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zerosmall
王子 | 2012-5-10 13:03:45

本帖最後由 zerosmall 於 2012-5-20 13:57 編輯

前言:

  盲眼畫師?
  不不不,她不是盲眼,只是不辨顏色罷了。
  影子少莊主?
  非也非也,他並非影子,卻比影子更加了無聲息,
  這樣的兩個人,因了一場江湖風波糾糾纏纏到了一塊。
  在他面前,她冷汗直流;
  對她笑顏,他視若無睹……
  塵埃落定之後,該是相忘於江湖了吧?
  卻發覺,兜兜轉轉,仍是捨不了那份心結。


楔子

  滁陽城外——

  正是忙碌的早晨,高掛的日頭映出路上金色細小的飛揚塵土,驛道上除了平日常見的步行入城的普通百姓外,策馬急馳的大漢也反常得多。守城的官兵卻已習慣了這幾日的情形,任由腰懸兵器的各色人等自由來去,只要不在他們眼皮底下亮出傢夥就好。

  這種情形下,城門一輛正緩步進城的馬車就顯得又慢又佔道。後頭的五騎勁裝漢子看得不耐煩,其中一人一揚馬鞭,胯下的駿馬嘶溜溜一齊由馬車旁邊馳過了。

  仗著騎術清湛,本也不會出什麼事的,只是那拉車的鄉下瘦馬哪見過這種陣勢,受驚之下差點就要往另一邊進城的百姓群中衝去,幸好車把式熟練地勒住了馬,驚魂未定地望著這群帶著傢夥的勁裝漢子,不敢出聲。

  率先驅馬進城的那人見狀也勒馬停了下來,臉上閃過一絲不以為然的神情,興許覺得是小事一樁吧。

  未打招呼就要離開,突然想到什麼,漢子回頭抱拳,應付式隨意地道:「爺們心急驚了你的馬,勿怪。」

  車把式哪能說出什麼話來,傻愣愣地也跟著抱拳訥訥應了幾聲。待大漢的馬蹄聲遠去,城門的人流又開始移動,車後的帷幔才掀起一角,露出一雙眼角微挑的黑眸。

  黑眸的主人定定地瞧了那群勁裝漢子遠去的背影半晌,回首問道:「師傅,這就是你說過的江湖人士嗎?可沒有那麼橫行跋扈呀,客客氣氣的。」

  害她在被紙糊住的窗上戳了兩個洞,想瞧瞧會有什麼有趣的事情發生呢。嗯,待會兒下車時可得動作快些開溜,省得趕車的大叔發現那兩個洞。

  端坐車內另一頭的老人聞言,不緊不慢地在車內橫柱上敲敲煙桿,「要橫行跋扈也得看看是在誰的地頭上,滁陽城好歹是天下第一莊的所在地,人家是出了名的和善樂民,總不好在這落個『縱馬擾民』的名聲吧?」

  「這『第一城』、『第一堡』、『第一莊』怎的忒多,」她扮個鬼臉,「好不容易來個大點的地方,除了馬多了些,瞧起來凶神惡煞的人多了些,一路上沒有半點有趣的事情發生,你還說什麼『江湖無處不在』呢!」

  江湖啊……老人神情幽遠地一笑,煙桿習慣性地又在車樑上敲敲。

  「眼下正好亮了些,師傅來瞧瞧我畫的這人!」

  他神情一變,好不容易營造出來的高深表情變得比苦瓜好不了多少,勉為其難地瞧了一眼自己所謂的弟子用墨暈在紙上的一團事物。

  陽光從車窗上的兩個洞照射進來,紙上那人儼然是方才驚鴻一瞥的江湖草莽,不耐的眉鼻栩栩如生,濃淡相疊暈出的氣色很有技巧,如果……她用的丹粉不是靛青的話。

  「師傅?」瞧見老者凝重的神色,她見怪不怪地撫上下頜,「又弄錯了嗎?那這張該歸為『鍾馗捉鬼圖』呢還是『仙翁醉酒圖』?」

  「……鍾馗。」青面凶目,不是鬼是什麼?

第1章(1)

  江湖,多讓人心潮澎湃的一個詞呀。

  無數技藝初成小成大成乃至無成的青年人帶著滿腔熱血出道,開始了制兵器取名號斬妖除魔或戮仙屠佛、順便進山洞尋找絕世兵器或武功秘笈之旅。當然,前提是你確定你已經踏進了江湖。

  江湖到底在哪裡?

  前輩高人流傳下來一句意味深長的「江湖無處不在」向來被喜歡裝深沈的菜鳥俠士奉為金科玉律,抱臂持劍面對夕陽吟出時還要做出一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的滄桑狀。

  可是,當你狂奔了兩條街擒住的「邪魔歪道」最大的惡名不過是摸了王二嫂五枚銅錢,步步為營探入「寶洞」的結果只是驚擾了二愣子和春花妹的好事時,有腦子的人都該懂得質疑一下這句話的真實性了。

  那麼便問人吧,江湖到底在哪裡?

  若不幸問及滁陽城的小販,他會給你兩記大白眼,「江湖就在額家後院,七兩北菜泥叨底埋唔埋(七兩白菜你到底買不買)?」

  江湖就在滁陽城,這句話江湖上恐怕沒有人敢否定,皆因滁陽城有個江湖人稱「天下第一莊」的楓晚山莊。在上一代的江湖中,楓晚山莊不過是正道的「四大山莊」之一,只是到了這一代,才博得天下人心服地冠上「天下第一莊」之名。

  這一代的莊主夫婦可謂正道俠士的典範,儘管如今雙雙已過五旬,開始淡出江湖並已將莊內事務交與獨子打理,他們年輕時的俠行義舉仍在江湖上流傳,滁陽城也成為江湖人士往來頻繁的武林勝地。

  又因了莊主夫婦素來不喜驚擾普通百姓,滁陽城中民眾並不像其他地方的百姓那般敬畏江湖人士,看到江湖人士可說是當作吃飯買菜般平常了,甚至連書畫鋪都會掛了楓晚山莊幾位主事的畫像供千里迢迢趕來滁陽城尋覓江湖的菜鳥們瞻仰,譬如這位——

  「這畫上便是莊主夫婦嗎?果真是寬仁慈厚又正氣凜然呀。」

  正背對著店門整理卷軸的夥計聞言,連忙回身笑道:「見過的大俠們都是這麼說,小店還有其他人的畫像,公子你——呃——」眼前這位是姑娘吧?

  正在看畫的年輕人對他一時的錯愕並不以為意,男子袍服寬大的袖子一擡,指著另一幅畫問道:「這位姑娘又是誰?可是楓晚山莊的大小姐?」

  「那倒不是,不過地位也差不多了,她是當年與莊主情若手足的雲天大俠的千金。雲天大俠身世飄零,當年與莊主聯手重創剎血老魔不幸身亡後,其妻哀慟之下產下遺腹女嬰便香消玉殞了。莊主便把雲小姐收在膝下,今年初與少莊主訂下婚約,也等於是半個女兒了。雲小姐的眉目雖然沒畫上去,但光那身姿氣韻便已令人為之心折。據親眼見過雲小姐的人說,其容貌更是呃——」

  本正滔滔不絕的夥計突然想到什麼,舌頭再度打了結。糟糕,他一貫是向男客宣揚雲小姐的花容玉貌,女客則輕描淡寫引到其他畫像去,畢竟女人的嫉妒心可是很可怕的,可是這位——

  年輕人受教地點點頭,面上並無絲毫不悅之色,「如此這位定是少莊主了,楓晚山莊倒是盡出俊朗之人呀。」

  「那……那又不是了,這位是莊主義子莫遠少俠,現任山莊大管事,更為本年江湖十大青年才俊之一,各世家名媛心目中的如意郎君……」

  「怎麼不見少莊主的畫像?」年輕人打斷夥計的話。

  難道又弄錯了?夥計瞄瞄年輕人的一身男裝打扮及隨性紮起的髮束,壓下疑惑回答幾乎每個客人都會問及的問題:「少莊主素來不喜在人前露面,姑……公……客官您若想一睹少莊主面目,可等候三日後少莊主的二十一歲生辰。」一連結巴了兩次才換了個客棧小二對客人的稱呼,書畫鋪夥計有些自貶身價地惱怒。

  偏偏眼前這人女貌男裝,若說是學人女扮男裝的話,這胸前……唔哼,雖然很平,但還是看得出曲線的,一般人不是會用布裹一裹的嗎?罷了罷了,做生意要緊,「客官您中意哪幅,小店可替您收起來。」

  被人一問,她才想起此行的目的,擊掌笑道:「不是,我是來買些丹粉的。」

  夥計面色微垮,暗暗惋惜自己浪費掉的口水,好在年輕人各色上好顏料都要了不少,生意總算沒白做。

  付了銀子後,年輕人要了筆墨,在放置丹粉的小木盒上揮筆寫下盒內丹粉的名稱,手勢瀟灑,應是畫師書匠之流。

  見夥計目露訝色,她一笑解釋:「小小習慣而已。對了小哥,你說三日後是少莊主的生辰,敢問是人人都可見到他的嗎?」

  「客官有所不知,楓晚山莊有個傳統,長子二十一歲生辰時便要有個羿射儀式。據說山莊是前代某個退隱將軍所建,儀式用意大概是要後人不忘先人出身吧,現今倒是成了一樁江湖盛事。普通人是不能進楓晚山莊見到少莊主沒錯,少莊主卻是要出山莊射這支箭的。」

  「儀式地點是在……」

  「自然在城中最高的連湘閣了。」

  年輕人聞言,目露古怪之色,半晌才笑道:「多謝小哥,我算是長了見識啦。」

  「客官是住在哪裡,小店可差人替你送去。」見她瘦瘦小小的要提這麼一大包東西,夥計忍不住道。

  她想了想,點頭稱謝。

  「是要送到……」

  「連湘閣。」

  連湘閣是一間酒樓。

  既然身為小江湖,滁陽城便免不了有江湖幫派一言不合大打出手的事情發生,但在滁陽城卻不會瞧見掌櫃小二躲在一旁瑟瑟發抖,客棧老闆捶胸頓足哀歎又損失多少桌椅碗碟的場景。架可以打,東西可以砸,銀子卻是不能不賠的,而賠多少是客棧老闆說的算,想討價還價?上楓晚山莊說去吧!

  而連湘閣又號稱城中最大最高又最有背景的酒樓,因此能在連湘閣打得起架的,也多是叫得上名號的幫派,小魚小蝦動手前得先掂掂錢袋。

  就說上個月吧,四川唐門幾個弟子與苗疆地區小有名頭的五毒門一干人等在竹間狹路相逢,一場口水戰便從你說我用毒老套,我說你下蠱低俗開始,演變為肉搏上陣。

  一得知是用毒高手幹架,平日裡聽說有人打架便端板凳倒茶水嗑瓜子看戲的酒樓夥計立馬跑了個精光,可兩派人馬還是不敢用毒針毒粉這類易傷及無辜的招數——顧忌著楓晚山莊哪。

  於是只好在視覺上大做文章,這不,竹間老大一面牆都被毀了,擡出酒樓門口的人只有一個——隔壁梅間被從頭上飛過的一條死蛇嚇暈的林家主母。

  柳老闆的算盤一搖,竹間那面牆上不知哪個無名畫師的塗鴉便成了前朝某某居士的畫作,最終得出的數字讓兩派前來結賬的人臉都青了,就同那面牆如今的顏色一樣。

  柳老闆大筆銀子進了袖袋,將牆重新粉刷,不知上哪找了個不知名的老畫師依圖為牆恢復舊貌。有好事者便問柳老闆為何不請個名家,也好配得上連湘閣的地位,柳老闆微微一笑,「此言差矣,怎能為一面隨時會出事的牆花費功夫呢?」

  將「工夫」二字換成「銀子」便是他的真實之意,聞者無不汗顏,暗忖柳老闆能置下這滁陽城最大酒樓果真不是沒有道理的。

  三日後——

  竹間臨江的一面窗從內推開,一人探出身子往下一望,不由吐吐舌頭回身笑道:「師傅,滁陽城真是越來越熱鬧了呢,那些江湖人也真怪,巴巴跑來瞧人射一支箭,真有那麼好看嗎?」

  她一身淡藍男裝,長髮也如男子般束起,臉上脂粉未施,圓潤的唇形卻不掩女貌。本是突兀古怪的裝扮,只是她眉間的安然之色讓瞧見她的人也說不出突兀在哪了。

  吧嗒吧嗒抽著旱煙的老人微微一笑,「這就是江湖。」

  煙袋一放,他起身伸個懶腰,「該開工了,煙兒,拿丹粉來。」

  原煙波摸摸肚皮,「師傅,你可以抽一袋煙便當早膳了,我可不行,待我叫小二哥送些吃的來。」

  她拉開門,見廊道上空無一人,不由訝道:「奇了,今早怎麼沒人呢?師傅你等等,我上竈間瞧瞧。」

  梅間,菊間……一路走下去,竟都是空的。她心下微詫,但也不細想。

  下到二樓時,隱隱可聞樓下人聲鼎沸,她腳步一頓,轉了個方向朝小二哥曾告知她的偏僻樓道走去。小二哥說那裡很少有人走動,不過今日不準了——

  原煙波停步瞧著緩步上樓的素衣男子,拿不定主意是下去還是躲開。

  「借過。」猶豫間男子已近前,輕聲道。

  他一襲素面長袍,未攜兵器,瞧不出是普通客人還是江湖人士。

  原煙波側身相讓,雙眼習慣性地瞧向他的面部。那人似是察覺到了她的視線,頭微側,並未全束起的長髮更加模糊了面容,步履卻仍是那般不緊不慢地過去了。

  從頭到尾,他都沒有擡頭看她一眼。

  這人……好沒存在感呀。師傅說過,江湖上幾乎人人都想揚名立萬,努力顯示自己的卓而不群,會刻意隱藏氣息的只有殺手或是貼身護衛等人……且慢再想,先填飽肚皮先。

  不好冒險再下樓,便在二樓小竈房抓了兩個隔夜饅頭。隱約聽見樓下有人嚷什麼「箭」、「少莊主」的,她一擊掌,「原來今日便是那什勞子少莊主射箭的日子呀!」

  難怪會沒客人,楓晚山莊想必將酒樓都給包下了。

  唔……

  「不看白不看,先去佔個好位子,師傅您多等一會吧!」

  連湘閣臨江一側的大街上,各路好事者早早已聚起翹首以待。待到日影東斜,明亮又不刺目,正是射羿的好時辰,連湘閣頂樓數代重修的羿台上出現人影,街上又是一陣騷動,無論是專程趕來觀禮的江湖草莽,或是只想趁熱鬧大賺一筆的本地小販,情不自禁都伸長了脖子。

  連湘閣不愧為城中最高處,普通人望過去只能辨出衣物服色,容貌皆模糊不清。好在江湖中人目力俱佳,城中富商更是置了西洋目鏡,此等距離還不成問題。當下便有人「啊」的一聲叫出來:「少莊主長得真俊呀,劍眉星目,豐神俊采,江湖上傳他容貌不佳故鮮少現人,看來是無稽之談。」

  他這番話立時換來週遭一片哄笑聲,左側一個衣鮮亮麗的富商放下目鏡,面帶不屑之色道:「兄台怕是初來鄙城吧,想必也沒有什麼江湖歷練,連楓晚山莊大管事、莊主之義子莫遠少俠都不識得。」

  受他譏誚的青年確是初出江湖不久,當眾出了洋相也不敢聲張,只心下暗訝:連一介管事都是如此人物,少莊主更是不知怎樣了得。

  忽聽富商之中有幾人呼道:「少莊主出來了!」連忙凝神細看。

  連湘閣的羿台建在中部,略凸,兩邊各有一雅間,比樓下梅蘭竹菊不知又高級了多少,非名門望族不開設接待。可如今左手邊冷月閣正對著羿台的湘竹窗上,揚州繡神房氏的紗繡赫然被人戳了兩個銅錢大小的洞。

  原煙波小口撕咬著手上的白糖饅頭,不時從洞中瞄瞄羿台。她記性極佳,當一錦衣貴氣男子出現在羿台上時,就已認出正是在書畫鋪畫像上看到的莊主義子莫遠,不由打了個呵欠,小聲抱怨:「怎麼還未開始呀?」

  剛一眨眼,羿台上不知何時又多出一人。她一怔,湊近窗孔細看,背脊一陣無發涼:這人什麼時候站在那的,不會是鬼吧?

  那人長髮未束,遮擋了大半張臉,身形與莫遠相仿,身上袍子也與莫遠的同色,不知為何後者顯得流光溢彩,貴氣逼人,他卻平平黯淡了許多,就如莫遠的影子般。

  原煙波看了半晌,仍不能確定是那人的身手太快,無聲無息地上了羿台,抑或他太沒存在感,在台上站了半天都沒被察覺?

  不管怎樣,與楓晚山莊大管事同台出現,也該是個要緊人物,說不準是少莊主的貼身護衛,也難怪會於眾人之前獨自上樓。她拍拍手上的麵包屑,拉過一張太師椅好生看戲。

  樓下聲波突然喧囂了幾分,少莊主出現了嗎?她精神一振,凝目望去,但左看右看,羿台上仍是那兩個人。

  忽見那「侍衛」從莫遠手上接過了什麼,圓眸不由睜大了。不……不會吧?

  他從楓晚山莊大管事手中接過的,是一張長弓。

  這個氣息淡得如影子一般的素袍男子竟就是今日的主角。

  一條大街的人潮霎時鴉雀無聲,是驚愕,也是緊張。從男子指尖觸及弓柄那一刻起,莫名的緊張感便襲上眾人心頭。

  真是人不可貌相啊……冷月閣裡偷看的人驚愕過後,露齒一笑,爽快地接受了這個事實。相貌、相貌,比起看也看不懂的羿射,她對這個少莊主的容貌更感興趣。

  素袍男子一直側身對她,額前縷縷長髮令他的輪廓飄忽不清。倏地,修長雙指搭在了箭弦上,男子擡眸舉起了弓,眾人屏息靜氣——

  他突地一頓,微乎其微地偏臉朝冷月閣望來。

  被發現了?原煙波直覺後退,隨即又傾身向前——名門正派又能拿一個小小畫師怎樣,看戲要緊——啊,可惡的風!

第1章(2)

  半散長髮流雲般拂過那人面部,也讓眾人錯失了看清這位低調的少莊主的機會。他身側,襝手肅立的莫遠身上的衣物卻是波紋不起。原煙波尚未來得及疑惑,那人已撇臉,右足微斜,未見作勢便拉開了那張大弓,天地間沈凝感又起。

  日頭慢慢移上連湘閣簷角,眾人的心情也隨著那日頭漸漸拉緊。日光照進冷月閣那兩個小洞一剎那,她直覺眨眼,弦上的箭便不見了影蹤。耳邊聽得樓下整齊劃一地「啊」了一聲,已有好事的輕功高手踩過江面到對岸追尋那箭影去了。

  素袍男子將弓交與莫遠,襝袖低了頭,如來時那般不聲不響地離去了。從頭至尾不發一言,更別提對遠道而來的江湖人士說上一些場面話,頗有幾分那支像是在日光中消溶了的默箭的味道。

  就這樣?冷月閣裡的人重重歎了口氣,不再理會羿台上莫遠出面邀眾人至連湘閣中就座,她翻坐回太師椅中琢磨:連眾人如此關注的羿射儀式都這麼沒看頭,看來江湖也真是無趣得很,倒不如與師傅流連在鄉村野陌。城鎮裡就連饅頭咬起來都不及鄉下包子親切。

  話說回來,總覺得忘了什麼……目光溜了一圈,落在桌上油紙包起的饅頭上,她一擊掌,「是了,師傅還在等我呢!」

  怕師傅怪責起來麻煩,她揣了饅頭匆匆下樓,也未注意下頭騷動,堆起笑臉便推開竹間喊道:「師傅——」

  聲音戛然而止,入目只見一個陌生男子緊貼在老畫師身後,腰間玄色衣裳隱隱濡濕。她神色未變,又笑道:「原來已有人給你送早膳來了呀,我這就把饅頭還給小二哥。」

  抽身欲關門,耳間聽得那三十餘歲的男人陰聲道:「站住!」

  她一頓,腦中飛快思索,身後卻已搶進幾人,其中一人沈聲道:「閣下有何指教盡可衝著楓晚山莊來,何必為難與此無關之常人?」正是楓晚山莊大管事莫遠。

  玄衣男子嘿嘿一笑,「剎血門中人做事只求效果,不理他狗屁廉恥道義。誰不知道楓晚山莊最在意平民的性命,現下我有這個畫師在手,就瞧瞧你們是真仁義還是假仁義。」

  「剎血門」一出口,在場的江湖人士都變了臉色,對楓晚山莊稍有瞭解的人都知道令現任莊主名聲大振的,正是二十幾年前與其義兄聯手誅殺剎血老魔之事。說是「老魔」,其實當年也不過比天賦異骨的莊主長餘歲,只是因使用邪門方法使功力短時間內突飛猛進,才得了老魔之名。眼前這自稱血剎門的人若真是剎血老魔徒眾之流,只怕在場的正道人士無幾人可制得住他。

  「你是剎血老魔何人?」一直安靜地被人挾持的老畫師突然出聲問。

  「看來師伯真是名聲遠揚呀,連你一個糟老頭子都知道他。」玄衣男子又是嘿嘿怪笑,按在他背後心脈上的手緊了幾分。

  老畫師恍若未覺,巡視的眼對上原煙波,突然微微一笑,「煙兒,記住我對你說過的話。」

  「師傅……」

  她心一驚,隨即聽到他朗聲道:「各位,一定要替我誅殺此人!」話音未落,一直握在手上的銅製煙桿尾端忽地一亮,反掌便向那人已有傷在的腰部刺去。

  玄衣男子猝不及防,急閃之下腰間仍是給他劃了一道,大怒,手上發力,老畫師未來得及哼一聲便向前軟倒。

  「師傅!」原煙波失色衝至他身邊,怔怔跪下。

  另一邊玄衣男子已給幾人圍住,仍是面無懼色哼道:「當爺爺怕了你們嗎?現下正好拿你們試試爺爺剛練成的功夫!」

  當下躍身忽東忽西,與其中幾人都對了一招。眾人只覺他手上有一股粘勁,稍不留神便要被吸過去一般,想起剎血老魔的傳言,心下都是一凜。

  玄衣男子這麼一試探,知道方才幾人的功力都不及己,精神不由一振,嘿嘿笑道:「待我用祖師爺的功夫把你們給『吃』了!」

  未及說完,眼前一花,一個素袍男子悄無聲息地欺身上來。他對這男子頗為忌憚,慌忙閃身暗忖:原以為這個年紀輕輕的少莊主也不過是一個草包世家子弟,想趁今日擒了他讓楓晚山莊在天下人面前出個大醜。誰知自己的剎血心法竟吸不住他,反而被他手刃傷了一記……師父說過剎血心法可化天下不同源之內力,今日又是何道理?

  不敢硬碰,眼角瞥見怔怔跪在老頭屍體旁的瘦小身影,虛晃幾招跳出包圍圈擒住那小畫師又故伎重施,如影隨形跟著他的素袍男子見狀果然停了身形。

  莫遠暗暗叫苦,方才一時疏忽竟忘了先遣離這小畫師,瞧她握著她師傅的煙桿怔怔傻傻的模樣,不知是打擊太大還是嚇壞了,更別提見機脫身了。下意識瞥向身邊的素袍男子,見他垂眸斂目,一如往常不關己事的樣子,他咬咬牙,再度朗聲主持大局:「閣下別盡使這種卑鄙伎倆,有什麼要求儘管放話!」

  玄衣男子正欲開口,忽聽身前的人緩緩道:「你殺了師傅……」

  腰間陡然又是一痛,今日盡碰上些瘋子!他一掌拍向那小畫師胸口,力道卻因同一部位受創數次減弱不少。情知再難支撐下去,一拍之下便倒飛出窗口。

  這一下變化兔起鵲落,竟無人來得及阻攔他。還是莫遠率先反應過來,吩咐幾人遠遠跟過去,自己留在原地沈眉,今日大意令兩個無辜之人喪命,莊主那邊難以交待了……正想著,眼角突然瞥見小畫師的身體動了動,竟自己爬了起來,他不禁又驚又疑。

  小畫師扶著桌子站起來,反手抹去唇邊血跡,一動之下,懷中物事滾落下地,她看了半晌,方遲鈍道:「師傅的早點……」

  原來是饅頭替她擋了那掌……莫遠疑慮全消,見她搖搖晃晃朝門口挪動,手上還緊緊抓著那帶血的煙桿,想起這小畫師方才激烈的舉動,連忙擋住她,「這位兄台,我已派人跟住那人,兄台當務之急乃療傷,此仇可來日再報。」

  「報仇?」原煙波遲鈍地擡起頭來,沾血的唇更顯嫣紅,女態畢露,她迷茫一笑,「為什麼要報仇?」

  「可你方才……」

  「哦……」她甩去手上煙桿,「那是我一時忘了,師傅說過要記住他說過的話的。他知我殺不了那種江湖人,他說過即使報了仇人也不能復生,只要我過得好就行……不,我不報仇。」

  此言一出,始終束手一旁的素袍男子終於擡頭,緩緩、緩緩地看了她一眼。

  莫遠一時間說不出話來,片刻才道:「如此……便請兄……姑娘先至楓晚山莊養傷,等稍後一併處理令師的後事……」

  「師傅還說過,人死了便是一具臭皮囊,不必執著。我不去楓晚山莊,我討厭江湖,」她頓了頓,斬釘截鐵道:「很討厭!」

  「如果說楓晚山莊能幫你滅了剎血門呢?」一個聲音突然插進來,阻了她離去的腳步。

  原煙波轉向那素袍男子,慢吞吞道:「滅了剎血門……連同方纔那人?」

  素袍男子長髮半遮,並不看她,只微乎其微地點點頭。

  「多久?」

  「半年之內。」

  「清弟!」莫遠聞言驚詫,不明他為何說出這根本不可能達到的承諾。

  「如此……」原煙波略一沈吟,爽快決定,「好,我便到楓晚山莊!」

  樓下驚呼聲突起,莫遠一愣,方想起下面還有玄衣男子的同黨。

  那些同黨此時只餘一個二十出頭的年輕男子未被擒住,正瞪著眼前的包圍圈怒道:「奶奶的,你們再不讓開,莫怪少爺我手下不留情了!」

  早就躲上四周樓宇的富商中有人用西洋目鏡觀望戰局,其中一人驚道:「這個魔頭方才便站在我身邊!」他所看到的正是觀箭時將莫遠錯以為是楓晚山莊少莊主,被他恥笑的年輕人。

  「你說誰呀?」旁邊突然一人道,富商聞言轉頭,上一刻還在目鏡中的臉孔赫然就在眼前。

  「我方才上茅廁沒趕上好戲……咦,兄台,你怎麼像見了鬼似的?」年輕人目光一轉,喜道:「有人打架?太好了,待我上也!」不分青紅皂白便興致勃勃躍入場中。

  年輕人與那僅餘的剎血門同黨交換了幾招,周圍便有識貨的人又是幾聲驚呼:「絕命掌!」

  「無相神功!」剛下得樓來的楓晚山莊一行人面面相覷,都忖道今日是什麼日子,正道邪道久未露面的老江湖的徒子徒孫都跑出來了。

  待場中兩個年輕人分開站定了,竟是兩張一模一樣的面孔,兩人顯是與圍觀的人一般吃驚,隨即喊出聲來——

  「大哥!」

  「顯弟!」

  在場正道中人無不叫苦,暗想一個會絕情老人獨門功夫絕命掌的人都已糾纏不清了,另一個身懷天山神尼的絕技無相神功的竟又是他弟弟,若兩人聯手該如何是好?

