈍未萌的小花兒,連耳朵都生�,沒能聽見秦關這句話,這句在呼應她要找一個會盤髻相公的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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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4-29 18:17:30

【第三章】

  約好傍晚用膳前要一塊兒去騎馬的秦關,讓朱子夜在馬廄等了又等,還是沒見著人影。朱子夜耐不住性子,跑遍當鋪裡裡外外找他。

  「賬房伯伯,有沒有瞧見朱朱?」婢女小紗青春洋溢,頭綰兩團圓髻,只見她慌張四處找人,遇人便問朱子夜的下落。

  「朱朱小姐剛剛好像從前廳跑過去。」老賬房隱約有瞄到朱子夜來匆匆去匆匆地從面前閃過,連聲招呼也沒空打。

  「我方才才從前廳跑來的……」小紗歎口氣,但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帳房伯伯,要是等會兒你瞧見朱朱,請轉告她,關哥說,抱歉今兒個沒法子和她去騎馬,小當家吵著要關哥幫她梳頭。記得哦,要跟朱朱講哦!」話說完,小紗又趕緊去找朱子夜。

  前廳遇見掃地的芹兒,小紗問出相同疑問,也得到朱子夜又從前廳跑往側廊,小紗只好再度交代芹兒,見著朱子夜,別忘了轉達秦關的話。朱子夜嘟高唇,腳步越踩越光火,繞回馬廄好幾趟,以為會看見秦關到來,但每一趟都換來失望。他失約了。

  「臭關哥!有事忙不會跟我說一聲嗎?我又不會死纏著要你同我一塊兒去騎馬,我自個兒可以去呀,這樣感覺很不好耶。」朱子夜喃喃咕噥,漫無目的走到廚房,正巧與端著紅棗甜湯的春兒撞個正著。

  春兒是嚴盡歡的貼身女婢,自小便被安排在嚴盡歡身邊伺候。春兒年紀輕,比朱子夜虛長兩年,平時伶俐聽話,很得嚴盡歡信賴。

  「小心!」春兒急忙托穩甜湯,幸好沒打翻。她冷瞟朱子夜的莽撞,「妳怎麼心不在焉?」

  「春兒抱歉抱歉啦……」朱子夜陪笑臉,教人無法同她生氣。

  「沒關係啦。妳要甜湯嗎?竈上還有一些哦。」

  「我沒胃口。」

  「這可真希罕。」春兒笑她,「每回總要吃好幾碗飯的朱朱,竟然說她沒有胃口耶。真是大消息,我等會兒去說給小當家和關哥聽。」哈哈。

  聽見關哥兩字,朱子夜捉住春兒的手,差示點又要弄翻甜湯。

  「抱歉抱歉……春兒,妳剛說……關哥?」

  「對呀,關哥。」全鋪裡的人全數都被小紗叮嚀過,見到朱子夜就得轉述秦關一席話,獨剩陪在嚴盡歡房裡的春兒沒得到消息。

  「關哥在歡歡那兒?」

  「是呀,關哥正在替小當家梳頭呢。小當家很喜歡關哥的巧手,而且,關哥為小當家量身訂做了許多漂亮首飾,要幫小當家打扮打扮。等會兒用膳,妳就能見到小當家有多美。」她喜歡看嚴盡歡被妝點得精緻迷人,像尊天仙娃娃一樣。嚴盡歡天生便是美人胚子,即便不靠首飾點綴也同樣好美,不過失去父親的這些日子來,她瘦了許多,氣色不太好,若能用珠花玉飾來討她歡心,讓她展露笑顏,亦是好事呀。

  「……」朱子夜說不上來心裡一股不悅是打哪兒來,只知道它在胸口燒得發燙。

  她並不是氣秦關和歡歡在一塊兒,她也覺得有人去陪歡歡很好呀!省得歡歡胡思亂想,陷在失估的悲傷裡。

  他想替歡歡梳發沒關係呀!告訴她一聲,說不定她也能和他一起去陪歡歡閒話家常,他幫歡歡盤髻簪釵,她和歡歡談天說地。

  為什麼讓她一個人傻愣愣在等他、找他?

  臭哥兒們,見色忘友,非人哉!朱子夜掄緊粉拳,耳朵已經聽不見春兒又說了些什麼,直到春兒端湯走遠,她才回過神,帶著質問的嗔怒,準備殺去嚴盡歡房裡吠秦關幾聲。這類被放鴿子的小事,平時的她,壓根不會往心上擱,她算不出來在牧場時,和兒時玩伴魯蛋相約賽馬,魯蛋有多少次為了他暗戀的茶花臨時約他去溪邊捉魚而忘掉和她的賽馬之約,她也不曾生氣過呀,還不是自個兒騎著暴暴,滿山滿園地亂

  晃,了不起下回遇見魯蛋時,用幾句話酸他,兩人之間沒有隔夜仇。

  她現在為何一肚子委屈?為何非得向秦關抱怨才甘心?

  朱子夜尚未釐清那些思緒,衝動的步伐已經跟隨著春兒款步離去的方向走。

  目標,嚴盡歡的閨閣。

  在那裡,植滿各式珍奇花卉,每當春臨,繁花盡情開得爛漫,花香迷人。

  在那裡,廊柱與廊柱間,繫上粉色輕紗,風兒一來,紗浪襲來,迷濛園林景色。

  在那裡,她隔著窗,看見嚴盡歡與秦關。

  嚴盡歡坐著,秦關站著,嚴盡歡的長髮既黑又亮,長度及腰,每一根髮絲都輕柔飄逸,襯托嚴盡歡小巧瓜子臉。秦關在她頭頂盤弄著繁複髻型,不似他三兩下就幫朱子夜繞好的小髻,他編妥幾根細辮,再將細辮尾端繞至最先前盤好的髻後,用黑色小夾固定,再以鑲有紅玉的圓形金鈿簪上。

  「這髻型好複雜,我脖子都酸了。」嚴盡歡狀似埋怨,卻又滿意從銅鏡中看見美-麗小粉娃,便也乖乖坐著不動,任由秦關梳弄。

  「但這髻型很適合妳,妳髮質極好,發間光澤像是另一種飾品,是我做不出來的髮飾。」

  「嘴什麼時候這麼甜?」稚嫩的嚴盡歡笑起來好可愛,就是這副模樣,讓嚴老爹至死都不知道女兒的真面目,以為女兒是像花一樣嬌柔無助,需要人時時保護,示點風吹雨打就會生病。

  秦關笑而不答,挑起一條飾煉,它是以水玉圓珠所串成,繞在她白哲飽滿的額間,清麗容顏更錦上添花。

  「難怪我最喜歡叫你替我梳發。」嚴盡歡不得不承認,秦關的手比春兒更靈巧,明明是一個男人吶,這叫女人如何自處呢?「不像某人,梳發像拔毛一樣,總是弄得我好疼。」

  那某人,她與他都知道是在說誰。

  「別讓他碰妳的頭髮,暴殆天物。」秦關將髮髻下方的長髮仔細梳整,披散在她背後,沒忘掉捉兩繒發,點綴胸前。「以後,我去當鋪上工前,都先過來幫妳梳頭。」

  「太好了。」嚴盡歡求之不得。

  朱子夜在窗外,怔然看著。看著秦關在笑,看著嚴盡歡在笑。看著秦關小心翼翼,如待珍寶一般地輕扶嚴盡歡,讓她在銅鏡前轉圈檢視打扮過後的成效。

  看著秦關表情柔和,看著秦關輕聲細語,看著秦關……

  「……原來他喜歡歡歡呀……」她喃喃低語,感覺好意外,又彷彿這是理所當然之事。歡歡那麼美,誰不喜歡吶?雖然現在她仍小,不用三四年,她就會美得驚人吧。忍不住偷偷幫秦關和嚴盡歡計算年紀差別,還好嘛,才差十歲,等歡歡十六歲,秦關也不過才二十六,剛剛好耶,但歡歡二十七歲時,秦關就三十七了耶!老牛吃嫩草嘛,改天要糗糗他才行。

  真的是……

  好寂寞哦。

  這打擊,比她十一歲時驚覺小黑是條公狗,永遠生不出小幼犬來送給秦關的失望還要更大。

  她沒想過有朝一日,她的好哥兒身旁會有另一個人陪,男人向來重色輕友,以後她找他騎馬逛大街,他一定都會拒絕她,畢竟,陪情人比陪哥兒們來得要緊許多。這種突然領悟的寂寞感,教她無所適從。這些年來,她太纏他了,在牧場,每晚花一個多時辰寫信給他,密密麻麻寫滿她幾日遇見的種種事情,他雖不在身邊,卻是她最常「說話」的對象;在嚴家當鋪裡,她同誰都處得好,在與眾人寒暄打鬧過後,她還是會溜回他身邊,陪伴著他。

  正因為太纏,一想到以後失去可以纏他的權利,心裡竟然微微發酸起來。

  朱子夜來時的氣焰化為灰燼,失落,快將她淹沒。

  兒時玩伴魯蛋,有了茶花沒了朋友,都不會讓她如此沮喪……

  呀,她和魯蛋的交情沒有秦關來得深,秦關是好哥兒們嘛。

  她垮著臉,瞟見秦關在替嚴盡歡戴耳墜,耳墜是一串小巧鮮紅的碎玉,不知怎地,她歎口氣,歎完,自己還一頭霧水,不明白自己在長籲短歎什麼。

  秦關愛歡歡吶……

  唉。

  朱子夜龜步踱出園子,心情一整個複雜,走著走著,走到馬廄,暴暴嘶叫聲把她的神智喚回來。

  「暴暴……」她攬著牠的馬脖子,用臉頰磨贈牠,悶悶道:「跟你說哦……關哥喜歡的人是歡歡……一定是的,你都不知道他有多認真專注在幫歡歡梳頭,他花費的時間,都足以料理完五十個朱子夜……」她現在只剩暴暴能聽她說話。

  「怫怫佛。」暴暴哪裡聽得懂人話。

  「友情比不上愛情,你看,他只記得幫歡歡打扮,連和我們兩個約好的事都給忘了。」

  「怫怫怫。」暴暴只覺得奇怪,為什麼今天還沒帶牠出去遛遛。

  朱子夜靜默片刻,胡亂揉去眼裡的蒙霧和刺痛。

  以往她心情不好,就會騎著暴暴,讓清風吹散沈重的壞情緒,今天,比照辦理。

  她牽出暴暴,利落上馬,強打起精神。

  「算了,咱們兩個自己去遛達遛達,別理那個臭哥兒們!」韁繩一扯,暴暴興奮揚蹄,快步奔馳出府。

  「朱朱!等一下!」終於見到朱子夜身影的小紗猛揮手想斕人,朱子夜和暴暴早已跑得只剩遠處一個小黑點,以及滿地塵土飛揚,徒留小紗跺腳。

  馬蹄躂躂蹬著,蓋掉身後所有聲響,朱子夜的耳裡,僅存轟轟作響的打擊餘威。

  暴暴拐過街角,十分熟稔跑往目的地,那片幾年來不曾改變的翠綠大草地,牠已經不會再迷途了。

  牠跑得急,是因為愛玩的雀躍;她策馬策得急,是因為她根本沒專心在察覺自己馬鞭甩得多急,只想著遠離嚴家當鋪。她此時真的無法整理好思緒去面對秦關和嚴盡歡,她甚至不確定自己要如何對秦關及嚴盡歡露出笑容。突地,街角竄出一隻花貓,驚嚇到暴暴,牠慌亂踢蹄,馬背上的朱子夜卻一時分心,來不及捉緊韁繩,被震落馬下!

  古今中外,死於馬腳下之人,不計其數,沒死也殘的數字,更加驚人,今日,要再添一條!姓朱,名子夜。

  她緊閉雙眸,等待重重摔到地磚上,等待暴暴的馬蹄落下,踩斷她整排肋骨!

  「妳毋須一副等著領死的表情。」

  耳邊,有人笑著這麼說,而她的腰帶一收緊,被人一把撈起,躁動的暴暴也被扯回韁繩,輕撫馬臉,慌張受驚的噴吐鼻息,緩緩平靜下來。

  她確定身上沒有感受到任何痛楚,暴暴的大馬蹄,穩穩當當踩在磚塊地上,沒深深陷在她的胸口……她慢慢張開眼,先從右眼縫偷瞄,看見一襲銜紋衣袍,是漂亮的亮褐色,她印象中,早上才見過……

  視線再上揚,完全看清楚將她自馬蹄下救出的容顏。

  公孫謙。

  都過了晚膳時間,朱子夜仍沒有回來。秦關從小紗口中得知她騎了暴暴出去,臉上表情相當的烏雲密佈,而小紗更向他道歉,她沒能及時將他的交代轉達給朱子夜。看來,她是在同他嘔氣吧,氣他失約。

  依他對她的認識,就算是帶著怒氣去遛馬,等她跨過門坎回來,一定也會掛滿微笑,雲淡風清,不會氣太久。

  秦關替她留了些飯菜,竈上溫著湯,今天飯桌上一人一根的酥炸雞腿,他將自己那一份留給她,當作賠罪,他知道,那是她愛吃的食物,多吃到一根,她會樂上整晚。

  他自己尚未用餐,想等她一塊兒吃。

  戌時,她終於回來了,一臉嘻嘻笑,白牙招搖顯露出來,看來半點怒氣也不剩,手裡油膩膩捉著蜜汁烤雞腿,連袂與公孫謙回到後堂大廳,兩人有說有笑,討論方才吃飯的那家飯館菜色真不錯,正因為食物可口,公孫謙見她愛吃雞腿,便囑咐店家為她外帶打包一隻。

  「謙哥,你答應過我要泡一壺茶給我喝,消消油膩。」朱子夜挨在公孫謙身旁,仰頭覦他,她眼眸中點綴著欣喜神色,使得眸光變得燦亮,雙頰紅通通,像撲了胭脂般的好看。

  「那當然,我現在去泡,妳稍等。」公孫謙沒踏進大廳,直接轉身去廚房燒水。朱子夜咬口甜嫩腿肉,看見秦關坐在廳內一角,好脾氣的她,本來應該是蹦蹦跳跳跑過去,和他一笑泯恩仇,但一想到他與歡歡那幕,她也不懂為什麼自己還是有氣。

  她明明很喜歡嚴盡歡這個表妹,明明很喜歡秦關這個好哥兒們,怎麼兩個她喜歡的人湊在一塊兒,卻讓她無法喜歡加兩倍?

  這種心情是陌生的。

  幸好,現在秦關是單獨一個人,在她喜歡的範圍內,所以,她仍是走近他。

  「用過膳了嗎?」秦關先開口,關心她的肚皮問題。「若還沒,廚房裡!」

  看見她揮揚手中烤得金黃油亮的大雞腿時,他知道答案了。

  朱子夜在等他先跟她道歉,至少,得為他的失約說句對不住吧?

  等呀等,沒等到,等到他的下一句!

  「妳怎麼會和謙哥一道回來?」

  她想裝一下冷酷,讓他知道她是有性子的人,不是每回都會快快遺忘掉不順心不快樂之事的少根筋。不過,她的冷酷大概只維持了三次吸氣吐氣,夠短了吧?

  「就我『自己一個人』騎暴暴去遛遛時,巧遇上他。」她非常刻意強調那五個字,說完,得意自己有報到一點點老鼠冤,口吻才開始轉為喜悅,「剛好謙哥帶了些流當品去談生意,我閒著也是閒著,就同他去見識見識。他談完,差不多該是吃飯時間,加上賣掉幾件流當品,入帳幾百兩,謙哥就請我大吃一頓囉。」獻寶似地又搖搖烤雞腿,要是秦關開口,她可以割愛給他半隻。

  「我不是故意失約,我有托小紗告訴妳一聲。」聽出她語意裡的埋怨,秦關解釋道。

  「我從頭到尾都沒有遇見小紗。」誰知道他是不是臨時編來的脫罪之詞,和小紗一起串供!

  「朱朱,妳也知道小當家最近心情低落,難得她會打起精神想梳整外表,所以!」

  「謙哥人好好哦!」完全不想聽見他口中提到嚴盡歡怎麼樣又怎麼樣,朱子夜幾乎是跳起來沖喉吼出來,以音量壓勝他,「一路上陪著我說話,怕我無聊啦怕我悶啦,買東西給我吃,還怕我又摔下馬……」

  「又?」他捕捉到這個字眼。

  呀,露餡。她本來不想讓他知道這事兒,不想討罵挨,秦關平時沈默歸沈默,數落起她來也是能嚼哩啪啦。

  「朱子夜,妳摔馬?」秦關聲音一沈,面容嚴肅。

  「對……」見他探手要捉她,檢查摔著了哪裡,她連忙改口:「不算啦!我連地都沒沾到,謙哥就出手救我,把我拎到他的馬背上,不然我現在哪有命在這裡大啖烤雞腿?早就躺平在木板上,等著你們拿一碗白飯和雞腿在我腳尾拜了,好嗎?」

  「妳怎麼如此不當心!妳忘掉以前摔馬那一回,差點害妳變成殘廢嗎?」因為擔心,他的語氣無法平和。

  「你這麼凶幹嘛?我又不是自己愛摔馬!誰這麼無聊拿生命開玩笑?」

  「妳一定是在馬背上發呆!」每回摔馬的理由都一樣!不是發呆就是不專心,再不然則是讓身旁景物勾住目光,忽略安全。

  猜對。

  朱子夜漲紅臉,正要反駁,公孫謙端著熱茗款款步來。

  「在外頭就聽見你們對吠的聲音,吵架了?」

  秦關靜默,朱子夜扁嘴,沒人回他,他不以為意,為三人斟茶,一人一杯。

  「我才沒跟他吵哩,是他在罵我。」朱子夜向公孫謙告狀,看起來就是想拉攏公孫謙站在自己這邊,一起對抗秦關。

  哼,對歡歡吳儂軟語,對她就怒目橫眉,不公平!

  「妳關哥不會胡亂罵人。」與秦關自小一塊兒長大的公孫謙,深諳自己兄弟的個性,若說夏侯武威或尉遲義會罵人,他信,但這罪名扣在秦關身上,不可能。秦關平日寡言,想引他說話,就得自己先拋出問題給秦關接,否則秦關可以一整天不用開口。

  「他就是會胡亂罵我。」只對歡歡慈眉善目,聲音多軟多輕,多怕嗓門大一點點就會嚇壞歡歡似的。「而且罵得很順口,連換氣都不用。我印象中,他總是凶巴巴的,很少笑,看見我來嚴家當鋪,他也沒有很開心呀!」

  公孫謙以扇柄輕抵她的唇,阻止她往下說。

  「吵架沒好話,妳別說了,省得說得自己不痛快,也傷了人。」狠話,如雙面刃,說者事後懊惱無比,卻無法將一字一句嚥回肚裡去;聽者心裡難過,兩敗俱傷。

  「……好嘛。」

  出乎秦關意料,公孫謙短短淡淡幾句,便讓朱子夜乖乖聽話,柔順得像小綿羊,安靜坐下來喝她向來不愛的苦甘茗茶。

  不安,縈繞在秦關心口。

  剛剛我看見謙哥對付上門鬧事的混蛋,好帥呢!

  我覺得謙哥光是站在當鋪大廳,就讓人好放心。像謙哥這麼出色的孩子,為什麼他爹娘拾得賣掉他?我要是他娘,疼都來不及了呢。為什麼謙哥變成流當品之後沒能賣出去?我要是帶銀兩上門的客人,我就會買他。

  你賣相不好啦!又不會說好聽話,又問,又沒有付謙哥好看,又沒有謙哥厲害,又沒有謙哥愛笑!

  謙哥人好好哦!一路上陪著我說話,怕我無聊啦怕我問啦,買東西給我吃,還怕我又摔下馬……

  她不曾,在他面前,提及另一個男人的名,如此頻繁、如此滔滔不絕、如此讚不絕口,如此……雀躍開心。

  以前,她三句不離「關哥」,今天,他還沒從她口中聽見她叫他「關哥」他被取而代之?

  秦關木然啜飲熱茗,茶湯下肚,未進食的腹腔緩緩疼了起來,他忘了自己空著腹,喝下清冽解膩的茶,自然傷胃。

  又或者,在疼著的,並不是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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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4-29 18:18:07

【第五章】

  難過?這兩個字絕對不適合用在眼前的情景。暗斥自己方才態度差勁的秦關,追上朱子夜的步伐,珠寶鋪不大,但週遭塞滿人潮,黑壓壓一片,他費了番功夫才找到她,而且,還是拜公孫謙所賜。

  朱子夜跟在公孫謙身邊,端著數種花色精巧別緻的糕點,一同招呼路客。秦關不曾見過她笑得如此之甜,似糖若蜜,彷彿一隻黏花的小蝶兒,捨不得離開公孫謙太遠。兩人有說有笑,公孫謙爾雅俊逸,一身白裳,鶴立雞群的醒目顯眼,輕易便能成為眾所矚目的標的,也讓秦關得以一眼發現他,以及偎在他身旁的朱子夜,她俏麗熱絡,笑臉迎人,雖非國色天香之姿,仍舊討喜可愛。公孫謙的沈穩,對照朱子夜的率真,一靜一動,並肩站著的景象,賞心悅目。

  公孫謙似乎說了什麼,朱子夜笑聲響亮,哈哈哈地傳入秦關耳裡,他方才為她而湧生的一股歉意顯得無比可笑。

  難過?她有嗎?! 難過之人,不會笑靨燦爛、不會眉飛色舞、不會嘻嘻哈哈。秦關給了自己一個難看的自嘲笑臉,丟下忙碌正事,不顧還有多少更要緊的事宜待他處置收尾,嚴盡歡沒梳妝打扮,妅意也素著一頭高髻,他卻追來看朱子夜和公孫謙卿卿我我,他到底在幹什麼」

  秦關拂袖,旋身步回鋪內。

  公孫謙遠遠便瞧得清楚,他本以為秦關會靠過來與他及朱子夜說上兩句,但秦關卻轉身走人,表情也不太對勁。公孫謙以扇柄敲敲朱子夜的肩,問她:「妳與秦關是怎麼回事?他怪,妳也怪,一個是臉繃緊緊不笑,一個是刻意用笑容來佯裝無事,說吵架不像、說鬥氣不像、說冷戰更不像,然而,仔細觀察,又會感覺以上三者都有。」公孫謙不駑鈍,沒忽視他所見的異狀。

  「沒有呀……」朱子夜笑容勉強,由於方才一臉陽光燦斕,對照此刻的黯然失色太過明顯,誰都看得出來。

  「那妳為什麼沒有追著阿關跑?」以前總被大夥戲譫笑她是「秦關的小跟屁蟲」

  「我幹嘛一定要追著關哥跑?他很忙,我不去吵他比較好。他也不喜歡我在那兒礙手礙腳。」她小聲嘀咕最後那句埋怨。

  「你們感情向來極好,說什麼忙不忙吵不吵呢?阿關不會認為妳礙事,從來都不會。」朱子夜難道沒發現,每回她來當鋪小住,秦關都特別喜形於色嗎?

  「他會,他就是會,你都沒看見他剛剛是怎麼對我的。」假笑太沈重,朱子夜馱負不起,乾脆放棄,任憑眉眼唇全數垮下。見她來,秦關瞧都不瞧她一眼,不同她說話,就算是短短一句「妳來啦」,她也會很高興呀,可他用來歡迎她的第一句話卻是:別弄亂她的服飾。

  她再駑鈍,也會分辨別人待她是喜是怒的,好嗎?

  「阿關不是一個善於表達的人,甚至可以說是嘴拙,但他不會無緣無故發脾氣,應該是妳與他之間產生了誤會。」公孫謙不樂見秦關和朱子夜鬧得不愉快,他替秦關解釋道。

  「沒有誤會,我和他該說的都說了,不該說的,也不用說了……」她在信裡,全都說齊了,用她醜陋的字,一筆一筆無聲說著,將她所有的心事,都說了,他是聆聽者,聽完之後的響應,是沈默,是默許,是默認,是漠不關心,她就懂了、明瞭。

  公孫謙無法從她短短幾句話中得知始末,可她口氣無奈中帶有怨懟,說沒有誤會,誰信?

  「妳知道吧,秦關是我們幾個人之中,最早進到嚴家的流當品。」公孫謙選擇不追問下去,倒是與她談起秦關的過去。

  「嗯。」這件事,她很清楚。秦關五歲被典當進來,公孫謙晚他兩年,那時公孫謙剛滿九歲,尉遲義第三,夏侯武威最晚,入嚴家時已經是十五歲的事。

  「所以當我來到嚴家時,他已經在這裡待了好幾年。」雖然他的年齡略長於秦關,秦關的流當品資歷卻更勝公孫謙。「他是第一個對我說出實情,說我爹娘不會回來接我,說他們將我賣進嚴家當鋪,拿我換取銀兩。為了那番話,我與阿關打了一架,兩人都鼻青臉腫。實際上,我並不氣阿關道出我自己隱約察覺,又不敢承認的事實,但阿關因此變得少言,似乎是認為自己言多必失,於是,他開始不愛使用語言,大多數時間,他是沈默的,卻不代表他對任何事物都沒有感覺,妳與他相識這般久,妳應該懂他的。」

  她曾經懂,但現在她不懂。

  為什麼年紀越大,反而變得更笨、更遲鈍,也變得與秦關的距離越遠?

