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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ve1130
侯爵 | 2012-4-29 18:32:33

本帖最後由 cve1130 於 2012-4-29 18:55 編輯

作者:決明
書名:皇僕役
系列:嚴家當鋪之五

【內容簡介】
做當鋪這一行,什麼都有、什麼都當、什麼都不奇怪
就算是典當個人,在嚴家當鋪也是司空見慣
但是,一個俏生生的小姑娘笑著典當一個昏迷的大男人
還非常堅持只肯當一文錢,這就有些古怪了──
呵呵,原來這位典當品是新出爐的武林盟主
還有個很響亮的名號,叫「玉面武皇鬼羅刹」
不過……既然人都進了當鋪,閑著也是閑著
而且他武功高強,掃落葉挑水搬東西除雜草都是小事一樁
就「順便」當一下僕役吧,反正也沒有損失嘛,咭咭咭……
哎,不是她心腸壞,故意這麼整他
是他態度太差,還連著三次犯到她頭上,才會有這種下場
雖然每天使喚他、看他有氣無處發的模樣很有趣
但她也沒忘記自己可是有重要任務等著完成
本來她是想,可以把「玉面武皇鬼羅刹」當戰利品帶回家
可惜她忘了,被惡整的男人總有復仇的一天
到那個時候,只怕她要付出最慘痛的代價……

第一章待審核未顯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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俏夥計.a26641860 發表於 2012-1-7 22: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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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ve1130
侯爵 | 2012-4-29 18:32:59

【楔子】

  上聯:南通州,北通州,南北通州通南北。下聯:東當鋪,西當鋪,東西當鋪當東西。橫批:萬物皆可當。朱紅大門開敞敞,迎盡過路財神客,門旁豔紅色春聯沾著金墨,揮灑出上方三句話,將張貼春聯的店家營業項目表達得貼貼切切。

  這是一間當鋪,一間提供給急需銀兩周轉的客倌以值錢首飾、房地契、古董等等商品來質押的大當鋪,客倌可以選擇「取贖」或「死當」方式來進行交易,若選取贖,當鋪會視商品價值付予客倌金錢,三個月內,客倌只要付還本金及五分月息,當鋪便會雙手奉還商品。有些商品對客倌極具紀念價值,只是一時手頭緊,不得已才拿如此珍視的東西前來典當;若選死當,等同於直接將商品賣給當鋪,雙方銀貨兩訖,客倌不得再對商品要求取贖,當鋪擁有商品完全處置權。

  附帶一提,取贖的三個月時限一過,視同流當,當鋪一樣可以自行處理典當商品。

  嚴家當鋪已是三代經營的老鋪子,信用好,價錢合理,童叟無欺,才能在南城後街生存近百年。老鋪子傳呀傳,從爺字輩傳到爹字輩,再從爹字輩傳到兒字輩,嚴家第三代,人丁單薄,一根指頭剛剛好就能算完,一個,只有一個,還是個漂亮粉嫩的女娃兒。

  當初嚴老爹撒手人寰之前,心心念念便是掌上明珠頓失依靠,他沒替她多生幾位哥哥姊姊來照顧她,五十二歲時才得此愛女,自然寶貝再寶貝、寵愛再寵愛,捨不得她吃半點苦、流半滴淚。他若一走,年幼的她該依靠誰?誰能像他這個爹親一樣將她捧在手心?他實在無法放下心來,哽在喉間的最後一口氣,說什麼也咽不下去。

  幸好,鋪子�曾有人留下「流當品」幾件,當時覺得惹上大麻煩,還得浪費米糧養大「流當品」,現在卻發現「流當品」所隱藏的附加價值。

  當夜,嚴老爹叫了人進房,房門一關,足足一個時辰,門再開,那幾個人走出來,一盞茶之後,嚴老爹帶著欣慰笑容,駕鶴西歸去了。

  嚴老爹一走,眾人皆看壞嚴家當鋪的後勢,嚴家千金年輕稚嫩,身旁也沒有長輩可以請益幫忙,當鋪這一行絕不像擺攤賣大粥那麼容易,上當鋪典當之人,牛鬼蛇神都有,不是每一個都抱持善意而來,只要遇上一個拿假貨上門,自己又無法分辨真假,被騙被誰被設計都是常事,光靠一位養在深閨刺鳥繡花的嚴家小姑娘擔下重擔,嚴家當鋪根本支撐不了半年。等著看嚴家當鋪倒閉的人,全南城都是。等呀等,瞧呀瞧,瞧著嚴家當鋪在嚴老爹過世後不到半年,買下同街左右兩邊房舍,打掉,重建,將原有規模硬是擴充兩倍。再等呀等,又瞧呀瞧,瞧見嚴家當鋪一年後買下西二街半數以上的土地,蓋起別院、建築高樓、開始涉獵其他行業,賣布匹、開銀樓、做美食以及跑船運、聘請更多更多人手。

  當鋪在一片不叫好的情況下,殺出一片清澈藍天。

  嚴家當鋪,當出了名聲,當出了財富,也當出了茶餘飯後更多閒磕牙的好題材。

  嚴家當鋪為何不倒反興?

  嚴家孤女憑哈振奮家業?

  嚴家那幾件「流當品」,究竟是何方神聖,撐起嚴家明明該倒的小當鋪?

  來來酒樓�,說書老王正在撥弄老月琴,沙啞而破鑼似的嗓,說著不知幾分真幾分假的嚴家故事。

  今兒個老王心情好,不說古,只說今。嚴家自從嚴老爹過世之後,鮮少收受「人」這項典當物,近年來,僅有少少那麼一兩隻。

  接下來要說的,也是「流當品」,年資淺淺的那種,進到嚴家的時間不滿一年。那位姓「聞人」的傢夥他是誰?

  聽老王說下去就知道囉!
引言 使用道具
cve1130
侯爵 | 2012-4-29 18:33:31

【第二章】

  典當品的日子,並不難熬。嚴家當鋪無權要聞人滄浪做任何事,至少,三個月內,是無權的,一旦他淪為流當品,情況自然不同,他只有兩種下場,一是被標價出售,一是留在嚴家,變成賣不出去的滯銷下人。

  哼。

  這種事,不會發生在他身上。

  三個月後,小妖女一踏進當鋪為他解完毒,他第一件要做的事便是出掌擊劈她!不,一掌送她上西天,太便宜她了,他也要她嘗到受辱滋味,要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至於要用哪種方式整治她,他正好利用這三個月好好想想;第二件事,則是解決嚴家上上下下所有人,誰都無法將他聞人滄浪的模事傳播出去。

  他並不是一個在乎名聲的買虛君子,外頭如何論他、談他,他全然不放在心上,更不會為任何批評去改變自己,這意喻著,他被當進嚴家一事,即便被武林中人知道,又何妨?以他的地位和個性,沒人敢當著他的面大方談論這回事,他只是咽不下這口氣,不想讓小妖女志得意滿地竊竊賊笑。他現在就可以想像,她是如何地笑彎了那對細眉、那道粉唇,還有那雙黑得發亮的狡猾媚眼!真的好想親手捏斷她纖細白嫩的頸子。

  樹敵無數的他,不曾想這般殘忍地教訓他的仇家─當然,他的仇家也從來不會耍這類小人技倆。

  他的仇家中,沒有她這樣的傢夥,心胸狹隘、度量窄小、愛記仇、滿腹壞水、手段下流,又糖葫蘆不曾離手的毛丫頭。

  想起鮮紅甜膩的糖葫蘆,就想起他與她的老鼠冤。

  他不就是為了那串鬼玩意兒,困在嚴家當鋪?要走當然不是難事,會留下來不過是接下來他沒有其他要事待辦,閑著也是閑著,另一方面,他不想錯失逮住她悄悄跑到當鋪來看他狼狽情況的機會。

  她一定會來,不可能等到三個月後才來,她不是有耐心之人,而她的貪玩本性,絕不會願意放過取笑他的好時機。

  他雖然和她一點都不熟,連姓名亦不清楚,她卻摸透他的傲性和最能羞辱他的辦法,他也摸透她的脾性和行事風格─被她迷昏,是他失策,是他眼高於頂的結果,他高仰下顎,不屑低頭覦她,才會慘遭暗算。矮子矮,一肚子拐,專幹些小人勾當。下回再遇見她,他一定會將視線往下挪,仔仔細細盯緊她,不放過她舉手投足之問瞬發的偷襲行徑!聞人滄浪為自己方才的念頭鎖眉。

  盯緊她?

  不對,他不是要盯緊她,他是要做掉她,讓她知道惹怒他的下場為何!

  聞人滄浪冷冷一笑,繼續賴在池畔這座涼亭�優閑度日。

  興許是嚴家人忌憚他的身分,沒人敢來打擾他,在嚴家,他就像名貴客,在這兒,吃的喝的穿的都有人張羅,本來該與幾名雜役共擠一室的床,也因雜役們怕被他冷傲氣息給凍傷,一個接一個搬著枕被,窩到其他房�去睡,讓他獨佔一間房。

  除了偶爾被鋪�人遠遠圍觀、指指點點,像在看猴子一樣之外,他不覺任何不適。

  既來之,則安之,就當自己住進一處清幽寧靜的上好客棧,享受武林打殺之外的平和日子。

  風,輕輕拂撩池畔一排柳樹,葉兒搖曳生姿,宛如輕笑,池水悠然泛起淺淺漣漪,嚴家景致如畫,園中建築古雅別致,叠石層層,或為假山,或為石洞,遊廊蜿蜓巧妙,門洞花窗雕工細膩,院�種植的一花一草,融入園景,要他在此處待上三個月,一點都不難以忍受。他會在這兒過得極好,他要她親眼看看,他聞人滄浪,隨遇而安,絕不會有她想見到的慘狀發生,哼。

  「聞人公子。」亭外,有人輕聲喚著他,他雖聽見,卻不搭理,整間當鋪�,沒有人值得他閒話家常。

  那軟綿綿的嗓不放棄,又喊:「聞人公子!」

  聞人滄浪緩慢地挪去微眯視線,一張幾日來時常見著的粉顏落入眼中。

  嚴家上下,能讓他記住的人不多,屈指算算,不超過五隻,而粉顏的主人,正好排在第五。

  她是跟在嚴盡歡身旁的貼身侍女,名喚春兒,不是個模樣多突出特別的女孩,只因為有嚴盡歡所在之處,必定有她,與其說他對她有印象,不如說是她跟隨的主子太教人嫌惡,不由得,連帶記住了她。

  見他總算肯將視線瞟來,春兒露齒微笑:「聞人公子,能不能請您幫春兒一個忙?」深諳他絕不會爽快應允,她逕自央求道,手�竹帚握在雪白柔萸間,怯怯遞上:「府�工作好多好雜,我忙不過來,您可不可以替我掃乾淨這條廊上的落葉灰塵?」

  她話還沒說完,他的眼,已由她身上收回,落向嚴家大池,當她是一陣吹過耳邊的風,理也不理睬她。叫他掃地?是他聽錯了,抑或她腦子燒壞了?他,聞人滄浪,這輩子手�拿過的,只有刀劍,沒有竹帚;只有腦袋,沒有水桶。

  「聞人公子,您就好心幫幫忙吧。我若沒做完工作,會讓小當家責駡的……」

  春兒可憐兮兮說著。

  他連吭都不吭聲。

  春兒歎息,握帚的手挪回自個兒胸前,一對黑白分明的大大眼眸凝啾他,兩人之間沈默許久,他沒回頭,她沒離開,就這般佇著。

  一竈香時間過去,兩竈香時間過去……

  「聞人公子,求求你了……」春兒再囁嚅,嗓音小小的。

  聞人滄浪俊雅卻冰冷的臉上沒有半分軟化。

  「聞人公子……」她像是和他杠上,說不走,就不走,只是一聲又一聲喊他。

  有空閒賴在這兒煩他,不會去找其他當鋪人手幫她忙嗎?

  聞人滄浪淡觀池上大鳥盤旋,再俯衝入水覓食的景象。

  「聞人公子……」

  夠了沒呀?就不能放他一個人安安靜靜看鳥吃魚嗎?

  「聞人公子……」

  春兒彷佛杠上他,眸�堆積淚光,即便他沒望向她,亦被她冀望的眼神給射穿。他動也不動,不知過了多久,但至少久到他認為她早該識相地遠遠離開,去尋找別人相助,他看膩了池景,起身!喝!

  她還在!

  她仍是凝著淚光,握住竹帚,雙手輕顫,等待他頷首幫忙!

  好了好了好了!他幫她!幫她總行了吧!幫完就可以離他遠一點了吧?

  「去取把長劍給我。」他抹臉,突地說道。

  「咦?」她不解其意。

  「長、劍。」他冷淡重複,她雖然仍是不懂,依舊乖乖聽從他的話,跑一趟庫房為他取劍。

  庫房�什麼都有,光是劍類便有百來把,她東挑西選,取了一柄削鐵如泥的絕世好劍,躂躂奔回他身邊,恭恭敬敬將劍遞上。

  聞人滄浪接過長劍,搪搪它的重量。這名婢女眼光不錯,挑了一柄相當不錯的命懸。

  「聞人公子,您是要練劍嗎?同樣都是流汗之事,您不能發發慈悲,幫我掃掃地嗎?」春兒眸�閃動水光。聞人滄浪不瞧她半眼,帶劍起身,池畔微風拂動銜金黑袍,以及他一頭黑綢般長髮,他與春兒錯身而過,步伐既穩又輕,猶似一陣風兒,一轉眼便走到廊前,長劍出鞘,劍身閃動銳利鋒芒,更勝耀眼日光,逼得人無法直視,聞人滄浪腕動劍動,順長身軀跨開一步,雙臂似鷹展翅欲飛,朝兩側伸張,劍鋒劃破無形氛圍,形成氣漩,以他為中心,劍芒揮送,氣漩跟著咻地竄出,只見廊道上的落葉開始被劍漩捲入,隨著漩渦轉移而乖乖攏聚成一堆。

  他臉上連半顆汗也沒流,輕輕鬆松就將長廊清掃乾淨。

  長劍入鞘,拋回給她,聞人滄浪旋身步回亭內,不再理她。

  他已經如她所願地幫她把長廊處置得一塵不染,可以滾遠點,別來吵他安靜了吧?

  「您好棒哦!三兩下就清潔溜溜呐!好棒好棒!若不是您出手,我可能要掃上好一陣子!謝謝您!謝謝您!」春兒神色誇張地讚揚著他,雙手鼓掌,容顏上堆滿甜佞的燦爛光芒,彷佛將他視為神人崇拜。

  「你可以走了吧?」聞人滄浪在趕人。

  「不知道您是否願意也順便幫我整理一下園圃?那些雜草生得太長了些。」她好似聽不懂他的語意,笑容可掬地將長劍遞回他面前。

  聞人滄浪瞪著她。她並不是一個豔麗型的姑娘,身在嚴家當鋪,上有絕美驚人的嚴盡歡,下有環肥燕瘦的各式俏人兒,春兒姿色算是中等,不至於平凡無奇?但也絕對構不著大美人,只是她那雙眼,很活,鑲滿無數燦亮星光,她的瞳色很黑,像極了夜空,唇兒彎彎,色澤鮮豔,五官中,最醒目的便屬眼與唇。

  她被他瞪著,卻沒有退縮,依舊輕揚笑靨,不知是單純天真,抑或是精明狡黠。

  他鮮少遇過敢與他互視良久的女人,除了天魔教小妖女外,還有一位叫嚴盡歡,第三個,便是春兒了。

  「聞人公子,就再幫我一回,好嗎?」她雙手合十,嗓軟,身更軟。

  不好。

  少把他當僕役喚過來又喚過去!

  他聞人滄浪這輩子從不聽別人的命令行事!

  他一直高高在上!

  他一直傲視群雄!

  他一直享受著眾人唯唯諾諾的崇拜與懼意!

  他一直是個皇者,武中之皇。

  「要再短一點哦,還有,別削到左手邊的花,那是小當家最愛的牡丹呢。」

  他一直狂傲得沒人膽敢叫他去做事!所以!所以說,為什麼他現在會任由春兒下達命令,要他除雜草、清水井,更把他的劍氣當成竹帚,領著他,掃過一園子一園子的飄飄落葉?

  這女人很明白如何操弄人,她先是用請托央求的軟軟口吻,接著便是打死不走的纏功,好似弄懂他的脾性─他為了儘快打發她,會繃緊冰顏,用最迅速的方式達成她的要求,然後瞪著要她滾─最後再灌人迷湯,猛誇他好棒、武藝好強云云之類膨脹男人的得意,他竟然就跟著昏了頭?

  是小妖女下的迷藥還沒有消退乾淨嗎?

  或是小妖女對他使的毒藥未解,侵襲掉他的理智,才會讓他反常做著這些下人工作劉

  不然他無法解釋,為何自己會成為春兒叫過來又喚過去的僕役,理所當然分攤她丟來的雜務,做完之後再接受她滔滔不絕的褒揚及誇耀?

  他不只一次告訴自己,絕對沒有下一回!別想他會再勞動自己武藝高強的尊貴雙臂,就為了把落葉掃進竹簍�!

  下一回,她纏著他,拜託他替她打水,盛滿一缸子,供嚴盡歡淨身沐浴。別想他下下一回還會出手相助!下下一回,她求著他,要他幫她將數十個裝有厚重冬衣的大木箱,從東廂搬到西廂。別想他下下下一回還會理她!

  下下下一回,她跟著他,請求他用高超劍術幫忙她削好幾斤蘿蔔!

  別想他下下下下一回還……

  等聞人滄浪驚覺過來時,他已經變成當鋪人人口中的「新僕役」,甚至有幾個大老粗敢拍拍他肩,一副與他哥倆好的模樣,同他說:今天工作辛苦啦,兄弟!

  他在不知不覺中,被春兒訓練成一個下人!

  這是聞人滄浪在被當入嚴家當鋪第十二天后,猛然發現的事實。

  「春兒呀,春兒!」嚴盡歡午憩方醒,身子傭懶偎在枕上,枕畔上還殘存有另一道熱呼呼的氣息,她把臉兒貼埋在微凹的那處枕面,喊著貼身侍女的名字。

  「小當家,我是小紗。」小紗在門外應答:「你要洗臉梳頭了嗎?」

  「進來。」嚴盡歡允許小紗踏進閨房,她眸子合著,嘴上問道:「春兒人呢?」

  小紗手腳俐落地擺妥溫水盆子,打濕巾子,擰幹,恭敬遞上,也沒忘了回答嚴盡歡的問題:「春兒姊呀……方才看見她拎著竹帚,去找聞人公子。」

  嚴盡歡挑眉,美眸微微眯開,小紗攙扶她坐起身,為她拭淨臉頰、頸子及柔萸。

  「春兒最近是怎麼了?待在我身邊是不用去做閒雜事,她何必搶著做?我可不記得春兒這般勤快。」嚴盡歡坐在銅鏡前,小紗開始為她梳順黑墨長髮。

  「春兒姊好像很喜歡去找聞人公子,八成是動了芳心吧。」小紗輕笑道。她雖然也會看著聞人滄浪而臉紅,但她沒有勇氣賴在聞人滄浪身邊,他的態度太冷淡,會凍死人,她寧可遠觀他,也不願意太靠近而幻滅。

  目空一切的男人,遠遠看,賞心悅目,一旦靠過去,就會發覺他的自大和難以溝通,她情願找個溫柔和善的男人來愛。

  「那一個聞人滄浪?」嚴盡歡從銅鏡中覦向小紗。

  「是呀,鋪子�大概只剩春兒姊敢去要他掃地除草,他這些天,跟著春兒姊一塊兒做了許多事呢。」雖然臉一向很臭、很冷、很沒耐心,卻跟隨春兒在園子�忙碌。眾人本來都很擔心他會在盛怒之下對春兒不利,然而看呀看、瞧呀瞧,反倒他像是被春兒給捏在手�的泥,要他扁就扁,要他圓就圓。

  「我可沒看過春兒這副模樣呢。春兒向來很獨善其身,懶得理睬其他人,更別說是主動搶工作做。」掃地?除草?她嚴盡歡最貼身的侍女,幹嘛去做呀?她唯一該做的就是伺候好主人,為主人端湯送茶,以及適時適地拍拍主人馬屁就夠。

  「所以大夥才說,春兒姊喜歡上聞人公子,假藉做事名義,要與聞人公子獨處呢。」

  「春兒跟在我身邊很久,我倒忘了她也屆婚配年紀,我沒聽過她向我提及這些事兒。」嚴盡歡與春兒從小到大幾乎天天待在一塊兒,說是主僕,倒更像姊妹,春兒是懂事伶俐的姊姊,嚴盡歡是任性驕恣的麻煩妹妹,春兒能在她身邊待滿十數年,正因為兩人南轅北轍的性格互補。

  「女孩子家總是會害羞的嘛。」小紗手�動作伶俐,邊笑道。

  「那個聞人滄浪對春兒的態度呢?」嚴盡歡又問。

  「好像很討厭春兒姊纏他,但又總會把春兒姊央托的事一件件做好,然後繃著臉,接受春兒姊灌他迷湯的褒獎呢。」小紗稟報連日來自己親眼所見。

  嚴盡歡靜默聽著,任由小紗為她梳盤小髻,小紗嘰嘰喳喳說些春兒與聞人滄浪的相處點滴,誰都沒想到,向來做事一板一眼的春兒,竟會為了一個男人,放下身段,纏著、膩著、賴著,甚至連撒嬌那一招都拿出來用,而高傲的武林盟主,不知不覺中,淪為當鋪雜役,同樣出乎眾人意料。武皇只懂得面對兇神惡煞,卻奈何不了區區一個小婢女?

  小紗說著的同時,春兒回來了,掛著滿臉愉悅笑容。「小當家,抱歉,我回來遲了。」春兒不帶任何真誠的歉意,好心情讓她的眉眼全鑲嵌一層閃光,她站在銅鏡前,為嚴盡歡挑鈿飾。

  「春兒呀。」嚴盡歡與春兒在銅鏡中交會視線。

  「是。」

  「你喜歡聞人滄浪那個臭臉男?」嚴盡歡毫不迂回,直接問。

  春兒明顯一怔,聽到臭臉男時的噴笑,被前頭「喜歡」那兩字給硬生生梗住。

  「聽小紗說,你似乎挺愛去找聞人滄浪。你喜歡他?」

  「我喜歡他?」春兒一臉迷惑。

  「不然你這個懶人除了伺候我很用心之外,哪時還會去關照別人呐?」嚴盡歡邊說,右手輕揚,晃了晃:「我不愛那個綠玉葉鈿,換掉。」

  小紗迅速換上一隻鑲嵌數十顆小珠貝的銀鈿,嚴盡歡滿意覦著,它在黑髮上形成搶眼效果,續道:「你若喜歡他,我可以將他送你。」別說她這主子難相處,她待春兒這位貼身好姊妹可不差呢。

  「送我?」春兒眨著眼兒,對這兩個字認真思量。

  「雖然他還不是流當品,不過,要把一件典當品變流當品,對我們而言,輕而易舉嘛,只要你想要他,他就是你的。」嚴盡歡平時不是好商量的主子,若是鋪�其他人想向她索討東西,得視她心情好壞來決定是否打賞,但面對春兒,她善解人意許多,畢竟,交情不同呐。

  春兒眸�逐漸綻放笑意,變得晶亮無比:「真的嗎?我可以討了他?」

  「當然。」嚴盡歡頷首。

  「那好呀,我要他,請小當家把他送給我。」春兒笑開了臉,一句悶笑的咕噥含在嘴�:「他如果知道這事兒,臉上又不知怎生精采呢,詰詰詰詰詰……」

  「沒問題。春兒,聞人滄浪是你的了。」嚴盡歡允得俐落。說完的同時,小紗也替她打扮妥當,嚴盡歡回首,交代春兒:「好了,別一徑傻笑,去替我熬藥吧。」

  「藥?」春兒茫然重複。

  「為了一個男人犯傻呀?!我的藥呀!」嚴盡歡睨她一眼,以為她欣喜若狂而忘了該辦正事。

  「藥……哦。」春兒連忙點頭,與端著水盆的小紗一塊兒退出房,小紗要去將水盆�的水倒往溝道�,春兒拍拍她:「小紗,是什麼藥呀?」

  「呀?我不清楚耶,小當家所有湯藥都不假他人之手,只有你能碰,連武威哥都沒動過。」小紗困惑春兒怎會反倒問起她來。

  春兒黑眸骨碌碌轉了一圈,換上甜笑:「呀!我想起來了啦,我趕快去幫小當家煎藥!」語畢,一溜煙往廚房方向鑽,徒留小紗一個人愣凱看著她的背影,好半晌才笑笑搖頭。「春兒姊怪怪的……難道陷入愛情�的人,都這副怪模怪樣嗎?」

  紙,包不住火。

  聞人滄浪被打賞給春兒之事,很快便在嚴家當鋪�傳開,成為眾人嗑瓜子說嘴的熱呼呼八卦。

  當然,聞人滄浪不會被蒙在鼓�。

  聞人滄浪得知嚴盡歡把他賞給春兒,憤怒如颶風掃來,迸發的殺氣震懾了當鋪眾人,迫使公孫謙、秦關、尉遲義及夏侯武威同時站出來,擺開對峙架勢,必要時,四個打一個也在所不惜。

  「我受夠了。」聞人滄浪一字一字咬牙猖出。

  對,他受夠了!

  在這間鬼當鋪想圖個安寧也做不到,每天每天每天都會有個傢夥跟前跟後,要他幫這個做那個,一邊灌迷湯一邊用傻笑企圖迷惑他;一邊趁他不注意就叫他動動劍氣掃地;一邊利用他失神之際要他使使輕功去清屋樑上的蛛絲──成他何必如此作踐自己?他應該要做的是,全心全意追殺魔教小妖女,逼她吐出解藥,解去他身上之毒,她若不從,他便一刀一刀淩遲她,還怕她不從嗎?

  何必在嚴家當鋪乖乖等滿三個月,過這種卑賤生活?

  變成典當品已經夠辱他威名,被逐步教化為奴僕亦令他無比難堪,此時再成為春兒手�一件「賞賜品」,他聞人滄浪還有臉活在世間上嗎?不如自我了斷省事些!

  聞人滄浪面容緊繃,偏書卷味的臉龐揉合了戾氣,他的神情在說:誰都別想攔我,我聞人滄浪不容人揉圓搓扁,不是任誰想處置我都行!

  「春兒,這張當單拿去請人仿謄個一萬份,他只要一踏出嚴家,咱們就四處張貼,貼滿南城每一面牆,教眾人看看,武林盟主聞人滄浪是如何的不守信用、如何的違反合約。」嚴盡歡嬌甜中帶有風涼的嗓,彷佛無視聞人滄浪的殺氣!她確實也沒能看見聞人滄浪的表情,在她前頭擋了人高馬大的四隻男人,嬌小如她,自然只能瞧見他們背影,聞人滄浪的臉再陰鷥、再臭、再嚇人,她都沒看到!慵懶傳出,纖手晃著當初紫紗姑娘將他擡進當鋪典當的當單。

  「是,小當家。」春兒接過,放進懷�。她與嚴盡歡不同,嚴盡歡坐著,視線不夠寬廣,她站著伺候人,視線輕易越過四人,落向盛怒中的聞人滄浪。她彎笑了眸子,不似鋪�其他小婢都逃得遠遠,一個一個縮到門外,生怕會慘遭殺氣波及。這方主僕氣氛融洽,那方,一個怒焰已達極致的男人,與四名不敢小覦他的男人,蓄勢待發的抗衡,因嚴盡歡的加油添醋而一觸即發,聞人滄浪長髮微微撩動,手背上青筋一條條冒突而出,彰顯著他耗費多大力氣在壓抑自己動手砸碎這整座宅邸,當他看見春兒唇畔一抹笑靨,他眉間的蹙痕劃破冷靜,陰狠瞪著她,她全然不怕,還回視他,笑得更甜似蜜,彷佛在挑戰他的爆發底限。

  「我並不是流當品,你無權處置我。」聞人滄浪陰狠目光沒從春兒身上挪開,冷嗓卻是在對嚴盡歡說。

  「錯,你是。春兒,當單給他瞄一眼──小心,他會搶走撕掉。」嚴盡歡叮囑春兒。

  春兒頷首,取出當單,攤開,指指其中幾字,雖有段距離,但她知道聞人滄浪的好眼力可以清楚瞧見。

  死當。白紙黑字,而死當旁邊,還能看見筆跡塗抹掉的痕跡。

  「你們竄改當單?!」他明明記得公孫謙告訴他,小妖女三個月後會回來取贖他!

  「沒有呀。」嚴盡歡睜眼說瞎話:「你看仔細些,當單上有捺指印的,典當人自己要求把取贖改成死當。」

  「小妖女來過?!」聞人滄浪瞠目逼問。小妖女來過當鋪,更改合約?何時來的?

  他竟然錯過她了!錯過把她挫骨揚灰的時機!

  她看見他被春兒領著去提水的窩囊模樣了?

  她躲在哪處暗暗恥笑著他了?

  「總之呢,典當人決定死當你,其下之意,你已經是流當品,當鋪�每一件流當品,我都有權處置,春兒想要你,我就把你賞給她,從現在起,你是春兒的東西,你最好安分些。」嚴盡歡甜孜孜說道。

  聞言,聞人滄浪又瞪回春兒身上去。

  這女人想要他?

  就是她向嚴盡歡開口索討他?

  聞人滄浪的怒火轉移到她身上,眯細的黑睫掩去眸�肅殺之氣,抿閉的薄唇不發一語,卻比任何惡毒語言更具殺傷力,他在用眼神殺她,要她自己識相開口,向嚴盡歡收回無理要求,說她不敢要他了。

  他在等,沒有人在他殺人目光冷睨之下,還不趕緊跪地求饒。沒有人。

  好吧,有。小妖女是一隻,春兒是另外一隻。

  她秋翳雙眸眨呀眨,無辜天真、單純甜美,沖著他笑。

  「你這傢夥!過來!」聞人滄浪震開阻擋在前方的眾人,攫擒春兒的手腕,粗魯蠻橫地將她拽近胸前。

  他非得和她好好「談談」,談完之後,要她自己哀求嚴盡歡取消打賞。

  由於聞人滄浪的目標不是嚴盡歡,眾人沒有出手相阻。說來無情,畢竟讓他們願意拿命去拚救的人,僅止于嚴盡歡,春兒並不名列其中,再者,四人聯手就打得過聞人滄浪嗎?他們都不認為這個答案是肯定的。

  他們雖然皆習有武藝,教訓教訓匪類綽綽有餘,可用來對付武林盟主,恐怕仍嫌力不從心。

  嗯……春兒應該是不會有生命危險,至少……春兒被聞人滄浪拉走時,她臉上可沒看見半絲害怕及求救。

  也是啦,一個膽敢向小當家開口索討玉面武皇鬼羅刹的女孩,應該早就預料會面臨今日場面及聞人滄浪的怒火,她仍是同嚴盡歡提出要求,想必她自有一套安撫聞人滄浪的方法,眾人皆如此深信,春兒的本領,近來遠遠超乎他們意料!能讓聞人滄浪乖乖將嚴家主宅清掃得乾乾淨淨,春兒功不可沒。

  待聞人滄浪拖著春兒走遠,公孫謙拾起春兒匆匆間掉下的當單:「小當家,你真的竄改當單?」這是當鋪大忌,嚴家當鋪能在南城立足多年,憑靠的是信用,鋪子與客戶間的簽訂契約,需要雙方同意,一旦簽訂,彼此遵守,當鋪契約若要修改,不是重謄一份,便是修改之後,再由雙方捺手印,以示負責。

  他非常肯定當日紫紗姑娘那張當單上注明了什麼,絕不是現在看到的塗改版當單,但,這張當單上,在修改處確實捺有手印,而且與當日紫紗姑娘留下的相互比較,還真的……相似度極高。

  嚴盡歡不否認自己做過的壞事,坦承不諱,方才誰騙聞人滄浪,現在面對公孫謙可以省省:「是呀,我叫春兒改的。她難得開口向我討東西,我當然不吝嗇給她。哪知道春兒的模仿力這般強,連典當人的字跡也學得像,拿來唬弄聞人滄浪正好。」她只負責吩咐春兒辦事,春兒怎麼做、找誰做,她都不多干涉,春兒事後交出的成果讓人滿意,她更不曾多問。「反正三個月後,典當人真的回來取贖,咱們再見招拆招囉。」

  最後那句話,換個方式說,便是:反正三個月後,人家回來取贖,就交給你們去煩惱囉,不關我的事。

  嚴盡歡的行事風格,眾人皆知,她只管過程,不顧結果。

  公孫謙看著當單許久,心�湧現一絲忖思。半晌過後,他露齒微笑,折妥當單,擱回桌上,只輕吐了「原來……」兩字,末了,任憑鋪�人追問,他什麼也沒再接下去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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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ve1130
侯爵 | 2012-4-29 18:33:55

【第三章】

  春兒一路被拖拖拖,拖到後院,聞人滄浪才停下步伐,但他沒放開她的手。砰。她被抵在白色花牆與他之間,淪落於他掌中的左手被扯高,釘牢在他修長五指間。

  「去告訴嚴盡歡,你不想要索討我。」他森冷吐著氣息,逼近她的臉龐佈滿陰霾,他恫嚇著她、怒瞪著她,不在乎是否會嚇哭她。

  「可是我想要索討你,我為什麼要說謊騙小當家呢?」春兒沒被他嚇破膽,甚至連粉顏上的笑容仍鮮明可愛。

  「我聞人滄浪不是你說要就要的人!」她也沒那個命要得起他!

  「小當家答應將你給我了呀。」她已經要到了哦,他是屬於她所有。

  「你這麼想死嗎?!」竟跟他裝傻打啞謎!信不信他一怒之下真的掐死她!

  「不想,我想多活幾年,我還有好多東西沒瞧過沒玩過,現在死,嫌太早了些。」她很認真思索之後,回答他。

  「那你還敢留我在身邊?」她該不會天真以為,他是個好男人,會好好對待她、疼惜她,因為成為她的人,就對她唯命是從?可惜,他聞人滄浪絕不會變成女人的繞指柔,更不可能成為她和嚴盡歡私相授受的商品,上一個將他當進嚴家的小妖女,已經犯著他的禁忌,現在連她這只小婢女也要踐踏他的尊嚴,加入羞辱他的行列?

  他聞人滄浪在她們眼中,一丁點的威嚴和氣勢都蕩然無存了嗎?

  「你不會殺一個手無寸鐵的弱女子吧?」春兒一臉好無辜。

  「我會。必要時,我會。」老實說,他現在就很想!

  春兒感覺他的氣息噴吐在她頰邊,暖暖的、熱熱的,撩動她柔細鬢絲,他說著「我會」時的嗓,宛若冰霜,如此暖熱的吐納,卻帶有凜冽冷漠,或許是兩者的突兀衝突,減輕那兩字的恫嚇力。

  他沒在她臉上看見退縮的恐懼,只有笑容,變得更深。

  「必要時,你會?」這句話聽來有語病哦。「現在不是必要時,你別板臉嚇我,我膽子很小,經不起嚇。」她擺出嬌柔模樣,像只小白兔,圓圓眸兒含著水霧。

  若她唇畔沒了那抹笑,他或許還會相信她膽子小,偏偏她說這番話時,笑花飛揚,一點都沒有說服力。聞人滄浪捏住她的下巴,逼她仰視他,他嘲諷一笑:「你膽子小,經不起嚇?你卻有膽向嚴盡歡開口要我?你難道沒想過我在盛怒之下,會折斷你這又細又軟的頸子?你是當真沒想到後果,抑或……你根本就不怕?」他緊咬著她的眸光,銳利搜尋她秀氣臉蛋上出現的任何反應,這丫頭直勾勾回視他,洩漏了他想知道的答案。

  她不怕。

  這雙眼眸中的慧黠,好眼熟,曾經,也有一個總是這樣看他的傢夥,無論他表現得多冷漠、多無情、多面目猙獰嚇人,她從來都不怕,嬌小身子永遠挺直站著,擦腰,仰臉怯他,氣焰比他更囂張。

  聞人滄浪!你給我站住!

  嗓音又軟又甜,罵起人來一點都沒有殺傷力。

  聞人滄浪!你別想這樣唬弄我!還來!把我的糖葫蘆還來!

  老是追在他身後,啪躂啪躂響著的腳步聲,老是這樣吠著,她一身香氣,久久不散,永遠繞在他鼻前,害他在那一陣子�,總覺得被囚在她周遭,反倒沒聞到那股味兒,他竟會忍不住回首,查看她跑哪兒去了,擔心她該不會是掉進哪處窟窿或是被哪幾個惡人給半路綁走……

  那張臉,與此時的春兒重叠。眉,明明不像,春兒的眉偏向八字,淡淡垂著,那傢夥的眉卻是揚舞柳葉,眉峰挑高,看起來隨時都在笑。鼻,明明不像,春兒的鼻翼較寬,那傢夥的鼻樑既挺又小巧,每回說到不滿處,就會皺起,在鼻樑上堆積小小細細的紋路。

  嘴,更加不像,春兒的嘴豐盈飽滿,那傢夥卻顯得薄嫩,尤其是抿嘴而笑時,雙唇幾乎要變成一條線,彎彎如月。

  她與春兒一點都不像,但覦著他時的目光,為何如此神似?