  場中兩人旁若無人地喜極相擁,半晌,弟弟慕容顯抱拳向周圍人道:「小弟慕容顯,這位是我孿生兄弟慕容談,家父乃是『神算子』慕容無間。當年家父因得罪絕情老人慘遭殺害,我們兄弟也落入他手,途中我被天山神尼所救,大哥則因骨骼清奇被殺父仇人收為徒,近日他終於得以脫身出來尋我,不料被剎血門中人所騙稀里糊塗到了這裡。望各位看在家兄並未下手傷人的分上,網開一面,讓我二人團聚。」

  「誰知你所說是真是假!」

  「沒錯!當年絕情老人與剎血老魔交情本就匪淺,說不準他是自願為虎作倀呢!」有幾人叫囂出來,卻顧忌著絕命掌和無相神功的厲害不敢動手。

  原本顯得傻里傻氣的慕容顯略一沈吟,肅容道:「如此,我兄弟倆願束手就擒,以表明我們並無惡意。」

  「顯弟!」慕容談惱叫,卻被他制止了。

  一干人的目光都落到了莫遠身上,他略感為難,不覺又望向身側本應該出面主事的素袍男子,卻得不到任何回應,他只好沈臉命人將慕容兄弟點了穴。

  待到將剎血門的人都帶下去後,莫遠抱拳朗聲道:「眾位都已瞧見今日之事了,鄙莊本想在今日告知諸位二十幾年前的剎血門餘孽近日又在江湖上有所動作,不料對方竟搶先出手。該如何處理此事還有待商榷,望各位江湖同道做好準備,彼時都能出一己之力聯合將這一邪派剷除。」

  江湖又要生風波了,他暗想,轉身問原煙波:「姑娘可否還支持得住?」

  原煙波點點頭,略顯蒼白的唇竟還彎了彎。忽聽身後有人道:「侄女請留步。」

  原來是連湘閣的柳老闆,平日笑瞇瞇的臉上如今卻是一派肅容,「老夫與你師傅本是舊識,沒想到他今日竟喪生此地!老夫雖然難過,仍要冒昧問一下侄女,你可願接手完成你師傅遺作,以慰他在天之靈?」

  見原煙波搖頭,他黯然強笑,「想也是,侄女想必不願睹畫思人……」

  「柳老闆今日穿的紅衣好生喜慶。」原煙波突然打斷他。

  這下連楓晚山莊少莊主也望過來了,身著青衣的柳老闆一愣,猛然悟道:「侄女你……」

  「我辨不出顏色。」她展顏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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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2-5-10 13:04:45

第2章(1)

  「七歲,長姐因貌美為惡少所奪,父不堪其辱吐血身亡。未幾,母自縊於梁。九歲,隱名自願賣身入惡少之府,欲刺之而被擒。惡少喝令鐵鏈鎖之於柴房,勞役半載,其姐冒險救之。復又潛回,姐妹二人與惡少爭鬥途中不慎翻燭,當夜風疾,府邸俱毀,其姐與惡少俱葬身火中。獨存,為善心人送至黃畫師門下,其時神志不清,行如猛獸,人不能近之。黃兄費數載醒之,複數載消其執念。」

  細長的眼不帶感情地停在這幾行墨跡上,半晌,帷幔外的腳步聲引他擡眸。一個家僕端著熱茶走上這湖心小亭,漫不經心的眼掃過半透的帷幔,口中兀自喃喃道:「奇怪,少莊主人呢,方纔還在這的呀。」

  他默然,片刻出聲道:「放那吧。」

  家僕嚇了一跳,目光復回到帷幔上來,結結巴巴道:「少……少莊主,您一直在這嗎?」奇怪,他明明看見帷幔後沒人的啊。

  無人應答,莊中眾人都知少莊主少言的個性,他不敢多說,連忙將熱茶放在帷幔外的圓桌上。正欲離開,忽聽少莊主問道:「月前管事帶回的那位姑娘現在何處?」

  「本來照管事的吩咐將她安置在雲小姐所住的西園中的,但那位姑娘與莊中丫鬟相處甚歡,沒幾日就要求搬到後山丫鬟住的別院去了,少莊主可是要喚她?」

  等了半晌仍不見回答,家僕忍不住出聲:「少莊主?」

  「……不用,你去吧。」帷幔後的人淡道。

  「是。」他依言退下,走過長廊方敢回首望去,那薄薄帷幔隨湖心的風微微翻動,捲起的幔角間或露出端坐其後之人同色的素袍。翻飛之間,那淡淡的人影竟似消失了。家僕定晴再看,少莊主明明好端端坐在那裡。

  「我還沒老呀,怎麼會眼花?」他擦擦額前嚇出來的冷汗。唉,始終不能習慣少莊主給人的神出鬼沒的感覺。

  亭中之人坐姿未變,掌心的信箋忽然無聲無息地碎裂,黃蝶般隨風紛飛入湖中。他的眼跟著碎紙望向後山鬱鬱蔥蔥的樹影,淡漠的黑眸讀不出情緒。

  「……即使報了仇人也不能復生……不,我不報仇……」

  難怪……

  楓晚山莊雖說是位於滁陽城中,其實離熱鬧的市鎮尚有一段不小的距離。外人想由滁陽城進入山莊,須得經過一段人跡罕至的山路。又因莊中丫鬟多來自滁陽城的平常人家,她們的住處也安排在離進城道路最近的後山,方便她們餘暇時回家探親。

  午後小憩時分,距主人居住的正院尚有一段距離的廊內,一反常態的歡聲笑語。

  「煙波,一會給小玉畫完像,替我畫張蘭草樣吧,上次我將你畫的牡丹繡在鞋面上,我爹娘見了都讚不絕口呢。」

  「去去去,怕是你那個王秀才讚不絕口吧!別擾了煙波給我畫像!」小玉一瞪眼,連忙又回眸端坐,朝原煙波露出自以為最端麗的笑靨。

  「你央著煙波畫這粉畫兒還不是為了你的大牛哥!」

  兩個丫鬟一相互揭底,引得迴廊內做女紅的丫鬟們都笑起來。小玉飛紅了臉,再也不顧什麼端不端莊,跳下石凳便去追打那丫鬟。

  原煙波眼疾手快,沾了朱紅便要去暈小玉面上那瑰麗的紅霞——

  「煙波,沾錯啦!」身後幫忙監督的秋紅連忙擋住她手中那黛青的筆尖。小玉聞言回頭,連忙衝回來坐好:「煙波,慢點慢點,我不再亂跑了,你瞧仔細了再畫。」

  「差一點又要變成女鬼圖了!」

  「這已經是第四張了吧?」

  眾丫鬟又是紛紛取笑。月前隨少莊主和莫管事回莊的這個畫師徒兒,花草人物描得惟妙惟肖,偏生就是有這不識顏色的毛病,鬧了幾回「綠葉紅花」的笑話。畫人若是墨畫還好,粉畫一不小心就變成青面獠牙,要不便像猴兒的屁股。前段日子她把以前分類的「鍾馗捉鬼圖」和「仙翁醉酒圖」翻出來給眾姐妹看,把大家樂得都笑翻了過去。她又喜男裝,頭髮似男子般簡單束起,明眸圓唇偏又難掩女貌,好生古怪。原本將她當貴客對待不好取笑,混熟後又喜愛她爽朗的性情,也不覺得她那身裝扮空兀了。

  「大功告成!」原煙波突然擲筆笑道。

  眾丫鬟都圍上來細瞧,嘖嘖讚歎。

  她瞧見秋紅靜靜杵在身後不做聲,便彎眼湊近問:「秋紅,給你畫個像或是繡樣可好?」

  秋紅搖搖頭,「我爹娘又不在滁陽城,做了這些玩意也無人瞧。」

  「那……」煙波一拍手,「可以托人送信給他們呀,以前我在鄉下的時候,隔壁的大嫂收到她兒子的家書總是眉開眼笑的。」

  「真的嗎?」秋紅眼一亮,「煙波你能替我寫嗎?」

  「那有何難。」

  小玉聽到這邊的談話,語帶欽羨道:「會寫字真好。」

  「我可以教你們呀。」她隨手寫下一個「玉」字。

  其他丫鬟也被引了過來,七嘴八舌地報上自己的名字。正嬉鬧間,一群勁裝男子行色匆匆地從迴廊邊經過,眾丫鬟都靜了下來,待到他們消失在月形拱門後,小玉才出聲:「少莊主與大管事回來了,這些人又要多起來。」

  「他們回來了嗎?」原煙波漫不經心道,一個月前那兩人將她帶回楓晚山莊後,聽說便出莊去了。去做什麼她倒不關心,反正就是那些江湖勾當。

  「你不知道?幾天前就回來了。煙波你真該仍住在西園的,不然真是什麼事情都不知。」

  她吐吐舌頭,「好勞駕莊主和夫人隔三岔五地前來探望?免了免了。」

  她入山莊,只為找個地方等那少莊主實踐半年之約,並非做客來著。誰知剛入山莊便受到聽聞早已隱居的莊主夫婦的頻頻「關愛」,叫她大吃不消。

  見過煙波在莊主和夫人面前唯唯訥訥模樣的丫鬟都掩了嘴吃吃地笑,「大家都敬莊主德高望眾,倒沒有人像你這樣怕他們如老鼠見貓的。雲小姐算同輩人了吧,你為何也不愛與她作伴,偏來找我們這些下人扎堆兒?」

  「你們雲小姐太美了,又文武雙全,偏生個性還一本正經,我不好與她嬉笑,哪像同你們在一起這般自由自在呀。」原煙波隨口道,一邊為秋紅擬家書,忽聽靜性子的秋紅小聲問——

  「那少莊主和莫管事呢,你覺得他們如何?」

  她聞言擡眸,瞧見這小姑娘飛紅了臉,心下便有了計較,故意慢吞吞地說:「莫管事人嘛……」

  半數丫鬟都屏住了氣。

  師傅總說她不曉事,要她看呀,這裡的丫鬟比她更沒心機。

  「……自然是玉樹臨風,武功高強又貴氣逼人了。」露齒一笑,毫不慳吝地將眾位姐妹的夢中人大大稱讚了一番,「倒是你們少莊主好生奇怪。」

  「我剛進莊時,還把少莊主與莫管事弄混了呢。」一個丫鬟插嘴。

  「對呢,我也是。」

  「我到現在連少莊主長什麼樣兒都沒瞧清楚。」

  「少莊主總是神出鬼沒的,明明方才沒見到他,一轉身才發現他原來一直待在那兒。」

  「聽老劉叔說,少莊主幼時就如莫管事一般招人喜歡,越大反而越靜了。」

  原煙波興味地聽著丫鬟們的議論,望著迴廊外略顯陰霾的天色,吟道:「白馬飾金羈,連翩西北馳。借問誰家子,幽並遊俠兒……」

  「煙波,你說什麼呢?」

  「沒什麼。」江湖第一世家的繼承人,也該如詩中的少年那般意氣風發、銳氣逼人才對吧?那日見到的素袍男子卻刻意隱去自己的氣息,甚至不喜他人覷見自己的面目,非奸即盜呀。師傅,江湖確如你所說有許多不可解之事,煙兒卻失卻了興致,只願能像從前那樣與你相伴於鄉野,師傅……

  午憩時間已過,丫鬟們都回正院做事去了,她抱起畫具沿著野外小路回後山別院。

  夏末的芒草萋萋,與她身上的男袍邊角相依相撓,煞有野趣。只是片刻之後,落在懷中畫帛上的水滴卻令唇畔淺笑變成了苦笑,這時候便嫌楓晚山莊佔地太過廣褒了。她將畫紙護在懷裡,瞧見前方有個小亭,連忙加快腳步,恰在大雨落下之前閃進亭中。

  「原來山莊建成三步一亭、五步一榭便是這個道理啊。」逃過一次水劫,原煙波不由眉開眼笑。眼角不經意覷見素袍閃動,冷不防吸了口氣——赫!

  「你……原來就在這呀……」

  楓晚山莊的少莊主如一個月之前的素袍長髮,聞言微微頷首,仍負手瞧著亭子外的雨。

  「神出鬼沒,果真神出鬼沒……」她低喃,向旁斜開了幾步。倏忽亭外一陣風起,懷中一張習字帖不察翻落,直衝素袍男子飄去,她眼看著他伸出兩根細長手指拈住了那張紙,連忙笑道:「多謝,那是我掉的。」

  他卻沒有還她的意思,額前長髮閃了閃,垂眸凝視紙上字跡半晌,他徐緩道:「在下夏晚清。」

  原煙波下意識瞧了瞧左右,無人,方才確定出聲的是眼前之人。師傅說過,欲知他人之名,應先報上己方名字,他是在問她的名字嗎?

  「我叫原煙波。」

  「原姑娘,你在教丫鬟識字嗎?」

  「吶。」她隨口應道,一徑盯著他遮掩了容顏的半散長髮,指尖不由癢了起來。

  好想把那礙事的長髮撥開啊,她跟著師傅學畫山水鳥獸,但最喜揣摩人的相貌,最見不得有人在她面前遮掩容貌,況且她好奇這位少莊主是何模樣已有一段時日了。

  「……在下有個不情之請,請原姑娘教授時適可而止。」

  夏晚清的聲音就如他的人般平平淡淡,卻足以拉回她的遐思。一愣之下,原煙波不怒反笑道:「莫非少莊主也認為女子無才便是德?」

  可恨呀可恨,她自小著男裝,又跟隨師傅學字作畫,自不受那些世俗偏見束縛,但也不喜別人以這些迂腐之辭做文章。

  「我只知無知者幸。」

  什麼意思?些許的不滿被疑惑取代,原煙波張口欲問,卻瞧見夏晚清衣影飄動,竟閃身入了雨簾之中。她瞠目呆了半晌,喃喃道:「師傅,江湖中人都是如此奇怪嗎?」莫遠、雲小姐等人明明就很正常呀。

  「無知者幸、無知者幸……突然覺得很耳熟耶。」是誰說過了?師傅嗎?他總是敲著煙桿指著她歎息:「你呀你,往後真不知誰敢娶你,這一點倒是不如哪些無知婦孺。」

  她識字,卻從不覺得嫁人好,只覺得能與師傅這麼相依為命下去倒也不錯。來到楓晚山莊才知同齡的女子大都有了意中人,小玉有大牛哥,還有什麼王秀才的,可若她們都像她這般能吟四書五經了,意中人還會是意中人嗎?

  女子無才便是德呀,凡夫俗子始終是這般信奉的。如此說來,還不如小玉她們單單純純地喜歡一個人來得歡喜……

  「原姑娘。」

  低低沈沈的嗓音驀又響起,她霍然轉身,那素袍身影不知何時竟又回到了亭中,仍是那般側身而立,像是從未離開過。

  這人……好生鬼魅。她瞪大雙眼,覷見他只手遞來一把油傘,泛白的指節在黃桐色的傘骨上分外刺目。

  「多謝。」原煙波兩頰微燒。他冒雨出亭是為她取傘嗎?實在看不出來呵,驚人的是正院離這半餘裡,這人的袍上竟滴水不沾。

  嗚,師傅,煙兒知錯了,江湖真如你所說的儘是高來高去的恐怖人物。

  「原姑娘,今晚能否前來寒霜院一敘,在下有事相商。」

  咦?她啞聲望去,卻只來得及捉住雨中一抹剪影。等等……她還未答應啊!

  驀地,以前背著師傅偷看的艷情小說中詞句躍進腦中:月上牆頭無人時,張生夜半會鶯鶯。眼珠四處瞄瞄,無人,容她偷偷胡思亂想一會應該沒關係吧?瞄見手中的竹傘,心頭又像螞蟻爬般癢了起來。

  怎麼辦怎麼辦?她好想瞧清楚這個晦暗的少莊主是何模樣啊!

  當晚——

  寒霜院到底在哪呀?繞了大半天後,原煙波終於停步,好煩惱好煩惱地蹙起眉頭。進山莊月餘,前半月用於養傷,後半月便搬到丫鬟住的別院,僅是休憩時間與她們聚在一快取樂,根本沒想過要熟悉正院的地形,這幾重迴廊繞得她頭好暈……

  幾個提著風燈的家僕迎面走來,見了這個愛笑討喜的小畫師,只當她又來找丫鬟們耍樂了,皆友善地朝她笑笑。

  原煙波胡亂地笑回去,待他們走過了才下定決心地擊掌,「不成,這次定要鼓起勇氣問路!」她果然是太嫩了,被年輕男子一邀約,平日爽朗的性子都畏縮起來,連向家僕問路都猶猶豫豫的。

  主意一定,便要回身追方纔那些家僕,眼角閃過一絲淡影,令她硬生生煞住了腳步。

  夏晚清?有這麼巧嗎?

  她使出在鄉野練就的靈活身手翻出矮欄,輕便的男子衣裳免去了被絆跤摔個狗吃屎的下場。

  「少莊主。」置身於花間的淡色身影果真是夏晚清,她出聲輕喚。

  那人聞言擡頭,額前的長髮在月光下搖出如雲絲影,害她心一跳,以為這回終於能瞧清他的真面目了,他卻很快又低下了頭。並未如女鬼般誇張地披頭散髮,偏生絲絲縷縷地飄就是能模糊了別人的眼,看不清他的樣兒。

  「這兒不像是寒霜院呀,你怎會在這?」原煙波笑道,毫無忸怩之色地直直瞧著那生在女子身上篤定很美的長髮,心上閃過方才驚鴻一瞥捕捉到的細長眼角。

  瞧那眼睛的形狀,這位少莊主不會醜到哪去呀,為何總要刻意遮掩容貌?

  「……我在寒霜院候不到姑娘,猜想姑娘可能不熟地形……」

  「我明白了。」她識趣打斷他的委婉之辭,暗地吐吐舌頭。師傅,托您的福,煙兒得以知曉與男子夜半相會的心情了,這樣該夠了吧,您在天之靈也可不用為煙兒發愁了。

  默念完畢,她深吸一口氣,展顏笑道:「少莊主,此處雖然不是寒霜院,但也不妨把話說白了吧。我知你與莫管事這一個月來都在江湖上追查剎血門之事,今日找我也必為此事。我原先已經說過了,師傅並不會強求我替他報仇,只是那日他說過必要誅殺挾持他的惡人,相信以楓晚山莊合江湖正派之力剷滅剎血門是遲早的事,因此我樂見其成。但我對過程並不感興趣,半年內,我會留在山莊靜候佳音。如果半年後此事仍不成,我也不會強求,自會回到師傅與我之前居住之地,只希望少莊主剷滅剎血門那日派人告知我一聲。」

第2章(2)

  一口氣把話說完了,好喘,但她憋著這些話好久了。莊主夫婦的噓寒問暖讓她心驚膽戰了一段日子,生怕楓晚山莊當真「愛民」到了走火入魔的地步,今日砍了剎血門某某人一截手腕,明日又取了哪個哪個的人頭都要呈給她看。免了免了,她一介普通百姓,受不得那種血腥場面。

  眼前的男子久久不言語,她試探問道:「少莊主?」

  她猜錯了嗎?可堂堂楓晚山莊少莊主如此不合常理地深夜約她「有事相商」,商的不是為師傅報仇之事,難不成還真找她花前月下?

  他的長髮微動,以輕柔異常的語調說了什麼,聲音低得她不由傾身前聽:「……如果我說,此事非要你幫忙不可呢?」

  頸上的寒毛尚不及豎起,迴廊上突然傳來急促足音,一女子急聲叫道:「遠哥!」正是楓晚山莊未來的當家主母雲小姐,她身邊男子的未婚妻。

  原煙波心念急轉,反應快速地扯住夏晚清的袍角閃在廊柱暗影內。耳邊聽得另一男子遲疑回道:「芷妹……」

  她心一緊:原來莫遠也在。

  雖然並非做賊心虛,不過女孩子氣量小,若被雲小姐瞧見未婚夫與女客夜間相見總不好……正尋思間,察覺手上衣袖被人不著痕跡地抽了出來,一愣之下不由好笑。這夏晚清還真是迂腐,白日是那套「女子無才便是德」,眼下定又想著「男女授受不親了」。

  這樣一想,方才被他一句話勾起的毛骨悚然便消去了不少。

  「遠哥,你們回莊都不來找我,是在躲我嗎?」

  「芷妹說笑了,我知道了,你定是怪清弟冷落了你吧,回頭我替你說他去。」

  「……遠哥,你是真不知還是假裝不明白?」

  雲小姐這一聲問得好不幽怨,聽得原煙波一個激靈。這這這……楓晚山莊少莊主的未婚妻和義兄?

  果不其然,又聽雲小姐再道:「年初夫人問我是否願意做她的兒媳時,我盼著你能將我倆的事告知她,誰知你竟一言不發,我……我一氣之下答應了她……可我現在後悔了,遠哥,我知你我都是顧及莊主和夫人的養育之恩,可他們絕非不念情理之人,我們一齊去央他們將婚事取消了,好不好?」

  「……」沈默半晌,莫遠方道:「芷妹,不管日後怎樣,我總會如兄長般待你好的。」

  雲小姐聲一顫,「你……你好狠的心……」

  他們在那邊說得幽怨,原煙波卻聽得冷汗直流。

  她自小愛纏著師傅說些江湖軼事,又喜讀些私坊雜書,對這等紅杏出牆,不,紅杏半出牆的段子自不陌生。平日不小心撞著了這種場景還會覺得有趣,只是……絕非在被戴綠帽子的男人也在她身邊一起偷聽的情況下……

  鼓起勇氣偷眼向身側瞄去,暗影中夏晚清的臉模糊不清,只隱約感覺他在……笑?

  先前的毛骨悚然又回來了,她冷不防打了個寒顫。

  「何人?」兀地一聲斷喝,她暗叫不妙,偏偏此時身後一空,被戴綠帽子的少莊主竟很沒義氣地棄她而去,獨留沒有絕世輕功的她滿身冷汗地聽著莫遠足音移近。師傅啊,煙兒馬上就要被人殺人滅口了,我們很快又能見面……

  「……遠哥。」

  低低沈沈的嗓音如天籟般在迴廊另一頭傳來,莫遠一震,驀然回身:「清弟?」

  不愧是天下第一莊實際掌權的大管事,一驚之下臉上立即恢復了常態,強笑道:「清弟來得正好,我與芷妹正談到你呢。」

  暗自驚疑未定地細察夏晚清半隱半現的臉,見他神色如常,方才放了一半的心。清弟武功深不可測,方纔若是他躲在近側,定不會發出聲響讓他察覺。

  「是嗎?」

  「是啊,芷妹正向我抱怨你只顧著剎血門的事,都不去陪她呢。」心下微疼,故意不去瞧雲芷的神色,心神紛亂之際自然更不察廊柱後某個逃過一劫的人影此刻差點讚歎出聲:好一個長袖善舞的莫管事,這種話也說得出口,高,真是高!

  「對了,你方才過來之時可否瞧見有何鬼祟之人?」

  夏晚清輕應了聲:「方纔那邊有個人影往西去了,我以為是家僕,沒有在意,這便去瞧瞧。」

  「清弟!」

  「清哥!」

  莫遠和雲芷齊叫出聲,連忙跟上那無聲無息的白影。若真有人偷聽了他們的話被夏晚清擒住,那還得了!

  奮力追了半程,那白影卻越來越淡,兩人對視一眼,不約而同地心驚:清弟的輕功竟己至此!

  「遠哥,我有些害怕。」沈默半晌,雲芷突然道。

  「什麼?」

  「你不是說羿射那日,去尋那箭的人說清哥的箭離莊主數十年前落箭的位置不過寸餘嗎?」

  莫遠一時無言。

  楓晚山莊一向以下一代繼承人的射程遠近預測山莊的盛衰,這一代的莊主年輕時於羿射儀式上一箭超越其父數十尺之遠,後來楓晚山莊果真上躍成為江湖第一莊。正因如此,瞭解這段軼事的人都拭目以待夏晚清的表現。

  超過,其他門派會驚異於楓晚山莊的實力而暗留戒心;不及,則少不了「將相無良種」的閒言冷語。這僅僅寸餘的距離,倒真叫人無話可說了……

  「這只是巧合。」

  「若不是巧合呢?」

  若不是巧合,以夏晚清二十一載的年歲,身手已到了令人匪夷所思的地步。

  「所以我有些害怕,這次冒出的剎血門不是以短時間內令人內力突飛猛進的妖法著稱嗎?我記得清哥以往根本沒這麼可怕的……」

  「芷妹!」莫遠喝止她,「你胡說些什麼?清弟癡迷於武學你又不是不知,他不是常常遠離眾人閉關苦練嗎?也正因如此我才擔下莊中大小事務,清弟如此專注,功力長進顯著並不出奇。」

  惱的是他好像真忘了自己才是少莊主,無論什麼事都等他這個管事出頭,這次會主動插手剎血門之事著實令他吃了一驚。想起夏晚清信口對那小畫師允諾的「半年必滅剎血門」,他不由又煩惱了。

  「但願是我多想了。」雲芷的聲音幽幽飄進了清冷的夜風中。

  迴廊那頭,原煙波在聽得夏晚清說「往西走了」後便屏息靜氣地往東邊摸去。月色清明,雖說不上慌不擇路,但心生鬼魅,好幾次都似乎瞧見淡影飄過,連忙又掉頭另擇出路。如此不知走了多久,突然碰到一處拱門,擡頭望去,月光正灑在「寒霜院」三個字上。

  不是吧?她瞪眼,一時間啼笑皆非。

  算了,既來之,瞧瞧又何妨。她的性子本就隨遇而安,當下便跨入拱門四處打量,略顯肅冷的石設讓她突然憶起其實她曾經從此處過。當時引路的家僕說是什麼……關押罪人之處?

  拱門外突現火光,她遭遇意外已很有經驗了,身一矮便縮在院中的石桌下。

  一人提著風燈由外而入,足尖輕忽無聲,也不似平時在人前那般低眉斂目,長髮及肩瀉下,遠遠看去,竟似書中幽魅鬼異的女鬼。

  原煙波心一跳,突然之間極不願現身與這人相見。雖說今夜是他將她約至此的,方纔還助她脫身,可憶起他接二連三的詭異之舉,直覺便想離這人遠遠的。

  射羿那日影子般沈默的夏晚清,今早為她送傘時透出一絲溫柔的夏晚清,目睹未婚妻與義兄訴衷情竟還笑得出來的夏晚清,到底哪個才是真正的他?