  她不懂秦關在想什麼,或許,秦關也不懂她在想什麼。

  這些年的哥兒們感情,竟變得曇花一現,童年老愛追在他身後四處跑的回憶,真的就只能變成回憶……

  木台上,敲鑼打鼓聲傳來,宣告珠寶鋪的活動即將熱鬧展開,同時也打斷公孫謙及朱子夜的交談。口齒伶俐的綵衣擔任串場工作,站上台,炒熱氣氛,聚集所有目光,場邊琴箏輕撥,柔美悠揚音律映襯,場下安靜無聲,期待的目光緊鎖台上,捨不得眨。綵衣口沬橫飛,先來一段吹擂珠寶鋪的吉祥話,再不可免俗地介紹嚴家三代經營史,這是一串冗長而沈悶的故事,群眾對於已故的嚴家爺爺與老爹過往始末不感興致,所幸綵衣善於拿捏場況,一曲「霓裳羽衣曲」終了,換上輕快的「醉東風」之際,嚴家的歷史講古也告一段落,她緩緩退出檯子中央,場地留給教人驚艷的姑娘們上陣。

  美麗的冰心率先登場。

  方纔在台下緊張發顫的怯懦模樣已不復見,冰心擡頭挺胸,絲裳包裹著纖細勻稱的娉婷嬌軀,黑衣使她看來更高躺修長,髮髻上對稱的金步搖澄亮閃耀,隨其步伐走動而金色葉片搖曳生姿,步搖下方簪有三柄墨綠細玉釵,釵尾綴有數條長長金穗翠玉,蓮步娓挪的同時,翠玉可叮清脆,與「醉東風」的音律相互協鳴。

  金步搖、細玉釵、梅花鑲玉耳墜、珠玉長煉、柳葉金鐲、指環,珠光寶氣,在黑裳黑髮的襯托下,美得炫目。

  「爹!我想要那種金葉的步搖!買給我!買給我!」

  「墨綠色的細玉釵好美,等會兒珠寶鋪裡會賣嗎?」

  「我沒見過那款的珠玉長煉,搭起衣裳來挺好看的耶。」

  「我喜歡她的耳墜。」場下,傳來許許多多姑娘的聲音,莫不是在詢問那些漂亮飾品。接在冰心後頭的,是歐陽妅意。仍是朵稚嫩小花的她,髮髻前簪上銀絲編製的吉祥圖紋鈿飾,紋樣中穿插著葉狀翡翠、花蕊珠貝、重瓣花朵的紅玉,銀絲如雲朵蜿蜓,鈿子下緣系有兩串珠玉,垂至鬢邊,再繞回鈿後。

  「這鈿子也好好看哦……」連朱子夜都想掏錢買下來戴戴,但瞧它的手藝巧奪天工,索價不菲。不過除了高價的飾物外,亦有相當平價的銀釵,價錢親民,不代表質量也拙劣……呀,妅意耳垂上的銀色串鈴墜子也好美,叮叮咚咚的,更別提小紗髻邊那朵絹染仿製的牡丹花簪,比真花更嬌艷綻放,蕊心是閃亮的黃金色珠子,在日光照耀下,散發出光芒,再配上小巧寶鈿數個點綴旁側,真好看。

  朱子夜瞧得目不轉睛,那些全是秦關所做的,他細膩心思,就像翠鈿金篦一般,樣樣別緻、款款獨特,它們使她想起了自己第一件從他手中收到的珠珠釵。

  與秦關越發精純的工藝來看,珠珠釵不夠精良,甚至有些粗糙和進步空間,偏偏她好喜歡它,喜歡它被握在秦關手中,纏繞著她的髮絲,再熟練地為她束髻……

  朱子夜怔住,回神之後猛甩頭,甩掉攪和她滿腦子混亂的思緒。

  以後再也不可能收到珠珠釵或耳墜子,現在想起它們也沒有意義呀,不過是徒惹沮喪而已。她要自己將心神全數集中到台上,欣賞絕美的珠飾饗宴,驚歎秦關過人的匠師工藝。場邊一陣又一陣的喟歎傳來,以及爭先恐後嚷著「我要那只紅玉鐲子」、「我要那串花鈿流蘇」、「我要那對寶石耳墜」,珠寶鋪今日的成效,大大成功。

  琴箏撥完「芙蓉如面」,一曲柔美的「訴衷情」尾隨而來,陸續上場的恬恬、晚霞、春兒,也表現得相當得體,對場下展示她們身上每一款金銀珠寶。

  「訴衷情」緩緩止歇,琴箏停下,場上姑娘皆款步退至台側,箏姬玉萸靈巧撥弄著弦,繚繚傾訴,那是「相思憶」的縹緲婉轉。

  突地,不知由誰先發出抽息聲,之後,彷彿感染一般,此起彼落都是驚呼。

  壓軸的嚴盡歡,由秦關牽上台,每一步,小心翼翼,為的是嚴盡歡一身繁複珠贅的妝點,若沒人攙扶,嚴盡歡恐怕寸步難行。而那些珍稀珠翠,極可能受匪人覬覦,於是尉遲義、夏侯武威和公孫謙分別鎮守場下三方,秦關除了帶領嚴盡歡出場,更是貼身護衛著她。

  嬌小人兒,身上叮叮噹噹掛著戴著的玩意兒,應該就比她整個人的重量還要重上一倍。

  她頭戴鏤空鳳冠,金邊鳳翅以藍玉、翠玉、白玉鑲嵌,每根金羽,擁有玉的光澤,伸展的姿態無比優美,高揚天際,振翅欲飛,鳳身配有白色珍珠貝,鳳眼以精雕琢磨的紅稜玉置入,鳳嘴銜著棗粒大小的冰玉,垂落嚴盡歡光潔額心,點綴小女娃的艷麗容貌,鳳冠兩側,十數條玉珠金穗流溢而下,直達胸前,隨她一走動,玉珠金穗交相互擊,聲音好聽。頸上富貴黃金鎖,雙龍交纏盤踞,與金鎖中央「富貴」兩字巧妙融合,字即是圖紋,圖紋即是字,鎖下以極薄的金片敲打成花瓣,以瓣瓣交叠成花,水玉為朝露,綴成細緻長煉。耳珠上是一對小型富貴鎖,與頸問那副為整套,同樣垂飾著五條水滴狀水玉。

  黑絲裳一樣能彰顯喜氣貴氣,嚴盡歡芙蓉一般的俏顏上,端出嬌艷冷凝的倨傲,桃花妝粉染了她雙頰,胭脂勾勒媚態的眼尾,更襯杏眸黑白分明,朱紅的唇,水潤豐盈,稚氣間,彷彿可見她幾年之後熟成的絕美艷姿。

  為什麼……秦關要愛上一個這麼漂亮的女孩?

  朱子夜完全無法從嚴盡歡身上挪開視線,無數的金光閃閃,炫瞇了她的眼,一方面心裡默默喟歎。

  全南城裡,又有幾個姑娘能拚得過嚴盡歡?

  誰都沒有勝算呀……

  難怪他在讀完她的信之後,無動於衷,畢竟,他有嚴盡歡嘛……

  「真美……」有人喃喃道出在場所有人的心裡話,鳳冠美、珠飾美、黃金富貴鎖美,人兒美,雙人儷影相伴相陪,更美。為什麼,要愛上歡歡?見過了這麼精雕細琢的娃娃,其餘姑娘哪能入眼呢?見過了天仙,平凡女人豈會得到目光施捨?

  場下,響起如雷掌聲,綵衣重回台上,打鐵趁熱地介紹珠寶鋪最新款珠花翠鈿,並且歡迎大家入內參觀選購。人潮早已坐不住,紛紛爭先要到珠寶鋪裡砸銀兩,就怕動作稍慢,自己中意的款式會被別人搶走。

  第一天開幕,鋪裡架上幾乎被人清空,留下預訂名單一大叠。嚴盡歡笑呵呵,她展示配戴的高價鳳冠,被即將嫁女的知縣買去,入帳驚人,本準備留下來給自己出嫁時使用,看在銀票份上,賣了賣了。

  當晚,嚴家舉辦慶功宴,每個人都被打賞一件飾物,冰心選擇了折枝花簪,妊意拿了銀鈴鐺耳墜,晚霞得到玉鐲子一隻,綵衣中意的鈿子被陳員外買走,秦關答應再為她訂製一副,小紗戴著喜愛的紅玉長煉,整晚呵呵傻笑。嚴盡歡也要朱子夜挑一樣走,朱子夜搖搖頭。

  「我用不著,我一條發帶走遍天下。」她俏皮甩甩自己的長髮辮,粗麻色的皮繩便宜耐用。

  嚴盡歡看出朱子夜笑容之下的勉強,以為她還在為姨丈逼婚一事苦惱。嚴盡歡纖手搭在她肩上,一邊斟滿一杯果釀酒,遞給朱子夜。「別煩心了,姨丈那邊,就按我教妳的那招試試嘛,讓他挑不如自個兒挑,若姨丈不滿意,妳也可以以此為借口,再拖個幾年。」話題終於回到稍早之前,兩人在轎裡轎外的未完話題。

  「朱朱被逼婚?」尉遲義吃著酒菜,好奇挑眉。

  「朱朱仍是個孩子呀。」冰心比朱子夜年長幾歲,都還不急婚事呢。

  「朱老爹趕著要抱孫吧。」歐陽妅意搖頭晃腦,耳上銀鐺鈴鈴作響。「不過,朱朱自己都還一副長不大的幼稚樣,我沒法子想像她當娘耶。」連她這個比朱子夜年紀小的娃兒,時常都有種錯覺,以為自己才是姊姊,而朱子夜是妹子哩。

  眾人一言一語,本來老早忘了這檔事的朱子夜,又被重新提醒自己的處境,心情更淒涼。

  「所以我說了呀,挑一個妳喜歡的人,帶回去見姨丈。」嚴盡歡為她出主意,右手隨便朝桌邊一比,當鋪裡的男人排排坐好,高矮胖瘦、文的武的、書生型壯漢型,各種類型皆有。

  朱子夜的目光,跟著嚴盡歡的食指晃過一圈,正微微輕笑的公孫謙、大口喝酒的尉遲義、永遠一臉很臭的夏侯武威、老賬房及他的兩個兒子、沈默不語的秦關、幾名略帶醉意的雜役、長工,元老級的資深員工……明明秦關的表情最淡,在此時卻最明顯,最讓她悄悄偷瞄好幾眼,也最……教她失望。他文風不動,彷彿在聽著無關緊要的路人家事,她苦悶的煩惱,他無意在乎。也是啦,與他何干呢?又不是嚴盡歡被人逼婚……

  朱子夜雙眼跳過秦關,再重新掃過一輪。

  沈重的心思好紊亂,幾乎教她無法思考,她本能地想逃開這種無助和孤獨感,就在此時,那道身影閃入眼簾,每回在她最茫然時,都會適時伸出援手的公孫謙……

  「謙哥,你可以跟我一起回去嗎?」她朝公孫謙問。

  不只公孫謙驚訝,在場更有好幾位錯愕地滑掉了筷子調羹,包括嚴盡歡在內。

  「朱朱表姊,我是說……妳喜歡的人耶。」嚴盡歡瞟向秦關,以為朱子夜是漏看了他。

  「對呀,我喜歡謙哥。」

  不會吧?!

  這麼多年來,大家都以為她和秦關是一對;大家都以為她在聽完小當家的提議之後,二話不說就把秦關帶回牧場;大家都以為……

  「慢著,這玩笑開大了,朱朱。」公孫謙斂起笑顏,表情認真。「我與妳就像兄妹一般,不牽涉男女之情。」他對她的喜歡,僅止於此,再多就沒有了,怎會讓朱子夜誤解這種感情?

  「我不是在開玩笑。對,不是玩笑,我很肯定,我喜歡謙哥,如果要找一個人回去給我爹看,我只希望那個人是謙哥。」或許是賭氣,或許是想說得理直氣壯些,更或許是想擺脫心裡一波一波湧上的失落浪潮,朱子夜以近乎嚷嚷的十足中氣大聲宣告。

  這真是……平地一聲雷呀……

  眾人看看朱子夜,又轉首看看秦關,也沒忘掉看看公孫謙,詭異的三角關係,令人措手不及又無比好奇,一時之間,宴席上,沒有人動筷、沒有人開口,靜觀三者反應。

  公孫謙頭好痛,額際一絲絲的抽疼。

  朱子夜喜歡他?喜歡到想直接帶他回去見她爹?

  為何向來直覺敏銳的他,沒有任何察覺?從她眼中亦未曾感受到愛意?是她藏得太好,還是他遲鈍了?

  倒是現在,他清清楚楚察覺到秦關投注而來的目光,帶著不諒解。

  謙哥,我不想與你談朱朱。

  呀,當時秦關這句話的涵義,是因為他早就知道朱子夜的心思嗎?所以才用著冷淡口吻,拒絕提及朱子夜?秦關將他視為橫刀奪愛的惡劣兄弟嗎?太離譜了。

  「朱朱,聽我說,妳錯把親情當成愛情,妳是獨生女,上無兄姊,下無弟妹,分辨不出兩者的差別- 」公孫謙試圖對朱子夜開導,豈料朱子夜搖頭打斷他的話。

  「我分得出來,我雖然沒有親生手足,但我有關哥這個哥兒們,我怎會分不出來什麼是親情什麼是愛情?我已經不是小娃兒,我……懂的。」語尾聽來有些不確定。

  能言善道的公孫謙,生平頭一回的無言以對,再也笑不出來。

  朱子夜在他眼中不過是個孩子,話說太重,怕傷了她脆弱芳心,他又不願意說些虛浮謊言來安慰她,讓她以為他對她有意,他卻更不希望與兄弟秦關反目成仇,

  因一段根本不存在的愛戀而交惡。

  「關哥,你怎麼都不說說話?」嚴盡歡認為三角關係,不能只由兩個人發言,身處要角的秦關也該表達想法。

  說?

  說什麼?他完全開不了口,喉頭緊縮乾澀,腦子一片空白,找不出在這種時候,他能說什麼?他該說什麼?詞窮的字句、用罄的詞彙,不善於「說」的他,毫無用武之地。他每回一開口,就不會有好話,面對兒時的公孫謙如此,面對許久未見的朱子夜也如此,所以他並不喜歡用語言來表達意思,多說多錯,少說少錯,導致他此時此刻,吐不出半個字眼……

  她寫信告訴他,她愛上謙哥時,他無話可說;她當著眾人的面,勇敢表達她對公孫謙的愛意時,他仍是無話可說。

  見秦關不開口,眾人都急了,偏偏誰也不能替他搶白髮言。

  三角關係,只有那三個角色有資格說話。

  秦關放棄發言權,朱子夜卻接了下來。

  「謙哥,我知道我性子比較沒定性,我可以改,我知道我很莽撞,我也可以改,我會變成你喜歡的那種姑娘,你給我一個機會嘛……現在我戀慕你,說不定,日後換成你會很愛很愛我,說不定我們有可能……」她滔滔說著,一口氣不換,怕要是稍有停頓,話便無法說齊。

  「我對妳並無男女之情。」公孫謙堅定回復她。

  「以後也許會有嘛……」公孫謙歎息搖頭,「不會的,妳別這樣。」

  「以後的事,誰知道呢?」她苦著小臉,祈求公孫謙能愛她,如此一來,興許她就不會感覺到身處於茫茫大海的無助,有個人可以在身邊陪著,像秦關和嚴盡歡一樣……

  公孫謙希望秦關開口解除眼下的窘境。喜歡朱子夜的人明明就是秦關,這兩隻青梅竹馬向來感情也很好,朱子夜只認秦關這個哥兒們,其餘像尉遲義或夏侯武威,連哥兒們的資格都沒有,她口中的「哥兒們」,真的就是兄妹感情而已嗎?她自己迷糊不懂,別人可看得一清二楚。

  等不到秦關說話,公孫謙只能歎氣,「妳絕對不會是我的『以後』。」

  實話,聽來多麼狠,即便公孫謙神情爾雅、口氣淡淡,殺傷力依然巨大。

  旁觀者無不抽息。

  「謙哥,你有必要這麼狠嗎?!」看不過去的歐陽妅意嘟嚷,一轉身,看見朱子夜兩管淚水嘩的墜下,滑落她淺麥色雙頰,歐陽妅意快手抱住朱子夜,忙不叠地安慰她,猛拍她的背脊。

  來勢洶洶的眼淚,猶如被鑿開的水泉,澎湃氾濫,它不單單是眾人所認為告白失敗的苦楚宣洩,也不僅只是公孫謙不給奢望的決絕,還包含了更多更多的……的什麼呢?朱子夜不知道那些稱之為何,當她寫給他最後一封信時,她戰戰兢兢等待他的回復,等了三天……等了十天……等了一個月……等過了第一個冬天,她也哭了;當她半夜輾轉難眠,吵醒小黑和暴暴,要牠們陪她一塊兒摸黑去找遺失好幾年的珠珠耳墜時,她也哭了;然後,和爹吵架,她賭氣而來,秦關卻用淡漠態度響應她時,她也想哭了。

  那些不知名的紛亂,化為淚珠,一顆緊接一顆,急似午後驟雨,說來便來,傾盆盡倒。

  「為什麼你保持沈默?」

  公孫謙無法苟同秦關置身事外的態度,在宴席於朱子夜被一干姑娘護擁回房去好生安撫而潦草結束之後,擋下起身欲步往匠房的秦關。

  「……」秦關的響應是繞過公孫謙,繼續要走。

  「你應該要對朱朱說出心意,而不是悶不吭聲。」公孫謙不輕易放過他,揚扇再阻,冷聲訓道:「何苦放任情況陷入糟糕混亂之境?!」

  對,飯廳裡其它還沒走的男人們,也都很想這麼問秦關,無數雙眼,定在秦關身上。

  沈默良久,秦關才終於願意開金口。

  「她在前一年就已經告訴我,她愛上了你,你認為,我還能說什麼?」秦關鎖眉凜目,望向公孫謙,請告訴他,若兩人易地而處,他又會怎麼做?

  「跟她說,謙哥不好,他不合適妳,他不會憐惜妳?或是跟她說,謙哥從頭到腳無一優點,我比他更好,妳該選我而別選他?……如果,『公孫謙』真是一個如此差勁的男人,我會說,絕不允許她掏心挖肺愛上他,偏偏他不是,偏偏他好到讓我無法阻止朱朱去愛他。我心裡明白,公孫謙絕對會是一個最好的丈夫人選,我並非自慚形穢,然而,事實便是如此。」

  秦關站在公孫謙面前,卻像在談著第三個人,他要公孫謙跳脫自身立場去看,看清楚眾人是如何評價「公孫謙」

  默默地,坐在宴席間,有人點了頭,還不只單數,紛紛同意秦關的論點。

  公孫謙太好,誰都想將女兒或妹子嫁給他,相較起來,秦關不會甜言蜜語說些討人喜歡的好聽話,姑娘家很難第一印象就愛上他。外貌上來看,公孫謙笑容可掬,眉目溫柔,秦關則太冷,給人很遙遠的距離戚;再以性情相論,公孫謙應對進退皆不失禮數,行事圓融,秦關卻拙於言詞,甚至可說是不善交際。

  「再好的公孫謙,就算他不愛朱子夜,你也寧願冷眼旁觀?」公孫謙反問秦關,秦關面無表情,眸心一閃而過的痛楚,快得來不及掩藏。

  「那麼,面對不愛秦關的朱子夜,你要我以何種身份去插手?」秦關雙拳緊握。最可悲的是,即便公孫謙不愛她,也能善待她,給她無慮無憂的幸福生活,雖然沒有愛情……末了,秦關艱難地緩緩吐出三個字-

  「……別傷她。」如果要找一個人回去給我爹看,我只希望那個人是。謙哥。她在他不知道的時候,已經那般的喜歡公孫謙,獨一無二,只希望在她身邊的人,是謙哥。

  我性子比較沒定性,我可以改,我知道我很莽撞,我也可以改,我會變成你喜歡的那種姑娘,你給我一個機會嘛……

  大剌刺的她,曾經嗤之以鼻告訴他一個關於遠房親戚的故事,說著那位姊姊為了情人,不斷改變自己,情人嫌她不夠手巧,她去學繡花,情人嫌她笑起來牙齒不整,她便時時掩嘴,笑不敢露齒,情人嫌她嬌貴,她挽起袖,攬下所有雜務,要讓他知道,她是吃得了苦,結果她的改變,仍喚不回一顆遠揚的心。朱子夜那時邊說邊跺腳,邊要他陪她一塊兒數落臭男人,說她這輩子絕對絕對絕對不為誰改變自己,若要喜歡她,就得好的壞的一塊兒喜歡。

  她……卻願為了公孫謙,變成他會喜歡的姑娘類型。

  說不定,日後換成你會很愛很愛我,說不定我們有可能……

  說不定,公孫謙以後真的會愛上朱子夜,會發覺朱子夜率直的可愛。

  說不定,他會很愛很愛她。

  說不定會比他秦關更加的愛她。

  未來,什麼都說不定……
引言 使用道具
cve1130
侯爵 | 2012-4-29 18:18:26

【第六章】

  未來,會怎樣,誰也不知道。正因未知,每遇見一件突發事情,都變得措手不及,或大或小,考驗著面對它的勇氣與處變不驚。朱子夜首次告白失敗,哭著返回牧場。本來還和她嘔氣的朱老爹看女兒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哪狠得下心數落她半句?再聽見女兒說愛上嚴家當鋪最值錢,呀,不,是最品行優良的公孫謙,心裡暗暗高興女兒真會挑人,一方面又困惑著,女兒向來掛在嘴邊那個姓秦的小夥子怎麼輸給公孫謙?

  不過年輕人的感情事,做爹的還是少給意見,他逼婚歸逼婚,只是嘴上叨叨唸唸一番,實際上卻沒那麼希望女兒早嫁,再擺個兩三年或四五年都行,當時是被老魯給激出火氣,才會和女兒爭執對吠,拿女兒出氣。

  這下也好,對吠吠出了女兒的桃花,讓女兒明白了愛情,好!朱家兒女最勇敢,追求愛情別手軟,看上了姓公孫的,就去追回來,老爹全力支持啦!

  剛開始朱家父女倆,火力全開,一個三不五時就拖著女兒教導當年他追上她娘的十八招武藝,一個勤跑嚴家當鋪,有空就在嚴家住上三四五個月,放牧場工作給老爹自己扛。這是朱子夜十四歲邁向十五歲那一年的事兒。接著,朱老爹從女兒一回一回失望而歸的臉上,感覺到招婿無望,公孫謙根本無意於她,他開始勸說女兒放棄,笨女兒偏偏是那種越被反對,越充滿幹勁的魯莽傢夥,這性子,和他這個做爹的還真他奶奶的像……

  再來,女兒竟然和嚴盡歡達成買下流當品公孫謙的斕協定?!

  花錢買男人,這事兒,他舉雙手雙腳反對!

  一千兩耶!

  不是一文,不是一兩,是一兩的一千倍!

  他的女兒雖非天仙,好歹也是牧場一枝花,越長越漂亮,高挑健美的帥氣俏姿,讓他這老爹走路多有風,真要替她找婆家,隨口一吆喝,趕來他家排隊報名的男人足以繞遍整座牧場,哪犯得著拿銀子買丈夫?

  他反對,女兒越堅持要做。剃一隻羊要跟他收一兩?!擠一桶羊奶收五兩」她為了鑽錢,連老爹都要坑殺?!

  十五歲的朱子夜攤掌向他索討剃毛費的嘴臉,他氣得牙癢癢。

  十六歲的朱子夜,仍是當鋪牧場兩頭跑,他有一回忍不住招來女兒,問她:妳真的這麼愛公孫謙?愛到願意為他成為鑽錢奴?! 她似乎被他問倒,呆茫茫望著他,小嘴微張,一副癡傻樣。說呀!老爹端出嚇人氣勢,逼她給個答案。對啦。纖肩一聳,答得彷彿理所當然,又更像敷衍亂應。爾後,包袱一收,又去嚴家當鋪打擾人。

  十七、十八……女孩子家的寶貴青春,如指縫間流逝的沙,涮涮涮地飛快流失,今年,她就要滿十九了,老魯的媳婦茶花在這些年裡,都是四個孩子的娘親,他家女兒還像長不大的娃兒,成天數著尚缺多少才滿一千兩,唉……

  她怎麼不願死心呢?他都已經放棄讓公孫謙成為女婿的念頭好幾年了耶……

  難道是太愛太愛公孫謙了嗎?

  也不像呀,至少,比起以前和姓秦的小夥子通信次數來看,女兒從不寫信給公孫謙,不向他報告自己在牧場的瑣碎生活。

  還是她拿公孫謙當借口,讓他這個做爹的,無法強逼女兒另嫁他人?

  或者是她根本蠢到不懂自己的追逐是為了什麼?!