  「老實說,我滿怕你生氣的。」春兒此時又露出牲畜無害的單純模樣。

  「既然如此,你為何要向嚴盡歡開口?」他不信她不知道這件事被他知道後,他會是何種憤怒反應。

  「你誤會啦,不是我主動開口,是小當家突然問我想不想要你,若想,她可以將你送我,我一時心動了……誰教我,喜歡你嘛。」粉頰有兩抹可疑紅暈浮現。

  「你喜歡我?」聞人滄浪皺眉,好似聽見了多不可思議的理由。

  「你怎麼一副……沒被姑娘家表白過的愣樣?」春兒失笑,又從他臉上讀出答案,她忍俊不住地噴笑:「不會吧?你真的沒被姑娘家表白過愛意?你長這副俊樣,竟然沒有姑娘喜愛你?」

  男人,果然是不能單靠那張臉嗎?長得好看的男人,個性不好,仍舊會被女人拒于門外。聞人滄浪很俊俏沒錯,但拒人千里之外的冷傲氣息太強烈,幾乎是「近我者死」,他的外貌不比公孫謙遜色,公孫謙卻比他多出一分柔軟身段及親切可人,公孫謙從不吝惜出賣笑臉,而聞人滄浪不同,他絕大多數時間是不笑的,若他笑了,也是冷冰冰的嘲弄或鄙夷,完全無關乎喜悅與否。

  女人仍希望遇見一個懂得體貼與溫柔的好男人,而不是一個又冷又硬又不風趣又不好相處的帥男人。

  春兒毫不客氣的咭笑,讓聞人滄浪唇角微微抽措,他卻也很清楚,無論他擺出怎生的兇惡臉孔,這女人一點都不會害怕。

  她還說她喜歡他。

  因為她喜歡他,所以她才向嚴盡歡討了他。

  純粹就是喜歡他……

  這理由,教他啞口無言。

  好吧,被她猜中,他確確實實沒被女人告白過,不知道面對此種情況下,他該做何反應,從來沒有哪個女人有膽站在面容冰冷的他面前,告訴他,聞人滄浪,我喜歡你。

  「難怪你的反應會這麼激烈。原來你害羞啦?」她眯眼取笑他的反應,當他是惱羞成怒,以憤懣掩蓋害躁。他瞪她。「誰說我害羞了?!」「不然你氣什麼嘛?我向小當家討了你,你有吃虧嗎?你有被佔便宜嗎?是我吃虧了吧,我得面對鋪�眾人對我的調侃,還有外頭人指指點點我不知羞恥向小當家要了一個男人的流言呐。反正,你也沒有損失嘛。」這種事,得到惡評的,總是女人吧,男人說不定認為自己賺到了呢。

  他被她反問得無法反駁。

  對呀,他有吃虧嗎?他有被佔便宜嗎?

  仔細想想,並沒有。

  春兒討了他,憑她一隻弱女子,她是能對他做什麼?

  論武功,他要殺她,比殺只螻蟻更容易,她膽敢對他胡來,他手一扳就能拗斷她纖細膀子,他到底有什麼好怕的?

  怕她對他動手動腳?

  怕她端出「所有權人」的高傲嘴臉來使喚他?

  怕她指揮他往東往西不準反抗她?

  怕她自調為他的主人?

  怯。該怕的人,是她。有膽向嚴盡歡索討他,就得自己承擔把一頭老虎養在身旁的後果!

  聞人滄浪沒發現自己輕易被她三言兩語所說服,輕易地,接受了自己成為嚴盡歡打賞給她的一件禮品。方才的怒焰,讓她的笑靨、她輕快的嗓、她眸中的光采給澆熄,他甚至還笑了出來。

  套一句她說的話!

  反正,你也沒有損失嘛。

  沒錯,他沒有損失。

  即便春兒向嚴盡歡要了他,他聞人滄浪仍屬於自己所有,她永永遠遠也操控不了他,她與嚴盡歡的可笑協議,只要他不承認,誰都奈何不了他。

  聞人滄浪嗤笑,冷冷的、淡淡的,這一次,他覺得自己占了上風。

  眼前嘻嘻笑著的女人,仍無自覺,猶如一朵微風中搖曳的小花兒,絲毫未察他微揚唇畔間,夾帶的惡意哂笑。

  聞人滄浪是春兒的人。

  這句話,近幾日來時時能在當鋪�聽上幾回。聞人滄浪已經麻木,隨便眾人如何去說嘴都無動於衷。事實勝於雄辯。聞人滄浪的的確確淪為春兒的附屬品,就算他冷著臉想反駁,他的一舉一動卻說明一切。

  他手�兩大桶清水,盛得全滿,他步伐飛快,桶�清水沒灑半滴,身後跟著一派輕鬆的春兒,繁重工作有他接手,她樂得悠哉,纖手叠在臀後,亦步亦趨尾隨他,紮束丫鬢雙髻的她,搖頭晃腦,一點也不在意眼前男人散發的陰冷氣息。

  他真有趣。

  一個倔強得要死的男人,卻沒有他外在表現出來的難以溝通,至少,對她而言,聞人滄浪算是很好商量的物件。

  他會板著臉嚇人,他會寒著嗓信人,他會揚著顎睨人,偏偏這些小事,嚇不退她,她反而還能將他的反應當成打發無聊時間的樂子,偶爾逗逗他、鬧鬧他,激得他青筋暴突跳動、咬牙切齒時,她就會換上另一張撒嬌臉孔,安撫他的怒氣,看似難相處的聞人滄浪,會瞪著她好半晌,再慢慢地,放鬆渾身警戒緊繃的肌理,額上青筋被抹平,眼神不再銳利難馴,最後鬆懈下來的,是他刻有淡淡蹙痕的眉宇。

  她咭咭笑,引來他回首側目,瞟來的目光可一點都不友善。

  「聞人滄浪,別偷懶,快挑水呀。」她回他一抹更甜的蜜笑。

  「哼。」

  「反正你也沒有損失嘛,就當作……挑水練身體囉。」又是這句「反正你也沒有損失嘛」要他以劍氣掃地時,她說,「反正你也沒有損失嘛,與其拿劍在那兒東揮西揮,讓劍氣胡亂用掉,不如一舉兩得拿來掃地嘛」

  要他飛到高處去清理屋瓦,她說,「反正你也沒有損失麻,與其像只猴子在樹上東跳西跑,浪費體力,不如跳上屋頂去刷刷瓦月嘛」

  要他整理草坪時,她說,「反正你也沒有損失嘛,你天天都要揮劍,順手涮涮削平雜草,不花你多少時間嘛」

  要他劈柴時,她說,「反正你也沒有損失嘛,你都是要拿拳腳去劈木人樁,不如就將柴薪當成對手,好好廝殺一陣,如此一來,功夫練了,柴也劈了,不是很好嗎?」

  說得好似他每日必練的絕世武學,與尋常下人的工作內容沒有差別。

  他當然沒有損失,反倒是得到更多─他的名號,八成已經更新為「玉面武皇鬼羅刹之嚴家小僕役」了!

  聞人滄浪額際隱隱跳動著一條名為「理智」的青筋,很好,它還沒斷裂,代表他理智尚存。兩桶清水朝大木桶�傾倒,盛滿整整一大桶,他回身,將水桶塞回給她,凜著眼,瞧都不瞧她,輕功一點,順長身軀如鷹似鷗,消失於屋上。

  「這麼容易又生氣囉?」她嘀咕,頰邊因為深笑而浮現的酒窩,鑲在雪白膚間,可愛迷人。

  聞人滄浪氣極自己的窩囊。

  他逃離了那個總能將他操弄得不像自己的女人,若他再不走,等會兒她提出其他無理的僕役要求,他仍是會敗陣下來,一項一項替她做齊。

  幾日下來,他不得不接受一個事實!那個名喚「春兒」的傢夥,教他不知如何去對待她。

  這個弱女子,竟讓他手足無措。

  每回她惹怒他,他都可以一劍削斷她的腦袋,但她總會適時擺出笑容,甜膩著嗓,像只貓兒,瞄啖撒嬌,只差沒拿臉頰來磨贈他。

  有時,他覺得她在挑釁他,又不像真正的挑釁,她沒有插腰和他對嗆、沒有教人反感地賣弄伶牙俐齒,在他感到被撩撥起怒意時,她會微微鱖唇,偏著蠔首,一臉天真迷惑中又隱約可見的俏皮算計,說:反正你也沒有損失嘛。

  沒有損失,沒有損失,沒有損失……他卻感覺自己虧大了,又說不上來吃虧了什麼。

  聞人滄浪駐足在嚴家最高樓宅的頂脊,風張狂地吹撩他的發、他的銜金黑袍,也吹拂他一身無處發洩的熱氣,無法隨風而去的,是思緒,是思緒中的她。

  「她」,包含春兒,更包含了小妖女。真煩人,為何他會一連碰上兩個讓他又惱又氣的丫頭?

  一個害他淪落至此,一個好似嫌他不夠淒慘地雪上加霜,要將他更推入奴僕地獄,在這�貢獻勞力、揮灑汗水。

  他閉上眼,深深吸息,在風中,圖求冷靜。

  小妖女說她在他身上下毒,然而他運策內力,卻絲毫未覺滯礙,脈絡之間竄行無阻,那毒究竟是什麼?他全然沒有不適……不能掉以輕心,那小人,古靈精怪,究竟玩些哈把戲,他料想不到,沒毒發症狀不代表可以小覦毒性,除了小妖女的毒,他懷疑連春兒都對他下毒,否則他為何對她言聽計從,抵抗不了她的央求,她的……撒嬌?

  他明明不是一個慈眉善目的正派君子,他學武更不為了濟弱扶傾,這輩子做過的善事五根指頭就能數完還有剩,曾經下跪求他出手相助的老弱婦孺,被他甩袖震開,遠遠拋諸腦後之類的事情說也說不完,沒道理因為春兒隨口幾句,就能說動他。

  第一回可以說是被騙,第二回可以說是被拐,第三回、第四回……第十回呢?又能用什麼理由來搪塞?還是他本性中,帶有奴性?不會吧。這話傳出去,武皇之名淪為笑柄。

  躍下屋脊,聞人滄浪漫無目的走遍嚴家,最後,慵懶地找了那片他早上才除過雜草的草坪,躺上去,閉目養神,強逼自己放空思緒,別再被那兩隻傢夥給攪弄理智,惹得他心神不寧。

  他只是閉著眼,並沒有入睡,所以春兒躡足到來之時,他早已察覺。

  無論他人在哪里,她總有本領找到他。

  絹鞋踩著草坪上磨圓的石瓦,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就連曳地的裙擺都微微攏在小拳�,露出半截白玉小腿,接著,她坐在他身旁,他故意不睜眼覦她,省得雙眼一張,她又拉他去做工。

  她彎身,朝他靠近,淡淡香氣在鼻翼前竄來,有些熟悉,越來越近,直到她溫熱的氣息拂過他臉龐,緊接著,他的唇,被人叼住。

  他猛然睜眼,與近在咫尺的春兒四目相交,她的唇,還黏在他唇上。

  尋常小姑娘被捉到做壞事,都該掩臉驚呼、粉頰暴紅,結巴喃著「我我我我我……你你你你你……」老半天,再挖個地洞把自己坑埋起來。偏偏她不。

  她眸中添了笑意,小舌遊移,滑過他緊抿唇心。「你好愛生氣哦,從你住進嚴家開始,你都沒有笑過,幫我做些事也氣呼呼的,你這麼不喜歡這�嗎?」她邊說,邊挪動小舌,輕舔他的下唇,彷佛在品嘗美味食物:「可我覺得在這兒好有趣,每天都快快樂樂、沒煩沒惱,與你一塊兒掃掃地、擦擦桌子,老是賴在一起,真好……」

  是她忙碌吮他,這番話才會顯得含糊不清,或是他腦子發脹,被軟嫩溫暖的氣息包圍,撩撥到心猿意馬,耳朵聽不進太多雜句?

  眼前的女人,交叠著兩張臉孔,他在春兒臉上看見小妖女曾經散發晶耀光芒的眼神,如此的璨亮,如此的炫目!

  他撇頭避開她的唇:「你做什麼?!」他沒料到自己會被她偷襲,這丫頭看似良家婦女,卻犯著良家婦女大忌!

  「誰教你躺在那兒,一幅美景誘人……」她用指腹取代她的舌,在他下唇畫圈圈,指腹滑過的地方,唇兒又抵上來:「反正你也沒有損失嘛。」啾、啾、啾……

  原先將柔萸按在他胸膛使壞的姑娘,下一瞬間,她的天地為之旋轉,被她壓在下方的聞人滄浪霸佔了她頭上那片藍天白雲,巨大陰影籠罩住她,聞人滄浪俊美無儔的臉龐未見半絲笑意,只有下唇被她吮得豔紅,看起來添了些許魅人的味道。「你說的對,反正,我也沒有損失。」語畢,聞人滄浪欺壓而下,以鷥猛的力道襲取她芬芳軟唇。被女人強吻,有哪個男人會覺得吃虧呢?既然她心甘情願自己送上門,他又何須對她客氣?

  這並不是一個挑逗的吻,而是侵略的、吞噬的、情欲的吻。

  方才戲弄他的丁香小舌,被懲罰地輕齧,不讓它藏回她嘴間,她嘗起來的味道該死之好,好似就在不久前,她吃完某種香甜如蜜的玩意兒,那味兒留在她唇舌之間,勾引他深深探鑿,貪吮更多甜味。

  是糖嗎?好甜。

  又有股果子的酸香味。

  春兒完全不曾試圖掙扎抵抗,她的雙手被他釘在草坪上,十指交纏,他跨身在她身上,剛強地囚禁著她,她歡迎他的孟浪,粉唇回應他的放肆探索,不知是誰先發出了濃重呻吟。

  他沒有損失,她也沒有,兩個人都在吻中得到樂趣,他嘗著她的甜沁,她嘗著他如火一般的炙熱燃燒,而非冷冰冰的凍人反應,原來,她是可以這般嬌柔誘人,而他也可以這麼熱切急躁,他們掌控彼此,更被彼此所操弄。

  他的手,探進絲裳,掌下溫膩無瑕的細緻肌膚,彷佛磁石,牢牢吸住他,教他無法抽離,她好軟,膚似上好綢緞,觸感奇佳,光以手掌碰觸便已如此讓人愛不釋手,若換成了他的唇齒,狠狠肆虐每一方寸柔軟雪白,不知會是怎生快感!

  她卻突然震醒,將那只掌握住她一隻綿綿軟乳的手掌擒著,自衣襟間緩緩抽出來。

  「這可不行……」她仍喘籲籲的,臉頰緋紅,目光有絲迷蒙,但尚未完全喪失理智,放任自己沈浸欲海之中:「我只是想嘗嘗你的味道,沒打算這麼深入,打住打住……不然我就吃虧了呐。」

  「這種時候才裝冰清玉潔,豈不造作?!」再好脾氣的男人,到嘴的香肉被人搶走,都會露出獰狠的凶樣,尤其,他構不上是「好脾氣的男人」

  「我不是裝的,我真的是冰清玉潔,處子之身可不能隨隨便便用掉,否則我會惹麻煩的……」春兒理理衣襟,拍拍臉頰要自己清醒些,發絲上沾有幾根草芥,髻發微亂,唇色又鮮又紅,說話時,輕輕鱖著。

  「也就是說,你在戲耍我?」給吻又不給碰,在他身下柔順綻放豔態,卻只能蜻蜓點水,誠意何在?

  「你又沒有損失。」她說得多理所當然。

  這女人!

  聞人滄浪咬牙切齒,滿嘴�全是她芬芳的甜孜味兒,這反而教他更憤懣,未消的欲火轉為怒焰。「我沒有損失?!」他低猖,黑眸間,火光照照,燒得嚼哩啪啦,一字一字,殺氣騰騰:「你把一個男人撩撥到渾身燥熱難當,幾乎要為之瘋狂,你卻臨時抽手,風涼一句‘你又沒有損失’,要我強壓下所有欲念,自己解決?!」

  「我把你撩撥到完全失控了嗎?」她好樂,眉眼唇都在飛揚:「我以為你是個冰人,無論怎麼吻怎麼碰都燃燒不起來的大冰棍呢。」原來是她誤會了,他還是有血有肉有欲望的男人嘛。

  春兒挨過來,又啾了他幾記:「別氣嘛,我再補給你幾個吻,聊表歉意,好不?」

  這回他僵硬掙開,她只得逞了一回,之後幾個鱖嘴都沒有親到他。

  「離我遠一點!」他俊顏緊繃,仍是俊美逼人。

  「還是你想跟我……」她俏皮地眨眨眼,後頭沒說的眼波流轉,隱喻了多少的綺麗旎景,透過她莞爾淺笑的嗓,描繪得更活色生香。

  對,他想,不管這�是露天草坪,隨時會有人經過,他還是想!

  他想跟她接續做下去!

  他想親手扯開阻礙視線的暖色紗裳!

  他想大口陋吮紗裳下細嫩雪白的玉膚!他想在她身上咬出一片一片的吻痕!他想將她擺弄成最淫豔誘魅的模樣!他想要她為他張開腿兒,逼迫她困難而極樂地吞吐他駑猛欲望!他想在她嬌俏纖小的體內釋放火燙種子!他想!

  「可惜不行,我雖然喜歡你,但還是不能跟你繼續往下做,抱歉啦,我有我的苦衷。」她表情無辜而可愛,對照聞人滄浪一臉鐵青,簡直令人髮指。「不過你吻起來滋味好好,可以再來一次嗎?」

  「想都別想!」男人發狠,吼得震天,拒絕再淪為這個女人嘴下的一道甜品,只準她吃,不準他嘗更多甜頭。

  那種非人的折磨,男人受不了!

  即便是自製力極強如他,亦然!

  「嘖,反正你又沒有損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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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4-29 18:34:11

【第四章】

  只有他聞人滄浪一個人有這種感覺嗎?春兒似乎與先前他所以為的「懦弱」有相當大的落差,那個抖著嗓音在央求他助她一臂之力的噙淚丫鬟,越來越放肆、越來越調皮、越來越原形畢露,越來越像某一隻傢夥……

  聲調不像,口吻卻像;模樣不像,神情卻像;打扮不像,背影卻像;然而,他很清楚,小妖女與春兒不可能是同一人。

  春兒在嚴家長大,算是嚴家小婢中的長老,她六歲入當鋪,被嚴老爺買回,與甫滿一歲的愛女作伴,迄今已近十五年,她並非嚴家憑空冒出的新婢,自然無法被冒名頂替,小妖女則來自於外邦,以前曾聽她吠及,她是半個多月前才踏進南城這片土地,兩人在時間點上產生了衝突。

  聞人滄浪只能當自己多心,興許,太久沒見著小妖女,有些想念她嬌蠻的追逐。

  想念?聞人滄浪先是被這兩字怔住,又不屑至極地抿唇。誰想念她?若說「想」,應該也無關「思念」,只是……會想知道,這段日子中,小妖女窩在哪兒荼毒其餘無辜路人,在哪兒心滿意足地舔著那種紅濫濫的小零嘴。

  這種「想」,摻雜了多少的恩怨、多少的憤怒、多少要描死她的衝動?他無法厘清,不可否認地,她存在於他的心中,那般蠻橫,時時出現,叫他又氣又咬牙又回味著她或笑或嗔或惱的模樣。

  生命有過多少仇敵,數之不盡,結怨的理由成千上萬種,沒有一個像她,恩怨小小的,對峙卻像兩人上輩子對彼此做過多差勁的狠事,這輩子再繼續來仇視彼此。

  有時想想,自己和一個小丫頭計較,心眼著實太小,偏偏這個小丫頭對他的報復也毫不手軟,否則他人現在又怎會在嚴家當鋪�當著?

  芝麻蒜皮的老鼠冤,竟會讓兩人糾纏至此,也算是某種緣分嗎?

  想起春兒,連帶想起她;想起她時,春兒亦會如影隨形竄入腦際,他暗斥自己未免太三心兩意,怎會思此念彼,一會兒春兒,一會兒小妖女?

  兩個女孩根本就是不同類型的傢夥,春兒是春兒,小妖女是小妖女,兩人同時浮現腦海,簡直莫名其妙。

  提及春兒,今兒個還沒見到她身影,平時此刻,像只采蜜的蜂,發表「你又沒有損失」的高論歪論,她老早就在他周遭打轉飛繞,拐他展開一日的僕役生活。

  今天,安靜過頭了。那丫頭人呢?

  「抓藥?」身為嚴盡歡的貼身女婢,怎可能天天纏著聞人滄浪?她仍有許多事要忙,她滿腦子都想著待會兒要如何戲弄聞人滄浪,也得先將嚴盡歡給伺候滿意。

  此時的春兒在嚴盡歡房�,拆卸被單,更換枕套及繡裳,曬得香暖的涼裳叠整齊,收在鋪尾,雙枕膨鬆軟綿,上頭繡有蓮葉紅鯉,一切忙得差不多之際,嚴盡歡叮囑她去辦事,要她上街為她抓藥。

  「是呀,你不是說藥煎完了?前兩回我都沒喝,你不會打算再讓我少喝幾帖,一切全憑運氣好壞吧?」嚴盡歡坐臥長榻,手�舀動燕窩湯,有一口沒一口地送入嘴間,一副連吃都嫌懶的惺忪姿態,美眸瞟了一記笑嗔給春兒。

  春兒凱然愣著,好半晌才想起有這回事。

  「是,我等會兒就去辦。」春兒應得迅速順從,這等反應反而令嚴盡歡揚起黛眉。

  「你被愛情沖昏頭了嗎?態度這麼乖巧?一點都不像我認識的春兒。」嚴盡歡長髮未梳、胭粉未施,素雅清麗宛若潔白曇花,少去妝點過頭的傲嬌,顯得符合她年紀該有的秀稚,此時的調侃更添天真:「平時只有咱兩人在時,你可不會客氣,每回聽見我要你去抓藥,都得叨念我好些時間,念到我翻臉才肯甘休呢。」今天耳根子好清淨,真不習慣。

  愛情力量如此大,治癒春兒愛嘀咕碎念的怪毛病嗎?

  春兒眼珠子骨碌一轉,板起小臉,佯怒道:「我每回念,你哪回肯聽?還不是又按照你的喜好去做?!最後更惱羞成怒地反罵我一頓。」

  嚴盡歡銀鈴輕笑。是嘛,這才像她熟稔的春兒,嘮叨的小老太婆,呵呵。

  「好啦,你快去吧,待會別忘了順手替我買一盒糕回來。」嚴盡歡攏攏青絲,貪吃的撒嬌模樣,笑起來像個孩子。

  此時,夏侯武威進房!應該是說,回房。

  鋪�幾件資深流當品皆有屬於自己的一方私人園地,公孫謙住東北側的園子,秦關的宅舍位處於僻靜南側,歐陽妅意睡東南方的薔園,尉遲義的住處則在大池旁,視野最寬廣,能輕易放眼望遍嚴家,獨獨夏侯武威例外,他的房,就是嚴盡歡的房,他的床,就是嚴盡歡的床。

  他回自己的房,無須驚訝。

  他接手端過嚴盡歡掌中青瓷碗,調羹舀動晶瑩甜湯,掬起一匙,喂入她張得大小正適的檀口內,嚴盡歡自然而然偎過來,將他當成枕靠,尋找最舒適的姿態角度,沾上就黏住不動了。

  春兒識相退出房,獨處的閒靜時光留予兩人。她本想找聞人滄浪陪她一塊兒上街,不過這趟出府,有不少事要辦,聞人滄浪只會絆手絆腳,若他問東問西,她反倒更麻煩,再者,她有個「癮」得解解,今天,就姑且放聞人滄浪一個人孤孤單單去想念她吧,咭咭咭……

  有句話不是這麼說的嗎?小別勝新婚嘛。

  她往帳房領了銀兩,帶著一柄遮日紙傘便快快樂樂出門。

  她不先跑藥鋪,不先跑糕鋪,她去了一個地方,一個能讓她弄懂嚴盡歡要抓的藥及要吃的糕點到底是哈的地方……

  一模一樣的兩張臉孔。兩個春兒,猶如鏡�鏡外,唯一差別在於一張面容笑靨如花,氣色紅嫩健康漂亮,眸子水燦晶瑩;一張面容受盡驚嚇,臉色又青又白,嘴兒張得大開,連�頭有幾顆牙都被瞧光光。

  「你冒充我混進嚴家到底想做什麼?你放我離開這兒!我不許你傷害小當家!」驚嚇的那只春兒歇斯底里吠叫,笑著的那只春兒俐落閃遠,避掉被口水波及的危機。

  「你放心,我不會動你家主子半根寒毛,因為我的目標不是她。嚴盡歡被伺候得舒舒服服,完全沒發覺到你這正主兒失蹤的事呢。」

  驚嚇的春兒變成了遭受巨大打擊的春兒。

  原來,她在嚴家的存在感這麼薄弱,薄弱到沒人察覺有個妖女頂替了她的容貌,進到嚴家興風作浪,嗚……

  「你在嚴家的工作,每一項我都有幫你做好,我還被大夥誇獎比以前勤勞幹練呢!」笑著的那只春兒仍在持續打擊她。

  比以前勤勞幹練?這是在反諷她春兒以前在嚴家全在混吃等死嗎?

  「你用我的模樣混進嚴家,就為了當婢女?體驗體驗婢女一整天都忙些哈事?」驚嚇的那個春兒難以置信地揚聲高問。

  她被這莫名其妙的怪姑娘給迷暈,帶到一處偏遠鄉村�丟著,怪姑娘給了一戶農家一筆銀兩,央請農家看顧她,鄉村離南城不知多遠,她曾試圖想逃,體內卻被怪姑娘下了毒,她若離開農家超過幾尺,便會胸鬱難忍地昏厥過去,害她變成不用上伽鎖也逃不掉的禁臠。

  她天天在這兒坐立難安,擔心怪姑娘打算對嚴家不利,怎知……怪姑娘大費周章所做的一切,就只是去當婢女伺候人?有沒有這麼賤命呀?「我才沒這等閒工夫哩!要不是為了聞人滄浪,我何必花費氣力在嚴家上頭?本來只打算讓聞人滄浪吃吃悶虧,哪知他在嚴家過得愜意無比,好吃好喝好悠哉,逼得我不得不出狠招,冒充成你,好就近支使聞人滄浪乖乖當他的小僕役!」笑著的那只春兒哎喲一聲,擺擺纖莢:「我幹嘛同你說這麼多?我今天來又不是要向你解釋這些有的沒的。你快快跟我說,嚴盡歡要我抓的藥是哈藥?她又說要吃糕,是哪種糕呀?」

  能知道兩者解答的人,除了貼身女婢春兒外,再沒有第三個人。

  「你放我回嚴家,我就回答你!」驚嚇的那只春兒見她有求於人,端高姿態,借機要扳回贏面,以此為籌碼,逼她放人。

  笑著的那只春兒,加深了頰畔兩漩小小笑窩,她沒用嘴回應另一隻春兒的拿喬,只緩緩取出一隻乳白小瓶,指甲挑開瓶塞,瓶身一傾,嘩啦啦倒出稠液,一不小心濺在另只春兒的繡鞋上,那塊輕軟鞋料,瞬間被熱得化開,彷佛凝結成塊的黃白豬油遇上煨熱的刀鋒,融得迅速,不一會兒,鞋面上的珠花全散落,叮叮咚咚掉在地上,鞋面下五隻蔥白腳趾頭失去布料包覆,露出來招搖。

  笑容春兒甜孜孜的,手往前挪半寸,眼看瓶子要二度傾斜,�頭還有半瓶的莫名液體,這回的目標,是真春兒的清秀面容!

  「小當家要的藥是避妊藥!糕點是‘客再來餅鋪’的五果蛋奶糕!她喜歡那糕的綿軟口感和酸甜滋味─我、我我我馬上抄下藥單和糕餅鋪的店址給你!」不能怪真春兒見風轉舵,而是傲骨的下場已由繡鞋示範過一次,若換成她的細皮嫩肉,一樣的咕嚕嚕冒出泡沫和白煙之後,皮肉不見,只剩白骨……

  「這才乖嘛。」假春兒滿意頷首,栓回瓶塞,兇器收回懷�:「快抄給我吧。」

  真春兒很癟三地磨墨寫字,殷勤吹幹字跡,遞給假春兒,好半晌才又囁嚅問:「請、請問……您何時才願意放我回家?」真春兒恭恭敬敬用了「您」來尊稱眼前這個擁有和她一樣五官容顏,卻又愛使毒的假春兒。

  「等我玩夠了,我就放你回家啦。這段時間仍是要麻煩你委屈於此,不要再逃了,本來只是小小的毒,都快被你養成劇毒,這種毒每發作一次,就會更濃烈一分,到後來連我都解不開。」假春兒好心提醒她。她並不想傷害無辜的真春兒,只是必須借用她的身分待在嚴家,自然得把正主兒寄放在一個不會被發覺的地方嘛。

  「您……沒有用我的臉做哈見不得人的壞事吧?」真春兒絞著衣袖問她。

  有。她用春兒的臉,去挑逗聞人滄浪,舌纏舌、牙撞牙,吻得難分難舍、吻得忘卻東南西北、吻得連她精密貼合的假人皮都快掉下來、吻得險些就要犯下色戒。

  假春兒笑而不答,這種沈默的默認,教真春兒毛骨悚然。

  假春兒收妥紙條,正要走,又回頭:「對了,你每回在嚴盡歡要你抓藥時,都會和她囉嗦些哈話?快點一字不漏全告訴我!」

  春兒!那只冒充的!上藥鋪抓個十帖避妊藥備用。

  難怪嘛,她就說嚴盡歡一副健康寶寶模樣,做哈喝藥?原來是縱欲又不想惹出人命,才會需要避妊藥幫助,那……她之前熬給嚴盡歡補血活絡氣脈的湯藥豈不是……

  嗯,管他的,各人造業各人擔嘛,誰教嚴盡歡和夏侯武威耽溺享樂,後果請自理,不要遷怒無辜。

  「姑娘,要請你稍待。」藥鋪�抓藥的客人多,師傅忙不開,還在替前三個客人包藥包,手忙腳亂的。

  「沒關係,我不急。」春兒自個兒找了位置坐,拿出一串冰糖葫蘆慢慢舔。

  真好,好久沒有悠悠哉哉品嘗它的好滋味呢。先前在嚴家也不是沒法子偷渡幾串進府去吃,只是擔心被聞人滄浪撞見而必須囫圍吞棗,都糟蹋掉它的味道了。

  她小口小口,好珍惜吮著含著,不讓薄脆糖衣化得太快。

  「請問,你們鋪�是否有‘鉛丹’、‘紫背龍牙’、‘王不留行’嗎?」又有新客進到藥鋪�,詢問著。熟悉的聲音,清脆悅耳,能將一字一字說得嬌軟如絲,春兒也認識一個,果不其然,她好奇擡頭望去,進入藥鋪的年輕女子,恰巧便是春兒識得的那一位。

  他鄉遇故知!

  「有的,姑娘請稍坐,等會兒馬上替你拿。」藥鋪師傅歉笑地招呼她。

  「鉛丹我要五兩,其餘兩種,各給我兩斤。」女子先行吩咐,便逕自在空板凳上坐定,清妍淡漠的面容姣好,身形偏高瘦,五官散發一股高傲敬遠的疏離感,宛若高崖上綻放的冶豔百合,可觀之,卻靠近不得。

  「泠姊!」

  春兒一聲熱絡高興的呼喚,引來該名姑娘困惑擡頭,望見是名面生的女孩在喊她,她秀眉微蹙。

  「我認識你嗎?」

  「泠姊!我是夢啦!」假春兒喜孜孜搬著凳子偎過來:「你也到南城來啦?我以為只有我一個人來呢。還有其他人嗎?」

  「夢?可你……」模樣不像─呀!易容術!這是夢最擅長的絕技,同輩中的弟子�沒人像她練得這般純熟,興許是夢貪玩,滿腦子想著做些搗蛋事兒,有時為作弄、有時為脫罪、有時為嫁禍,她會將自己易容成他人,藉此達成頑皮的目的。易容術,她與夢都會,可她習得的,不過就是貼覆一張假人皮來改變原貌,夢卻曾經同一時間易容成三張面容,第一張被識破,取下假皮,底下是第二張唯妙唯肖的易容,任憑誰都會以為那便是她的真實模樣,而被誰騙住,不知道易容底下,還是易容。

  那雙黠麗的眼眸,確實神似於她認識的夢。

  「我幾乎認不出是你,你若沒主動喊我,我會當你是個路人罷了。」女子名喚藍泠,露出他鄉相逢的喜悅,兩個姑娘壓低嗓,卻壓不住笑顏,四手交握,在藥鋪角落聊開。她們皆是天魔教未來聖女人選,藍泠長她四歲,自兒時被帶入魔姑氅下學習準聖女的種種功課,十數名小丫頭便像姊妹般晨昏相處,雖然丫頭間會為了爭取魔姑的青睞而使些小手段爭輸贏,但感覺仍不至於交惡。

  夢的性子活潑,與誰都好,是藍泠在眾姊妹中最喜愛的一個,雖然她也很清楚,自己與夢的身分是「敵人」,聖女只能有一位,其他落敗的丫頭,沒有第二條退路可走,無論此時此刻的感覺多好,到最後,僅有一個人,能繼續呼吸著空氣、繼續享受著教中眾人的崇敬膜拜。

  「嘿嘿,我真想易容隱藏起自己,誰也認不得我。」春兒─不,她是夢,那才是她的真名──她對自己的易容術非常自豪,特別是幾年前,她用易容術騙過魔姑,成功讓魔姑以為她是右護法而朝她行大禮跪拜之後,她覺得天底下沒有誰是她騙不倒的。不過戲弄魔姑那一回,她付出很大的代價,屁股險些要被魔姑拿藤條給打爛掉。她易容,仿的不僅是臉,更仿舉手投足、聲調、口吻和脾性,她會認真觀察她要冒充的對象,短則一日,長則三日,從對方生活過程中說過的話、遇見的人、做的工作,每個細節都不放過。

  「你為何要扮成這模樣?與‘任務’有關嗎?你已經找到能帶回教�的‘東西’了嗎?」藍泠問她。

  夢撓撓臉,坦白道:「沒有太大的關係耶……我現在還沒想到能帶什麼回教�。」老實說,她玩瘋了,正事放一旁,腦子�完全沒思索過它。

  藍泠個性較為嚴謹,不苟同地睨她一眼:「你不會只顧著玩,忘掉咱們離開教�的目的吧?」

  「我沒有忘啦,我慢慢在找嘛。」夢笑著回答,藍泠卻以為她是在含糊其詞,不願意向她吐實。若是如此,她不會怪夢,畢竟,這是攸關勝負與生命的要事,要是夢也反問她是否找到「東西」,她亦不會誠實告訴夢。

  姊妹間的感情歸感情,聖女的考驗歸考驗,兩者雖有衝突,一旦面臨抉擇,藍泠會毫不思索選擇後者。「那麼你上藥鋪做什麼?你生病了嗎?」藍泠多多少少仍想從夢口中套些蛛絲馬跡,目光直覺落在夢手上捏著的紙條,匆匆瞥見幾行,藍泠瞠大美眸,按緊夢的軟軟小手,口氣轉急:「你……你這個傻丫頭!你該不會是與男人胡來吧!你應該知道我們幾個姊妹是絕對不可以玷汙身子,天魔教聖女,非得是童女才行!」

  可紙條上的幾味藥,兜在一塊兒,專門用在防妊上,夢若是清清白白,何須喝這種藥?

  「不是啦,這藥不是我要喝,是小當家……是我這副皮相主人伺候的主子吩咐我抓的。我很清楚自己不能胡來啦,要是真的睡了聞人滄浪,我的下場只有死路一條……」最末了兩句,她含糊嘀咕。

  要不是她挺重視自己的小命,她真的很想嘗嘗和聞人滄浪纏綿翻滾的滋味呢。

  那個男人在床上不知道是怎生的模樣,很難想像他會窩在女人頸畔,喃喃訴說情話,或是放軟溫柔聲調在誘哄女孩子,她猜,他應該很野蠻吧?又或者,他會用著那張漂亮冰顏,做些熱情如火的房事……

  不行不行不行,不能為了想得到答案就推倒聞人滄浪,好奇心不只會殺死一隻貓,好奇心也可能會玩掉她的性命。魔姑自小耳提面命,她們全是為天魔教而生,為天魔教奉獻生命與青春皆屬理所當然,一旦聖女備選的幾個女孩為男人而違逆教意,等同於背叛了天魔教,人人得而誅之。她聽過一兩個血淋淋的實例,失貞的聖女備選姑娘,最後皆是死相淒慘。所以無論聞人滄浪看起來多麼可口,她都會淺嘗即止。本來只是戲弄聞人滄浪,帶著報冤的心態,把他當進嚴家,料不到連自己跟著困在�頭走不掉,也不想走。她太入戲了,想撩撥他,玩弄他的感覺,故意表現出好似她在愛慕他,最好是能讓他也愛上她,最後,她再露出真面目,狠狠拋棄他,完成她替冰糖葫蘆復仇的最後一步棋,怎知道,她自己都搞不清楚這一切是不是純屬作戲。

  當嚴盡歡問她,是否喜歡聞人滄浪,是否想要聞人滄浪,她雖怔住,腦子�幾乎是立刻點頭如搗蒜。

  假扮成春兒的她,不用對他怒目橫眉,可以暫時將糖葫蘆的恩怨拋諸腦後,她可以放聲大笑,可以逗著他笑,可以勾挽著他的手,可以用軟綿綿的聲音嘐他,她那一回主動吻他,真的出自於衝動,無關報不報仇,只是單純想嘗嘗他吻起來是什麼滋味……

  「你記得最好,我真怕你玩瘋了。」藍泠以姊姊的姿態在訓她。

  夢一點都不討厭被她這樣數落,她知道藍泠多多少少是出自於關心。

  「我很懂節制的。」夢替自己小小狡辯了一下。

  「本來就該懂,說得好似你有多委屈似的。你別嫌我囉嗦,回教�的時間是一天一天都在減少,不等人的,別忘了,我們不是來玩樂,你得加快找‘東西’的腳步,認真一些,無論最後結果如何,至少我們都努力過。」藍泠握在她手背上的力道重了重,不同她說笑,這是最要緊之事。

  「……」夢的笑容僵住,爾後認真頷首,應了藍泠。

  無論最後結果如何?