  「大半夜跑來裝神弄鬼,還讓人睡覺不!」

  院中那幾間石屋裡突然傳出一聲斷喝,隨即又有一個溫和的嗓音道:「大哥,少安毋躁嘛……家兄性子直率,敢問外頭是何方人士,深夜來訪有何要事?」

  「哼,還不是那些狗屁名門正派,跟他們客氣什麼,反正肯定不是來放人的!」

  「大哥……他們總是要商量一下的。」

  「商議了一個月還不夠嗎?顯弟,你敢說被關了一個月還心甘情願?」

  溫和的嗓音不做聲了。

  所謂的「罪人」原來是指射羿那日相認的孿生兄弟呀?!原煙波小小地同情了一下,一個月?真夠久的。

  「我放了你們如何?」夏晚清的手中的風燈提高至石屋的小窗。

  「少莊主?」慕容顯的聲音掩不住的詫異,「眾位掌門人相信我們是無辜的了嗎?」

  他們本是江湖小輩,但身為絕情老人和天山神尼的傳人,又碰上剎血門初現江湖,按規矩應由幾位正道中德高望眾的掌門決定是否釋放他們。弄得好,他們便是征討剎血門的得力幫手,弄不好,則形同放虎歸山。

  「若是如此,也不用關你們這麼久了。」夏晚清低低的聲音隨夜風飄至她耳邊,竟多了絲邪氣。

  石牢中的兩人突地沈默了,半晌,慕容談哈哈一笑,「我早說正道沒幾個好人,顯弟,你還不信?姓夏的,說吧,你有什麼條件?」

  「你們脫身之後,可去找風無痕。」

  「孟婆樓?」慕容談眉一皺。

  他跟在絕情老人身邊多年,對邪派的瞭解遠勝於正派,孟婆樓卻是介於正邪之間,只因其門下都是各大門派的叛徒弟子。樓主風無痕行事異常,最喜從各門派刀口下搶犯了門規禁令的弟子,偏又不肯白送人情,被他救的人必會餵下毒藥替他做了一件事才會放其自由,可說是將所有人都得罪光了。

  長久以來,被風無痕控制的人也形成了不容忽視的勢力。好事者稱之為孟婆樓,意即裡頭都是叛出師門無法回頭之人,就如喝了孟婆湯前塵往事皆斷一樣。雖說是「樓」,嚴格而言成員其實只有樓主風無痕一人。

  一直未出聲的慕容顯突然道:「多謝少莊主好意,同樣是受制於人,我等寧可多關一段時日以示清白,也不願為以毒要挾他人之徒做事。」

  「只怕不容你們選擇。」

  慕容談聞言神色一變,怒道:「你在飯菜中下毒?」

  原煙波也是一驚,半晌未見夏晚清否認,一時心緒紛亂,也不知是震驚還是心寒,或許還有些許……失望?

  耳邊聽得咣當作響,似是斬斷鎖鏈之聲。慕容談嘲諷的聲音又響起:「少莊主可要護送我們出莊?」

  對啊,楓晚山莊既為江湖第一大莊,斷不會輕易讓人犯出莊,雖然不明白夏晚清與那風無痕是什麼關係,總不會公然放人吧?

  正想間,令她不寒而慄的話語從那個看起來很沈默、很正派的男子口中吐了出來:「不是我,自然有另一位貴客送你們出莊,比如說……石桌下那位。」

  她反應極快,身隨心動便竄向拱門,眼前一花卻已多了一人。

  身後陡然火光大盛,夏晚清淡喝出聲:「來人!」擋在她面前的慕容談已扼住了她的喉頭。

  震驚啊震驚,她震驚得聽不見慕容顯不贊同地叫了一聲:「大哥!」震驚得毫無反抗之意地任慕容談挾著自己躍上一時間人聲大作的山莊簷頂,她的眼只直直盯著那個將風燈投於寒霜院的白衣男子。

  火光中,他擡起頭來,妖美的長眸流露出一絲睥睨,尖細的下頜彷彿能刺痛人眼。在與火焰一道隨風翻捲的長髮之下,近乎沒有血色的薄唇緩緩扯出一抹笑顏,說不出的妖異。

  她終於瞧清了他的模樣,可是為何,她會覺得愈發看不清這個人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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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2-5-10 13:06:01

第3章(1)

  江湖的消息傳得極快。

  八月,孟婆樓樓主風無痕夜襲楓晚山莊,縱火救出絕情老人與天山神尼的傳人,並挾持一名山莊貴客。此事甚至驚動了久不理事的莊主,又因絕情老人傳人乃剎血門中人,時值武林正道與剎血門對峙,剎血門門主放言若孟婆樓有意與之聯手,剎血門必竭誠歡迎。

  一時間,楓晚山莊和部分正派人士紛紛追討慕容兄弟。

  「放屁!」某間客棧內,一名男子怒道:「誰是剎血門的人了?他夏晚清才是與孟婆樓勾勾搭搭不知幹些什麼,搞不好才是剎血門的內奸呢!」

  另一名與他長得一模一樣的男子探頭往街上瞧了瞧,「街上的江湖人士變多了呢,不會是整個江湖都在追殺我們吧?」

  「差不多,」慕容談冷笑,「據聞風無痕在這附近現身,剎血門功夫邪門,與之交手多多少少都會被吸去一些功力,名門正派才沒那麼傻呢。倒不如來抓我們討好楓晚山莊,反正名義都是對付剎血門。」他神色忽地一凝,「顯弟,對不住,累你中毒還被正道排擠。」

  「說什麼呢,」慕容顯一愣,笑道:「有什麼事能比兄弟團聚更高興的?我又不是一定要闖蕩江湖,大不了像原姑娘說的,此事了結之後隨我師父隱居去……對了,大哥,我們放了原姑娘吧。」

  「放了她?好讓她去向楓晚山莊報信嗎?」

  「怎麼會,原姑娘不是這種人,她一路都不像普通女子那樣叫鬧呢。」

  「她是不叫不鬧,」慕容談青筋浮現,劈手從正伏案畫著什麼的男裝女子肘下搶過一張紙,「可她會畫!瞧她畫的是什麼,當我們是緝拿要犯嗎?」

  原煙波從案上擡起頭來,很煩惱地笑道:「慕容兄,小心你手上的紙,那張可是我好不容易調對顏色的呢。」

  「閉嘴,這是我的畫像,我想怎樣便怎樣!」

  她臉上難得出現了一絲不悅之色,慢吞吞道:「不對,我畫的是慕容小弟,你沒瞧見眉毛間那顆痣嗎?」汙辱她的畫技喔。

  慕容談騰地轉過頭來,任誰都可瞧出有絲絲白煙正從他頭上冒出。這女人有沒有搞錯啊?她是人質!人質!什麼叫人質?人質就該呼天搶地瑟瑟發抖大氣不敢喘一口,有哪個人質像她這樣若無其事地同挾持她的人爭辯?

  慕容顯見勢不妙,連忙跳到兩人中間笑問:「原姑娘,今日又瞧見什麼長相有趣之人了?」

  「有啊有啊,你瞧瞧這些。」她立時恢復了爽朗的神色,獻寶般遞上一疊畫紙。

  「鐵掌劉三!」眼神一亮,「他也來了?聽聞此人手上功夫很硬呢。」

  「你別想。」慕容談在旁潑下一盆冷水。

  他這個久別重逢的弟弟,關鍵時刻一副穩重有禮的樣子,平時卻全不是那回事,尤其喜歡湊熱鬧與拳法高手比試,也不想想他們是在逃亡途中。

  「對了,慕容小弟,我的丹粉用完了,可否勞你再買些?」

  「當然沒問題。」慕容顯一口答應,卻被慕容談擋了回去。

  「我去買。」瞪了一眼原煙波,想借口讓顯弟出去找那鐵掌劉三比試洩露行蹤,好讓她趁亂逃走嗎?想得美!

  屋內兩人相視一笑,慕容顯撓撓頭,「原姑娘,家兄最痛恨受制於人,卻不小心著了夏晚清的道,脾氣暴躁了點,你別見怪。」

  夏晚清啊……

  唇邊笑弧幾不可察地一頓,她開口問道:「慕容小弟,這幾日我一直在想,以你的性子其實即便是中了毒也不會受他要挾的吧?你跟著令兄逃出來,是擔心正派人士終不會放他自由嗎?」

  慕容顯怔了怔,拱手道:「原姑娘不僅畫作得好,人也聰明,我們兄弟這次真是連累到你了。」

  「我師傅卻常說我是穿了男子服飾,也變得同男人一般粗心大意呢。」原煙波爽朗一笑,「不過,即使你們放了我,我也只能回鄉村野陌去,無從得知師傅遺願是否實現,倒不如跟著你們知道些消息。」

  「為何不回楓晚山莊?」

  楓晚山莊嗎……「慕容小哥,我且問你,你覺得夏晚清是怎樣的人?」

  「也對……」想起那個將她丟出來作人質的少莊主,慕容顯又撓撓頭,「原姑娘確實不應留在那種居心叵測的人身邊。」

  居心叵測?要她說,是捉摸不透才對。

  她歎了一口氣,手上的筆懸在畫紙上怎麼也點不下去。明明離開山莊已有十餘日,閉上眼,那晚的火光仍歷歷在目,猶如紅蓮之火。點燃這火的人那妖美的長眸,尖細的下頜,薄唇邊若有似無的笑……那張臉孔的一分一毫都記得清清楚楚,為何一提筆卻又模糊了呢?藝成以來,她第一次碰到畫不出的人像。

  客棧的窗突然開了,慕容談一躍而進,「顯弟,快收拾東西,找到風無痕了!」

  二人一愣,隨即很有默契地動手打點包袱,直至隨慕容談由暗巷來至一家氣派十足的灑樓前,慕容顯才開口詢問:「大哥,我們又不知道風無痕長什麼模樣,怎麼認出他?」

  「給我線報的人說,我們一上樓就知道誰是風無痕了。」慕容談也在皺眉,隨即「嘿」的一聲,「這小子真夠狂妄,半個江湖的人都在找他,還敢大搖大擺地來喝灑。」

  一行人上了二樓,便知道慕容談所言不虛。雖非用膳時辰,樓上倒也坐了十餘桌客人,幾乎所有人的目光都不自覺地朝臨窗一桌上自斟自酌的男人望去。

  酒樓的佈置已算雅致,可他身上的衣服將週身的一切映得就如蓬屋陋壁。就原煙波所知,這樣花團錦簇鮮艷得刺目的衣飾只會出現在兩個地方:戲台上或是……青樓的女子身上。

  難不成這就是風無痕?慕容兄弟對視一眼,目光落在那男子臉上,情不自禁地又移開了。男人卻微微一笑,朝他們舉起手中酒杯。

  看來是風無痕沒錯了,兩人心意相通地舉步上前,突又發覺不對,慕容談回頭瞪道:「愣在那裡做什麼?跟緊我們!」

  「我突然有些頭疼,」原煙波慢吞吞道,目光杵在穿著華麗至極的男子面上不移半分,「你……確定他真的是風無痕嗎?」

  「不要顧左右言他,快跟上來!」

  她是認真的呀……

  她歎口氣,睨了那「風無痕」一眼,頭真的開始隱隱作疼了。

  「聽說你們正在找我?」三人剛一坐定,男人便問道,酒杯倚在唇邊似笑非笑。

  慕容談皺眉,「風無痕,我不知你與夏晚清搞什麼鬼,他在我們的飯菜裡下了你的獨門毒藥,逼我們投靠孟婆門。我知道你的規矩,要我們辦什麼事快說,事成了快給我們解藥!」

  風無痕嫣然一笑,如梅綻放的紅唇引人側目,一觸及他的臉卻又不由移開目光。

  慕容談凝目在他持杯的手上,見那雙手竟比女子的還白皙秀美,不由暗想:這人渾身上下透著股古怪勁兒,難怪那些自詡為正道的人要把他斥為邪門歪派了。

  突聽他慢吞吞道:「你既知我的規矩,也該知道有人在我手下待了幾年仍等不到我的吩咐。我可不是每日都有事情差使人做的,眼下正巧就沒什麼事。」不等慕容談發火,他突然轉向原煙波柔聲笑道:「我長得可是很有趣?這位姑娘一直盯著我的臉呢。」

  慕容兄弟聞言一驚,不約而同往原煙波身側一擋,防護意味十足。原來眼前的男子雖是華服錦衣,大半臉部卻佈滿了燒傷留下的疤痕,在他的白皙膚色下更顯猙獰可憎,饒是他們也不敢多看。

  慕容顯知原煙波對特異的長相甚感興趣,怕她不知輕重,無意中觸怒了風聞中喜怒無常的孟婆樓樓主。原煙波卻恍若未覺,目光仍遊移在那些恐怖的疤痕之上,對上那妖異的眸瞳停留了一會,竟展顏一笑,「是啊,很有趣。」

  「趣」字尚未出口,他們頭上突然轟隆巨響,木製的屋瓦竟都塌了,殘梁斷瓦隨著一張大網漫天撒下。慕容兄弟一直防備在身,動作奇快地抓起原煙波的手往左右閃出,不料兩人朝的是相反方向,二力相持之下誰都沒將她給拉出來。

  她瞪著從慕容兄弟手中滑落出來的青紫手腕,饒是大網即將當頭罩下也忍不住「撲哧」笑出聲來。

  忽然一陣香風襲來,尚未弄明白人已滑出十餘丈,色澤艷麗的衣裾如同一隻華麗旋舞的彩蝶在眼前飄散開來,於一群持刀的黑衣人中更顯狷狂。

  被人攔腰抱起遊轉於兵器夾擊之間,皮膚所觸及滑膩冰冷的衣料下甚至感受不到人體應有的溫度,她不由脫口而出:「你不是不喜與人近身嗎?」

  周圍旋轉的影像突然靜止了,風無痕單足立於窗欞之上,面上唯一完好的長眸斜睨懷中的她,彷彿在問「你說什麼?」

  「我是說,」原煙波臉色蒼白地一笑,「如果你再轉下去,我就要吐了。」話音未落又被他毫不憐香惜玉地拋起,落於角落一時無事可做的慕容兄弟之間。

  「原姑娘,你沒傷著吧?」慕容顯關切地將她扶至一旁。

  「沒……」只是頭很暈。

  「瞧這些人的武功路數,應是江西大刀門的人,該是衝著風無痕來的。」

  她下意識朝正與十餘黑衣人圍斗的男子望去,耳邊聽得慕容談說:「顯弟,你說這風無痕的功夫與夏晚清比起來如何?」

  「我只見夏晚清出手過一次,兩人都以輕靈見長,不過夏晚清的招式簡單乾脆,不若風無痕動作花哨至極,就如……他的衣服。」

  慕容談哼笑一聲,「你我若聯手,什麼夏晚清風無痕都不在話下,只是不知單打獨鬥結果會如何。」

  說話間,黑衣人陣勢已潰散,領頭一人打個唿哨,撤走之前不忘摞句狠話:「風無痕,別以為只有我們大刀門找你晦氣,現今誰不知道孟婆樓與剎血門相互勾結,江湖正道人人得而誅之!」

  「我怎麼就不知道。」華服男子望著他狼狽急退的背影微微一笑,回身,妖魅的長眸落在他們身上,「托這些人的福,我突然想到要讓你們做什麼了。」

  「做什麼?慕容兄弟齊問道。

  「就如他們所說……去與剎血門搭關係呀。」

  此言一出,慕容兄弟俱變了臉色,原煙波卻無甚反應,只遠遠瞧著那立於廢榭中面如羅剎的男子,開朗的眉目添了一層困惑之色,「這人……怎麼如此愛笑?」

第3章(2)

  是日,孟婆樓放出風聲,願與剎血門結盟,並以慕容兄弟代表風無痕前往剎血門位於定安城的總舵接洽。為加快行程,風無痕以從楓晚山莊挾持出的貴客為質,喝令楓晚山莊及其手下江湖人士不得阻撓。

  楓晚山莊在此時又一次顯出了其愛護平民百姓的行事做風,即刻撤回追蹤慕容兄弟的人手,轉回山莊全力準備與剎血門即日可待的對決。

  然而江湖上又有傳聞,楓晚山莊少莊主並不在回莊人士當中,於是部分多了個心眼的江湖人仍咬住風無痕一行人不放,客棧小店更是隨處可聞草莽豪傑大罵孟婆樓無恥,但這些,都未能影響到沿風光媚麗的鄉郊野外趕往剎血門總舵的四人的心情。

  四人之中,除卻慕容顯對遲遲不放原煙波一事念念不忘,不時向她致歉外,人質本人反而絲毫不見為自身處境擔憂的樣子,不是興致勃勃地欣賞沿途風光,便是以風無痕為形,連連畫了幾張畫像,但宣紙上通常只有色澤光彩耀目或可說是慘不忍睹的衣物,人臉五官卻是一片空白。

  慕容談私下譏諷她遇到這樣一張面目全非的臉竟也會束手無策,原煙波只是笑著不語。

  他自覺無趣,轉頭突道:「回來了。」

  她聞言擡眸,饒是沒有慕容談練武練出的好眼力,仍能從城門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一眼瞧出那突兀的身影。

  「慕容兄,」她隨口問道,「我師傅曾對我說過江湖人伎倆甚多,易容變裝就如家常便飯,可是這樣?」

  「風無痕自視甚高,以他的武功也用不著這些伎倆掩人耳目。臉上有疤怎樣了,穿得像喝戲的又怎樣了?只要爪子硬,就沒人敢對他出言不遜。江湖便是這樣,就如授我功夫的絕情老人,儘管人人都在背後『老魔』『老怪』地叫他,真到了面前還不是連屁都不敢放!」

  他鮮少提及自己的師承,此時神色複雜難辨,顯是對同為殺父仇人與授藝之師的絕情老人感情甚為複雜。

  原煙波不由出言安慰:「他武功再高也好,你還是給你爹報了仇啦,用不著想太多。「

  驀地一道刀鋒般狠利的眸光掃來,伴隨著慕容談身上陡然高漲的殺氣,「你怎知我殺了他?」

  原煙波眨眨眼,「我有這麼說嗎?」

  慕容談瞪了她半晌,方收回目光,「……你倒也不傻。那人脾氣古怪,十年來都不曾涉足江湖,我也被他困了十數年……不錯,我是殺了他!但你若向顯弟透露半句,我也會殺了你!」

  他長年伴在喜怒無常的絕情老人身側,善惡觀念淡薄,但江湖將弒師視為重罪,他自不想讓受正道熏染過深的孿生兄弟得知。

  說話間風無痕已到近前,原煙波趁機轉移話題:「風……嗯,你與慕容小弟一同進城探聽,怎麼只有一人回來了?」話音未落又遭慕容談一記狠瞪,她低頭摸摸鼻子,暗忖今日怎麼盡說錯話。

  此時已來到定安城下,一路上見到不少自稱剎血門的人欺淩普通百姓,風無痕視若無睹,慕容顯看不過眼暗地修理那些人他卻也只當不知,似是並不擔心得罪未來的盟友。此時慕容顯無故失蹤,定又是路見不平去了。

  風無痕只當沒聽見她的問話,三人進了定安城,逕直便在客棧安頓下來。原煙波也不問為何不即刻聯繫剎血門,反正跟著老江湖走總沒錯,她這個人質只要負責吃好睡好就成。

  正在大快朵頤之時,店堂另一頭突然傳來一陣騷動,伴隨著男子姦淫的笑聲,「嘿,別走呀,坐下嘛!」

  用膳的人紛紛側目,只見一個面容秀麗的小姑娘被一桌男子強行拉住,急得快要哭了出來。她手上的竹牌是藝人常用來點唱的曲牌,顯是兜攬生意時被無賴男子纏上了。

  眼見她被按坐下,驚慌地閃躲一群男子不安分的手腳,偌大的店堂卻沒有人敢出聲。仔細看時,那些男人衣上都繡著一個水紋圖案。這圖案他們一路走來早就看熟了,慕容談也不由暗暗皺眉,「若不是親身來了定安城,還真不知剎血門已囂張至此。」

  突然桌上「啪」的一響,原來是原煙波手上的筷子掉了支,他奇道:「你怎麼了,臉這麼白?」

  「沒事……」這麼說著,手卻不由得顫抖,閉了閉眼,一手按在另一隻手上,她突然對慕容談笑道:「我師傅曾說了,忘了仇恨,仇恨是天底下最無用的東西。」

  「什麼?」慕容談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見她雖是笑著的,眼睛卻古怪地凝在一處,似是在拚命克制不去瞧引起騷動的方向。

  「我只是突然覺得……這個姑娘的聲音與姐姐的好像……」

  那年姐姐被強行拖走時也是這般又厭惡又害怕地尖叫……為何慕容小弟偏偏不在呢,眼前的兩人根本不會在此時插手剎血門的惡行……

  「啊!」驀地一聲殺豬般的慘叫,伸至女唱倌裙上的一隻手上已插了支筷子。滿桌的男人立時捉起兵器跳將起來,「誰?是誰幹的!」

  筷子……原煙波遲鈍地低頭朝桌面望去,一旁的風無痕低低嗤笑出聲,聲音不大卻清晰可聞,那群男子立時轉了過來。

  「好大的狗……」「膽」字未出口,正在叫囂的人就被同伴摀住了嘴,一行人的目光從風無痕瘡痍滿目的臉移至艷麗的衣袍上,明顯遲疑了。幾人低聲商量了幾句,竟收起兵器離開了。

  「瞧起來連通報都可省了。」慕容談哼笑一聲,投向風無痕的目光多了絲譏諷,「一路上看不過眼的事多的是,何必等到了人家地頭上才出手?」被他問及之人薄唇一撇,猙獰的臉上顯出一派我行我素的傲然。

  原煙波喚跑堂取來一副乾淨的筷子,朝風無痕展顏一笑,「多謝。」

  此舉立時換來兩人奇怪的目光。一路上風無痕極少正眼瞧她,此時一雙眸子卻幽深不明,引得她心頭一跳,他卻又將目光移開了。

  原煙波暗歎一聲,自覺心跳仍有些許急促,也不知是因了風無痕那一眼,還是又憶起了姐姐的緣故。

  當夜她倦極而眠,睡得卻不安穩,多年來未曾入夢的姐姐也模模糊糊地出現了,就這麼遠遠地立著。她不由舉步上前,驀然又發現自己陷身於火海中,奇怪的是並未感到半分灼熱。火圈外,一襲素袍的夏晚清背對她緩緩轉將過頭來。她以為會看到一張少年般蒼白的臉,清秀而妖異,入目卻竟是疤痕密佈,只是那雙長眸黑亮依舊,使得那張臉也不怎麼醜陋了。

  原煙波笑了,因為知道這是夢,所以才能以老朋友般隨意的口氣對他說:「風無痕呀風無痕,你取了這麼個名字,是要諷刺你自己嗎?」

  一陣冷風將睡得迷迷糊糊的人吹醒,她揉著睡眼半撐起身,眼角餘光睨見負手立於窗前的白色身影時,渾身溫血似乎都凝結了。

  男子長髮輕晃,半側回頭,刀削般尖細的線條披著一層柔光。

  「原姑娘。」他平靜道。

  「你怎麼變成這樣了?」原煙波衝口而出,換來他的斜睇。她臉一紅,掩飾笑道:「我睡糊塗了,哈哈……」才不要讓這人知道她剛把他同風無痕夢在一塊了呢。

  他的目光仍不離她毫無心機的笑臉,「你不怕我?」

  「怕,」她老實道,「我很怕下次你真會把我扔到窮凶極惡的人手上,被人遺棄的感覺可不好受。」

  夏晚清垂下眼避開她的目光,「原姑娘,我答應過替令師報仇,有些事我稍後會解釋,在此之前不會讓姑娘受到傷害。」

  「嗯……」原煙波摸摸鼻子,「這我倒相信,少莊主一直跟著我們吧?那為何現在又現身呢,是否因為風……風無痕與剎血門剛訂了盟約?」

  「明日慕容兄弟便要進剎血門任左右護法,再無法保證你的安全,原姑娘請隨我回楓晚山莊。」

  「……你不在沒有關係嗎?」

  「有何關係?」夏晚清不為所動。

  老江湖就是老江湖,滴水不漏得很。她暗地吐吐舌頭,探腳下床套鞋,目光觸及自己的赤足,突然想到什麼朝夏晚清望去,他早已將視線移開,專注地望著窗外。

  她搖搖頭,麻利地整理好衣物,轉到他眼前問:「眼下我們該做什麼?」

  觸及她全然信任的目光,夏晚清微蹙眉,不明白自己做了什麼令她安心信服的事情?習慣地垂發掩去半邊面容,他低聲道:「如此就失禮了。」

  「咦?」

  冷風吹過,窗前的月光裡已沒了人影。

  原煙波嚥了一口口水,瞟一眼腳下飛快越過的屋簷,手不由捉緊了夏晚清的衣襟。同是攜人施展輕功,楓晚山莊少莊主自然要比孟婆樓樓主溫和得多。她不明白,身份的不同怎會造成這樣的差異?

  二人的發在夜風中縷縷相扣,她擡頭望著他專注凝視前方的側臉,突然道:「少莊主,你可見到風無痕了吧?」

  夏晚清輕應了聲。

  「他的面容受了嚴重的灼傷,可他絲毫都不在意別人的目光,坦然地我行我素,別人也不好意思盯著他。」

  「……」

  「說來也怪,我在楓晚山莊待了這麼長時間,至今仍記不住少莊主的模樣呢。」

  腰間驀地一沈,夏晚清攜她落了地,稍嫌冷淡地收回手,「原姑娘稍候,在下去牽馬過來。」

  望著那點白影消失在小巷盡頭,原煙波歎了口氣,喃喃道:「認識你之後,我變得很愛歎氣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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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2-5-10 13:07:18

第4章(1)

  定安城至楓晚山莊,快馬加鞭五日便可到達。她並不知道江湖的形勢又有何新發展了,但估計還未到迫在眉睫的時候,否則夏晚清也不會任她笨手笨腳地將馬當牛騎,也不肯開口共騎一騎或是將她交給山莊在外的分舵,自己趕回山莊主事對即將來臨的剎血門的激戰了。

  聽聞川湘一帶風景秀美,原煙波得寸進尺地提議不走驛道繞路由人煙稱少的小徑前行。夏晚清聽罷她的要求,默默地牽過她的韁繩轉了方向。

  與風無痕等人來時,所選路線多是平野村莊,至少還有農家可借宿,風無痕的話雖也不多,間或仍會冷笑諷笑眼角吊得高高地嗤笑一下。夏晚清則是連面容都難得一現,素色衣裳在她眼中幾乎與週遭翠色的山林溶為一體,偶爾閃一下神,差點就要以為身邊是一匹無人的馬在獨行了。

  他少與她交談,天色近晚時便在山林中整理出露宿之處,生火,餵馬,偶爾飛葉打只野鳥。路上有流水的地方便會消失一陣,回來時頭髮總是半濕地披散於肩上。

  原煙波見狀心癢難耐,躊躇了半天仍是沒敢要求楓晚山莊的少莊主替她把風,想想荒山野嶺不大可能撞見人,道了聲「我去去就回」便也去痛痛快快地泡水了。

  回去時發現火堆邊已多了個樹枝支起的架子,她臉一紅,將濕衣掛在上頭坐下托腮瞧了夏晚清半晌,忍不住開口道:「少莊主,你瞧起來真沒什麼架子。」

  「是嗎?」夏晚清不鹹不淡地應聲,往火中添加樹枝的手指就如手中的韌枝般修長。

  「是呀,我就無法想像你義兄露宿荒徑野林的樣子。」她貌似不經意地補充,「還有那個風無痕。」

  這兩人的衣飾都太過光鮮亮麗,到了這裡怕是連坐下都覺得彆扭。

  「……」

  「前幾天經過一個村落時,我聽人說前頭的鎮上有個古剎,算命很靈呢,明日我們去瞧瞧可好?」不見回答,她只當他默認了,自顧自說下去:「那些人還說這一帶的山冬天落了雪就出不去了呢,可惜我們不是冬天來的。」

  「……睡吧。」低沈的嗓音淡淡道,夏晚清揮袖壓下火勢,打斷了她的自說自話。

  原煙波也不在意,依言躺下,過不一會又喃喃道:「少莊主,山林裡的星星很亮呢……」

  「……」片刻之後,火堆那一頭的氣息便變得輕輕淺淺了,他望著頭上碎晶般的星辰,緩緩地眨了下眼。思緒回轉,仍是找不出從何處起,這個小畫師便對自己卸下了防備,如此唸唸叨叨的隨意語氣,讓他恍生錯覺,以為自己成了她親暱之人。

  翌日未過午時便到了原煙波所說的那個小鎮,她向人打聽了古剎的方位,兩人在山腳下了馬,擡目望去,只見一道蜿蜒的古舊石階隱於綠蔭之中。香客雖不多,也只得幾個上了年紀的尼姑居住,卻有不少慇勤的鎮民不辭勞苦將自家種的白菜蘿蔔挑上山贈於剎中的出家人。

  她見了這等幽靜的光景甚是歡喜,興致勃勃地爬上石階,一本正經地合十拜了拜自己也說不出名堂的神像,便去搖簽。

  「你也搖一支吧。」回頭說道,驀然發現夏晚清不知何時退到了側門邊,靜靜地望著山景,不知在想些什麼。

  原煙波偷偷地歎口氣,重又揚起笑臉將簽伸到他眼前。他看了一眼,搖搖頭,不料她竟執意將籤筒往他手裡塞。他下意識揚袖,籤筒便咕嚕嚕滾落在地上。

  他心頭閃過一絲懊惱,原煙台波卻不以為意,指著籤筒掉出的一支籤喜道:「好啦,那便算是你搖的簽啦。」

  解籤的是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尼姑,對著兩人合什問道:「兩位問的是什麼?」

  「命吧。」她隨口答。

  老尼姑接過她的簽看了一眼,目光停留在她爽朗的眉目片刻,「施主胸襟豁達,心地良善,雖然幼時曾遭遇大變,但吉人天相,自有貴人相助,今後也必將福樂安康。」

  「是嗎?」原煙波眉開眼笑,興致勃勃地遞上夏晚清的簽,「那他呢?」

  「這簽……」老尼姑一怔,舉起那斷了三分之一的竹籤。

  「咦,怎麼斷了?」她一擊掌,憶起方才籤筒落於地上,連忙回身去找那殘片,卻遍尋不著。

  「不必了。」夏晚清淡道,回身便要下山。

  她摸摸鼻子跟上去,卻聽得老尼姑在身後喚道:「兩位且慢。」

  夏晚清停下腳步,仍沒有回頭。

  「找不到簽也許反是幸事,由這一截簽看,這位施主命中有弒親、眾離、死別三大劫數,最終如何卻未定……施主,可願意讓老尼看一下面相?」

  有那麼恐怖嗎……原煙波偷眼瞄他隱在長髮之下模糊不清的面容。

  她自知自己長得爽朗討喜,老尼姑之前說的話任誰都說得出來,但身邊的男子可是她相處甚久也沒摸透性子的,真能由他那張低眉斂目的臉上瞧出將來的命?