  「爹,我要去嚴家囉。」

  朱子夜家當扛上肩,左邊是換洗衣物拉里拉雜的一大包,右邊是沈甸甸一千兩白銀,細細碎碎,全是她一點一滴儲存下來,包括了多少他每年包給她的壓歲錢,她今年終於將錢存足,趕著前往當鋪取贖公孫謙。買一個當鋪鑒師回來牧場,究竟要幹嘛呀?替他們家小羊群鑒識性別嗎?朱老爹歎氣。

  「女兒,這裡坐。」他拍拍長椅鋪有軟兔毛墊的空位。

  「人家沒有空陪你閒聊啦……」

  「嚴家不會跑掉,公孫謙不會跑掉,但是爹會。」小心他一氣之下,也學她離家出走,丟下成千上萬隻羊群給她照顧,教她嘗嘗哭跪著求羊群乖乖跟她回柵圈的滋味。

  朱子夜不甘不願,包袱放下,坐到老爹身旁。

  「歡歡那孩子也真是的,竟然把人當成商品,賣來買去。老嚴當初還直誇他的寶貝女兒溫柔婉約,深怕女兒受人欺陵,結果他看走眼了歡歡的本性,以為她是隻貓,結果她是頭虎……」

  朱子夜明白老爹一語雙關在提哪件事。四年前,嚴盡歡不顧眾人反對,以三百兩將冰心賣給一位富賈為妾,據說富賈在珠寶鋪開張當日的走台表演見到冰心,驚為天人,便不斷托人上嚴家要求買下冰心。冰心是流當品身份,買與賣,嚴家當鋪有絕對的處置權,眾人皆以為嚴盡歡會拒絕富賈出價,不會輕易將冰心賣出,何況是賣人當小妾。然而,眾人皆料錯嚴盡歡的良心,嚴盡歡賣了,爽快收錢,趕冰心上轎。嚴盡歡是當家,誰敢有異議?只是在私底下,總能聽見鋪裡人在埋怨嚴盡歡的無情無義。

  她也向嚴盡歡表達過對冰心事件的反對意見- 雖然當時冰心老早在她去當鋪的前半年就被賣掉,她多說也於事無補,但她仍是忍不住要唸唸嚴盡歡。誰知道她才說出「冰」字,後頭的「心」連脫口都來不及,嚴盡歡怒焰沖天,拍桌大喝著要她閉嘴,不許再提,當家的氣勢完全壓垮小癟三朱子夜。

  「歡歡說,只要是流當品,她都有處置權。」包括其它幾件流當品,公孫謙、歐陽妅意、尉遲義,以及……秦關。

  「他們全是自小與歡歡一塊兒長大,無論如何,總會有感情吧?誰有辦法將他們當成沒有喜怒哀樂的商品,不顧他們的意願,狠絕賣掉?」朱老爹想,若老嚴還在,定也會大吃一驚,意外女兒的心腸冷硬至此。

  朱子夜無法替嚴盡歡說半句話,因為,她也曾錯愕於嚴盡歡所做的決定,無法諒解她把冰心給賣掉。另一個令朱子夜沈默的理由在於……她與那位富賈有何差別?都準備拿錢去買人呀……

  「他們被賣得不情願,又怎麼可能會給買主好臉色呢?」朱老爹拐彎抹角,就是在暗示女兒,買下公孫謙,不會是件好事。

  「不、不會啦,謙哥人很好,而且我是在救他離開當鋪耶,我買下他,又不是要他做妾。」買賣的交易是她與嚴盡歡私下談成,鋪裡所有人皆不知情,她不太敢想像,當這件事被大夥知道,會掀起何等大風波……她也擔心過,萬一公孫謙生氣或暴怒怎麼辦?

  她被公孫謙拒絕太多回,幾乎已經能猜測到公孫謙會說些什麼,那些話,是麻木了吧,還是聽成了習慣,她不會有太多難受。公孫謙直言說不愛她,直言說他當她是妹妹,直言得從不給她希望,她卻沒想過要退縮,它變成了一種本能,好像不這麼做,就會被打亂人生,不這麼做,她就會無所適從。

  愛情是追逐嗎?

  愛情是不死心嗎?

  愛情是淚水堆積出來的嗎?

  或者倒過來問:

  追逐是愛情嗎?

  不死心是愛情嗎?

  淚水堆積出來的,是愛情嗎?

  這幾個問題,她試圖問過人,對方沒有回答她,他用沈默,讓她孤獨地繼續摸索,茫茫然地尋求答案。

  「如果公孫謙不願意被妳買下呢?妳知不知道這一年裡,他有沒有可能愛上另一個姑娘?」

  「呃?」朱子夜傻住。前者的答案,她隱約知道,後頭那一個,她不曾思考過。

  「呃什麼呃?!妳一定沒想過對不對?!」知女莫若父!

  「去年我去嚴家當鋪,沒聽說謙哥有愛人呀……」她消息不靈通,今年的事,要等今年跑嚴家一趟才能更新。

  「去年?去年和現在隔了好幾百天!公孫謙又沒答應要等妳,沒給過妳任何承諾,他當然有權去愛別人!」別說公孫謙玩弄她,人家根本連示點的壞心眼都沒有,從頭到腳、自始至終,人家很清楚告訴她,並不喜歡她,所以就算想在公孫謙頭上冠下「負心漢」罪名,也沒名沒分,沒那種資格。

  「呃……」朱子夜依舊是一副惑傻模樣。

  「說不定妳這趟去,公孫謙已經成親了!」朱老爹恫喝她。

  「應該……不會吧……」她也不是很肯定。「若是謙哥成親了……那……那就算了呀,還能怎麼辦呢?」她沒有太大的心力去和別個女人相爭,她很懶的。

  「既然妳這麼豁達,幹嘛還非公孫謙不買?!為他不擇手段存錢,浪費一年又一年的青春?!」他從女兒臉上著實看不出來驚嚇和打擊,要是真心喜愛公孫謙,拜託給他一個「正常」的反應,例如:歇斯底里、搖頭抗拒、失控大哭地嚷嚷不會的不會的不會的等等……

  「這……」她答不上來。

  「妳根本就沒妳想像中的喜歡公孫謙吧叩」朱老爹吠出他這幾年來所見到的事實。

  「才不是!我喜歡謙哥!我喜歡謙哥已經好幾年!」朱子夜的否定非常迅速……彷彿只要稍有遲疑,她的「喜歡」就會不夠有力,不足以說服任何人。

  「以前,我幾乎沒有從妳口中聽見『公孫謙』這三個字,為什麼突然有一年,妳嘴裡老掛著的『關哥』 ,變成了『謙哥』,然後妳告訴爹,妳愛上了公孫謙?」

  朱老爹歎息。他並不是在質疑,只是不明瞭,一開始聽見女兒配公孫謙,開心過了頭,沒去深思其中的問題在哪兒,現在回頭去看,女兒的一相情願,顯得毫無支撐力。

  是一見鍾情嗎?那也稍嫌太久了點,她八歲就與公孫謙相識,要愛也該在八歲那年愛上才是。

  是日久生情嗎?是茅塞頓開的覺悟嗎?是遲來的情竇初開?還是一時鬼迷心竅?

  恐怕連朱子夜自己都不懂。「就……就是突然發現謙哥待人好溫柔,有耐心,嗓音也迷人……」朱子夜試圖想從腦子裡挖出理由- 公孫謙在她鳳覺到孤單時,適時出現在身邊,那時,她正為了發現秦關與嚴盡歡的情意而悵然若失。

  公孫謙在她滿肚子苦水無處吐時,專心聆聽她說話,那時,她正為了秦關有了異性沒人性而不斷不斷不斷抱怨。

  公孫謙在她沮喪無助時,開導她,要她放寬心,要她別皺眉苦臉,那時,她正因為單方面和秦關冷戰而生著悶氣。

  因為與公孫謙親近,所以她與秦關變得疏遠。

  不。

  相反的。

  因為與秦關疏遠,所以與公孫謙變得親近。

  這兩者的因與果,是截然不同。

  可是秦關是她的哥兒們,必須要排除在愛情之外,否則……

  連哥兒們都做不成。

  她驀然猛甩頭。不對不對不對不對不對,她是真的喜歡謙哥,和秦關沒有半分關係,這些年來她對公孫謙的眷戀追求並非假裝!謙哥在她眼中是個不可多得的好男人,待在謙哥身旁令她鳳到自在不拘束,心情不會像大浪來襲一般的起伏不定,時而高興時而難過,心,也不會痛痛的……所以,她是真的喜歡謙哥……真的……

  不要每個人都問她:「妳是真心喜歡謙哥嗎?」爹問,妅意問,小紗問,歡歡問,春兒問,尉遲義問,夏侯武威問,老賬房問,廚娘問,連公孫謙也這樣問。

  喜歡,會有假的嗎?

  為什麼大家都懷疑她的愛情?

  她所做的一切,在眾人眼中,都不真心嗎?那怎麼樣才有資格稱之為真心呢?

  朱子夜不想再擠盡腦汁來回答老爹的問題,她解釋得好累,她一直在說服大家相信她是愛公孫謙,可是,公孫謙不信、爹不信,秦關也……沒有人相信,只剩她自己,還努力想證明。

  她虛應朱老爹幾句,便逃命似的上路,肩上銀兩,變成最重的負擔。

  連暴暴似乎也覺得重,有些鬧脾氣地故意甩晃馬背上的她,震得她五臟六腑近乎移位,好幾回都快跳下馬,將早膳嘔光光。這趟路途,真是遙遠而漫長,明明要去買回公孫謙是她期待好久的開心事,為何她有種提不起勁的困惑?朱子夜,妳發哈傻病呀?這是超快樂的事耶!妳就要把公孫謙買回身旁,天天夜夜都能見到他耶- 喜悅,一瞬間燃起,但,也只有瞬間,彷彿花火,璀璨的光芒只夠雙眼捕捉,它便迅速流逝掉,消失在夜空,和她的喜悅一樣。

  為什麼呢?

  到底為什麼呢?

  她應該要像發瘋一樣的欣喜若狂,她應該要像傻子一樣的仰天大笑,她應該……

  為什麼,妳沒有?

  她自問,百般不解,即便想了一整路,依舊找不到答案。

  但是,一踩進嚴家當鋪地盤,笑容穩穩當當端出來,尤其,無意問撞見嚴盡歡在小廳裡視察秦關新制的一批銀手環,看中其中一隻,撩下衣袖,要秦關為她戴上時,兩人融洽的氣氛,提醒著朱子夜,不能因為失落,而失去笑靨。於是,她笑得更盡力。

  那是第一個迎面而來的打擊,很快的,第二個打擊緊緊接續,是她看見公孫謙身旁站著另一個面生的清秀姑娘。

  第三個小打擊,是她從公孫謙口中聽到他對自己的毫無感情,未曾對她心動,這些她聽麻木了,殺傷力不大。第四個打擊,是面生的清秀姑娘竟也出價想爭買公孫謙。第五個打擊,那清秀姑娘竟然能讓痛恨謊言的公孫謙為她而扯出假話欺騙眾人。

  第六個打擊,公孫謙眼中,只有清秀姑娘,值一不進其它人。

  第七個打擊,公孫謙牽走了清秀姑娘,兩人私下密談去。

  第八個打擊,她悄悄跟在兩人背後偷聽,聽見清秀姑娘向公孫謙表白情意,她本以為公孫謙也會像拒絕她一樣地拒絕清秀姑娘,然而,沒有。

  第九個打擊,公孫謙對那姑娘說:梅秀,我也喜歡妳。

  第十個,也是最後一個打擊,新誕生的有情人,在涼亭裡相互擁抱,宣告她朱子夜的愛情幻滅,外加秦關一句:還不死心?

  一個人,一天之內能承受多少個打擊?

  朱子夜覺得自己沒哭到昏厥過去,真是難得再難得的超強忍耐力。

  嗚嗚哭泣了整整一日之後,該要面對的,還是得要面對,面對失去繼續愛著公孫謙的權利,面對眾人同情可憐的眼光,面對失去追逐目標的無所適從。

  但在她鼓足面對的勇氣之前,她希望自己能獨處,好好舔舐傷口,偏偏秦關放下珠寶鋪所有正事,始終緊跟在她身邊,默默看她哭泣、默默任她拭淚,不試圖開口安慰失戀的她,又害怕她會做出傻事般地守著,尤其是她坐在凝結一片薄冰的大池旁窩囊掉淚,他更是不敢鬆懈精神,做好隨時出手斕她的準備。她才不會跳進冷冰冰大池裡尋死覓活,生命多可貴,白白浪費掉,豈不可惜。她上有老爹,下有暴暴小黑要養,自殺是最不負責任的蠢事,哭一哭,明天又是一條好漢子,幹嘛自找苦吃去輕生?

  難過是一定會。

  痛苦也在所難免。

  很嘔更是無法避免的自厭情緒。

  心,當然也疼。

  這種威覺,她以前嘗過,那一回她挺得過來,這一回只能算是複習吧?重新熟稔被人拒絕的滋味。

  放心,她不會有事的。

  「關哥,你不用回去顧你的鋪子,這樣好嗎?」朱子夜眼紅紅鼻紅紅,嗓音哭得沙啞,但平靜之後,她還能回過頭,和他說些無關情傷的事。「不用擔心我,我不會跳下去,我要是敢這樣做,我爹會鞭我的屍。」說完,擠出三聲哈哈哈。她才不會做出讓老爹失聲痛哭的蠢舉,平時已經沒多孝順,至少不讓白髮人送黑髮人的劇痛降臨老爹身上,這一點,她做得到。三言兩語,並不能趕走秦關,他佇立不動,與她一塊兒在冷風呼呼直吹的池邊停留。

  「我只是想在這裡坐一下,等會兒我覺得太冷,我就會窩回客房裡去抱懷爐了。」所以,不用守著她,像在守著金雞下蛋一樣專注認真。

  「妳不進屋,我不進屋。」

  「著涼就不好了耶。」她身體強壯,不容易生病,可他不同,他自小家境沒多好,又遇見壞後娘惡意欺負,弄壞了他的胃,也弄壞了他對於風寒的抵抗力。有一年,城裡流行起一場風寒,鋪裡人半數都中鏢,秦關當然沒例外,眾人喝幾帖藥之後便逐漸痊癒,獨獨秦關,喝藥沒效,看大夫沒效,灌薑湯沒效,泡溫泉沒效。那次她還特地趕到嚴家看他,他一副病慨獗仍逞強工作,是她強壓他回床上休息,搬被子給他悶汗,更為了哥兒們義氣,她陪他一塊兒窩進熱呼呼的被子裡,事後,他汗沒發多少,她流的汗水倒是弄濕他一床被褥。

  那時,真快樂。

  不用長大,真好。

  「既然知道著涼就不好,跟我一塊兒進屋去。」

  「我還不想進屋裡。」她想讓冷風吹涼自己的腦袋,它今天受到太多打擊,得冷靜冷靜。

  「我陪妳。」

  朱子夜鼻頭一酸,剛剛才哭過一輪的眼淚,又在眼中醞釀半刻,全數洩下。在此刻,還有他陪著她。這些年裡,每回她為公孫謙而來,受了傷,都是秦關陪她,偶爾,他會用極冷的口吻質疑她為何不懂得放棄;偶爾,他會低聲歎息而不說話;偶爾,他彷彿有話要告訴她,卻拙於言詞,僅能沈默。站在哥兒們立場,她真高興擁有他這麼一個好兄長,而站在另一種立場,她又無奈得有股落寞感……

  她跟他,是哥兒們,只能是哥兒們,這條無法誤跨的界線,橫亙在兩人之間,她在心裡默默發過誓,她一定要將秦關當成兄弟就好,連一咪咪的奢想都不能有,萬一誤踩界線,她從秦關口中聽見了公孫謙說過的拒絕字眼,就等同於她親手破壞與他的哥兒們關係,連朋友都沒得當了。若秦關當面告訴她「我對妳沒有男女之情」、「我當妳是妹妹」、「我們永遠不可能」……她就真的不知道該如何是好,也許,她會哭得比現在更慘。

  如果,一直維持在那時無憂無慮的哥兒們,多好。

  如果,能維持在他還沒愛上歡歡時,多好。

  她越是想,眼淚掉得越凶,為無法回歸的歡樂時光而哭。秦關卻以為她是為公孫謙再度落淚。他多想狠狠斥責她的癡傻!她浪費多少年在一個不愛她的男人身上,不聽任何人的勸說,一徑向前衝,撞個頭破血流也不懂得要停止。她為什麼會如此深愛公孫謙?!愛得盲目、愛得不豁達、愛得連旁人都不忍心看下去?

  如果,時間仍停留在那時她與他形影不離的青澀歲月,多好。

  如果,能維持在她還沒愛上謙哥時,多好……

  她將蠔首靠在秦關肩上,側流的淚水,一點一滴濕濡他的衣。

  溫熱的淚,被冷風吹涼,在他衣上染開漬痕時,冰得猶如融雪。

  老天爺給予朱子夜的打擊還嫌不夠。十個?十個算哈呀」第十一個如雷劈下時,之前的打擊全變得比螞蟻更小更無關緊要-

  就在朱子夜匆匆來,又匆匆去,準備逃回朱家牧場去躲起來療傷,公孫謙隨她而來,是開導,也是希望她釋懷,更是要她死心。她雖冥頑不靈,固執得像顆頑石,但介入別人感情這種缺德事,她做不來,公孫謙有了心愛姑娘,她還無法爽朗祝他幸福,可是她保證,明年她再來時,就可以呵呵笑著說恭喜。兩人談完後,公孫謙拋來的話語,轟隆迎頭落下!

  「我以另一個人的兄長身份,向妳開口請求。若妳很肯定,妳對秦關無意,確定這輩子絕對絕對都不會愛上他,請妳……狠狠拒絕他,不要讓他有懸念,不要讓他放不下妳,不要讓他承擔妳的喜怒哀樂之後又不許他靠近妳,不要讓他浪費感情在妳身上,像我拒絕妳一樣,拒絕他。」

  「秦、秦關?……為什麼突然會提到他?」

  「他愛妳。」

  他,秦關;妳,朱子夜。

  他愛妳。

  秦關愛妳。

  秦關愛朱子夜。

  完全呆住,她,朱子夜,瞠目結舌,像聽見朱家牧場被火炮打爛同樣等級的愕然。

  「咦?! - 他他他他……他不是愛歡歡嗎?」她終於找回驚叫的聲音。

  「秦關與小當家?」公孫謙聽見這兩人名字被擺在一塊兒,反而比較驚訝。

  「我以為他愛的是歡歡,然後歡歡愛義哥,義哥愛妅意,妅意又愛武威哥,武威哥愛的……是你。」朱子夜每年來嚴家,都會看見詭譎的情勢發展,有一回撞見嚴盡歡伸手討著要尉遲義抱她回房,朱子夜還暗暗為可憐的秦關生了點悶氣,以為嚴盡歡玩弄秦關感情,後來又不小心發覺尉遲義對歐陽妅意比較好,而歐陽妅意膩在夏侯武威身邊撒嬌,夏侯武威則是與公孫謙感情看來更好……一整個混亂。

  「妳方才說的那一串,沒有半個蒙對。」公孫謙笑她的異想天開。

  「所以歡歡沒有愛義哥,義哥沒有愛妅意,妅意沒有愛武威哥,武威哥沒有愛你?」

  「對。」

  「那到底是誰愛誰,誰又愛誰?」

  「不重要,重要的是,秦關愛妳,如果妳也愛他,那皆大歡喜;如果妳不愛他,只當他是兄長,跟他說清楚,不要佔據他心房的空缺,不願意愛他,又讓他無法去愛別人。」

  公孫謙說完,走掉之後的良久良久,她仍傻乎乎站在原地。

  騙人。

  秦關愛她?

  騙人的吧……

  秦關明明愛的是歡歡。公孫謙看錯了,嚴家當鋪的首席鑒師也是有眼拙出錯之際。秦關若愛她,為什麼那個時候……他沒有響應她呢?正是因為他沒有愛她,才會無法回答,以沈默讓她自己明瞭答案。公孫謙他們都是旁觀者,不明白始末,誤會了她與秦關的哥兒們感情,這樣不行的……會害她和秦關當不成好哥兒們……

  她無法想像,有朝一日,秦關像公孫謙一樣地堅決拒絕她,她要如何自處?

  失去秦關這位哥兒們,她會好難過、好難過的,光是哭泣,也無法表達痛苦。

  她不能被公孫謙誤導,真的以為秦關會愛她……

  「已經說好了,一輩子當哥兒們的,不要弄砸,朱子夜,弄砸的話,就什麼也沒有了……」她含糊地喃喃低語,告誡自己。

  不過第十一個打擊著實太嚇人,她有些晃神,拖著沈重步伐,要去馬廄牽出暴暴,意外地在馬廄裡,看見秦關正輕輕撫摸暴暴的馬臉,暴暴舒服閉上眼,享受他溫柔手勁。

  她怔在原地,秦關察覺她的到來,側首覦她。

  秦關愛妳,如果妳也愛他,那皆大歡喜;如果妳不愛他,只當他是兄長,跟他說清楚,不要佔據他心房的空缺,不順意愛他,又讓他無法去愛別人。公孫謙的話,在此時此刻一再迥響。不對不對……沒有這回事,朱子夜,不要胡思亂想。

  「……謙哥跟妳說了什麼?」原本,要追著朱子夜出來的人是他,公孫謙阻擋下他,堅持自己與朱子夜談談。他心裡知道公孫謙會說出傷人的實話,在朱子夜甫受情傷之時,和她說這些不過是在傷口上撒鹽,於是,他擔心她又哭了,便守在馬廄,等她過來。

  看見她雙眼又被淚水洗滌過後的微紅,他微皺眉心。

  「沒說什麼呀……就、就是告訴我,我和他還有機會當兄妹這一類的吧……」

  實際上,她忘得差不多,滿腦子只剩下第十一個打擊存在。

  「我送妳回牧場。」

  「不用啦……我一個人沒問題的。」

  「我送妳回去。」他很堅持。他不放心現在的她,孤孤單單一個人騎著暴暴,失神落魄地回家。

  秦關真要拗起來的話,誰也勸不退。

  「好吧,我們哥兒倆一塊兒花光一千兩,速度也比較快。」她除了點頭,也沒其它法子。

  他牽出暴暴以及另一匹黑馬,她接過暴暴的韁繩,與他一前一後走出大門。

  「關哥,我們去喝酒,好不?」她停下,驀地回頭與他說道。

  「藉酒澆愁愁更愁。」他不同意這種消極做法。

  「沒有要澆愁啦,只是想喝一點暖身嘛。」喝酒,是為了要花錢,肩上的銀兩越輕鬆,心情也會越輕快吧。他不相信她這套說詞,她向來不特別愛沾酒,若非情緒欠佳,又為何會突然提出喝酒建議?

  不過,他沒有拒絕,默許她的提議。

  朱子夜挑了南城最豪華的大酒樓,一踏進去,便先付清幾百兩,要夥計送上樓子裡最貴的酒來,再點些高價菜色來當下酒菜,能將鮑魚當花生米在猛吃的人,放眼望去,除了朱子夜,不做第二人想。

  她豪氣牛飲掉一大碗的蜜林酊酒,醇液滑入喉頭的瞬間,是不適應的熱辣,她輕咳幾聲,抹去唇邊殘汁,配口鮮鮑魚,繼續灌。

  「這樣喝會醉。」他要阻止她,被她一手撥開。

  「我們以前拚過酒,記不記得?」她想起了這條往事。

  「嗯。」他頷首。

  「我酒量比你好。」她哩腦嘿直笑。

  「那回,妳吐了我一身。」還發了一夜酒瘋。有人醉起來,會傻笑、會昏睡、會唱歌跳舞,她麻煩多了,吵著他替她磨墨,她要寫信,真替她取來文房四寶,她連筆桿都握不牢,筆鋒沒蘸上墨,倒是她的小臉先蘸滿了。

  「我有跟你道過歉了嘛,你怎麼還記仇呀?」小鼻子小眼睛的。

  「不是記仇,只是記牢罷了。」關於她與他的回憶,他忘不掉。

  「我都忘掉那次為什麼咱哥兒倆會這麼有酒興。」她轉眼又喝掉半碗,酒的辣甜,麻痺掉口腔對它的排斥,逐漸變得順口。

  「妳不知從哪兒拿到一大壇奶酒,連夜趕來要我陪妳一塊兒嘗嘗滋味。」那時她神神秘秘的笑容,拉他進房,關門落閂,悄聲說別讓旁人知道,她要與他獨享。

  「呀……對,奶酒,那可是用十一斤牛奶精釀出來的好東西,有人送了兩壇給我爹,我馬上汙走他一壇,哈哈。」奶酒,酒色清澄透明,口感醇香,有著一股香奶味,甜甜辣辣的,嘗起來新奇又好玩,滋味相當好呢。

  「妳還吵著要和我喝合晉酒。」

  「有嗎?」有這回事嗎?朱子夜對那次的印象……實際上並沒有太深刻,因為,後來只剩一片空白記憶,她干了哈好事壞事,她全記不得了,只知道隔天醒來看見秦關一臉深沈,表情是她不曾見過的……嚴肅,直勾勾瞧著她好久。

  「有。」幾杯黃湯下肚,她的醜態都露出來了,惡霸地強挽著他的手,說這樣喝才有趣,她時常看見牧場裡的人都是這麼做的。

  「……這可真糟糕。」她乾笑。合晉酒,是新婚之夜的夫妻交杯酒耶!她怎會做這種蠢事呀」酒呀酒,害人不淺。

  「那……你有喝嗎?」秦關沈默的表情,讓她額上冒出冷汗兩顆。這表情,就是「有」「別當真別當真!你不說我不說,全天下沒人知道這回事!咱倆就悄悄忘掉它吧。」她趕忙拍拍他的肩,安慰當年慘遭她強逼的可憐男人。

  就在剛剛!一竈香前的「剛剛」,還同他勾肩搭背說要一塊兒湮滅往日證據的傢夥,喝掉兩瓶蜜林酊酒之後,重蹈覆轍,一碗滿滿的酒塞進他手裡,纖臂纏過來,標準喝交杯酒的姿勢已經準備好,她白牙咧開開,雙頰火紅鮮艷,眸子迷濛矇矓,滿身酒味,端捧著碗,溢出大半酒液,弄濕他與她的腕袖。

  「來!干!」小酒鬼豪邁爽快,喳呼著要他乾杯。

  「……」秦關一點都不意外,她的酒品自小到大沒長進過。

  咕嚕咕嚕咕嚕,呀!