  結果只有三種,一是藍泠帶回去的「東西」勝過其餘姑娘,藍泠成為天魔教聖女,剩下的幾名女孩,被迫飲下劇毒死去;一是夢勝出,贏得聖女頭銜,包括藍泠在內的女孩們,死去;最後一個,是藍泠與夢皆輸給另名姑娘,聖女之名榮耀地冠在那姑娘身上的同一天,便是她們的死期。

  聖女,獨一無二,為避免數代之前發生過的教內叛亂─-─落敗的聖女備選人連袂引發的七月戰事,耗損掉天魔教百年基業,她們能力不見得遜色於聖女,只因為最後一項任務不夠出色而失敗,她們怎能咽下這口氣,當人心開始產生忿恨,一發不可收拾的陰鷥便掩蔽了光明,那一回內亂,天魔教死傷慘重,以毒為兵器的鬥爭,蔓延速度其快無比─有了前車之鑒,天魔教主下達一道命令,一旦聖女人選確定,一同修習聖女功課的女孩們,一個都不能留,隨即賜死,避免再生事端。

  血腥殘忍的魔令傳承至今,不曾更改過。

  興許外人聽來,會覺得荒謬無比,但對於自幼便根深柢固被如此教育的天魔教教徒而言,它是這般的天經地義,教�沒有任何人感到不妥,即便被賜死的女孩是自家女兒,也不會有父母跳出來扞衛她的生命,他們皆深深信服著,生命,為天魔教獻出,是無上光榮。兩個女孩,今日相見,雙手交握,或許明日,其中有一位,就會香消玉損,她們身上的命運,自小便已決定好,誰都沒有怨過。

  「姑娘,你的藥包好了。」藥鋪師傅將夢要的十帖藥打包好,夢如夢初醒,起身到櫃檯前付錢取藥,回頭對藍泠微笑,不說再見、不多停留、不試圖去偷聽藍泠進藥鋪�抓些什麼藥或是推測她要帶回去的「東西」為何物,夢緩緩走出藥鋪,迎向當空烈陽。

  下一回再見,恐怕就是這輩子最後一眼,無論結果為何,都是最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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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ve1130
侯爵 | 2012-4-29 18:34:31

【第五章】

  聞人滄浪找春兒找了一整個早上,找到他那張原本就不和善的冰冷臉孔更加教人退避三舍。過了午膳,春兒終於回來,當她出現在他面前時,手中端著滿滿一碗飯菜,一口一口扒著,小嘴�咀嚼鹹香豬肉,油膩的亮光,像層胭脂,塗在紅唇上,襯托雙唇豐盈。

  「怎麼又生氣了?」她叼著筷子,坐在他身旁:「真想替你改個名字,叫臭臉武皇大冰塊。」

  「……」隨便她愛給他取哈怪名,他才不介意,他只介意她一整早不見蹤影,是跑哪里去了?

  「我早上去替小當家辦事,又是抓藥又是買甜糕,忙到連午膳都沒吃呢,瞧,我隨便挾幾樣冷掉的菜,就趕著來找你,你卻擺一副臭臉給我當配菜呀?」她獗嘴,故意埋怨道:「我早上不在府�,你一定是光明正大偷懶不做工嘛,是不?沒有人請得動你呀,你巴不得我最好別出現在你面前吧,整個上午你都賺到了耳根子清靜,又沒有損失,氣呼呼的做哈呀?難不成,你這麼想念我呀?」說到後來,她又詰詰掩嘴笑了。

  他睨她一眼,明顯的,寒冰似的面容稍稍解了凍。「還沒吃飯就快點吃,囉嗦些什麼。」他輕哼。

  她沒打算為難自己肚子,努力進食,吃得兩頰鼓鼓的,像只栗鼠。

  聞人滄浪與她並肩,既沒拉開兩人之間挨得憊近的距離,也沒有拂袖離去,他聽著她悉悉索索吃飯的嚼食聲,目光落遠,望向嚴家遠處宅樓。

  這一刻的平靜真是稀奇罕見。

  不曾有哪個姑娘敢窩在渾身散發冷傲的他身旁,吃得這般狼吞虎嚥、津津有味,偶爾挾一口肉要喂他,被他狠狠一瞪也不會抖著竹箸縮回去,不時能聽見她嘖嘖咀嚼菜肴的滿足籲笑,讓他懷疑她手上那碗飯菜究竟有多好吃,為此,他張嘴吃下幾口她喂來的飯菜,味道普普通通,和他今天中午吃到的滋味相去不遠,甚至飯菜冷涼之後,口感不若熱騰騰時美味,他是個刁嘴之人,威名與權力,使他擁有享之不盡的美食華裳,養成他習慣吃好的穿好的,他從不在食衣住行上敷衍了事,此時卻完全不想挑剔嘴�嘗到的飯菜是否精緻對味,因為她笑得多甜,甜到似乎連他咀嚼的冷冷飯菜,也逐漸傳出一股甜味。

  大飯碗吃到見底,連顆白飯都沒剩下,春兒─

  現在應該要稱她為「夢」─擱下碗,打開手邊另一個油紙包,取出一個圓狀糕點,上頭灑有橙、紅、青、白等等切成小丁的酸甜水果塊,果香四溢,底下的糕點以牛乳及蛋液打發再蒸熟,呈現蓬鬆綿軟的口感。

  「這是小當家分給我的五果蛋奶糕,咯,分你一半,嘗嘗。我排好久的隊才買到呢。」

  「你自己吃。」他又不貪嘴,不像姑娘家嗜甜。

  她卻擠眉弄眼地露出佞笑:「你好下流哦,打這種壞主意呀?」

  她的這句話,來得突兀,而且指控得莫名其妙。

  他打什麼壞主意了?

  他不過是叫她「自己吃」,這幾個字橫著聽豎著聽,再正直不過,是哪里壞了?

  「我懂我懂,我很善解人意的。」夢扳下一小口,叼在唇心,唇兒一噸,就要用嘴喂他吃。

  到底是誰下流呀?

  他以他武林盟主之名立誓,他壓根沒有這種無恥念頭!

  至少,在她把糕點咬在唇心之前沒有!

  「來,我喂你。」她口齒含糊說,雙手已經攀上他的臂膀,粉櫻嘟唇湊上前。果不其然,她聽見他悶哼一聲,熱唇下一瞬間含住她的,小小一口蛋奶糕,在兩人嘴�化開,舌尖嘗到果香甜味,糕點早不知道被誰咽下,雙唇間再無阻礙,只剩純粹的彼此。夢曾天真想過,要是她在聖女試驗中被宣判落敗,她真想馬上拉聞人滄浪上床歡好,徹徹底底從他身上去演練那些她在淫書中瞥見的香豔插畫,暢快淋漓享受魚水之歡,做完了,要被處死才不會留下遺憾嘛。

  可天魔教太遠,遠到來不及在臨死之前再趕回來享用聞人滄浪。

  真可惜……

  這麼燙人的男人、這麼迷人的男人……

  要是她真的因為落敗失格而必須死去,她一定會很捨不得他,她一定……會想念他。

  但他呢?

  他不知道她是夢,在他眼中看見的人,是春兒,吻著的人,是春兒,不是她。

  他那深邃銳利的眸�,會因為映著春兒的容貌時而若有似無地變為柔軟,他與春兒說話時,不像對待夢一樣,他甚至還會和春兒說些冷笑話。

  即便這個春兒是由她所假扮,然而與生俱來的容貌是屬於春兒所有,春兒的外貌雖不算驚豔型的美人兒,也因平常清秀而顯得平易近人,聞人滄浪喜歡這類型的姑娘,是嗎?

  應該是,不然他怎會吻得如此激烈,像要吞了她一樣。夢又察覺到一隻大掌籠罩在她胸前,她在他嘴�籲歎,將那只手給拎出來。「不行……」她告誡他,也告誡自己。

  「為何不行?」他粗啞反問。這女人和他一樣投入於熱吻中,卻仍是堅持不準他越雷池一步。

  以他的力量,他可以輕易制伏她,以強迫手段教她接納他,但,這個念頭,他不曾想去實行它。

  因為,他並不想傷害她。

  於是,他仍在她唇上細碎啄吻,試圖引誘她,最好將她吻到喪失神智,乖乖癱軟在他懷�別掙扎。

  「別這樣啦……我的自製力沒多好。」她困難說著,唇兒卻像是叛徒一般,鱖得高高,想更貼近他、更嘗盡他的味道。

  「我倒想看看你為我失控的模樣。」他似乎找到能操弄她的好辦法,當他的唇離開她的,她便會自己追逐上來,宛如被餌料吸引的饞嘴魚兒。

  「可是那樣一來我會死耶……」她要是完全大失控,現在就拉著聞人滄浪奔向最近的一張床大翻特滾,後果只有死路一條,她會成為天魔教的叛徒,被下達格殺令……

  哦,可是她真喜歡從他口中嘗到的一切,包括熱烈的、激動的、纏綿的坪然心動。他時而近時而遠的撩撥,教她難以忍受,她發出抗議的細吟,小臉不滿地皺起,他才又重新回到她唇邊。

  在他壓上她的唇心之前,他說:「那就一塊兒死吧。」

  她口中的「死」,與他以為的「死」,意義差之千萬�。

  她指的是生命,他指的卻是極致歡愉所領受的小小死亡。

  夢深深啾向他,望進那張冷傲臉龐上最炙熱如火的黑眸,�頭充滿了足以將她焚燒殆盡的火光。

  他那句話,是說給春兒聽的吧?

  他願意和春兒同生共死,那她呢?她夢呢?

  他不知道她是夢,他以為她是春兒,她用著春兒的聲音,道出夢的矛盾,聽在他耳�,他仍是分辨不出兩者的差別。

  她不想頂著春兒的臉,與他頸項纏綿,她不想成為另一個女人的替身,她不想聽見他雄渾低沈的聲音,喊出不屬於她的名字!

  她甚至嫉恨起自己扮演的這個春兒!

  夢忍痛推拒他,卻不是推開他,她讓兩人膠著的雙唇分離,雙臂依舊抱緊他的身子,用臉頰熨貼在他起伏激烈的胸膛,平復淩亂的氣息。要放開到嘴的人間美味是很教人不舍,於是,她輕歎一口氣,聞人滄浪喉問間亦滾出一陣低咆的悶哼,那代表著欲火不滿的抗議。

  「我問你……」她嬌籲籲吐納著,「我跟那位將你扛進嚴家的女孩,誰好看?」哦,真蠢,這種蠢問題果然只有在激吻過後的腦袋填渣才會問得出口,自找死路,她理智稍稍一恢復就後悔了。

  「小妖女?」聞人滄浪向來僅有的高傲漠然神情有了變化,濃眉攏皺,蹙痕在雙眉之間留下一道深刻陰霾,瞧不出是怒是恨抑或其他,唯一瞧得很清楚的,是小妖女這三字,教他反應明顯。

  「她說她是天魔教未來的聖女,不是小妖女啦。」夢替自己辯駁。

  「她說的話能信嗎?」聞人滄浪冷嗤。

  「你做哈這麼討厭她呀?她長得無敵美,像朵小花兒一樣人見人愛,人緣又好,與她相處過的人都好喜歡她呢!」關於這點,可不是她自吹自擂,她在天魔教中可是出了名的小可愛呢。

  聞人滄浪不著痕跡地低歎:「是她比較討厭我吧。不計代價只求能羞辱我,甚至迷昏我,將我典進嚴家,為的也是要見我窩囊落魄,我與她根本無冤無仇,我不懂為何值得小妖女大費周章在對付我。」

  面對春兒,他願意多說幾句,彷佛閒聊、彷佛訴苦、彷佛抱怨,她讓他……很放心地說出想說的話。

  「她不討厭你啦。」夢說的正是自己的心情。她不討厭他。雖然一開始,的確被他的孤傲冷漠及目中無人給氣得牙癢,加上冰糖葫蘆的小小恩怨,她不是故意要找他麻煩,只不過在她的觀念中,他踩壞她一顆冰糖葫蘆,卻不見任何歉意,是他失禮了,她不在乎他賠不賠錢,只在意他賠不賠不是,若他當下便低頭道歉,她還會咧開笑顏,拍拍他的肩,一副「小事小事,別放在心上,來,我再去買一串,咱倆分著吃吧」的友善態度。

  事後想想,自己是小題大作了點,但她不後悔將他扛進嚴家當鋪,要是當初沒這麼做,她也沒有機會認識更多的聞人滄浪。

  聞人滄浪的戒心重,而且非常不擅於交際,這種武林盟主,只能以武服人,沒有其他好德行來留住人心,她認為聞人滄浪並不稀罕虛名,坐上武林盟主的寶座,不是他畢生心願,他只是恰巧強到打敗天下高手,恰巧強到被眾人拱上盟主之位。

  他喜歡自由自在,這是她的直覺。

  他像只蒼鷹,翺翔藍天,不受拘束,當然,他是只高高在上的鷹,俯睨萬物,享受居高臨下的至尊之威,可是一旦開始有人以道德禮教想縛綁他,他便會拋下所有,換取快意的自由。他雖然生得俊,能將俊臉搞得這麼臭、這麼難以靠近,也得有過人的本領,難怪鮮少有姑娘愛慕他,誰都不希望未來相處一輩子的男人老是板著駭人表情,教人不敢親近。但她看見別人看不見的「聞人滄浪」,看見了包裹在一身剛硬外殼下的柔軟,這個男人,見不得她提重物、見不得她汗流浹背、見不得她忙忙碌碌沒得閒,他不會表現出心疼或憐惜,想從他口中聽見「來,我幫你」或「你到一旁休息,我來做就好」之類的貼心話,很難,他只會做,不會說,就算真的開了尊口,也是「滾一邊去」這種狠話!不過她會自我解讀成好聽一些的,例如:你站這兒危險,到旁邊去,誤傷你就不好了。

  他實在是個不會說好話的男人,心臟若不強些,可挨不住幾次言語打擊,然而仔細去品味,就能發現,他實際上相當的溫柔。

  光以他明明能強逼她就範,鑽住她的膀子便能拖她進房,憑她幾招花拳繡拳,真想反抗他也毫無作用,他根本不用強忍欲火,大可為所欲為,但他不,他只會齜牙咧嘴低猖,任由欲求不滿的火焰焚身,然後自己用力吸氣吐氣地壓抑下來。

  不會以蠻力逼迫女人的男人,值得加分。

  「你又怎麼知道她不討厭我?她告訴你的嗎?」

  「嗯……」算是啦。

  「她是個莫名其妙的女人,滿肚子壞水,她說的話,是真是假誰能斷定?她說她不討厭我,或許只是騙人的吧。」

  「如果是她站在你面前,明明白白告訴你‘聞人滄浪,我一點都不討厭你’你也不會信她?」夢有些沮喪問。

  「她會站在我面前,九成九是準備對我下毒。」聞人滄浪扯唇笑,在嘲諷。

  「所以你會搶在她開口之前,動手解決她嗎?」

  「會。」一看見她,他會毫不遲疑先扭住她的雙手,避免她再使小人手段,不給她任何潑撒毒粉的機會,至於她還想囉嗦吠些什麼,再聽她慢慢說。

  夢扁扁嘴,不怎麼開心─她哪開心得起來?!他對於她的評語,沒有半句好話!說她滿肚子壞水、說她莫名其妙,甚至說再見到她也絕不會對她客氣!

  這樣太不公平了嘛!她都已經……已經有一些些喜歡上他了,他卻仍不相信她。

  真想當著他的面,撕下來假人皮,用自己的真實容貌去面對他……

  「難道你誤會我與她有任何曖昧?」他以為她此時的失落源自於嫉妒。

  「你沒有嗎?」

  「我連她的名字都不知道,說曖昧未免太可笑。」聞人滄浪不願意承認小妖女對他的影響可以稱之為曖昧,他只是時常會憶起她的模樣,不小心將春兒與她的身影交疊,當春兒說著話時,失神地聽成了她的聲音……

  「她明明就長得很美麗呀……」至少,她覺得阿爹阿娘生給她一張好可愛的皮相,她自己很滿意,也沒遇過哪人嫌她生得不好,她細眉疏淡濃適,唇薄美色嫩,臉頰似雪無瑕,打她踏進南城起,已經數不清遇過多少男人的調戲及戀慕眼光:「我覺得,她比我美多了。」她自己誇獎自己,透過春兒的嘴說出來,反倒像是「春兒」謙虛地欣賞另一個姑娘。

  女人欣賞女人,難得的美德。

  「我並不認為你遜色於她。」聞人滄浪不同意她的妄自菲薄。

  「不不不,我是真的覺得她比我美!」夢堅持說道。好啦,或許是她過度自豪了……

  聞人滄浪難得露出淡淡笑容,好似她猛誇別個女人美的高貴情操令他莞爾。

  他伸出長指,滑過她粉嫩頰畔,將一小繒散落的發絲勾著,緩緩撩回她耳後,當他指節觸及她玉凝般的耳殼時,他放慢動作,用著教人發麻的緩速,摸著,目光不曾離開她的雙眼,深似黑潭的瞳心,也有笑意。

  「從我眼中看來,你勝過她,你有一雙漂亮的眸子,而且你愛笑,不似她,總是張牙舞爪,弄獰了她的容貌,我不曾看過你皺眉生氣或是大聲咆哮,你是個好脾氣的姑娘,彷佛可以包容任何事物。」包括他陰晴不定的怒氣。她像是極具耐心的娘親,擁有海涵孩子任性胡鬧的溫柔性子,總是待在他身旁,不會轉身離去。

  聞人滄浪每一句讚美,對夢都是一種打擊。張牙舞爪?她嗎?是在說她嗎?弄獰了容貌?還是她嗎?還是在說她嗎?她在他的眼中……這般差勁呀?

  嗚,春兒,我討厭你啦!

  夢完全忽略了,他說的那一些勝處,無關外貌,全是內在,屬於「夢」所擁有的內在。

  聞人滄浪頭一次看到,有人越被誇獎,臉色越垮的,他懷疑他再說下去,她就要蹲到黑暗牆角去畫圈圈了。

  「春兒,你這反應是喜極而泣嗎?」他擡高她的臉蛋,看她一副快哭的委屈模樣。

  夢聽見了比他方才那番話還要更打擊她的兩個字。

  春兒。

  她不是春兒!她不叫這個名字!她是夢!她是夢!

  不要叫她春兒!

  「……我有個小名,在我改叫‘春兒’之前,阿……爹娘喊我‘夢’。」她一個衝動,按住他擒在她下顎的右掌,脫口而出。他的回應是淡淡揚眉,喃喃複誦:「夢?」他將她的名字喊得好柔軟哦……

  夢喜歡聽見她的名字由他口中輕輕吐出來,她為此泛起微微哆嗦。「嗯,夢。只有你我兩個人在時,你可以都喊我的小名嗎?那、那會讓我倍覺親切……」她屏息,生怕自己流露太期待的神情而暴露出馬腳,教他心生懷疑。

  「為何改名春兒呢,叫‘夢’挺不錯。」

  「筆劃關係吧……」她胡調。大眼眨巴動著,不確定再問:「可以嗎?」

  春,夢,真是引人遐思的兩個名字。他默默在心�念了幾回,它很順口,夢,喊起來有種甜膩而虛幻的感覺。

  「好,我以後就喊你‘夢’。」

  她好開心,方才的烏雲一掃而空,太陽露臉出來。

  終於有一樣東西不是冒充春兒。

  他喊著的名字,是她的。

  夢。

  今兒個天清氣爽,午後微風吹得人昏昏欲睡,嚴盡歡脫掉絲軟外裳,僅著一件小小翠綠肚兜和乳白色褻褲,平躺在榻上涼席,夢手執團扇,規律有序地輕搖,為睡熟的嚴盡歡招來清風,不讓燠熱打擾嚴盡歡午憩。直至夏侯武威進房,以眼神示意她將團扇交給他,夢善解人意地頷首,讓出團扇及床榻旁的位置,夏侯武威接續夢的工作。

  一個高壯男人,手�拿著姑娘家的繡花小團扇,視覺上怪異無比,他不以為意,坐在榻旁,揚搖它,小小的涼風,撩動嚴盡歡鬢邊細軟的青絲。

  怪人,明明每回都和嚴盡歡處得極度不好,惹得嚴盡歡跳腳生氣,卻在嚴盡歡看不見之時,他會靜靜陪在她身旁,用著複雜的神情凝觀她。

  前幾日,他與嚴盡歡大吵一架,被嚴盡歡轟出房去,冷戰就此開打,夢知道,嚴盡歡拉不下臉來求和,但實際上她是希望夏侯武威能先放下身段,打破僵局。

  看見夏侯武威到來,夢知道,兩人的冷戰應該到今日為止。

  「小當家身體有些不舒坦,我要找大夫替她瞧,她不肯。」夢退出房之前,小小聲對夏侯武威說道,他點頭,表示明白,沒多說什麼,夢躡手躡腳,不發出聲響擾人,離開房間。

  春兒真是好命,一整天的工作只有伺候好嚴盡歡,一旦有夏侯武威接手,她就整個空閒下來,無所事事,當初她會挑中春兒來易容,泰半也是為了這個原因,她可不想易容混入嚴家之後,首先得面臨做都做不完的雜務,她觀察許久,發現春兒是全嚴家中地位最高的小婢,加上春兒的身形與她相仿,假扮起來特別容易。

  夢無事可做,想當然耳,再去找聞人滄浪玩囉,仔細算算,能相處的時間正一點一滴在消逝,她不可能永遠成為春兒,不可能永遠留在這�,她總有一天必須要回天魔教,她可不想白白浪費寶貴光陰。

  與聞人滄浪在一塊兒的每一天,都會變成她獨一無二的寶物,供她日後慢慢回味!

  若是她成為天魔教聖女,一輩子貢獻給天魔教,不能碰情沾愛,她便只能默默把他擺在心�,相處過往的林林總總,變成她所擁有的一切。

  若她在聖女決選中落敗,她也要帶著充滿了他的回憶,一併入土。

  夢飛揚著玫瑰般的笑靨,腳步輕快似蝶,巴不得插翅快快飛往他身邊。

  「春兒。」

  不遠處,站在綠蔭樹下的公孫謙喚她,招手要她過來。

  「謙哥。」夢記得春兒是這般尊稱這個男人的,她也知道,他是嚴家當鋪中,權力僅次於嚴盡歡的「影子當家」,他給她一種很值得信賴的感覺,又沒有太大的威脅性,興許是外貌溫文爾雅吧。

  「小當家上回很想要的那件東西已經流當,我擱在庫房�,你隨時可以去取。」公孫謙微笑。

  上回很想要的那件東西?哈呀?夢摸不著頭緒,不過,點頭就對了。「好的,謙哥。」

  「真怪,明明釵上的珠花都壞掉了,她也不讓阿關修,偏偏那種瑕疵珠花,她不可能簪在發上。」公孫謙淡淡續道。

  哦,原來那件東西是指發釵呀。

  「我回頭取了發釵,給小當家過目,再看看她打算如何處置它吧。」夢很順口地接續下去。

  「是淫書。」

  「呀?」夢怔住。

  「小當家要的那件東西,是淫書,我記得你還訓斥她一頓,說姑娘家不該讀那些荼毒身心的玩意兒。」公孫謙黑眸閃過一絲促狹。

  「可你……呀。」被誆了,她被眼前這個男人給誆騙了─不,他沒有騙她,

  公孫謙從不說謊,他不過是誤導她以為那件東西是發釵,他故意要讓她跳進窟窿�,露出馬腳。

  「我想,我不應該叫你春兒吧。雖然你的模樣與春兒相似度太高,但你不是她。」

  「那我也不能叫你謙哥了,還是我喊你公孫公子?」夢在明眼人面前不裝傻,這男人擺明是有備而來,先瞧瞧他要做什麼吧。她從袖�掏出些許毒粉,若公孫謙突如其來地攻擊她,她亦會加以反擊,以迷藥搖倒他。

  「不,你喊我謙哥無妨,看著自小便熟稔的春兒臉龐,聽她叫我公孫公子,我不習慣。」公孫謙並無惡意,自始至終,他都帶著微笑,與她保持一小段距離。

  「好,你也可以喊我夢,那是我的名字。」伸手不打笑臉人,他笑得俊逸,她亦跟著笑:「你哪時開始懷疑我不是春兒?」

  「看過那張改過的當單之時。」上頭的字跡,絕非春兒所有,反倒與寫在聞人滄浪裸身上那幾行字一模一樣,他知道春兒沒仿字的本領,於是,他便心生質疑,夢的易容術幾無破綻,反應也伶俐機巧,連最常相處的嚴盡歡亦沒察覺不對勁,他公孫謙畢竟是鑒師,有過人的好目光,一旦他全心去觀察她,依然能看出她與春兒的差異。

  「我家春兒,仍平安活著嗎?」公孫謙沒忘了得關心關心正主兒的安危。

  「嗯,活得好好的,我沒有傷她,只是請她暫時離開嚴家,我才好混進來。我先坦白了,我混進嚴家這些日子以來,沒做過壞事哦。」

  「這我知道,你並非帶著惡意而來。」公孫謙觀察過她,她在嚴家乖巧安分,甚至比真春兒更勤快有用,真春兒若聽見鋪�眾人這麼說,定會倍感震驚,然而,這是事實,殘忍的事實。

  「你是為了聞人滄浪,你與他的私人恩怨。」

  跟聰明人對話真是輕鬆,舉一反三呢。夢詰詰笑了:「我覺得只是當掉他不好玩,他把嚴家當成避暑山莊,過得太悠哉,你們整個嚴家每個人竟然也放縱他,沒有人跳出來支使支使他怎行?」

  「於是,你冒充成春兒,光明正大而來,目的便是要讓聞人滄浪做些僕役雜事。」公孫謙一聽便懂了。

  「他不錯用吧?」夢俏皮眨眼。

  「確實不錯,嚴家近來乾淨好多。」公孫謙完全同意。不甘不願的聞人滄浪做起事來一絲不苟,在他眼皮底下,一片落葉都別想苟存。

  「這麼好的武皇僕役,別家當鋪可是找不著的哦,不過,只有三個月啦,三個月期限一滿,就放他走吧,他這麼高傲的男人,被羞辱成這般也真是為難了他,不知怎地,現在替他想想,這兒挺疼的呢。」夢指指胸口。這股疼痛是陌生的,思及自己回天魔教極可能面臨的生死輸贏時,它沒有出現過;思及自己說不定年紀輕輕便會香消玉損時,它沒有出現過,卻在她想到聞人滄浪被她窩囊欺負,淪為當物,他會有多嘔多生氣多難過,說不定日後行走江湖還會被當成笑柄時,它出現了,酸酸的、揪揪的,悶悶的,連帶氣起自己玩笑開得過火。

  公孫謙幾日觀察下來,自然沒有忽視她與聞人滄浪之間的情絛流轉:「既然如此,何不此時現身,直接讓他脫離典當品的窘境?」

  「因為我想和他再多相處一段時日嘛。」夢也很坦白,對公孫謙實話實說。

  「用春兒的臉,你豈不是吃虧?」不以真面目與聞人滄浪共處,聞人滄浪將她當成春兒,她所做的一切,都白白變成春兒的功勞。

  「謙哥,我的確是有點吃虧耶。」她已經和公孫謙一副「你真懂我」的海派交情,謙哥兩字叫得多順口呀!她被公孫謙領進涼亭,兩人坐下來,繼續閒聊,她鱖嘴說:「我只要想到他用那種眼神在看‘春兒’,我就好氣,好想撕掉假人皮,告訴他,你吻著的人、攬著的人,是我!不是春兒!可是……他喜歡春兒呀,他又不喜歡我。」

  「你的個性與春兒有明顯差別,我倒認為,他的心動應該受你內在影響居多才是。」春兒習慣照顧人,亦養成了老嬤嬤的嘮叨囉嗦,嚴盡歡老笑她是個皮相年輕、內在蒼老的傢夥,夢卻不同,明明頂著春兒的模樣,臉上神采像會發亮一般,眉飛色舞,漾滿小姑娘的清靈活力,將二十一歲的春兒硬生生砍掉五、六歲,更貼近夢的真實年紀。

  「是你讓這個春兒變得活潑俏皮,也只有你敢靠近聞人滄浪,不怕他的冰冷疏離,能與他和平相處,甚至處得極好,這可是春兒做不到的事,聞人滄浪與我熟識的那位春兒,感覺並不相配,但很奇異,你這個假春兒,擁有同樣的容貌,竟教人覺得你與他就很相襯。」

  公孫謙不說假話,透過他的眼來看,不同的內在,影響外貌呈現給人的印象,一個笑顏常開,眉目五官自然和藹可親,討人喜歡;一個鎮日鎖眉嘮叨,周遭氛圍亦會變得陰鬱嚴肅。眼前這個「春兒」,真的很不一樣。夢原本嘟高的唇,抿成了笑花一朵:「謙哥,我有點明白為什麼全當鋪上下不管老幼都叫你謙哥的理由了。」公孫謙就像個睿智聰明的兄長,短短數言,讓她茅塞頓開、如獲至寶,難怪大夥都一副很信任他、依賴他的樣子。

  「哦?」他願聞其詳。

  「我本來還在胡思亂想,怕死了他愛上春兒,可是你這麼簡單就使我安心!對嘛對嘛,一直都是我和他在一塊兒,又不是春兒,他怎麼可能會喜歡春兒呢?相只是外在,就算是真春兒站在他面前,他也不該會錯認嘛,我和他的交情不一耶,如果他分辨不出來,那……」夢停頓許久,蠔首歪了一邊,彷佛在沈思著,眉頭先是皺了皺,又舒展笑道:「就湊合他跟春兒一輩子好了。」

  「怎麼說?」湊合聞人滄浪和春兒?她的心胸真寬大。

  「反正,我不可能和聞人滄浪有哈結果,要是他以為春兒就是我,認不出我和她的不同,那也是好事吧……」夢右手托腮,芙顏上浮現些許複雜表情,有掙扎、有痛下決定、有釋懷,還有泣然欲泣。

  「為何如此消極呢?你又是如何斷言,你與聞人滄浪沒有結果?」公孫謙對於她說出一番爽快話語,臉上卻寫滿不爽快的神情而感到不解。「我是天魔教的人呀。謙哥,你聽過天魔教嗎?」

  「聽過,事實上曾經有天魔教徒,到鋪�典當一塊銀權杖。」那時是他第一回聽聞「天魔教」之名,也拜對方想提高當金之賜,他瞭解不少天魔教的行事風格及教規,增長不少見聞。

  「真的假的?有人典當一塊銀權杖?我可以瞧瞧嗎?」夢的好奇心旺盛。天魔教徒能拿到銀權杖,身分至少都在護教以上,是誰呀?

  「等我從庫房�將它翻出來,我拿來給你看。」年代太久遠,得費時找一找。

  「天魔教聽起來雖然駭人,實際上倒不如說是以崇拜神只而集結起來的團體,真要說魔教,行徑兇殘的滅日教才稱得上,天魔教應該沒有限制教徒與外界通婚,你若與聞人滄浪兩情相悅,教�眾人理當祝福你才是。」

  「一般而言,我們歡迎外人加入啦,多多益善嘛,只要誠心敬奉我們教�主神和教主,立誓效忠就行,但我的情況有些不同……」夢將自己是聖女備選之事全盤托出,包括她來到南城,正是為了聖女最後一項考驗─眾女孩們離開教�,不限定目的地、不限定物品,在期限之內,她們必須帶回一項對教內有用途的東西,可以是一帖解百毒的藥、可以是至毒無比的毒粉、可以是名刀神劍、可以是武林絕學的秘岌、可以是任何任何的東西……

  女孩們帶回去的東西價值,將由全教眾人做出選擇,選出哪一位帶回來對天魔教最有益處之物,新一代聖女亦宣告產生。上一代的聖女,帶回解沼毒的靈藥,讓天魔教眾人免受其苦,毫無意外贏得最終考驗。夢還繼續說了,將失敗的聖女備選下場告訴公孫謙,興許是喊了他一聲「謙哥」,她真的拿他當成哥兒們,無話不談,她一邊說,臉上笑意未減,公孫謙聽了吃驚揚眉,她卻好似自己說出多理所當然的事。

  「所以,不管我最後當不當得成聖女,我都沒有辦法和聞人滄浪在一塊兒嘛……」語末,她終於有了正常人該有的反應,輕歎。

  「真是不合理的怪異教規。」公孫謙頻頻搖頭。若成不了聖女,只能被處死,未免太輕賤性命。

  「會嗎?」夢反而認為公孫謙的搖頭才叫怪異吧,他們全教�,都覺得這樣的教規很好呀,沒任何教人反對之處。

  誰都不知道落敗的聖女備選會做出什麼危害天魔教之事,最好的辦法,確實是斬草除根才能一勞久逸。

  為天魔教排除一切可能的禍事,是全教教徒的共同責任。

  自小到大,他們皆是如此被教育著。

  「那麼你找到能帶回去的東西了嗎?」

  「呃……呵呵呵呵……」她的乾笑,說明答案。

  「攸關生死,你竟然還窩在嚴家�談情說愛?」該說她樂觀或是不怕死?

  「我有想過,如果我帶一個武林盟主回去加入天魔教,成為天魔教最大尾的護衛,不知道我有沒有勝算哦?」夢自己覺得這個主意不錯,聞人滄浪應該比任何一帖藥或毒更有用處,有個武林盟主坐鎮,天魔教就不怕外敵侵略,眾人一定會很滿意她帶回去的「東西」,而且懾於他的冷眼脅迫,還有誰敢反對她坐上聖女之位?

  怕都怕死了吧。

  當初,她會出現在聞人滄浪海扁虛空大師那兒的樹林間,正是想找機會看看當今武林中最赫赫有名的武皇能否讓她打包帶回去交差。

  那時認為自己真是聰穎無比,現在自己卻搖頭否決掉當初的念頭:「可不行呐,帶聞人滄浪回去,我變成聖女,還不是不能碰他,他成天那樣可口地在我面前晃呀晃,對我是一種非人折磨……聖女必為童女的鐵則,真是考驗人性。」

  公孫謙為她古靈精怪的想法而失笑,都什麼時候了,她擔心的竟然是這種事?

  「我真的不能再玩下去了,得好好想想我的‘任務’,不然,我見不著明年的太陽呢……」

  還有,再也見不著聞人滄浪。

  如果活著,活在與他共存的同一世界中,呼吸著相同空氣,是她未來唯一的安慰,那麼,她要活下去,以天魔教聖女之名。這念頭,讓懶散玩樂的她,終於開始打算認真。跟他,一塊兒活下去。
引言 使用道具
cve1130
侯爵 | 2012-4-29 18:34:54

【第六章】

  夢在嚴家當鋪的時間,明顯變少,她在南城�忙碌探尋著蛛絲馬跡,要找出在南城中,有哪樣「東西」教人耳目一新,若南城找不著,她也得準備動身往他城再去尋覓。

  聞人滄浪不是一個乖乖守在嚴家當鋪,等她深夜拖著疲倦身子回來,給他幾個強撐笑容就能搪塞過去的傻小子。

  她忘了她面對的男人,並非尋常人,而是人稱玉面武皇鬼羅刹的聞人滄浪。

  他在她踏出嚴家當鋪的第三天清晨,開始尾隨她,要弄清楚這丫頭整天都在忙些何事,忙到連調戲他的時間都沒有,讓被調戲慣的人感覺到強烈失落,少掉每天被她纏著啾吻過來的軟唇,他不習慣,非常不習慣!

  人的本性中,難免帶有賤格,時常出現在面前招搖你嫌她煩,一旦她不出現擾你,你又心心念念想起她的糾纏、她的聲音表情……

  聞人滄浪到今天才知道,自己難脫賤格之命。

  他跟她在身後,維持著一定距離,她的武學不如他,他稍稍屏息,藏住自身氣息,她便無法察覺他的跟蹤,一整個上午,她漫無目的閒逛著,偶爾去看餅鋪師傅揉麵團,偶爾去看肉鋪老闆切豬肉,偶爾去書鋪翻閱書籍,偶爾,她還會到鐵鋪晃晃,摸摸一柄又一柄的長劍大刀,再搖頭晃腦地不甚滿意離開。他不懂她想做什麼。

  她想學做餅嗎?還是想學殺豬?她讀的書冊範圍好廣,從兵法、穴道、氣功再到香豔淫書,完全不挑,而她去鐵鋪幹哈?挑繡花針嗎?