  夏晚清置若罔聞,復又擡步出了古剎。她陪他默默地走下山,突然覺得原先幽靜可喜的氣氛如今沈重得讓人透不過氣來,連忙又笑道:「什麼嘛,算得一點都不準!想是她原先說我好話太多了怕落了俗套,故意講些凶話嚇人。」

  「……」

  「連我師傅都說了,命運掌握在自己手中,求籤這回事只是鬧著好玩。」

  「……你師傅說的是,命是在自己手上的。」

  「就是呀!」原煙波大喜,只道他想通了,目光觸及夏晚清唇邊飄忽的笑意,背脊突然莫名涼了幾分。

  「所以,即使她不說,我也知道自己的命。」

  她聞言一怔,腳下不由停了,身邊的男子卻恍若未覺地直直走下。

  微濕的石階逶迤延伸隱入斑斕的蒼綠之中,綿長彷彿無盡頭。夏晚清素淡的衣袍隨風流雲,一眨眼,便像要溶進濕綠水氣,淡化無影似的。

  她突然明白,自己若不追上去,這人是永遠都不會停下腳步等她的。唇畔泛起淡淡笑意,嘴裡卻淡淡歎了口氣,她提足追了下去。

  隨著夏晚清下山牽馬出了小鎮,重又回到荒徑小路上。一路默然無語,夏晚清不知在想些什麼,任馬兒隨意沿路漫步,恍若忘了身後還有一個人的存在。

  原煙波也不敢出聲喚他,眼看著暮色四起,周圍的景色越發荒蕪,她不由暗忖,今晚該不會要睡在馬背上吧?

  前頭的人突然勒住了馬,目光投向一處,她順著他的視線,奇道:「有炊煙,這種地方也會有人家嗎?」

  眼角瞥見夏晚清突然調轉馬頭又回到原路,她眼睜睜地看著他默不作聲地越過她,驀地脫口而出:「該不會,我們走錯路了吧?」

  「……」

  還真的是……原煙波連忙顧左右而言他:「咦,這兒竟然有條溪水!少莊主稍等,待我先喝口水。」

  不等夏晚清回答,她笨手笨腳地下了馬。咳咳咳,不行,不能笑,但她忍得好辛苦啊!堂堂英明神武高深莫測的楓晚山莊少莊主也會魂遊四方帶錯路,噗哈哈哈……

  捧起溪水狂灌了幾口,直到嘴角不再忍不住抽搐,她才敢擡起頭,瞧見夏晚清也在不遠處下了馬,在溪邊緩緩蹲下,望著溪水不知在想著什麼。

  黑絨一般的散發長長流瀉過肩,幾乎觸及溪水。天邊的餘暉映在他的素袍上,散發出一層淡淡的光澤,竟給這個影子一般的天下第一莊少莊主染上了一種……說不出來的貴氣。

  原煙波呆了半晌,不覺移步到他身後,在溪水中看到了那張平靜的臉。只清楚見過一次便深刻入她腦中的鳳眼,琥珀碎片般尖細的下頜,平靜不帶一絲漣漪的薄唇,同樣一張臉,此刻卻無絲毫妖異之感,取而代之的卻是一種淡淡的情緒,淡得令人無法分辨。

  兩人的目光短淺在溪水中相遇,夏晚清微不可察地一頓,慢慢撇過了臉,如絲長髮立即模糊了那張驚人妖美的容顏。

  又來了……原煙波暗歎一口氣,笑道:「少莊主,溪水很好看嗎,竟令你瞧得發呆了?!」

  「……」

  她又一笑,原本就不指望他會回答。不料,他竟開了口:「……我在想,人的宿命若能像這溪水般靜靜流淌過去,不留一絲痕跡,該多好。」

  「……」這回輪到原煙波無語了,這種話該叫她如何應對?

  摸摸鼻子,她不好意思地笑道:「那個……少莊主,我看這溪水一定有流過方才看見的人家,要不我們先去借宿一晚,可好?」

  夏晚清睇她一眼,沒有忽略故作純良的笑顏下面隱藏的倦意。沈吟片刻,他轉向那縷炊煙所在的方向。藉著沈沈的暮色,可以看得出林中是幾幢小木屋。馬蹄距木屋前的空地尚有一段距離時,從窗裡透出的燈光突然滅了,林中復回到一派寂然。

  原煙波下意識地瞧了夏晚清一眼,逕直策馬上前,揚聲問:「請問有人在嗎?我們迷路了,想借宿一晚。」

  小木屋裡悄無聲息,她吐吐舌頭,悄聲對夏晚清道:「咱們走吧,人家不歡迎我們呢。」正說著,黑寂的窗口重又亮起了燈光,木門發出一陣令人毛骨悚然的吱吱嘎嘎聲,一個鬍子拉碴的中年男子出現在門口,默不作聲地盯著他們。

  原煙波下了馬,綻開自己最爽朗的笑,「大叔,我們不是壞人,只是想借宿一晚,不知是否方便?」任著那如農夫村民打扮的男人陰沈著臉打量,她只保持一副心無城府的笑容不變,彷彿沒有瞧見對方閃爍不定的目光。

  終於,那男人似乎下了決心,啞聲道:「你們可以住偏房。」

  原煙波暗歎一聲,不知是該鬆口氣還是該歎氣。回頭瞧瞧自己的同伴,卻是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她無奈地拴了馬,隨著手持油燈的男人進了側邊的木屋。

  「你們要吃飯嗎?」那男人突然問。

  「不用麻煩了,我們有乾糧。」她連忙答,偷偷在心裡補充了一句:再說了,我也怕大叔你在飯裡加什麼料……

  男人在一間上了鎖的木門前停下,「你們是分開住,還是……」

  原煙波剛要答話,身邊的男子卻語調平平地開了口:「我們夫妻只要一間房即可。」

  「……」她的嘴張成了O形,一根手指抖啊抖地指了指自己,又指指語不驚人死不休的夏晚清,瞠目結舌了半天仍發不出一個音來。

  「我也只有一間空房。」中年男人冷冷道,沒有注意到身後的異常。

  門一打開,原煙波立即被滿屋精巧的傢俱吸引了注意力,「大叔,這些都是你做的嗎?」她驚歎道,瞥見八仙桌上一個翠竹製成的小巧波浪鼓,不禁拿起搖了搖,好奇地問:「你有孩子嗎?」

  男人劈手奪過那波浪鼓,瞪了她一眼,重重將油燈放下便轉身出了去。

  「……」原煙波摸摸鼻子,平生第一次發現自己原來也會被人嫌。不敢再去打擾,見到滿屋子嶄新的綠竹傢俱中有個木盆,她自動自發地從包袱裡取了巾帕去屋後小溪梳洗。沁涼的溪水流過指尖,人也感覺清爽了些,想到屋裡的夏晚清,她猶豫了下,取了半盆水小心翼翼地端回。

  「少莊主,你要不要洗洗臉?」

  夏晚清淡應了聲,人卻是端坐不動。

  「……」為什麼最近碰上的男人都是如此難相處?

  她無事可做,乾脆繞著屋子細細鑒賞起那些做工精巧的綠竹家什來,每瞧一件都不禁嘖嘖讚歎,眼睛卻始終不敢瞟向屋內的另一人。如此不知過了多久,她繞得腳酸,終於小心翼翼地在那張看起來很舒服的翠竹大床邊坐了下來。

  「少莊主……」她還是去睡柴房好了……

  似乎在閉目養神的夏晚清微側頭,平靜的長眸睇了過來,「原姑娘可是累了?早點休息吧。」

  袖袍微動,竟將油燈給熄了。

第4章(2)

  原煙波欲哭無淚,僵硬著身子和衣躺下,我縮我縮我縮縮縮,整個人都快趴到了內牆上。雖然覺得夏晚清會就這麼端坐一晚了,但誰知道呢,想到他曾不按牌理地將她扔給慕容兄弟為質,方才又來了個「我們夫妻」,就足以讓人不安了。

  娘的,這人身為少莊主時不是都很疏淡守禮嗎?她今晚還能睡得著嗎?嗚嗚……

  假寐的眼偷偷開了條縫,睨著靜靜端坐的朦朧淡影,模模糊糊有了安心的感覺。突然就覺得,這個人也不是那麼的沒有存在感了。

  眼皮開始沈重的時候,她感到夏晚清忽然晃動了一下,袖子似乎在桌上掃過什麼。未及反應過來,身側便多了個人,到口的驚叫也被侵上口鼻之間的濕潤涼意捂了回去。

  難道她看錯人了,大野狼就要露出真面目了?!她當場就要淚奔,突然聽得他在耳邊輕道:「屏息靜氣,有迷香。」迷香?原煙波眨眨濕潤的雙眼,終於冷靜了下來,這才發覺夏晚清只是用醮過水的袖角摀住她的口鼻,人雖是臥在她的身側,卻沒有任何肌膚相觸。她定下了心,臉上卻開始發熱,下意識又往牆邊靠去,怕他聽到她的心跳聲。

  門悄無聲息地開了,她睨見一個人潛進屋裡,什麼明晃晃的東西從窗前透進的月光中一閃而過。

  不、不會吧?!原煙波瞪大了眼,雖然她原先也知道這木屋的主人不對勁,但……犯得著要動傢夥嗎?

  她眼睜睜地瞪著那把看起來砍人很痛的斧頭在自己頭上高高揚起,身子卻一動不動,只因身邊躺著天下第一莊的少莊主。

  兔起鵲落之間,那把斧頭在空中轉了幾個圈,飛出了窗口。原煙波連忙縮肩閉眼,聽得黑暗中幾道風聲、悶哼聲以及不明物體落地的聲音,直到一切都回復平靜,她才小心翼翼地睜開眼,「結束了?」

  油燈不知何時點亮了,夏晚清修長的手扼在男人喉間,並未真正觸到那人的肌膚,尖細的指尖散發出的寒意卻令人不寒而慄。

  原煙波慢吞吞地起身套上鞋,彎腰自床邊撿起從男人身上掉落的波浪鼓,苦笑道:「大叔,就算我哪裡不小心得罪了你,但有必要殺人滅口嗎?」連斧頭都用上了,寒啊……

  「少假惺惺了!」男人落腮鬍上的黑眸噴出怒火,「誰知道你們是不是來追殺我的!」

  「原來大叔是在躲仇家,難怪會住在這種地方,但是……若我們真的只是迷路旅人,而且湊巧又沒有自保能力呢,大叔你就不怕誤殺?」

  男人冷冷不語。

  「還是你其實已下決心殺了任何可能會洩露你的行蹤的人,不管他們是誰?既然如此,那麼不管我們怎麼處置你,都是大叔咎由自取了。」原煙波搖搖頭,「少莊主,江湖的事你熟,你決定吧。」

  想到險些被那把斧頭砍這麼一下子,她實在提不起什麼同情心。雖然對江湖那套正邪不兩立的作風不以為然,但邪魔歪道會被人唾棄也並非沒有緣由。

  「原姑娘,你先出去。」

  真的要殺喔?她依言乖乖地將波浪鼓放下,提了包袱走出木屋。竹林特有的清爽氣息令人精神一振,胸中那團濁氣立時散了不少。她牽了馬,百無聊賴地坐在大石上等待。

  以前總跟師傅抱怨江湖上沒有什麼驚險刺激的戲可看,遇到夏晚清後,卻連連「驚喜」不斷。師傅被殺,莫名捲入正邪兩派的紛爭,就連趕個路都能碰上把斧頭在頭上飛來飛去。如今她只想丟開這些事情,回到以前那種單純平和的日子……但一切都不會一樣了,至少,那個能讓自己擡槓、撒嬌、全心地依賴的人已經不在了。

  正望著瀉透林間的月光發呆,旁邊已有人默然牽了馬,她跳下岩石,眼角掃見夏晚清另一隻手執著什麼東西,不由奇道:「那是什麼?」

  葉間輝映的月色灑在他左手的物事上,反射著與周圍竹林一般純淨的光。

  「……」隨著夏晚清牽馬出了林,她才道:「少莊主,其實你沒殺了那大叔對不對?」

  「……我廢了他八成功力。」

  「可惜了他的好手藝,我猜連那木屋都是他自己建的呢。」

  「……」

  「少莊主,那波浪鼓好可愛,給我好不好?」以此紀念這斧下逃生的一夜。

  夏晚清的腳步頓了頓,半晌方道:「這個,我想自己留著。」

  留著做什麼,傳給他的孫子嗎?仗著他後面沒長眼睛,原煙波丟了幾個「這人真不可理喻」的白眼給他。

  「原姑娘。」夏晚清突然停步。

  「嗯?」眼珠子慌忙轉回來。

  「我們回日間經過的小鎮在客棧休息半日再趕路,可好?」

  「少莊主決定就好。」

  將近淩晨時他們又回到了昨日算命的小鎮,街道仍是沈寂一片,鎮上唯一一家客棧卻已卸了門板,開始為客人張羅早膳。

  眼見客棧老闆是位笑起來一團和氣的婦人,原煙波著實鬆了口氣。耳邊聽得夏晚清吩咐要兩間上房,她不由吐吐舌頭,只因想起了他那句嗆死人的「我們夫妻」。

  「客官,我們這裡不分上下房,」老闆娘有趣地笑了,「不過有幾間較為幽靜的房間,我這就領你們去。」

  驀地,一個揮舞著木劍的小男孩從竈房裡衝出,嘴裡還呼喝有聲。老闆娘見狀皺眉道:「竹兒,別淘氣,到別處玩去。」

  「大嬸,你家公子還真有精神。」原煙波見獵心喜,指間發癢不由又想畫下這長得可喜的小男孩。

  「竹兒倒不是我兒子。」

  「嗯?」

  老闆娘淡淡一笑,「我是個寡婦,幾年前在家門口發現了他,那時我剛死了兒子,就把他養大了。孩子的父母大概是有什麼苦衷吧,他的衣物裡還塞著銀子,靠了這銀子我才能開了這家客棧。」

  「原來是這樣。」

  「雖然我沒見過他的親生父母,但他們偶爾會送來些小玩意。總有一天他們會來帶走竹兒吧……所以,竹兒不真算是我兒子。」

  原煙波心念一動,目光鎖在小男孩手中胡亂揮舞的木劍上,那翠綠的光澤真是好生眼熟……毛骨悚然的感覺突然從腳底直傳了上來。

  放置好包袱後,剛擺出畫筆,驀地就有了被人窺視的感覺,她轉身一瞧,半掩的房門邊一顆好奇的小腦袋就伸在那。

  「竹兒,」她擺出童叟無欺的笑臉,招招手,「想看畫兒嗎?」

  小男孩握著竹劍怯怯地走進來。

  「唔……畫什麼呢?竹兒,你見過你爹爹嗎?」小腦袋立即睜大了眼使勁搖搖。

  「我猜……你爹八成是長這樣的。」揮筆急下,一張鬍子拉碴的臉躍然紙上,與真人相比,眉間少了幾分陰鬱之色。

  「好醜。」小男孩終於忍不住皺皺鼻子說。

  「是嗎?」原煙波微笑,「那我們把他塗掉吧。」

  「別擦!」急切的聲音衝口而出,卻仍是阻止不了糊成一團的濃重墨跡。

  「竹兒用不著可惜,下次一定叫你爹刮淨了鬍子來見你。」原煙波摸摸那可愛的小腦袋,心下可惜沒將波浪鼓從夏晚清手上硬要過來,不然就能物歸原主了。

  唉,真是造孽啊,提斧頭砍人的凶神惡煞竟能生出這樣可愛的兒子……

  手指突然頓了下,「莫非,他早已猜到了?」

  忍不住開門探頭瞧瞧隔壁房間,恰碰上夏晚清正要下樓。

  許是被她奇異的眼神看毛了,一向不主動搭理人的他竟然停下腳步,「原姑娘……有事?」

  「沒事沒事,」她嘿嘿笑道,「只是突然覺得你倒也算個好人。」

  「……」

  她胡亂朝他揮揮手,轉身正欲回房,卻被他叫住了:「原姑娘。」

  「嗯?」

  「再過一日我們便到滁陽城了。」

  「是嗎?」她等著他的下文,不料他什麼都沒說就下了樓。

  直到第二日他們遠遠望見了楓晚山莊的大門,原煙波才有些明瞭他那句話的意味。

  小玉、秋紅等早就候在門外的丫鬟見了她,歡呼一聲便圍上來又叫又跳,另一邊,莫遠和其他神色凝重的江湖人士卻急急迎上夏晚清。

  她不經意間回頭,卻只能瞧見勁裝大漢中間一抹素色的身影。一瞬間便恍然,回到楓晚山莊後,他們之間的線便只能越行越遠。

  直至扯斷。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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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2-5-10 13:08:11

第5章(1)

  九月,剎血門與孟婆樓正式結盟,性情古怪的風無痕並未公開露面,只遣了近來名聲鵲起的慕容兄弟出任剎血門左右護法。得孟婆樓相助,剎血門膽子大增,原本欲擬將總舵後撤與楓晚山莊長期對峙的計劃也取消了,大有「就賴在你眼皮底下,瞧你能奈我何」的意味。

  同期,傳出楓晚山莊少莊主孤身潛入剎血門總舵救出被慕容兄弟挾持的人質,楓晚山莊再無顧忌,其聲望也又上一層,吃過剎血門暗虧的其他大小門派紛紛投其麾下。

  一時間,雙方都忙著調遣人馬,江湖形勢就如兩虎對峙,劍拔駑張。

  這一切,原煙波渾然不覺。

  風中已帶了些秋日的清冷之意,原先繁盛一時的長草尖端已顯黃綠,空氣中卻無絲毫肅殺之意,楓晚山莊平靜得不似處於江湖浪尖。

  不欲殃及滁陽城的普通百姓,楓晚山莊的「大人」另選了城郊荒野為據點,山莊裡只剩護衛和嬉戲不知世事的女眷。原煙波便混在她們之間,習字作畫,日子悠閒得不亦樂乎。

  這日眾丫鬟正在涼亭中學字,遠遠便見一匹快馬奔來,她們只道是莊外又有什麼吩咐傳給留駐的護衛,也不在意。不料那馬卻直直朝亭子來了,馬上的人一抱拳,「原姑娘,少莊主吩咐小人接姑娘到城外據點,請姑娘盡快收拾行裝。」

  「我?」原煙波愕然,「我去做什麼?」

  「少莊主沒有明說,不過小人想少莊主是要姑娘親眼目睹剎血門被滅,解解恨吧?」

  「剎血門就要完蛋了?這麼快?」

  「原姑娘還不知道嗎?」那人露出一口白牙,「剎血門窩裡反了,聽聞他們的護法昨日鬧了他們的總舵,飛鴿傳書投靠咱們來了。」

  她失神半晌,露出釋然的笑意,「確實該如此。」

  「剎血門現在可亂啦,少莊主已讓前頭的人立即挑了他們的分部,圍攻總舵,就等著少莊主過去哪。與剎血門對峙了幾個月,這下可出口鳥氣了,可惜我武功不高,只好留在後面幫忙,不然……」

  那人興奮地說著,大有欲罷不能之勢,原煙波當機立斷地截住他,「請回去稟報少莊主,便說他的好意我心領了,我一切托付給他便是。」

  「這……」那人面有難色,「小人實在不敢違逆少莊主的吩咐。」

  古靈精怪的小玉也跳出來插嘴:「去吧,說不準煙波你能有機會手刃仇人呢!再說了,兩個月不見少莊主了,你不想他嗎?」

  這、這話何來之有?原煙波不禁瞠目結舌,其他丫鬟紛紛嗤笑出聲:「小玉你別胡說八道了,煙波不是已經說過了,她與少莊主雖是單獨同行了幾日,但絕沒有什麼事情發生。」

  「嘻嘻,煙波你真狠心,少莊主怎麼說也算是你的救命恩人了吧?」

  「大家又不是不知道少莊主是怎樣的人,煙波怎麼會對他有意呢?與他在一起只會如坐針氈吧!」

  「對啦對啦,若換是莫管事救了我們的環兒,她一定以身相許!」

  「你!」

  被取笑的丫鬟飛紅了臉,追打起說這話的人來。一時間,涼亭裡笑鬧成一團。

  他……他是不是不小心聽到了什麼不該聽的話?送信的男人神情尷尬地呆立在那,可憐兮兮地望著原煙波,「原姑娘……」

  「知道了,」她按著隱隱作痛的額頭,歎氣,「我去。」

  那人引著她走下涼亭,突然回頭悄聲道:「原姑娘,其實我們少莊主雖然詭異了些,人還是不錯的。」

  「……」

  目光不經意間觸及秋日高遠的天空,胸口莫名地顫動了。

  不得不承認,她其實是刻意想避開那個人的。何必再見呢?再過一段時日,她便可離開楓晚山莊,離開所謂的江湖,回鄉村野陌做她的小小畫師,偶爾坐著馬車雲遊四方,也許還能收個小徒兒……這段經歷日後或許會成為她與小徒弟的談資,順便誇口說她與天下第一莊的少莊主可是過命之交。那時,小徒兒大概會認為她在吹牛吧,就如她常向師傅抱怨他口中的江湖都是騙人的一樣。

  無論如何,實在不願再次經歷那種回首時、只能眼睜睜看著別人的背影逐漸遠離的感覺。她百無聊賴地想著,任馬車疾馳卻提不起興致揭開簾子瞧一瞧自己究竟被帶去何方。

  奔馳了半日,馬車終於停了下來,昏昏欲睡的原煙波打著哈欠下得車來問:「到了嗎?」

  「正是,此處是滁陽城一個富商慷慨出借的別莊,姑娘你可直走左轉到東廂房先行休息。」送信的人一邊收拾馬具一邊說。

  「哦哦。」她胡亂點頭,拎著包袱慢吞吞地挪步。直走……左轉還是右轉來著?東邊又是哪邊?正欲回身再問那人,卻發現身後的迴廊也眼生得很。

  「……我不玩了……」為什麼滁陽城的人都愛把房子建得像迷宮呢?她好想睡覺啊!

  一氣之下,乾脆推開旁邊一間看起來很氣派的房門,高幾上堆著的書顯示這是一間書房。但這不重要,重要的是——書堆後頭露出了一角軟榻!