  她灌完自己手上那碗,倒在他臂膀上呵呵傻笑,籲出的氣息混有酒香,吹拂在他頸間。

  「夠了,別喝了。」他拿走她手裡見底的空碗,正要招來夥計收拾一桌狼藉,她卻迥光返照地彈坐而起。

  「你那碗還沒喝!要乾杯!一定要乾杯!不乾杯就是不給我面子!不當我是哥兒們!看不起我!你看不起我是不是胤是不是呀!」她口齒不清,又拗得教人無言以對,想與一位彷彿浸過酒池的醉鬼講道理,全是枉然,若不順她的意,她會大吵大鬧。真想讓她自己清醒時看看這副醉樣,偏偏她每回酒退,不記得的事都當它未曾發生過,徒留他一人,記得憊牢。

  當年,她不只逼他同喝合晉酒,還像只睡眼惺忪的貓兒,伸出粉軟小舌舔去他唇邊酒液,吮至他的唇問,四唇相貼,啄著觸著,又嫩又紅的豐唇沾滿奶酒的香醇,卻比奶酒滋味更好、更教人沈醉。他並不願意在她意識混沌時佔她便宜,那太小人,可她太溫暖、太甜美、太迷人,他終究是無法抗拒她的撩撥,密密吻住了她。

  這件事,他沒說,就算說了,她也不會承認,還會要他快快忘掉它。

  敢做不敢當,這五個字,最能貼切形容她。

  「好,我喝。」他只想快些讓她安安分分坐下,便順應她的耍賴,仰首灌酒,她的手掛在他肘際,小臉仰擡,蒙然覦他,直至他將酒碗倒置,裡頭滴不出半點酒,她滿意地搖頭晃腦,唁咕笑著。

  這一次,她沒有吻他,癱在他懷裡打酒一隔,他有些失望,她安靜不到一盞茶時間,開始唱起趕羊曲兒。

  「軟綿綿的小白羊像團雲,像團雲,低頭吃草擡頭吃草,嘿唷嘿唷嘿唷!小姑娘帶馬鞭,趕著羊兒回家去,小白羊不聽話,幾隻跑東幾隻西,嘿唷嘿唷……」她音量真不小,以為這裡是寬闊大草原,歌聲暸亮,想從山的這端唱到山的那端,但這兒是酒樓,週遭全是客人,秦關承受數道嫌吵的指責目光,不待酒樓夥計趕人,他自己就要識趣走人。

  趕羊曲兒唱到最高潮,羊兒一隻一隻跑光光,小姑娘朗聲求救,情郎該要出場救美,有一個高音飄上去,整首曲兒才算唱入精髓,他懷裡小醉鬼扯開喉,像只嘯月的幼狼!

  「好哥哥呀快捉羊,美麗妹妹眼淚擦呃嘔嘔嘔嘔- 」

  很遺憾,高音沒上去,清高的天籟破掉,連帶嘔出一堆高價的蜜林酣酒、鮮鮑魚、醉蝦、牛肉,只是它們已非端上桌時的色香味俱全……

  她真會挑,挑了一個將蟯首緊貼他胸口的姿勢才吐,所以,穢物全吐在他衣襟裡。

  夥計很體貼地詢問他,要不要乾脆要間上房住下,順便打理他一身狼狽。

  朱子夜醉成這樣,今天也別想上路回牧場,他不想冒險讓她酒駕摔馬,於是,便麻煩夥計帶路。

  「請給我一盆溫水。」秦關在夥計退出房門前要求。

  「我知道,馬上來。」任憑誰都看得出來,這位男客多需要好好清洗自己。秦關將朱子夜擺上床,她小嘴裡唧唧哼哼不知說些什麼。他動手褪去被弄髒的衣裳,丟進一旁竹簍裡,一回頭,猛然看見她差點滾下床榻,他快步上前護住她,她翻身,又滾回床榻裡頭,他坐在床緣,避免她危險。伶俐夥計送來溫水,貼心多準備一套乾淨舊衣裳。「客倌,您若不介意,勉強先穿我的吧,雖然是舊衣,但是乾淨的。」

  「謝謝你。抱歉,給你添麻煩了。」

  「不會不會,開酒樓的,哪會怕客人喝醉?這算是小狀況而已呢。」夥計帶著笑,離開時不忘為客人關上門扉。

  秦關開始打理自己,眼下的情景,與當年真相似,弄出一團混亂的她,癱軟睡死,留他一個人收拾善後,不過,千萬別像當年還有後續發展,她最好能一覺睡到天亮,千萬不要又!

  「……不對……我忘了……」床上小醉鬼坐起來,口中唸唸有詞。

  秦關暗自叫糟,數落自己的烏鴉嘴,他潦草抹完身,套上乾淨舊衣,尚來不及繫妥棉繩,她已經光著腳丫子落地,搖搖晃晃摸索著桌沿。

  「怎麼了?妳要做什麼?」他來到她身旁扶她。

  「還、還沒寫……」她咕噥,伴隨酒一隔一個。

  「寫什麼?」

  「寫信呀……我要寫信……我的筆,還有墨呢?」

  「妳醉了,不要寫信,去床上睡覺好嗎?」他軟著嗓,試圖安撫小酒鬼。

  「不要!沒寫完信我才不要睡!」喝醉的她,脾氣像牛,拉也拉不動。

  「好,我拿紙筆給妳,妳先坐下。」

  她這回倒是乖乖巧巧,瞇笑地任由他將她安置於長凳上,等他送來文房四寶。

  酒樓客房裡怎可能會備有筆墨紙張,秦關不願再麻煩酒樓夥計,便隨手折下窗外桂花枝極充當毛筆、茶杯盛的水充當墨、一方帕子充當紙,只能期盼她喝太醉,別在這種時候神智清醒,他猜想,就算現在真拿來一支毛筆,她也會問你為何給她一根茄子?

  幸好,她真的醉迷糊了,握著桂花枝極時,惑乎乎地笑,認真蘸上茶水,又攤平帕子。

  「……我要寫給關哥……」醉言醉語醉人兒,腦袋瓜子軟軟垂著,眼簾幾乎快要強撐不住。

  「我就坐在妳面前,妳有話直接告訴我便是。」

  他的聲音,沒能傳入她耳裡,她抖著右手,在帕子上認真揮舞桂花枝。

  「我要告訴關哥……我最討厭他……」慢慢一字一字,在帕上拓開水漬,字跡全糊成一片,若不是她嘴裡念著,誰也瞧不懂她寫了哈鬼畫符。這種酒後吐出的「真言」,他一點也不想聽見。即便只是少少幾字,對他的打擊卻非常巨大。秦關連苦笑都擠不出來。

  「……明明以前跟我那麼好……和我在一起不快樂嗎?不快樂的話幹嘛每次都笑得瞇起眼睛來?你說說看呀,你說說看呀………呃!」打個大大酒一瞞,他以為她又要吐,快手抵來小盆,她沒有想吐,嫌小盆礙事地推開它,繼續揮毫。「為什麼現在對我不好?……為什麼現在看見我都不肯笑了?……他都不懂……為什麼不肯再寫信給我?我在等……等……」含糊了幾句他沒能聽明白的話,但九成九是埋怨。

  「我沒有對妳不好,是妳,不給我對妳好的權利。」他低歎,「我看見妳無法再笑,因為妳每回來,都是為了另一個人,妳每回走,都掛著滿腮眼淚,我怎麼可能笑得出來……」她以為她的傷心難過,他會無動於衷、置身事外嗎?

  秦關無奈低歎。他在做什麼?竟然與一隻酒鬼認真交談?!他說了這些,她又聽不進去,就算聽進去,明天酒退,一樣會忘得乾乾淨淨。

  他都沒再送過我禮物,以前,都會有一些珠煉呀耳墜子的……我好期待……好喜歡……」她仍逕自說著醉言醉語。

  「每年,我都為妳特製獨一無二的飾品,每年,它們都無法送出去,我仍是年年都做。」藏在木匣深處,全是為她而做,想像著它們配戴在她身上時的光景,它們無法轉送給任何一個女人,因為飾物上,有著她的名字,有形的,無形的,顯而易見的,隱含深意的。

  細銀線,纏成「朱子夜」,融合在紋飾之中,每一顆白色珍珠,全代表著一聲「朱朱」,它們不若那些用以出售的鈿飾,只求美麗,不問是誰買下,他為她做的飾品卻不同,他在製作它們的過程裡,滿腦子想的全是她。

  「……我要跟關哥說……我把耳墜子弄丟了,我找不到它……跑遍牧場就是找不到它……」一瞬間,她就哭起來了,豆大淚水嘩啦啦爬滿臉,說起話來沒頭沒尾,一會兒抱怨著他的不好,一會兒話題又跳到耳墜子上,雜亂無章,和她向來慣有的寫信風格一模一樣,每個句子的連貫性微乎其微。

  「什麼耳墜?」

  「就是綴有好幾顆白珠珠的耳墜嘛……我沒有耳洞,勾不住它,左邊的它不見了,嗚嗚嗚……關哥一定會罵我……以後再也不送東西給我……」她哭得彷彿痛失至親,俏臉扭皺,像團扁包子一般。

  「我再幫妳做一隻就好,不要哭了。」這種小事,只要她開個口,他便能為她解決,犯不著如此苦惱,連酒醉了都惦記它。

  「……真的?」她迷濛看他,他頷首,她沒破涕為笑,反而將五官哭得更皺,任性撇開小臉。

  「不是關哥做的,我才不希罕!」誰做的東西她都不要!她只喜歡關哥做的東西!她到底把眼前的他誤認為誰呀」秦關好想問。

  「我叫關哥幫妳,行了吧?」他用手背抹掉她腮幫子掛著的淚珠。

  「好!」聽見關哥兩字,她終於露出陽光笑靨,又哭又笑的,像個孩子一樣,他幾乎有種錯覺,好似她不曾長大,仍停留在小娃兒的稚幼年紀。她輕搖他的手臂,「你再幫我跟關哥說……不要生我的氣……我不敢再弄丟其它東西,不敢再戴……所以都好好收起來,放在那個:-… 那個……裡面。」

  「那個」是哪個,她沒能說清楚,只是兩隻小手比畫著方方正正的形狀,他猜想,應該是珠寶盒之類的東西。

  「他不會生氣。」

  「真的?」

  「真的。」他保證。

  「……」她瞇眸打量他良久,「你跟關哥很熟哦?」

  「當然。」秦關就是他,他即是秦關,簡直熟透了。

  「……關哥沒什麼朋友呀!他認識的人我都認識……」她困惑呢喃。

  「我有這麼慘嗎?」沒什麼朋友?

  「他和謙哥他們是兄弟,和我是哥兒們……」她頓了頓,柳眉皺起,小嘴不自覺嘟高,「……可是我後悔和他當哥兒們……好後悔好後悔好後悔……為什麼要是哥兒們……哥兒們的話,一輩子就是哥兒們……只能……」

  她沒再說下去,握著桂花枝的手軟軟鬆開,桂花枝滑掉,她伏臥在帕子上,酣呼大睡,沒抹乾的淚痕,狼藉地濡亮眼角。

  「我也很後悔,和妳成為哥兒們。」
引言 使用道具
cve1130
侯爵 | 2012-4-29 18:18:46

【第七章】

  有人說,酒醒之後,還能記得當時醉態難看所說的話、做的事。全是胡調騙人的!至少,一覺睡到日上三竿的朱子夜全忘光光,一臉癡呆問他,桌上擺了支桂花條和帕子做什麼?

  她喝著濃茶,解酒意兼醒腦,有些人酒退後會頭痛,她很幸運沒有這項後遺症,只是嘴很干很澀,需要大量灌水才能解渴。

  已經過了用餐時刻,酒樓廚房熄火,秦關好不容易才商請夥計替他取來一籠冷掉的小籠包,讓朱子夜先填肚子。

  一口茶,一口包子,她倒是不挑嘴、不難養,隱約察覺到自己昨夜又惹出麻煩給秦關收尾,於是,她現在特別乖巧,他說什麼她都點頭,只除了!

  「等會兒去酒樓後堂的共享澡室沖個身體,會比較舒服些。」秦關也是一直等到她醒來,才到澡室淨身,他不敢放她一個人在房裡獨處,怕沒隨時盯著她,她突然又惺忪爬起,會出什麼意外。

  「共享澡室哦……」那一大池的水,不知道多少人泡過,她不喜歡。「我們回去的途中,不是會碰見天然溫泉嗎?去那裡泡澡好不好?」

  「不好。那處露天溫泉,前無遮蔽,後無密叢,姑娘家在那裡泡澡,全身上下都被看光光。」

  「那裡又沒有人!」溫泉可是被她欽點為「秘密場所」之一。

  「妳怎麼知道那裡沒有?」

  「以前泡這麼多回,都沒有遇見人呀。」雖然都只是泡泡腳,就算遇見人也沒哈好尷尬。

  「萬一有呢?」他反問她。

  「不會有萬一啦。」她擺擺手,樂觀無比。

  「萬一有萬一呢?」

  「……」她擺出一臉無奈,沒頂嘴了,嚥下最後一口小籠包,配茶灌下,再去翻包袱,拎出乾淨衣褲,乖乖去共享澡室沐浴。

  秦關回想著自己態度是否太過嚴厲,用語上是否令她不快,她眼底方才燦亮的星光,飛快消逝。

  他無意破壞她的興致,野外淨身對一個姑娘家而言,是極大的冒險。

  萬一真有旁人出現在溫泉畔,他怕他會忍不住把無辜路人的眼珠子給挖出來!她現在正逢情傷,他應該要順著她一些,所有能令她轉移壞心情的事,都該陪她去做,而不是潑她冷水,也難怪……我要告訴關哥……我最討厭他…………我後悔和他當哥兒們……

  難怪她會愛上溫柔的公孫謙。

  他沒有公孫謙的好口才,不懂得順著她的毛摸,總是惹她不快,又囉唆,每回開口,就是壞話、就會傷人。

  難怪她後悔和他當哥兒們。

  像他這種不會笑,說話不甜不討喜的男人,永遠也表達不出自己的心意……

  他多想說些會令她開懷大笑的話,而不是總在訓斥她,這個不行那個不準地破壞她的喜悅;他又多想告訴她,他對她的情意……該如何用言語讓人感受到愛情,他不知道如何做才好,單刀直入地講嗎?嚇到她怎麼辦?她拒絕了又怎麼辦?

  腦子裡打轉了許多的話語,卻理不出該從哪個字開口。

  秦關按著額際,阻止由深處泛開的頭疼,閉起雙眸,深深吸氣。驀然,由窗外傳來耳熟的聲音,是朱子夜,似乎正與人發生爭執。

  「你這個人怎麼這般不講理?!你以為只有你會搖人嗎?!我也有人撐腰呀!關哥!關哥!關哥!」朱子夜嘹亮的嚷嚷,響徹酒樓客房,讓全酒樓都知道,今天住房的客倌裡,有一位叫「關哥」的傢夥。

  秦關立即推開窗扇,一眼便看見朱子夜抆腰,解開辮子的長髮兀自滴著水,她脫掉滾毛背襖,裡頭薄透的單衣,被水漬濡濕,隱約看見漂亮膚色。她面對幾個高出她許多的魁梧大漢,氣焰毫不退縮。

  「發生何事?」秦關人站在房裡問她。

  「關哥!」她給大漢們一眼「你們該糟了!」的挑釁,奔向秦關告狀,「我就說我不喜歡共享澡室嘛,你看啦,害我遇到怪人!他們好野蠻,誣賴我偷他們家主子的首飾!硬要搜我的身!」真倒黴,洗個澡也會碰上衰事,她這幾天真是背到家。

  「妳在澡室裡遇見這幾個男人?」共享澡室有分男分女,不可能在女澡室撞見男人,若有,擅闖女澡室的男人,罪該萬死。

  「公子請不要誤會,我們無意為難姑娘,只是今早我家主子到澡室淨完身,發覺掉了一支鑒金鳳簪,折回澡室尋找,卻尋無鑒金鳳簪。據酒樓夥計說,這段時間,女澡室沒有其它人入內,僅有姑娘一個,才會希望姑娘給個方便。」漢子之中,較不魯莽的一位,揖身上前解釋。

  「姑娘的身子豈能說搜就搜?」秦關神情極度不悅。

  「當然不是由我們幾個大男人動手,而是請姑娘到上房去,由我們家主子的貼身女侍來搜。」

  「我才不要哩,我壓根沒看見什麼鳳簪龍釵的。」朱子夜討厭這種被人當賊看的感覺。

  「她說沒有,便是沒有,你們該去其它地方尋找,別在這裡浪費時間。」秦關朝她伸手,要她直接跳窗進來。「妳頭髮還在滴水,會著涼的。」而且衣裳半透,都快被看光光了!

  「偷兒永遠不會承認自己偷東西。」一句嗤哼,從漢子群中傳出來。

  「若沒偷,為何不敢讓人搜身?我看,鑒金鳳簪八成在她身上。」緊接著便有人附和。

  「大哥,別同她囉嗦,直接動手押她去見主子!」衝動派的男人,箭步上前就要擒住朱子夜的手臂,秦關動作更迅速,單臂使力,攔腰抱住朱子夜,一旋身,朱子夜被提過窗欞,穩穩當當安置在房內,他另只手直接與男人拆招。

  朱子夜知道秦關有武底子,別看他總是埋首珠玉寶石間,一副只會熔銀爍金的悶樣,實際上他的拳法學得極好,見他與漢子們對打,她並不擔心,更明白此時此刻閃遠一點,別成為秦關的絆腳石,對秦關造成困擾。

  秦關以一搏五,遊刃有餘,只是,一道光芒映著頂頭烈陽的耀眼,迫使所有人瞇起雙眼。漢子中,一個被秦關出掌推得幾尺遠,狼狽跌跤的傢夥,亮出鋒利大刀,重新回到戰局,只見刀鋒揮動的炫光交雜在拳腳相抵之間,刀劍不長眼,誰挨刀誰倒黴。朱子夜眼巴巴看秦關險些被刀鋒劃過,連忙到房裡翻找馬鞭,要助秦關一臂之力。

  打人,和打羊應該是差不多的。

  「住手。」

  吆殺喝打聲中,輕易淹沒掉黃鶯出谷的輕嫩嗓音。

  「統統給我住手聽見沒!」震天獅吼代替細嫩嬌嗓再吠一次。這回,成功地驚嚇眾人,握刀的漢子甚至嚇到鬆手掉刀,一個一個擡頭望向聲音來源的三樓雅房,立即紛紛單膝跪地。

  酒樓第三層全數被包下,不允許閒雜人等擅入,此刻,三樓廊前佇著一班女眷,為首的姑娘年輕貌美,俏顏因倨傲而染上一層冰霜,散發強烈距離感。她衣著打扮明顯與身邊幾人不同,上好的金織紗羅,在襟邊、袖口及裙襬綴點精緻耗工的針銜繡花,纖頸上紅玉銀煉,細腕上鑲玉金鐲,額心小花鈿,髮髻上珠花閃耀若星,金箔花瓣在青絲間綻放開來,每件首飾皆獨特珍稀;秦關一眼便能認出其中多數出自於他之手。她髻邊的珠玉長串如晶瑩雨滴,自髮際垂至胸口,是嚴家珠寶鋪日前以二百五十兩賣出予禮部尚書夫人,說是要送給愛女十七歲生辰禮物,三樓的嬌嬌女身份,呼之欲出。漢子們尚未得到主子允許起身之前,全都跪著沒敢動。嬌嬌女娓娓踩著銀鈴繡花鞋,款步走下樓階,曳地紗羅讓身後一干侍女惶恐撩著,她步代極慢,存心要眾人恭候她的到來,鞋上銀鈴,鈴鈴、鈴鈴……一聲一聲。

  她的姿態,令人聯想起嚴盡歡,尤其是下巴高揚的睥睨神情,有九成九相似。

  等嬌嬌女走下最後一階樓階,朱子夜都足夠剃花十隻羊毛哩,她真不懂,女人家在身上掛滿累贅,拖累行走速度,又害自己脖子肩膀酸得要死,很有樂趣嗎?

  「喳喳呼呼的,擾得我心情惡劣。」嬌嬌女的聲音好聽是好聽,就是冷冰冰了些。

  「全給我自己掌嘴!」嬌嬌女身後的壯女侍,也就是方才吼聲嘹亮的那一位,忠誠傳達主子那句話裡沒講明的語意。

  漢子們面面相覦,雖臉露難色,仍無法違逆主子之令,一巴掌一巴掌往自個兒臉上招呼,連打數十下後,壯女侍才命他們停手。

  「是逮到了偷我鑒金鳳簪的賊兒嗎?」嬌嬌女問。

  「還不確定鳳簪是不是她偷的……我們正希望說服姑娘同意讓我們搜身。」漢子中的大哥面對身高不及他胸口的嬌小女人,仍不自覺地戰戰兢兢。

  「說服?」嬌嬌女微微挑眉,目光輕挪向朱子夜。壯女侍又明白主子神情細微變化的涵義,抆腰站出來,「說服什麼?!直接動手押住她再搜就好!若她掙扎,定是有鬼,擺明東西是她偷的!」

  「怎麼主子和下人全是同一種調調?」朱子夜翻翻白眼。指責別人是賊的氣焰都很囂張。

  「妳說什麼」」壯女侍眼看就要衝上來教訓她的出言不遜,但被秦關擋下。

  「你們的行徑,稱之為『 誣賴』 。」秦關語氣低沈,擋在窗扇前,護住朱子夜。

  「我只是在找回我的鑒金鳳簪。」嬌嬌女不同意秦關的用詞。

  「妳無法證明鳳簪是她拿走。」

  「讓我搜過,我就能證明是或不是。」她說得理直氣壯,好似天下道理,她說了便算。

  「那我也誣賴妳偷走我家暴暴身上的跳蚤呀,妳讓我搜身,我就讓妳搜身。」

  朱子夜仗著有秦關擋在前方,沒有被捉花臉的危險,講起話來自然大聲。

  「放肆。」嬌嬌女斥喝人毋須齜牙咧嘴,淡淡一凜,週遭手下便會自動將這句話的恫喝發揮得淋漓盡致,漢子們凶神惡煞圍上來,女侍們亮出爪子,像要狠狠耙人一般。

  「我不會放四,我只會放羊。」牧場兒女的好本領。

  「掌她嘴!」嬌嬌女難得加大音量,花顏微微獰了起來。

  「誰敢動她!」秦關不容任何人上前,靠近朱子夜。

  「我現在認為鑒金鳳簪一定在她身上,就算沒有,也是她偷藏起來,我要帶她上官府,請南城知縣評個公道。」嬌嬌女見多了官威,懂得利用官戚身份,禮部尚書的掌上明珠對上平民老百姓,知縣會判誰對誰錯,用腳趾想也知道答案。

  「有偷沒偷全是妳一個人說了就算呀?」朱子夜腮幫子鼓鼓脹脹,朝嬌嬌女做鬼臉。

  「那又如何?」嬌嬌女冷冷扯唇一笑,姿態宛若綻放於至高山頂的天山雪蓮,俯瞰腳下萬物。

  「妳也不看看我家小姐是誰,膽敢對她不敬,妳準備吃不完兜著走吧!」壯女侍總能清楚自家主子沒挑明脫口的狠話,相當盡責地適時加油添醋。

  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同理,遇上眼睛長在頭頂上的官家千金也一樣。朱子夜頭一回覺得面對「人」這種生物,比面對一大群羊兒更累。

  「無妨,讓知縣評個公道,既然妳能認定鑒金鳳釵在她身上,也能認定簪子是我所拿,我與妳走一趟官府。」秦關要一肩擔下所有麻煩,不要與朱子夜牽上半分干係。

  「關哥!他們故意找我們麻煩,你又何必……不然我讓他們搜身嘛!來呀!要脫要剝隨便你們!你們找得出哈勞什子鳳簪,要我把它吞下去我也照辦- 」朱子夜又從窗子跳出來,這回不躲在秦關身後,反倒朝他身前一挺,腰桿子又硬又直,她的身形不足以完全護住秦關,但架式取勝。

  此情此景,秦關並非首次遇過,她不自量力想保護他的次數,真難扳指數盡,有一回在山裡遇見狼群、有一回巷尾遭到地痞流氓包圍、有一回她熱血沸騰去救無助可憐的小孤女,不讓她淪為淫官手裡玩物,反而害得她與他身陷險境,被兵差追著打……唯一不隨時間改變的是,一遇到危險,她不會永遠藏在他身後,等他解決難題,她會像只母雞,努力伸展手臂,好似這樣就可以護衛背後的他,也不想想與他相較之下,她太瘦、太矮、太單薄,她才該是被保護的一方。

  「我說了,簪子不一定在妳身上,妳偷了,藏在某處,就算搜妳身,怕是也找不著。」嬌嬌女未審先判,一字一句,都將朱子夜視之為賊。

  眼下無論搜不搜得出鑒金鳳簪,朱子夜的黑鍋都背定了,除非,鑒金鳳釵突然出現在眾人面前,而且,有人嚷著「姑娘!找著了!找著您的鳳簪了!」,才能解決所有麻煩,但,天底下怎可能有如此湊巧的事情發生?