  「……教大家揉餅,這會贏得眾人的愛戴嗎?」從以前至今,沒有哪號聖女是帶回作餅秘岌而獲勝。夢嘀咕自語,又逕自否決,捨棄偷學餅鋪師傅揉面絕學的打算,她繼續走著瞧著,碰到有趣事物便停下腳步。

  「好俐落的刀法哦……」她被肉鋪大鬍子神乎其技的剁剁刀功給吸引過去,看了好半晌,蠔首一甩,含糊咕噥:「聖女不需要這種刀法來幫助教友,又不是大夥圍著火堆等烤肉,要我剁剁剁剁支解一整頭豬……」

  聞人滄浪越是跟蹤她,困惑沒解,反倒更加深許多,看她轉進藥鋪,和鋪�師傅問些藥草功效云云。

  「有沒有哈藥丸子,一吃除百病呀?」如果能帶回這種丸子,她就贏定了。

  「姑娘,沒有這種仙丹啦。」藥鋪師傅苦笑回答,當她是個異想天開的天真女孩。

  「或是有哈藥丸子,吃一口就歸天?」沒有藥丸子,來些毒丸子也行。

  「姑娘,你問的是砒霜嗎?」

  「砒霜不夠毒啦,更毒一點的。」她問完,被人趕出去了,藥鋪當她是來亂的。

  夢不以為意,去街邊面攤吃了一碗面,然後,跑去向店家問東問西,問湯頭怎麼熬的,怎能熬得這麼香這麼好喝。

  聞人滄浪抓到一些端倪。她在找東西,找著不知道是哈東西的「東西」

  是藥?是大骨湯?書?還是劍?

  是嚴盡歡要她找的?有什麼東西是嚴家當鋪�沒有,必須要由她出外尋找?

  跟蹤的首日,她毫無所獲,他亦然,夜�,他比她早一步回家,佯裝無事,她梳洗過後,跑來找他,說她要看他一眼才睡得著,當然,她自他唇上偷得幾個香吻,吻完才心甘情願回房去睡。

  跟蹤的次日,她同樣是閑晃,目標似乎縮小了,逛過幾處書肆,窩在�頭讀書,泰半時間全耗在上頭,翻到有趣書籍時,還會忘掉午膳、忘掉饑腸挽輟,埋首其間,直到讀完幾本,心滿意足之後,離開書肆的她,買了一枝很眼熟的玩意兒當零嘴,聞人滄浪雖沒吃過,但他知道那玩意兒叫冰糖葫蘆,他和它的恩怨,結得很深。

  姑娘吃冰糖葫蘆有哈稀罕?滿街都有在吃冰糖葫蘆的女孩,多她一個不嫌多,少她一個不嫌少。重點在於她的表情。重點在於最後一顆冰糖葫蘆被珍惜無比吮在唇�,粉色小舌一下一下輕舔著它。

  這兩個重點,他都曾經見過,在另一個女人身上。

  你竟然看扁我?!聞人滄浪,我告訴你,我是天魔教未來的聖女!我現在正式向你宣戰!

  聞人滄浪一瞬間眉心抽攏,獰著神情。

  對,他在那只魔教小妖女身上,看見她與冰糖葫蘆的熱絡交情,她吃冰糖葫蘆的嘴臉,好像在親吻膜拜什麼一樣……

  「乾脆把冰糖葫蘆的做法帶回去天魔教算了,大家一定會很喜歡,說不定胡蒙也能蒙個聖女來做做。」他聽見她這麼笑著說,音量不大不小,飄進耳�恰恰剛好清清楚楚。

  我是天魔教未來的聖女!

  帶回去天魔教……蒙聖女來做做。

  兩個不同的女嗓,交集了同一個重要字眼。天魔教聖女。這字眼,不應該從一個普通的嚴家婢女口中吐出來!聞人滄浪被耍了。從「春兒」出現在他面前的那一天起,他就像個呆子,被這個女人玩弄于股掌之間。

  帶進當鋪典當,不是她給他最殘酷的羞辱。

  此刻才是。

  在她拐騙他愛上她之後,她揭開一切假像之後的嘲弄,才是她最終目的。

  他雙拳掄緊,指甲深深陷入膚肉間,握出滿手鮮血卻毫不覺疼痛。

  夢今夜回來得早一些,連帶還有幾塊芝麻大餅,是黃昏看見街上長龍般的人潮排隊,她一時好奇,跟著排進去,聽周遭其他人說,這餅,可是傳承百年的古早風味,她排了好久,拿到熱呼呼的大餅,一口咬下,雙眼燦亮如星,立刻從頭排隊,又多買好幾個,趁它們仍熱著,她要讓聞人滄浪也嘗嘗。

  他一定沒吃過這類零嘴,他呐,沒有童心,從不會浪費時間去嘗新鮮有趣的小東西,人生豈不太無趣了。

  她開開心心回來,像個發現新奇玩意兒的小娃兒,笑咧著粉嫩小嘴,急於與人分享這份喜悅。拐進嚴府主宅後側方的奴僕園舍,夢雀躍如蝶的身影倒映在池畔,教月光亦為之失色。

  出乎意料,聞人滄浪房�一片板黑。

  月已上西樓,屋內卻不燃燈,她本猜想著他是不是飯後到府�花園散散步,推開房門踏進�頭的刹那,她以為無人的房內,傳來了強烈逼人的霸氣,她反應不及,抱餅的雙手被鐵一般剛強的箝制硬生生扳折到腰後,她呼痛之前,身子被強大力量所制伏,按倒在桌上,老舊桌腳發出咿咿呀呀的震搖聲,她肺葉所有氣息幾乎要被擠壓殆盡,門板重摔的巨大砰聲,她縮肩驚嚇。

  油紙包�的餅,散落一地,甚至有一個讓黑靴給踩個碎爛,芝麻、蔥花與餅屍,零落不全。

  那只腳下踩死的美食,除了冰糖葫蘆外,再添芝麻大餅一塊。

  她認出是聞人滄浪,出聲哇哇叫:「你做什麼?我不是偷兒,快放開我啦!」

  她當他是在戲弄人,於是口氣難免嬌嗔。

  她以為他會立刻鬆手,然而雙腕上傳來的疼痛變得更加明顯,大掌非但沒放緩力勁,反倒更緊,似乎想就這麼捏碎她纖細手腕。

  「你不是偷兒,你只是個騙子。」聞人滄浪的聲音,彷佛摻了碎冰,寒冷無溫,瞬間讓暗室�如墜霜雪。夢看不見站在身後他的表情,從他憤怒指控中已猜出泰半。她不是春兒的事,露餡了……

  被他知道了……

  而他的憤怒,透過他的手掌,經由她疼痛的手腕足以得知,有多麼的劇烈……

  夢曾預測過,他得知真相後會「小小」生氣一下,她更不只一回在心中演練應該如何安撫他的怒焰,是用撒嬌的方式抑或直接吻得他沒空生她的氣……哪知真正面臨到這一天到來,她竟詞拙無語,弄得不敢回頭看他的冷然面容。

  知道她不是春兒,知道她是天魔教的夢,會讓他這麼生氣……她以為,無論她是春兒或夢,對他而言,至少有一個唯一不變的重點,她都是她,這些日子�,陪伴在他身邊的她,難道因為她是夢,便真的失去所有意義嗎?

  「無話可說?」聞人滄浪只用單掌便能牢牢箝制住她,在他掌中,她像個無害的嬰娃,完全無法掙脫。

  要拗斷這般細瘦的手臂,易如反掌,他也確實想這麼做!

  就是這雙柔萸,朝他撒出毒粉,教他嘗到虎落平陽被犬欺的窩囊!

  就是這雙柔萸,剝光他的衣裳,讓他赤身裸體躺在當鋪大廳地板,供人取笑!就是這雙柔萸,在他胸口寫下既可僧又俏皮的字句,每個字都像烙鐵,洗去了,仍無形存在著,連同粉色唇印,深深烙在他膚肉上!就是這雙柔萸,輕輕舒展,攬抱他的腰,軟柔嬌軀密密貼嵌在他身上,宛如她合該就是屬於他一般!

  就是這雙柔萸!

  「……你想聽我說什麼?」她再多狡辯,他聽得進去嗎?她不認為,她連開口求他鬆手都做不到,因為她知道,他會拒絕。

  「不,我什麼都不想聽,你的聲音,只會使我更憤怒,更記起你說過的每一句謊言!」他氣她的不加辯解,但若她狡辯脫罪,他一樣會憤怒無比,矛盾心緒他亦無法分辨。

  她甜美迷人的嗓音,也是假扮的!

  「痛……」夢貼在冷冰冰桌面,大口喘氣,想忍下腕間疼痛,卻仍然鎖不住痛吟。

  她的手腕,疼得像要碎掉一般……

  她正與疼痛對抗,十指傳來僵麻的刺痛,這些都不及下一瞬間他所做的舉動。

  裂帛聲響,嘶地凜冽刺耳,她身下一涼,長長曳地的棉裙,此刻只剩破布一塊,落在她雪白腳邊,她倒抽涼息,不敢去深思失去長裙遮掩的她,會是怎生的狼狽模樣。驚嚇一個緊接一個,在聞人滄浪張口咬住她頸後的細皮嫩肉之際,她重重一震,受阻於他的箝制,即便扭得像條小蟲,也爬行不了半寸,依舊囚在他與桌面之間,動彈不得。

  「既然你認為羞辱人是件快意趣事,那麼,你應該早就做好了被我反噬的心理準備,是吧?」他說話之時,牙關仍銜在她膚上,故意要咬疼她,讓她嘗嘗他被誰騙的痛楚,他有多痛,也要她多痛。「你想玩,我陪你玩個過癮,反正,我也沒有損失!」

  末了那句,是她時時掛在嘴邊的調侃,同樣的字句,由他說來,充滿威脅。

  他的舌,滑過她耳後那方敏感,右掌沿著她的腿側,如蛇攀上,挾帶炙熱火焰,五指或輕或重地揉按她膩人無瑕的細緻玉膚,毫不客氣享受由掌心傳來的絲緞觸感。

  夢咬住下唇,不讓呼疼或呻吟從喉間深處溢出。

  她不像他,在暗處中能視物清晰如白日。窗扇糊著紙,透進一絲微弱月光,不足以照亮室內,黑暗中,她被他高大的陰影所籠罩,失去了視覺,全身感官卻更清晰,他指腹間的劍繭粗厚,搔刮她嫩綿肌膚,強行擠入她腿兒內側,碰觸少女不曾教人染指的生澀嬌嫩,她忍不住顫抖如風中柳絮,他的手掌遇到軟白褻褲的阻礙,它在他手中,脆弱猶若一張紙片,不堪一擊。

  「不行……不……」她的阻止,不被接受,他蠻橫孤行,像只負傷的獸,張大撩牙,也要反撲傷他之人。疼痛讓他失去理性,她的芳馥,狠狠刺激了他,明明不是血腥味,卻比血腥更教人野蠻貪噬。

  他氣極了自己在被她欺騙與惡意玩弄之後,仍對她充滿渴望,身軀會因她而亢奮火熱,憤怒之際,依然受她幽淡芬芳所吸引!

  他拋掉最後一絲絲的仁慈,加重手指逼近的範圍,進犯著她羞於啟齒的柔軟,逼出她的急喘和淚花。

  她以為這是最極致的折磨了,不,它還不是。

  她本能地濡濕了他探索的長指,當他離開,她以為已經結束,一切才正要開始,長指撒離,取而代之的,是他,火燙而堅硬,狠絕而無情,手腕上的麻痛顯得微不足道,她疼著的,是身體,是心。

  他霸道地迫使她包容住他,用著綿密溫潤的花心,迎接他鷥猛剛熱的欲望,她咬唇,咬不住細碎似泣的嚶嚀,他全然沒有遲疑,沒入她的最深處,動手剝除兩人身上剩餘衣物。

  纖小身子淪落為狂風暴雨中的小舟,隨著風浪起起伏伏,險些沒頂、險些翻覆,她無法用雙手支撐住自己,他並沒有放開她,一手仍鎖在她腕上,一手則箝制她不盈一握的細腰,不容她逃開。方桌承受劇烈搖晃,幾欲解體,咿呀直響,彷佛隨時就會轟然崩裂。都什麼時候了,她竟然還有空閒擔心桌子會不會垮掉……

  她該擔心的,豈是這種小事?

  她的下場,又不會比這張方桌來得好……

  她要先擔心自己會比方桌更快崩解才是。

  他用著要拆解她的力量,在佔有她。

  他深深融進她體內,像團火焰,燙得教她哆嗦無助,帶來痛楚和灼熱,他的鼻樑抵在她耳際,嘴�咬著她的耳珠子,噴吐的氣息濃重壓抑,她被擺弄得頭昏眼花,想閃避他在她耳上的作弄,卻閃不掉兩人緊密相連的部分,每當她一有掙扎的動靜,他便會毫不留情地重重貫穿她,她不呼痛,不要在這種時候示弱,即便她的雙腿因為過度緊繃而酸軟疼痛,她也不要請求他的溫柔。

  她怕他會寒聲拒絕,無視她的哀求哭泣。

  他終於鬆開扣住她柔萸的大掌,為的是將她從桌面上抱起,移動到通鋪木板床上,她嬌小得無須他耗費多大臂力去挪抱她,卻嬌小得讓他每一步走動都變成了折磨,床與方桌的距離不過五步,他已滿身大汗。短暫的鳴金休兵,是為了下一場更激烈深埋的對抗。床第戰爭,由方桌轉移陣地,這一次,被翻身的她終於得以看見聞人滄浪,但絕大多數的他,仍是隱在板暗之中,只有那雙黑眸,炯然炙熱,她分不清是欲火多一點,或是怒火多一點。

  聞人滄浪吻住她的嘴,厚實胸膛摩孿著她的豐盈雪白,身下的交纏,不曾停歇或放緩速度,她不敵他的撫弄,驚慌失措,敏感的身子幾乎快要承受不住這些。

  她抽緊、她尖叫、她屏息、她哭泣、她高吟,種種交織圍繞的無形絲網,將她一圈一圈繞緊,她掙脫不掉,獲得自由的發麻雙手,在他的強迫下,環住他的頸項,她圈緊他的,何止是她的臂膀……

  夢不懂,這樣的赤身交纏,包含了多少的恨。

  一定是恨多過於愛,否則他怎會讓她這麼疼痛?她意識恍惚想著。

  聞人滄浪不懂,這樣的親密連結,包含了多少的愛。

  一定是愛多過於恨,否則他怎會在憤怒之下,仍小心翼翼攬抱她、仍為她哭泣的花顏感到揪心?他在快感層層堆積之中,繃緊臉龐地想著。

  她在他懷�,神智崩潰,嬌軀弓起,似喊似泣地仰頭吟喘。

  他在她體內,貪婪饜足,火燙盡釋,似鐵似鋼的雙臂牢牢摟著她,不願松放。

  一朵鮮豔盛開的牡丹,綻放於夢的右手臂上。仔細近看,那不是雕青,也不是顏料繪製的花形,而是毒的蔓延。三歲時,魔姑親自在每個聖女備選的姑娘臂上所植下的輕毒,先前它只是指甲大小的一團溉色紅點,宛如含苞花蕾,鑲在雪白色肌膚上,煞是好看。

  魔姑千叮嚀萬恫嚇,它是清白象徵,提醒著她們,要潔身自愛,雖然它的毒性不強,並不傷身,然而毒性一旦經由男歡女愛的情欲激發,它蔓開的痕跡將永不消失,無法瞞過眾人眼睛,宣告失貞的事實。

  經過昨夜,它擴散開來,像是舒展著一片又一片的瓣兒,彷佛花期正至,開得黴燦爛嬌美,變得嬰娃拳兒一般大小,淺淺的熱、淡淡的辣,從臂上透出,輕微的毒性,僅止于此,其餘的影響,不在她身上。

  「開花了……」她看著它,喃喃自語,用指腹去推,盤踞臂上的鮮紅擦之不去:「真是漂亮,像花兒一樣呢……」

  在那朵花兒旁邊,還有更多紅紫的痕跡,與毒無關,是聞人滄浪留下的吻痕,範圍更大更寬,在臂上、胸口、綿乳……看得到與看不到的地方,數之不盡。

  她手腕上,一圈嚇人淤青,足見他有多不留情,若這力道挪到她頸上,她恐怕早就斷氣了吧。她爬下通鋪,從地板上撩起長裙。破了,不能穿,長裙直接變披風。再勾起肚兜,系繩斷了,只剩一塊綢布完好無缺,拿來做抹布正好。褻褲連瞧都不用瞧,最慘的就屬它了。

  棉裳情況也沒多好,領口處裂了個大洞。

  她翻翻找找,找到他被丟得遠遠的侖金黑袍,真是差別待遇,她的衣物被蹂躪成破布,他的毫髮無傷。

  破裂片片的,又何止是衣物而已……

  她也像被拆解過一般,渾身充滿疼痛,費勁撿拾他的長袍往身上套,勉強只到他膝上的袍子,直接變成曳地數寸的繡帶長裙,她顧不了太多,胡亂以他的腰帶纏繞好幾圈,收緊,包裹住她的赤裸身軀,衣裳在地上躺了整夜,冰冰涼涼的,溫暖不了她微微的顫抖。

  清晨的陽光已輕緩灑進窗扇,屋�擺設瞧得清晰,昨夜害她吃盡苦頭的方桌歪歪斜斜移了位,上頭的茶壺茶杯哈時被掃落地板她不記得了,幸好碎瓷沒有割傷人,衣裳褲裙腳襪四處都有,通鋪上的被子被踢到一角去,皺得像團鹹菜幹,地板上還有她興高采烈買回來要與他一塊兒吃的芝麻大餅,而折騰她整整一夜的男人,裸著教人垂涎的順長身軀,躺平在木板床上,黑綢長髮披散開來,漾著光澤,滑過胸肌及結實臂膀。

  「你真可惡……我不是春兒這件事,值得你發這麼大的火嗎?你面對春兒時,哪一回像這次一樣失去控制?哪一回你曾用你的蠻力去欺負她?我是春兒時,你待我好,我變回夢時,你就傷害我!你擺明是偏心!」夢氣呼呼爬回通鋪,朝他胸口猛槌一記,他沒醒,不是因為昨夜縱欲過度而睡死,是她身上蔓延的微毒影響,這下應該會讓他昏迷一整天。

  她不同情他,他活該!

  要不是因為捨不得,她現在就可以毒死他,教他連自己怎麼死的都不清不楚!

  「結果,先死的不清不楚的人,是我吧……」她垮下肩,想起臂上紅花,幽幽歎氣。

  玩完了,她的聖女考驗,找回再貴重的東西也沒有用。

  本想在這�多待一段時間,待到不得不離去的期限,現在似乎也沒有法子了,他醒來時,一定仍是在生氣,用著冷冰冰的面容,說出冷冰冰的狠話,撕裂她的身心,就像昨夜難熬的折磨一樣……

  他光是現在昏睡時,雙眉擰得像要打結了一般,清醒就更別提了。

  她不想面對那樣的他,她會害怕,那種想求饒又明知不會被接受的恐懼,她會很害怕的……

  「你以前總是嫌我糾纏你,總是寒著聲要我滾,我現在就走,再也不與你見面!」是再也無法與他見面。

  「你開心了吧?如願了吧?」掄緊的小拳,抵在他心窩上,想再槌打幾回發洩怨氣,拳兒始終沒有舉起,更沒有落下,唯一滴落胸膛的,是無色的溫熱淚珠。

  「開心了,如願了……我要走了,你一定覺得解脫了,沒有我,反正你也沒有損失嘛……」夢閉上眼,低聲輕吐,末了,她下床,套回自己的繡鞋,動作遲緩僵硬地走向門扇,拉開門,踏出他的房,步入嚴家幽雅精緻的亭軒園景。

  嚴家,她喜歡這兒,她在這兒度過好長一段的愉悅日子,她不用煩惱天魔教或聖不聖女的問題、不用煩惱輸贏勝負,這�沒有老是板臉訓話的魔姑、沒有背不完的毒經藥經、沒有生命之爭的姊妹閱牆,有的只有聞人滄浪,有的,只有快樂。

  至少,在他揭穿她的真面目前,她是快樂的。

  「夢?」

  有人喊了她,在嚴家�,僅止兩個人知道她的真名,一個還在床上沒醒,一個,便是公孫謙了。

  他清早起來,準備到練武場去動動手腳,卻見夢一身男裝,披頭散髮,怔怔環視嚴家的樹木、花草、亭池,像在回顧無比珍惜之物,於是,他出聲喚她。

  「謙哥……」

  「你怎麼了?你的臉……還有唇,是紫色的。」公孫謙輕觸她左半邊掀開的假人皮,一邊是春兒,一邊是她的本來面容。是什麼理由讓她連容顏都顧不及要打點好,便出房外晃蕩?而她的唇色,很明顯是中毒跡象。

  「呀,掉了。」她摸摸臉,將破損的假人皮硬扯下來,她的易容假皮向來黏合密實,要取下它,必須以藥劑溶化掉它,才能摘下,此時被她使勁一拉,換來薄嫩臉皮的泛紅刺痛。

  不知它是何時給弄破了,是聞人滄浪把她按在方桌上之時,還是他在通鋪間奮力衝刺之際,抑或是他狠狠吻住她嘴兒那時?

  「你不用先回房去重新戴上嗎?」

  她搖頭,淡淡說了一句「不需要」

  「你中毒了。」淡紫色唇上,可見好幾處被咬破的傷口。

  「小毒而已,不礙事的,多喝點水就能淡化掉。」她很謝謝還有公孫謙關心她呢。公孫謙就不會因為她是夢,不是春兒,便對她惡言相向。

  「鋪�收了一個藥人,要解毒的話,可以請他助你。」

  「鋪�有藥人呀?你怎麼不早說,帶個藥人回天魔教,聖女我就當定了嘛……」藥人耶,那種只在書�見過的字眼,能拎一個回去,魔姑和教主定是驚呼連連,恭請她上座繼任聖女大位。

  「可惜,晚了……帶藥人還是帶神仙都沒哈用處了。」

  「晚了?」

  她假裝沒聽見他的反問,又道:「謙哥,我去把春兒放回來,快的話,晌午過後她就能到家了,慢一點,也不會超過晚上。」夢露出笑容,眸�那層淡淡水霧,公孫謙沒有忽視。

  「你要離開?」放回正主兒,那她自然只有消失一途,一個嚴家,不容兩隻春兒。

  「嗯,他知道我不是春兒了,他很生氣,我猜,他不會再想看到我,也正好,期限將至,我一路慢慢晃回天魔教,差不多泠姊她們都回家了吧。」夢雖然很想裝出無所謂的嬉笑口吻,但每個字都好沈重,像鉛塊,梗在喉間。

  「你不是仍未找到任務所需的‘東西’嗎?就這樣回去,你豈不是……」要面臨聖女備選落敗的下場,一道賜死令。

  「找到了也一樣啦……」她苦笑,卻沒再多說,她總覺得,聰明如公孫謙,多多少少能看出端倪。

  的確,公孫謙瞧明白了。

  她的模樣,很明顯就是與男人在床上廝磨一整夜,她的唇腫了破了,寬大的男性黑袍屬誰所有,公孫謙很清楚,這些款式的黑袍,還是他要小紗替挑剔的聞人滄浪找來。衣裳密密包住她的身軀,遮不住的頸部戰況激烈,全是紫紅色吻痕。她身上,充滿男人的味道。聖女必為童女的鐵則,真是考驗人性呐。她說過。此時看來,她方才那句「晚了」,說明一切。

  「謙哥,我要走了……後會!」有期兩字,梗著。

  她想,要再「後會有期」,應該很困難,聽起來多像烏鴉嘴在詛咒公孫謙早死,才能與一腳踩進棺材的她再見面。

  夢沒將話說齊,笑著,向公孫謙揮揮手,邁步離開這個她好喜歡的地方。

  像家的地方。

  不說再見。

  這輩子,不再見。
引言 使用道具
cve1130
侯爵 | 2012-4-29 18:35:31

【第七章】

  聞人滄浪瞠眸醒來,額際一陣莫名疼痛,像有支細針,鑽進腦�。他下意識先往身旁床位瞟去,空的,她不在那兒,床鋪早已冰涼許久。他以指爬梳如瀑長髮,坐起身,看見一地狼籍,他聽見懊惱的歎息,從他口中籲出。

  他到底在做什麼?

  小心眼的遷怒,失去理性的報復,粗暴佔有她青澀身子……

  她是天魔教小妖女這件事,真的有教他憤怒無比、不願接受嗎?

  沒有。

  他與她的冤仇,原本就無關生死,沒有恨到要置對方于死地,她羞辱了他沒錯,她將他當進了嚴家沒錯,除此之外,她還做了什麼?

  她陪他一塊兒在嚴家�,窩著當個小婢女,開開心心拎著竹帚、擰著抹布,一邊拐他工作時,她也沒閑著,做做樣子地耙耙落葉、擦擦桌子,跟在他身旁打轉。

  他淪為僕役,她不遑多讓,把自己搞成一個丫鬟,她並沒有選擇易容成嚴盡歡,以主子身分來戲弄他。被拐著掃地,有她在。被拐著劈柴,有她在。被拐著挑水,有她在。

  她並非把他一個人丟在這�,任憑他自生自滅,她一直,陪著他。

  地板上散落的芝麻大餅,冷硬如石,慘遭他踩碎的那塊,可憐兮兮烙有一記鞋印子,她買回它們時的眉飛色舞,他記憶猶新,她白玉貝齒陷入蔥香厚餅的同一瞬間,美眸宛如墜入成千上萬的星光,將她的小臉襯得閃亮,她連第二口都來不及嘗,便忙不叠再去排隊的猴急模樣,全數印入他眼簾,只是當時被怒火遮眼的他,正眯細著長眸,遠遠瞪她,她渾然未覺有個男人正緊握雙拳,氣憤她的欺瞞,兀自笑得燦爛如花。

  那幾塊餅,會淪為地板上的殘渣,是因為她滿心喜悅地捧著它們,想與他分享,他幾乎可以想像她踏進他房�之前,是怎生的歡愉,她絕對沒料到,等在�頭的,是個盛怒而失去冷靜的男人。

  被撕裂的姑娘衣裳,控訴著他的殘忍,他讓自己心愛的姑娘嘗到了痛苦……

  等等!

  思緒退回去退回去!被撕裂的姑娘衣裳,控訴著他的殘忍!不是這一句,下一句下一句!他讓自己心愛的姑娘嘗到了痛苦……痛苦……姑娘……心愛的姑娘!聞人滄浪被五個字驚嚇得久久無法言語,向來冷然的表情,添了些許憨傻。他知道自己不討厭她。

  他知道自己想要她。

  他知道自己渴望她。

  但他不知道自己愛著她。

  他不曾,深刻地愛過誰,不知道那種滋味是酸是甜是辣,寬闊天地,無邊無際,他何時為了誰,斂下羽翼,歇翅停留?又何時為了誰的一聲嬌笑,甘願拿一身武藝去當個小打雜?更何時為了誰,失控至此?

  那就是愛?

  那種對他而言,不曾存在過的字眼?

  那就是會讓人發出傻笑、會讓人行為脫序、會讓人懸念掛心、會讓人忐忑難安、會讓人變得不像自己的,愛?

  他氣她的欺騙,但他愛她。

  他氣她的戲弄,但他愛她。

  他氣她的不老實,但他愛她。他氣她的調皮搗蛋,但他愛她。她極可能是抱持著玩玩就要走的敷衍態度,但,該死的,他還是愛她。

  聞人滄浪雷極般急躍下床,套上長褲,不顧上身赤裸、長髮散亂,他以輕功飛奔出門,要尋找她,告訴她,要她撕掉那層虛假皮相,用真實面容面對他,不許再隔著冷冰冰的假皮,然後,要低頭,他一定要低頭道歉,當然,為求公平,她也得為她的行為做些表示吧?用她軟綿綿的嗓音,說「下次不敢了」;說「好嘛好嘛,你有錯,我有錯,我們算打平了,誰都不許再生氣哦」;說「親一個,笑一個嘛」

  江湖上有句話是這麼說的,女人絕對寵不得,若寵上了天,男人未來日子就難挨,要寵,也只能小寵,小小地,寵一下,不能讓女人察覺這個男人可以任她予取予求,更不能讓女人知道,這個男人的死心塌地,否則,她不珍惜他怎麼辦?

  聞人滄浪腳下馳得飛快,恨不得立刻落到她身邊,摟著她,在她耳畔喃喃細語著道歉,他知道他昨夜一定弄傷了她,他也知道她會生他的氣,他需要耗費許多時間來安撫她,無論如何,男人都不該以天生勝出的力量來欺負女人,任何理由都不行!

  聞人滄浪奔行於夜色中,跑了幾個她可能會在的地方,沒遇見她蹤影,他想,找得到嚴盡歡,便極有可能找到她,於是,他奔往嚴盡歡出沒的廳園,果然在碧水廳看見主僕兩個抱在一塊兒,她正在哭著。

  她在向嚴盡歡哭訴他一夜暴行嗎?嗚嗚聲中含糊擠出破碎咕噥,教人聽不明白她說了什麼,只知道哭得正傷心,彷佛受盡委屈,嚴盡歡一臉很想扳開春兒,用手絹擦拭自己身上沾到的眼淚鼻涕的模樣。

  「夢。」聞人滄浪鬆口氣,籲了聲歎,上前,要將她自嚴盡歡懷�挪進他胸膛。

  怎知他才將她翻過來,她瞠目,紅通通的眸兒瞪大,見他如見鬼,哇的一聲,哭得淒厲號啕,就連昨夜她繃疼著身子在承受他時,也沒有哭成這副狼狽德性。

  「小、小當家,他他他他他!」春兒掙開他,藏到嚴盡歡身後去抖抖抖,像只走投無路的鹿兒,抖得連牙關打顫都能聽見。

  「我知道我嚇壞你了,你也不必怕成這樣吧?!過來!」聞人滄浪沈聲,又不想吼恫她,努力壓低嗓,朝她伸出手,要她乖乖把嫩軟小掌遞進他掌心。

  她不是一個膽怯的姑娘,至少,他認識的她,不是。

  她生了一副好膽量,面對他時,從不曾流露懼色,她敢在他冷睨她時,插腰回視他,視線沒有逃避過,她的雙眸,永遠璨亮光采,宛如充滿無盡的活力和俏皮,永遠像彎彎在笑一般。

  「為、為什麼我要過過過過去……」春兒聲音小到像蚊子飛。

  不對。眼前這個春兒不對。她沒有他熟悉的眼神,那慧黠聰敏的盈滿笑意。

  即便她在生他的氣,笑意暫時消失,感覺亦不該如此陌生。

  即便昨夜孟浪的他嚇壞了她,她對他有所怨言,目光也不該如此恐懼。

  「你是誰?!」聞人滄浪咬牙森冷地問。

  「我我我是春兒……」

  「你不是夢。」他不是用問句,而是肯定。

  好奇怪的指控,她是人,當然不是夢呀!這個男人睡糊塗了嗎?

  「我當!」

  「她不是夢,她是春兒,正牌的春兒。」公孫謙由外頭步來,慣有的笑容消失無蹤,俊秀眉目間帶股沈重。

  聞人滄浪回首,凝覦公孫謙,要他說得更清楚明白一些。

  「夢走了,放回她冒充的春兒,你此時眼前那一位,是我們嚴家貨真價實的婢女春兒,不是夢。」

  公孫謙亦喚她夢。她有一件事沒有騙他,她的名字,夢。

  「你比夢預期得更早些醒來,不愧是武皇。夢臨行前說,三個月毒發一事,是誆騙你的,她並沒有在你身上下任何的毒,你大可放心。她也交代了,三個月期限一到,便放你自由,你隨時都能走,少掉夢的相助,我們嚴家應該找不出半個人能請得動你做事。雖然小當家將你賞賜給‘春兒’,但我想,正牌春兒沒有膽量要你,你若堅持此時走,我們亦不攔你,聞人公子自便。」公孫謙口氣冷淡,說話時,沒有施捨聞人滄浪半點目光,更是直接與他擦肩,來到春兒身邊,關切問:「你沒事嗎?可有受傷?」

  「謙哥……」春兒喊著喊著,又快哭了:「我沒事,妖女把我帶到一處農家,我成天只能在雞舍喂雞撿蛋,一踏出農家竹籬,體內怪毒才會發作……除此之外,她倒沒真的傷我,後來還跑來幫我解毒,放我回家……」她走了大半天的路,後來半路遇上好心人,才順道載她回南城,結束她度日如年的綁架生涯。

  「慢著,你這話什麼意思?你被人帶走?可這段日子你明明老在我眼前晃呀!」聰明如嚴盡歡,在此刻也難脫迷糊茫然。她方才被撞門進來的春兒抱住猛哭,她問春兒話,春兒只顧哭而不回答,她正納悶著是哈情況,聽完春兒與公孫謙的對話,她捕捉到一點點頭緒。

  日前與她相處的春兒,不是這只春兒?不是春兒,那又是誰?

  「小當家,情況是如此如此……」公孫謙簡單說明了夢易容混入嚴家之事,聽得嚴盡歡小嘴好半晌合不起來。「難怪我還在想,懶春兒哈時變勤快了,老找事情要去做,搞半天,那人是假春兒呀?」她與假春兒相處蠻久,竟也被瞞得徹徹底底。

  「她叫夢,是天魔教的姑娘,並無惡意,只純粹是貪玩,畢竟是個天真小姑娘。」公孫謙替夢說話。接下來吐露的字句,雖是面朝嚴盡歡道,實則說給身後那個男人聽:「她此趟來南城,是為了天魔教的聖女考驗,她必須尋找一件獨特而有價值的‘東西’回到教�,再與其餘聖女備選的女孩們互較長短,誰帶回去的東西獲得教內多數人認可,便能贏得聖女考驗,結果,她浪費太多時間在嚴家�頭,導致空手而歸,看來,聖女考驗已直接被除名。」

  聞人滄浪憶起跟蹤她的那兩日,她跑遍南城,窩進書肆,鑽進藥鋪,停停走走、摸摸問問的忙碌模樣。

  原來日前她老往外頭跑,像只無頭蒼蠅,東翻西找,卻又不似有目標,理由便是這個。

  聖女考驗,這四個字,他頭一次聽到。

  嚴盡歡與春兒對於公孫謙的話題興趣缺缺,主僕們細細碎碎地交頭接耳,談起這段時日彼此發生的事兒,只剩聞人滄浪仍聽得專注,聽公孫謙用淡然嗓音,說著:「不過,就算她帶回去再珍貴的東西也沒有勝算,她已經輸掉─天魔教有個鐵規,聖女必須是清白姑娘才能擔任。」他終於回首,與聞人滄浪互視。公孫謙與夢相識不深,但他欣賞夢率直的性子,這女孩不怕生,與識破她身分的他無話不談,好似自己是被她所信任著,沖著她喊他一聲「謙哥」,他不得不自訓為兄長,替她出口氣。

  公孫謙扯唇,卻不是在笑,冷冷的、淡淡的:「天魔教另一個鐵規,當所有備選中有人勝出,成為新一代的聖女,其餘與她同期學習的女孩們──將被賜死,一個不留,以免後患。」

  最末了那幾字,公孫謙緩而慢、輕而徐地娓娓吐出,注視聞人滄浪的反應。

  聞人滄浪僵直站著,無法言語。

  我不是裝的,我真的是冰清玉潔,處子之身可不能隨隨便便用掉,否則我會惹麻煩的……她那時被他吻得臉紅紅,猛拍自個兒臉蛋想清醒一些。

  可是那樣一來我會死耶……她那時,追逐他的唇,滿臉苦惱說著傻氣的話。

  夢會死,將被賜死,她失去了聖女備選的資格,只能眼睜睜看著別人摘下聖女之位,而其餘的女孩,一個不留!

  一個不留。

  一股寒意,由骨髓深處竄襲而上恐懼。懊惱。震驚。

  以及,,他嘗到生平頭一遭的心急如焚。

  「好像有人在說我。」夢撓鼻,剛連打完三個噴嚏,鼻腔內癢絲絲,鼻水快淌下,她用力吸回去。接連好幾天,她噴嚏打不停,要不是那夜光溜溜在床榻滾了一整夜,給著涼了,就是八成誰在說她壞話。

  會是聞人滄浪嗎?