  真是天憐我也!原煙波拎著包袱直奔過去,天塌下來也不管了。

  ……

  迷迷糊糊醒過來時,四周已不似白日時那般平靜,緊閉的窗外隱隱傳來喧鬧聲。她正欲起身,耳邊傳來的談話聲卻令她僵住了——

  「……老夫與剎血門的門主交過手,他的功夫絕非他那些二流手下可比,恐怕我們之中沒有幾人能不顧忌他招數中的粘勁,那人得由幾位高手合力擒下才行。」

  「不然,此人滑溜得很,恐怕不會與我們正面對決。但若不除此人,這門邪法還會流傳下來害人。」

  「那……圍剿剎血門總舵那日,叫眾位弟兄留心這人,看到他就發信號於我等,免得他趁亂逃脫。」

  「遊幫主所言雖是,但江湖上沒幾人識得那剎血門門主,就連我們幾個也只是數月前少莊主射羿那日與他照過一面而已……」

  原煙波身子僵了半日,聽到這些話,想想還是重新躺下為妙,不料被她枕在頭下的包袱卻不小心掉落在地。

  「何人!」高幾外的人如臨大敵,當場便有人拔劍衝了進來。

  今日真是多災多難,她歎息著,小心翼翼地伸出頭去,無辜地笑道:「莫管家,少莊主,真是好久不見了呀。」

  「原姑娘!」莫遠詫異道:「你怎麼會在書房?」屋內幾個看起來很德高望眾的江湖人士聽聞眼前的女子便是楓晚山莊大費周折救出的貴客,不由多瞧了她幾眼,臉上皆露出了不以為然的神色。

  「說來話長……簡而言之,就是我走錯房間了。你們接著聊,我立刻走人。」原煙波擺出招牌的爽朗無害笑容,七手八腳地爬下軟榻拾起包袱。

  眾人見她步履浮亂,顯然無功夫在身,想是外頭太過喧嘩,他們又專注於所談之事,才沒有發覺書房裡間還有一人。

  「原姑娘,可要我叫人送你?」莫遠客氣地問。

  「不用不用,我出去問人便是。」原煙波一腳已踏出了門口,突然想到什麼又慢吞吞地回過頭來,「你們說許多人都不識得剎血門門主……」

  眾人的目光齊刷刷地投了過來,凝重的氣氛中,還是莫遠開了口:「怎樣?」

  「呃……其實,我可以畫出他的相貌。」

  屋內的人面面相覷,莫遠猶豫道:「可是姑娘之前只見過他一面,況且……」況且那時她剛遭遇師傅被害的變故,心神大亂。

  不信?她乾脆解開包袱取出畫具,刷刷幾筆,抓起畫紙一亮。

  「正是此人!」立時便有幾人驚呼出聲。

  「佩服!原姑娘,想不到你技藝如此高超。」

  「還好啦,」她摸摸鼻子,笑道:「莫管事,你知我不辨顏色的。」

  「是……」所以他一直以為她是個三流畫師。

  「就如眼盲之人目力往往高出常人一般,我也很會認人的五官,哪怕是略作喬裝也好,紋理細微之處往往有跡可尋……」

  左首一直未出聲的素袍男子聞言突然擡頭看了她一眼,她身子一僵,冷汗悄悄滑下了背脊,眼睛卻死死向著莫遠,不敢朝那人瞧上一眼。

  「呃……你們繼續,我到那頭多畫幾張。」糟,說錯話了,趕緊抽身先。

  伏在裡間的案上,原煙波故作心無旁騖地揮筆猛畫。

  「原姑娘。」一角素袍移到了案邊。

  沒聽見沒聽見,我畫我畫我死命畫……

  「原姑娘。」淡淡的嗓音卻令人不能忽略。

  她手中的筆一頓,閃了閃眼,擡起頭來卻是一臉心無城府的笑容,「原來是少莊主呀。」

  「……多謝。」

  「少莊主指的是這畫像嗎?舉手之勞而已。」

  修長指尖突然拂過額前散發,他第一次毫不顧忌地在她面前坦露面容,薄唇勾起意味深長的笑,「多謝你幫忙以及……某些事情。」

  素袍飄然而去,原煙波呆了半晌,腳軟地一跤跌回椅中,喃喃:「嚇我……還以為會被殺人滅口呢……」

  第二日一早,正派精銳人馬立即開拔前往定安城。

  對身份較低不知內裡的各派弟子而言,最新鮮的事莫過於楓晚山莊少莊主身邊多了個女相男裝的小廝。那小廝似乎一點都不介意放自家主子在旁納涼,整日拎著畫筆四處遊蕩,偶爾逮著個人就緊盯著人家一陣猛畫。

  待到弄清了那人不是小廝,而是個小畫師之後,弟兄們就嘀咕起來了:一個畫師跟著咱們幹啥?莫不是也學滁陽城的那些奸商,偷畫了武林名宿的畫像去賣?畢竟她畫的少林慧覺大師那光頭可是光可鑒人……

  待到次日瞧見她瞅著隨隊廚子又是一陣猛畫,以上猜測又被全部推翻。

  原煙波半點都沒發覺自己成了別人的研究對象,仍是一味地吃了睡,睡醒了就畫,也不擔心會看到什麼不該看的畫面。反正每到一處她都被安頓得好好的,衝鋒陷陣是大人們的事情。

第5章(2)

  如此悠閒過了數日,待到某天每個人都一臉興高采烈地回來時,她才大吃一驚,「啊?已經完事了,這麼快?」

  原來剎血門在楓晚山莊眼皮底下短時間內成立,本就是一幫由江湖敗類組成的烏合之眾,靠的不過是人人忌憚的吸人功力的邪門功夫,而大多數弟子只學了個皮毛,遇上段數高幾倍的高手便無計可施了。這一次在局勢最緊張之時讓慕容兄弟在後門放這麼一下火,正派高手又是傾巢而出,真個勢如破竹,一個困擾江湖數月之久的幫派便煙消雲散了。

  令幾位武林名宿憂慮的是,雖然剎血門門主吃了夏晚清一掌,但還是讓他逃脫了。與之纏鬥許久的丐幫長老過後調息靜氣,竟發現一成功力已被化去。各大門派都是憂心忡忡,擔心這餘孽不除,日後又要再起風波。

  更讓他們大吃一驚的是,原本以為嚴密搜查興許都找不出的剎血門主逃脫不多時竟主動放出風聲,揚言要與各大門派公開對決,且指明楓晚山莊的主事者定要到場。

  消息傳出,老江湖們又窩到書房裡商討去了,一些人主張赴約,反正對方如今孤掌難鳴,若不應他的要求,怕他不會現身。另一些人則顧忌剎血門主狡猾多端,此時竟指名三大高手,定有詭計,倒不如多花點時間搜查,諒他也難以逃脫。

  一時決議不下,留駐山莊的莊主夫婦的飛鴿傳書也來了,只言一切任憑少莊主決定。一時間,眾人的目光都投向那影子一般的素袍男子身上。

  只見他側臉望著窗外,長髮後的容顏晦暗不清,心思竟似不知飛去了哪。半晌,他起身移到窗前,束手凝視著窗外園子,又陷入了沈思。眾人目光不覺跟著他移動,好半天才見他突然回頭,說了一句讓大家始料不及的話:「……用膳吧。」

  原煙波卻是早早用了午膳,順便從竈房偷了桂花糕點移駕後花園享受午後陽光。一邊瞇著眼品嚐美味,另一隻手不忘穩當當地在畫紙上塗塗抹抹,務必要把陳廚子畫得英俊瀟灑好寄給他的桂花媳婦以慰相思……

  「原姑娘。」冷不防身後冒出一人冷冷清清的嗓音,一口桂花糕全噎在了喉間。

  水、水……手抖啊抖地去摸索桌上的茶水,還是那人好心將杯子塞進她手心,才免去噎死之虞。猛灌了幾口茶水,她才眨巴著被嗆出來的淚眼幽怨地望著來人,「少莊主……」別老是這樣悄無聲息地冒出來嚇人好不好?

  長眸毫無愧意地轉向她身前的畫紙,「在作畫?」

  「是啊……」有長眼睛的人都瞧得出來。

  「原姑娘,我聽莊裡的丫鬟說,你想作我的畫像?」

  聽說?圓眼斜斜地瞟他一眼,她不認為莊裡有哪個丫鬟敢在他面前嚼舌根,十有八九必是他縮在哪裡隱身隱到別人都忘了他的存在,閒談中被他聽了去。

  「是啊……只是我學藝不精,不瞧著少莊主怕是畫不出來。」

  話音未落,便見夏晚清移到她面前的石凳上坐定,長眸平靜地直視她。

  「少莊主……」這是做什麼?

  「原姑娘,請畫吧。」

  啊?原煙波傻了眼,眼見水榭掠過的風將他額前長髮撩起,他卻沒有遮掩的意思,她這才相信他並非說笑。

  猶猶豫豫地蘸了墨,對上夏晚清波瀾不起的雙眸,臉不由微熱。最終畫師的本能還是戰勝了疑懼,一筆下去,再無阻礙,眼見即刻就能將這張老是讓她做噩夢的容顏留在紙上,天下再無她不可畫之人。

  「原姑娘,今後你有何打算?」平日不喜多談的男人今天似乎很有聊天的興致。

  她正畫在興頭上,隨口應道:「學師傅那樣,做個閒雲野鶴吧。少莊主又如何?」純屬客氣之辭,天下人都知他今後必是做他的天下第一莊莊主。

  男子的薄唇邊浮起一絲淺笑,「原姑娘,當日與你同遊竹林一帶,你曾說那裡冬日便會大雪封山,與世隔絕。」

  「嗯?」不覺被那抹淺笑勾了心神,她呆呆應聲。

  「若有可能,我願在那度過餘下時日。」

  「怎麼可能?少莊主今後可是要接掌楓晚山莊,娶妻生子——」話音戛然而止,記起眼前的男子可是被未婚妻戴了綠帽,更不妙的是似乎只有他們兩人知曉此事,原煙波的冷汗不由又涔涔流下。

  夏晚清似是沒注意她的話,隨手將一樣物事放於石桌之上,「那日你還向我討要這樣東西,今日便給了原姑娘吧。」

  入目是一柄早已被她忘卻腦後的波浪鼓,原煙波奇道:「少莊主不要了嗎?」

  「不需要了。」

  「少莊主你……」

  「嗯?」

  ……發燒了?吃錯藥了?還是把一年份的笑容都用在今天了?圓眸緊盯著他唇邊淡淡的笑弧,不敢確定眼前之人真是楓晚山莊的少莊主。

  「……少莊主以往定是爽朗之人,日後該多笑的。」

  啊啊,竟然又笑了!

  「在下會記得的。」素袍一拂,他就如來時一樣突兀地離去,獨留原煙波兀自大惑不解。

  「奇怪的人……」她怕是一輩子都參不透這個人了。目光移到畫紙上,淡金絹紙映襯下的面容是少年般的清澈精緻。

  「……不知這個能賣多少銀子?」前提是會有人相信這便是沈鬱孤靜的天下第一莊少莊主。

  次日一大早,原煙波一醒來就覺得四周靜得出奇。開門一看,只有幾個雇來的僕役在打掃,那些江湖人士都不知去向。

  莫非都鳥獸散了?怎麼都沒人告知她,她也好收拾行裝準備回鄉啊。

  隨意轉了幾個堂屋,不經意睨見無比眼熟的身影,她不由衝口而出:「慕容顯?」

  「原姑娘!」那人驚喜地轉過身來,正是與她相處甚歡的慕容小弟,「你怎麼也在這?」

  「人家讓我在這我就在這了。」她爽朗笑道。

  「那日風無痕吩咐我與大哥代他與剎血門接洽後便走了,隨後你也不見了,我只道他把你挾持了呢,後來才聽說是夏晚清將你救走了。之後我們一直按風無痕送來的指令行事,真沒料到他原來與楓晚山莊互通鼻息,難怪那夜夏晚清會放了我們兄弟。」

  「這不正好?現在再沒人會對你倆非議啦。」原煙波笑道,睨見他肩上背著包袱,「怎麼,這就走了?」

  「原本就只是來交待一下的,大哥說正派也沒多少好人,趁眾人都看熱鬧去了,我們正好來個不辭而別。」

  「看熱鬧?」她奇了,「看什麼熱鬧?」

  「原姑娘不知道?那剎血門主本是負傷逃脫了,竟又折回約楓晚山莊在斷腸涯對決,全江湖都去看熱鬧了……原姑娘,你怎麼了?」

  「……」她的臉色白了些,強笑問道:「你說……那人受了傷還要與少莊主對決?」

  「大概是困獸之鬥吧,指明一定要楓晚山莊的主事人到場,連莊主都驚動了。」

  「他約在哪對決?」她的笑容不知不覺也沒了。

  「正是當年剎血老魔喪生的斷腸崖。」

  「……」一時間,驚疑、憂慮、恍悟紛湧過原煙波的心緒,想起那人昨日奇怪的舉止,她驀地抓往慕容顯的手,「慕容小弟!」

  「是!」男子的娃娃臉浮過可疑的紅暈,「我尚未許人家,不,我是說我尚未娶妻……」

  「你一定要幫我!」

  「好……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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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2-5-10 13:09:09

第6章(1)

  日頭還未上中天,斷腸崖所在的山頭上就已黑壓壓佈滿了人。有些江湖人士不到五更天就上來了,只不過是想佔了好位置看戲。

  約定時辰一到,人群中便出現了騷動,紛紛讓路給風塵僕僕連夜從楓晚山莊趕來的莊主夫婦及陪同他們前來的各大門派長老。

  「哈哈哈!」突地一聲長笑,不知何處樹上躍下一人,著地時腳步浮晃了一下,「竟有這麼多前輩來捧場,趙某真是榮幸至極呀!」

  嘩——內圍的好事之人都退了一大圈,都忌憚著這據傳能吃人功力的邪魔。前幾日與剎血門主交過手的人此刻都不由驚詫:才幾日不見,這人怎麼憔悴若此!

  少林慧覺大師上前一步,宣聲佛號:「阿彌陀佛,施主意欲公開了結此事,老納幾人願為施主見證。」

  「嘿,」那人嗤笑一聲,「臭和尚不老實,這裡長眼的人都能看出我此刻挑戰楓晚山莊莊主簡直是自尋死路,還想逼我找死?嘿嘿,你們少莊主那一掌可真重啊。」

  此言一出,眾皆嘩然。慧覺細看他面相,合十道:「施主臉色灰敗,目光渙散,確是重傷在身。既然如此,為何要定下今日之約?」

  「自然是找你們有事。」那人冷笑連連,提高了聲音:「各位……道貌岸然的江湖正道,你們都知我師伯是幾十年前縱橫江湖的剎血老魔,卻無幾人知曉他還有個弟弟,便是我師父。我師父雖不及師伯天賦異稟,但之剎血心法也學了個十之八九,只是他心不在江湖,沒什麼名氣罷了。」

  「二十幾年前,我師父聽聞師伯在江湖上樹敵甚多,擔心他遭遇不測,便遷去與他同住。想若是我師父師伯聯手,普天之下誰能動得了他們!誰知恰逢我師娘臨產,師父不過下山了幾天,便被夏莊主和他義兄乘隙上山,聯手殺了我師伯!」

  這段武林秘史一經揭開,眾人都被吸引住了,凝神靜聽。慧覺大師一皺眉,「此事老衲也略知一二,當年夏莊主根本不知你師父的存在,這只能說是天意。」

  那人不加理會,逕直說道:「可想而之,我師父是如何之悲憤!他立誓要為長兄報仇,但不知為何自己卻不親自動作,只是收了我為徒,將剎血心法傳授於我。十年前,師父突然沒有交待就消失了幾日,回來時竟已是奄奄一息。他交與我一封密信,囑我日後大業告成或是遇上緊急情況才能開封,依信外名姓將信送往一人。他再三囑我不可私拆那信,便撒手人寰了。」

  「我自小由師父養育成人,縱使別人斥我們為邪魔歪道,這點恩情還是懂的。從此我潛心苦練,花費十年時間秘密佈線,更用了短短數月成立剎血門,沒想到竟被自詡為名門正派的小人以卑鄙手段教我陰溝裡翻船,一夕之間前功盡棄!我想起師父臨死之言開了密信,收箋者名姓卻大出我所料,驚疑之下,我私自拆了信看,竟得知……」

  「得知什麼?」見他有意賣關子,丐幫幾位性子急躁的長老忍不住出聲喝問。

  「得知……」那人嘿嘿一笑,「臭和尚,還有那邊那幾個老乞丐,你們移近一些,我擔心有人會殺人滅口,嘿嘿……」

  丐幫幾位長老被他如此出言不敬,不由面露怒色,但在這緊要關頭又不好發作,板著臉戒慎地上前幾步。

  「我得知……原來我還有一個小師弟,況且還是大有來頭,他若得勢,可不像我創立一個剎血門那麼簡單……必將一統江湖!」

  眾人面面相覷,慧覺一宣佛號:「施主所言可屬實?」

  「嘿嘿,我今日來便是與你們做筆交易的。我將小師弟的所在告知你們,你們今後不得再追查我下落。」

  幾位長老低聲商議了一下,仍由慧覺出面應允:「若施主沒有妄言,我等便答應施主的條件,只是仍要消了施主身上的邪法。」

  男子哼了一聲,突然轉頭道:「小師弟,沒想到我們師兄弟會在這種情形下相認吧?或者我該稱你為……楓晚山莊未來的莊主?」

  天地間立時一片死樣沈寂。

  「不可能!」驀地一個尖銳女音打破這片沈寂,眾人都隨她驚跳了一下,原來是護子心切的莊主夫人,「絕無可能,清兒從小就在我看顧下長大,插足江湖後也鮮少離開山莊,況且你師父死時他只有十一歲,怎麼可能拜你師父為師?」

  剎血門主又是嗤嗤冷笑,「他不僅拜我師父為師,他還是我師父的親子!」

  此言一出,群雄嘩然,幾位長老發力喝了幾聲才壓下這陣騷動。

  「我師父報仇心切,卻也不想僅僅殺了你們這麼簡單,他要給所謂的名門正派一個教訓!因此他將剛足三月的幼兒丟棄在楓晚山莊門前,他知你們自詡正派,定然會收留這名棄兒。但他沒想到的是,你們不僅收留了他,還對外謊稱是親兒!師父九泉之下,定要放聲大笑了。夫人,你又要否認了嗎?」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在了臉色蒼白的莊主夫人身上,她嘴唇顫動幾下,卻是發不出聲來。

  她的丈夫突然跨前一步,環視全場,緩緩說道:「清兒確非我們親生,不過——」他沈下聲來,「他絕對不會學什麼邪術妖法,眾位別忘了,尚是他領著諸位滅了剎血門。至於他的出身,絕非我與內人關心之事,我們之前視他為親生,今後也會待他如己出!如果這樣就不叫名門作派的作為,那麼,楓晚山莊從來也沒有自詡為名門正派過!」

  眾人都被他語氣中的凜然震住了,一時竟無人敢吭聲。

  剎血門主幾不可察地顫動了下,臉上閃過一絲複雜的神情,「夏莊主這份氣度真令人敬佩,可惜你信錯人了,他不僅身懷剎血心法,只怕比我還高出幾成——小師弟,看來你這幾年來也很努力在『吸人』嘛!我知你們不信,那我再告訴你們,習得剎血心法的人,肘間必然會出現一個血紋,顏色隨功力加深,我正是以這一紋樣作為剎血門的徽標。」他拉起左袖,果然在肘間有一個粉色水紋浮記,「那日我在連湘閣第一次與他交手時就覺得奇怪了,我師父說剎血心法可化天下不同源的內力,但那日我非但化不了他的內力,還險些被他吸了去。如今看來,這一切都有了解釋。」「哈!」莊主夫人竟然笑了,「這更不可能了,清兒十歲時我還替他縫補過衣物,他肘間絕沒有什麼標記!清兒,讓他們瞧瞧。」

  夏晚清置若罔聞。

  「清兒?」她乾脆親自動手拉起他的衣袖,瞬間便呆住了。

  養子蒼白的肌膚之上,一個妖異的血紋深滲其中,竟似要滴下血來。

  「怎麼可能……」她失神低喃。

  一直垂眸不語的夏晚清忽然揚臉,朝她輕輕地笑了。那笑容竟是無比溫柔,也無比詭異。她不覺倒退一步,眼前突然便失去了兒子的身影。

  守在剎血門主近前的幾位長老只覺雙眼一花,鬼魅般的白影已越過他們,一掌輕輕印在了男人的胸口。被襲之人雙眼緊盯著夏晚清的面容,似乎對他拍在自己胸前的掌一無所覺。

  「為什麼……」他說,殷紅的血絲開始順著嘴角湧下,「……你能輕而易舉地得到一切呢……」

  終於還是憾恨地倒下了,其實一開始就沒抱著存活之心,師父的信不僅揭開了夏晚清的身份,也銷毀了他的生志。信中,師父吩咐這個人,問鼎江湖後便下手除掉他。一山不能容二虎,師父如是說。多年來的忠誠還是比不上一份血緣,就連這人的養父母都如此維護他,他好恨啊……

  「殺人滅口啊!」人群中不知是誰首先喊了這句,呆若木雞的群雄才紛紛拔出武器衝上前。

  夏晚清月白的衣袍如影子般飄忽來去,竟直撲莊主夫婦而來。

  「清兒!」眼見疼愛了二十年的養子竟要對自己出手,老莊主目眥欲裂,直覺出掌以對。手上傳來異樣之感,他一怔,那白色人影已從眾人頭上飛過,軟軟拋離崖外。飄展開的衣袍就如一朵不堪重負的雲彩,直直墜下去了。

  「少莊主——」驚呼聲起,在眾人還未反應過來之際,一道人影衝至崖前,竟也直撲了下去。

  聽到那聲驚呼,他睜開眼,竟見到熟悉的身影朝他墜來,那張看慣了的圓臉上,驚惶之色盡溢於表。未及思索,手已抽出腰帶甩出,捲住她身子,欲趁還得及之前將她拋上懸崖。

  「不!」她驚叫一聲,竟死死扯住那腰帶不讓他發力。

  他咬牙,自身順著帶子捲上抱住她,風聲自兩人耳邊呼嘯而過,他雙眼一眨不眨地盯著身下,直至崖底亂石映入眼時淩空拍擊側壁。兩人斜飛出去,他又對著亂石邊拍幾掌,驀地一陣甜意湧一喉間,他立即護住懷中人的頭,重重滾落亂石堆中。

  一連滾了好幾圈,去勢才平息下來。原煙波自他無力鬆開的臂間爬將起來,輕拍他臉頰,聲音惶急:「少莊主!少莊主!你沒事吧?」

  「……走開。」他緊閉著眼微弱吐聲。

  「少莊主,你背上流血了。」

  「……我叫你走開。」全身彷彿都失去了感覺,他不願睜開眼再瞧到這個世間,只想好好地睡上一覺。

  「少莊主……」原煙波望著這個如同壞掉的玩偶般破舊不堪的男子,不覺已滿臉濡濕,「我都聽到了,我知道你並非如那個人所說,你讓我為你止血呀!」

  「……」

  「風無痕!你太沒用了!」

  夏晚清身子一僵,終於緩緩地睜開眼,木然地瞪著她。

  「你以為你很偉大是吧?背了黑鍋,挨了罵名,一聲不吭就死了,你很自我陶醉是吧?」

  無力攤在身側的手微微動了幾下。

  「既然你這麼有犧牲精神了,你就去死好了!嫌別人罵你不夠,我可以幫忙告訴全天下的人你就是風無痕,用藥控制人的下三濫!好可怕呀!這麼多年來就在圖謀不軌了,天下第一莊真是養虎為患!」

  手指悄悄地握成了拳。

  「你這個懦夫!膽小鬼!沒種的廢……唔……」未出口的謾罵被封在嘴裡,她被推倒在地,唇被重重壓著。

  輾轉,啃咬,吞噬,沒有一絲憐惜,如一頭憤怒的小獸般。他壓制著她,在她唇上盡情發洩。

  最初的震驚與疼痛過後,一絲清明回到了她大睜的眼中,手指慢慢滑上他淩亂的黑髮,淚水隨著緩緩闔上的眼流下眼角,然後——緊擁住了他。

  「你……在流血……」

  夏晚清的動作頓住了,微擡起臉,鼻息相織之間,身下女子眼睫後晶瑩的液體入目,他如見了鬼似的抽身急退。

  身上壓力驟減,原煙波輕睜開眼撐坐起身,瞧見跪坐在地的夏晚清雙眼茫然大睜,以往死水般沈寂的黑眸內種種情緒混合交織:震驚、迷茫、忿恨、絕望、脆弱……少年般蒼白的面容上竟也是少年般的驚惶無措。

  嘴唇動了動,她想擠出個笑容來,可是沒有成功,出口的話仍是那一句:「少莊主,你在流血。」

  他置若罔聞,一雙眼盯著她被他咬破的唇,流血了,無比殷紅刺目。下意識反手往自己唇上擦去,手背上也沾了血,她的血。

  原煙波瞧著他孩子氣的舉動,終於能綻出個微笑,「少莊主,你背上在流血。」

  他一言不發地別過臉,似是與誰在賭氣,半晌,終於反手點了背上幾處大穴。

  她悄悄地鬆了口氣。

  積鬱多時的雨雲終於肯傾瀉灰色的怨怒,開始是小小的,在碎石上激起碎散的水花,漸漸地,便織成重重簾霧,模糊了崖底遠處的樹景。

  原煙波回過頭,朝洞內笑道:「還好我們先找到了這個崖洞,不然真要成落湯雞了。」

  洞裡悄無聲息,她歎口氣,走到倚著石壁的夏晚清身邊蹲下身,「少莊主,你還在氣我罵你那些話嗎?那只是隨便說說的啦,否則你怎麼肯理我?」

  「你好吵。」

  「……少莊主,其實風無痕那般才是你的真面目吧?」說話這麼不客氣。

  夏晚清合上眼睛不理她,她不以為意,也靠牆在他身邊坐下,伸直了腿探手去攬他。

  「做什麼?」長眉皺起,側頭躲開她的魔爪。

  「讓你伏在我膝上呀,你這麼靠著牆背不疼嗎?」

  「不疼!」

  「……少莊主,方才是誰強親我的?」

  掙扎的動作立時便停下了,僵持了半晌,他乖乖讓她按趴在她腿上,露出簡單包紮過後仍是血跡斑斑的後背。

  「……」唇連的笑意突然減了許多,她刻意以輕鬆的語氣問道:「少莊主,你是什麼時候便知道真相的?」

  臉側枕在她膝上的人沒有吭聲。

第6章(2)

  「方纔是誰……」

  「十年前。」他飛快地截斷她的話。

  要挾人的感覺真是太過癮了,原煙波笑得奸詐,靜待夏晚清說下去。

  「十一歲那年,他找到了我,對我說他是我生父,接著便把畢生功力強輸到了我身上。」

  「如此說來,你等待今日已等了十年了,同時又以風無痕的身份在邪派間打響名號……少莊主,你是以什麼借口溜出山莊的?」

  「……閉關練功。」

  「但其實是在江湖上興風作浪?果然是好借口。少莊主,可惜你無法全心信任他人,否則找個易容高手將整張臉都換了,我也無法認出你來。我早就奇怪了,天下第一莊的少莊主為何不見一絲意氣風發之色,反而不喜顯露容貌,也不愛引人注目呢?不過也正因如此,誰都不會把他與衣飾誇張、容貌驚人的孟婆樓樓主聯繫在一起。」

  「而後你欲將慕容兄弟送進剎血門,又不能在與剎血門即將開戰時刻推說閉關,乾脆就將與你不熟的我扔給他們為質,你就能以救人的借口出莊與我們會合,又不用擔心相處太久我會認出你來,我說的可對?」

  「……」

  她暗歎口氣,其實還有不忍說出口的猜測:他的斂息隱氣,除了是要與風無痕區別開來,恐怕還欲削弱他人對他的印象。日後他的死,便可如寒微之石激起的漣漪,很快淡去。

  這人自十前之前,便已開始策劃自己的死亡了。

  「少莊主,別臭著一張臉嘛,上次你答應過我要多笑的。」

  「……那是因為我以為再也不用見到你了。」

  典型的風無痕式冷嗤,她非常懷疑此次救了他之後,是否再也見不著那個內斂守禮的夏晚清了,心情不禁有些複雜。像

  「我還有一事不明,為何你如此執著於為我報仇?」

  即便那日師傅不遇害,剎血門遲早也是要滅的,他卻以為她報仇為由,加快了剷除剎血門的進程,並且似乎有意無意地提醒她不忘殺師之仇,也因此,將她扯進了漩渦之中。

  「……那日,你說不必報仇,人死不能復生……」

  「嗯?」

  「我知你心裡認為是我故意造就了今日之勢,但你怎知我不想著為那個人報仇?不錯,我與他有血緣無情分,但事已至此……然後你說不必報仇……」

  一絲涼意悄悄爬上原煙波的背脊,她小心翼翼地接話:「這句話慰藉了你?可你還是故意引回我的仇恨之心?少莊主,你是在妒忌我能超然事外嗎,還是在給自己找個不必遲疑的理由?」

  伏在她膝上的男人低低笑了起來。

  這傢夥……原煙波深吸一口氣,「無妨,反正自少莊主將我丟與他人為質之後,我就沒對你有任何奢望過。」

  她早知他並非良善之人,行事也不太計較手段,但卻忍不住地心生憐惜,憐惜他背負秘密這麼多年,憐惜他的掙扎,更憐惜他的決裂。以往種種不明之事,也在斷腸崖聽到那番話後恍然大悟,為何當日他在涼亭中會說「不知者幸」,為何他在古剎占命時那般異常,又為何他昨日像變了一個人——

  他是在與她訣別。

  他早知今日之結局,並且,了無生意。

  「少莊主,我以前有個姐姐,她長得很美,卻為我家帶來了滅門之災。我那時還小,可已瞭然什麼是仇恨了,為了報仇,我沒聽姐姐的勸。後來仇報了,姐姐也死了,我則變得神志不清。若不是遇上了師傅,我這輩子都好不起來。那時我狀如野獸,誰一近身就攻擊誰,師傅手上因此留下了不少咬痕。所以他總是對我耳提面命要放下仇恨,切莫執著,活著的人永遠比死了的人重要。」低頭輕撫膝上之人的長髮,「少莊主,過去之事就讓它過去了好不好?剎血門滅了,你活了下來,就別拿那些無謂的道德常理折磨自己了,過你真正想要的生活吧。」

  膝上的人沒反應。

  「……你別睡,枉我說這麼多就是為了不讓你睡著。」

  「……我沒睡……」聲音卻無比微弱。

  「那我再問你一個問題好不好?最後一個問題。」

  「……」

  她嚥了一口,努力不讓自己的聲音顫抖:「少莊主,你方才真的有點了穴嗎?為什麼你的血還在流呢?」

  夏晚清像死了般一動也不動,她微顫著手輕輕扳過他的臉,失卻血色的薄唇邊那抹暗紅躍然入目。

  她的眼淚終於奪眶而出,「慕容顯,你死哪去了呀!」

  困擾江湖一時的剎血門事件以正邪兩派的兩敗俱傷告終,剎血門被滅,楓晚山莊鬧出認賊作子的醜聞,以其為首的江湖正派也自覺無顏,不再如往昔一樣趾高氣揚,江湖一時間平靜不少。