  偏偏-

  「姑娘!找著了!找著了!您的鳳簪找著了!」酒樓夥計興匆匆疾步奔來,手上揮舞招搖的鑒金鳳簪金光閃閃。突如其來的發展,惹來一片死寂。驕傲控訴別人是賊的嬌嬌女、身旁一干與主人同仇敵愾的侍女護衛、被護在纖瘦身後的秦關、化身人肉盾牌的朱子夜,全都呆住。

  鑾金鳳簪搖得啪啪直響,鳳眼嵌入的紅寶,燦亮得像在笑。

  酒樓夥計大概是在場所有人中唯一仍帶有笑容,一張嘴嘰喳說個沒停。

  「姑娘,您的鳳簪掉在酒樓水廊邊的園圃旁,咱樓裡僕役掃地時發現了它……

  「咦?」酒樓夥計終於發覺眼前幾位客倌的怪異反應,明明早上還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只差沒撬翻樓裡的一磚一瓦要找出昂貴鳳簪,怎到了下午,就變得無關緊要,甚至用一種奇怪眼神在瞪著他手中的鑒金鳳簪。

  「拿來!」嬌嬌女臉色微微漲紅,強端起的冷傲瀕臨破碎,忿忿奪走酒樓夥計手裡金簪,連聲謝也不說,哼聲走人。

  「慢著。」秦關出聲攔人,「妳欠她一句道歉。」

  嬌嬌女難以置信回首,自小到大,誰不是都要讓著她、討好她?無論她做任何事,「請、謝謝、對不起」這類的詞彙,決計不會從她口中說出來,現在,這個平民老百姓竟敢要求她道歉?向一個村姑道歉?

  盡忠護主的壯女侍跳出來為主子解除窘況,說什麼都不能讓主子向平民百姓低頭認錯。「抱歉啦,是我們誤會妳,妳可以走了。」與其說是道歉,不如說是在驅趕人,半點誠意也沒有。說完,就要攙扶千金之軀的主子走人。

  秦關左臂阻擋嬌嬌女離去。「請妳道歉。」他不慍不怒,但也不輕易妥協,他並不想為難人,然而一句誠心歉意,是朱子夜應得的,在沒得到嬌嬌女致歉之前,他絕不退讓。

  「我不是已經道歉了嗎?!怎麼?是想向我們勒索銀兩是不?!」壯女侍不滿,下顎挺得懇高。窮人就是如此,遇上哈事都要錢打發,悴!

  「妳們不過是聽命行事,並非下決策者。」秦關就事論事。主子不講理,迫使手下跟著不講理,狐假虎威,若不是嬌嬌女氣焰高,手下也不敢如此囂張。他淡視嬌嬌女,續道:「妳在無憑無據的情況下指控人為賊,破壞她的名譽,給個道歉並非無理要求。」

  「你!」嬌嬌女一時語塞,即便心裡明白自己有錯,要她低頭仍是件難事。

  朱子夜拉拉他的衣袖,像兒時要找他說悄悄話的習慣一般。

  「關哥,算了啦,這種小事!」秦關反手握住她膚色漂亮健康的柔萸,略略收牢五指,暗示她先不說話,他不允許她受此委屈。瞭解他心思的朱子夜胸口暖呼呼,被護著的感覺,自小到大都不曾中斷。與他相識已經超過十年,人的一生中,能有多少個十年?他與她,在彼此生命中就佔據了如此漫長的歲月,她曾視他為兄長,卻迷惑於那樣的關係究竟是什麼,他也當她是妹妹嗎?

  秦關愛妳。

  偏偏又想起公孫謙的話,可是,非但沒將她拉出五里霧,反而把她推得更深。

  秦關愛她?

  有嗎?

  若有,他為何那個時候……不回應她?

  她在等著呀!正是因為他的沈默,才教她認清現實,要自己藏起了癡心妄想,為了維持與他的哥兒們情誼,即便不被他所愛,也不要失去在他身邊的權利……

  若沒有,他何以每每當她流淚時,默默守在身後,一臉顯而易見的憂心及想責備又開不了口的為難神情?何以……陪她走過遙遠的路途,平安送她進家門,再獨自一個人,靜寂地踩著月色,返向歸途。

  她真的不明白。好想直接開口問他……又怕會像那封信一樣,石沈大海,她怕死了他的無語默認。「抱歉!」朱子夜是被這咬牙吐出的兩個字給喚回神,出乎意料,開口的人竟是嬌嬌女。

  她方才太不專心,沒注意事件發展進度,一味沈浸在亂七八糟的思緒之中,看著秦關的臉龐發怔,完全弄不懂一切急轉直下,硬頸高傲的嬌嬌女向她致歉!

  「她、她怎麼……」轉性了?朱子夜來不及問完,嬌嬌女目中含淚,仍端著高貴身段,以哼聲掩飾哽咽,疾步退場,一干女侍護衛緊追而去。不,她沒轉性,方纔的道歉,咬牙切齒,一聽便知道是被秦關硬拗來的,說不定秦關還訓斥她一頓。

  「你有沒有覺得……她挺像歡歡?」

  等人走遠,朱子夜有戚而發。

  同樣都美,同樣都嬌,同樣都渾身傲氣,同樣性子都不好。

  「嗯。」同感,皆是被寵壞的嬌嬌千金。

  「是你喜歡的類型。」她不自覺喟歎。

  「……為什麼這麼說?」

  「我以為。」

  「嚴盡歡或方纔那位官家千金,都是我最不喜歡的類型。」秦關說道。他對驕縱、任性、人美心壞的女人沒轍,他沒有太多心思去討好她們,甚至為博她們一笑,昧起良心,做些自己不認同之事,也不願愛情必須戰戰兢兢才求得圓滿幸福。朱子夜怔仲片刻,不確定自己聽見什麼。這是……第十二個打擊嗎?

  與其說打擊,不如以驚震來得更貼切。

  嚴盡歡或、方纔那位官家千金,都是我最不喜歡的類型。

  她以為,他是喜愛嚴盡歡。

  至少,她所看見的,正是如此。

  「那麼……你喜歡的姑娘類型是……什麼?」

  這句話,朱子夜不是在酒樓問,不是在騎馬晃回牧場的途中間,不是在溫泉泡腳玩水時間,不是兩人坐在樹下咬著硬饅頭時間。

  有些話,越是想挑對機會開口,越會發覺難以開口,朱子夜便是如此。她錯失了在第一時間接續秦關的語尾追問下去,因為秦關更在意她仍在滴水的頭髮,拉她進房裡,為她拭乾。之後朱子夜有好幾回想將話題導回這上頭,就是插不上話,直到秦關送她踏進家門,婉拒朱老爹留他下來用膳的好意,準備趕夜路回嚴家之際,他在馬背上,她在馬旁側,他以為她要朝他道出「再見」兩字時,她卻突兀地問出它。秦關定定啾著她,好半晌沒有挪開視線。朱子夜被他深邃雙眸瞧得極度窘困,咬著唇,怕他不悅她的多管閒事。不該問的……他應該不喜歡她干涉他的感情世界,明明就忍了那麼久,為何在最後還是衝動開口呢?朱子夜在心裡氣惱自己。

  秦關的眼,像夜空,有著月暈一般的光輝,更像牧場的天幕,綴滿星辰。

  他沈默得令她以為他不準備回答她的發問,她沒發覺自己已經咬起下唇,忐忑全鑲在小臉上。

  「我喜歡的人,是妳,朱子夜。」

  秦關緩慢地輕敔雙唇,一字,一字,一字,清晰道。

  這一次,朱子夜愣了非常非常之久。

  我喜歡的人,是妳,朱子夜。

  秦關剛剛是……這麼說的嗎?

  她想看清楚秦關的表情,但夜色太黑,她看不見他是否在笑,看不見他是否認真,她只聽見他用他慣有的淡然口氣,說著這一句話。

  秦關愛妳。

  公孫謙是這樣說的。

  如果妳也愛他,皆大歡喜。如果妳不愛他,只當他是兄長,跟他說清楚。她愛他嗎?她不愛他嗎?她愛他嗎……

  她不愛他嗎……

  她分辨不清楚,過了這麼多年,她對於她與秦關的感情已經混亂得讓她無法釐清,她愛的人……應該是公孫謙才對,不然如此多年追逐公孫謙,努力為公孫謙臢銀,理由又是什麼呢?

  如果她愛的人是秦關,這些年來,她做的事,豈不是淪為笑話一件?

  所以,她對公孫謙的感情才叫愛,對秦關的,便不是了吧?

  秦關這句話說得太遲,他若在那時回信告訴她,她會瘋掉,開心的瘋掉。

  她應該已經……不愛秦關了,就算在好多好多好多年前曾經……愛過。

  她對秦關的感情應該已經……昇華為兄妹了。

  她應該如公孫謙所言,不愛他,只當他是兄長……

  她應該……跟他講清楚,不要拖累他……

  「關哥……」她的嗓音僵硬,光是道出他的名字,就耗費好大力量,潤潤唇,忽視喉頭的乾啞疼痛,她十指揪緊褲管,十指泛白,與她的臉色一般。

  「我不可能愛上你,我只當你是哥兒們,一輩子的哥兒們……」

  對,哥兒們,這樣的關係最好,像朋友,像親人,可以無話不談,可以遠,可以近,可以……她眸光迷濛,帶有些水霧,聲若蚊納,囁嚅問他:「我們……就當哥兒們,不好嗎?」

  秦關眼裡的星輝,全數損落,是他閉上了雙眼,還是他撇開頭不看她?

  她看不見他的神情,月色被夜雲掩去,天突然變得更黑,是風雨欲來前的跡像嗎?不然……

  為什麼眼前一片水濛濛的模糊扭曲,像是漣漪激生的湖面,波瀾不息?她看不清楚秦關策馬遠去的身影,只隱約聽見了彷似歎息的回應,淡淡說著!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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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4-29 18:19:04

【第八章】

  好。原來自己仍能平平穩穩響應著她的拒絕,或許,他擁有自己也未曾察覺的極強忍耐力,秦關自嘲想著。他撥弄木碗裡百來顆水滴形狀的白玉,它們每一顆皆是他親手琢磨而成,玉面溫潤細膩,串在銀絲上,便是漂亮的首飾,是誰曾經說過,它們像極了眼淚……

  干、嘛把它磨成眼淚形狀?我比較喜歡圓的,像荷葉上的露珠。

  為她這句話,他替她串了一條清澄無瑕的圓形水玉珠煉,但,沒能送出去,因為她那時忙著追在公孫謙身後跑。

  誰說只有水滴形狀的白玉像眼淚?

  澄澈的圓形水玉,也是淚水,凝在掌心裡,冰冷無比。

  他取出一隻木匣,挑開銅扣,打開。

  柔軟紅綢上,躺著數項首飾,每一項,都專屬於她,以螺栓取代耳勾的金絲包玉耳墜、素雅小巧的花紋香皮囊、銀線鈴鐺毛球手環、珠貝簪、珠貝耳墜、珠貝煉、將她姓名巧妙融入鑒金圖紋的富貴鎖……我不可能愛上你,我只當你是哥兒們,一輩子的哥兒們……我們……說當哥兒們,不好嗎?他沒有歎息,掩上匣盒,扣回銅扣,默默將它放回桌邊屜裡。而在屜內深處,壓著許多年前她寫給他的幾封信,這裡並不是她所有寫來的信,只有近幾年的-

  從她開始不寫信給他的前半年,更早之前的信件,收於床下數只大木箱中。

  它們塵封太久,紙面泛著微黃,這些年來,他一直不敢重新讀它們,現在,興許是最壞的情況已面對過,再糟也不會糟過她親口告訴他的那幾句話,他開始取出它們,一封一封讀起,一點一滴的回憶席捲而來。

  他總是覺得她歪歪斜斜的字,每一個都像在笑一樣,無法安安靜靜定下來的過度活潑,雖然他沒跟她說過,她的字,教閱讀的人跟著想笑。

  他讀到的這一封,寫著魯蛋的壞話,寫著她要和魯蛋絕交,寫著魯蛋的重色輕友,寫著她只要有他這一個好哥兒們就夠了。

  下一封,寫著她和朱老爹去西京親戚家玩的事,毫無重點,從句首至句尾就是一整個歡樂,末了補上一句,下回她要帶他一塊兒去見識見識西京的熱鬧繁華。

  再下一封,雜亂寫著疾風生小馬、白白生小狗、花花孵小雞的芝麻小事。

  下下一封,寫著她愛上了謙哥。秦關讀著曾經教他胸口疼痛的字句,不能說他已經無動於衷,而是疼痛早就麻木。下下下一封,書信封口連拆也沒拆,爾後他才想起,這封未讀過的信,在他心煩意亂之際送來,他沒有拆封它的勇氣,現在想想太可笑了,怕什麼呢?了不起就是告訴他謙哥怎樣怎樣、謙哥那樣那樣、謙哥多好多好。

  他還會怕嗎?

  傷痕纍纍的心,再添一刀,又算得了什麼?

  秦關準備動手拆開它。

  「阿關。」尉遲義敲門敲得砰砰砰。「整天把自己關在房裡干哈呀?出來出來,咱兄弟倆來過幾招啦!」砰砰砰。

  秦關籲歎,將信放回屜裡,起身開門,他動作若再慢些,門板就要被尉遲義敲破。

  「義哥。」

  「走了走了走了,找謙哥一塊兒,他心情也不好。」尉遲義拉著他跑,目標是公孫謙所在的當鋪庫房。

  日前,李梅秀偷走當鋪高價的典當品,離開當鋪,誰都沒料到她會做出這種事,嚴盡歡暴怒。這幾天,當鋪籠罩在陰霾烏雲底下,時時能見嚴盡歡氣憤拍桌在罵公孫謙眼拙,識人不清、引狼入室。李梅秀事件,受創最深的人,是公孫謙,他被騙走的,不只是當鋪典當品,還有他的信任,以及他的愛情。尉遲義不會安慰人,只能用體力宣洩的方式來挺自家兄弟。

  「找謙哥的話,我滿擔心你被打趴。」平時公孫謙溫雅和善,是不想出全力打人,挑眼下的時機和公孫謙練武,感覺有種自找死路的皮癢。

  「打趴也沒關係啦!」他尉遲義皮厚肉粗,挨得了打,只要兄弟心情能變好,無所謂。

  「真夠義氣。可借,謙哥不在鋪裡。」秦關阻止尉遲義白跑一趟。「謙哥收到李梅秀寄回的古玉環時,便跑出鋪子,還沒回來。」那是兩天前的事了。

  「呀,對哦。」一時給忘了。

  「我也有事要忙,你想練拳的話,找武威吧。」秦關說完,就要回房去。

  「慢著慢著!」尉遲義粗臂橫亙過來,勾住他的脖子不放手。「只有我們兩個也能打!你再不暖暖拳腳,都快生�了!再說,你有哈事要忙?」

  實際上,秦關平時就很忙,他若不忙,珠寶鋪要賣什麼?賣石塊嗎?

  尉遲義的口吻多像他秦關應該很閒似的。

  「我要替朱朱再做一隻耳墜,她弄掉了一邊,很捨不得。」在他讀完舊信之後,確實是打算動工做耳墜,她酒醉時仍心心唸唸著它,想必是真心喜歡它。尉遲義一臉不屑。

  「怯!你老是叫朱朱醒醒,別再迷戀謙哥,你哩,你自己才是最昏庸的那一個。」追個姑娘超過十年,就該認命放棄,像他,十天追不上手,便不再浪費時間,何必這般累人又為難自己?全天底下只剩一個女人嗎?非她不可呀?憑秦關的條件,以及在南城響噹噹的寶玉匠名聲,還怕找不到好對像?

  「做一隻耳墜,並非想討好朱朱,更不是我昏庸地期待它會改變什麼,以為耳墜能收買她,純粹……只是耳墜缺了一邊,便不再成雙,無法再戴,身為匠師,我覺得可惜了。」秦關拍拍尉遲義的手臂,要他放過他。

  「看起來,你很平靜。」尉遲義從歐陽妅意口中聽見秦關與朱子夜之事,在冷嗤朱子夜不識貨的同時,他更擔心秦關會大受打擊,出乎意料,秦關一臉平靜,但通常太平靜也是另一種不平靜。失戀的男人,藉酒澆愁或失魂落魄都值得被原諒,用不著冷靜得像無事人。

  「我沒有需要失常的理由。」秦關嘴角牽起笑。不擅長笑的皮相,有些僵硬,尉遲義打量他好半晌,想看清秦關是在逞強抑或真的釋懷。

  秦關比公孫謙更會藏心事,當他面無表情時,很難讓人看出端倪,好吧,是他尉遲義眼拙,他坦承自己看不出來,只好當秦關是釋懷。

  「也不需要兄弟陪你喝兩杯?」尉遲義探問。「我不想照顧另外一隻酒鬼。」尤其是尉遲義的酒品也沒多好。

  「那拆個幾招總成吧?難道你怕打輸我,臉上無光?」拙劣的激將法,一點都激發不了秦關的好勝心,不過最後他仍是應允尉遲義的邀戰,因為他知道,這是兄弟關心的方法,尉遲義老愛說,男人流汗比流淚好。

  兩人閒晃般地步往位在鋪子後庭的小武場。嚴老爹在世前,認為當鋪每一分子,不分男女,至少都該有基本的武底子,才得以應付任何突發狀況來自保。

  他們幾件流當品,兒時除了學習當鋪生意之外,絕大多數時間都待在武場中度過。

  這兒,就像是他們的童戲場一般。

  「來吧!」尉遲義擺開架式,挑釁地朝秦關招手。

  「點到為止。」秦關一點也不想明天頂著鼻青臉腫去珠寶鋪上工。

  「是男人就別怕痛!」喝!猛虎拳幗地迎面來。

  一開始就出狠招!

  秦關擋下他的拳,知道下一招馬上會換左拳掃來,果然,就像尉遲義猜拳一定先出布,後出剪子是同樣道理,尉遲義的第二拳,秦關輕易料中,自然能四兩撥千斤化解。

  單純的拳腳比畫,不為恨、不為仇,只為渾灑汗水,宣洩情緒,本有些意興闌珊的秦關,在身體煨熱之後,也開始跟著認真起來。汗水濡濕他系額頭巾,尉遲義的拳擦過他的臉頰,他毫不客氣回敬尉遲義一腳,暢快淋漓的比試,你一拳我一掌,兩個男人都不願先服輸。曾經,有個嫩娃,把男孩們之間的比武當成互毆,從場邊好遠的地方便仰天喳呼!

  你干嚇欺負我家關哥」可惡可惡可惡!粉拳亂亂打,毫無招勢可言,小身子更是瞬間化身為潑猴,跳上尉遲義的背,嘴兒爪子一併用上,又咬又捉,堅硬貝齒咬得尉遲義齜牙咧嘴,本能給她一記過肩摔,若非秦關機警撲上來接住她,怕有人就得好幾日下不了床,更慘的還會摔斷肋骨幾根。

  我家關哥。他當時還冷冷回她:誰是妳家關哥」我和妳有這麼熟嗎?

  嫩娃小臉皺成一團,揉揉被尉遲義粗魯箝紅的膀子,聽見他的說法時,還迷惑地擡頭觀他,你呀,我們不是結拜了嗎?

  誰跟妳結拜了?哪有這回事,他一點也不記得。

  你怎麼記憶力這麼差?有啦,我們兩個已經是哥兒們了,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我的事說是你的事。兩個人從今以後肝呀膽呀心的都要相照。

  他無言以對,從那一天起,他變成了她家關哥。

  是那天起,他只能是她家關哥。他在說謊。他一點也不想和她成為哥兒們。他一點也沒有無動於衷。他的心,是疼痛的。

  秦關的失神,讓尉遲義一拳正中他的胸口,他跌坐在地,良久沒有起身。尉遲義連忙收勢,蹲下來查看秦關情況。

  「阿關!你怎麼沒閃呀?!」

  「我沒事。」秦關閉著眼,深深吐吶吸氣。

  「那種拳路,很好閃吧?……你打架不專心。」見秦關仍能自行起身,尉遲義才稍稍放心,一放心,就數落他。

  「我的功夫原本便不如你。」秦關笑了笑,「好了,不打了。」他以袖抹臉,擦去汗水,本來還很有對招的興致,偏偏在武場裡,充滿與她的回憶,它們此刻太沈重,壓在胸腔,快要喘不過氣。

  「還沒過癮耶!」

  「我還以為你找我對招,是為了讓我流流汗、暖暖身,而不是為了你過癮。」

  「也是啦……但打沒幾招就喊停,就像胯下有只蟲在咬卻撓不到癢。」

  很貼切的形容。

  「改天吧。」秦關拍拍尉遲義的肩,離開武場。改天,他沈澱了心情,即便站在武場裡,想起她跳上尉遲義的背上狂揮猛打,只為保護他的那一幕,不再感到心痛,他很樂意與尉遲義好好再比畫。希望能趕在下一個冬末初春時,她來到嚴家當鋪時,他能牽起真誠笑容,迎接她那聲「關哥」

  可惜,下一個冬末初春來臨,春風來了、綠芽發了、白雪消退了,他為她補做的左邊耳墜已經完工,應該要來的,卻缺席了。

  朱子夜,今年,沒有來。

  已經習慣每年這段日子都有安排好的行程,突然中斷而空出來的時間,只能讓朱子夜躺在牧場草地上,望向藍天發呆,一旁暴暴優閒吃草,小黑仍是像瘋了一樣在追逐蝴蝶汪汪叫。

  世上有沒有什麼話語,會教人脫口說出之後會馬上後悔,恨不得將它們重新嚥回肚裡?

  有。

  她說了,說完,好後悔。我不可能愛上你,我只當你是哥兒們,一輩子的哥兒們……聽見秦關應「好」時,她的眼淚幾乎快要掉下來。明明是她自己先開口要和他維持哥兒們關係,他和她達成共識時,她卻悵然若失,連她都弄不懂自己究竟是希望他點頭抑或搖頭……

  朱子夜,妳是白癡嗎?為什麼會不明白自己愛不愛他?

  要是不愛,拒絕了他,應該要很開心呀,他答應要和她繼續當哥兒們的耶,多好呀,多好……

  那麼妳又為哈不敢上嚴家當鋪去看哥兒們?她自問著。

  因為我對公孫謙的情傷還沒能痊癒嘛。她自答著。

  是嗎?那妳這些日子怎麼滿腦子想的全是關哥?她又問著。

  ……我沒法子一心兩用嘛。她又答著。

  妳自己誠實說,妳半次也沒想起謙哥吧?她再問著。

  呃,對。她再答著。

  她的情傷期,真短,只從嚴家維持到南城城門口,不,僅只於酒樓門口,一千兩都還沒散盡,情傷卻已經結痂。

  之前那幾年的愛戀,像黃粱一夢,短暫,不真實。

  她以為在那場夢裡,可以得到愛情,醒來之後才明白,夢,永遠是夢,不會成真。愛情……她以為它應該很甜蜜,但沒有,她完全沒有嘗到它的甜。她以為它應該很豐富,但沒有,她仍然不曾從它身上學習到半點東西。

  她以為它應該很美,但,沒有,她根本看不見它的形狀,迷糊摸索,還是拼湊不出來。

  相較之下,她遇過更甜蜜、更豐富、更美的東西,它存在於無憂無慮的童年,存在於與秦關騎著馬兒,優閒地胡亂馳騁的碧綠草茵,存在於托腮凝望著秦關專注琢磨寶玉的認真容顏……

  「妳又躺在這兒偷懶啦?」

  俏婦人手裡牽著一個小童,背上背著一個熟睡奶娃,款步而來,年輕麗顏上堆滿笑。她才調侃完,小童也倣傚娘親的口吻,指著朱子夜笑。

  「姨姨懶!朱爺爺打!」

  「茶花,小豆子。」朱子夜彈坐起來,茶花帶領孩子來到她身邊,小豆子撲進她懷裡,和她打鬧起來。兩個明明年紀相差十五歲以上的大人小孩,還能快樂打成一片,難怪朱老爹總笑歎他的女兒一輩子長不大。

  茶花解開包巾,將背上那只鑽進臂彎裡輕搖。

  「小魚和味味呢?」朱子夜邊哈小豆子癢,邊問茶花。魯魚、魯豆、魯味,外加魯菜,魯家孩子的暱稱,難脫食物之列。

  「我爹帶他們去買糖。小豆子,不許沒大沒小!」茶花回道。看見小豆子拿小樹枝要撓朱子夜,她端出娘親氣勢。

  「茶花,妳好像娘哦。」真不相信和她同齡的茶花,會有這種模樣,她明明記得茶花以前是個連後山都爬不上頂的柔弱女孩,現在她能一手抱小的一手扛大的也不喊累。

  「我本來就是四個孩子的娘呀。」為母則強嘛。

  「我以後變娘,也會像妳一樣嗎?」

  「我看很難,妳呀,老像個孩子,以後說不定妳的孩子會當妳是同輩呢。」茶花輕笑。

  「我哪有這麼慘?」一點都不長進?