  若是,十成十在忙著罵她吧。

  她皺皺摟紅的鼻,不甚開心。

  「我都沒罵你了,你還敢先數落我試試……」夢自言自語,彷佛聞人滄浪正站在她面前,與她對吠,然而,與她面對面的,只有自己黑鴉鴉的影子一條,孤伶伶投射在滲水石壁,聽她說話,當最後一絲燭火熄滅,連她的影子也消失無蹤。她回到天魔教了。雖然中途繞到南城城外的後山去溜達一圈,但玩興已失,見著美麗的花、湛藍的天、清澄的泉水亦無動於衷,她覺得疲累不堪,不僅心好沈重,連身子也不若以往輕靈好動,她策著馬兒,直奔天魔教,不再多加逗留閑晃。備選的聖女姑娘只回來了三位,她是第四個,藍泠仍未歸返,三位回教的女孩皆神神秘秘帶回了「東西」,只有她,雙手空空,腦袋空空,眼神也空空的。

  魔姑見她空手而歸,罵了她幾回,甚至還趕她出去,要她把握最後幾天時間,再去尋找「東西」,總好過待在教�等死。

  她嘴�應諾著「好」,表現卻意興闌珊,能拖則拖、能混就混,拖到最後,魔姑大怒,揪著她的耳朵要將她丟出教�,喝令她隨隨便便去除只禍害小妖來當功績,說不定那只禍害正巧讓天魔教人覺得倍受困擾,她這一除,得到眾人感激,還有機會和其他姑娘拚勝負!魔姑拉扯之間,偏偏就那般湊巧,爪子纏上夢的右臂,夢因做賊心虛,護住袖子,連抱頭亂竄的功夫也沒有,魔姑心�生疑,猛烈攻擊她的袖臂,涮地一聲,白色衣袖硬生生從臂上被撕裂開來,魔姑瞬間抽息噤聲,立即上前拽住夢的細膀子,力道奇大,嚇到了夢。

  雪膚紅花,鮮豔對比。

  「你……你……你……」

  魔姑除了「你」字之外,什麼指責和驚嚇也說不出口。然後,夢就被打進專門用來處置頑劣弟子的幽洞�面壁思過。幽洞並不像地牢,至少,它是沒有鐵柵關著的,要逃,隨時都能逃,真決定要逃,就要有淪為叛徒的準備。幽洞位在天魔教南側奇峰山巒�,一處渾然天成的峭磷奇洞,入洞時,僅容一人通行,更必須蜷成小蝦米才能擠入,步行百尺,洞穴逐漸開闊,偶爾聽見壁上水珠子墜地聲響,本該是輕悄微聲,在洞內卻變得巨大,咚的像小石子落下,有時分神發呆之際,還會被它嚇著。

  再往下走,身處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摸索,直至腳下踩著水濕。

  洞中終年湧泉,既冰又清,泉上有木頭浮板,不知是哪位受罰弟子偷渡進來,年代久遠是可以肯定的,浮板泡得腐朽,坐上它,在燭光搖晃中渡行莫約一盞茶時間,浮板抵達一處陸地,長寬比天魔教大廳更寬敞些,要跑要跳沒問題,受罰弟子便是在此面壁,反省自己所犯之錯。

  夢在這�幾天幾夜她並沒有仔細算過,燭火已燃盡,她身陷黑暗,反正絕大多數時間她都在睡覺,暗與亮,對她倒沒太大差別。

  由於入內不易,外加上受罰緣故,膳食不會餐餐都有,從進洞迄今,印象中只吃了五次飯,其餘時間她只能掬些洞泉水喝,當然,真餓極時,可以出洞去采果子,別被人撞見便行,只是她嫌麻煩,不想摸黑渡泉,誰知道泉下有沒有怪魚出沒,多危險呐,而她也沒有胃口,身心都倦倦的,哈事都不熱衷去做。

  滴。水珠子從半天高的山壁掉落,激起漣漪的聲音,此起彼落。她從一開始還會興致勃勃數著水珠數目,從一數到百,從百數到千,數到現在光聽都嫌吵,多想求它別滴了。

  不知聽了多久,她又睡沈,洞�沒有日出日落,她把每個時辰都當成夜晚在過。壁是面過了,但反思過錯呢,倒沒有真正執行,她醒著睡著的時間,思緒泰半都在想他。

  聞人滄浪。

  氣他吧,才會每每想到他,就會自顧自地嘀咕好久,碎碎念地數落他。

  她欺騙他、欺負他在先,當然不能太怪罪他的反擊,可是,再怎麼說,他都不該這般對待她,一點也不珍惜、一點也不溫柔,像陣狂暴的颶風,非得將人刮卷到九霄天際,再重重摔下,不管人是不是會摔得支離破碎。

  虧她曾幻想他在床榻上會有多教人酥骨的柔情,會說出多教人哆嗦迷醉的情話,會笑得多教人傾心愛慕的俊俏佞美……

  幻滅,真的完全幻滅,這檔事,半點都不快活,半點都不好玩!

  被自己喜愛的人這般對待,讓人感到深沈的悲哀,即便兩人身軀融合接近,體溫煨著體溫,隔著一層膚肉,心貼著心,竟遙遠得無法碰觸。壁上泉珠,滴落她仰臥的臉蛋,延著臉頰滑下,冰冰涼涼,讓她顫了一下。這股寒意,像那夜,他落在她頰畔的吻,明明唇是溫暖的,卻吻得冷然,她籲歎,她喜歡以前打打鬧鬧的吻,至少,她能感覺到他的火熱,以及捧著她臉蛋時的珍寵……

  討厭,他明明就對她不好,為何還老是不爭氣地想著他?

  想著在嚴家與他一塊兒的有趣日子……

  想著在嚴家,她肆無忌憚調戲他的樂子……

  想著在嚴家,她逗得他露出無奈又無辜的神情……

  他又不好,冷冰冰凶巴巴,一點都不好。

  她還是想著他。

  還是好想他。

  他仍在氣她嗎?

  氣她騙他、氣她當掉他、氣她的小小惡作劇、氣她不是春兒……

  他現在,不知怎樣了?

  離開了嚴家嗎?走得毫無眷戀?

  是否……想過她?

  想起她時,是憤怒?或是有一絲絲的思念……

  有別于水珠子落泉的咚咚聲,泉水劃開的清冽,遠遠傳來,阻斷她飄浮的思緒,想必是有誰為她送飯菜來了。一團橘黃的光暈,像夜�飛舞的一點小螢,隨著水波,越來越近、越來越亮,終於讓夢瞧清楚來人。

  本以為會是哪位姊妹,怎知來的人,竟是魔姑。

  魔姑手�端著滿滿一碗菜飯,單足立乘一片綠葉到來。

  「魔姑姑……」夢囁嚅喊著。她以為魔姑這輩子都不準備再同她說半句話,畢竟她將魔姑的耳提面命拋諸腦後,定會教魔姑氣極,再也不理睬她。

  魔姑是夢遠房遠房再遠房的表姑,多出這一層關係,魔姑總帶些私心,雖然面對眾姑娘時,她表現得非常公私分明,從不給夢任何特權福祉,教授課程時,夢與眾姑娘吃的苦沒有不同,有時需要殺雞做猴,夢還會首當其衝成為代罪羊。

  然而,她心�仍是偏愛夢的,不僅止因為八竿子打得著的血親關係,更因夢這丫頭的資質是整批姑娘中最好,只是她貪玩,八股沈悶的背書功課,她非常不喜歡,不感興趣的東西,她便不愛碰,導致發卷測驗的筆試,她成績總是一塌糊塗,但遇上她喜好的課程,她理解力超快、學習力超強,易容術便是一例。

  「餓了吧,快吃。」魔姑將沈沈滿滿的大飯碗和竹筷交給她。

  「哦。」夢接過,狠狠扒幾口,胡亂咀嚼便咽下,又要再扒,魔姑重重歎息,伸手過來,夢以為她要摑她掌,閉眼等待,等呀等,只等到頭頂散發被揉了又揉。「你這個傻孩子,魔姑姑是怎麼告誡你的?你竟然仍是犯了,魔姑姑的話,全從右耳進,左耳出,是不?」

  夢嘴�咬著箸,只能眨巴著眼看她,洞�僅有魔姑帶來的一盞小燭,寂寥照著兩人,她覺得魔姑姑的雙眼染著什麼,一閃一閃,有些像泉水波磷。

  「當初沒收你們手�那本淫冊,就是怕你們這群嫩生生的小丫頭會貪玩嘗試,那回被我打了手心,不疼嗎?沒記取教訓?」魔姑又在歎氣。當時被打得最慘的,正是夢,幾個大姑娘不知從哪得到一本春宮圖,詰詰笑著在傳閱,每張粉頰又亮又紅,既羞怯卻想看,那時她正好踏進她們房�,書就落在夢手上,自然也是夢被當成了主使者教訓,狠狠被揍一頓,怎麼最後犯錯的人,還是夢?

  「魔姑姑,我惹你哭了嗎?」夢直率地問,魔姑眼�的水光,像蓄滿眼淚。

  「傻女孩……也只有你這般不怕死,明明告訴過你許多回,怎麼仍是不懂事態嚴重,拿自個兒寶貴性命開玩笑呢?」魔姑多想板臉凶她,一想起任憑她大吼大叫或是夢大哭大鬧亦改變不掉命運,這頓脾氣,怎樣也發不出來。

  「我哪里不怕死?我真的知道事態嚴重,你的話我都有聽進去。魔姑姑,我一直都很小心、很克制的,我也努力想完成聖女考驗……我甚至告訴自己,要是變成了聖女,就要乖乖忘掉他,一輩子學著每一代聖女那般,把自己奉獻給天魔教,只能將他默默藏在心�,就算他看起來好養眼、吻起來好甜美,我都有壓抑自己撲上去的衝動……」

  夢那張老是鑲嵌笑意的臉蛋,不知是籠罩了洞穴�一層黑影而顯得黯淡,抑或是她正皺著小臉,好委屈說道。聽起來她多為難了自己呵。若不是擔憂她的死劫,魔姑險些要笑出聲來。她忍住苦笑不得的聲調,維持威嚴和冷靜:「既然你這般努力,又怎會犯下色戒呢?」

  「我打不過他嘛。」就像只折翼的稚雞,被揪到方桌上,就地正法。

  「你……你是被強迫的?」魔姑心驚,又心疼。姑娘家遇上這等事,定是又羞又愧又受傷,偏偏天魔教教規冰冰冷冷,並未寬容對待慘遭欺淩的姑娘,夢卻得為此賠上性命……魔姑急急再問:「你怎麼不拿毒藥對付他!將其殺之!」

  「來不及……」當時她手�抱著餅,腳一踩進房,手便給扣住反折,別說是取毒,她連驚呼都遲了,接下來衣裳也被剝個精光,懷�藏的毒粉,連同破布,拋到地下去了。

  雖然,隔日醒來,她是有機會殺他的,但最後……仍是心軟。

  她下不了手。

  他那樣待她,她竟還是下不了手。

  「你告訴我,那只畜生是誰?!住哪里?魔姑姑去替你出氣,宰掉他!剝他一層皮!」

  呃,她個人認為……魔姑姑打不贏聞人滄浪。說實話太傷魔姑姑自尊,夢選擇不說兇手身分,只得努力吞咽菜飯,她的沈默,看在魔姑眼中,倒像是袒護了。

  「都這時候了,你還是不肯說嗎?傻丫頭!你快賠上性命一條,護著他做哈?這種欺侮姑娘的惡徒,死一萬次都不夠!」

  不,她是在保護魔姑姑,怕魔姑姑找上聞人滄浪後,反被聞人滄浪給殺掉,聞人滄浪那人,不懂敬老尊賢,不會因為魔姑姑是長輩而手下留情,說不定,一聽見魔姑姑是為她出氣而來時,把對她的憤怒遷移到魔姑姑身上。

  所謂,一人得道,雞犬升天,同理,一人得罪,雞犬跟著打入地獄。

  她不能連累魔姑姑。

  見夢嚼蠟似地咀著飯,既沒哇哇哭訴,也沒與她同仇敵愾,魔姑姑倒顯得過度激動了,她冷靜下來:「丫頭,你是不是喜歡他?」

  夢聞言擡頭,又低下,食欲盡失,一雙筷子在碗�東攪西翻:「魔姑姑你也看出來了嗎?那……為什麼他看不明白?為什麼他還那麼生氣呢?他看不出來我是喜愛他的嗎?有時想到終有一天要別離,我不只一次沮喪地藏在被子�偷掉淚,我是撒了些小謊、作弄了他,但我沒有真的想傷害他……或許我教他難堪而不自知吧?若是我發現他對我扯些謊、做些小壞事,我會說‘你這個小壞蛋,下回不許再這樣,否則我永遠不理睬你囉’,然後,挽著他,一笑泯恩仇,不會當真同他鬥氣或老死不相往來。可他不一樣,他好生氣,他不原諒我,我那時真的以為……他在盛怒之下會殺死我,一點都不手下留情,我是真的……好怕。」這一番懵懵懂懂的女兒家心事,從夢口中說來,那般茫然,那般沮喪,那般手足無措,以及,那般的難過。

  微弱火光映照著巴掌大小的臉蛋,有些憔悴,她雖然貌似扯唇在笑,那笑卻苦苦的,魔姑印象中的小丫頭,總是無憂無慮,調皮搗蛋,眾人皆愛與她親近,因為她笑起來多麼甜蜜、多麼教人為之心情大好,現下她卻垂著扇般長睫,嗓音有氣無力,魔姑很是不忍,摸摸她的長髮,為她出氣,數落著傷她之人:「真可惡的男人,不懂得珍惜呐……」

  夢抽抽鼻,將泛起的酸澀壓回去,聲音竟然還有一絲嬌噴:「他沒有這麼可惡啦……他只是有點彆扭、有點愛耍傲氣,討厭被人戲耍……實際上,他不是個壞人……」

  「你還替他說話?!」說她傻,她真的傻到底了!人都教他欺負去了,心仍向著他!

  「他真的不壞……他一直待我不錯。」至少,在謊言被揭穿之前,兩人有過的回憶,全是好的、快樂的。「不提他了,反正這輩子再也見不著面,我與他的緣分已經耗盡,我以後只會變成他的一場‘夢’,夢醒之後,什麼也沒剩下。」夢兀自想強打起精神,她以為自己是揚著銀鈴輕笑說出來的豁達,反倒更像是方才吞下滿滿一匙黃連粉的苦澀。

  魔姑真想歎出第三聲息。這小丫頭,總有本領惹她搖頭籲歎。「魔姑姑原來最看好你,猜你會帶個教眾人瞠目結舌的東西回來,哪里知道,

  你真的讓我啞口無言……罷了罷了,也不能怪你,是命。」幾個丫頭中,雖然夢不是最懂事、最穩重的一位,然而她的古靈精怪,以及滿腦子驚世駭俗的想法,興許會為天魔教帶來不同的影響,這樣的聖女,前無古人,她不由得心生期待,不想每代聖女都是同一模子冷靜高雅又聖潔的模樣。

  提到這個,夢就來勁了,粉唇咧開:「魔姑姑,我跟你說哦,我本來打算帶回來的東西,真的會嚇死你!」

  「哦,是什麼?」即便現在多說亦無助於扭轉夢的劣勢,聽聽又何妨。

  夢嘿嘿笑幾聲:「是一個武皇哦,一個可以在咱們敵族上門找麻煩時,直接推他出去擋駕的武林盟主呢!他絕對有本事以一擋千,咱們只要躲在他身後,喝茶嗑瓜子,輕輕鬆松看他表現,怎麼樣?是不是很棒的想法?」

  「帶個武皇回來?這倒是不錯又特殊的思考方式,可你哪有辦法帶回如此強悍的對手呢?」魔姑當她是一個天真丫頭的黃梁大夢,盡說些花腦筋想想很過癮,但永遠不可能實行的大話。不過,這丫頭的想法若能付之成真,帶回她口中的「武皇」,並且為天魔教效忠,聖女考驗的贏面相當大。

  「是呀,我沒有辦法。」夢偏著蠔首,眸光慢慢放遠在泉水上,水面染著薄薄淡淡的燭火色澤,帶來微弱辰光,碎碎亮亮,在黑暗中,很是漂亮,魔姑聽見她仍在述說著,細嫩嗓音轉得好輕好柔,像在自言自語呢喃著女孩兒最私人的小秘密:「我以為我可以嘛,所以,我就到南城四處尋覓他的蹤跡,想瞧瞧他有沒有哈弱點,是不是能威脅利誘。我是先知道他的名字,後來才見到他的人,他那時站得好遠,背對著人,又一身黑,我卻好像看到一道光,很是耀眼,或許是他握劍的緣故,我就是有看見炫目的光……後來瞧那一大群人說著好悶的話,我嫌無趣,跑去吃飯,回來時,冰糖葫蘆都吃到剩一顆了,他們還在說,我沒興致聽,認真舔著糖葫蘆,直到淩亂的劍氣不長眼喇涮掃來,我嚇掉了竹簽上最後一顆糖葫蘆,它落到樹下,被他踩破……」

  那是兩人恩怨的起點,也是緣分的初始,更是註定終要分離的開端。

  她還記得,他第一眼看著她時,多麼冷漠,近乎無視。

  她還記得,他被她纏膩了,掃來的目光,充滿厭惡。

  她還記得,他每回提到「小妖女」,有多麼的咬牙切齒。

  自始至終,他對她,真實的她,從來沒有和顏悅色過。沒有專注凝視,沒有和煦笑容,沒有輕聲細語。是她一直在追逐他,若她停下了腳步,他老早便能走遠,並且不會回頭多看她一眼,是她,牢牢守住這個瓜葛,像攀上巨木的藤,自己一古腦地纏繞上去,不斷往上生長,希望有朝一日能爬到巨木的面前,讓他看見她,看見她在身邊。

  她這枝藤呐,再也上不去了;她這枝藤呐,要枯萎了,即將落盡藤葉,化為泥……

  「你知道他頭一句同我說的話是什麼嗎?他說‘拿去買一串新的’,誰稀罕呀,我才不要他賠錢,他應該要向我賠不是才對呀,我那時好惱他的高傲和無禮,然後呀,他好不耐煩地轉身飛走,我氣炸了,像根爆竹劈劈啦嚨直跳腳,第二回他又……」

  夢仍滔滔不絕說著她的故事,魔姑在她的側顏上,看見了泉面上相仿的碎光。

  是燭火照在她頰上兩行淚水的反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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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ve1130
侯爵 | 2012-4-29 18:36:05

【第八章】

  魔姑不單單只是為她送一頓菜飯而來,她是來帶夢離開幽洞,並且帶來聖女備選的最後一位藍泠已返的消息。因為失去聖女資格,夢反而沒有任何得失的緊張惶恐,不像其他姑娘,總暗地�打聽彼此帶了什麼東西回來,想拈拈自己勝算如何。

  夢沒計算自己在幽洞待了多久,原來她虛度掉的日子不算短,將近十七天,再過三日,便是聖女考驗的驗收日。

  她從幽洞出來後,才發現早已染上風寒,病得不輕,索性在房�埋頭大睡三天,暗暗自嘲自己還怕以後沒得睡嗎?但她就是不想去聽姊妹們勾心鬥角套著對方語病的用盡心機。

  昨夜她睡得正沈,被魔姑挖起,魔姑塞給她一襲潔白教袍,在她耳邊交代,她失去童貞之事,除魔姑之外沒有第三個人知曉,魔姑為她羅織一套說詞,就說她帶回一隻罕見神鳥,幾天前不小心弄死牠,才導致考驗期至卻拿不出「東西」,叮囑她不許向任何人吐露實情。

  一開始夢不懂魔姑用意,後來明白了,魔姑在保護她,一個因為意外而輸掉考驗的聖女備選人,總好過于一個枉顧教規,與男人胡來的失貞女子,天魔教對待後者,決計不會手軟,即便在她死後,唾駡可不會隨之稍減,她的阿爹阿娘更可能承受教中族人責難與排擠目光。

  教規明文列著,聖女只能為天魔教付出,身與心皆需以天魔教為唯一,就算僅是聖女備選亦然,一旦將身體交予另一個男人,等同于心�填入了天魔教之外的東西,便是背叛!

  橫豎都是死,她就跟著其他姑娘一塊兒以「失敗」的光榮名譽死去。

  夢沒有反駁,柔順點頭,名聲對死人而言輕如鴻毛,墓碑被人唾幾口沬亦無關痛癢,但對活下來的親朋好友卻重如泰山,要是她死後知道阿爹阿娘因她之故遭人鄙視,她也會很難受。想當初,她因為資質佳,被選進備選名單,阿爹阿娘又欣喜又榮耀地抱緊她,告訴她這是無上驕傲,告訴她,要為爹娘爭面子,她拍拍胸脯,稚氣說,交給我啦!

  她與爹娘感覺淡薄,她太小便被帶離他們身旁,連姓氏都不被允許掛上,這是為了日後成為聖女時,要拋掉私心,不再屬於任何一家的子孫。

  反倒是魔姑姑與她更像母女,但她喜歡他們,她的阿爹阿娘是好人,非常好的人,可她希望他們在三個月一次的探視中,能問問她過得好不好、吃得飽不飽,或抱抱仍是孩子的她,訴說他們想念她,而不是摸摸她的臉,交代她要學習好功課、要乖、要認真。他們真的很好,只是對他們而言,天魔教的興旺更加要緊,所有教徒,都擁有一樣的想法,為了教,犧牲性命在所不惜,不僅是兒女的命,也包含了他們自己的,這便是天魔教眾人心照不宣的共識。

  但,她好想有一個人,將她擺在最前頭,願意為了她,拋下一切,什麼教規啦什麼尊嚴啦什麼名聲啦,統統捨棄不要,只要她。在她死去時,會為她哭泣,為她詛咒天魔教不人道的鐵則,而不是一句「這是她的命,為教內獻上生命,是她的光榮」……

  真奢侈的心願。

  不會有這樣的人,她短短十數年的這輩子�,都不可能遇得到。

  她笑著跟魔姑說,她喜歡可以俯視到明鏡湖的視野,希望死後埋在那兒,魔姑忍不住鼻酸,斥她胡說,但沈默半晌,輕輕說「知道了」

  魔姑離開後,夢睡意全失,坐在窗前發呆,直到天明,屋外陸陸續續傳來交談及腳步聲,眾人開始為了驗收大會忙碌,幾位心急的姊妹早已梳妝打扮好,連早膳都不用,趕往會場。

  夢不想在最後一天為難自己,當只餓死鬼,她要吃飽飽的再上路,要吃到再也吞不下一粒米才停筷。早膳比平時更為豐盛,除了菜粥外,還有炒蛋,辣雞丁和她最喜愛的烤肥肉夾餅,因為好幾位姊妹不吃,她連吃掉兩三人份,滿足打了飽嗝,再慢慢晃回房�,更衣打扮,換上白色教袍,梳綰青絲,準備赴死。

  會堂大廳,座無虛席,教內眾人將�頭填得滿滿。

  堂廳砌以白玉瓦,光可鑒人,又潔如白雪,四周環繞著六根雕鳳白玉柱,直直沒入屋頂,撐起繪有巨大彩圖的沈重瓦梁,柱上鳳眼嵌入腦袋大小的夜明珠,柔和暖光徐徐照亮廳堂。

  堂廳北側,用巨大香檜雕琢磨亮的教主寶座,居高臨下,足以環視白玉瓦堂任一角落,教主寶座左方,空下另張香檜椅,將給予今日勝出的新任聖女榮登。北側玉階下方,一排並列七張大椅,自是教內長老之位,而備選女孩被安排跪坐在東邊蒲團軟墊那兒,靜候上場向教中族人展現成果。

  夢被排在最後,因為她帶回的神鳥!子虛烏有的神鳥!死去消息,已在教�傳開,不少人為她惋借,不過眾人更相信這是天魔教護教神靈的指示,該成為聖女的話,神鳥絕不可能莫名淬死,是護教神靈奪去了夢的聖女備選資格。

  細碎的耳語,多多少少傳進她耳�,她忍住笑意,當這是荒誕笑話。

  原本吵嘈的大堂,瞬間鴉雀無聲,教主寶座上,坐定著一人,眾人單膝跪地,恭迎教主,教主長袖一揮,高喊「教主千秋」的聲音立刻歇止,長老朗聲宣佈驗收大會開始。頭一位上場的是芳心,纖細嬌小的她,款步踏進白玉瓦廳正中央的圓狀教場,涮開手�長劍,旋舞起來。她帶回一套劍法,劍勢頗為凜冽,剛與柔兩者並行,當手腕放輕,劍身軟若流泉,當灌注力道,劍氣赫赫逼人,能在短短數月練好劍招,贏得如雷掌聲。

  芳心舞畢,香汗淋漓,收息斂勢,長劍入鞘,揖身退下。

  第二位是鬢華,她帶回的內功心法,略遜色於芳心,由眾人掌聲中已能聽出端倪,下場時,她垂頭喪氣,才坐回軟墊上時,眼淚已經成串落下。

  第三位菊,人還沒上場,她擒回來的野獸黑熊掙脫鐵鏈,大鬧廳堂,咧開血盆大口,四處瞎跑,見人就追,吼聲響徹聖堂,最後是靠長老出手,毒昏黑熊,把牠扛出去,並斥責菊帶回危險凶物,險些傷及無辜人物。

  夢撲哧一笑,不為黑熊追人的鬧劇,而是她不由得想到,要是她帶回聞人滄浪,她看情況大抵也會是混亂麻煩的,想像聞人滄浪像只黑熊,大鬧天魔教,那情景,恐怕比那只黑熊更難收拾。

  第四位是苑東,自幼以來她便對藥草充滿興趣,這回帶回的東西自然不脫藥藥草草這類。第五位是玉簪,她帶回最實際的東西!一大箱澄黃金子,得靠五、六個男人才能扛進廳堂,眾人驚呼,長眼睛以來沒見過這麼多的黃金,長老亦嘖嘖稱奇,其中一位長老順勢問了:「你這金子哪兒來的?」玉簪一時支吾,再被逼問,才道出她是找了一處賭場,鎮日埋首其間,靠著耍些小手段給賺來的,當下換來諸多噓聲。

  第六位,軟墊位置是空的,淩霜沒有回來,有可能是逃了,也有可能是遇上危險死了,長老們會派人去查清楚,若是前者,淩霜將會得到一紙追殺令,眾人見而得以殺之;若是後者,亦會告知眾教友,讓眾人知曉淩霜的努力,還她清白。

  第七位,也是最後一位,藍泠。她步入場中,手�牽著一名小娃兒,眾人不解其意,難道那娃兒就是藍泠帶回來的「東西」嗎?

  小娃娃粉粉嫩嫩,嘴�吮著拇指,圓溜溜的大眼既好奇又惶惑地看向身處環境,小小蠔首正忙碌左瞧右看,與夢對上視線時,夢對她微笑,可愛娃兒也露出了不齊的牙,發出咯咯笑音。

  驀地,長劍貫穿小娃兒的胸口,娃兒仍在笑,等到疼痛炸開,她皺臉要哭,生命已經消失。

  在場眾人皆驚嚇站起,連向來威嚴的長老同樣大驚失色,正要拍桌責駡藍泠的兇殘,只見藍泠取出藥罐,塗抹在小娃兒傷處,不到半盞茶時間,小娃兒哭喊疼痛的響亮哭聲震天刺耳,哇哇不絕,藍泠舉高藥罐,自豪說道:「這是續命膏,能起死回生,日後教�有人性命垂危,只要有它,便能保住性命!」苑東的療傷傷藥瞬間被藍泠的續命膏給比了下去。

  「太神奇了!那娃兒活過來了!活過來了!」場外傳來驚喜嚷嚷,開始此起彼落的贊許,以及持續良久良久沒中斷的掌聲,幾乎要揭掉屋頂,夢也忍不住鼓掌,甘拜下風,原先最有贏面的芳心,鐵青著俏顏,半點笑容都擠不出來,僵直跪著。

  「好,接下來,大家將手上木簽填妥你們心目中認定的聖女人選,投入白玉鳳柱旁的箱�。」長老朗聲道。眾人聽令行事,魚貫把寫好名字的木簽投入木箱。

  數量不少的木簽,全數計算好應該是晌午後的事,不過似乎情況一面倒,誰勝誰負,從備選姑娘的臉色中已能窺探一二,藍泠微笑始終飛揚,雖不張狂,卻顯得自信滿滿,芳心與其他女孩,垮著蒼白臉龐,豆大淚珠掛在頰上。

  午時一過,眾人重新集合在大堂內,靜待長老公佈結果。

  毫無意外,藍泠打敗所有姑娘,贏下聖女,長老語畢同時,場內所有人皆向藍泠行大禮跪拜,包括藍泠的親爹娘,從此刻起,她不再是他們的女兒,她的身分變為崇高至極,與教主平起平坐。

  報喜之後,便是報憂了。新聖女誕生同時,輸掉的敗者必須要剔除,畢竟不是每個姑娘都輸得心服口服,為避免作亂,新聖女在眾人崇敬目光恭送下,緩緩步上玉石階的同時,幾杯毒酒亦送到女孩們面前。貴華失聲啜泣,芳心強忍眼淚,不許它落下,其餘幾位有的面無表情、有的苦皺神情,唯一笑著的,只剩下夢。

  「芳心!」場外,有個男人扯喉撕叫,這兩字,吼得多麼疼痛。

  芳心沒有擡頭,美眸僅僅盯著盛滿粉色液體的杯子。

  「芳心!」男人被左右兄弟架住,不讓他闖出去惹禍。

  那是芳心自幼便認識的青梅竹馬,惑厚老實的鄰家大哥,喜愛芳心十數年,礙於天魔教教規,始終不曾將情意說出口。

  「芳心姊,有些話,現在不說,以後就沒機會說了。」身為旁觀者的夢,輕輕地搖搖芳心的手臂:「我們倒好,死了一了百了,被留下來的人呢?那可是一輩子的傷痕。」

  芳心揚睫,凝觀夢,夢給她鼓勵的笑容,芳心深深吸口氣,提起勇氣,望向男人所在的方向,清麗臉蛋鑲嵌著水亮大眼,輕聲對他說道:「飛哥,下輩子,下輩子我一定非你不嫁,一定……所以,這輩子,別等我了。」說完,隱忍許久的眼淚終於潰堤,她泣不成聲,以為此生都不可能說出來的心意,在此刻,她說了。

  「說得好!」夢替她叫好,拿起毒酒就要當成賀酒和她乾杯,說之前,她不吐不快,酒杯高舉,大聲嚷嚷:「我也要說我也要說!聞、人、滄、浪!雖然你很混蛋!可我喜歡你!我好喜歡好喜歡你!」歷任落敗的聖女,哪時曾見過這般熱鬧的宣言,而且就像會感染一般,連秀秀

  氣氣的苑東也跟著說上幾句:「我、我……我討厭學習聖女的那些功課,我的心願是當名女大夫,成天混在草藥堆�,快快樂樂的……若可以選擇,我不要得到備選資格,不要被挑進來……」

  成為備選,沒有人問過她們要或不要,她們的命運早被人鋪好,該怎麼走、該做些什麼,都由他人決定,她們咬牙忍下辛苦,心�卻不可能不怨、不遺憾,那些怨言,在臨死之前,不吐不快。

  「我覺得外頭的世界好寬闊哦,遇上好多好多人,當然不是每個人都好,但……我不討厭他們耶,我要走時,他們還送我東西,要我改天回去再陪他們一塊兒玩、一塊兒喝酒……」玉簪說著說著,又笑又哭,臉上神色精采豐富。

  「我最慘了啦,為了捉那頭熊,我睡在山�半個多月,被蚊蟲咬得滿頭滿臉,牠好像在戲耍我一樣,一下出現在我面前晃,一下又逃得飛快,可惡的大熊─害我……和牠培養出感覺來……」菊此時只擔心黑熊被毒昏過去之後,是否會有生命危險。

  「嗚……嗚……嗚……」愛哭的貴華,含糊嗚咽了什麼,只有她自己聽得懂。

  「敬,下輩子!」芳心執杯,舉至半空,淚花朦朧,與情人遙遙相望。

  「敬,聞人滄浪!」夢舉杯相碰,糠得清脆好聽。誰呀?在場眾人都不認識的人名,但誰也沒去問夢。

  「敬,女大夫!」苑東頭一次放聲吼叫出來,好痛快!

  「敬,客來賭場!」玉簪想要喚得很大聲很大聲,最好大聲到能讓遠方的那幫豪爽兄弟都能聽見。

  「敬,大黑熊!」菊操杯跟上。

  「敬,嗚……」貴華到最後,仍是說得混亂。

  幾個姑娘,幾隻酒杯,輕輕互擊,再各自收回,抵向檀口,幾人動作完全一致。

  眾教徒何時曾見過哪一次的驗收大會是這般收尾?不由得一個個瞠目結舌。

  距離上一任聖女選出時日莫約是十五年前,當時賜死的十名姑娘,哭得肝腸寸,有人不服、有人怕死、有人想逃,最後由幾位壯漢架住硬灌毒酒,場面教人見之不忍,姑娘們扭曲的臉孔,充滿憤恨與不甘,雖然為天魔教獻上生命是光榮之事,一旦面臨了死亡,說心甘情願未免太強人所難!

  但,把毒酒喝得如此爽快,彷佛接下來她們各會喊出一句「再來一杯!」的詭譎氛圍,連聖女登上香檀寶座這等大事,也不及幾個丫頭豪邁乾杯的氣勢來得教人為之喝采。

  「怎麼這般辣呀?」夢吐舌,猛晃小手對著它揚風。毒酒色澤粉若櫻瓣,哪知味道又刺又辣又燙喉,險些害這幾個一口灌下的姑娘嗆到,果然好看的東西不一定好喝呐。「要是能配串冰糖葫蘆,還不會這麼難下嚥……」

  「冰糖葫蘆?那是什麼?」芳心也嗆得直咳嗽,好不容易才順氣。

  「我知道,我見過!」玉簪搶白,在客來賭場外頭,總有人扛著它們在叫賣,不過她太專注於賭桌上,倒不曾嘗過。

  「它是很美味的東西哦!一根竹簽上,串了六七顆醃李子,再滾進熱融的糖水�,李子外層包上的糖,冷卻之後,會變得晶瑩剔透的糖衣,又甜又脆,配合�頭醃李子的酸,滋味又矛盾又特殊,好吃極了呢!」

  光聽見醃李子,大家口腔自動自發泛出唾液,再聽見剔透糖衣,嘴�又是一陣甜,方才毒酒的難咽,彷佛也被醃李子和糖的滋味給化去。

  「一顆一顆,紅通通、圓滾滾的,那紅,像極了胭脂……」

  也像極了此時昏厥倒下的苑東,白紫唇畔溢出的一抹血紅。

  緊接著,貴華也嘔出一口血,失去意識,下一個輪到玉簪……

  夢還在說著,身旁芳心砰的一聲倒臥在地,也沒能打斷她:「我最愛第一口咬下它,醃李子破開,�頭酸甜汁液冒出來,碎掉的糖衣混著一塊兒,在舌尖上跳舞,酸得教人皺眉,又甜得教人著迷……」貝白的牙關,染上腥紅,連同一開一合的唇瓣,也被抹得透紅,那是從喉間深處反嘔出來的血絲,它們害得她口齒開始不清不楚,阻礙她的伶牙俐嘴,越冒越多、越冒越凶,大量濡濕她身上那襲白色教袍,她不死心,硬是要將話說完:「可是……有個討厭的人……每次都在我膜拜、膜拜……最後一顆糖……葫蘆時,就會恰恰好跑出來……踩扁我的糖葫蘆……他還……欠我好……好幾顆糖葫……」最末幾字,只剩氣音,微弱得不及她喘息聲來得大,平時輕易就能脫口的言語,此時此刻困難無比,就連呼吸,都短而急促。

  她無力仰倒在白玉瓦上,唇瓣仍一開一蠕地說著話,離開口中的,不是聲音,而是蜿蜓的血泉,她開始覺得冷了……雙手雙腳都凍僵了,變成不是自己的,她無法握拳或蹬腳什麼的……

  好冷,她想磨搓手掌,想用暖暖氣息呵煨它……

  好疼,全身無一不疼,像在火�燒一般,極痛,卻又冰冷……

  好吵,耳邊嗡嗡作響,許許多多的聲音,混亂圍繞,是那頭大黑熊又跑回廳堂�大鬧了嗎?為何她聽見每個人都在尖叫、每個人都抱頭鼠竄?

  她想仔細聽,但力不從心,她僅存的力量都耗費在呼吸上,每一口,都教她冷汗涔涔,被滲出血水所濕濡的雙眼,捕捉到她在這人世間的最後一眼光景。兩根巨大白玉鳳柱,被人一掌擊碎,一隻展翅大鷹凜冽飛馳,鷹翼上有著金亮的紋路,急促地、狂亂地,斂翅,降落她身邊。出血的雙耳,聽見最末一聲叫囂,憤怒、慌張與恐懼並存的咆哮─「夢!」

  在她身邊的,並不是鷹。那是聞人滄浪,尋她尋得幾近瘋癲的聞人滄浪。從嚴家當鋪聽見公孫謙道出關於天魔教聖女考驗一事後,他心急如焚地動身開始找她,區區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天魔教,豈能難得倒他!

  他真的被難倒了。

  江湖之中,問不出任何關於天魔教的詳細事蹟,天魔教並未深入武林各派,他們雖稱為「教」,目的卻不為成為人人崇敬懼怕的江湖大派,他們沈迷於侍奉自身塑造的神「天之魔尊」,故步自封地研究煉毒,連他們的根據地也被訛傳在遙遠西方國度,夢在他身邊的那段時日,不曾留下蛛絲馬跡,她的一切,他所知曉的竟是如此貧瘠!

  他被江湖萬事通的錯誤消息導向西方,沿途邊問邊找,急得坐立難安,每每腦海中回蕩起公孫謙的話,他險些就要氣血攻心,走火入魔……賜死,一個不留,以免複息。

  絕不!他絕不讓她遭遇那般情況,誰敢動她,他聞人滄浪便將誰砍為粉!

  數不出多少夜�,他夢見她渾身浴血而驚醒,發出痛苦呻吟地以掌捂臉,另一隻手,掄成硬拳,懲罰自己一般地握出一手血濕。

  可是那樣一來我會死耶……

  不!我不會讓你死!

  聞人滄浪不只一回在心中立誓。

  我不會讓你死!

  我可以原諒你種種戲耍及頑皮,但我不會原諒你以死離開我!