  人們議論最多的自然還是那個居心叵測的夏晚清,據當日在斷腸崖的人說,那夏賊行動如鬼魅,武功不知比剎血門主高出多少,若不是他們爭功奪利,兩人聯手起來,江湖必是歪門邪道的天下。況且夏晚清心狠手辣,殺人滅口之後竟反噬待他如己出的莊主夫婦,墜崖時更是挾了一名手無縛雞之力的畫師墊背。

  好在善有善報,惡有惡終,幾位輕功高手花費十餘個時辰冒雨下崖探尋,終於找到了夏晚清摔得面目全非的屍體,而那畫師竟奇跡般地毫髮無傷。

  令人唏噓的是,楓晚山莊到此時竟還不承認夏晚清是個惡徒,老莊主更是聲稱那日擊向他的一掌根本就無一絲力道。江湖上說到此事都不禁連連搖頭,感歎老莊主執迷不悟的同時,也不禁為他的愛子之心所動,尤其那人還非他的親生骨肉……

  十餘日後,議論此事的人漸漸少了,只因沒多少人對那少莊主存有印象,就連曾與他聯手抗敵的幾位掌門人事後回想起來,也只記得一個緘默的白影。

  與此同時在更不為人所注意之處,孟婆樓悄然解散了。是日,距夏晚清允諾原煙波的半年之約,尚餘十七日。

  一個月後——

  這是今年飄雪前最後一場雨了,相距斷腸崖十餘里的一處鄉村小路上,立著一個撐著油傘的年輕女子。仍是一襲寬大男袍,倍顯女相的圓潤粉唇,圓眸不理會眉睫上的幾滴雨水,只專注地凝視著村口的方向。

  未幾,雨霧中駛來一輛外表平常的馬車,在她身前停下了,車廂裡躍出一個青年男子,也不理會薄薄的雨霧,兀自笑道:「原姑娘,等很久了嗎?」

  「不久,你大哥呢?」原煙波將傘往他頭上移去。

  「那不就是?」

  她回頭,瞧見車伕座上穿蓑戴笠的男子,不由「噗」地笑了出來,「慕容兄,這身裝束還蠻合適你的。」

  慕容談狠瞪她一眼,哼了一聲不答話。

  「怎麼,還在氣我讓慕容小弟幫忙?」

  「幫忙?天底下誰會找別人幫忙偷牢裡的屍體?還讓他扛著屍體一口氣趕那麼遠的路,你想累死他不成?」

  原煙波歎口氣,「當時也是情勢所逼,慕容小弟現在還不是好好的?你就消氣吧。」

  「哼。」仍是不想理這個女人,心裡也在暗惱他那個傻弟弟,換了是他,隨便殺了個江湖人也就了事了,哪個像他真迂腐到去偷屍體。

  「廢話少說,他就在裡面,你要瞧就瞧去。」

  原煙波猶豫了下,輕輕揭開車後簾子,小心不讓雨水打進去。與車子樸素的外表極不相符的舒適內廂裡,斜倚在褥上的年輕男子雙目緊閉,幽黑長髮中的清秀臉龐仍是略顯蒼白。

  「他這幾日情形好多了,只是我們擔心車馬顛簸觸疼傷口,所以讓他吃了些安神的藥。」慕容顯在旁解釋道,也不由歎了口氣,「誰會想到少莊主與風無痕是同一個人呢?不管是誰,受了老莊主一掌又墜崖,一個月內恢復成這樣實屬不易了。」

  「我知道。」深深地再看了那張容顏一眼,她放下簾子,「時候不早了,你們上路吧,少莊主就拜託你們了。」

  「原姑娘也多加保重。」

  車轆緩緩轉動,她靜佇原地目送著馬車與她漸漸拉開距離。還有幾丈,轉過前頭彎處便會從她視線中消失。

  此次一別,大概再無相會的可能了。這樣一想,不覺向前跨了一步。

  五丈,四丈……

  或許……該多瞧他幾眼的。

  就如著了魔般,腳自己動了起來,彷彿有什麼在無聲地推著她。

  遲疑地幾步……小跑……漸漸加快……發足狂奔起來。

  等——

  腳下一個踉蹌,她重重跌倒在泥裡,油傘在空中翻了個身,滾落在泥濘中,仰天靜靜承接著雨絲。

  渾身力氣都被抽乾了,就這麼埋首在泥水中,不擡臉,不去看那車子如何消失雨中,就這樣了吧……

  車廂中的慕容顯透過簾隙無意中看到這一幕,不由大驚失色,連忙就要躍下馬車,卻被喝止了——

  「讓她去吧!」

  「什麼?」他大惑不解地望向頭也不回的哥哥,「可、可是,原姑娘她摔倒了……」

  慕容談瞪了遲鈍的弟弟一眼,「你還不明白?我問你,我們同那女人相處的一個多月中,她這樣失態過幾次?」

  慕容顯還當真想了想,遲疑道:「好像沒有耶,而且我只見過兩次原姑娘如此激動,一次是她師傅被害那日,另一次……便是今日了。」突然之間他如遭雷擊,「大、大哥,難道原姑娘……」

  「你終於明白了!」

  慕容顯呆了半晌,突然撲到前頭慕容談的肩上放聲大哭,「嗚,大哥,我失戀了——」

  什麼?!這回輪到慕容談被雷劈了——

  他怎麼會有這麼沒眼光的小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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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2-5-10 13:10:35

第7章(1)

  又是一年芒草黃時,城中的街上這幾日又多了行色匆匆、攜帶兵器的人士,往日盛景卻已不在。

  一雙淡藍布鞋在氣派的店門外停下了,擡頭一看,「連湘閣」三字躍然入目。她嫣然一笑,寬大衣袍越過門檻,朝櫃檯上正在查看賬目的老者問道:「柳老闆,竹間現在可空著?」

  「竹間已封了,不供人用膳……」柳老闆下意識應道,擡頭目睹來人時卻愣住,忙從櫃檯中出來,「原侄女今日怎麼來了?啊,該是來給莊主的婚事拜賀的吧?」

  原煙波微笑不答,只道:「竹間如今封了嗎?不知我師傅的畫還在否?方才經過時突然憶起,忍不住想再瞧一瞧。」「當然還在,侄女稍候,老夫這就領你去。」

  下了鎖,往日的氣息撲面而來,一瞬間,她彷彿見著師傅一手扶著煙桿,一手持著畫筆笑瞇瞇地轉過身來。她呆了半晌,緩步移到那半壁畫前,默然凝望。

  良久,她終於轉身道:「可是這幅未完之畫累柳老闆將竹間封了?您何不找人將畫補上,或是重作一幅也未嘗不可。」

  「侄女有所不知,我與你師傅交情匪淺,」柳老闆示意她入座,親自為她斟了茶,「你師傅未成為畫師之前,我總稱他一聲『黃兄』,你應當不知他當年在江湖上也小有名氣吧?」

  原煙波呆了半晌,「師傅從未對我說過。」

  他只會故弄玄虛地談些江湖軼事,而且真假摻雜,她一向以為他是道聽途說信手拈來逗她的。

  「當年黃兄使一對判官筆,生平最喜攜妻一同雲遊四方,將所覽美景入畫。我總取笑說若他何時想退出江湖了,還可做一介畫匠混口飯吃,沒想到一言成真。」

  「可是與剎血老魔有關?」

  「侄女心思聰慧,黃兄正是在遊歷途中無意遇上剎血老魔與人纏鬥。其時那老魔邪功尚未大成,又以寡敵眾,眼見就要落敗,竟乘隙挾了你師娘,逼黃兄讓他吸去畢生功力。可恨的是那老魔得逞之後又將你師娘殺害,在場的人也傷了個十之八九。我聞訊趕去,僥倖救出身負重傷的他,悉心照料了半年,他才能下床行走。可憐他痛失愛妻,一身功力又盡失,不能親身手仞仇敵。未過幾年,聽聞剎血老魔為楓晚山莊莊主所殺,黃兄遂抱憾離去,自此之後隱居山野。我與他相交甚篤,平日也最是艷羨他們夫妻的伉儷情深,這一番變故連得我也心灰意冷,退出江湖開起了這家酒樓。如今黃兄遺作未成,我再怎麼貪利,也做不出毀他遺作之事,乾脆將竹間封了,閒時來此小酎,悼念一下故人罷了。

  原煙波怔怔聽完他這一番話,心下黯然。師傅,莫怪那天你捨身尋死,你總是叫我莫執著,自己卻才是那個執著的人呀。

  她當下朝柳老闆一拱手,「如此說來,我該喚您一聲柳伯伯了。侄女不知這一段淵源,否則這兩年定會多到此地與您敘舊。」

  「不怪你,這地方讓人觸景傷情,若不是前來楓晚山莊拜賀,侄女怕也不會再來此地。」

  原煙波微笑不語,沒告訴柳老闆她才剛從楓晚山莊出來,她這次來,並非拜賀,倒是來促成喜事的。

  兩年前她聽聞剎血門主提出不合常理的約戰時,早已心生不安,便囑咐慕容顯在山下尋找通往崖底的路,自己混在人群中上了斷腸崖,沒想到真碰上夏晚清墜崖。

  之後慕容兄弟趕到,於是兵分兩路,慕容談負著傷重的夏晚清避到附近的偏僻村落療傷,輕功較好的慕容顯則連夜偷來屍首調包。

  好在那日大雨,巖濕石滑,從崖上下來的江湖人士頗費了番周折於第二日淩晨才下到崖底,使得他們的計劃得以成功。雨水將墜崖的痕跡都沖洗得乾乾淨淨,那屍首穿著夏晚清的衣物,面目摔得血肉模糊,原本有血紋標記的左臂也斷在了碎石當中難以拼湊成形,再加上她這個「飽受驚嚇」的小畫師的證詞,人人都深信夏晚清已喪生崖間。

  喪子心痛的莊主夫婦親眼目睹她隨著夏晚清跳崖,強留她在山莊裡「養傷」,一點點擦傷也用燕窩魚翅補了足足一個月,她只得托付慕容兄弟照顧夏晚清。待到終於能脫身,也只趕上將他送走,見了最後一面。

  兩年間,她與他並未通音信,倒是跟著弟弟回到師門的慕容談偶爾去探望夏晚清,會給她帶點消息來。十天前,慕容談突然找到她,說是那人托他們送封信到楓晚山莊,他向來對名門正派無好感,乾脆將這差事推給了她。

  她並不知信裡寫了什麼,不過山莊的掌事者看了之後,不是喜極而泣,便是面上黯然。楓晚山莊這些年愈發收斂,老莊主年前本已把莊主之位傳給了莫遠,看完信後更是當場宣佈將義女許配於他,擇日完婚,而一直為情所傷的莫遠與雲芷也一臉釋然地接受了安排。

  她想,若這封信未到,莊主夫婦只怕終生都會沈溺在喪子之痛中,一對俠侶也將因愧疚耽擱下去,終成怨偶吧。

  「還有一事,」柳老闆開口打斷她的思緒,「兩年前的江湖變故之後老夫就一直想告知侄女,不過侄女行蹤不定,老夫便也一直擱在心裡。當年黃兄遇害後,侄女隨楓晚山莊中人入住山莊,不久少莊主便派人來我這裡,打探侄女之事。」

  「打探我?為何?」原煙波一怔。

  「老夫也覺奇怪,本以為只是山莊對外客的例行探查,但這種事一向由莫管事處理,怎會由鮮少管事的少莊主出面?老夫也不好多問,只略述了你師傅的來歷,並以老夫名義擔保侄女決無任何問題。」

  「沒想到少莊主很快就有了回應,指明想知曉的乃侄女的身世,而非其他。老夫雖覺蹊蹺,卻也看不出有何不妥之處,便將黃兄先前告知老夫的情況悉實報上了。之後驚聞夏晚清乃邪派餘孽,憶起此事,不由擔心他會加害侄女。雖然此人已死,興許尚有同黨存在,侄女日後行走還是要小心為好。」

  原煙波面色古怪,「伯伯是說……他探查我,早在師傅遇害那時?」

  「正是。」

  「確實是少莊主,而非莫管事?」

  「便是這一點奇怪,故老夫印象極深。」

  原煙波沈吟半晌,某件舊事忽地掠過腦中。

  「難怪……」她喃喃,突地長身立起,「柳伯伯真是一言驚醒夢中人,若非柳伯伯,侄女定然後悔終身。侄女現有一事急著去辦,日後定會再來拜訪伯伯。」

  柳老闆連忙拱手回禮,目送原煙波匆匆離去,不由心下納悶:後悔終身?會如此嚴重嗎……

  滁陽城以西,群山連綿,山勢忽高忽低,道路更是峻峭險阻,故饒是滿山的翠林修竹,也鮮少有人前來採伐。相應地,人煙也較為稀少,方圓百里也就這麼一個半鎮半村的居住地,還是因了附近有個求籤甚靈的古剎的緣故。

  他就住在其中一個較為開闊的山頭上,除了眼前這個固執地定期送來一些物事的男人外,幾乎見不著他人。兩人都是惜字如金之人,男人沈默地放下東西就走,他也沈默地目送他遠離。

  回身入房掩了門扉,月牙初升,今夜風有些急,惹得他的長髮輕揚。他一向不喜擾人心神之物,便拉上紙窗,也不點燈,取下牆上竹簫吹將起來。

  曲調幽怨,若是山中有趕路的人聽到了,莫不會以為哪朝的孤魂野鬼在對月嗟歎身世,但稍通音律的人便可聽出那簫聲裡其實無心無緒,空無一物。

  靜寂中,耳邊捕捉到輕微足音,步履輕浮,不似練武之人。未幾,那人行到竹屋前的空地,移至他的窗前,不動了。外頭的月光將他的身影映在窗上,隱約可見男子發巾隨風飄動。

  會是誰?他心下閃過疑惑,簫聲卻不停下,待到一曲盡了,他才淡聲道:「閣下深夜上山,只是為了吹風嗎?」

  那身影搖晃了幾下,似是心下慌亂,片刻才朗聲:「自然不是,只不過怕擾了少莊主的雅興而已。」

  帶著笑意的嗓音入耳,夏晚清心下一震,手中竹簫竟滑了一截。頃刻間心神已斂,他緩緩推開木門,「是你。」

  門外原煙波一身風塵僕僕,只是那笑容仍爽朗如昔,「少莊主,別來無恙?」

  他凝視那張沒有多大變化的容顏,一時間不知作何反應。

  「少莊主?」該不會真讓她待在外頭吹風吧?

  移開目光,夏晚清回身點亮桌上油燈,身後的不速之客也不請自入,往矮榻上一趴嘖嘖連聲:「少莊主,你這裡可真難尋,我足足走了一天山路。」

  望著她不拘小節的姿勢,他心下閃過一絲異樣,「我已經不是少莊主了。」

  「對哦,那麼該叫你什麼呢?夏兄?」

  眉尖不易察覺地輕抽了下,「原姑娘此次來訪有何要事?」果然不對勁,從前她在他面前雖然隨意,卻不會如此熟不拘禮。

  「自然是來找你敘舊的。」

  「哦?」

  「……」兩人一陣沈默,半晌原煙波雙眼一擡,望著屋樑笑道:「夏兄,你這個竹屋造得可真是雅致,可是你親手……」且慢,這翠竹的顏色怎麼有點眼熟?「……夏兄,不會真如我所想吧?」

  瞧見夏晚清一徑沈默,她一個激靈躍起,如臨大敵,「那個斧頭大叔也在嗎?不會吧!」

  他不由嘴角微揚,「他現今搬去了山下小鎮。」

  原煙波鬆了口氣,轉眼睨見他唇邊淺淺彎弧,不禁呆了半晌,突地靜靜問道:「少莊主,告訴我,這兩年你可有常展笑顏?」

  「……沒有。」指尖下意識撫上唇邊,這才發現自己竟然笑了。

  兩年來離群索居,別說笑容,連情緒都極少波動。她……終究是特別的。

  屋內重又陷入沈默,待到對面山頭古剎的晚鐘遙遙傳來,他方才開口:「原姑娘今晚打算宿在何處?」

  「呃?」原煙波還真沒想過這個問題,下意識環視這間竹屋,雖然雅致,但顯然只為一人而造,更不用指望會有第二張床。雖然她不介意打地鋪,卻不敢明說,怕嚇著了夏晚清,也擔心太過居心昭然。

  她只好摸摸鼻子尷尬地笑,將難題丟給夏晚清。

  「……」靜默半晌,他長身立起,「隨我來。」

  啊,等等!原煙波狼狽地翻下矮榻,腿腳的酸疼差點讓她哀叫出聲。嗚,這兩年果然過得太安逸了。

  忍著一聲歎息,夏晚清長袖捲過她腰際,提氣朝山腰疾馳而去。

  真丟臉……原煙波靠著他的肩羞愧地吐吐舌頭,隨即微微一笑。

  不知這人是否察覺到了,他竟沒說「失禮了」之類的客氣話,這代表了什麼?不管怎樣,這讓她的心情好了一分。進了山腰密林,當年那幾間竹屋的輪廓隱約可見。夏晚清放開她,進屋點起油燈,又繞到屋後不知忙乎什麼。她環顧不見一絲灰塵的四壁,好奇地問:「那個大叔連這些屋子都不要了麼?」

  「他叫史三。」夏晚清在屋後突然道,聲音淡淡卻清晰入耳。

  「真名還是化名?」

  「……他說他叫史三。」

  言下之意便是化名了,原煙波突然想起一事,那大叔似乎還有一個兒子叫竹兒,如此一來,不就成了「死豬」了?

  「可憐的竹兒……」她喃喃。

  身後傳來響動,夏晚清不知何時進得屋來,平平對她道:「熱水已置好了。」

  「呃?」原煙波驚得張目結舌,「少莊主,不,夏兄你——」竟親自為她張羅這等事情?縱使知曉他並非衣來伸手的貴公子,但她仍是難以想像昔日楓晚山莊的少莊主燒水的樣子。

  無數驚訝之詞旋在舌尖,最後仍是訥訥道:「有勞……夏兄了。」

  臉控制不住地微微發熱,瞧見他頷首走出屋外,顯是讓她安心洗浴。唉,這人骨子裡還是存著那麼一點迂腐。想起方才在他住處看到的一案紙墨,幾卷書牘,也能猜出他平日大概是如何度日。

  原以為擺脫了身世的束縛,他會放開一些,就如他當年以風無痕的身份行事時,如今看來他倒是愈發沈鬱。對面山頭上的古剎若不是尼姑庵,她真要相信他會乾脆削髮,守著晨鐘暮鼓度過餘生了。

  屋外,夏晚清並不知屋內之人所思所想,秋夜獨自一人的竹林雖然蕭瑟,他卻早已習以為常。

  隱約傳來的水聲並未干擾他的心神,山居的日子,有時無事便也這般獨自靜坐一日,恍若月升日落,晝夜更替,再也與他無關。

  「夏兄。」不知過了多久,身後傳來輕喚,他聞言回身,便這麼怔住了。

  兩年未見之人一手扶著門邊立在門口,長長的濕發披散身後,並未像日常那樣隨意束成男子髮式。寬大的外袍許是沾了水氣,熨帖身姿,在身後燈光的映襯下,多了那麼一絲……俏生生的味道。

  初識至今,他都疏離地稱她一聲「原姑娘」,可直至此刻,他才首次意識到她確是一位姑娘家。

  「怎麼了?」許是從他的神情中瞧出了端倪,原煙波玩笑般問道:「你我兩年未見,夏兄覺得我有無變化?」

  「……臉更圓了。」夏晚清移開目光,語調平平地蹦出一句。

  「……」她就知道,這兩年過得確實太安逸了!

  「夏兄也有些許改變呢。」

  他的髮束起來了,坦露出來的少年般的容顏更加波瀾不驚,往日比影子還淡的氣息不再刻意斂起,是一種淡然的味道。方才見他束手立在月下衣袂飛揚的模樣,險些以為下一刻他便要化仙飛去。

  「原姑娘今晚可怕獨自宿在此處?」

  獨自嗎……她環顧林子一遭,笑道:「無妨,這兩年我在鄉野也是一個人住來著。」

  夏晚清略沈吟:「外頭風大,原姑娘進屋去吧。」

  「哦……哎?」就這麼走了?她略有些失望,喃喃,「好歹兩年未見,也該來個秉燭夜談呀。」掃見月光下幢幢竹影,不由打了個寒噤,其實,她還是有點害怕的……

  又站在門口發了一會兒呆,她歎口氣,轉身回到屋內。驀地燈影搖曳,她連忙回身,又是一怔,「你……」怎麼又回來了?

  「史三並未留下被褥。」夏晚清將手上包裹遞給她,撩袍在桌邊坐了下來,再無離去之意。原煙波呆看了他半晌,終是嚥下了心頭的一聲歎息。

  ……拜託,不要對她這般溫柔好不好?她好怕,有朝一日她再也沒臉待下去時,會很捨不得離開呀……

  次日夏晚清醒覺時,另一間房裡已失卻了原煙波的蹤影。憶起她昨夜說過今早要去小鎮瞧瞧,他呆了半晌便也回山上住所去了。

  昨日史三上山之時他摹下的字帖仍擱在案上,提起筆,彷彿又回到了不知世事的孩童時代。那時的他,其實喜愛筆墨更甚於刀劍。

  「為無為,事無事,味無味……」

  僅下筆寫了幾字,心下便起了一絲浮燥,閉了閉眼,終於長歎一聲輕放下筆。他,終究還是放心不下她。

  下了山,他唯一能想到的地方便是當年他們投宿的客棧,卻得知她帶著竹兒玩耍去了。

  置身於行人稀散的街道上,他不禁有些茫然,以往……從未想過會主動尋她。當她只是他計劃中一部分時,她的行蹤盡在他掌握之中;不需要她時,即使瞧不見她,也不會放在心上。這是第一次……發現要找到一個自由的人,其實並不容易。

  眼角瞟見過路的人都投來好奇的目光,他意識到自己太過顯眼,下意識便轉入一條荒徑。荒徑通向田間野外,風中遠遠傳來了孩子們的笑鬧聲——

  「快看吶!我飛到小虎頭上了!」

  「你耍賴!你耍賴!你偷扯我的線!「

  驀地一陣爽朗笑聲入耳:「竹兒,快收線呀,莫讓紙鳶掉了!「

  他循聲望去,田野旁的山坡上一群孩子正扯著紙鳶追趕笑鬧,其中一個淡藍身影正是他尋尋覓覓的人。

  「啊!」突然一聲驚呼,一隻紙鳶掙脫了線,乘著強勁的東風朝他這邊衝來。未及細想,夏晚清足尖在樹籬上一點,輕煙般欺近紙鳶,將它拉了下來。

  紙鳶是翠竹製成的,顯然是史三的手筆,而鳶背上畫的一個虎頭虎腦的小毛孩可想而知又是原煙波的傑作了。

  「夏兄!」追趕紙鳶而來的原煙波料不到會在這見到不應出現在這的人,愣了一愣,突然瞪起眼來,「你來得正好,我正要找你算賬呢!」

  算賬?夏晚清尚未弄明白,突見她一拳捶來,下意識便側身避過。

  「你就站好給我打一拳嘛!」原煙波惱叫,「昨晚你為何不告訴我史大叔現在同老闆娘在一起,害我差點在他們面前說錯話?」

  今早她下山吃早點,順口便向早點攤子的老闆問起客棧老闆娘與她兒子的近況,沒想到那人張口便答那寡婦和「她男人」一家三口過得可熱乎哩!驚得她差點打翻了碗,只道老闆娘給竹兒找了個繼父。

第7章(2)

  叉著腰與夏晚清大眼瞪小眼,片刻後她終於忍不住「噗」地笑出來:「夏兄,難道無人教過你這時候不應該發怔,而要解釋或道歉嗎?比如說……」她接過他手上的紙鳶,「用這個賠禮,便是將功贖罪了。」

  山坡上傳來喚她的聲音,原煙波回頭應了聲,復又笑道:「夏兄,今早我與這些孩子們玩兒,方知他們都沒有就學。聽聞這地方沒有夫子,只有平日得閒上山拜香時,才央師父們順道教孩子認幾個字。我想在此處辦間私塾,你說可好?」

  私塾?她打算在此地久居嗎?夏晚清聞言睇向她沒有機心的笑顏。她是聰慧的,他知。若是她有更大的野心,必會有一番不同凡響的作為。但她的心思似乎僅在教人習字或作畫自娛此等小事之上,彷彿如此平凡的生活便是她全部所求。

  「你若想便去做吧,」他答,「可與客棧說一聲,史三定然願意為你留一間房,也省得上下山奔勞之苦。」

  原煙波面色一僵,「我在山上住可打擾到夏兄了?」

  「不會。」

  「那就好,」她鬆了一口氣,「我偏愛山上幽靜,來來去去只當練腿勁,無妨的。」開玩笑,真搬到了山下,一年到頭都見不到這人幾次了,更別談……其他用意了。

  見夏晚清又要開口,她忙打個哈哈:「我該把紙鳶還回去了。」

  匆忙欲走,手腕上一緊,卻被他執住了。她驚訝回首,夏晚清也是一怔,不解自己為何會出手……執她。

  兩人眼神交會間,她於剎那流露出來的惶然與慌亂盡收他眼底,不覺便把心底的疑惑問了出來:「原姑娘,你這次為何要來?真的只是來敘舊嗎?」為何兩年來杳無音訊,再次出現時卻是一副熟稔的模樣,竟還意欲久住?!

  原煙波呆了一呆,目光觸及他多了絲探究的平靜臉龐,再緩慢下移至兩人相疊的手上,突地鎮定下來。

  她嫣然一笑,提著紙鳶的手驀然揚起,那紙鳶便像重獲得自由的鳥兒一般,乘風飄蕩而去了。

  目光追隨著那碧空中的黑點,她悠悠道:「夏兄,還記得你喬裝成風無痕引我與慕容兄弟上定安城的時候嗎?那時,我雖然第一眼就認出是你了,但仍未能消對你的戒慎之心。只因發生了另一件事,我才相信了夏兄。」

  他記得的,不知是從什麼時候起,她對他的態度突然親近了許多,總是漫不經心地在他耳邊叨念一些意味似深似淺的話。

  「你記得我提過幼時姐姐被搶之事吧?在定安城,身為風無痕的你解救了被剎血門的人欺負的歌女,那女子的聲音與我姐姐的極為相似……從小到大,我對與幼時有關的事最為敏感,自然對你平添一分好感。但我也不解,為何你一路走來對剎血門的種種劣行視若無睹,唯有那一次卻在剎血門的地頭上出手得罪他們?」

  望著默然不語的夏晚清,她微微一笑,「直至前些日子我上連湘閣,柳老闆告知我夏兄曾向他探聽過我的過往,我才明瞭此事。夏兄,我想問你一事……」深吸一口,「我在你心中……可曾有些許特別?我知你之前心思盡放在了剎血門之上,不曾考慮過其他,但如今剎血門已滅,你也遠離了江湖是非,可願意……思量一下其他事情?」

  說到最後,聲音還是止不住帶了絲顫抖,她臉一紅,瞧見夏晚清了無反應,似是被她這一番話震住了,連忙又道:「我知道太突然了,夏兄可慢慢思量。」

  她幾乎是落荒而逃,這次他再未阻攔她。唉,她也自知太過突兀,可在斷腸崖上未加思索地隨夏晚清那一跳後,傻子都明瞭他對自己的意義非同尋常。只是她對他的心思毫無把握,加上師傅長年教誨莫要執著,因此兩年來一直刻意不去想他,然而……唉,她還是改不了執妄啊,在得知興許自己在夏晚清心中有那麼一點份量後,若不放手一試,她真的會後悔終身的。

  惴惴不安地過了剩下半日,回到客棧時,竟發現夏晚清還在那等著她。

  原煙波小心地覷他的臉,還好,神色如常。他絕口不提今早之事,她也聰明地不去點破。兩人辭別老闆娘以及看上去仍是沒有和藹可親多少的史三(原煙波心裡老早就嘀咕開了,老闆娘究竟看上這傢夥哪一點了?),回到暮色籠罩的山上。

  當晚夏晚清雖然沒有留在山腰的竹屋裡陪她,卻給了她一支短笛作聯絡之用。然後他揮揮衣袖就這麼……走了,連點暗示都沒給,難道存心要她失眠不成?