  「妳就有,再過十年二十年,妳八成仍是如此。妳這些年來,一點都沒變。」

  茶花拍了好動的小豆子屁股,要他安分坐下來,別像臀上有蟲在咬,半刻都靜不下來。然而孩子才乖不了一會兒,便跑去追小黑玩,茶花喊不動他,隨他去了,繼續與兒時玩伴朱子夜聊著。「這也不是壞事,我很羨慕妳不用像我,每天睜開眼來除了孩子孩子孩子外,只剩柴米油鹽。妳還是個姑娘,我卻已經是個婦人,明明我年紀比妳小兩個月,現在咱倆同時站出去,人家會說我比較老,應該是因為妳總是快快樂樂,沒煩沒惱吧。」

  「誰說的?我……也有我的煩惱呀。」朱子夜咕噥。像現在,她就無比苦惱。

  「妳煩惱什麼?煩惱等會兒會不會下雨,打擾妳躺在草地上睡午覺的興致?」

  茶花以為她的煩惱應該是這類芝麻綠豆小事。

  「才不是哩!」

  「那妳有哈好煩惱?」說來聽聽吧。

  苦無人能討論商量的朱子夜,如獲救兵,終於可以不用對著暴暴或小黑吐苦水,眼下就有一個經驗豐富的人妻能提問。

  「……茶花,我問妳哦,妳是怎麼愛上魯蛋的?……我的意思是,大家以前不是都只是死黨嗎?就像兄弟姊妹,哪時蹦出『愛』這玩意兒?我一開始真的不知道妳和魯蛋是一對耶。」朱子夜正襟危坐,認真詢問「前輩」

  茶花先是被朱子夜的提問給問怔了,爾後歎笑搖搖蟯首,「妳還……真不是普通遲鈍。」

  「咦?」為什麼罵她?

  「妳一定不知道,魯蛋最開始愛的人是妳。」茶花拋出一句青天霹靂。

  朱子夜先是呆住,然後誇張大叫,那一聲「咦!」響徹草原,引來所有羊只的羊眸注視。她最近真的太常受到驚嚇了。

  「偏偏妳沒察覺,老是在我們耳邊關哥長關哥短,搞得我們沒見過關哥也差不多都認識他了。」茶花提及自己丈夫之前的暗戀情事,說不吃醋是騙人的,但往事已過數年,女主角也駑鈍得教人無法生氣,加上孩子都生四個了,她不擔心丈夫有機會和朱子夜萌發情絛。「魯蛋每回聽妳在說關哥的事,他就會很生氣,我則是陪在他身邊,與他一塊兒數落妳的不識相。不過,我心裡是感激妳的,因為我喜歡魯蛋。」

  朱子夜是當真沒發覺魯蛋對她……真的有嗎?她仔細再仔細地回想,仍舊覺得大家純粹是同一掛的玩伴呀!

  「記得妳掉了一隻綴有珠貝的耳墜嗎?」

  朱子夜點頭。

  「魯蛋揀到它了,可他把它丟到後山山谷裡,那是妳家關哥送妳的,妳又成天戴著它,在我們面前獻寶,他嫉妒,要讓妳找不著它。很幼稚吧?魯蛋很後悔,卻不知該如何向妳道歉。」茶花替丈夫說清楚當年做下的錯事。

  「原來……是在後山山谷,難怪我找不到……」朱子夜沒有為魯蛋的行徑而發怒,興許是知道魯蛋喜歡過她的震驚多過於其它所有情緒。「妳摔馬那一回,妳家關哥特地跑來看妳,魯蛋暗自生著悶氣,認為自己怎可能比得過那樣子的一個男人,便獨自躲在馬廄裡喝酒,他喝得有些醉,誤把我錯當成了妳,才會……」茶花臉頰微紅,沒說的,便是羞於啟齒的私密事。

  「魯蛋酒醒後,允諾我,他會好好待我,將妳忘掉,所以,妳沒發現魯蛋後來與妳漸漸疏遠了嗎?」

  有,她有發現,以為魯蛋有了愛人就沒有朋友。

  「我都不曉得這些事……」連朱子夜都想羞辱自己的遲鈍和反應慢半拍。

  「妳說像兄弟姊妹的死黨,怎會蹦出『愛』?怎不會呢?妳對於妳家關哥,不就是愛嗎?一種提及他時,會開心、會喜悅、會驕傲、會滔滔不絕,和我們吵嘴時,會搖下『我要跟你們切八段,我有關哥就好了』的狠話,一種得到好吃好玩的東西時,就會說著『我好想把這個給關哥嘗嘗看哦』的反應,一種無時無刻無不拿關哥來和所有人比較……『你好凶,我關哥比較好』、『你好煩,我關哥比較好』 、『你好笨,我關哥比較好』,連我都快以為妳家關哥是個完人了。」茶花取笑她。以前,和朱子夜在一塊兒,一整天下來,最常聽見的字眼不是「你我他」而是「關哥」

  那時確實如此,在她小小心靈中,關哥的位置無比巨大,他並不是她第一個交到的朋友,卻勝過任何一個朋友的地位。

  「我一直以為,妳會比我早嫁呢。畢竟妳家關哥年紀長我們許多,一定會想娶妻生子嘛,說不定妳剛十四歲,他就會上門提親呢。」世事皆難料,朱子夜快二十了,牧場唯一剩下的老姑娘。

  「妳覺得關哥那個時候……喜歡我嗎?」朱子夜歪著腦袋,不懂為何茶花會認定秦關會上門來……向她提親。

  「喜歡呀。」茶花一副「妳這是什麼蠢問題」的表情。「若是不喜歡,見妳摔馬受傷又怎麼會垮下那張冷硬的臉,又急又氣?我記得他要走的那一天,與我在牧場巧遇,他托我好好照顧妳,那模樣真有趣,腳步明明往前走,視線卻頻頻往妳家宅子看,任誰來瞧也能瞧出他是打從心底喜歡妳。」

  「我以為……那是哥兒們的關心。」因為秦關把她當妹妹嘛……應該是這樣呀……

  「妳被『哥兒們』這三個字給蒙住了雙眼,將它抽掉吧,妳才有機會看見藏在它身後的感情是什麼。」

  「糖糖回來了!爺爺!」小豆子見到魯家老爹牽著哥哥妹妹,三人手裡都有油紙包,他興奮飛奔而去,茶花隨之起身,準備要與公公會合,臨行前,搭搭朱子夜的肩,要她好好想想。

  把「哥兒們」抽掉?那秦關變成什麼?

  一個男人……不算帥卻又莫名順眼的男人,讓她喜歡膩著他說話的男人,總是專注聽她嘰喳嘰喳的男人……單純的- 男人。

  金剛鑽的原礦,毫不起眼。若未經過雕琢切割,它就僅是一塊石,而它不像一般碧玉紅玉,磨成圓形便算完工,秦關發覺,稜角,能讓金剛鑽更美,光線會透過稜,進入鑽內,折返,每一面稜經過計算,找出最恰當的角度,若太深或太淺,都會破壞光的走向。秦關試過數十種切法,從原礦裂紋、礦石內原存的雜質、色澤,終於試出將金剛鑽展現最耀眼風采的方式,道道光線匯聚成虹,它的光輝,沒有任何玉石足以比擬。

  然而它非常堅硬,一般刀器無法切開,這讓秦關想起矛與盾的故事,最鋒利的矛,與最堅固的盾,兩者交擊,兩敗俱傷,於是,他以金剛鑽為刀,切割金剛鑽。當第一串金剛鑽腕煉放進珠寶鋪的櫃位上,閃耀迷人炫目的璀璨,壓過金飾銀器,教它們為之失色。珠寶鋪裡像突然竄進了久未食肉的餓狼,爭相想搶買它。它最後落入禮部尚書的夫人手中,其餘扼腕痛失的貴客,便開始動用關係與交情,拜託嚴盡歡或是玉鑒師公孫謙替他們弄一條來戴,要多少銀兩不成問題。

  從那日起,秦關磨鑽的手,不曾停下。

  幸好,他幾年前收了三名學徒,目前鑒金類的飾物和玉石,有他們分工幫忙。

  忙碌,對此時的秦關,未曾不是好事。

  切割原礦,他必須認真專注在小而精巧的金剛鑽,無暇分心於其它事上。自從公孫謙帶回李梅秀,也帶回一整座蘊藏滿滿金剛鑽的礦山,他便一頭埋入雕琢、精切金剛鑽的工作,有一陣子更是直接住在珠寶鋪裡,幾天幾夜不回嚴家睡是常有的情況。

  例如,到今天為止,他有七天沒踏進嚴家大門,足足兩天沒合眼睡覺,嚴家當鋪發生哪些事,全靠被嚴盡歡派來保護金剛鑽的尉遲義傳達。他知道幾日前,鋪裡收了一件要來典當「心」的當物,是名男人,嗓音粗啞難聽的男人,因為妅意之故,他在鋪裡住下,詳情尉遲義交代不清,秦關也沒太多心思去細聽,待手上工作告一段落,再回嚴家好好去瞭解始末吧。

  「你今天又要熬夜嗎?」尉遲義百般無趣地在秦關身邊猛伸懶腰,他不懂珠寶,也不會雕石琢玉,在這裡,沒歹徒上門來讓他練拳,一整天下來就僅是站在秦關旁邊聽著磨原石的刺耳聲,枯燥乏味地令他呵欠連連。

  「義哥,你若累了,先去睡無妨,我一個人沒問題。」秦關明白尉遲義枯站在珠寶鋪內,對他是種折騰。

  尉遲義守在珠寶鋪好幾日,鋪裡平安無事,警戒心已經不若第一天坐鎮珠寶鋪來得強烈,加上珠寶鋪一盞茶前閉門歇業,外頭燈籠和幌子全取下來,夜深人靜,街巷沒幾條人影走動,不會有客人上門,今天應該如同前幾日,不會有哈突發情況吧?……只是小瞇片刻,無妨才是。

  「好吧,我睡半個時辰就回來,有任何事,你大聲叫,我會趕過來。」尉遲義咧嘴笑,要放兄弟坐在小房裡工作,自己先去睡,總是有些不好意思。

  「你睡到隔日也行,放寬心吧,你半個時辰回來,小屋裡還是這樣枯燥的情況。」秦關懂武,不怕匪人闖入,在珠寶鋪甫開張時,他便親手逮過幾隻夜賊,他應付得來,是嚴盡歡捨不得珍貴的金剛鑽稍有閃失,才會調來尉遲義,保護她的心肝寶貝。

  「我覺得你也休息一下比較好。」尉遲義知道秦關比他更累。

  「等我弄完這批鑽,我會向小當家開口休息半個月。」

  「半個月太少了啦!你這陣子賺入的銀兩,休個一年都不為過。」幹嘛和嚴盡歡客氣?她坑他們,他們也坑她幾次呀!

  「忙一點,比較感覺不到……」失落。

  「你說什麼?」尉遲義沒聽清楚秦關的語末。

  「沒。」他搖首,趕尉遲義去睡, 那兩字,藏在秦關嘴裡。

  待小房恢復獨處的靜寂,留下幾盞燭火陪伴他,秦關繼續磨著原石。

  外蟲鳴聲越是清晰聽聞,彷彿應和他磨鑽的聲音。

  距離上一回如此認真去細聽蟲兒鳴叫,是多久前的事?秦關放下鑽刀,轉頭望向窗外。好久好久了。

  當他還是個大男孩,而身邊總跟著一個小嫩娃的年歲!

  關哥,我們去捉蟲!小嫩娃跳上他的床榻,小掌拍打他的被裳。

  三更半夜,捉什麼蟲?大半夜被人從被窩裡硬挖出來的大男孩,披頭散髮坐起身,臉色難看,同樣解開髮辮而一頭蓬鬆的她,笑得甜似蜂蜜。

  外頭的蟲呀!牠們唧唧叫我去捉牠!小嫩娃手舞足蹈,開心說道。

  他賞她白眼。蟲鳴並不是為了讓妳去抓才叫,牠們是在求偶。

  球偶?哈意思?小嫩娃不懂,蠔首歪一邊,用力思考。那兩字太陌生,超出一個娃兒的理解範圍,她纏問他:告訴我麻!關哥,球偶是哈?圓的嗎?吃的嗎?是蹴鞠的一種嗎?

  頭痛。他不知道如何向一個十歲女娃兒解說男與女、雄與雌、陽與陰的傳宗大事。

  球哦?球偶?球哦到底是什麼?關哥,為什麼要球偶?牠們也想玩球?

  為了制止好奇寶寶繼續追著他問,他只好心不甘情不願地披上外衣,拉起小嫩娃到後花園去捉蟲。

  或許是聽見人的腳步聲,蟲嗚選擇性地唧叫,她走往左,右邊那群叫,她走往右,左邊那群叫,好似故意與她作對,滿園子都有小蟲子,偏偏半隻也瞧不見,她撥弄草叢,不時在裡頭探翻,他將她抓回來。

  草叢裡會有蛇。等一下被咬到又要哀哀叫了。

  又換那邊在球偶了!她又跑到右邊園圃,馬上再被他拎起來。

  妳抓牠們做什麼?等牠們真的跳出來讓妳看,妳又要嚇得四處亂竄。

  關哥!你看!小嫩娃根本沒在聽他教訓,指向池畔,流螢!是流螢耶!換她拉著他跑,奔進一閃一閃的池邊星辰間。

  我家那邊的小溪旁,也有好多流螢哦!下回我帶你去看,好不好?不好,說實話,他現在只想睡覺,明早……不,是再過幾個時辰後的「今早」,他還要跟大夥一塊兒去當鋪上工,不像她,在嚴家暫住作客,天天都能睡到自然醒。話雖如此,他仍是被她小手牽著,來到池畔。

  未到流螢求偶季節,數量稀稀落落,不比盛夏時,她家牧場邊來得多,她仍是好快樂,追著小小螢星跑,把一開始的目標拋諸腦後,忘了最原先是要抓唧叫的蟲兒。

  一隻流螢,停在她微鬆發上,像顆閃耀的小珠鈿。

  一隻流螢,落在她纖巧指上,像戴著寶玉的指環。

  忽明忽滅的點點光芒,帶有夜明珠一般的嫩綠顏色,而她毫不掩飾的笑顏,更是天真璀璨。

  她還握著他的手,一併輕輕甩晃搖動,他的指腹指節因為燒銀熔金而佈滿燙破又結痂的粗糙傷痕,更有長時間握著銼刀而生的硬繭,他並不喜歡被人握住,不想被人察覺到他有雙醜陋的手,像這樣握著他,她應該也會厭覺到不舒服吧?那些硬繭和粗糙,會弄傷她細膩的指膚……

  她一點也不以為意,反而認為他的手掌好大好寬,輕易便能包覆所有的她,這令她感到有趣,他掌心暖暖的,在夜風裡,像懷爐。怕嚇著流螢,兩人皆放輕動作、減少交談,只有她偶爾看見螢光飛上飛下,像在繪圖、像在寫字時,小小地呵笑幾聲。一直到他嶺覺原本乖乖坐在他身旁的小嫩娃,越來越往他靠過來,賴在他臂膀的重量越來越沈,他知道,她睡著了。

  他不意外,小娃兒哪可能耐得住睡意?支撐到現在,已經是極限吧?

  不負責任的小傢夥,吵人好夢,要他起來陪她抓蟲,結果蟲沒抓到,他倒是得抱她這條軟綿綿的睡蟲回客房去安置,照顧小娃兒真累……

  他把她攬進寬大的衣褂裡,她嫩軀歪一邊,泰半全往他懷中塞,握在他掌中的小手食指上,停歇的流螢仍沒飛離,在那兒,閃著迷人碧光。

  若他知曉自己在未來將如此深刻地愛著她,那一夜,他會與她在螢光漫舞的池畔邊,多待幾刻,不急著抱她回客房,他會延長與她獨處的光陰,貪看她的睡顏,感受她的氣息和體溫,甚至是一同迎接早晨旭光,讓她握著他手,再久一點……

  那時的他,無法以任何珠玉來記錄下那一幕深刻的記憶,現在他終於找到了……

  金剛鑽可以,它像歇在她指上的螢,迸散著光芒。

  「應該……替她做一隻金剛鑽的指環。」秦關掌心躺著紅豆般大小的裸鑽半成品,腦子裡想像著以銀戒為身,包嵌住鑽,毋須任何累贅花飾,單純素雅,就能很美。

  他還能以哥兒們的身份,送她這些小東西。

  哥兒們……天知道他有多痛恨這三個字,痛恨到咬牙切齒……

  秦關專注凝觀掌心間的小鑽,全然沒注意遠窗外蟲嗚聲因為外人的走近而停止。
引言 使用道具
cve1130
侯爵 | 2012-4-29 18:19:23

【第九章】

  秦關遇襲,賊人清晨時分闖入珠寶鋪,本欲偷竊,未料撞見秦關,雙方在小房互鬥,一屋子淩亂不堪,滿地散落珠珠玉玉。秦關佔了上風,雖然對方人數勝過於他,手裡也有武器,不過秦關仍應付有餘,他聽見賊人中有人出聲喊著:「用藥!用迷藥!」

  「迷藥……迷藥……是哪一袋呀」」他們準備太多小人物品,有蒙汗藥、麻沸粉、巴豆,連毒藥都有。

  「隨便啦!」一人搶一袋,幾名賊人,各自在刀上抹了藥,又再攻過來。

  秦關自懷裡掏出幾顆玉石,當作回擊武器,利落彈向賊人,糠糠糠糠打掉幾把刀,身後劈來偷襲,秦關側身避過,賊人近身攻擊,一次三把刀涮涮逼近,閃得過左邊、躲得過右邊,中央那把大刀突刺而來時,要反應已經來不及,秦關僅能靠賊人之手為支撐點,扣住對方手臂,旋身,借力使力,躍出被夾擊的危險地帶,腹側被刀鋒劃破一道血口,但不嚴重,皮肉之傷罷了。

  秦關操起鑽刀,刺入賊人膀內,賊人痛得大叫,又挨秦關一腳踢,撞翻小房矮櫃上的瓶罐,銀粉、金片狼藉傾倒。趁秦關仍在與同伴對峙,距離金剛鑽最近的賊人迅速將一袋原礦及數十顆琢磨完成的裸鑽掃進襟口,大聲對同伴道!「到手!撒!」他率先跳窗而逃,其餘人紛紛跟進。

  秦關尚未發現金剛鑽失竊,無意戀戰,任由賊人消失眼前,等他看見空空如也的桌面,除了歎氣之外,什麼也沒法子挽救。

  「這下子……沒被小當家剝掉一層皮才有鬼。」秦關收拾一屋子慘況,撿起地上珠玉,卻有更多鮮紅色珠子墜地,在他腳邊綻開成花,他按著傷處,潦草地簡單包紮過後,費了一番功夫,動手將小屋恢復原狀。他沒有驚動尉遲義,想獨自攬下金剛鑽失竊的處罰,嚴盡歡暴跳罵人是小事,拖延交付客人商品期限是大事,弄丟琢好的裸鑽,他得盡快補回來。

  當他清洗染血的鑽刀時,本該是小傷的部分傳來刺痛,他以為自己能忍下,但那痛太強烈,比被滾燙的熔金燙著時更劇烈,他低頭望去,包裹傷處的棉布沁出並非尋常鮮紅色澤的血漬,而是深得像血中混入黑墨的駭人顏色。

  「……不是說要用迷藥嗎?」他明明聽見賊人們是這麼說的,所以他認定刀上抹迷藥,並不可懼,可是迷藥絕不可能這麼疼痛,教他站不直身……

  是毒呀……高瘦身軀抵擋不住窒息的暈眩,想按住桌角撐住自己,指腹碰到任何東西都如遭炙燙細針沒入膚肉一般的疼,他的手,滑過桌緣,整個人撞倒桌椅,癱瘓在地,額際撞破,血蜿蜓流下,此時它仍是鮮紅色,但在睡到日上三竿的尉遲義踏進小屋之時,從額傷汨出的血色,已轉為濃黑。

  閻王要你三更死。賊人抹在刀上的毒藥名稱,眾大夫都耳熟能詳的一種毒,制之容易解之難。百年前,由神醫研製發明,做法流傳下來,解法卻早已失傳,當鋪請來的大夫無能為力地搖首,他無法解去「閻王要你三更死」的劇毒,不,應該說,放眼天下,找不到能解毒之人。

  言下之意,秦關只能等死,等待毒性流遍全身。

  「……要不要去把朱朱找過來,我、我想……關哥在這種時候,會希望見她最後呃……見她一面的。」有人囁嚅道出了秦關藏在心裡最可能的遺願。

  此話一出,增添更多絕望。如果他們無法救活秦關,最起碼……讓他最懸念的朱子夜陪在身邊,他才能了無遺憾,若真發生不測,至少,他能一路好走。

  嚴盡歡命令夏侯武威趕往朱家牧場去綁來朱子夜,務必趕在秦關嚥下最後一口氣之前!

  當朱子夜愕然看著夏侯武威上門,不懂交情不深的他怎會有空上牧場串門子,夏侯武威連馬也沒下,彎身撈她上馬,一句話,讓朱子夜停下掙扎動作!「阿關出事了,快些!興許,是最後一面。」

  什、什麼……什麼意思?出事了?出了什麼事?最後一面?這四個字有多嚴重,夏侯武威不知道嗎?!

  最後一面耶!

  這玩笑開大了吧?!朱子夜很生氣,秦關身體那麼好,雖然有犯些小胃痛,以及容易受風寒之外,他哪有哈大毛病?!她還打算釐清思緒之後,就要上嚴家當鋪去,怎可能會……變成最後一面?!

  然而,夏侯武威沒熟到會與她說笑,他此時緊繃肅然的神情更無半分戲譫,這一讓她自腳底竄起寒意,止不住身子猛打哆嗦。

  夏侯武威胯下駿馬沒有時間休息,掉頭奔回當鋪方向,一路上不歇腳、不用膳、不飲水、不浪費任何時間地全力馳騁。人命關天,秦關存著的最後一口氣,可不容他們放慢腳步。

  途中,夏侯武威約略提了珠寶鋪遇襲,秦關遭刺中毒的情況,他所知的,也僅止於此,無論朱子夜想再多問,他亦無可奉告,他同樣心急想趕回去看秦關目前是否安好。

  金剛鑽……他是因為那種聽都沒聽過的鬼玩意兒才會被貪心賊人刺傷。閻王要你三更死……什麼鬼毒藥名?教人頭皮發麻的不祥……「妳需要休息一下嗎?」夏侯武威問她。

  「不,不需要。」朱子夜吃得消,她一點都不覺得累,就算夏侯武威此時想讓馬兒休息喝水,她也要自己用跑的,跑往嚴家。

  兩人趕回嚴家,已是四更天之事。

  深沈的夜,靜寂無聲,燈火微弱,整條長街沒有醒著的人家,馬蹄聲急如星火,躂躂馳過,在當鋪前停下。朱子夜不待夏侯武威停妥馬,她一躍而下,甫踉蹌站穩,急忙拍打門板,要門房開門,門縫才拉開一些,她已經撞開它,慌亂衝進去,直奔秦關廂房。門房見是她,也沒有伸手斕她。

  這段路,她跑過無數回,每次來到嚴家作客,她都是率先奔往這方向,他住的小院,在嚴家最南邊的園林後方,那兒佈局規整,未植花卉,清一色全是綠蔭樹木,白色雲牆,圍繞宅邸,雲牆的一角,有她頑皮以紅瓦片繪上醜醜圖畫的痕跡,畫著她、他、小黑、暴暴……

  這段路,今天為何變得如此遙遠,像永遠看不到盡頭一般?

  她腳步慌亂,跑得太急,導致呼吸零落,肺葉出息多入息少,傳來了抗議的疼痛!

  「關哥!」朱子夜喘籲籲奔進他的房,撥開擋在面前的任何人。她喊出他的名,眼淚馬上跟著掉下。秦關躺在床上,呼吸微弱,胸口起伏淺淺,若不靠近看,根本無法察覺他仍有吐納。臉色介於慘白與鐵青之間,唇色仍可見淡淡的黑,赤裸的上身,腰側傷口綁妥乾淨的布帛,膚下青筋因為毒的濡染而深濃明顯,盤踞在他頸部、額際及手臂上,交織成駭人情景。她看見他的枕畔邊好多好多血,雖然已干,有黑有褐,他吐了那麼多血嗎……連被裳也是血跡斑斑……

  「關哥- 嗚嗚嗚……關哥……大夫呢」為什麼沒有替關哥請大夫來?!」朱子夜哭得涕泗縱橫,「快點找大夫來呀!不然關哥就要死掉了- 」她慌張撫摸秦關臉龐,好冰,一點熱度都沒有!一點暖意都沒有!