  夢……

  聞人滄浪加快尋人步伐,卻不得不感到挫敗,他一路走來,天魔教的所在地仍是毫無頭緒!他只是茫然往西方走,在尋找夢,尋找著他的夢……

  就在此時,他在一處小小市集�,遇見一個年輕姑娘與她的夫婿,一切才終於明朗。

  那位姑娘名喚淩霜,正是天魔教聖女備選之一,她本想在鄰西的城鎮尋找一東西,卻沒料到遇見了教她傾心相隨的男人,她為他,甘願背棄天魔教的一切,什麼聖女什麼考驗,她都不奢求,只求與情人終生廝守,即便一輩子都必須過起躲躲藏藏的恐懼生活,她亦無怨無悔。她得知聞人滄浪在找尋「夢」─那位與她自小一塊兒長大的活潑姑娘,總是霜姊長霜姊短地甜甜喊著她的夢!這個男人,雙眼腥紅,眸�填滿了渴望、擔憂、急躁,以及瘋狂,她看見一個瀕臨極限的孤傲男子,為再見夢一眼。

  淩霜告訴他:你一路走來的路線,完全不對,天魔教並不在這方向。

  淩霜宛如汪洋中一根浮木,被聞人滄浪雙手緊緊箝制,問出天魔教的正確所在地,然後,他開始不吃不喝不睡,不將時間浪費在小事上頭,盡全力在折返賓士,儘快補回錯行的百里路程。

  遲了,他仍是遲了!

  她在他的懷�,沒了氣息,嘴、眼、鼻不斷不斷不斷汨出鮮血,紅色眼淚,將巴掌大的臉蛋濡得妖豔恐怖,血珠子,再沿著頰弧,一滴、一滴、一滴,淌落他的掌心,燙得他抽檣,又凍得他發顫……

  「夢……」聞人滄浪拍打她臉,啞聲喚她,她沒有動靜,臉色除了慘白,更摻雜一絲暗青,她軟軟靠在他懷�,像尊被剪斷絲線的傀儡娃娃,這樣的依偎,不帶任何溫暖親昵,只讓人覺得絕望。

  聞人滄浪眸光越發冰冷,極黑的眼瞳染上玉柱雕鳳的夜明珠寒光而變得凝霜般銀冰色,在眾人抽息聲中,他疾如奔雷,眨眼之間來到天魔教教主寶座前,以血汙的大掌扣緊天魔教教主咽喉,五爪收緊,寒聲道:「解藥!」他的逼迫,伴隨著指節下捏緊頸骨的咯咯聲。

  「沒……沒……」教主蒼老威嚴的貴氣,此刻蕩然無存,牙關打顫,一旁的藍泠早被嚇得無法動彈,只能驚恐看著他對教主施暴。

  「沒解藥,我滅了你們天魔教!」聞人滄浪咬牙,就要將老教主擊斃!

  「慢著!」魔姑奔上白玉階,慌張阻止:「你就是夢天天念在嘴�的那個男人嗎?」

  聞人滄浪不看她,此時一心只想逼他們拿出解藥救人!

  「夢喝下的毒,是無解的,當初第三代聖女便是以它贏下考驗,你就算殺了教主,夢仍舊是!」

  魔姑話沒說完,聞人滄浪將老教主甩飛出去,像拋顆皮鞠般容易,老教主直直撞向白玉鳳柱,口中噴出血柱,再軟軟滑下,完全失去意識,聞人滄浪瞧也不再瞧他,冷冷走向藍泠!

  「我沒有解藥!」藍泠動彈不得,刷白芙顏,猛搖頭,想逃,卻又自知絕對逃不出這個男人的手�,她拳兒一緊,握在掌心的榮耀之物提醒了她:「不、不然這罐藥你試試……它、它它它可以治看看……」那是教天魔教眾人驚呼連連的神奇藥膏,續命膏,眼下確實能用來轉移男人的殺意。

  聞人滄浪一把奪過它,輕功飛回夢身邊,扶起她,內力震破膏瓶,滿滿一手的藥膏溢於掌心,他以指腹挖了一匙又一匙,猛往她嘴�塞,無論他塞多少,血絲都會從藥膏之中重新淌出,彷佛在告訴他,光憑這種玩意兒是拚不過我的!

  「你這個自己招惹上我的傢夥,說來就來,說走就要走,你從不問過我,總是任性妄為、貪玩不懂節制,將我的人生弄得一團糟之後,你就想走了嗎?!別想!我不會放你走!你別想離開我!」聞人滄浪沈聲恫嚇,環抱在她肩上的手掌力道重得幾乎要穿透她的膚肉,他濃重粗喘,像憤怒至極,又更像無能為力的苟延殘喘,他的氣焰在吼完那幾句狠話之後,虛軟下來,變得懇求、變得無助:「那夜是我不好,你可以氣我、可以不原諒我、也可以反過來惡整我,怎樣都可以,但不要離開我,不要用這種方式懲罰我……夢……」

  魔姑自始至終看著,歎著息,緩緩走過來,廳堂�的眾人早已四四散散,逃的逃、躲的躲,堂�除了緊抱芳心屍身放聲大哭的阿飛嘶嚎外,只剩聞人滄浪喃喃喊她名字的呢語。

  「她以為,你在生她的氣,她很怕你不原諒她,我第一次看見這個丫頭哭得那麼傷心、那麼手足無措。」魔姑並非不怕這個男人會突然大開殺戒,她只是想替夢做最後一件事,讓夢能走得釋然。她很清楚,夢嘴�雖然沒多說,卻教人瞧得清清楚楚,夢有多遺憾於最後與他分離時,竟是得到他的反目成仇。她一定很想跟他和好。

  「為什麼不救她?為什麼眼睜睜讓她死?!」聞人滄浪背對魔姑,森冷低唁。

  他問的是,為何見她飲下劇毒,而冷眼旁觀?

  「這種景況,我見過兩回了,這已是我們的……教規,我無法插手。」魔姑也很痛恨自己只能目送這些女孩們赴死,她與她們朝夕相處,感覺濃厚不在話下,每個女孩都像是自己懷胎所生,她們的死,彷佛在婉她的肉一樣疼痛,尤其,當這些女孩被帶到她身邊時,她就必須做好在這群丫頭之中,只能活下一個的準備,這對她何嘗不殘酷呢?

  「我聞人滄浪,誓滅天魔教。」帶著仇恨,他一字一字冰冷說著。

  魔姑心一驚:「你!夢的爹娘也在天魔教,她不會樂見你動手……」

  「他們連她的死活都不顧,我又何須顧忌這些?」

  「就算你這樣做,夢也不可能起死回生,何苦呢?」

  「不許提死字!」聞人滄浪狠若夜叉,用眼神砍殺魔姑。

  魔姑被他眸�的殺意嚇退一步,嘴仍不願閉上:「不提她就真的不會死了嗎?她飲下的毒,沒有解藥,是我們天魔教最極致的奇毒,它被配製出來,就沒有抱過讓飲者活命的打算,所以,我們稱它為‘無解’,普天之下,無人能解,它毫無剋星。」末了,魔姑附帶輕歎。她這幾天的歎息次數都快比整年加起來還要多,隨著籲歎,她無意義說了一句:「要是書上提的藥人是真有其事,興許尚有一絲生機……傳說藥人能解天下眾毒,但世上怎可能有藥人呢?沒有誰可以被喂以成千上萬的毒物而活下來吧?不可!」

  聞人滄浪打斷魔姑的話:「世上確有藥人存在。」

  聞人滄浪朗目如星,重新亮活起來,魔姑的無心提點,就像是特敕、就像告訴他,夢有救了。

  他攬緊懷�的人兒,唇瓣抵在她的發漩上,籲息,雙眼濕濡,輕聲說道:「嚴家當鋪就有一個。」
引言 使用道具
cve1130
侯爵 | 2012-4-29 18:36:39

【第九章】

  什麼都有,什麼都當,什麼都不奇怪的嚴家當鋪,庫房�的珍奇異寶數之不盡,據說,只要你開得了口想要的東西,嚴家當鋪幾乎都能找出來。日前,他們收了一位藥人。那位藥人,輕易救下嚴家當鋪�身居要職的匠師秦關,他的事蹟,在當鋪中仍教眾人津津樂道。秦關遇難被擡回嚴家當時,聞人滄浪亦在當鋪中冷眼旁觀,他親眼見到一個踩進鬼門關的半死人,在隔日已能生龍活虎跑遍嚴家在追逐小情人,半點都不像個曾中過劇毒的傢夥。

  藥人一定能救夢,而他聞人滄浪現在所能做的,只能以內力護住她最後一口微息,日夜趕路,直奔嚴家當鋪。

  她的心跳微乎其微,異常緩慢,時常忘了該坪通一跳,他控制力勁,暗送掌力,震擊那顆小小心臟,要它繼續活著,不許靜止下來,要為他而跳。

  她周身幾處大穴被他封住,氣血暫凝,宛若死屍,永眠的白哲模樣,教他揪心,多害怕她真的就……一睡不醒了。

  他的手掌,不敢離開她的心窩口,就怕會遺漏掉那艱辛卻仍努力躍動的微弱心跳。

  終於,嚴家當鋪近在咫尺,聞人滄浪一身風霜,心急闖進。「藥人!藥人在哪里?」聞人滄浪吼得太急,嚇退鋪�大廳的幾名當客。他一掌淨空大桌,桌上壺杯及金銀珠寶掃至地板,把夢擺上去:「快一點!她心跳速度越來越緩、越來越小!」全靠他在心�默數一百,便出掌驅使她的心跳動,否則在兩個時辰之前,它已經完全停止!

  「你將夢帶回來了?這……」公孫謙迎上前,看見夢軟軟躺在桌上的模樣,無論是誰來瞧,都會認為這是一具死亡多時的屍首!

  「快點把藥人帶出來!」聞人滄浪眸中滿布血絲,無比駭人。

  「去帶古初歲來。」公孫謙交代歐陽妅意,後者咕噥一聲,去了。

  聞人滄浪大掌籠罩在她胸口,只見他氣息淩亂,貌似走火入魔,長髮披散飛揚,眸若帶血般鮮紅,掌心一送,氣勁打進她體內,夢的身軀動動一震,彷佛下一瞬就會醒來,然而她仍是沈沈睡著,沒有蘇醒。

  古初歲還沒來,嚴盡歡倒是聞風先來,她一反常態,踏進廳�,不發一語,逕自找了個好位置坐,身後的春兒最近總是風聲鶴唳,時時繃緊精神,跟隨在嚴盡歡身旁,臉蛋寫滿緊張慌亂,生怕又被誰給綁走。

  嚴盡歡腿兒交叠,好整以暇啜飲溫茶,輕呷幾口,古初歲被歐陽妅意牽領進來,歐陽妅意一臉不甘願,因為她知道,帶古初歲出來,絕對沒有好事。聞人滄浪二話不說,拋給古初歲一柄長劍:「我要你的藥血!你自己來。」古初歲若搖頭拒絕,便由他來,到時取血的手段便顧不得溫柔小心。

  喀。嚴盡歡手�的茶杯放置在幾桌上。

  「慢著。」嚴盡歡開口,嗓音軟嫩如雲,媚眼朦朧,眸光卻清亮:「是誰允諾你可以使用我家的東西?」誰給他這種權利的?

  「小當家,人命關天,再怎麼說夢都伺候過你好一陣子!」公孫謙深知夢挺不了太久,此時不容嚴盡歡阻撓。

  嚴盡歡纖掌拍桌,砰的一響:「你不提這事兒我還不會發脾氣!若不是她冒充春兒,又豈會!」她噤聲,冷哼甩頭:「總之,我不許古初歲救她!」

  嚴盡歡平時惡質歸惡質,攸關性命大事,她不至於冷血無情,畢竟是個年輕女娃,心,不可能剛硬如鐵。

  然而她方才吐露的言語,教眾人吃驚不已。

  不許古初歲救她?

  這不擺明要夢死嗎?

  「女人,不要挑戰我的耐心。」聞人滄浪眯著寒冰長眸,殺意凝結,右手已擺出刀勢,她再囉哩叭嗦,他一掌就送她歸西!聞人滄浪已近瘋狂,他是真的會喪失理性而痛下殺手!

  「無論如何,先救人再說!古兄,勞煩你!」公孫謙不讓嚴盡歡再說半字,想使性子、想惡整人,也得看場合看對象!

  「我說不許救!」嚴盡歡很堅持,沒人明白她為何如此不近人情,難道只因夢假冒成她的婢女一事,使她如此憤怒嗎?

  「你要錢是嗎?!我聞人滄浪所有的錢財宅邸古玩刀劍,全給你也無妨!足夠了沒?!滿意就閉嘴!」聞人滄浪青筋盡凸,朝她吼回去。

  「我不稀罕!」

  「那你想要什麼?!」想死嗎?他馬上就可以成全她!

  「你們兩人先別吵了,救人為要。」古初歲用著合啞的嗓,阻止兩人無助於救人的對吠。

  「好!」聞人滄浪說。

  「不好!」嚴盡歡說。

  聞人滄浪要殺人了!

  他腥紅雙眸,猶若修羅惡鬼。

  任何阻礙他救夢的傢夥,殺無敕!

  「有話好好說!武威,處理她!古兄,救人!」公孫謙攔截聞人滄浪,分派工作給在場幾人。救人那兩字,一語雙關,是救夢,也是救不知死活的嚴盡歡。

  夏侯武威以蠻力箝制嚴盡歡,斥責她:「你腦子�在想什麼?竟連絲毫的側隱之心都沒有?」

  嚴盡歡嗆回去:「對!我就是沒有惻隱之心,它死了!它已經死了!」吼著吼著,她竟流下眼淚,哭得夏侯武威措手不及,她在他懷中,像釋放,更像崩潰,哭得不顧當家身分。

  這方惡狠狠阻止救人的,眼淚豆大停止不住,哭得彷佛她才是受委屈之人。

  另一方如火如荼正忙著搶救夢的生命,由聞人滄浪先解開她周身穴道,幾乎是同一時間,夢嘴角溢出血泉,護在肺葉的那口氣,隨之籲出,淡淡拂過緊靠在她身旁的聞人滄浪頰面,也僅僅只有那麼一瞬間的暖意,之後她沒了吐納!

  「夢!」聞人滄浪慌亂焦急。

  「別慌,應該是你用內勁震擊她的心窩時,震傷她的肋骨和腑髒。」古初歲安撫他,一手執劍劃開掌心,藥血湧出,劍鋒一轉,也在夢的掌心割開一道血口,兩人掌心相貼,見聞人滄浪皺眉,他解釋:「她無法吞咽,不能餵食藥血,我改以這種方法相融。」

  「能解嗎?她中的毒據說沒有解藥,稱之為‘無解’,是天魔教第一奇毒。」聞人滄浪細細觀察她的臉色,邊詢問古初歲。

  「在我眼中,沒有不能解的毒。再緩些……緩些癒合,聽話……」古初歲低聲對著什麼東西在說話。兩人掌心相叠處,血液蜿蜓流下,古初歲扣緊她的指節,突地對聞人滄浪道:「再以掌風震擊她!她的心跳,停了。」

  聞人滄浪完全不敢拖延,在她心窩施勁。

  「慢點!力道輕點!對,再來,再來,再來……」古初歲每一次的「再來」都喊得規律,讓她的心臟隨著聞人滄浪的掌息而跳動,直到它重新憑己之力恢復動靜,他才要聞人滄浪停手,此時聞人滄浪額上凝結一片汗水,拿捏掌力比出盡全力更加困難,要推促她的心臟跳動,又要不傷她毫髮,待一切動作停下來,他發覺自己的手掌竟在發顫。

  是的,他一直很擔心她的心跳停止;他一直很擔心自己力道太重,會震碎她的心脈;他一直很擔心,來不及救她;他一直很擔心,她會死。

  他一直很擔心,她早已死去……

  古初歲放開夢的手,歐陽妅意立刻上前查看他掌心的傷,古初歲輕輕握著她,搖搖頭,要她別擔心。

  「這樣就解了嗎?!」聞人滄浪問古初歲,雙眸卻是緊鎖在夢臉上,他收掌,將夢鮮血淋漓的小掌包握在其中。

  「還沒,尚需幾回治療,我不敢一次解清,怕她身子承受不住。你現在應該快些帶她去找大夫,她的內傷很嚴重。」反而毒變成了小事。

  「哼哼哼哼……」這幾聲冷嗤,出自於哭完的嚴盡歡,眼晴鼻子紅咚咚的小臉高傲揚著。

  「使用完,請付費,我嚴家的東西,可不是被人白白耗用。想繼續下一次療程,麻煩低聲下氣些,至少對我這個當家主子客氣一點!」

  聞人滄浪理都不理她,輕手輕腳抱起夢要去求醫,他將她當成琉璃娃娃細心呵護,不敢操之過急。

  「喂!你這什麼態度?!喂!」

  人,老早就走遠了,哪里還肯留下來聽她吠。

  如果能睡著,還比較輕鬆愉快。

  她想睡,身子飄浮在半空中的感覺好好,輕得沒有重量,也沒有痛苦,更沒有煩惱,周身包圍著涼呼呼的風,她閉著雙眼,放任自己睡去。

  偏偏,不知道是哪個傢夥,用著教她疼痛不已的方式,壓按她的心窩,每一下,都痛得讓她想尖叫飆粗話,想掄拳蹬腳地毆打來人。不要壓我的心!不要壓我的心!痛痛痛痛痛……讓我睡!讓我睡死比較好!這樣太痛太痛了!叫你住手沒聽到嗎!不要死……讓我痛到很想死的人就是你啦!報上名來!來者何人?!何方妖孽?

  夢……不要離開我……快醒來……夢……

  她滿喉的吠言全咽了回去,因為她聽見好耳熟的聲音。

  聞人滄浪?

  不可能,這輩子應該和他毫無瓜葛,就算想見他,也見不到面,更別說是讓他用這麼溫柔有耐心的嗓音在同她說話。

  夢吧?

  死人也會作夢哦?

  她迷迷糊糊,終於心窩口沒有再被那難忍的震痛給折騰,她緩慢吐納著氣息,渾噩想著是不是自己還沒死透,才會本能做著人類才有的吸吐動作?

  死人幹嘛需要呼吸呢?

  而且吸吐之間,胸口好疼,活似挨過幾十記的化骨掌,痛到骨髓深處,痛到她不想呼吸,她渴望飄飄欲仙的解脫感,好想再飛到半空中,丟下這些苦楚……

  「好痛……」她止不住雙唇顫抖,眼淚從眼縫中掉落,她很努力在忍耐胸口疼痛,然而隨著她的意識越來越清晰,胸口的痛也越來越尖銳,昏迷時輕易被忽略的劇痛,現在全數爆發,痛得她打起哆嗦,哀聲連連。

  「夢。」

  一隻大掌,撫上她的臉,抹去她的冷汗,它好熱好暖,她本能偎去,想握緊它,好助她忍過一波波的疼痛。

  「好痛……」她又蠕唇喊了一遍,但她沒有聽見自己的聲音,或許是它太微弱了。

  「很快就不疼了,忍忍,夢,忍忍……忍過了,就有糖葫蘆能吃。」

  「糖……」葫蘆?

  她想吃!

  她想吃糖葫蘆!她覺得……好餓好餓好餓……給她糖葫蘆吃,拜託,給她糖葫蘆吃─

  「慢慢來,放緩呼吸,小口一些,不要急,放慢,吸……吐……吸……吐……」

  她從沒聽過有哪道聲音可以這麼緊張又這麼拙於安撫人的,她很想告訴他,不要急的人是你吧?你的呼吸比我還要急促、還要不穩耶……

  她有點想笑,但胸口光吐納都痛,哪有辦法再承受她笑,於是,她乖乖忍下,聽著聲音的指示,小小吸氣,小小吐氣,再小小吸氣,再小小吐氣……好像……痛習慣了,比較沒有一開始的難以忍受。

  「乖女孩,做得很好。」她的額心,被啾了一記,那熱唇,貼著不肯走,熱呼呼的鼻息,就在她發上盤旋不去。

  他……是吸血蛭嗎?吸住便不放?

  「夢,再忍忍,忍過了,就有一串糖葫蘆……以及我。」聲音哄誘她,因為貼得懇近,那些字字句句不費勁便滑入她聽得有些含糊吃力的耳朵。

  好好好,她忍,她為糖葫蘆忍了!

  忍住胸口、肺葉、張不開的雙眼、混沌的耳朵、發脹的腦袋、手臂、腿,和五臟六腑種種的疼痛!

  迷迷糊糊,她又睡沈了,夢�,有甜美迷人的鮮紅小玩意兒在和她玩起你追我跑的甜蜜小遊戲,還有,那人輕聲細語的撫慰、如綿綿細雨的輕巧啄吻,要她挺過所有不適,他會一直都在身旁……支撐著她,熬過清醒之後,第一個充滿劇痛欲死的深夜。

  然後,第二次恢復意識,是在另一波強烈擰痛襲擊中哭著蘇醒。

  「好痛……」這一次,她聽見自己的哀嚎,乾澀似火焚的喉頭擠出了呻吟,破鑼沙啞,像啞兒學語。

  那人立即近身,按著她的手:「忍忍,夢,忍忍,糖葫蘆記得嗎?十串,十串哦。」

  十、十串?忍過了,就可以吃到吐耶……

  她嘴�、喉間深處湧上的苦藥及一股血腥味,很需要糖葫蘆來舒緩一下。

  她慢慢呼吸,不再喊疼,仍無法施力的柔萸,被他包覆在掌�,當她痛到無法忍耐,對糖葫蘆的愛和大掌的緊握力道,便是她僅存的支持。

  那人又輕摸她的額,稱讚她乖、她棒、她勇敢,她的眼皮沒法子睜開,睫上像被針線密密縫住,雙耳彷佛被人捂上,聽見的所有聲音都隔著一層阻礙,害她聽不清晰,總覺得在她耳畔嘮叨的聲音是聞人滄浪所有,但又不敢太肯定,說不定是地府惡鬼的鬼聲鬼調,幻化成她想念的嗓,藉以誘惑她……

  「好痛……」這次的疼痛沒有上一波強烈,她只是在試,想仔細聽聽自己身邊說話的傢夥,是人是鬼。

  「乖,我在這�,我在這�陪你……」那人緊緊拽著她的手掌不放,灌注了許多力道,握得她的手有些小疼。

  「痛……」她又輕嚷。

  那人親吻她的唇,半伏在她身上,以高燙的體溫在籠罩她:「再忍一下,再為我忍耐一下……夢,挺過去,挺過去就沒事了。」從嗓音起伏間,輕易能聽出他比她更覺得難受。好吧,她不嚇他了,身體的疼痛,不是忍受不下來,她每喊一次,那人就握她握得更牢,他的手心是一片濕汗,他好緊張、好不安……她不要再喊痛了,不要再讓那人感覺到這般的痛楚。

  但……糖葫蘆可不可以先來個一串過過癮?不,一顆也行呐……

  渾渾噩噩,她再度失去意識。

  就這樣,她總是睡睡醒醒,痛痛昏昏,交織在體內的感覺僅存這幾種,不知又過了多少時日,胸口吐納的痛楚是一天比一天更輕微,她終於可以用力大口呼吸,再狠狠吐出而不會痛到很想一掌擊碎自己天靈蓋;她終於可以在床上打滾而不會擔心自己渾身骨頭會啪地全散光光。

  這一天,她醒來,雙眼張開,已能視物,但眼前一片白紗是怎麼回事?

  她想伸手去撩,吃力抖抖抖地半舉手臂,在前方揮呀揮,卻什麼東西也沒有撩到,眼前的白紗還在,仍害她看見的事物前都蒙上朦朧。

  「撥不開……」

  「夢?」

  她聞言轉頭,看見聞人滄浪彷佛隔著床紗與她對望,她用力眨眼,依舊眨不掉白紗,她要動手去揉,他迅速阻止他。她掙不開他,只能咕噥抱怨:「我看不清楚……我臉上有蒙紗嗎?它好礙事……」

  聞人滄浪把她的雙手按在掌下,不許她去揉壞脆弱雙眼:「會好的,別擔心,只是暫時性,好好休養的話,你的視覺會恢復。你……能看見我嗎?」

  「嗯。」她點頭,又覺得不對勁:「我在作夢嗎?我明明就死掉了吧?這�是地府嗎?你是鬼嗎?或是幻覺?一切都不是真的吧?」她好像作了好漫長的夢,夢�反反復覆就是痛,還有一道要她忍耐的聲音。

  「你的問題真多……」他低笑,笑得眼底竟有一絲迷蒙的光亮,是她看錯了嗎?那光亮,閃閃的,不會是眼淚吧?他將她的柔萸按在他臉頰上:「你摸摸,我是活人,你也是;我有體溫,你也是;我在這�,你也是,夢,這不是夢。」

  「你能不能說大聲點?我聽不太清楚,耳朵�好像填了木塞一樣……」她好苦惱地認真聽他說話,大多數字句她是有聽見的,但太吃力,太模糊。

  「聽覺也會回復以往靈敏,安心。」這句話,他傾身貼在她耳畔,輕道。她嬌小身子被他展臂抱住,彷似有著千言萬語,他卻又沒再說話,就只是抱緊她,將她嵌進胸膛。

  她腦子仍有些沈重,無法思索太艱難的謎題,包括現在到底是不是一場夢境?她喝下毒藥怎麼沒死?她都沒辦法思考,她此時被抱得好舒服,好像倍受珍寵,成為他捧在掌心的寶物,雖然他箝抱在她背後的力道稍稍壓迫到她的背脊,帶來了一些些疼痛,卻不像前幾日折騰她的那種痛苦,他給予的,是一種很甜蜜珍惜的感覺……

  甜蜜?

  想到這兩個字,連帶的,她想到很重要的東西。

  「一百五十六枝糖葫蘆……」

  「什麼?」他低首覦她。

  「你總共欠我一百五十六枝糖葫蘆。」

  對,這個數字絕對沒錯!她很認真都有在算,每一次他允諾的數量,她都會悄悄加總記下,可是從那時到現在,她連半串都沒吃到!

  「能算得這麼清楚,你真的沒事了。」他笑。

  我沒事你有事呀!想含糊帶過,不認帳呀?

  「好,你乖乖喝完藥,我拿糖葫蘆來喂你,但不可能一次給你一百五十六枝,一天一枝,慢慢來吧。」

  一天一枝?有點少耶,不過……先入口為贏。

  她雖不滿意但可接受地點點頭。

  「你等我。」他扶她躺下,為她拉好薄被,離開去端藥。她迷迷濛濛看著他的背影走遠,再迷迷濛濛轉回視線,望向身處環境,一切都會籠罩在白霧之間,雖然可以分辨那是桌子那是窗子那是櫃子,卻又看得不清楚,認真瞧久了,雙眼還會痛痛的,她暫且閉上眼稍事休息,不一會兒又睜大大的!

  她剛剛看見好眼熟的東西!

  蠔首緩慢右挪,一張方桌,出現在識物模糊的眼�。

  那張方桌就算被砸成粉末,她也認得出來!

  她曾經在那上頭,嘗過難忘的苦頭。

  它應該在嚴家的僕役通鋪�。

  這�……是嚴家?

  她回到嚴家來了?

  她越來越懷疑自己在作夢,才會夢見自己生前喜愛的人、喜愛的地方,等一會兒會不會突然天降糖葫蘆雨?反正夢境可以天馬行空,想夢些什麼,沒有誰管得著。

  聞人滄浪端藥回來,見她一臉困惑在發凱,他在她身旁坐下,替她攏齊一頭青絲:「怎麼了嗎?」

  「這�是嚴家?」

  「是呀。」

  「為什麼我會回到嚴家來?」她迷糊覦他。

  「我帶你回來的,這�有藥人,可以救你。」他本來也不想再回到嚴家,寧可在外頭旅店要間雅房住下,然而,夢一天需要古初歲三次藥血診療,她傷得重,不方便搬動奔波,於是他離開嚴家的第二日中午,便不顧嚴盡歡囉嗦,重新入住這間大通鋪,好就近為夢療傷。

  「哦……」

  聞人滄浪攪拌湯藥,舀起一匙,喂進她嘴�,藥是相當苦澀的木材味,其中突兀混雜了像是動物鮮血的味道,一匙才入口,她扭醜了小臉,猛吐著舌,舌尖立即沾上一抹甜蜜,是久違的好滋味!

  她手�,被塞進一枝糖葫蘆,它紅得連眼前的無形白紗也掩蓋不掉它的美麗光澤。

  「配著糖葫蘆一塊兒吃吧。」他縱容地笑,又哄著喂了她一匙藥。

  舌尖一嘗到苦,她自己便急忙用糖葫蘆的甜,化去難以下嚥的苦味,一雙大眼很努力啾著他!這個怪異的聞人滄浪。

  濛濛白紗之下的他,多出一股氤氳的飄緲,中和掉那對劍眉帶來的戾氣,顯得慈眉善目許多,這樣的他,是非常俊俏惑人,尤其他掛起了微笑,幾乎是想迷死誰就能迷死誰,連她也不可能逃過他的美色誘惑,特別他的笑靨還是專門送給她!但,不對勁。非常不對勁。她和他,算是不歡而散的吧?

  雖然記憶感覺像是遙遠的上輩子之事,她卻沒忘掉那一夜,他有多生氣,隔天早上,她走得有多沮喪,以及在飲下毒酒之前,她藏在內心的痛哭失聲……

  然後中間一整段都直接跳過,來到兩人和好如初的現在嗎?

  還是她與他已經言歸於好?

  夢努力想、用力想、使力想,想那一夜被折騰得死去活來,被這樣翻過來又翻過去,方桌到通鋪,從下到上……她明明沒等他醒來就逃命似地離開嚴家,返回天魔教,再被魔姑姑罰去幽洞面壁思過,緊接著便是聖女考驗驗收日,她飲下毒藥……

  其中完全沒有和好的記憶呀……

  既然沒有和好,又哪來眼前這個溫柔和藹的妖魔鬼怪?

  他應該維持著那一夜齜牙咧嘴的憤怒模樣,和她大眼瞪小眼才對呀。

  ……果然她還是在作夢吧?

  作著無限美好的夢。作著他用柔柔眼神和暖暖聲調在對待她的夢。她突地伸手,捏捏聞人滄浪的臉頰,指腹又按往他的唇角,一會兒挪上,一會又拉開,再得寸進尺地搓高他的鼻心。沒生氣耶。呀,真的是她在作夢,不然,聞人滄浪哪會這麼安靜地任她戲弄?

  「別調皮了,來,張嘴。」

  她乖乖讓他喂,兩手食指在他頰上按出兩個小酒窩,忙碌得很,連糖葫蘆都被晾在一旁忘了吃,嘴�的苦澀,輕易被拋諸腦後。

  「臭阿浪。」她對他做鬼臉,又慢慢偎進他懷�,像頭膩人貓兒正在瞄瞄叫:「你這個壞蛋!你都不知道我有多害怕那一夜的你,你真過分,那樣嚇我、欺負我,要不是捨不得你死,我……我一大早醒來就先喂你一顆毒藥,讓你做只風流鬼!」

  反正是在作夢,夢�罵罵他無妨吧?萬一他在夢�翻臉,她再趕快從這個惡夢逃走。

  夢獗嘴嘀咕,又道:「因為我不是春兒,所以你才會那麼氣我嗎?你很失望我不是春兒,對不對?你喜歡的女孩長相,是春兒,不是我,對不對……」

  「不對。」聞人滄浪立刻沈聲否認。

  「對?」她現在有點耳背,耳朵受毒傷的後遺,得費上十天半個月來慢慢恢復。

  「不對!」這兩字,他是用吼的,吼得餘音仍繚繞在她耳內久久不散,差點真的聾掉,她伸手想去揉耳,卻被他握住雙手,他揚著聲,要她聽清楚:「我沒有氣你不是春兒!沒有失望你不是春兒!更沒有喜歡春兒!這與你是不是春兒沒有半點干係!我是氣你將我蒙在鼓�,又假冒春兒來戲弄我,存心看我笑話,我……不該傷你,是我不好,夢,別生我的氣,好嗎?」

  「不好。」她搖頭,他臉色一沈,正欲開口再求和,她咯咯笑道:「我本來就沒生氣呀。」何來別生氣之說呢?「我也有錯,我一開始真的是抱著想戲弄你的壞念頭而來,我確確實實存心不良,只是陪你玩玩,哪知玩著玩著,連我自己都上癮了、無法自拔了,巴不得一輩子和你這般打打鬧鬧,永遠都不要分開……那時我好羨慕春兒可以當一個小小的嚴家婢女,而不像我,只能選擇成為聖女或死屍一具,這兩個結局都代表著……我一定會失去你。」

  「我們能有一輩子打打鬧鬧的時間,你不用羨慕任何人,你也不會只有聖女或死屍這兩種選擇,你已經與天魔教沒有半點關係,他們想找你麻煩,得先問問我聞人滄浪允不允,我絕不讓任何人再傷你絲毫,包括我。」

  天魔教的她已經死去,在眾目睽睽之下飲盡毒酒,若他再晚一些到,她連一絲生機也不存,既然天魔教如此待她,她又何須效忠於它?天魔教不要她,他要!天魔教將她視為失敗者,棄之狠絕,他卻視她為珍寶,甘願傾盡所有,也要保住她。他不認為天魔教還有膽來尋找夢,在他把天魔教聖堂給拆成粉末、打殘了天魔教教主之後。

  夢在他懷�滿足籲歎:「這個夢真美、真好……我們兩人和好了,不吵架了,你沒生我的氣,也不失望我不是春兒,還有糖葫蘆……」

  她以為她在作夢?聞人滄浪失笑地俯視貼在他胸膛開心咧嘴的傻丫頭,她果然仍病得有些糊塗了,沒弄懂自己是醒是睡,她惑嬌的模樣實屬難得,那是有別於俏皮慧黠的另一面,仍顯蒼白的唇,彎彎笑著,暖呼呼的鼻息,代表著她活下來的鐵證,它正煨熱了他的心窩處。

  他是個自私的男人。

  他知道她痛,那種劇痛,一死了之,對她,才是仁慈解脫,他若真的為她著想,或許該做的,是一掌擊斃她,助她從苦痛中脫離。

  但他不能失去她,他連想都不敢去想,失去她,自己會變成怎樣。

  他生平第一次,低著聲求人,用著最卑微的聲音,一遍一遍求著。

  求她忍耐。求她別被痛楚打敗而放棄。求她別離開他。求她別死。多自私呀!他讓她這麼痛著,就為了成全他希望有她相伴的人生。

  她的性命,是他硬生生求來的……

  連日來的提心吊膽,總是不敢離她太遠的恐懼,她每一次令他揪絞胸口的哭泣,以及她好幾回教他險些瘋掉的氣息歇止,終於,在此刻,盡數放下,那份不那份惶然,煙消雲散,半點不剩。

  「沒錯,這個夢,真美。」

  他的夢,真美。
引言 使用道具
cve1130
侯爵 | 2012-4-29 18:37:17

【第十章】

  是夢的話,總會有清醒的一天。她等待夢醒後的面對現實,看自己是窩在哪層地獄�等待被推進血池�受苦受難,或是看自己飄飄飛揚的無主孤魂,隨風吹拂,漫無目的地遊蕩縹緲!一切,仍維持原樣。

  聞人滄浪依舊面容慈善地在她面前招搖晃蕩,糖葫蘆依舊是一天一枝陪伴她灌苦藥,眼前阻礙視覺的白紗越來越淡薄,耳朵�教她聽不清楚的混沌感也終於消失,她已能分辨出現實與夢境的差別。

  至少,她狠咬自己手背時的疼痛,強烈得騙不了人。

  她不是在作夢,一切的一切,都是真實發生。

  包括聞人滄浪趕至天魔教,救下她,那情景八成和黑熊大鬧聖殿的慘況如出一轍吧?她猜。不,應該更慘,找機會應該問問聞人滄浪,他有沒有很失禮地嚇壞教中長輩?

  包括聞人滄浪一路上不眠不休地穩住她的心跳,在不確定她是否有機會被救活之下,仍堅持不放棄救她─難怪她的肋骨會嚴重斷裂,幾乎沒剩幾根完好,內傷比外傷更嚇人,還痛到連呼吸都很想死。包括聞人滄浪在她身旁守著,伴她熬過每一次的痛苦折磨,她耳畔所有聽見的安慰,全是他哄著騙著。

  包括那一場莫名其妙的前嫌盡釋,糊裡糊塗的和好如初。

  包括,聞人滄浪後頭做了一件教她傻眼的大事,一件她不敢相信聞人滄浪……

  那個眼睛長在頭頂上的聞人滄浪耶,竟然會去做的事!