  一天,兩天……他的態度一如往常,她也開始了她的解惑授業大計,偶爾帶上老闆娘弄的好菜去打擾夏晚清,照樣心照不宣地「夏兄」來「夏兄」去,照樣回到山腰的住處……接著失眠。

  這般古怪的日子終於結束於另一人的到來。

  這日,正是冬至,原煙波放私塾一日假,閒來無事,便又晃悠到山頭去敲夏晚清的門,一邊又忍不住歎氣:不知這人究竟瞧出來了沒有,她這般頻繁找他,其實是在為兩人「培養感情」,可謂用心良苦了……

  門開了,她心一突,一眼便瞧出夏晚清的不對勁。

  「夏兄……」她小心翼翼地探問,他終於開始煩她了嗎?

  「你我有客人。」他語氣平平道,面色似是平靜如常,極難發現隱在他眉間的一絲不悅。

  「客人?」會是誰,她好奇地探頭進屋,隨即驚喜地叫出聲來:「慕容小弟,竟是你!」

  屋內端坐的正是性子極好的慕容顯,他立起抱拳,一雙笑眼凝在她面容上,「原姑娘,許久不見,你還是這般精神。」

  「彼此彼此,怎麼不見慕容兄?」

  「……我獨自前來。」總不能說他是偷瞞著大哥來這的吧?

  兩年前讓大哥知曉了他對原姑娘心動了這麼一下下,結果是被罵了半年「沒眼光」,從此還嚴禁他見她。這次從原姑娘的來信中得知她來了此處,總覺得有什麼事情未了,謊稱了一個借口便跑來了。

  若被大哥知道了真相,怕不念他到死。

  「獨自前來嗎……是否有事找夏兄?」

  夏兄?慕容顯瞟了一臉漠然的夏晚清一眼,「呃……其實我主要還是找原姑娘來著。」

  「慕容小弟……」原煙波聞言心下一陣感動,「還是你最重情誼。你且等等,近日有人送我一壺好酒,本想等幾日天冷時禦寒,待我回去取了來,今日我們三人便把酒言歡。」

  「不……」他正要開口,一旁的夏晚清卻已出了聲:「等等。」

  原煙波不解回頭,見他自牆下取下一頂笠帽,「風雪將至,戴上這個吧。」

  「哦。」正要接過,他卻避開她的手,親自替她戴上。原煙波一怔,總覺得他這個動作飽含意味,自他的面容上卻又瞧不出半點端倪,只得朝兩人一笑,下山取酒去了。

  慕容顯反射性地回笑過去,身側卻似傳來陣陣寒意。吞吞口水,他肅然轉身繼續男人間的談話,「少莊主,方纔你已說了對原姑娘無意,為何又做出那種舉動,引人誤會?」

  「……我方才說的是你與她之間的事,我無權置喙。」

  「這與無意有何區別?少莊主,兩年前原姑娘隨你墜崖之時我大哥曾說她心繫於你,我也信以為真。然而這兩年來你倆未曾通過隻言片語,她未主動找你,你也不主動找她,就算原姑娘曾心儀你,只怕也因你的冷淡死了心,試問她還有幾個兩年可拖?小弟坦言,此次我來便是向原姑娘提親的,若她允諾,小弟即刻便帶她去見師父,畢竟我倆相處甚歡……」

  「哦?你們如何相處甚歡?」夏晚清原本是靜靜聽他述說,此刻卻突然輕輕來了這麼一句。

  慕容顯背上汗毛都豎起來了,幾乎就要叫出聲:風、風無痕!

  「當……當然是相處甚歡了,原姑娘是我初次喜歡上的女子,當日我們四人同行之時,她又與我最談得來,我們還執過手……」

  「執過手?」夏晚清輕輕側臉過來,修長的眉眼一挑。明明臉上無疤,身上穿的是素得不能再素的長袍,為何他還是會覺得頭暈眼花呢?鼻間似乎還聞到了當年風無痕身上那種惑人的香氣……

  他們兄弟一向傲氣,從未屈居人下,只有那時在風無痕手下待了數月,對他也有份特別的認定——

  「那你可知曉……」他傻傻地瞧著化身風無痕的男子錯身過來,在他耳邊低喃道:「我還嘗過她的……唇呢?」

  轟!就在他忍不住臉紅心跳之際冷不防聽到這句話,簡直就如三伏天綁在火爐上烤又當頭澆下一盆冰水般刺激。慕容顯的男兒淚幾乎就要當場飆下,「原來如此,那風兄,不,少莊主本該早些告知的……」

  再也強撐不下去了,他奪門而出,目標是千里之外他親親兄長的肩頭——

  嗚,大哥,我又失戀了!

  哼……幾不可聞的淡哼逸出夏晚清的唇,他回身打開紙窗,長眸下睨,「起來吧。」

  窗外了無動靜,半晌,淡藍的男子發巾慢慢飄上窗欞。

  「我只是想問一下這裡可存有酒杯……風兄,好久不見了。」

  確實很久了,自墜崖那日後,她再未見到他這般帶刺的模樣,還以為風無痕已消失了呢……睨見他不以為然的樣子,她連忙改口:「夏兄,你這樣……很幼稚呢。」

  「幼稚?」他眼一瞇,就如當日在崖下諷她的神態。

  「是……若你不喜慕容小弟的唐突,直說便是,何必編那種謊話將他嚇跑呢?」她好不容易才見到故人一趟。

  「謊話?」他週身的火焰更加炫目了,她幾乎能感受到那熱度,「你敢忘了當日崖下之事?」

  崖下……原煙波驀地雙目大睜,「原來夏兄是指……我還道那只算咬呢。」

  「……」那日她唇邊嫣紅的模樣一閃而過,他無話可辯,只是仍有些氣惱她不經心的模樣,當年她可是以此要挾了他無數次。越想越惱,驀地探手擄過她。

  「……」原煙波瞪著近在咫尺的冒火長眸,心下不知是喜是悲,那一個半天孵不出一個蛋,這一個又太過強硬,其實她只是想要一個比較正常的枕邊人呀……

  興許是饕足了,長眸中的火焰漸漸冷卻下來。她心下暗歎:變回來了,變回來了……

  夏晚清果然鬆開了她,做錯事般飛快掃過她的唇,還好,沒咬出血……下意識便要垂發掩去面上神情,卻忘了他的長髮早已束起,只好任憑淡淡酡色流連在眼角眉梢之間。他的下頜一向如少年般尖細,眉目又清俊,若不是藉著神態間遠勝於常人的沈靜之色,只怕一輩子都脫不了那點青稚。

  原煙波的心不由軟了,輕聲道:「你若後悔了,我們可當做什麼都沒發生。」

  夏晚清默然不語,只輕輕執了她指尖。

  「……」七歲之後,原煙波就再沒有這麼想哭過,強忍了幾次,方帶著笑意開口:「我還以為,等不到你有所表示了呢。」

  「……我只是無所適從,」擡起的眼有絲迷茫,「你知的,我從未想過能有今後……」

  傷好後的那段時日,他真有幾分孤魂野鬼的味道,即使兩年間時時想到她,也因她從未主動捎來音信,這份感覺未加細想便給刻意沖淡了。

  額頭輕抵上她的,「難道你沒察覺到?我已盡力改口不再每句話都加上『原姑娘』了。」

  是哦是哦,真是了不起的努力……她的嘴角可疑地抖動,他的眼卻是認真無比,「煙波,你真想好了?我的真性情並非是純然的楓晚山莊少莊主,有時我也難以控制。」

  正值年少風華時他以風無痕之身混跡江湖,不受束縛的張揚便就這樣溶入了血液,有時連自己都心驚於肆意的快感。沒有正邪之分,沒有重責大任,沒有親恩血債……若不是從小受了楓晚山莊的教誨,難保自己不會成為顛覆江湖的人物。

  從注意到她的那一刻起,就並非抱持純然的善意,只是沒想到會演變至此。

  「你放心,」沈默半晌,原煙波道,「別忘了我可是被你丟出去做過人質。」

  不知不覺,兩人身側已多了些飄飛雪粒,這年冬天的第一場雪終是如約而至。夏晚清薄唇微揚,隔窗將她擁住,「過一段時日,這座山便會被雪封住了。史三手藝極快,我讓他在這屋子旁邊再蓋間竹屋可好?」

  「自然是好的,」她突然想起一事,「你可記得當日你從史大叔那裡取的那只波浪鼓?」

  當時她不解他的舉動,現在想起,他心裡也該是想同竹兒一般,有個出身不正卻極力維護孩子純真的生父吧。

  「我一直留著它至今,前些日子將它還給了竹兒。夏兄,你不需要它了吧?」

  「……不需要了。」他擁緊了她。因為……

  他有她了。

番外 蛹變

  「桃李依依春暗度,誰在鞦韆,笑裡輕輕語。一片芳心千萬緒,人間沒個安排處……」

  濃墨入紙,細處雖仍顯稚嫩,卻已有一番沈穩之勢。他收筆正要拿起審視,窗欞突地咚咚響了兩下。連忙放下絹紙探頭出去,果然看到雲芷水嫩嫩的臉蛋攀在二樓圍桿上。

  「清哥,你瞧我在樹上發現了什麼怪東西?」她興奮地伸手過來。

  他低頭看去,一個黃黃硬硬的橢圓形物體正靜靜躺在她手上。

  「這是蛹,再過些日子,便會有蝶兒或是蛾子從裡面飛出來,這種東西後山有許多。」

  「真的?那這個會飛出蝶兒還是蛾子呢?」

  「我也不知。」他歉意地笑笑。

  「哦,」小小的臉蛋滿是失望,「那清哥,你現在可以陪我玩了?」

  「還不行,夫子讓我寫的字帖還沒寫完呢。」說得有些心虛,不敢告訴她字貼其實已經寫完,他現在是在偷偷拿夫子斥為「淫詞艷句」的詞集在練字。

  「又要寫字,又要習武,清哥你不煩哪?明明丫鬟們說你以後便是莊主了,想怎麼著就怎麼著,做什麼練這些沒用的字呢?」

  因為他喜歡呀。心裡偷偷答了一句,他伸手摸摸雲芷的小辮,「正是因為要做莊主,所以才要學更多東西呀。遠哥不是閒著嗎,你為何不去找他玩?」

  「我不喜歡那個莫遠,他瞧起來黑黑的,而且他明明是後來才入莊的,做什麼我們要叫他遠哥呀?」

  他被她逗笑了,柔聲道:「不能這麼說,爹說過遠哥入莊前過的是餐風露宿的日子,所以膚色較我們的深,可是大家從此以後就是一家人了,他聽你這般說定會傷心的,你該多找他玩的。」

  他這一笑,漂亮長眸揚起,唇紅齒白,面容就如琥珀般陽光清澈。雲芷一時看呆了,目光不捨地在他臉上打了幾個旋,方才不甘道:「好吧,可你得去後山撿幾個這樣的繭兒回來給我。」她作勢在躍下二樓,突又回頭狠瞪一眼,「莫要再摸我的頭了,清哥你自己也不過比我大一歲而已!」

  他又笑了,「一片芳心千萬緒」呀,思及雲芷呆望他的眼神,隱隱覺得她是歡喜他的。胸口泛起微微的驕傲,無關風月,只是少年人單純的虛榮。

  微斂心神,他再度沈溺於筆墨之中。其間莊主來書房探視,從門隙裡望見那專心致志的稚嫩身影,不由與妻子相視一笑。

  「楓晚山莊這個武林世家,這一代該不會出了個書獃子吧?」莊主夫人歎道。

  「別擔心,清兒的武藝是我教的,還不至於丟了楓晚山莊的臉。這孩子若能多放些心思在練武上,說不準便青出於藍了。不過還是隨他的心性吧,再說了,還有遠兒呢,他們兩兄弟相扶持,定能照管好楓晚山莊。」

  莊主夫人突然沈默了。

  「怎麼,覺得對不住遠兒?」

  「是啊,」她歎道,「他們二人本該是相同身份,可現在又不能明說出來傷了清兒的心,我擔心遠兒會多想。」

  「別擔心,兩個孩子都是天性純良,縱使清兒真是我們親生兒子,我們今日待遠兒也不會有半分不同。」

  「都怪我這身子,沒能給夏家留下子嗣。」

  「說什麼傻話……」兩人相偎著離開了書房門口。

  書房內的少年對這一切渾然不覺,待到日頭西沈了才猛然想起:「糟了,答應芷妹幫她撿蝶蛹的。」

  匆匆下了樓,運起已有幾分火候的輕功直奔後山。

  他眼力極佳,趕在日落之前已在樹上尋得幾個硬蛹,無意間垂目,驀然發現樹下不知何時立了個灰袍人,正擡頭直直望著自己。

  他心裡打個突,一躍而下,瞧見是個相貌奇特的中年男人,一雙細眸不知為何讓他心生不安。想到爹娘時刻教誨的莫要以貌取人,他沖那人友善一笑,「這位大叔,你可是迷路了?」

  後山樹多林深,鮮少人跡,偶有外地人會誤闖進來。

  中年男人漫應一聲,審視他半晌,突然問:「小子,你可是楓晚山莊的人?」他頷首,並沒有因那人無禮的語氣而心生不快,反而多了份好奇。

  「我在打聽一個人,你的玩伴之中,可有佩戴著這樣的鎖片的孩子?」

  「這樣的鎖片不是很平常嗎?我也有一個。」

  「你有?」那人的目光突然緊鎖在他面上,「你……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夏晚清。」

  姓夏?那人一愣,「你的生辰可是六月初五?」

  「你怎麼知道?」他大吃一驚,他的生辰就刻在自小攜帶的鎖片之上,難道與這有關?男人突然長身大笑,震得他氣血翻騰,原有的一絲好奇也成了戒慎。

  「孩子,你剛剛叫我什麼?你知道我是誰嗎?我是你爹!」男人怪笑道。

  他聞言一驚,面上仍是不動聲色,暗思脫身之計,「前輩說笑了,我爹娘另有其人。」

  「我知道,不就是楓晚山莊那對假惺惺的男女嘛!但你可知,你是我十一年前故意留在山莊門前的親生兒子,那鎖片上刻了你的生辰,我還知道你肩上有塊圓形胎記,那也是我按上的。你還知否,你還有一個大伯,他就是你現在的爹娘十一年前殺死的剎血老魔!」

  「不可能!」他再也掩不住內心震驚,身形急退便要逃。男人嘿嘿怪笑著欺身上來,卻沒想到他只是虛招,人已斜飛至右邊樹上,欲藉著濃密枝葉阻住男人高大的身形。

  男子一愣,復又笑開了,「有點頭腦,不愧是我的兒子,可惜你還是太嫩了!」

  他無暇理會,卻聽得腦後風聲急射而來,眼前一黑,人已直墜下去。

  再次醒覺時,四週一片黑暗。他試著支起身來,只覺身體有種奇異的感覺,左手臂也灼熱得驚人。「砰」的一聲輕響,火光亮起,那個男人原來一直就在他身邊。他的胸口急跳,見到火光映照中那人的臉,不由暗吃一驚:他怎麼成了這個樣子!

  「你醒啦!」男人說,沈啞的嗓音不復先前的清越,臉色灰暗,目光黯淡,彷彿一下子就老了二十歲。

  他深吸一口氣,壓下心中驚異,「不管你想做什麼,你今日的話,我是不會相信的!」

  「隨便你相不相信,」那人啞笑道,驀地低咳了幾口,「奇怪我這個樣子嗎?我告訴你,我已把畢生功力都移到你身上了。」

  他被這話驚怔了。

  「你的手肘上多了個標記,那是剎血心法特有的印記,夠聰明的話不要讓人看見了。從今以後,你就能把別人的內力化為己有……」

  「我不會用的!」

  那人嗤笑一聲:「怎麼,到現在還想做你正正經經的少莊主嗎?我告訴你,我就要死了。」陰笑的面孔逼了過來,「知道為什麼嗎?就因我的功力都耗給了你!不管你相不相信,我都是你親生父親,換言之,你等同於弒親!一個正派中人會弒親?嘿嘿嘿!」

  他喘了一口氣,又道:「你還有一個師兄,但我暫且不會讓他知道你的存在,你們遲早會見面,到時候……嘿嘿,可惜我是看不到那些正派人仰馬翻的精彩場景了……」

  那人是如何離開的他已記不清了,他只是僵坐在地,火折子沒了,他的世界重又陷入黑暗。良久,遠處傳來了呼喚他的聲音,語音焦灼,關切感人。只是,為何他會覺得這份溫暖正離自己越來越遠呢?

  三日後,少莊主在後山失足跌下樹受了驚嚇的消息已傳遍全莊,人人都關心他有無受傷,可他卻將自己反鎖在房間裡,誰也不想見,更是死活不讓大夫近身。

  少莊主性子極好,平素又體恤下人,今次這般反常,全莊都在憂心忡忡,夥房的廚子更是使出渾身解數做了好幾道少莊主愛吃的菜,只盼能令他打起精神,可全被打了回票。

  「他還是什麼都不吃嗎?」莊主夫人詢問正在撤走少莊主房門前碗碟的丫鬟,得到的仍是千篇一律的搖頭,眉間憂色不由又深了幾分。她回身求助地望著丈夫,「你瞧,我們還是……」

  莊主也沈吟起來,他們一向信任這個孩子,他說想獨自靜靜不願見人,他們也不強問緣由。但這樣下去,真要強行破門了。

  正為難間,房門突然「吱嘎」一聲開了,三日不露面的兒子臉色略顯蒼白地立在那裡,一如往常地綻開笑容,「爹,娘,孩兒沒事,累你們擔心了。」

  這幾日他心亂如麻,口中雖斥那怪人胡說八道,心裡卻早已信了八分。夜半聽到前來探視的爹娘焦灼的歎息,心口絞疼得只想放聲大叫,卻咬著牙死命忍了下來。只因他知,縱使他不是那怪人的親生兒子,他也被迫輸了這一身邪功,況且那人還有個徒兒,有朝一日,他的身份遲早會被大白天下。這樣的自己,有何資格再接任天下第一莊的莊主之位?

  可難道真如那人所說,弒親、墮魔,去報那他從來不知的仇?

  怎麼可能!對他而言,傷害對他關懷備至的爹娘,那才是真正的弒親!可……倘若他們發現了他身上的邪功,還會一樣待他嗎?

  他好恨!

  他尚未涉足江湖,對正邪之分也沒有多少成見,可這一刻他好恨,恨用這種手段將他推入地獄的人。真想了結這一切,了結是是非非,了結……他自己。

  緊握的手指驀然刺入掌心,那一晚,十一歲的他心中第一次有了仇恨,從此下了一個攸關一生的決定。

  幾日後,他向爹娘提出了閉關的要求。

  「閉關?」莊主聞言微詫,「你尚年幼,怎麼會想到閉關?」

  「孩兒只是覺得太丟臉了,堂堂楓晚山莊的少莊主竟然會從樹上跌下。經此一事,孩兒痛下決心要練好功夫,所以想閉關以靜心練功。」

  果然是少年心性,莊主啞然失笑,「為父相信你的輕功,定是有什麼事令你分神才會不慎失足的。」

  「孩兒決心已下。」

  「……好吧,」莊主與妻子交換了個無奈的眼神,戲謔問道:「要不要帶著你的文房四寶一同閉關?」

  他也微笑,笑容卻有些幽遠。

  「清哥要閉關?」前來尋他的雲芷恰好聽到此話,驚叫出聲,「那怎麼成,你還要陪我玩兒呢!」

  「莫要淘氣。」他淡淡道。

  「我不管!」雲芷紅了眼眶,拉過身後少年,「你真的敢閉關,我以後都不同你好了,我同遠哥好去!」

  這是莫遠?他微訝地望著那少年。這些時日他都在想著自身的事,久未注意身邊的人,沒想到這個入莊以來一直與周圍格格不入的少年已變了面貌,漸漸流露出與天下第一莊相稱的氣勢,而他自己呢?心下不禁有些黯然。

  從今以後,怕是要與他們拉開距離了。

  見他許久不語,雲芷氣得轉身便跑,莫遠也追了出去。

  莊主夫婦對望一眼,忙打圓場:「雲丫頭那是氣話來著,你也是心意可嘉,既然如此,娘這就為你準備些貼身用品。」

  「不勞娘了,孩兒自有小翠幫忙。」

  「小翠今早接到家中來信,說是老父去世了,娘讓她回去弔唁了。唉,也是個可憐的孩子。」

  亡父……這個詞像針般狠狠刺了他一下。

  當晚他就住進了放置夏家先祖牌位的後山祠堂,夏家的武功心法他自小已熟識在心,當下之急是遠離莊內人的耳目弄清身上多出來的邪功。

  祠堂接近後花園,偶爾聽到外頭雲芷與莫遠的笑鬧聲,胸口總是微微一滯,不久,便也麻木了。

  一日,他在隨身攜帶的香袋裡發現一個硬硬圓圓的物事,記起這便是那日為雲芷撿的蛹。想是其他的都在混亂中丟失了,只餘這個偶然存了下來。在他的目光下,那蛹竟破了一個小洞,一隻醜陋的飛蟲從裡頭慢慢探出頭來。

  無獨有偶,雲芷的笑聲竟在此刻從風中傳了過來:「哈哈,遠哥,原來那日我撿到的竟是一隻蝶繭,你瞧,好漂亮的蝴蝶……」

  他慢慢垂下了眼。

  他知,面前這只蟲子,便是他的蛹變。


  —全書完—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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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2-5-12 14:23:46

第7章(1)

  又是一年芒草黃時,城中的街上這幾日又多了行色匆匆、攜帶兵器的人士,往日盛景卻已不在。

  一雙淡藍布鞋在氣派的店門外停下了,擡頭一看,「連湘閣」三字躍然入目。她嫣然一笑,寬大衣袍越過門檻,朝櫃檯上正在查看賬目的老者問道:「柳老闆,竹間現在可空著?」

  「竹間已封了,不供人用膳……」柳老闆下意識應道,擡頭目睹來人時卻愣住,忙從櫃檯中出來,「原侄女今日怎麼來了?啊,該是來給莊主的婚事拜賀的吧?」

  原煙波微笑不答,只道:「竹間如今封了嗎?不知我師傅的畫還在否?方才經過時突然憶起,忍不住想再瞧一瞧。」「當然還在,侄女稍候,老夫這就領你去。」

  下了鎖,往日的氣息撲面而來,一瞬間,她彷彿見著師傅一手扶著煙桿,一手持著畫筆笑瞇瞇地轉過身來。她呆了半晌,緩步移到那半壁畫前,默然凝望。

  良久,她終於轉身道:「可是這幅未完之畫累柳老闆將竹間封了?您何不找人將畫補上,或是重作一幅也未嘗不可。」

  「侄女有所不知,我與你師傅交情匪淺,」柳老闆示意她入座,親自為她斟了茶,「你師傅未成為畫師之前,我總稱他一聲『黃兄』,你應當不知他當年在江湖上也小有名氣吧?」

  原煙波呆了半晌,「師傅從未對我說過。」

  他只會故弄玄虛地談些江湖軼事,而且真假摻雜,她一向以為他是道聽途說信手拈來逗她的。

  「當年黃兄使一對判官筆,生平最喜攜妻一同雲遊四方,將所覽美景入畫。我總取笑說若他何時想退出江湖了,還可做一介畫匠混口飯吃,沒想到一言成真。」

  「可是與剎血老魔有關?」

  「侄女心思聰慧,黃兄正是在遊歷途中無意遇上剎血老魔與人纏鬥。其時那老魔邪功尚未大成,又以寡敵眾,眼見就要落敗,竟乘隙挾了你師娘,逼黃兄讓他吸去畢生功力。可恨的是那老魔得逞之後又將你師娘殺害,在場的人也傷了個十之八九。我聞訊趕去,僥倖救出身負重傷的他,悉心照料了半年,他才能下床行走。可憐他痛失愛妻,一身功力又盡失,不能親身手仞仇敵。未過幾年,聽聞剎血老魔為楓晚山莊莊主所殺,黃兄遂抱憾離去,自此之後隱居山野。我與他相交甚篤,平日也最是艷羨他們夫妻的伉儷情深,這一番變故連得我也心灰意冷,退出江湖開起了這家酒樓。如今黃兄遺作未成,我再怎麼貪利,也做不出毀他遺作之事,乾脆將竹間封了,閒時來此小酎,悼念一下故人罷了。

  原煙波怔怔聽完他這一番話,心下黯然。師傅,莫怪那天你捨身尋死,你總是叫我莫執著,自己卻才是那個執著的人呀。

  她當下朝柳老闆一拱手,「如此說來,我該喚您一聲柳伯伯了。侄女不知這一段淵源,否則這兩年定會多到此地與您敘舊。」

  「不怪你,這地方讓人觸景傷情,若不是前來楓晚山莊拜賀,侄女怕也不會再來此地。」

  原煙波微笑不語,沒告訴柳老闆她才剛從楓晚山莊出來,她這次來,並非拜賀,倒是來促成喜事的。

  兩年前她聽聞剎血門主提出不合常理的約戰時,早已心生不安,便囑咐慕容顯在山下尋找通往崖底的路,自己混在人群中上了斷腸崖,沒想到真碰上夏晚清墜崖。

  之後慕容兄弟趕到,於是兵分兩路,慕容談負著傷重的夏晚清避到附近的偏僻村落療傷,輕功較好的慕容顯則連夜偷來屍首調包。

  好在那日大雨,巖濕石滑,從崖上下來的江湖人士頗費了番周折於第二日淩晨才下到崖底,使得他們的計劃得以成功。雨水將墜崖的痕跡都沖洗得乾乾淨淨,那屍首穿著夏晚清的衣物,面目摔得血肉模糊,原本有血紋標記的左臂也斷在了碎石當中難以拼湊成形,再加上她這個「飽受驚嚇」的小畫師的證詞,人人都深信夏晚清已喪生崖間。

  喪子心痛的莊主夫婦親眼目睹她隨著夏晚清跳崖,強留她在山莊裡「養傷」,一點點擦傷也用燕窩魚翅補了足足一個月,她只得托付慕容兄弟照顧夏晚清。待到終於能脫身,也只趕上將他送走,見了最後一面。

  兩年間,她與他並未通音信,倒是跟著弟弟回到師門的慕容談偶爾去探望夏晚清,會給她帶點消息來。十天前,慕容談突然找到她,說是那人托他們送封信到楓晚山莊,他向來對名門正派無好感,乾脆將這差事推給了她。

  她並不知信裡寫了什麼,不過山莊的掌事者看了之後,不是喜極而泣,便是面上黯然。楓晚山莊這些年愈發收斂,老莊主年前本已把莊主之位傳給了莫遠,看完信後更是當場宣佈將義女許配於他,擇日完婚,而一直為情所傷的莫遠與雲芷也一臉釋然地接受了安排。

  她想,若這封信未到,莊主夫婦只怕終生都會沈溺在喪子之痛中,一對俠侶也將因愧疚耽擱下去,終成怨偶吧。

  「還有一事,」柳老闆開口打斷她的思緒,「兩年前的江湖變故之後老夫就一直想告知侄女,不過侄女行蹤不定,老夫便也一直擱在心裡。當年黃兄遇害後,侄女隨楓晚山莊中人入住山莊,不久少莊主便派人來我這裡,打探侄女之事。」

  「打探我?為何?」原煙波一怔。

  「老夫也覺奇怪,本以為只是山莊對外客的例行探查,但這種事一向由莫管事處理,怎會由鮮少管事的少莊主出面?老夫也不好多問,只略述了你師傅的來歷,並以老夫名義擔保侄女決無任何問題。」

  「沒想到少莊主很快就有了回應,指明想知曉的乃侄女的身世,而非其他。老夫雖覺蹊蹺,卻也看不出有何不妥之處,便將黃兄先前告知老夫的情況悉實報上了。之後驚聞夏晚清乃邪派餘孽,憶起此事,不由擔心他會加害侄女。雖然此人已死,興許尚有同黨存在,侄女日後行走還是要小心為好。」

  原煙波面色古怪,「伯伯是說……他探查我,早在師傅遇害那時?」

  「正是。」

  「確實是少莊主,而非莫管事?」

  「便是這一點奇怪,故老夫印象極深。」

  原煙波沈吟半晌,某件舊事忽地掠過腦中。

  「難怪……」她喃喃,突地長身立起,「柳伯伯真是一言驚醒夢中人,若非柳伯伯,侄女定然後悔終身。侄女現有一事急著去辦,日後定會再來拜訪伯伯。」

  柳老闆連忙拱手回禮,目送原煙波匆匆離去,不由心下納悶:後悔終身?會如此嚴重嗎……

  滁陽城以西,群山連綿,山勢忽高忽低,道路更是峻峭險阻,故饒是滿山的翠林修竹,也鮮少有人前來採伐。相應地,人煙也較為稀少,方圓百里也就這麼一個半鎮半村的居住地,還是因了附近有個求籤甚靈的古剎的緣故。

  他就住在其中一個較為開闊的山頭上,除了眼前這個固執地定期送來一些物事的男人外,幾乎見不著他人。兩人都是惜字如金之人,男人沈默地放下東西就走,他也沈默地目送他遠離。

  回身入房掩了門扉,月牙初升,今夜風有些急,惹得他的長髮輕揚。他一向不喜擾人心神之物,便拉上紙窗,也不點燈,取下牆上竹簫吹將起來。

  曲調幽怨,若是山中有趕路的人聽到了,莫不會以為哪朝的孤魂野鬼在對月嗟歎身世,但稍通音律的人便可聽出那簫聲裡其實無心無緒,空無一物。

  靜寂中,耳邊捕捉到輕微足音,步履輕浮,不似練武之人。未幾,那人行到竹屋前的空地,移至他的窗前,不動了。外頭的月光將他的身影映在窗上,隱約可見男子發巾隨風飄動。

  會是誰?他心下閃過疑惑,簫聲卻不停下,待到一曲盡了,他才淡聲道:「閣下深夜上山,只是為了吹風嗎?」

  那身影搖晃了幾下,似是心下慌亂,片刻才朗聲:「自然不是,只不過怕擾了少莊主的雅興而已。」

  帶著笑意的嗓音入耳,夏晚清心下一震,手中竹簫竟滑了一截。頃刻間心神已斂,他緩緩推開木門,「是你。」

  門外原煙波一身風塵僕僕,只是那笑容仍爽朗如昔,「少莊主,別來無恙?」

  他凝視那張沒有多大變化的容顏,一時間不知作何反應。

  「少莊主?」該不會真讓她待在外頭吹風吧?