  她試圖用自己發顫的手心煨暖他。

  秦關房裡沒剩幾個人在場,數數就是嚴盡歡、小紗、尉遲義和公孫謙,其餘閒雜人等,早就回房去睡。該忙的,下午全都忙過了,大夫第一時間就硬架過來,毫無作用又被踢出去,在束手無策之際,公孫謙領著當鋪新收的「典當品」而來,為秦關解毒。

  秦關現在的情況比下午時已經好得太多太多,最糟的時候,秦關整個人像塊黑炭,冒出來的血比墨更黑,他體內的毒與解藥正在對抗拉鋸,尚需要時間來排毒。

  「沒有救了!」嚴盡歡重重拍桌,震翻茶杯。「大夫說他沒救了啦!現在就是在等死!」她故意說得狠。

  嚴盡歡的話,彷彿一記狠狠左勾拳揮來,打得朱子夜小臉扭曲,合不上的雙唇蠕著、顫著,眼淚像飛瀑,傾洩而下,滴滴答答滑過泛白的腮幫子。

  「嗚嗚嗚……我不要……我不要關哥死掉……」她嚎啕大哭,耍賴說著,動手去扯他的臂膀,搖他,求他別死。

  「哭要是有用,妅意剛剛已經哭過一輪,秦關早就該沒事了!」嚴盡歡輕哼。

  夏侯武威趕至時,看見朱子夜失控哭泣,以為秦關真的快死了,正心驚上前查看,被嚴盡歡小手拉住,阻止他過去,她逕自倒滿一碗冷泉水,喀地重重擺在秦關床邊小幾上。

  「這是大夫開的解藥,妳有方法餵他喝下最好,能全數灌完,或許會有奇跡。」

  朱子夜壓根無心去發現嚴盡歡眼神中的促狹,她看著那碗清澈的「藥」,二話不說便端起來,顫抖的右手好不容易捉穩調羹,一小匙一小匙舀著要餵他,眼淚不受控制地落入碗裡。

  「五更前沒喂完,藥湯會失效,他就死定了。」嚴盡歡言下之意,嫌她這種喂法太慢。

  「而且,喂完湯藥,妳得用嘴吸出他身上毒汗,當然,妳可以不做,畢竟吸出毒汗,一不小心吞下,妳也會跟著中毒,咱們全鋪裡沒人敢拿生命去賭,只能眼睜睜看關哥死- 」

  「我做!我要做!」朱子夜不假思索,攬下這種可能要她小命的危險事。

  「很好。」嚴盡歡得到滿意答案,唇角露出揚弧,「我們不打擾妳,走吧。」

  她拉著夏侯武威,要屋裡其它人跟她一塊兒走。

  一出房門,夏侯武威便忙不叠追問公孫謙:「阿關情況如此不樂觀嗎?……但……你們為何一點也不緊張?」

  沒人回他,直到距離秦關房裡有段路後,尉遲義第一個噴笑出來。

  「小當家,妳擺明在耍朱朱嘛。」

  嚴盡歡走在最前頭,趾高氣昂的嬌哼:「我受夠了朱子夜的遲鈍和愚蠢,我忍耐已達極限,我最討厭心口不一的傢夥,特別是明明就有愛,還嘴硬說沒有的那種。」美眸意有所指地瞟上去,冷瞄夏侯武威,嘴上續道:「所以……忍不住想整整她,替關哥出口氣,也替關哥討些甜頭。」不然秦關這幾年嘗的苦,太不值了!

  「朱朱是個雲英未嫁的姑娘,妳這惡整豈不太過火了些?」公孫謙不像嚴盡歡魯莽,只求過程爽快而不顧後果,嚴盡歡故意誤導朱子夜,要一個閨女兒做些破壞名節的事兒,那些事,若被朱老爹撞見,他會活活打死逆女。

  「反正關哥會負責到底。」嚴盡歡聳聳纖肩。要不是看秦關身體尚未恢復,該舉的地方應該舉不起來,她會直接拐朱子夜和秦關洞房,省得有人老演著拖棚歹戲!毒汗都嚇不退朱子夜,她心甘情願要為秦關死了,最好是兩隻傢夥沒有互有愛意啦!

  愛就愛了,裝哈哥兒們呀?!看不過去了!

  加上金剛鑽失竊,她心情惡劣至極,正巧拿朱子夜來洩洩怒火。

  「慢著,你們在說什麼?」夏侯武威完全狀況外,他們一句來一句回,說的每個字他懂,湊在一塊兒說,卻聽得一頭霧水。「妳不是說阿關沒救了?妳不是告訴朱朱,阿關他- 」

  「阿關沒事啦!」尉遲義啪啪拍打著夏侯武威的寬肩,「謙哥收留的那件典當品!」

  「是妅意收留的。」公孫謙修正他的說法。

  「對啦對啦,妅意收留的那件典當品,謙哥說他價值連城,連在哪裡我們一直都沒弄懂,原來他是個藥人,能解天下所有毒,阿關已經喝下他的血,現在只等毒退乾淨就沒事啦。」放心放心,秦關醒來僅是早晚的事,那位典當品向他們保證過了。

  呀,難怪他們一點也不急不慌,更未面露即將失去親人的痛苦,還有心情說著「耍」呀「整」的。夏侯武威恍然大悟。

  「那,朱朱……」

  「她現在應該忙著將那碗潤喉解渴的冷泉水當解藥,哺喂關哥喝吧,喝完還得舔他咧。」呵呵呵呵。

  城裡人的心,是非常陰險的,牧場長大的善良小村姑,誰教妳不懂提防。

  除了嚴盡歡外,其餘人都小小同情起朱子夜,然而一想起兄弟秦關的一往情深和守候,又忍不住默默想著!

  朱朱,妳就捐軀吧妳。

  沒有第三種辦法了。朱子夜放棄用小調羹餵他,太慢了,她怕五更更響之前,沒能全數喂完他,想扶他坐起身喝,她又無法一邊支撐他一邊以碗口抵在他唇心而沒灑出湯水,最後,她以嘴對嘴方式,含著湯水,小口小口哺進他嘴中。

  出乎意料的,湯水不若一般黑濃的苦藥,她舌尖嘗到的滋味是冰冰涼涼又無異味的液體,不是說良藥苦口嗎?它一點也不苦,連草藥味都沒有……她無暇去管這類小事,小心翼翼抵住他的唇,舌尖鑿探,將湯水慢慢、慢慢地餵入。她屏息,一直等到他嚥下湯水,她才有辦法鬆口氣,但還不到完全鬆懈的時間,湯水仍剩大半碗,她必須加快速度,又喝一口,過渡予他。當最後一滴湯水喂盡,仍貼在他唇間的她,才稍稍分神地感覺他雙唇的沁冷及柔軟,它被湯水濡得濕亮,除了一開始有些許乾澀,刮疼她細膩的唇瓣,之後的接觸都是陌生和新奇的,她甚至不想離開他的唇,已經沒有湯水可喂,她仍一啾一啾地啄吻著他。

  害怕失去他的恐懼仍緊緊包圍她,他依舊臉色不佳地昏睡,就好像永遠不會再醒來一樣,她在他耳邊喊他,他一點反應都沒有,這讓她又沮喪又難過,眼淚幾乎不曾停過,就連餵他湯水時,她的淚珠也不斷滴落在他臉頰上。

  五更前沒喂完,藥湯會失效,他就死定了。嚴盡歡說。

  她已經喂完藥,可是秦關看起來沒有變得更好呀……

  他沒有張開眼、坐起身,沒有活蹦亂跳,他一樣是躺著不動呀……

  喂完湯藥,妳得用嘴吸出他身上毒汗,當然,妳可以不做,畢竟吸出毒汗,一不小心吞下,妳也會跟著中毒,咱們全鋪裡沒人敢拿生命去賭,只能眼睜睜看關哥死-

  呀對,她差點忘了!

  她還有這件要緊事沒做!她太混亂、太恐慌了,腦子裡沒有任何條理,才會漏東忘西。問題是……他身體像塊冰,根本沒有半滴毒汗呀!不管了,朱子夜伏在他身上,避開他腰側的傷,思索該從哪處下手,最後看見自己的眼淚掉落在他的肩窩,像在告訴她,從這兒開始吧,快些,別遲疑了,他的生命可是一點一滴在流逝……

  唇貼著他的肌膚,試圖吸嘔出汗水,但汗水怎可能因此就被吸出,嚴盡歡胡亂羅織的理由漏洞百出,朱子夜卻渾然未覺,仍是在他身上努力奮戰。

  從肩膀移到鎖骨,再到頸部、胸部、每一寸膚……她嘔吮力道太重,很快便在他身上留下無數紅痕。

  不是錯覺!

  方纔盤踞在他身上的黑色脈絡已經消褪不少,雖然仍能看見毒的殘存,不過情況比她一開始甫見到他好得太多太多,他臉色不再是難看的鐵青,蹙緊的眉頭倒是沒松,胸口起伏趨於平穩,氣息噴吐在她發漩,暖暖的,體溫也逐漸回復,不再冰冷嚇人,她分不清楚那體溫是由她身上傳遞過去,抑或是兩人密密相貼才煨出來的熱度。

  然而,他身上色彩仍是很豐富,只不過由黑變紅,滿滿全是她用力吸出來的痕跡,乍看之下頗為精采。

  「歡歡沒騙我……真的有用……」朱子夜壓下想飛奔出去感謝嚴盡歡的衝動,在秦關沒事清醒之前,她絕對不離開他半步,要是走了,他又發生什麼事怎麼辦?他又像剛剛那樣半死不活的怎麼辦?她不要他死。www.diva87.cn

  他若有不測,她會好難過,她會一直哭一直哭,她會不知所措,她會……

  寧願死掉的人是她。

  她不要失去他。

  因為是好哥兒們嗎?

  不,換成魯蛋的話,她才不會這樣,交情根本不一樣,今天若躺在床上的人是魯蛋,她不會像現在一樣恐懼發抖、猛流眼淚,還有,胸口悶痛。

  妳被「哥兒們」這三個字給蒙住了雙眼,將它抽掉吧,妳才有機會看見藏在身後的感情是什麼。茶花那時淡淡笑著,告訴她的話語,在朱子夜倦累癱軟在秦關胸口,意識漸漸模糊之時,依舊清晰迴盪。

  不是哥兒們的話……

  秦關醒來時,右臂是完全麻掉的,他試圖握握五指,幸好,它們仍能動,而五指這麼一攏,握到了詭異的東西,像是……肩膀,而那詭異的東西壓在他右半邊,氣息拂在他頸際,隱約還能聽見吸鼻聲。秦關濃眉攏聚,強逼自己睜開沈重雙眼,將視線挪往右下方,然後,一整個傻住。

  為什麼朱子夜會躺在他身邊?

  怎麼回事?

  他努力回想,只記得珠寶鋪裡闖進賊人,搶走金剛鑽,他挨了一刀,刀上有毒,再來呢?

  沒辦法,記憶一片空白,他連自己怎麼回到床上都不清楚。

  她挨在他膀間,臉上仍有斑斑淚痕,黑睫掛著淚珠子,而他視線範圍的餘光竟還瞄到她枕靠著的部位,佈滿紅紅紫紫的……吻痕?!

  他把她怎麼了嗎?或是他應該問,他被她怎麼了嗎?

  他上身赤裸,她衣著完整,連辮子都沒解下,應該未發生任何事。

  不懂她為何在這裡,他以為是自己在做夢,夢見她,像隻貓兒蜷躺他身邊,以她一身柔軟肌膚熨貼著他,麥芽色小臉溫暖細緻,鼻頭紅通通的,不時還會抽兩聲,他的臂膀濕濡一片,是她的眼淚,她雙手掄成小拳,一隻擱在她嘴前,一隻橫過他的胸口,絞揪在他身側的被裳上,雙腳叠著,還算安分地微曲在他腿邊。她的表情,像讓人拋棄過,又重新被找回來一般,帶有些些委屈、些些害怕、些些怨惹。他看著她的同時,再度覦見一顆淚珠自她眼角淌落,他伸手擷去它,明明動作已經夠輕微了,仍是驚動到她。朱子夜驀然瞠大滿滿血絲的圓眸,整個人重重一震,兩人四目相接,他還在疑惑是何原因令她這般恐懼,就連睡著,都不安穩,她卻瞬間大哭,本來只有久久滑落一顆的淚水,演變成決堤河水,撲進他懷裡,嗚嗚在說著話,說些亂七八糟……他真的沒聽懂,除了「關哥」兩字之外的話。

  她一直在哭,雙臂將他當成浮木似的緊緊不放,嗚咽聲就在他耳邊迴響,即使當鋪裡好幾人被她的哭聲喚來,以為秦關發生不測,迅速衝進房裡查看情況,她也沒停止哭泣、沒從他身上離開。

  秦關很需要有人替他解答眼前情況,求救目光自然而然落向衝進屋內的好兄弟們。尉遲義或謙哥,你們誰能說說現在是怎樣?

  「你身中劇毒?本來以為你死定了。」尉遲義嗓門大,仍是必須更大聲說話才能勝過朱子夜的嚎啕。

  「朱朱趕來見你,她很擔心你,昨夜看顧你一整夜。」公孫謙的回答比較貼近秦關想知道的。他與尉遲義光覦秦關身上精采的痕跡,就知道朱子夜有多賣力。

  「原來是這樣……對了,金剛鑽被歹徒給!」

  「這事你不用擔心,我會負責找回來,你只管好好養病。」尉遲義笑得面目猙獰,十指咋味作響地扳著。歹徒以為能從嚴家手中奪鑽而逍遙法外嗎?哼哼哼哼,也得先看看他們有沒有命花。

  「小當家很生氣吧?」畢竟一整包的金剛鑽……

  「沒有,等阿義確定這輩子都找不回鑽,我想小當家才會生氣。」公孫謙戲譫道,現在要發脾氣太早了點,嚴盡歡不做這種吃虧事。「我與阿義先出去吧,將你清醒的事告訴大夥,每個人都很關心你,聽見你平安無事,大夥也能放心。」公孫謙以顎輕努他懷裡仍在哭泣的朱子夜,示意秦關先安撫她的情緒。秦關苦笑,頷首。

  公孫謙和尉遲義正要退出去,歐陽妅意來了,看見秦關已能在床上坐起身,開心尖叫一聲,跨過門坎就要飛撲過去給他擁抱,但秦關懷裡塞滿一個朱子夜,完全讓不出位置給其它人,歐陽妅意也非不識趣之人,不跟朱子夜爭搶,仍不改喜悅地挨坐床邊。

  「關哥,你真的沒事了吧?沒有哪兒覺得不舒服?給我看看你的手。」歐陽妊意央求道。秦關將左手伸向她,她翻看他臂上的碧青脈絡,它們全數恢復成應有的正常顏色,秦關唇色亦由墨黑色轉為紅潤,還能朝她輕笑,歐陽妅意笑籲,眉眼裡的擔憂總算能卸下。

  「關哥,你差點嚇死我們……不過,是不是毒沒解乾淨?你身上怎會有這麼多紅斑- 」她湊過去要看。

  「妅意,別多問。」公孫謙阻止她。

  「可是萬一餘毒!」歐陽妅意沒機會看過吻痕這玩意兒,誤以為與毒脫離不了干係。

  「那是朱朱治療阿關所留下的『拔罐』痕跡啦。」尉遲義爽朗大笑,朝秦關擠眉弄眼。秦關一聽,也一頭霧水。

  「可是,治好關哥的人不是古……」歐陽妅意已經被公孫謙攬著細肩,帶出房外,聲音遠去。

  尉遲義堆滿一臉笑意,招招手,跟著走了,魯性子的他難得體貼地為兩人關上房門。

  秦關低首,挑起還在哭泣的朱子夜下巴,她哭得好慘,眼淚鼻涕一塊兒來,眼睛已經約略浮腫,鼻頭非常紅,她這種模樣他當真沒見過,之前她為失戀而哭也沒有這般慘烈。

  「妳的眼淚也未免太多了。」他以指腹抵在她眼窩,為她阻擋淚水。

  「嗚嗚關哥……嗚嗚死掉……嗚嗚沒事……」她含糊不清在說話,但他竟然完全聽懂了,懂得不是她想表達的一字一句,懂得是她環抱在他背後的微微顫抖。

  「我沒事了,真的,妳看我,我一點病容也沒有,不是嗎?」他要她擦乾眼淚,仔細看他。她抽鼻,兩管鼻涕硬吸回去,一停止吸氣,它們又淌出來,像個毛孩子一樣邋遢,秦關貢獻自己一件棉衣給她抹淚捍鼻涕。他替她擦臉的同時,她啞著可憐兮兮的嗓,再三問他。

  「你真的一點都沒有感覺不舒服嗎?有沒有頭暈?有沒有胸悶?有沒有肚子痛?有沒有!」鼻子被他捏住,她自然而然地「吭!」幾聲,清空鼻腔,終於覺得呼吸好順暢,空氣好清新,腦袋也不會疼得像要裂開一樣,看見他認真打理她,淡淡臉上有些紅潤氣色和淺笑,連帶讓她跟著露出笑靨。

  「沒有,都沒有。」他甚至現在就可以下床走走跳跳。

  「那就好……那就好……」

  她看起來有些驚魂未定,他想下床倒杯水給她,他不過是掀開薄被,她又跳起來,滿臉惶恐。

  「怎麼了?!你怎麼了?!」

  「我只是要倒杯茶……」

  「我來我來!你躺好!我來!」她爬過他的腳,裸足咚咚下床,斟了茶,茶色和她昨夜餵他的湯藥真像,她無心細想,端著茶杯回來,挪往他唇邊,要餵他喝。

  秦關搖首,反而握住她的手,杯緣抵在她嘴前。「我是要倒茶給妳喝,妳看起來比我需要。」這是事實,她口好幹,昨夜只顧著替他吸毒汗,勤奮地從上到下、從左到右,雖不敢說毫無遺漏,但至少她盡力了。她用唇在秦關的膚上嘔著,他不像她,渾身都是軟軟的肉,他好硬,手臂上糾結著緊實肌理,胸膛渾厚強壯,她還記得當她的唇移動到他頸邊,吮著那一方的肌膚,感覺到細微脈動時的亢奮;還記得當她來到他的心窩處,聽見他的心跳,她哭得多慘;還記得她舌尖嘗到他身上微鹹的汗味,和她眼淚的味道好相似……

  而他的唇,軟軟的,她曾經喂完湯水,忍不住在那兒流連徘徊許久。

  憶起那些,她臉兒燥熱,喉頭覺得更渴,亟需一杯茶水來解除乾涸。

  朱子夜不客氣地大口灌下,喉頭隨著咕嚕咕嚕吞嚥而上下起伏。她吞了半杯,突地想起嚴盡歡提及「毒汗若吞下,妳也會跟著中毒」的事兒- 她想起來得太遲,昨夜在吸毒汗時,她壓根給忘掉這回事,全心全意只記得要快些救他。

  那……她中毒了嗎?是吧,她昨天可是沒吐出半口唾液吶。

  她也會像秦關昨天毒發一樣,全身佈滿黑墨經絡,嘔出的血不再是鮮紅色嗎?

  她也會像秦關昨天毒發一樣,渾身冷冰冰,彷彿一具死屍嗎?

  她昨天一點都不害怕自己中毒,現在,竟然也不怕耶,好神奇,這究竟是什麼思緒?只要他好,她就跟著好?只要他快樂,她也跟著快樂?只要他沒事,她中毒又何妨?太亂七八糟了,她怎麼會產生如此詭異的蠢念頭?而且……還覺得這個念頭很理所當然」

  該不會是毒發的前兆吧?!

  可她不覺得身體有任何不舒坦呀……有啦,頭有些昏眩、發脹和燠熱,尤其是盯著秦關瞧時,她不由得想起昨夜伏在他身上的一情一景,她的唇到過哪兒,此刻便完完整整地藉由那些紅紫色的深痕在提醒她-

  「朱朱?」他察覺她在發傻,唇兒咬著杯緣,眼睛卻看著他。

  「……說不定我快死掉了……」她突兀地喃喃道,覺得胸口咚咚跳得好急,一定是中毒的影響。

  「什麼?」他聽見她的嘀咕,聽得一清二楚。「妳為什麼這麼說?」

  她不想讓他知道毒汗的事,萬一他知道她中毒,依他的性子,他定會像她一樣,寧願中毒的人是自己,甘願再以嘴為她吸毒汗,並且痛斥她的胡作非為,怎可以不好好保護她自己,怎可以不顧生命安全地救他?

  他待她的好……她不是不懂的。

  「我是說……」她沒料到他耳朵這麼靈光,連她含糊幾句他都沒聽漏,只能「呃」了幾聲,改口:「你在快死掉的時候,心裡想著什麼?」「想什麼?……」他沈吟。他不太記得,好像賊人退散後,他花了些功夫整理淩亂的房間……唯一可以確定的是,在賊人入侵之前,在夜深人靜間,他想著的,是她。

  想著要以金鋼鑽為她打造一隻指環。

  想著那一夜的稀疏流螢。

  想著被流螢包圍的男孩與小娃。

  「想起一些過去的事情。」末了,他籠統回道。

  「過去的事情呀……」那應該有她吧,過去的她和他,感情真的很好呢,像是哥兒……呀不,她不想再提那三個字。

  「對了,妳上回告訴我,妳弄丟一隻耳墜,我做了新的給妳。」秦關走向長桌,自屜裡取出飾匣,本準備開盒拿取耳墜,但這一整個飾匣裝著全是要送她的飾品,又豈止僅有一隻耳墜呢?

  一直沒能送出去,此時,是個機緣。

  「咦?……上回?」她是有告訴過他,但印象中……是很久以前,而且不是用嘴說,而是以筆寫。

  「妳喝醉酒那一回。」他將飾匣整個交給她,「裡頭還有一些是原本就打算送妳的東西。」

  朱子夜緩緩打開匣盒。盒裡,滿滿的,幾乎毫無空隙。一些?不,這裡不只一些,而是好多好多好多……

  漂亮的髮飾、美麗的頸煉、她喜歡的純白珠貝、靈巧的手煉、花鈿,她曾在珠寶鋪開張時看見的花簪、鏤嵌著她姓名的銀製富貴鎖,它們不是新品,至少,不是今年新做的,有些純銀簪子,表面上浮現淡淡黑褐,那並非髒汙,而是銀的特性,秦關教過她,應該如何保養這類飾物,才能讓它們散發出白亮原色,這些飾品,是他日積月累為她而做的……

  「沒有別的意思,只是一個兄長送給妹子的禮物。」怕她有所顧忌而不收受的他,補上這句話。

  她沒有動手去翻弄底下還有多少首飾,因為在匣蓋上,卡著一封發黃信函,吸住她所有注意力,信封上極醜的字,她認得;那是當然呀,寫字的主人從以前到現在,完全沒有進步,以前字醜,現在的字,不遑多讓。

  尤其是不再寫信給秦關之後,她握筆的次數更是少得好可憐,難怪字跡練不來娟秀美麗。

  關哥敔。她的字。這封信,沒有被拆過,只有邊邊一角,有撕開的痕跡,但僅僅不過指甲大小,不足以取出裡頭厚厚信紙來閱讀。信封上,有她不小心打翻墨硯而留下的記號,這是她最後一次寄給他的信。

  「關哥……這封信,你沒讀過?」她拿起它,揚在兩人面前。

  「呀……原來夾到飾匣裡去了。」他要拿,她將它藏回背後,他歉然苦笑,「我沒有讀,前些日子本來有打算讀它,但被許多雜事打擾,便給忘了。」

  「我以為你讀過了,我以為你會回信給我的……」

  「……我想,那封信裡,應該還是不斷提及謙哥吧,若是,我不知道如何回復妳。」他坦言。他不是心胸寬大的男人,他承認自己狹隘善妒,在收到信之際,他真的無法展信閱讀。

  「關哥,都是你害的!」她氣憤跺腳,他丈二金剛摸不著頭緒,挨了她哭紅

  雙眼的瞪視。她好惱地一直碎碎念著:「全是你不好!我以為你……才會不想回復我……誰知道你連拆都沒拆過?!你知不知道我寫這封信寫了多久?費了多少功夫?

  壓搾了多少腦漿?我寫到後來根本不懂自己在寫什麼,我以為你會回信告訴我那些迷惑、那些不解,結果你、沒、看!」

  「……」他想開口,她像只蚱蜢蹦蹦跳,一會兒走到書桌前,一會兒繞到窗台邊,每一步都挾帶著惱火。

  「我以為你看過了……所以我好氣你,甚至有那麼一點點的恨你,發誓再也不要理睬你……」雖然很快她就自己打破這個誓詞。

  「要跟你切八段……要跟你佯裝什麼事都沒發生過……要跟你繼續假裝還是好哥兒們……」

  「朱朱!」

  最後,她用唯一能想出來最惡毒的罵人字眼,連同絞在指掌間的信團,狠狠丟出!

  「笨蛋關哥!」她抱著屬於她的飾匣,如狂風般掃出房門。

  秦關知道必須去追她,但有件事他更需要瞭解,否則他無法理解她的怒氣、她的委屈,以及……他究竟做錯了什麼!

  關哥:上一封信袒,呃,我寫了一句連我自己都還很不確定的話。

  我好像愛上謙哥了、它到底是不是真的,我不知道。

  謙哥我當然喜歡他……他那麼溫柔、又睿智、又風趣,他很好很好很好,我每回和你生悶氣時,他就會恰巧出現在我身邊,陪我說話,聽我訴苦。但,喜歡是什麼?我喜歡謙哥、喜歡你、喜歡我爹、喜歡紅意、喜歡小妙春兒老帳、房、喜歡暴暴、喜歡歡歡!寫太長了,好累,我歇一下。

  剛剛我寫到,我也喜歡小黑,就算牠是只不會懷小狗的公狗,因為我漏掉牠,牠一直吠我。

  呀,回到正題。喜歡是什麼?