  這一天,風高氣爽,天,湛藍如碧海,雲,白哲若初雪,暖風中送來淡淡花香味,勾引在通鋪大床�躺到快生�的夢,像只剛學會飛的雛鳥,在窗邊探頭探腦,急於想奔進那片美景之中。

  最近她恢復情況良好,進步神速,視物愈發明白,手腳已能活動自如,就連食欲也變得不錯,小口小口吃掉半碗粥沒問題,老媽子聞人滄浪卻仍是顧她像在母鳥顧一窩鳥蛋似的寸步不離,盯她吃、盯她喝、盯她睡,幾天前她趁他去端藥,偷偷溜出房,到花園去曬曬暖陽,想將自己一臉嚇死人的慘白臉色給曬個紅嫩一些,她不想讓自己這張臉深深烙印在聞人滄浪心�,因為病了很久,她削瘦得驚人,臉頰都凹陷下去,眼下好大一輪黑影,占去全臉一半,她攬鏡自照後,險些要放聲大哭,四處尋找假人皮想要易容,好醜好醜好醜,她變得好醜,以前的雙頰潤粉、神采奕奕、婀娜多姿,全跑哪里去了?她很愛漂亮的……她不想被聞人滄浪看見這樣的她──就算、就算他老早就看光光了,她還是想挽救一眯眯的尊嚴。可惜她才踏出房不到二十步,便被聞人滄浪發現,扛回肩上,打包帶回通鋪,逼她躺著休息,繼續在通鋪大床上生�發黴。

  好不容易直到今天,她再度逮到機會出門,老媽子有事外出,沒空和她綁在一塊兒,外頭太陽暖烘烘,她決定挑戰老媽子的忍耐度第二次,反正,老媽子近來任她予取予求,不會翻臉、不會吼人,甚至連瞪她也不會,她就像倍受溺愛的孩子,爬到老媽子頭頂上撒野。

  她披好外褂,套好鞋襪,將自己包得密不透風,外頭氣候雖暖,但她仍是覺得冷冷的,手腳凍得像冰,每晚都要靠聞人滄浪以內力煨暖她,她才能好好睡一覺。

  這段時日,她發現聞人滄浪真的很會照顧人,而且,充滿耐心,包容她的小小任性,原來他並不是一個獨善其身的男人,對於他所珍惜的人,亦能那般小心翼翼。

  夢踩進嚴家精緻園景�,小步悠哉踩著石階,柔莢攀扶欄杆,龜行走著。

  呀,久違的清新空氣!久違的風光明媚!久違的鳥語花香。還有,久違的!

  小當家,嚴盡歡。

  嚴盡歡坐在大池南側的長廊石椅,春兒自是跟在身旁,主僕兩人剝著菱角吃,有一句沒一句閒聊。夢在嚴家最熟悉的人,勉強算得上是嚴盡歡,冒充她婢女好一陣子,外人總覺得嚴盡歡嬌蠻,可嚴盡歡待她不錯!一方面她以為她是春兒──與她說起話來輕鬆自在,毫無主子傲氣,就像姊妹一般,她還挺喜歡嚴盡歡,於是,夢朝主僕兩人走過去。

  「小當家,春兒姊。」親切打招呼,嘴甜笑容甜。

  春兒彈跳起來,直覺大退三步,如白日見鬼的大大驚嚇。

  「原來這是你的真面目,算起來,我們是頭一次面對面。」嚴盡歡反應倒是平平,沒有特別熱絡,也沒有特別憤怒,美眸掃過夢的渾身上下。上一次看見夢,她正處於昏迷狀態,情況又混亂,嚴盡歡沒有心情細細打量她,現在她慢慢看仔細夢。

  「對呀,雖然跟在你身邊不長不短的日子,我是頭一次沒有易容與你見面呢。」夢不請自來地坐到嚴盡歡身邊石椅上,按按自己的臉:「這也不算我的真面目啦,我最近整個人都扁掉了,我平時好看一點。」死都要維持女性愛美的天性。

  「身體好點了嗎?」嚴盡歡問。

  夢用力點頭:「嗯,早就好了,是聞人滄浪不讓我離開房間,緊張兮兮的。」

  「他當然得小心一點,你這條小命可是他費盡心力才救回來,他哪可能再容許絲毫差錯?」嚴盡歡吩咐春兒替夢倒杯溫茶,春兒有些戰戰兢兢,生怕夢會出小人招式再偷襲她。斟好茶,春兒手伸長長的,確定夢接過茶杯之後,又趕忙縮回來。

  「謝謝春兒姊。」諂媚點總沒錯。夢很努力表達善意,想洗刷當初帶給春兒的小小傷害。

  「……」春兒不理她,頭撇得很快。

  「不好意思,又回來給你惹麻煩,謝謝小當家收留我和聞人。」夢除了天魔教之外,無處可去,醒來之後發現自己身處在嚴家,心�是挺高興的,就像回家一般的歸屬戚。

  「收留?」嚴盡歡挑起細眉,喃喃重複。

  「對呀,收留。」

  嚴盡歡薄唇一扯,認為被感謝得非常可笑:「誰收留你了?我哪來這麼好心,尤其是……因為你冒充春兒,害得我……」吸口氣,停頓,半晌再道:「我巴不得別看到你,你留在這兒,多礙我的眼,我甚至不打算讓古初歲救你,教你一命賠一命,但是……我如果真的這樣做,又有何意義呢?爭贏了一口氣,也爭不贏現實。你知道嗎?聞人滄浪為了你,答應賣身為奴,心甘情願入我嚴家,成為長工一隻,只求我允許古初歲按三餐貢獻藥血給你解毒,我那時在想,說不定我要求他跪著求我,他都會照做。」前提是,聞人滄浪在宰掉她與跪下來求她之間決定後者比較省時省事的話……

  夢有泰半句子是有聽沒有懂的,什麼冒充春兒害得她?什麼一命賠一命?什麼爭不贏現實,可最重點的那幾句她聽見了,而且一清二楚!聞人滄浪答應賣身為奴,心甘情願成為嚴家長工,只求能救她!

  「真、真的假的?聞人滄浪他……他怎麼可能能容忍自己淪為奴僕?」夢完全無法想像聞人滄浪低頭的模樣,無法想像他開口請求嚴盡歡……

  嚴盡歡「嗯哼」一聲,蠔首輕頷:「真教人嫉妒,你遇見一個為了你,什麼都可以付出的男人,他可以為你殺人,也可以為你求人,他都做到這種程度了,我再不答應他,倒真變成我禽獸不如。況且,謙哥說,多一個朋友就是少一個敵人,不必要為了你這一隻傢夥,賠上全嚴家性命,你家那只,瘋起來誰都打不過他,想想也有道理。喂,你未免也太一臉震驚了吧?不信我呀?那你自己去後園瞧瞧,我剛才命令他去掃地呢。」

  夢的嘴兒還當真閉不上來,張得大大的。

  明明是那麼高傲的男人呐……

  竟會心甘情願將自己賣給嚴家……

  為了她。

  就是為了她……

  她比任何人都清楚他的狂傲,絕不容許自己屈居人下,別說是為奴為僕,就算是對人低聲下氣些,都像是要了他的命一般,以前她拐他去掃地,都得連哄帶騙才能達成目的,現在卻!夢離開了池畔長廊,離開了嚴盡歡,小碎步往後園挪動腳步,一窺真假。

  在後園�,她看見高順的優雅身影,持著竹帚,喇喇剛地將步道石階上所有落葉掃在一塊兒。

  那是一幅很詭異的景象。

  他身上沒有半絲僕役味道,挺拔的姿態、尊貴的身形,長髮微微飛撩,精雕細琢的五官斯文俊朗,當然,她知道那副皮相絕對不像肉眼所見的溫和,他是個在兵器拳腳間長大的傢夥,他拿劍的模樣她見過,非常好看、非常魅人、非常非常的……教人挪不開眼,跟拿竹帚的違和感太強烈。

  他是為了她,才會變成這樣。

  她沒有感動,反倒是一種心痛,化為淚水,從眼眶深處難受浮現,她無法在這種時候感到驕傲,讓一個心愛的男人,棄下尊嚴、棄下所有,就為了求嚴盡歡允諾古初歲救她,她看了好心疼,鼻頭酸澀不已,認為是她害了他、他大可以不必如此,不必千里迢迢去天魔教救她、不必向嚴盡歡低頭、不必淪為僕役、不必做這些不該他做的事……她一近他身,他立即便察覺到,擡頭看見是她,一張俊顏板起,拋下竹帚,快步奔來:「你怎麼下床了?還跑到這麼遠的地方來?」話尚未說完,他已經要將她打橫抱起,送回房�關起來。夢比他更快一步,撲跳到他身上,努力伸展纖臂,把他抱緊,臉蛋深埋在他肩頸,聲音像笑像哭,輕輕說著:「我跟你一塊兒留在這兒當婢女,咱們一塊兒掃地一塊兒擦桌子一塊兒被小當家使喚……」

  「你在說些什麼?沒頭沒尾的。」他變換姿勢,改以娃娃抱的方式,單臂托著她的臀,將她抱在膀間。

  她順勢把全身力量傾靠予他:「你當僕役,我當小婢,我們一起在嚴家住下來,你和小當家簽了多久,我也要跟著簽多久,等到我們的約期屆滿,不想留在嚴家了,我們兩個再一塊兒離開這兒,那時如果咱們還有體力玩,咱們就去玩遍五湖四海,走到哪兒玩到哪兒,我想去哪個城鎮吃碗面,你陪我去;你想去哪個派�找人尋仇,我陪你去,不想被人打擾時,咱們就躲起來,讓誰都找不著……」她在勾勒著未來美景,它有許許多多的可能,也許,吃喝玩樂地腐爛過一生;也許,樹立的敵人會以倍數增加,下半輩子就在砍砍殺殺中忙碌度過;也許,平平淡淡,淨是些柴米油鹽的芝麻小事;也許……

  種種可能之間的唯一相同之處,在於「咱們」不再是你,也不再是我,而是兩人並稱的,咱們。他與她。

  「不然你以為,我在這�賣命,你能置身事外嗎?」他哼笑,好似在嘲弄她說了多笨的蠢話,撫摸她長髮的大掌卻無比溫柔,猶如掌心之下的她,是一朵最嬌嫩細緻的小花,必須要細心呵護:「少天真了,僕役之妻,自然得一塊兒在這�出賣勞力尊嚴、讓嚴盡歡踐踏洩憤,接下來的二十年,你跟著的男人,不是武皇,而是一個小僕役,想抱怨也來不及,從我踩破你第一顆糖葫蘆,你跳下來與我對峙之時,命運早已註定好。」

  「還說呢,那時你多高傲呀,連瞧我一眼都嫌懶,要不是我一直追上去,你才不會留意我吧?竟然還有臉說得像是對我一見鍾情的樣子。」她獗嘴取笑他。

  「一見鍾情確實是沒有。」聞人滄浪倒很坦白。

  「哼哼哼,我對你也沒有一見鍾情呀!我從沒有遇見像你這麼壞又這麼驕傲的男人!」

  他無視她的插嘴和爭勝負的好強心,逕自說完:「但,讓我瞧進眼�的女人,你是第一個。」雖然當時是拜她「魯功」之賜而印象深刻。「讓我開始記得要低下視線才能看見的矮冬瓜,你也是頭一個。」否則,他平視的視線�,很難出現像她這類視線範圍之外的生物。他托住她的姿勢正好使兩人可以四目相交,他不用低頭,她不用仰頭,眼對眼,鼻對鼻,他肅然的臉上因為笑意而添上一抹溫柔:「你更是第一個,讓我低頭之時,看不到你身影,會開始心慌意亂的傢夥。」

  「……」她臉紅了,蒼白好長時日的花顏上,像塗抹胭脂的漂亮,她不習慣他如此坦白,害她覺得自己真是太小心眼了,唇兒蠕蠕,不甘不願卻又發自內心地挖出女兒家的芳心秘事,悄悄告訴他:「我第一眼沒有喜歡你,我是在第一眼半之後才喜歡你的。」

  補上那半眼,有什麼意義呢?第一眼跟第一眼半,就能代表她對他不是一見鍾情嗎?天真的女孩。

  是不是第一眼,壓根不重要,就算她一開始是討厭他,那也無妨,他知道她是愛著他,至於愛多深,他無法也不想測量,他可以肯定,她心�是有他的,她在嚴家半昏半醒的數日�,喃喃囈語中,充滿了他的名字。

  有時是哭喊著疼痛,要聞人滄浪幫她趕走討厭的痛楚。

  有時是含糊咕噥,罵臭聞人對她的壞。

  有時是彎唇輕笑,呵呵笑著要阿浪等等她,別走這麼快。

  她有時叫他聞人,有時叫他阿浪,有時叫他臭聞人,有時叫他聞人阿浪,有時又連名帶姓喊他聞人滄浪,隨著她在半昏厥時的心情而訂,更隨他在夢中出現的形象而定。沒有第二個人名,出現在她的夢境�;沒有第二個人名,從她口中呼喊出來。只有他。

  她第一眼不喜歡他又如何,現在愛著他就好。

  他第一眼沒將她放在眼�又何妨,現在她占滿了他的心,那便足夠。

  好吧,聽見她在第一眼半就喜歡他,他的男性尊嚴膨脹得很嚴重,志得意滿。

  真不敢相信,有朝一日他竟會因為一個女孩兒的一句話,心花怒放,見她笑,他覺得至今所做的一切都值得了,以二十年的僕役期約,換得她平安健康,他一點都不惋惜,甚至認為自己占了便宜。

  「好嘛好嘛,有啦,我第一眼就有一點點點點點的喜歡你……」夢看見他深啾著她,眨也不眨,以為他不滿她的答案,於是她又坦白了一些。

  還不滿意呀?

  「比一點點再多一點點……」她被迫誠實,換來他笑而不答,一徑抱她往僕役通鋪回去,十人睡的通鋪,已經淪為聞人滄浪私人廂房,目前室友僅存一隻,就是她。

  「你到底要怎麼樣呀?!這樣也不行那樣也不行,真難討好!」她都坦誠心意至此,雖不要求他臉紅紅回應,但好歹露出開心一點的表情,她才不會如此羞窘嘛!她忍不住惱羞成怒,連聲吠他。

  「我非常容易討好,你只要告訴我,你現在是愛著我,那就夠了,以前你是不是第一眼就喜歡我,我不是很在意。」聞人滄浪自認為自己一點也不貪心,哪有她指控的無理取鬧?

  她挑眉覦他。這麼簡單哦?

  「我、我、我當然是愛你的呀。」

  「那三個停頓是什麼意思?遲疑?不確定?抑或心虛?」方才才說自己容易討好的聞人滄浪,明顯做著相反的舉動,追根究底。

  「才不是!害羞!是害羞!」她臉紅回嘴,惱他竟然不知道女孩子的赧意和薄臉皮。

  他當然知道,只純粹想逗弄她。

  「真稀罕,我還以為你不懂害羞兩字怎麼寫,畢竟曾經有個傢夥,見人躺在草皮上,嘟著唇就啾過來,更將‘反正你又沒什麼損失’大剌刺掛嘴邊,讓人誤以為她有多率性、多隨心所欲、多玩得起遊戲。」結果只是小嫩娃一隻,青青澀澀的,入了口,酸多過甜,卻教人忘不掉那樣的滋味。

  「我有說錯嗎?我親你你又沒有損失,幹嘛記仇呀。」

  「我倒認為我的損失慘重,被那只傢夥給吃幹抹淨,掏了心挖了肺,做了一些我這輩子都不以為自己會去做的事,還自得其樂,被她笑一笑、抱一抱、吻一吻,便覺得心甘情願。你說,我真的沒什麼損失嗎?」他深望著她,嘴�抱怨是假,眸�笑意是真。

  「嘿,可是你得到了那只傢夥的愛耶,當然沒有損失呀!」

  「言之有理。那麼,‘那只傢夥’,你的愛能不能再具體一些,口說無憑,嘴�胡說八道也可以不打草稿。」

  「具體一些?怎麼具體?」愛還能具體?不是多說幾句我愛你就算誠意了嗎?

  他目光深濃,長指撫過她的臉頰。她仍是太瘦了,幾乎是嬌弱得一折就斷,拈在他懷�的重量,恐怕連一袋米都不到,絕對承受不住太多孟浪……

  「不,還是緩些吧。」他喃喃說道,指腹盤旋在她白哲若玉的腮際,磨踏著她漸漸泛開的彤雲:「養豐腴點、健康點……那時,我就不會放過你了。」

  她突然之間,有點明瞭了。

  明瞭市集上,一簍一簍的雞鴨魚蟹,讓人指指點點、讓人詳細打量,討論「這只比較肥」、「那只油花較均勻」、「那只有滿滿蟹膏」、「那條新鮮一點,清蒸正好」……被吃的精神壓力,好大。

  牠們一定和她一樣,有句話,很想大聲喊出來!

  老爺夫人!我不好吃的!請不要吃掉我……

  想起了方桌之戰,她機伶伶打了哆嗦。想起了那一次的整夜折騰,她攀在他肩上的柔黃僵了僵,不自覺咬住下唇,臉色雖紅了,唇卻被咬得發白,慌張從他的注視下閃躲目光。他捕捉到她一閃而過的恐懼及排斥。

  他知道急不得。她的病弱身子與深深烙下的記憶,都還無法接納他,眼下要務便是養好她的傷勢,徹徹底底解淨她的餘毒,再為她補回這段日子消瘦,最後,才是彌補他犯過的愚蠢錯誤,改變她對男女之事的壞印象,讓她明白,建構在兩情相悅之上的頸項纏綿,會是天底下最甜最美的果實、最強最烈的毒癮,教人迷醉沈淪,欲罷不能。

  他會讓她明白,他愛著她,深刻的、鏤骨的、銘心的,愛著她。

  有了被吃覺悟的小母雞面臨一個難題。她應該要積極抵抗,以少吃少喝來延緩自己養回肥美可口的速度,或者,消極地接受命運,每天照五頓讓他喂,等到她變得合乎他下嚥的喜好之後,再乖乖在方桌上躺平,請老爺開動?

  真是難以取捨呀……老爺看起來也沒有很猴急,沒有硬壓著她灌食,充其量只會在她故意少吃半碗飯時,努力哄誘她再吃一口,她真吃不下時,他也不會逼她。夜�一左一右共躺于大通鋪時,她還會很小人地在心中幻想,老爺會趁夜深人靜就撲過來,用蠻橫力量制伏她,通鋪寬敞便利,無論她怎麼滾,也滾不出他的手掌心,到時她叫破喉嘴都不會有人來救她……

  幾個夜�,她睡得不甚安穩,一遍一遍想像老爺突然使壞時,她應該要如何反抗扭動。

  幾個夜�,老爺除了環著她睡,沒有其他動靜。

  幾個夜�,她睜眼,等著……不,她沒有在等他朝她伸出魔爪,絕對沒有在等,她只是很困惑嘛,前些日子是她身體依舊不太舒坦,他放過她情有可原,但一天一天過去,她被照顧得無微不至,早就恢復成建康寶寶,他卻依然沒有出手,太奇怪了。

  等過了第一個月,老爺變身為惡狼,撲上小羊的胡思亂想,已經遠得像上輩子的事。

  又等過了第二個月,外頭氣溫降低許多,綠葉漸漸轉紅,她夜�沒偎近他,靠他的體溫取暖,根本無法睡覺,他任由她緊緊攀抱,雙手雙腳密密相貼,而什麼都沒做……是怎樣啦?她都像只烤好的香油雞就抵在他唇邊了,他竟連張口咬下都嫌懶?那種感覺,就像雞籠�的小母雞,眼睜睜看同伴一隻一隻被拎出去宰掉吃掉,自己心�會非常困惑為什麼,難道是她看起來不夠美味嗎?為何老爺不吃她?人,總帶些賤格。

  被吃掉時,惱著為何是我?

  一旦淪為沒人想吃的廚餘,惱著的,又是另外一件事,為什麼不是我?

  到了第四個月,她腦子�想的,不再是老爺撲羊的幻想,而是羊插著腰,怒瞪沾床就睡的老爺狼在生悶氣。

  尤其是她在某一天下午,突然察覺到一件殘酷的事實,在她撞見聞人滄浪與春兒短暫一句話的交談!

  她當然不是懷疑那短短一句「小當家有事找你過去」、「嗯」的應對,是能包含多少曖昧或情絛,更何況,春兒很怕他,這是任何一個明眼人都能看穿的事實,教她為之一怔在於!

  那一夜,她與聞人滄浪呃……那樣那樣之時,在聞人滄浪眼中看見的臉,是春兒的!

  也就是說,即使身體是屬於她所有,那張容顏,卻不是她,好比與他歡好的女人,是春兒,不是夢……想到他與春兒,在通鋪大床上翻滾糾纏!她忘了那個春兒是她。想到他吻著春兒的眉眼唇!她忘了那個春兒是她。想到他深深挺進春兒柔軟溫暖的花心,眷戀不去!她忘了那個春兒是她。想到他的汗水與春兒的融合為一─她忘了那個春兒是她。

  想到他一次又一次的擁抱、一次又一次的火熱!她忘了那個春兒是她。

  她莫名地……嫉妒無比,嫉妒到,有點想哭了。

  雖然扮成春兒是她自個兒選擇做的事,她仍是好氣惱,然後開始鑽起牛角尖、開始走進死胡同、開始越想越偏激,認為他四個多月以來沒有朝她撲上來的主因就在於他面對「夢」時,是毫無食欲!

  他看著春兒時,會不會把那一夜的記憶套用在春兒身上?

  一定會!

  怎可能不會呢?……他就好像真的與春兒發生過關係了呀!雖然那個「春兒」是她……嘖!好混亂哦,她竟然吃起自己的醋來……

  她真後悔易容成春兒接近他……

  他會不會回味起那一夜時,腦海�浮現的臉孔,是春兒?

  不行不行?光是想到這個可能,她掄緊拳,像要握碎這個念頭一般使勁。

  嫉妒中的女人,臉孔和心皆是扭曲的。某些不敢嘗試的事情,被心底深處一道惡魔般的聲音引誘著要去做。山不來就我,我便去就山。老爺不來吃我,我就去吃老爺!

  聞人滄浪的失策,在於他太鬆懈精神,導致當他一心買回她曾經吃得眉開眼笑的芝麻大餅,想儘快送到她嘴邊讓她品嘗,而忽略了推開房門之後,鼻間嗅到的一抹暗香代表何意。

  等他反應過來時,香氣早已充塞肺葉。

  身後門板被人關上,落閂,籠罩不住他高大身形的小小陰影,插著小蠻腰,詰詰哼笑。

  「不要掙扎了,那香味,會讓你全身發軟,你最好自己乖乖躺在方桌上,若是不從,自己倒在地板上,又得由我拖你上桌,到時撞得手肘膝蓋淤青,就可惜了你的細皮嫩肉囉。」

  哪兒學來的粗俗淫語?透過她吳儂軟語的嬌嗓說出來,真是不倫不類得……好可愛。

  「你想做什麼?」聞人滄浪右手按在桌緣,穩住搖搖欲墜的身勢。

  「問這麼多幹哈?嘴有空閒說話,不如……」她踏起腳尖,伸舌舔了他的下唇,像在嘗試滋味,覺得菜色味道合乎她的脾胃,便張大嘴,一口吞下。她叼著他,用力吸吮,相濡以沬,糾纏他的舌。「你給我瞧清楚了,我是誰?」她撥冗問他,雙唇沒離開太遠,幾乎是說出一字,便又啾纏一次。

  他也很想問她,你是誰?

  幾個月前,躲他躲得很明顯的丫頭,連夜�他抱著她睡,她都會僵硬了身軀不敢亂動的小懦夫,他一點一滴、不敢躁進,讓她習慣他的碰觸,兩人之間,越睡越近,直到最近,她才完全敢賴在他懷�,汲取他溫暖體溫,今天是哪來的勇氣,主動親吻他?

  哪個傢夥易容成她嗎?

  不,那雙燦晶的水眸是屬於她所有,任誰都仿效不來,還有她身軀的觸感、柔軟、香氣,以及嘴�甜絲絲的糖葫蘆餘味,這是夢,不是其他人。

  「說呀!」幹嘛默不作聲?

  「你是夢。」他的回答,含糊在她嫣紅小嘴�。

  「對,我是夢,不是其他人,我是夢……看清楚,不許認錯,不許將我當成別人。」她要他明白,現在吻著他的人,是她。

  「夢。」他再喊了她一次。她滿意他的答復,以甜吻當獎勵,吻進他的唇心,她很認真,一點都沒有察覺扣在她腰際的大掌絲毫未曾受迷香影響而酥軟無力,小手扯開他的襟口,朝�頭探索嬉遊。

  聞人滄浪摸著了頭緒,似乎明白她今時今日的衝動舉止起因為何。

  他嗅到一絲酸醋味。

  原來……有人在吃醋,吃著莫名其妙的醋。

  「你躺好……」她前傾身子,要將他壓在方桌上,盡情蹂躪,像他對她做過的一樣。

  方桌對他而言太小,只容他靠坐,無法完全躺平,她也不在意,兩人身子貼合,他微彎、她微逼近,不知是藥效發作,抑或什麼的,聞人滄浪任由她宰割、任由她伏在他身上,像只貓兒,噙著媚笑,爬了過來,貓爪撩開他的衣裳,暴露他結實胸口,貓舌舔上去,偷腥的促狹,明亮似火,燒燦了她的眸光,被她所注視著的他,亦隨之燃燒,更遑論她刻意的挑逗撩撥──很生嫩的那種,一看就知道是臨陣磨槍,拿她上回那次唯一的經歷來賣弄,毫無花俏技巧可言,不外乎是輕攏慢拈、輕齜慢嘔,以及不斷的啾這兒啾那兒……

  但,該死的有用!

  聞人滄浪必須握緊雙拳,才能忍住粗喘溢出喉間。方才像貓的小妖女,這回又變成了蛇,軟綿綿的雙臂纏抱上來,順著他精瘦腰身上滑,在他背脊間收緊,宛若蛇身絞緊獵物,教獵物為之窒息,他也為了她而深深屏息,在她露出調皮可愛又勾人的挑釁笑容時。

  她以下顎輕輕蹭磨他的鎖骨,細緻無瑕的肌膚滑過他的,他呼吸淩亂,目光濃烈。

  「你要記得,是誰這樣吻你,是誰這樣撫摸你,又是誰把你全身舔透透……你要弄清楚,自己身旁的女人是誰。」她緩緩吐息,每一口都撩過他的寒毛,暖呼呼的芬芳熱氣,像春風撩人,她的一字一字,變成了折磨他的利器,教他跟隨她的吐納而呼吸。「雖然我之前易容成春兒,但是,那是我!你不許以為你曾經與春兒有過魚水之歡!你如果敢在腦子�浮現出你擁抱春兒的情景,我一定……一定不會跟你善罷甘休!」

  她搖下話,還嫌不夠嚇唬人,於是,鼓起最大勇氣,一手握住據說是全天下男人共同弱點的部位,微微施壓,若是他膽敢將春兒偷偷擺心底,她就先閹掉禍根,絕不讓他好過!

  三心兩意的男人,閹掉一個少一個!

  「我沒有以為與我燕好的人是她,我很清楚,無論那一夜,抑或現在。」聞人滄浪嗓音緊繃沙啞,她施加在他身上的恫嚇,不單純只是威脅,對男人而言,更是一種甜蜜的非人折磨。柔嫩的小手,按在欲望根源,遲遲不放,摧毀男人意志。

  她俏鼻一皺,哼他:「可是你看見的五官,明明就是春兒,我不信你完全沒有動搖,你對她又親又抱又死纏不放,像要把她給拆吃下肚一樣的蠻橫,如果不是我臂上守宮微毒影響,你根本擺明瞭早上還要再來幾次!」

  「錯了。讓我又親又抱又死纏不放的人,是你;讓我恨不得拆吃下肚,將她融為我骨血養分的人,是你;讓我擺明早上還要再來幾次的人,是你。」從頭到尾都沒有「春兒」的事,她不過是只路人,即便夢易容成春兒,那時他已知她真實身分,又豈會錯認?

  何況,兩人滾上通鋪之際,她半邊假皮已被他強烈索吻給吮出破損,露出「夢」的容貌,她太驚慌失措而未曾察覺,還認為他眼中所見,全是「春兒」

  她以為他為何總眷戀地吻著她左半邊的臉頰、唇畔及眼角?

  那是她呀!那張早已深烙在心�的俏麗芙顏,他曾以為只是因為積怨才會不斷浮現腦海,時時躍入眼簾地朝他笑著晃著,原來它無關憤恨,而是一種思念,一種他自己尚無所覺之前,心,已經為她而躁動的警訊。

  因為她扮成春兒,他才會喜歡「春兒」,否則正主兒「春兒」根本不可能與他有所交集、春兒的個性,無法撼動他的高傲,若非夢,他這輩子興許都不會注意到「春兒」。而她竟然吃起自己的幹醋?未免……太可愛了點吧?

  「真的?」她挑起細眉,抱持一絲絲懷疑。

  「與我一夜糾纏的人,竟然問我真的假的?」這種兩人間的私密事,她知他知,難不成還有第三個人知嗎?蠢丫頭。他低笑,唇瓣貼近她的髮鬢:「你比任何人都清楚,那一晚,我擁抱的人是誰,嗯?」

  她臉兒不爭氣縷紅起來,鼓漲雙頰,佯端氣勢,上回一敗塗地的恥辱,今天要全數扳回顏面,輸人不輸陣。

  「慎重起見,我認為有必要再幫你重新復習一次,洗刷你腦子�混亂的記憶,要你牢牢記得我,只準記得我。」

  「喔?」真令人期待。「你想怎麼做?」他一臉無辜,模仿砧板上待宰的鴨,唯妙唯肖。

  夢解開腰帶,散開衣裳,遮掩美麗春光的布料一件一件拋在身後,讓他瞧清她最迷人的豔麗姿態,雙頰兩片紅雲,粉嫩如櫻,既羞又媚,逐漸染紅她渾身上下,教她更顯可口。

  「我已經準備好了,疼就疼吧,反正我還不是挺過去了!」她視死如歸道。就像女人生孩子,痛歸痛,大家仍是一個接一個生,那種劇痛,女人們都能熬過去,沒道理一點點的床第小痛會難得倒她,牙一咬,不就結束了嗎?漫漫長夜,我來了!

  「我可沒打算再讓你這麼疼。」聞人滄浪笑著,健臂一攬,她落入他懷�,他低首吻她,吻去她那聲「咦!」的抽息驚呼,棄方桌而滾進通鋪,她被按倒在竹席上,最後一件遮身小肚兜,淪落他掌心,然後,再被丟得遠遠的,取而代之進逼上來的,是他的唇……

  她想「咦」的是!

  為什麼他能動?!為什麼中了迷藥的他還能動叩這種迷藥不能對武林盟主用第二次嗎?

  為什麼……她被他吻得不由自主地蜷曲起十根白玉腳趾,身子輕弓,無法反抗,半絲力量也提不起來。

  為什麼……他舌頭這麼靈活?

  為什麼……這麼……舒服?

  為什麼……明明該是她主動進擊,讓他求著她才是呀……

  為什麼……最後變成她只能抱緊他,嚶嚀哭泣,央求他給予更多更多更多……終於,通鋪咿咿呀呀的搖晃聲,從劇烈到靜止,只剩下喘籲籲的吐納仍交纏在一塊兒,唇吮著唇,前者眷戀不舍地探索更多芬芳香甜,後者氣息淩亂,說起話來微微顫抖,狂喜的餘韻,依舊掌控著她,她說:「老爺,等一下可不可以再吃一次?」

  老爺的回應,則是重新翻身覆上她,咧開白牙,微微一笑。

  老爺食欲正好,食物都開了口,老爺也就不客氣了。

  吃人的,心滿意足。

  被吃的,心甘情願。

  這場饗宴,將會持續一整夜。

  吃不完的,明早再繼續熱來當早膳。
引言 使用道具
cve1130
侯爵 | 2012-4-29 18:37:59

【番外.我的爹爹是僕役】

  勢利,是與生俱來的本能。只是人們習慣用光明正大的理由來包裝它,虛偽說著:「娘不是不允許你與大寶交朋友,也時常教你不可以歧視地位低下的人,但大寶他爹是僕役,他娘是婢女,他們教養出來的孩子,哪里值得深交?你不如多多去找陳員外的寶貝兒子玩,最好有空能去陳員外家吃吃飯什麼的……」嘴上說不可以歧視,實際上就屬她最歧視人,還有臉教小孩去攀權附貴呢。

  「咱們的家世,深交的皆是有名之人,官場上,七品官階之下不屑認識,商場上,沒有三間店鋪的小老闆不屑認識,武林�,不是副掌門以上,不屑認識!以後不許跟大寶瞎混!雖說職業無貴賤,可好歹不能是個僕役之子!」

  大人們說不歧視,說不分貴賤,說一視同仁,實際上分得最清楚仔細的,就是他們!

  大寶以前聽見這類酸貶,都會哭著回家找娘,抱怨為什麼他爹是個僕役,娘卻說:「僕役有哈不好?你爹很棒很棒的,他不是個普通僕役哦。」哪里不普通了?他看不出來呀!掃地、搬貨、被使喚來使喚去、派去看守秦叔的珠寶鋪,這些都是很尋常的下人工作,只有被爹吃死死的娘,才會將爹當成神人在崇拜。日子一久,他懶得哭,懶得抱怨了,然而耳邊的指指點點從沒少過,上了私塾,被同學雙親冷嘲暗諷的次數也多到讓他麻木。

  他們在他背後說,他是僕役的孩子。

  僕役的孩子也是人,當然更有求學權利,唯一不對的地方,就是他讀的私塾,學生全是些富賈兒女,他安插其中,活脫脫就是一隻誤闖豺狼虎豹群的小白兔,身分不同、階級不同,時常受人欺負,更曾經有個千金小小姐,指向他鼻頭,狠狠告訴他:「我爹說,我要是喜歡你,以後砸一大筆錢就可以買你回家當我的玩物!」

  這是告白嗎?

  這是千金小小姐撒盡銀兩也非要得到他的告白嗎?

  他年紀雖小,但也知道自己皮相生得極好,他像他爹,眉濃目凜、鼻挺唇薄,輪廓倒七分像娘,深邃精緻,帶些薄薄的外域血統,等他長大,大抵又是一個傾國傾城的男禍水,於是私塾女同學都愛他,可清楚不能嫁他,雙方地位落差太大,千金嬌女與長工僕役,好下場的沒幾個;私塾男同學偶爾會戲弄他,頤指氣使地丟給他竹帚,叫他去掃地。他的學生生涯很辛苦,因為他有一個僕役爹爹。提到他爹,他又有滿肚子苦水。他曾經懷疑,他是外頭撿回來的孩子,又或許,他是娘跟其他男人生的野種,所以,他爹不喜歡他。

  舉個實例吧,五歲那年,他想學泅水,娘不會,於是娘要爹教他。

  他印象中的爹,不親切不和藹不慈眉善目,但娘提出央求,他沒有不允的,當天吃完午膳又睡午覺睡到一半,他被爹挖起來,帶到嚴家大池,那池大得像海,據說很深、據說池�有妖、據說可能還有水鬼……

  然後,他被爹以迅雷不及掩耳的無情速度一把操起,直接丟進大池�,噗咚落水聲之後便只剩下咕嚕咕嚕咕嚕的溺死泡泡冒出水面。

  他,一個不會泅水的五歲孩子,頭一次學習就是這種鐵血訓練,他那位爹,雙臂交叠地站在橋上,冷冷說了兩個字!

  「踢水。」

  踢個大頭鬼啦!他都已經沈下去了還踢屁呀!

  那一瞬間,他好像看見觀世音菩薩現世救苦救難,渾身光芒萬丈,笑容清聖高雅,仙樂飄飄,要引他去西方極樂世界……

  雖然事後得救了,他也因而得了恐水症,當夜在娘懷�哭了整整一夜,泣訴他爹惡形惡狀。

  「你爹不會這樣啦,一定是誤會,乖、乖、乖……」他娘還這樣說!娘!你被騙了!你被那個男人給騙了!無論他怎麼唱作俱佳詳述他爹的惡劣行為,他娘仍不信,隔日也吵著要他爹教她泅水!

  慘了慘了慘了……他爹也要把他娘狠狠丟進大池�,任她載浮載沈、任她求救無門、任她沒頂池心好再重新娶個年輕老婆進門……

  他要救娘!一定要救娘!對了,報官!叫官爺來救娘!官爺!官爺!這�有一個虐待妻兒的畜生爹親!

  「來,緩些,池�滑。」

  那位將他拎起來就丟向大池�的惡鬼,聲調輕軟溫柔,托穩他娘的白玉小黃,慢慢沿著池畔踩進池內,他爹絲毫不敢鬆開娘的手,不讓她嗆到池水,牽引她滑入水中。

  「慢一點慢一點慢一點,我快踩不到底……」他娘急嚷,她個頭嬌小,到他爹不過腰際的池水,幾乎已到她胸口。

  「別慌,有我在。」

  他的下巴險些掉下來!那是他爹嗎?!那是那個昨天站在橋上,森冷「教」著他要踢水的禽獸嗎?差、差別也太大了吧!他爹與他娘,在大池�,悠遊嬉戲,好不快樂,哈哈聲不絕於耳。他的小小心靈,在那一天,嚴重受創,更肯定了自己不是爹的兒子。

  所幸,他娘非常疼愛他,總是抱著他,說他是她的心肝寶貝,讓他感受到自己仍是有人疼、有人愛。

  他那個笑口常開的娘,可愛率直,他無法想像為何娘會嫁給爹,八成是被騙的吧,女人抗拒不了男人的甜言蜜語,加上爹長得俊俏,真想騙個姑娘到手,並非難事。

  他確信他爹是個欺騙娘的壞男人!

  他們都不知道,他曾經不只一回撞見爹和陌生女人摟摟抱抱、又親又吻,最後脫光光滾上通鋪大床……

  爹真是太過分了!明明就有一個如此可愛美麗的娘,竟然與鶯鶯燕燕糾纏不清!而且鶯鶯燕燕還不是單數!光是他撞見的面孔就有七、八個之多!

  他不敢告訴娘,他爹做的那些壞事,一方面怕娘不相信他,反而認為他說謊,另一方面,他怕娘會崩潰,娘太愛太愛爹了,她承受不住爹的花心……

  他只能藏住秘密,默守著爹不忠於娘的殘酷事實,還好他爹表面上相當疼娘,用他攬過許多野女人的手,擁抱無知幸福的娘。舊恨!─從小不曾把他抱高高、冷血將他拋進大池險些溺斃、待他冷淡如冰、欺騙他最愛的娘親。新仇!僕役身分,連累他被人排擠、被人羞辱、被人看輕。

  兩者相加,註定了他與爹這輩子親情淡薄,他也不會很努力想去討好爹,以後等他長大,有了足夠能力,他就要帶娘離開這只人面獸心的男人!

  如果可以,他一點都不想和他爹培養感情,一點都不想!

  偏偏越是不想,老天越像捉弄人一樣,硬生生製造機會,逼得父子倆不得不聚在一塊兒!

  私塾親子踏青春遊!

  顧名思義,便是私塾老師帶領全數學生,到郊外去放鬆身心,並藉由行萬里路學習書上沒有的知識,實際上一群毛頭小子帶著滿滿食物玩具,坐馬車出去玩罷了!

  而「親子」兩字,是多餘的!

  他只想和娘一塊兒踏青,至於那位爹,很忙可以不用來沒關係!

  僕役嘛,大事小事雜事一大堆,一定沒空,嚴家大宅很巨大,落葉飛滿天,要掃掃不完,爹,辛苦您了!您慢掃,我和娘會快快樂樂出門,平平安安回家的!那現在和他一塊兒坐在馬車�,懷�抱著他娘的男人是哪只鬼呀呀呀呀!

  「真好,咱們一家三口很少有機會一塊兒出來玩呢。」他娘眉開眼笑,一路上呵呵呵。對,因為每回爹都只帶你出去,叫我在家寫功課!

  「今天天氣真好,涼涼的風好舒服。」他娘小臉探出馬車車窗外,享受涼意,他爹撥攏她的鬢髮,姿態親昵無比。

  「娘!娘!」他看不過去,硬要打破眼前儷影雙雙:「我要喝水!」

  「自己倒。」他爹目光冷冷,不容他將娘當成婢女伺候他,他爹好似忘了,他不過是個七歲孩子,討著要娘照顧有哈錯叩他就不信他爹七歲時沒有挨著他奶奶撒嬌!

  「我來啦,我也正好想喝水呢。」他娘緩和父子倆之間的僵持,為三人各倒一杯清水,她深諳分寸,先給丈夫,兒子會生氣,先給兒子,丈夫不開心,所以,不能有先後,幸好她有兩隻手,同一時間遞出兩隻水杯,給大小老爺解渴。

  他們的馬車遠遠落後其他輛華麗大馬車,那是理所當然,論財力,他是同學之中最貧窮的一隻;論本領、他爹沒有別人爹親會做生意,沒能力在馬車外叮叮咚咚掛滿金銀珠飾;論身分,走在最前頭的那輛馬車,自然是南城首富禦用,再依序第二名、第三名、第四名……沒財力沒本領沒地位的人,墊後。雖然這對孩子的他而言,是件擡不起頭的丟臉事,也很清楚以後回到私塾,又會被同學拿來當笑柄嘲弄他,說他爹是個下人,只能跟在別人屁股後頭。

  「娘,爹怎麼不去找份好一點的工作呢?為哈非要在嚴家當僕役?咱們去種菜也好,去賣魚也好呀……」他曾經,這樣問過他娘。

  「你爹他呀,是為了娘才留在這兒當僕役,他本來可以不用的,是娘連累他。大寶,你要記得,一個男人,為了女人而發奮圖強變得富有強悍固然可貴,但當一個男人為了女人,屈居人下,無畏流言目光,做著他這輩子想都沒想過的工作,那對娘而言,才是最敬佩、最不舍的事,你爹真是個好體貼好溫柔的人,對不?」

  每回提到爹,他娘的眼神總是閃閃發亮,像個浸淫在愛情的黃毛小丫頭一般。

  聽見娘的回答,他險些要脫口說出:可是爹背著你與其他女人……

  他硬生生忍下,又問:「娘,你喜歡爹哪里?」臉嗎?就是那張騙死人不償命的臉嗎?

  「全部呀,你爹的所有所有所有,娘都喜歡。」

  傻娘,你要是發覺爹的壞及不忠,你還會喜愛他嗎?

  「……娘,我是爹的孩子嗎?」他蠕唇好半晌,才怯生生問。

  「當然呀!你這張臉,活脫脫就是你爹的童年版,傻孩子,問哈怪問題嘛。」他的雙頰被左右擰開,他娘玩得很樂。因為我一點都不覺得爹有把我當成他的孩子在疼……

  就在他分神遙想著這些,馬車突地停下,外頭嘈嘈雜雜,才發覺有三、四十個兇神惡煞將眾人的馬車團團圍上─只除了他們這輛寒酸馬車是在包圍圈子之外,大概是兇神惡煞認定這輛車上載不了值錢東西。

  「山、山賊!」

  前方,有人抖著嗓,失聲尖叫。

  「遇上山賊搶劫了!」他娘一臉很興奮。

  興奮?娘!是山賊耶!不是一群野兔耶!你興奮什麼呀!

  「全部人都給我出來!出來!」山賊手持大刀,狠拍馬車車門,要每個人都雙手抱頭地走出車廂。

  怎麼辦怎麼辦怎麼辦?人生第一次遇見兇狠山賊呀呀呀!會死嗎?!他們全部人都會被殺掉棄屍嗎?!他們全部人就要在荒山野嶺�化為一具具白骨嗎?

  「不要傷我們!你們要錢,全給你們,馬車上所有東西都給你們!」首富為求保命,錢財仍身外之物,雙手奉獻給山賊大爺們也心甘情願。

  「很識相嘛。」山賊毫不客氣地大肆搜括,連富賈身上的高價絲綢衣裳都不放過,一隻一隻剝光他們。前頭馬車搶光光,終於輪到後頭一家三口。大刀撩開馬車簾帳,發覺這車�坐了個美麗俏女人,他娘年方二十六,年輕可口,雖然已是一個七歲孩子的娘,依舊娉婷得宛如少女,又有女人的輕熟嫵媚,不像前頭幾輛車上的夫人,全靠胭脂掩蓋歲月痕跡,方才還覺得有個婦人風韻猶存,準備搶回去寨�樂樂,沒料到真正的值錢貨藏在破馬車�,看怔了一班山賊。

  「這�有好貨!好美的女人!」山賊如獲至寶地吆喝同伴來看。

  不行不行!不能讓他們動娘!他要保護娘!一定要保護娘!

  他悄悄摸到屁股後頭的長竹帚,握在汗濕的小小掌心,只要山賊膽敢對娘出手,他就用竹帚跟他們拚命!

  「出來給大爺看個清楚!」山賊啪啪作響地拍擊車板,更是直接伸手要捉人。

  「不許你們碰我娘!」呀嘰!竹帚奮力刺出去,目標是色淫山賊的鼻樑。山賊果真被擊中,整個人彈飛出去,他本來緊緊閉住的雙眼,慢慢眯開,竹帚手柄上,沾滿鮮紅鼻血。

  他、他的力道何時變得這麼強?

  再仔細一看,他爹的右手,也握在竹帚上。

  眼見同伴遭襲,引來所有賊人義憤填膺圍過來。他爹,他那個拿著竹帚掃遍嚴家地板的僕役爹爹,緩緩步下馬車,帶走那柄長竹帚。沒人多說話,直接開打,大刀一把一把揮舞過來──版他不敢看他不敢看他不敢看他爹被亂刀砍死呀呀呀呀……

  嗚哇、呀、噗、饒命呀……種種慘叫驚呼噴血還有求饒聲不絕於耳,有哪幾聲是他爹發出來的,他不敢肯定,捂住臉,腦子�想像爹慘遭痛毆的模樣。

  「大寶,要不要來塊餅?」

  吃大餅?她最愛的丈夫要被活活打死了她還有心情吃大餅?

  娘,你快要變寡婦了啦!

  終於,外頭的騷動平息下來。

  他掙扎著該不該放下手,看清爹的死況,他怕血,他會暈倒的,可是捂著臉不是辦法,爹死了,娘換他來保護,他必須要堅強,誓死守護娘!

  爹,您安息吧!呀?

  他以為,張開眼睛一看到的,是山賊圍著他爹奄奄一息的軟軀,一人補上一腳,邊踹邊悴他的不自量力,但,情況大不同,草地上是倒滿了人沒錯,可沒有半個是他爹。

  他那位爹,手�拿著打斷的破竹帚,乾草色的帚身,染得通紅,血珠子滴滴答答在掉,爹臉上只有一絡發絲淩亂爬過面無表情的冰冷臉龐,長髮在背脊輕輕飛揚,他從不穿鋪�僕役的灰色棉裳,而是墨黑色的絲裳,質料比謙叔秦叔穿得更高檔,他倨傲仰首,氣勢逼退山賊們,瞧人的眼神彷佛在瞧群螻蟻。山賊救兵的馬蹄聲由遠而近,倒了一批,來了另外一批,這回來的,是山賊頭子。

  私塾老師、同學、閒雜人等,早就全躲到他們家馬車後頭,留他爹面對那群怒氣騰騰的山賊大軍,他爹手中唯一一把武器─竹帚,早已裂得不成帚形,哪有辦法再戰?!這太欺負人了吧!

  「娘!怎麼辦!爹他!」

  「坐著喝茶,別慌嘛。」他娘氣定神閑。

  「爹他……他會死呀……會死……」雖然,父子感情沒多好,可是眼睜睜見他爹面臨危險,他還是急得跳腳。

  「死」字才說完,他那位手無寸鐵的爹,徒手擊斃了為首的那個彪形大漢……

  會死。

  會死!

  他爹會打死人呀呀呀呀呀!

  「聞、聞人滄浪!」山賊之中,有人指向他爹,驚呼出聲:「是那個突然在武林中消聲匿跡的聞人滄浪!」

  「玉、玉面武皇鬼羅刹?!傳言他不是練功練過頭,走火入魔,筋脈暴裂而死了嗎?這些年來多少人在找他,可沒有下文呀!」

  「別說別說了!快逃!快逃呀!」失去首領的烏合之眾沒人膽敢再留下來面對他爹,竄逃得飛快,連兵器和搶來的財物都沒空撿,此時顧命才更重要。

  聞人滄浪……很有名嗎?

  這是他爹的名字沒錯,但,有必要怕成這樣嗎?

  他爹……就是個僕役而已呀。

  好吧,僕役出手快狠準,能打敗山賊的沒幾個,僕役這類角色,在故事戲曲之中,都是跑跑龍套,在壞人一出場時,一刀就被砍死的路人,英雄救美的重要橋段,得留給後頭的英雄少年……

  他爹……好像不是一個普通的僕役……

  「大寶大寶!你爹好棒哦!」上回說要買他的千金小小姐偎了過來,滿臉眼淚鼻涕,驚嚇過度又重獲新生。

  「呃……」他除了搔搔頭,什麼也說不出來,只能看著他娘離開馬車,沖到他爹身旁,拿絹子替他拭汗,誇讚他爹威武不輸當年。

  他在心�默默想問,當年他爹到底有多嚇人……他爹被他娘挽著回來,接受眾人你一言我一語的感激謝恩,他爹仍舊沒有多餘表情,方才賞給他娘的一抹輕笑,早就吝嗇地藏了起來,但是,詭異的事情發生了……他爹睨向他時,唇角微勾。那是笑嗎?那是傳說中的和藹笑容嗎?!好……好猙獰……

  他抖了抖,聽見爹對娘說:「看來,可以教他一些武藝防身了。」

  他爹對他扞衛娘親的舉止非常滿意,尤其是那句「不許你們碰我娘!」為他贏著爹親的一抹笑容。

  他與他爹的親子關係,終於獲得改善,露出曙光了!

  屁啦!

  他一定不是他爹親生兒子!

  就算長得像又怎樣?!長得像又沒血緣的人比比皆是!

  哪有人會這樣對待兒子!

  那位說要教他武藝防身的爹,沒幾日之後,給了他一把木劍,他正感動不已,以為他爹要教導他握劍或紮馬步什麼的,身後突然傳來一聲沈沈獸猶,他怔仲回頭,看見一隻腦門上腫著大肉瘤的狼!那肉瘤,一看就知道是被人打昏帶回來的傷勢,而且打牠的那個人,是爹!一定是他爹!

  ─牠惡狠狠瞪著他,沒膽子瞪他爹,擺明就是要父債子還,他爹怎麼對待牠,牠現在就要怎麼咬死他!狼牙亮晃晃,喉間滾出的聲音無比嚇人。

  「打敗牠。」他爹說。他那位冷血無情的爹爹很風涼地說!

  「嗚哇哇哇哇娘救命呀!娘!娘!」

  他七歲!他才七歲!叫一個七歲娃兒去和狼拚命,而且這頭狼還吃了他爹的悶虧,正欲找個替死鬼來報仇!

  他一定不是他的兒子!

  一定不是!

  嗚!

  「別這樣欺負大寶,你怎麼這樣小心眼呀?他不是外人耶,他是你和我的寶貝兒子。」

  「誰叫他出世那日,險些成為你的忌日。」男聲冷哼,聽得出他是咬牙吐出這番話,一方面是為言詞間的不滿,另一方面,則是身下女體緊窒迷人,逼他森冷挺進,品嘗極致歡愉。

  「那是難產,又不是大寶願意的,何況,我也沒事嘛……我知道你不懂怎麼當爹,你從小就是孤兒,只有師父磨練你,你現在教導大寶的方式,完全仿效你師父那幾招,可是,你是他爹耶,多給他一點爹的柔情很困難嗎?看你們父子這樣,我很苦惱耶……」女人與男人在床上不同的一點在於,男人奮力衝刺,無暇閒話家常,女人躺著享受,不用付出勞力,還能討論家務事。

  當年生大寶,確確實實去掉她半條命,她痛了整整一日,孩子卻太大,無法順產,她昏厥過去,以往嘗過的瀕死感重新籠罩,她險些挺不過去,若不是他暴怒地在她耳邊對產婆咆哮,強硬說著他要她,不要孩子!若她沒能活著,孩子也不要救了─她賭著想反駁他的一股傲氣,清醒,激發蠻力,硬擠出孩子,終於在最後一刻,孩子呱呱落地,母子均安,她晃過鬼門關一圈,又給折了回來,但從那日起,她夫君堅持不再讓她受孕,絕不讓她再嘗第二回生死交關的折磨,一次就夠了,一次就足夠嚇破他的膽。

  他低頭,咬住她的下巴,牙關合緊,宛若老虎撕扯一塊嫩肉,叼住覆在她容顏上那張假人皮,仰首,扯開她的易容。

  這女人,百玩不厭,老愛扮些各種類型的姑娘家來挑逗他,以為他會認不出她,真是天真,他對她已經熟透透,每寸發膚、每分幽香、每個眼神、每抹笑靨,化成灰,他都認得。他最愛的精緻容顏呈現在他面前,笑得豔美無比,引他深深鑿吻。

  「不要再易容了,被人撞見,還以為我偷腥,四處招惹女人……」他要她專心些,別再分神和他討論有的沒的,好似面對他的努力挑逗無動於一表,真傷男人自尊。

  「這樣比較有新鮮感嘛……」她可是努力想保持夫妻間的床第樂趣,不至於變得枯燥,瞧她是個多體貼的娘子,處處為夫君著想,要讓夫君嘗鮮呢。

  他笑歎。

  「我是一個天天吃同一道菜也不會膩的男人,夢。」

  她跟著笑眯眼,伸手將他抱緊,為他獻上紅唇。

  她的僕役夫君,多可愛呐。

  ──全文完──
引言 使用道具
cve1130
侯爵 | 2012-4-29 18:38:15

【番外.我的爹爹是僕役】

  勢利,是與生俱來的本能。只是人們習慣用光明正大的理由來包裝它,虛偽說著:「娘不是不允許你與大寶交朋友,也時常教你不可以歧視地位低下的人,但大寶他爹是僕役,他娘是婢女,他們教養出來的孩子,哪里值得深交?你不如多多去找陳員外的寶貝兒子玩,最好有空能去陳員外家吃吃飯什麼的……」嘴上說不可以歧視,實際上就屬她最歧視人,還有臉教小孩去攀權附貴呢。

  「咱們的家世,深交的皆是有名之人,官場上,七品官階之下不屑認識,商場上,沒有三間店鋪的小老闆不屑認識,武林�,不是副掌門以上,不屑認識!以後不許跟大寶瞎混!雖說職業無貴賤,可好歹不能是個僕役之子!」

  大人們說不歧視,說不分貴賤,說一視同仁,實際上分得最清楚仔細的,就是他們!

  大寶以前聽見這類酸貶,都會哭著回家找娘,抱怨為什麼他爹是個僕役,娘卻說:「僕役有哈不好?你爹很棒很棒的,他不是個普通僕役哦。」哪里不普通了?他看不出來呀!掃地、搬貨、被使喚來使喚去、派去看守秦叔的珠寶鋪,這些都是很尋常的下人工作,只有被爹吃死死的娘,才會將爹當成神人在崇拜。日子一久,他懶得哭,懶得抱怨了,然而耳邊的指指點點從沒少過,上了私塾,被同學雙親冷嘲暗諷的次數也多到讓他麻木。

  他們在他背後說,他是僕役的孩子。

  僕役的孩子也是人,當然更有求學權利,唯一不對的地方,就是他讀的私塾,學生全是些富賈兒女,他安插其中,活脫脫就是一隻誤闖豺狼虎豹群的小白兔,身分不同、階級不同,時常受人欺負,更曾經有個千金小小姐,指向他鼻頭,狠狠告訴他:「我爹說,我要是喜歡你,以後砸一大筆錢就可以買你回家當我的玩物!」

  這是告白嗎?

  這是千金小小姐撒盡銀兩也非要得到他的告白嗎?

  他年紀雖小,但也知道自己皮相生得極好,他像他爹,眉濃目凜、鼻挺唇薄,輪廓倒七分像娘,深邃精緻,帶些薄薄的外域血統,等他長大,大抵又是一個傾國傾城的男禍水,於是私塾女同學都愛他,可清楚不能嫁他,雙方地位落差太大,千金嬌女與長工僕役,好下場的沒幾個;私塾男同學偶爾會戲弄他,頤指氣使地丟給他竹帚,叫他去掃地。他的學生生涯很辛苦,因為他有一個僕役爹爹。提到他爹,他又有滿肚子苦水。他曾經懷疑,他是外頭撿回來的孩子,又或許,他是娘跟其他男人生的野種,所以,他爹不喜歡他。

  舉個實例吧,五歲那年,他想學泅水,娘不會,於是娘要爹教他。

  他印象中的爹,不親切不和藹不慈眉善目,但娘提出央求,他沒有不允的,當天吃完午膳又睡午覺睡到一半,他被爹挖起來,帶到嚴家大池,那池大得像海,據說很深、據說池�有妖、據說可能還有水鬼……

  然後,他被爹以迅雷不及掩耳的無情速度一把操起,直接丟進大池�,噗咚落水聲之後便只剩下咕嚕咕嚕咕嚕的溺死泡泡冒出水面。

  他,一個不會泅水的五歲孩子,頭一次學習就是這種鐵血訓練,他那位爹,雙臂交疊地站在橋上,冷冷說了兩個字!

  「踢水。」

  踢個大頭鬼啦!他都已經沈下去了還踢屁呀!

  那一瞬間,他好像看見觀世音菩薩現世救苦救難,渾身光芒萬丈,笑容清聖高雅,仙樂飄飄,要引他去西方極樂世界……

  雖然事後得救了,他也因而得了恐水症,當夜在娘懷�哭了整整一夜,泣訴他爹惡形惡狀。

  「你爹不會這樣啦,一定是誤會,乖、乖、乖……」他娘還這樣說!娘!你被騙了!你被那個男人給騙了!無論他怎麼唱作俱佳詳述他爹的惡劣行為,他娘仍不信,隔日也吵著要他爹教她泅水!

  慘了慘了慘了……他爹也要把他娘狠狠丟進大池�,任她載浮載沈、任她求救無門、任她沒頂池心好再重新娶個年輕老婆進門……

  他要救娘!一定要救娘!對了,報官!叫官爺來救娘!官爺!官爺!這�有一個虐待妻兒的畜生爹親!

  「來,緩些,池�滑。」

  那位將他拎起來就丟向大池�的惡鬼,聲調輕軟溫柔,托穩他娘的白玉小黃,慢慢沿著池畔踩進池內,他爹絲毫不敢鬆開娘的手,不讓她嗆到池水,牽引她滑入水中。

  「慢一點慢一點慢一點,我快踩不到底……」他娘急嚷,她個頭嬌小,到他爹不過腰際的池水,幾乎已到她胸口。

  「別慌,有我在。」

  他的下巴險些掉下來!那是他爹嗎?!那是那個昨天站在橋上,森冷「教」著他要踢水的禽獸嗎?差、差別也太大了吧!他爹與他娘,在大池�,悠遊嬉戲,好不快樂,哈哈聲不絕於耳。他的小小心靈,在那一天,嚴重受創,更肯定了自己不是爹的兒子。

  所幸,他娘非常疼愛他,總是抱著他,說他是她的心肝寶貝,讓他感受到自己仍是有人疼、有人愛。

  他那個笑口常開的娘,可愛率直,他無法想像為何娘會嫁給爹,八成是被騙的吧,女人抗拒不了男人的甜言蜜語,加上爹長得俊俏,真想騙個姑娘到手,並非難事。

  他確信他爹是個欺騙娘的壞男人!

  他們都不知道,他曾經不只一回撞見爹和陌生女人摟摟抱抱、又親又吻,最後脫光光滾上通鋪大床……

  爹真是太過分了!明明就有一個如此可愛美麗的娘,竟然與鶯鶯燕燕糾纏不清!而且鶯鶯燕燕還不是單數!光是他撞見的面孔就有七、八個之多!

  他不敢告訴娘,他爹做的那些壞事,一方面怕娘不相信他,反而認為他說謊,另一方面,他怕娘會崩潰,娘太愛太愛爹了,她承受不住爹的花心……

  他只能藏住秘密,默守著爹不忠於娘的殘酷事實,還好他爹表面上相當疼娘,用他攬過許多野女人的手,擁抱無知幸福的娘。舊恨!─從小不曾把他抱高高、冷血將他拋進大池險些溺斃、待他冷淡如冰、欺騙他最愛的娘親。新仇!僕役身分,連累他被人排擠、被人羞辱、被人看輕。

  兩者相加,註定了他與爹這輩子親情淡薄,他也不會很努力想去討好爹,以後等他長大,有了足夠能力,他就要帶娘離開這只人面獸心的男人!

  如果可以,他一點都不想和他爹培養感情,一點都不想!

  偏偏越是不想,老天越像捉弄人一樣,硬生生製造機會,逼得父子倆不得不聚在一塊兒!

  私塾親子踏青春遊!

  顧名思義,便是私塾老師帶領全數學生,到郊外去放鬆身心,並藉由行萬里路學習書上沒有的知識,實際上一群毛頭小子帶著滿滿食物玩具,坐馬車出去玩罷了!

  而「親子」兩字,是多餘的!

  他只想和娘一塊兒踏青,至於那位爹,很忙可以不用來沒關係!

  僕役嘛,大事小事雜事一大堆,一定沒空,嚴家大宅很巨大,落葉飛滿天,要掃掃不完,爹,辛苦您了!您慢掃,我和娘會快快樂樂出門,平平安安回家的!那現在和他一塊兒坐在馬車�,懷�抱著他娘的男人是哪只鬼呀呀呀呀!

  「真好,咱們一家三口很少有機會一塊兒出來玩呢。」他娘眉開眼笑,一路上呵呵呵。對,因為每回爹都只帶你出去,叫我在家寫功課!

  「今天天氣真好,涼涼的風好舒服。」他娘小臉探出馬車車窗外,享受涼意,他爹撥攏她的鬢髮,姿態親昵無比。

  「娘!娘!」他看不過去,硬要打破眼前儷影雙雙:「我要喝水!」

  「自己倒。」他爹目光冷冷,不容他將娘當成婢女伺候他,他爹好似忘了,他不過是個七歲孩子,討著要娘照顧有哈錯叩他就不信他爹七歲時沒有挨著他奶奶撒嬌!

  「我來啦,我也正好想喝水呢。」他娘緩和父子倆之間的僵持,為三人各倒一杯清水,她深諳分寸,先給丈夫,兒子會生氣,先給兒子,丈夫不開心,所以,不能有先後,幸好她有兩隻手,同一時間遞出兩隻水杯,給大小老爺解渴。

  他們的馬車遠遠落後其他輛華麗大馬車,那是理所當然,論財力,他是同學之中最貧窮的一隻;論本領、他爹沒有別人爹親會做生意,沒能力在馬車外叮叮咚咚掛滿金銀珠飾;論身分,走在最前頭的那輛馬車,自然是南城首富禦用,再依序第二名、第三名、第四名……沒財力沒本領沒地位的人,墊後。雖然這對孩子的他而言,是件擡不起頭的丟臉事,也很清楚以後回到私塾,又會被同學拿來當笑柄嘲弄他,說他爹是個下人,只能跟在別人屁股後頭。

  「娘,爹怎麼不去找份好一點的工作呢?為哈非要在嚴家當僕役?咱們去種菜也好,去賣魚也好呀……」他曾經,這樣問過他娘。

  「你爹他呀,是為了娘才留在這兒當僕役,他本來可以不用的,是娘連累他。大寶,你要記得,一個男人,為了女人而發奮圖強變得富有強悍固然可貴,但當一個男人為了女人,屈居人下,無畏流言目光,做著他這輩子想都沒想過的工作,那對娘而言,才是最敬佩、最不舍的事,你爹真是個好體貼好溫柔的人,對不?」

  每回提到爹,他娘的眼神總是閃閃發亮,像個浸淫在愛情的黃毛小丫頭一般。

  聽見娘的回答,他險些要脫口說出:可是爹背著你與其他女人……

  他硬生生忍下,又問:「娘,你喜歡爹哪里?」臉嗎?就是那張騙死人不償命的臉嗎?

  「全部呀,你爹的所有所有所有,娘都喜歡。」

  傻娘,你要是發覺爹的壞及不忠,你還會喜愛他嗎?

  「……娘,我是爹的孩子嗎?」他蠕唇好半晌,才怯生生問。

  「當然呀!你這張臉,活脫脫就是你爹的童年版,傻孩子,問哈怪問題嘛。」他的雙頰被左右擰開,他娘玩得很樂。因為我一點都不覺得爹有把我當成他的孩子在疼……

  就在他分神遙想著這些,馬車突地停下,外頭嘈嘈雜雜,才發覺有三、四十個兇神惡煞將眾人的馬車團團圍上─只除了他們這輛寒酸馬車是在包圍圈子之外,大概是兇神惡煞認定這輛車上載不了值錢東西。

  「山、山賊!」

  前方,有人抖著嗓,失聲尖叫。

  「遇上山賊搶劫了!」他娘一臉很興奮。

  興奮?娘!是山賊耶!不是一群野兔耶!你興奮什麼呀!

  「全部人都給我出來!出來!」山賊手持大刀,狠拍馬車車門,要每個人都雙手抱頭地走出車廂。

  怎麼辦怎麼辦怎麼辦?人生第一次遇見兇狠山賊呀呀呀!會死嗎?!他們全部人都會被殺掉棄屍嗎?!他們全部人就要在荒山野嶺�化為一具具白骨嗎?

  「不要傷我們!你們要錢,全給你們,馬車上所有東西都給你們!」首富為求保命,錢財仍身外之物,雙手奉獻給山賊大爺們也心甘情願。

  「很識相嘛。」山賊毫不客氣地大肆搜括,連富賈身上的高價絲綢衣裳都不放過,一隻一隻剝光他們。前頭馬車搶光光,終於輪到後頭一家三口。大刀撩開馬車簾帳,發覺這車�坐了個美麗俏女人,他娘年方二十六,年輕可口,雖然已是一個七歲孩子的娘,依舊娉婷得宛如少女,又有女人的輕熟嫵媚,不像前頭幾輛車上的夫人,全靠胭脂掩蓋歲月痕跡,方才還覺得有個婦人風韻猶存,準備搶回去寨�樂樂,沒料到真正的值錢貨藏在破馬車�,看怔了一班山賊。

  「這�有好貨!好美的女人!」山賊如獲至寶地吆喝同伴來看。

  不行不行!不能讓他們動娘!他要保護娘!一定要保護娘!

  他悄悄摸到屁股後頭的長竹帚,握在汗濕的小小掌心,只要山賊膽敢對娘出手,他就用竹帚跟他們拚命!

  「出來給大爺看個清楚!」山賊啪啪作響地拍擊車板,更是直接伸手要捉人。

  「不許你們碰我娘!」呀嘰!竹帚奮力刺出去,目標是色淫山賊的鼻樑。山賊果真被擊中,整個人彈飛出去,他本來緊緊閉住的雙眼,慢慢眯開,竹帚手柄上,沾滿鮮紅鼻血。

  他、他的力道何時變得這麼強?

  再仔細一看,他爹的右手,也握在竹帚上。

  眼見同伴遭襲,引來所有賊人義憤填膺圍過來。他爹,他那個拿著竹帚掃遍嚴家地板的僕役爹爹,緩緩步下馬車,帶走那柄長竹帚。沒人多說話,直接開打,大刀一把一把揮舞過來──版他不敢看他不敢看他不敢看他爹被亂刀砍死呀呀呀呀……

  嗚哇、呀、噗、饒命呀……種種慘叫驚呼噴血還有求饒聲不絕於耳,有哪幾聲是他爹發出來的,他不敢肯定,捂住臉,腦子�想像爹慘遭痛毆的模樣。

  「大寶,要不要來塊餅?」

  吃大餅?她最愛的丈夫要被活活打死了她還有心情吃大餅?

  娘,你快要變寡婦了啦!

  終於,外頭的騷動平息下來。

  他掙扎著該不該放下手,看清爹的死況,他怕血,他會暈倒的,可是捂著臉不是辦法,爹死了,娘換他來保護,他必須要堅強,誓死守護娘!

  爹,您安息吧!呀?

  他以為,張開眼睛一看到的,是山賊圍著他爹奄奄一息的軟軀,一人補上一腳,邊踹邊悴他的不自量力,但,情況大不同,草地上是倒滿了人沒錯,可沒有半個是他爹。

  他那位爹,手�拿著打斷的破竹帚,乾草色的帚身,染得通紅,血珠子滴滴答答在掉,爹臉上只有一絡發絲淩亂爬過面無表情的冰冷臉龐,長髮在背脊輕輕飛揚,他從不穿鋪�僕役的灰色棉裳,而是墨黑色的絲裳,質料比謙叔秦叔穿得更高檔,他倨傲仰首,氣勢逼退山賊們,瞧人的眼神彷佛在瞧群螻蟻。山賊救兵的馬蹄聲由遠而近,倒了一批,來了另外一批,這回來的,是山賊頭子。

  私塾老師、同學、閒雜人等,早就全躲到他們家馬車後頭,留他爹面對那群怒氣騰騰的山賊大軍,他爹手中唯一一把武器─竹帚,早已裂得不成帚形,哪有辦法再戰?!這太欺負人了吧!

  「娘!怎麼辦!爹他!」

  「坐著喝茶,別慌嘛。」他娘氣定神閑。

  「爹他……他會死呀……會死……」雖然,父子感情沒多好,可是眼睜睜見他爹面臨危險,他還是急得跳腳。

  「死」字才說完,他那位手無寸鐵的爹,徒手擊斃了為首的那個彪形大漢……

  會死。

  會死!

  他爹會打死人呀呀呀呀呀!

  「聞、聞人滄浪!」山賊之中,有人指向他爹,驚呼出聲:「是那個突然在武林中消聲匿跡的聞人滄浪!」

  「玉、玉面武皇鬼羅刹?!傳言他不是練功練過頭,走火入魔,筋脈暴裂而死了嗎?這些年來多少人在找他,可沒有下文呀!」

  「別說別說了!快逃!快逃呀!」失去首領的烏合之眾沒人膽敢再留下來面對他爹,竄逃得飛快,連兵器和搶來的財物都沒空撿,此時顧命才更重要。

  聞人滄浪……很有名嗎?

  這是他爹的名字沒錯,但,有必要怕成這樣嗎?

  他爹……就是個僕役而已呀。

  好吧,僕役出手快狠準,能打敗山賊的沒幾個,僕役這類角色,在故事戲曲之中,都是跑跑龍套,在壞人一出場時,一刀就被砍死的路人,英雄救美的重要橋段,得留給後頭的英雄少年……

  他爹……好像不是一個普通的僕役……

  「大寶大寶!你爹好棒哦!」上回說要買他的千金小小姐偎了過來,滿臉眼淚鼻涕,驚嚇過度又重獲新生。

  「呃……」他除了搔搔頭,什麼也說不出來,只能看著他娘離開馬車,沖到他爹身旁,拿絹子替他拭汗,誇讚他爹威武不輸當年。

  他在心�默默想問,當年他爹到底有多嚇人……他爹被他娘挽著回來,接受眾人你一言我一語的感激謝恩,他爹仍舊沒有多餘表情,方才賞給他娘的一抹輕笑,早就吝嗇地藏了起來,但是,詭異的事情發生了……他爹睨向他時,唇角微勾。那是笑嗎?那是傳說中的和藹笑容嗎?!好……好猙獰……

  他抖了抖,聽見爹對娘說:「看來,可以教他一些武藝防身了。」

  他爹對他扞衛娘親的舉止非常滿意,尤其是那句「不許你們碰我娘!」為他贏著爹親的一抹笑容。

  他與他爹的親子關係,終於獲得改善,露出曙光了!

  屁啦!

  他一定不是他爹親生兒子!

  就算長得像又怎樣?!長得像又沒血緣的人比比皆是!

  哪有人會這樣對待兒子!

  那位說要教他武藝防身的爹,沒幾日之後,給了他一把木劍,他正感動不已,以為他爹要教導他握劍或紮馬步什麼的,身後突然傳來一聲沈沈獸猶,他怔仲回頭,看見一隻腦門上腫著大肉瘤的狼!那肉瘤,一看就知道是被人打昏帶回來的傷勢,而且打牠的那個人,是爹!一定是他爹!

  ─牠惡狠狠瞪著他,沒膽子瞪他爹,擺明就是要父債子還,他爹怎麼對待牠,牠現在就要怎麼咬死他!狼牙亮晃晃,喉間滾出的聲音無比嚇人。

  「打敗牠。」他爹說。他那位冷血無情的爹爹很風涼地說!

  「嗚哇哇哇哇娘救命呀!娘!娘!」

  他七歲!他才七歲!叫一個七歲娃兒去和狼拚命,而且這頭狼還吃了他爹的悶虧,正欲找個替死鬼來報仇!

  他一定不是他的兒子!

  一定不是!

  嗚!

  「別這樣欺負大寶,你怎麼這樣小心眼呀?他不是外人耶,他是你和我的寶貝兒子。」

  「誰叫他出世那日,險些成為你的忌日。」男聲冷哼,聽得出他是咬牙吐出這番話,一方面是為言詞間的不滿,另一方面,則是身下女體緊窒迷人,逼他森冷挺進,品嘗極致歡愉。

  「那是難產,又不是大寶願意的,何況,我也沒事嘛……我知道你不懂怎麼當爹,你從小就是孤兒,只有師父磨練你,你現在教導大寶的方式,完全仿效你師父那幾招,可是,你是他爹耶,多給他一點爹的柔情很困難嗎?看你們父子這樣,我很苦惱耶……」女人與男人在床上不同的一點在於,男人奮力衝刺,無暇閒話家常,女人躺著享受,不用付出勞力,還能討論家務事。

  當年生大寶,確確實實去掉她半條命,她痛了整整一日,孩子卻太大,無法順產,她昏厥過去,以往嘗過的瀕死感重新籠罩,她險些挺不過去,若不是他暴怒地在她耳邊對產婆咆哮,強硬說著他要她,不要孩子!若她沒能活著,孩子也不要救了─她賭著想反駁他的一股傲氣,清醒,激發蠻力,硬擠出孩子,終於在最後一刻,孩子呱呱落地,母子均安,她晃過鬼門關一圈,又給折了回來,但從那日起,她夫君堅持不再讓她受孕,絕不讓她再嘗第二回生死交關的折磨,一次就夠了,一次就足夠嚇破他的膽。

  他低頭,咬住她的下巴,牙關合緊,宛若老虎撕扯一塊嫩肉,叼住覆在她容顏上那張假人皮,仰首,扯開她的易容。

  這女人,百玩不厭,老愛扮些各種類型的姑娘家來挑逗他,以為他會認不出她,真是天真,他對她已經熟透透,每寸發膚、每分幽香、每個眼神、每抹笑靨,化成灰,他都認得。他最愛的精緻容顏呈現在他面前,笑得豔美無比,引他深深鑿吻。

  「不要再易容了,被人撞見,還以為我偷腥,四處招惹女人……」他要她專心些,別再分神和他討論有的沒的,好似面對他的努力挑逗無動於一表,真傷男人自尊。

  「這樣比較有新鮮感嘛……」她可是努力想保持夫妻間的床第樂趣,不至於變得枯燥,瞧她是個多體貼的娘子,處處為夫君著想,要讓夫君嘗鮮呢。

  他笑歎。

  「我是一個天天吃同一道菜也不會膩的男人,夢。」

  她跟著笑眯眼,伸手將他抱緊,為他獻上紅唇。

  她的僕役夫君,多可愛呐。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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