  爹說,等我長大就知道了,可我已經是個大姑娘,我還是不明白呀。

  最近,我總是很茫然,老是想起你幫歡歡梳發的模樣,說真的,我好討厭那時的你!你怎麼可以那麼不像我認識的秦關?!你一點都不公平!你幫她梳發的時間比我長、幫她整髻的動作比我輕柔,就連同她說話的嗓音都比我溫和……好吧,你一定覺得我小鼻子小眼睛小雞心腸,竟和自己的表妹爭這些?

  我也不懂呀!我明明很喜歡歡歡,也很喜歡你,兩個教我如此喜愛的人,為什麼變得刺眼?到底是哪裡出了問題?反正……我就是很計較,

  連現在我光是把你和歡歡的名寫在一塊兒,我就、就、說……你要取笑就笑好了!我看不到,不跟你計較,哼。你是不是很喜歡歡歡?雖然歡歡現在還小,但她長大一定是大美人,你應該也看得出來吧?我從歡歡三歲時就知道她會成為南城之花,每個男人都會愛她,只是,我沒想到……連你也……

  你比較喜歡我,還是歡歡?

  或者,這兩種的喜歡是不一樣的?

  喜歡?愛?喜歡?愛?比喜歡更喜歡?比愛更愛?

  哎呀,我也不知道我在寫什麼,喜歡和愛的差別在哪裡?

  我們是哥兒們,你要是比較喜歡歡歡,我會有點小難過……嗯,是大難過啦!我一定會哭的,所以……你回信時,還是別回答我這個問題好了……(當然啦,要是你比較喜歡我,你可以告訴我哦,我會偷笑兩聲的。)

  呀,對了,還有一個喜歡,我在前一張信紙上也忘了寫,我喜歡珠珠釵和你送我的那些小東西,很喜歡很喜歡很喜歡!它們讓我覺得自己變漂亮了,變得更像一個姑娘(誰教我爹總說我就是少了一根小東西,否則他根本以為他生的是兒子)。你那天問我為什麼不戴它們,我說是我不會用髮釵,那也是小小小小的一部分啦,實話是!我弄丟了你送我的耳墜,左耳的一邊,我好受打擊!幾乎是快把牧場每一塊草皮翻開來找,偏偏就是找不到,明明我每日走的路就是那幾條,怎麼會不見了呢?是不是被哪只笨羊嚼進肚子裡?!我氣哭了好幾天,早知道就不戴它出去向魯蛋炫耀!我不敢跟你說,怕你生氣,又為我了……關哥,前幾天在嚴家說你愛凶我,對不起啦,我不是有意那樣說的,

  我只是生氣明明就是你放我和暴暴鴿子,你不道歉說算了,還說話那麼大聲,好似有錯的人是我,我一時緒氣,才會頂你嘴,你也沒有那麼愛凶人啦……只是,小小愛罵而已啦,你為人的表情又不嚇人,所以我一點點都不害怕。同樣的,我不說耳墜子的事,怕你為是小事,我討厭自己的粗心大意、討厭自己的遲鈍迷糊,我不要你以為我好像一點都不珍惜你送我的東西、不要你說一句「以後再也不送妳任何首飾」……我現在把你做的所有東西擺進我娘留給我的珠寶盒,小心收著,有空拿出來玩玩摸摸,偶爾在鏡匣前戴戴,再仔仔細細收好。

  我好像又嚴重離題了吼?(你習慣了吧?)

  回到最一開始的地方,謙哥那一段啦,你要是忘了,就翻回去重讀一下。

  我對謙哥的喜歡,還差你的一點點(一點點嗎?……我不知道是大一點還是小一點,我很困惑想了一整天……),謙哥陪我吃飯時,他不會將我最愛的雞腿夾給我,他不知道我愛吃香菇,他不知道我討厭青豆子,他不知道我怕辣,那些,你都知道;謙哥送我回家,明明是一樣的景物,一樣的樹蔭,一樣的青山綠水,那條路,說是一整個陌生。我看見那塊我和你曾經坐在上頭啃饅頭的大石,備感親切,謙哥卻對它沒有感情;我看見那探曾經結實景景的果樹,記得它的果子有多甜多香,謙哥卻沒檔過;還有那條我拌下去過的小溪、滑倒跌落的小山崖、躺平的大片草茵……那些,你也都記得嗎?

  和謙哥同行的途中,很快樂沒錯,但感覺不太對,總好像……哪兒怪怪的。我想著這個差異,想了好久,終於知道那股突兀是什麼。

  是你,關哥。

  少了你。

  好多次,我都不經意對著謙哥叫「關哥」

  好多次,我都以為站在我身旁的人是你。

  我想跟你一起看那片星空,想跟你一起看那株盛開的山櫻花……

  在我寫出「我好像愛上謙哥」那句話之前,是不是……我早就愛上你了?比喜歡還要更加的喜歡加喜歡?我……真是太差勁了,說好了是哥兒們的……你喜歡的人又是那麼美麗可愛的歡歡,我這樣說,會讓你很苦惱吧?如果,你真的很苦惱,就、說不要回我信,我懂的,我會明白你的意思,我也會很識相不再寫信擾你,我會還你清靜,以後,我去嚴家作客,我會假裝什麼事也沒有發生,你我說維持哥兒們的老樣子,不讓嚴家任何一個人看出破綻……

  如果,你覺得,我們只是哥兒們的話……

  我們當哥兒們就好,一輩子是哥兒們就好。
引言 使用道具
cve1130
侯爵 | 2012-4-29 18:23:43

【尾聲】

  哥兒們與情人,之間的落差有多少?如果秦關曾經幻想過,與她解除「哥兒們」魔咒之後,兩人會如膠似漆地難分難捨,感情甜蜜得教眾人羨慕嫉妒,那麼他就太傻太天真了。好吧……

  他真的曾經幻想過。

  以為日後兩人就會開始幸福美滿;以認兩人時時刻刻都要挨在一塊兒,臉貼臉、肩靠肩;以為他要變成兄弟口中「有了女人沒了人性的畜生」

  結果,說要和他絕交,再從情人重新開始的朱子夜,根本還是用同樣方式在對待他,唯一的差別僅只有她恢復了寫信吵他的習慣,那至少信件內容也得偶爾補上幾句肉麻情話吧?

  如果,「關哥,多穿衣、少生病、少熬夜,記得想我」算是情話的一種,那麼,她勉勉強強還算常說。

  幸好秦關不是太貪心的人,沒有非得要靠嘴上說說的情話來穩固自信。他知道,她是喜愛他的,否則活潑好動的大姑娘無法安安分分坐在他身旁,陪著他,一塊兒在燠熱匠房裡,面對許多珠玉原石、金銀銅鐵,也不曾埋怨過半句無聊。他怕她感到悶,驅趕她去當鋪找妅意或小紗去街市逛逛,她只是搖搖蠔首,嘀咕一句:那才無趣呢,我要在這兒,跟你一起。

  他竟然為了她這句話,開心了好幾日,像個情竇初開的毛躁少年。

  哥兒們與情人,之間的落差有多少?

  如果朱子夜曾經幻想過,兩人關係晉陞,從此變身為親暱愛侶,每時每刻都得賴在彼此身上,「小寶貝」、「小心肝」滿天飛,眼中除了對方之外,其餘閒雜人等淪為無形氤氳……那麼,她就太傻太天真了。

  好吧,她確實那樣妄想過。

  然而,哥兒們變成情人的秦關,仍舊維持以往待她的態度,不是埋怨他不好,只是她以為他會像魯蛋對茶花一樣,偶爾,以唇吻吻她的髮梢;偶爾,用臉頰貼貼她的腮幫子;偶爾,說幾句騙姑娘家的甜言蜜語來討好討好她……他真的只是「很偶爾」會按著她的後腦勺,讓兩人四唇相印;「很偶爾」牽起她的雙手,兩人由青龍街四巷漫步回到嚴家當鋪。

  至於綿綿情話嘛……假如「朱朱,這首飾給妳」勉強算是情話的一種,他倒是很常說,其餘的,他在之前表白情意時,應該已經將他這輩子的情話數量都用罄了。幸好她朱子夜不是太囉哩囉峻的姑娘,沒有非得纏著情人每日一句「我愛妳」來當肥料,餵養自己的自信心。她知道,秦關愛她,他的心意,已經毫無保留地攤開在她面前,正因為確認了兩人情意,她的心情平靜踏實,遲疑烏雲退散殆盡,只剩和煦陽光。

  她永遠忘不了那天秦關收到她的絕交短信,急奔而至,一臉欣喜若狂,無視眾目睽睽,抱起她,不斷不斷不斷轉著圈圈!這種蠢事,她以為只有魯蛋會抱著茶花做呢- 直到她暈眩地捂嘴告訴他:「你再轉下去,我會把早膳的地瓜粥吐到你臉上……」他才作罷,放她雙腳落地之後,仍緊緊抱住她不放,雙臂激動顫抖的力道,透過衣裳傳遞過來。

  她好像……不曾看過秦關這麼開心、這麼愛笑、這麼雙眼燦亮,好似就在前一刻才挖到滿山金礦一樣。

  不過,秦關的失常僅僅維持了那麼一天,之後,她與他就變成現在這副模樣……

  老夫老妻。

  這是嚴盡歡下的註解。

  還真的……有點像。他與她認識得太久太久,感情絕對不會只有單純的「情人」這一項,要他們兩人成天耍著蠢,你一句「愛妳」我一句「想你」來荼毒無辜路人,他們也做不來。而兩人皆以彼此最習慣、最沒給對方壓力的方式在相處、在相愛,或許看在旁人眼中,無法理解有哪對愛侶坐在匠房裡,一個認真工作,一個認真在訂正對方以紅筆圈畫出她信件中的錯字?

  但,她樂在其中。

  她喜歡和秦關一起,喜歡看秦關專注磨鑽的神情,當秦關撥冗教她如何以軟軟銀絲交纏成任何她想做的圖形,她可以玩一整天而不膩,將銀絲繞呀繞,繞出他的名,再包著她的名,自己做得不亦樂乎。

  而那些遊戲似的成品,他從不準她揉掉它們,他會在最適合的位置,嵌上最美的珠玉,畫龍點睛地讓成品亮活起來,再把它們做成項鏈或手煉,給她配戴,成為獨一無二的飾品,而他還反常地央求她,替他做一隻男戒。

  明明自己的好手藝無人能出其右,他想戴男戒,自己愛做多少便做多少,要她做?能看嗎?她連最素面的銀戒都弄不圓耶……

  秦關雖是珠寶匠師,身上卻找不出半件飾物,連冠釵也不簪,會向她討男戒,使她無法拒絕,只能再三言明在先,她的技術很差,做出太難看的東西可不接受退貨哦。即便如此,他仍是點頭說「要」於是,她做了,比她想像中更慘的成品,純銀製,很亮,但形狀詭異,不用秦關給評語,她自己都想悴聲羞辱醜男戒,他卻伸出手,要她替他戴上。結滿硬繭及熔金燙傷疤痕的長指,黝黑厚實,套上那抹歪七扭八的銀亮,

  竟……還不錯看。

  比起她做的那些亂七八糟,她還是偏愛他親手設計的飾品,尤其是金剛鑽指環,她一戴上就未曾再摘下過。金剛鑽不大,光芒璀璨不輸給珠寶鋪裡任何一項金剛鑽飾物,特別是當她從秦關口中聽見它的靈光乍現來自於遙遠的某一年,她與他夜遊捉蟲的往事。她記得那回事,卻不記得後續,她醒來時,是睡回自己暫住的客房,知道定是秦關抱她回去,後來她才知道,原來秦關牢記著那一夜的流螢,與那一夜的她。

  他的話,讓她總忍不住看著指環呵呵傻笑,跟著指環中央的七彩炫光一塊兒傻笑。

  「……妳有在聽嗎,朱朱?」

  秦關的聲音,將她從迷濛混沌中硬生生拉回來,她吐吐舌,用力點頭。實際上她沒聽見他說了哪些話,只回味在他為她戴上指環時,黑眸裡沈濃的愛意,更勝金剛鑽明亮。他光讀她的表情就知道她沒在聽,只好不厭其煩重複一次,「等會兒如果有客倌上門,妳無法應付,就把我叫出來,明白嗎?」呀,對,她想起來了,昨天聽見珠寶鋪的夥計美珍向秦關告假,她自告奮勇要代替美珍工作一日,秦關擔心她無法勝任,才會百般叮嚀,不知是怕她砸掉珠寶鋪的聲譽,或是怕她被某些難以搞定的客倌刁難。

  「我知道啦,你都說兩百遍了。」她嬌慎抆腰,覺得被他看扁扁。真的將她當成小孩子囉?她可不是哈事都不會的嬌嬌女,好歹她手底下統治一百多頭羊兒,也是她家老爹的得力幫手!雖然得力幫手這四個字,有待商榷!在未來更得一肩扛下朱家牧場的繼承人,區區賣飾品這類小事,她會辦不牢?

  怯,怯,怯。

  「我若真的說有兩百遍,妳就不會一臉渾噩了。」秦關不想成為她口中的「秦大嬸」,但每回遇上攸關她的事,他就會變成嘮叨男人。

  他替她梳好髮髻,發尾散放在她背後,形成微譬的特殊波浪,再簪上數朵珠花,一改她向來慣做的俊姑娘打扮,她的手環叮叮咚咚,隨著她的好動而毛球、鈴鐺左右晃蕩。

  「反正飾品都有綁上標價,我不會弄錯的。你到後頭去努力磨鑽哦,多做些商品出來賣呀。」朱子夜豪氣拍拍他的肩膀,神清氣爽準備上工去,秦關又叫住她。

  「不懂得攬客,妳就乖乖坐在櫃檯,毋須刻意去招呼人,懂嗎?」朱子夜是屬於多做多錯、少做少錯型的麻煩人物,她若乖巧坐著,珠寶鋪便能風平浪靜,反正一日的生意,做或不做,他不是很在意。

  「秦、大、嬸!」她自從不和他當「哥兒們」,越來越沒大沒小、越來越不懂得敬老尊賢,只要他多囑咐兩句,她就會用這三個字來頂他的嘴。

  「好,我不囉峻,妳去吧。」他苦笑,看著她驕傲端出小孔雀氣勢,碎步去開舖子大門。

  珠寶鋪的生意很不錯,店舖開門營業之後,客倌便陸陸續續上門參觀,不到半個時辰,她賣掉兩副純金耳墜,一隻嵌玉銀鐲,幾支玉簪。她不諳舌架蓮花的推銷手腕,飾品戴在客人身上真的不合適,她便會坦白說不好看,有些人會賭著一口氣,硬要買下不搭的飾物,朱子夜還會和對方爭吵起來。

  她希望秦關做的東西,都能得到最好的發揮效用,這種方式相當容易得罪人,不過也有客人喜歡她的率真,不像一般鋪裡夥計,明明是穿戴在身上就難看到爆,還昧著良、心說:這東西根本就是為您量身訂做的嘛……

  朱子夜將賣掉的飾品空位再補上其它款式的新品,鋪子裡踏進一男一女,說是要看金戒。

  她自然熱烈招呼,以目測來看,這對男女應該是情人關係,兩人密密依偎,試戴金戒的姿態濃情蜜意,幾乎要教人羨慕起來。「這只好不好?」女人攤開戴了金戒的纖纖手指。

  「好,妳戴都好看。」

  「說實話,我覺得那一隻比較好看耶。」人家情侶在咬耳朵說情話,朱子夜硬是要插嘴。

  「再拿那只給我瞧瞧。」男人指著櫃裡最左邊的指環。

  「邦哥,那些我都不中意。」女人摘下金戒,看見朱子夜指間的金剛鑽戒,閃閃發亮。「妳的指環好漂亮,可以看看嗎?」

  「這個?」朱子夜挑眉,摘下指環遞給她。「看看是沒問題,不過這種金剛鑽戒的訂單,我們已經排到明年年中。」她是有特權,才能第一時間拿到呢,這算是和珠寶匠師當情人的最大好處。

  「這就是嚴家珠寶鋪最著名的金剛鑽呀……」女人雙眼晶亮,藏不住她對它的喜愛,試戴在指上,雖然有些小,只能卡在中段指節,它依然亮得像日芒。

  「這可是我們家一等一的匠師雕琢出來的上好金剛鑽,其它匠師想仿都仿不來,它的切割、它的角度,只有咱家秦匠師才做得到!」朱子夜說得可驕恣了,好似金剛鑽是她琢磨出來的一樣。

  「可惜要等到明年年中……」

  「沒辦法嘛,每一顆金剛鑽都得仔細雕琢,很費功的,急不得嘛。」她時常看秦關都熬夜呢,害她在牧場寫信給他時,都得念上幾句,要他照顧自己身體。朱子夜想快些取回金剛鑽戒,指上缺了它,總覺得怪怪的,偏偏女客人愛不釋手,仍戴在指上比畫。朱子夜想想,反正指環沒長腳,又不會逃跑,便也稍稍任由女客人戴著。

  「姑娘,這些金指環我都不太中意,請妳拿些鏈子給我們瞧瞧,好嗎?」

  「哦,好呀。」朱子夜轉身要取金鏈子的托匣,便聽見身後男女奪門而出,她猛回頭,櫃上金戒被一掃而空。

  搶劫!

  朱子夜大驚,從櫃檯一躍而出,拔腿追了過去。

  她的指環,秦關送她的金剛鑽指環!

  那對男女有備而來,奪走櫃上金戒,利落跳上安排在鋪外的高大駿馬,逃得飛快。朱子夜哪可能眼睜睜看他們溜走?她一雙好腳力,跑遍牧場高山深谷,可不是尋常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柔弱嬌嬌女!

  「別想逃!」她撲跳過去,勉強攀住馬鞍邊緣,扯喉高喊,要全青龍街的百姓都幫忙斕人:「搶劫呀!這兩個人是搶匪!抓搶匪呀!」

  「快把她的手扳開!」駕馬的男人急急要坐在身後的女人動手將朱子夜糾纏在馬鞍上的十指剝離。

  「妳放手!」女人當真照辦,隨手抓起竹筒水壺便敲打朱子夜的指掌,叩叩有聲。朱子夜瞪著女人拳間有炫光閃耀,知道那是她的金剛鑽指環,激動生蠻力,騰出右手去逮女人的手腕,還真的給她蒙中!

  「還我!那是關哥送我的!」

  「放手!放手!」女人改以左手打她,竹筒甚至擊中朱子夜的額頭。

  「把指環還給我!」手痛!額頭也好痛!但沒搶回指環,她不放手!她不放棄!

  「邦哥!怎麼辦?! - 」女人束手無策,右腕被朱子夜揪個死緊,她像塊甩不掉的糖飴,被竹筒打紅了額,卻怎麼也不死心。

  「用這個劃她手背!我不信她撐得住!」男人情急之下,遞給她一柄匕首。

  「這……」女人遲疑。他們原意是想搶些值錢的東西去典當,換取私奔路費,並不想真的傷人。她咽嚥唾沬,對朱子夜勸道:「我不想傷妳!妳快放手!」

  有沒有搞錯?搶人者,毫無悔意,還要她別窮追猛打?

  「把指環還我!」朱子夜吼她。

  女人見她頑固,牙一咬,心一橫,匕首劃過朱子夜的手背。皮開肉綻的刺痛,險些讓她鬆手,朱子夜明白自己支撐不了多久,便全心全意要去奪回女人掛在指上的指環。女人下刀力道並不重,恫喝意味大於實質傷害,然而匕首割破膚肉時的鮮血淋漓仍然是駭人的,她看著朱子夜整手爬滿血紅,嚇得弄掉了匕首,朱子夜乘機雙手捉過去,女人急忙要抽手,原先就不合手的金剛鑽指環應聲脫手,落入朱子夜掌心,同時朱子夜整個人在奔馳的馬側摔了下去。

  「朱朱!」

  「夏侯!別讓人逃了!」

  前一句,是及時趕至的秦關,他只勉強來得及撲跳過去,伸長手臂,接住滾落的朱子夜,她墜地之際的撞擊,全靠他的雙臂承受下來。

  後一句,是正巧準備上街閒晃的嚴盡歡,碰見自家珠寶鋪遭搶,顧不得摔馬的朱子夜,心心唸唸只有那一小袋的金指環,大聲嬌喝要夏侯武威追壞人。

  秦關救下朱子夜,夏侯武威逮著一對男女。

  「東西被搶就被搶了,妳竟然拿命去拚?!」秦關瞪著她鮮血直流的手背,方纔他在匠房聽見朱子夜大叫「搶劫」,急奔出來,已經看到朱子夜掛在馬鞍旁側,被馬兒拖著跑。他在後頭大喊要她別管那些被搶走的東西,它們不重要,丟了還能再做,她的安危必須擺在第一位,她卻沒聽見,仍愚蠢地與搶匪對峙,當女人高舉手中匕首,他的心幾乎要從胸口狂跳出來。即便是她已經安然待在他懷中的現在,因緊張而淩亂震盪的心,依舊未能平息。

  「因為她搶走我的金剛鑽戒呀!」朱子夜一點也不怕他板臉凶她,她有充足的理由,攤開佈滿血稠的手,指環躺在她的掌心,光芒未減。「她說要借看,我才摘下來借她的,誰知道她轉頭就跑!」她說得氣呼呼的。

  「指環丟了,我可以再做給妳。」

  「那又不一樣!這只指環的戒身上有刻你和我的名字耶!」雖然小小的,刻在戒環內面,平時若不摘下根本無從窺探,但它貼在她指膚上,她就是可以清楚感覺到它的存在,這指環,烙有她專屬的姓名,誰也無權配戴。

  「我送指環給妳,並不是要妳為了它涉險!」

  「如果不是你送的,我才不會笨到抓馬鞍,被人劃了幾刀也不在乎,就是要搶回它!若情況反過來,你手上的銀指環遭搶,你會不會拚死去搶回來?」

  會。這個答案毋庸置疑,但秦關在這個教訓她的重要時刻,不想說出會降低義正詞嚴的資格,他選擇直接跳過不作答。

  「……比起金剛鑽,妳是最珍貴的,戒身上的名字可以重刻,妳若發生什麼事、刻在我心上的遺憾又該如何彌補?」秦關面容嚴肅,以衣襬為她止血,幸好刀痕非常淺,沒有傷到經脈。她是他最珍寶的寶石,她的遲鈍勝過金剛鑽的堅硬,他費時多年細細雕琢,她未能開竅,仍藏在石間,默默斂著美麗如鑽的愛情。善於琢磨寶玉原礦的匠師幾乎要以為自己永遠也鑿不穿她的硬殼,得不到她的愛情,殊不知,他只顧著由正面著手,忽略了她早在背面已經為他顯露珍貴的原礦,那是她愛情的真實面目,單純、粗率,未經雕琢,如石一般。

  一刀,切出她嬌羞迷人的女孩風情,在他輕挽她柔黃的時候。

  一刀,切出她雙頰粉嫩的女人韻味,在他親吻她唇瓣的時候。

  一刀,琢著她笑靨甜似蜜糖的幸福容顏。

  一刀,琢著她眸裡越發晶亮的璀璨,琢著她眉宇問的快樂雀躍,琢著她時而流露出來的羞澀……

  她終於為他綻放耀眼炫目的虹彩光芒,由他獨自收藏。他無法想像,方纔他只要晚一步趕到,她從馬側摔下,頭顱先著地,抑或強壯馬蹄後踢,她脆弱的腦袋與胸口就會像砸塊豆腐一樣支離破碎。

  「……關哥。」

  「嗯?」

  「我本來以為,這輩子應該都沒有機會聽見你說情話了耶。」她曾經認為「我對妳,沒有存在過單純的朋友之情,我想擁抱妳,我想親吻妳,我想愛妳,那是『哥兒們』沒有的慾望。」這已經是他人生最後一句肉麻情話,她還打算用一輩子來回味它,沒想到今天又聽見一句,她好驚訝,也好開心哦。秦關實在不是一個嘴甜的男人,他不會用甜言蜜語拐得她心花怒放,偶爾又會猛然給她一擊,害她為他吵嗦酥麻。

  「那不是情話,是實話。」秦關睨她。

  「哼哼哼……」嚴盡歡下轎,冷笑加冷哼,冷覦跪坐在大街中央擋路的一對情人,「比起金剛鑽,朱子夜算什麼?夏侯,金指環都沒事吧?」

  秦關視為寶石的朱子夜,對嚴盡歡而言,連鑽石屑都不及。

  情人眼裡出西施,情人眼裡成稀寶,只有情人才會覺得對方值錢。

  「半件不差。」夏侯武威將一小袋金指環遞給她。

  「……夠了沒呀,那對笨蛋情侶?」嚴盡歡纖手抆腰,看著兩人光是套一隻指環都能套得四目膠著、套得四周春花亂萌、套得沒心思去留意他們擋住了多少人的去路。

  「阿關在這裡,朱朱也在這裡,我記得美珍今日告假,那麼,珠寶鋪裡現在誰顧?」夏侯武威比較實際,他看到了嚴盡歡忽略的重點。

  珠寶鋪,放空城,大門開開,歡迎賊人入內光臨!

  「我還以為秦關談起感情會是最冷靜的一隻!屁哩!走!快走!快去珠寶鋪!」嚴盡歡連轎都不坐,花容失色地扯著夏侯武威奔往嚴家珠寶鋪,守護一屋子的金銀珠寶鑽!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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