  移開目光,夏晚清回身點亮桌上油燈,身後的不速之客也不請自入,往矮榻上一趴嘖嘖連聲:「少莊主,你這裡可真難尋,我足足走了一天山路。」

  望著她不拘小節的姿勢,他心下閃過一絲異樣,「我已經不是少莊主了。」

  「對哦,那麼該叫你什麼呢?夏兄?」

  眉尖不易察覺地輕抽了下,「原姑娘此次來訪有何要事?」果然不對勁,從前她在他面前雖然隨意,卻不會如此熟不拘禮。

  「自然是來找你敘舊的。」

  「哦?」

  「……」兩人一陣沈默,半晌原煙波雙眼一擡,望著屋樑笑道:「夏兄,你這個竹屋造得可真是雅致,可是你親手……」且慢,這翠竹的顏色怎麼有點眼熟?「……夏兄,不會真如我所想吧?」

  瞧見夏晚清一徑沈默,她一個激靈躍起,如臨大敵,「那個斧頭大叔也在嗎?不會吧!」

  他不由嘴角微揚,「他現今搬去了山下小鎮。」

  原煙波鬆了口氣,轉眼睨見他唇邊淺淺彎弧,不禁呆了半晌,突地靜靜問道:「少莊主,告訴我,這兩年你可有常展笑顏?」

  「……沒有。」指尖下意識撫上唇邊,這才發現自己竟然笑了。

  兩年來離群索居,別說笑容,連情緒都極少波動。她……終究是特別的。

  屋內重又陷入沈默,待到對面山頭古剎的晚鐘遙遙傳來,他方才開口:「原姑娘今晚打算宿在何處?」

  「呃?」原煙波還真沒想過這個問題,下意識環視這間竹屋,雖然雅致,但顯然只為一人而造,更不用指望會有第二張床。雖然她不介意打地鋪,卻不敢明說,怕嚇著了夏晚清,也擔心太過居心昭然。

  她只好摸摸鼻子尷尬地笑,將難題丟給夏晚清。

  「……」靜默半晌,他長身立起,「隨我來。」

  啊,等等!原煙波狼狽地翻下矮榻,腿腳的酸疼差點讓她哀叫出聲。嗚,這兩年果然過得太安逸了。

  忍著一聲歎息,夏晚清長袖捲過她腰際,提氣朝山腰疾馳而去。

  真丟臉……原煙波靠著他的肩羞愧地吐吐舌頭,隨即微微一笑。

  不知這人是否察覺到了,他竟沒說「失禮了」之類的客氣話,這代表了什麼?不管怎樣,這讓她的心情好了一分。進了山腰密林,當年那幾間竹屋的輪廓隱約可見。夏晚清放開她,進屋點起油燈,又繞到屋後不知忙乎什麼。她環顧不見一絲灰塵的四壁,好奇地問:「那個大叔連這些屋子都不要了麼?」

  「他叫史三。」夏晚清在屋後突然道,聲音淡淡卻清晰入耳。

  「真名還是化名?」

  「……他說他叫史三。」

  言下之意便是化名了,原煙波突然想起一事,那大叔似乎還有一個兒子叫竹兒,如此一來,不就成了「死豬」了?

  「可憐的竹兒……」她喃喃。

  身後傳來響動,夏晚清不知何時進得屋來,平平對她道:「熱水已置好了。」

  「呃?」原煙波驚得張目結舌,「少莊主,不,夏兄你——」竟親自為她張羅這等事情?縱使知曉他並非衣來伸手的貴公子,但她仍是難以想像昔日楓晚山莊的少莊主燒水的樣子。

  無數驚訝之詞旋在舌尖,最後仍是訥訥道:「有勞……夏兄了。」

  臉控制不住地微微發熱,瞧見他頷首走出屋外,顯是讓她安心洗浴。唉,這人骨子裡還是存著那麼一點迂腐。想起方才在他住處看到的一案紙墨,幾卷書牘,也能猜出他平日大概是如何度日。

  原以為擺脫了身世的束縛,他會放開一些,就如他當年以風無痕的身份行事時,如今看來他倒是愈發沈鬱。對面山頭上的古剎若不是尼姑庵,她真要相信他會乾脆削髮,守著晨鐘暮鼓度過餘生了。

  屋外,夏晚清並不知屋內之人所思所想,秋夜獨自一人的竹林雖然蕭瑟,他卻早已習以為常。

  隱約傳來的水聲並未干擾他的心神,山居的日子,有時無事便也這般獨自靜坐一日,恍若月升日落,晝夜更替,再也與他無關。

  「夏兄。」不知過了多久,身後傳來輕喚,他聞言回身,便這麼怔住了。

  兩年未見之人一手扶著門邊立在門口,長長的濕發披散身後,並未像日常那樣隨意束成男子髮式。寬大的外袍許是沾了水氣,熨帖身姿,在身後燈光的映襯下,多了那麼一絲……俏生生的味道。

  初識至今,他都疏離地稱她一聲「原姑娘」,可直至此刻,他才首次意識到她確是一位姑娘家。

  「怎麼了?」許是從他的神情中瞧出了端倪,原煙波玩笑般問道:「你我兩年未見,夏兄覺得我有無變化?」

  「……臉更圓了。」夏晚清移開目光,語調平平地蹦出一句。

  「……」她就知道,這兩年過得確實太安逸了!

  「夏兄也有些許改變呢。」

  他的髮束起來了,坦露出來的少年般的容顏更加波瀾不驚,往日比影子還淡的氣息不再刻意斂起,是一種淡然的味道。方才見他束手立在月下衣袂飛揚的模樣,險些以為下一刻他便要化仙飛去。

  「原姑娘今晚可怕獨自宿在此處?」

  獨自嗎……她環顧林子一遭,笑道:「無妨,這兩年我在鄉野也是一個人住來著。」

  夏晚清略沈吟:「外頭風大,原姑娘進屋去吧。」

  「哦……哎?」就這麼走了?她略有些失望,喃喃,「好歹兩年未見,也該來個秉燭夜談呀。」掃見月光下幢幢竹影,不由打了個寒噤,其實,她還是有點害怕的……

  又站在門口發了一會兒呆,她歎口氣,轉身回到屋內。驀地燈影搖曳,她連忙回身,又是一怔,「你……」怎麼又回來了?

  「史三並未留下被褥。」夏晚清將手上包裹遞給她,撩袍在桌邊坐了下來,再無離去之意。原煙波呆看了他半晌,終是嚥下了心頭的一聲歎息。

  ……拜託,不要對她這般溫柔好不好?她好怕,有朝一日她再也沒臉待下去時,會很捨不得離開呀……

  次日夏晚清醒覺時,另一間房裡已失卻了原煙波的蹤影。憶起她昨夜說過今早要去小鎮瞧瞧,他呆了半晌便也回山上住所去了。

  昨日史三上山之時他摹下的字帖仍擱在案上,提起筆,彷彿又回到了不知世事的孩童時代。那時的他,其實喜愛筆墨更甚於刀劍。

  「為無為,事無事,味無味……」

  僅下筆寫了幾字,心下便起了一絲浮燥,閉了閉眼,終於長歎一聲輕放下筆。他,終究還是放心不下她。

  下了山,他唯一能想到的地方便是當年他們投宿的客棧,卻得知她帶著竹兒玩耍去了。

  置身於行人稀散的街道上,他不禁有些茫然,以往……從未想過會主動尋她。當她只是他計劃中一部分時,她的行蹤盡在他掌握之中;不需要她時,即使瞧不見她,也不會放在心上。這是第一次……發現要找到一個自由的人,其實並不容易。

  眼角瞟見過路的人都投來好奇的目光,他意識到自己太過顯眼,下意識便轉入一條荒徑。荒徑通向田間野外,風中遠遠傳來了孩子們的笑鬧聲——

  「快看吶!我飛到小虎頭上了!」

  「你耍賴!你耍賴!你偷扯我的線!「

  驀地一陣爽朗笑聲入耳:「竹兒,快收線呀,莫讓紙鳶掉了!「

  他循聲望去,田野旁的山坡上一群孩子正扯著紙鳶追趕笑鬧,其中一個淡藍身影正是他尋尋覓覓的人。

  「啊!」突然一聲驚呼,一隻紙鳶掙脫了線,乘著強勁的東風朝他這邊衝來。未及細想,夏晚清足尖在樹籬上一點,輕煙般欺近紙鳶,將它拉了下來。

  紙鳶是翠竹製成的,顯然是史三的手筆,而鳶背上畫的一個虎頭虎腦的小毛孩可想而知又是原煙波的傑作了。

  「夏兄!」追趕紙鳶而來的原煙波料不到會在這見到不應出現在這的人,愣了一愣,突然瞪起眼來,「你來得正好,我正要找你算賬呢!」

  算賬?夏晚清尚未弄明白,突見她一拳捶來,下意識便側身避過。

  「你就站好給我打一拳嘛!」原煙波惱叫,「昨晚你為何不告訴我史大叔現在同老闆娘在一起,害我差點在他們面前說錯話?」

  今早她下山吃早點,順口便向早點攤子的老闆問起客棧老闆娘與她兒子的近況,沒想到那人張口便答那寡婦和「她男人」一家三口過得可熱乎哩!驚得她差點打翻了碗,只道老闆娘給竹兒找了個繼父。

第7章(2)

  叉著腰與夏晚清大眼瞪小眼,片刻後她終於忍不住「噗」地笑出來:「夏兄,難道無人教過你這時候不應該發怔,而要解釋或道歉嗎?比如說……」她接過他手上的紙鳶,「用這個賠禮,便是將功贖罪了。」

  山坡上傳來喚她的聲音,原煙波回頭應了聲,復又笑道:「夏兄,今早我與這些孩子們玩兒,方知他們都沒有就學。聽聞這地方沒有夫子,只有平日得閒上山拜香時,才央師父們順道教孩子認幾個字。我想在此處辦間私塾,你說可好?」

  私塾?她打算在此地久居嗎?夏晚清聞言睇向她沒有機心的笑顏。她是聰慧的,他知。若是她有更大的野心,必會有一番不同凡響的作為。但她的心思似乎僅在教人習字或作畫自娛此等小事之上,彷彿如此平凡的生活便是她全部所求。

  「你若想便去做吧,」他答,「可與客棧說一聲,史三定然願意為你留一間房,也省得上下山奔勞之苦。」

  原煙波面色一僵,「我在山上住可打擾到夏兄了?」

  「不會。」

  「那就好,」她鬆了一口氣,「我偏愛山上幽靜,來來去去只當練腿勁,無妨的。」開玩笑,真搬到了山下,一年到頭都見不到這人幾次了,更別談……其他用意了。

  見夏晚清又要開口,她忙打個哈哈:「我該把紙鳶還回去了。」

  匆忙欲走,手腕上一緊,卻被他執住了。她驚訝回首,夏晚清也是一怔,不解自己為何會出手……執她。

  兩人眼神交會間,她於剎那流露出來的惶然與慌亂盡收他眼底,不覺便把心底的疑惑問了出來:「原姑娘,你這次為何要來?真的只是來敘舊嗎?」為何兩年來杳無音訊,再次出現時卻是一副熟稔的模樣,竟還意欲久住?!

  原煙波呆了一呆,目光觸及他多了絲探究的平靜臉龐,再緩慢下移至兩人相疊的手上,突地鎮定下來。

  她嫣然一笑,提著紙鳶的手驀然揚起,那紙鳶便像重獲得自由的鳥兒一般,乘風飄蕩而去了。

  目光追隨著那碧空中的黑點,她悠悠道:「夏兄,還記得你喬裝成風無痕引我與慕容兄弟上定安城的時候嗎?那時,我雖然第一眼就認出是你了,但仍未能消對你的戒慎之心。只因發生了另一件事,我才相信了夏兄。」

  他記得的,不知是從什麼時候起,她對他的態度突然親近了許多,總是漫不經心地在他耳邊叨念一些意味似深似淺的話。

  「你記得我提過幼時姐姐被搶之事吧?在定安城,身為風無痕的你解救了被剎血門的人欺負的歌女,那女子的聲音與我姐姐的極為相似……從小到大,我對與幼時有關的事最為敏感,自然對你平添一分好感。但我也不解,為何你一路走來對剎血門的種種劣行視若無睹,唯有那一次卻在剎血門的地頭上出手得罪他們?」

  望著默然不語的夏晚清,她微微一笑,「直至前些日子我上連湘閣,柳老闆告知我夏兄曾向他探聽過我的過往,我才明瞭此事。夏兄,我想問你一事……」深吸一口,「我在你心中……可曾有些許特別?我知你之前心思盡放在了剎血門之上,不曾考慮過其他,但如今剎血門已滅,你也遠離了江湖是非,可願意……思量一下其他事情?」

  說到最後,聲音還是止不住帶了絲顫抖,她臉一紅,瞧見夏晚清了無反應,似是被她這一番話震住了,連忙又道:「我知道太突然了,夏兄可慢慢思量。」

  她幾乎是落荒而逃,這次他再未阻攔她。唉,她也自知太過突兀,可在斷腸崖上未加思索地隨夏晚清那一跳後,傻子都明瞭他對自己的意義非同尋常。只是她對他的心思毫無把握,加上師傅長年教誨莫要執著,因此兩年來一直刻意不去想他,然而……唉,她還是改不了執妄啊,在得知興許自己在夏晚清心中有那麼一點份量後,若不放手一試,她真的會後悔終身的。

  惴惴不安地過了剩下半日,回到客棧時,竟發現夏晚清還在那等著她。

  原煙波小心地覷他的臉,還好,神色如常。他絕口不提今早之事,她也聰明地不去點破。兩人辭別老闆娘以及看上去仍是沒有和藹可親多少的史三(原煙波心裡老早就嘀咕開了,老闆娘究竟看上這傢夥哪一點了?),回到暮色籠罩的山上。

  當晚夏晚清雖然沒有留在山腰的竹屋裡陪她,卻給了她一支短笛作聯絡之用。然後他揮揮衣袖就這麼……走了,連點暗示都沒給,難道存心要她失眠不成?

  一天,兩天……他的態度一如往常,她也開始了她的解惑授業大計,偶爾帶上老闆娘弄的好菜去打擾夏晚清,照樣心照不宣地「夏兄」來「夏兄」去,照樣回到山腰的住處……接著失眠。

  這般古怪的日子終於結束於另一人的到來。

  這日,正是冬至,原煙波放私塾一日假,閒來無事,便又晃悠到山頭去敲夏晚清的門,一邊又忍不住歎氣:不知這人究竟瞧出來了沒有,她這般頻繁找他,其實是在為兩人「培養感情」,可謂用心良苦了……

  門開了,她心一突,一眼便瞧出夏晚清的不對勁。

  「夏兄……」她小心翼翼地探問,他終於開始煩她了嗎?

  「你我有客人。」他語氣平平道,面色似是平靜如常,極難發現隱在他眉間的一絲不悅。

  「客人?」會是誰,她好奇地探頭進屋,隨即驚喜地叫出聲來:「慕容小弟,竟是你!」

  屋內端坐的正是性子極好的慕容顯,他立起抱拳,一雙笑眼凝在她面容上,「原姑娘,許久不見,你還是這般精神。」

  「彼此彼此,怎麼不見慕容兄?」

  「……我獨自前來。」總不能說他是偷瞞著大哥來這的吧?

  兩年前讓大哥知曉了他對原姑娘心動了這麼一下下,結果是被罵了半年「沒眼光」,從此還嚴禁他見她。這次從原姑娘的來信中得知她來了此處,總覺得有什麼事情未了,謊稱了一個借口便跑來了。

  若被大哥知道了真相,怕不念他到死。

  「獨自前來嗎……是否有事找夏兄?」

  夏兄?慕容顯瞟了一臉漠然的夏晚清一眼,「呃……其實我主要還是找原姑娘來著。」

  「慕容小弟……」原煙波聞言心下一陣感動,「還是你最重情誼。你且等等,近日有人送我一壺好酒,本想等幾日天冷時禦寒,待我回去取了來,今日我們三人便把酒言歡。」

  「不……」他正要開口,一旁的夏晚清卻已出了聲:「等等。」

  原煙波不解回頭,見他自牆下取下一頂笠帽,「風雪將至,戴上這個吧。」

  「哦。」正要接過,他卻避開她的手,親自替她戴上。原煙波一怔,總覺得他這個動作飽含意味,自他的面容上卻又瞧不出半點端倪,只得朝兩人一笑,下山取酒去了。

  慕容顯反射性地回笑過去,身側卻似傳來陣陣寒意。吞吞口水,他肅然轉身繼續男人間的談話,「少莊主,方纔你已說了對原姑娘無意,為何又做出那種舉動,引人誤會?」

  「……我方才說的是你與她之間的事,我無權置喙。」

  「這與無意有何區別?少莊主,兩年前原姑娘隨你墜崖之時我大哥曾說她心繫於你,我也信以為真。然而這兩年來你倆未曾通過隻言片語,她未主動找你,你也不主動找她,就算原姑娘曾心儀你,只怕也因你的冷淡死了心,試問她還有幾個兩年可拖?小弟坦言,此次我來便是向原姑娘提親的,若她允諾,小弟即刻便帶她去見師父,畢竟我倆相處甚歡……」

  「哦?你們如何相處甚歡?」夏晚清原本是靜靜聽他述說,此刻卻突然輕輕來了這麼一句。

  慕容顯背上汗毛都豎起來了,幾乎就要叫出聲:風、風無痕!

  「當……當然是相處甚歡了,原姑娘是我初次喜歡上的女子,當日我們四人同行之時,她又與我最談得來,我們還執過手……」

  「執過手?」夏晚清輕輕側臉過來,修長的眉眼一挑。明明臉上無疤,身上穿的是素得不能再素的長袍,為何他還是會覺得頭暈眼花呢?鼻間似乎還聞到了當年風無痕身上那種惑人的香氣……

  他們兄弟一向傲氣,從未屈居人下,只有那時在風無痕手下待了數月,對他也有份特別的認定——

  「那你可知曉……」他傻傻地瞧著化身風無痕的男子錯身過來,在他耳邊低喃道:「我還嘗過她的……唇呢?」

  轟!就在他忍不住臉紅心跳之際冷不防聽到這句話,簡直就如三伏天綁在火爐上烤又當頭澆下一盆冰水般刺激。慕容顯的男兒淚幾乎就要當場飆下,「原來如此,那風兄,不,少莊主本該早些告知的……」

  再也強撐不下去了,他奪門而出,目標是千里之外他親親兄長的肩頭——

  嗚,大哥,我又失戀了!

  哼……幾不可聞的淡哼逸出夏晚清的唇,他回身打開紙窗,長眸下睨,「起來吧。」

  窗外了無動靜,半晌,淡藍的男子發巾慢慢飄上窗欞。

  「我只是想問一下這裡可存有酒杯……風兄,好久不見了。」

  確實很久了,自墜崖那日後,她再未見到他這般帶刺的模樣,還以為風無痕已消失了呢……睨見他不以為然的樣子,她連忙改口:「夏兄,你這樣……很幼稚呢。」

  「幼稚?」他眼一瞇,就如當日在崖下諷她的神態。

  「是……若你不喜慕容小弟的唐突,直說便是,何必編那種謊話將他嚇跑呢?」她好不容易才見到故人一趟。

  「謊話?」他週身的火焰更加炫目了,她幾乎能感受到那熱度,「你敢忘了當日崖下之事?」

  崖下……原煙波驀地雙目大睜,「原來夏兄是指……我還道那只算咬呢。」

  「……」那日她唇邊嫣紅的模樣一閃而過,他無話可辯,只是仍有些氣惱她不經心的模樣,當年她可是以此要挾了他無數次。越想越惱,驀地探手擄過她。

  「……」原煙波瞪著近在咫尺的冒火長眸,心下不知是喜是悲,那一個半天孵不出一個蛋,這一個又太過強硬,其實她只是想要一個比較正常的枕邊人呀……

  興許是饕足了,長眸中的火焰漸漸冷卻下來。她心下暗歎:變回來了,變回來了……

  夏晚清果然鬆開了她,做錯事般飛快掃過她的唇,還好,沒咬出血……下意識便要垂發掩去面上神情,卻忘了他的長髮早已束起,只好任憑淡淡酡色流連在眼角眉梢之間。他的下頜一向如少年般尖細,眉目又清俊,若不是藉著神態間遠勝於常人的沈靜之色,只怕一輩子都脫不了那點青稚。

  原煙波的心不由軟了,輕聲道:「你若後悔了,我們可當做什麼都沒發生。」

  夏晚清默然不語,只輕輕執了她指尖。

  「……」七歲之後,原煙波就再沒有這麼想哭過,強忍了幾次,方帶著笑意開口:「我還以為,等不到你有所表示了呢。」

  「……我只是無所適從,」擡起的眼有絲迷茫,「你知的,我從未想過能有今後……」

  傷好後的那段時日,他真有幾分孤魂野鬼的味道,即使兩年間時時想到她,也因她從未主動捎來音信,這份感覺未加細想便給刻意沖淡了。

  額頭輕抵上她的,「難道你沒察覺到?我已盡力改口不再每句話都加上『原姑娘』了。」

  是哦是哦,真是了不起的努力……她的嘴角可疑地抖動,他的眼卻是認真無比,「煙波,你真想好了?我的真性情並非是純然的楓晚山莊少莊主,有時我也難以控制。」

  正值年少風華時他以風無痕之身混跡江湖,不受束縛的張揚便就這樣溶入了血液,有時連自己都心驚於肆意的快感。沒有正邪之分,沒有重責大任,沒有親恩血債……若不是從小受了楓晚山莊的教誨,難保自己不會成為顛覆江湖的人物。

  從注意到她的那一刻起,就並非抱持純然的善意,只是沒想到會演變至此。

  「你放心,」沈默半晌,原煙波道,「別忘了我可是被你丟出去做過人質。」

  不知不覺,兩人身側已多了些飄飛雪粒,這年冬天的第一場雪終是如約而至。夏晚清薄唇微揚,隔窗將她擁住,「過一段時日,這座山便會被雪封住了。史三手藝極快,我讓他在這屋子旁邊再蓋間竹屋可好?」

  「自然是好的,」她突然想起一事,「你可記得當日你從史大叔那裡取的那只波浪鼓?」

  當時她不解他的舉動,現在想起,他心裡也該是想同竹兒一般,有個出身不正卻極力維護孩子純真的生父吧。

  「我一直留著它至今,前些日子將它還給了竹兒。夏兄,你不需要它了吧?」

  「……不需要了。」他擁緊了她。因為……

  他有她了。

番外 蛹變

  「桃李依依春暗度,誰在鞦韆,笑裡輕輕語。一片芳心千萬緒,人間沒個安排處……」

  濃墨入紙,細處雖仍顯稚嫩,卻已有一番沈穩之勢。他收筆正要拿起審視,窗欞突地咚咚響了兩下。連忙放下絹紙探頭出去,果然看到雲芷水嫩嫩的臉蛋攀在二樓圍桿上。

  「清哥,你瞧我在樹上發現了什麼怪東西?」她興奮地伸手過來。

  他低頭看去,一個黃黃硬硬的橢圓形物體正靜靜躺在她手上。

  「這是蛹,再過些日子,便會有蝶兒或是蛾子從裡面飛出來,這種東西後山有許多。」

  「真的?那這個會飛出蝶兒還是蛾子呢?」

  「我也不知。」他歉意地笑笑。

  「哦,」小小的臉蛋滿是失望,「那清哥,你現在可以陪我玩了?」

  「還不行,夫子讓我寫的字帖還沒寫完呢。」說得有些心虛,不敢告訴她字貼其實已經寫完,他現在是在偷偷拿夫子斥為「淫詞艷句」的詞集在練字。

  「又要寫字,又要習武,清哥你不煩哪?明明丫鬟們說你以後便是莊主了,想怎麼著就怎麼著,做什麼練這些沒用的字呢?」

  因為他喜歡呀。心裡偷偷答了一句,他伸手摸摸雲芷的小辮,「正是因為要做莊主,所以才要學更多東西呀。遠哥不是閒著嗎,你為何不去找他玩?」

  「我不喜歡那個莫遠,他瞧起來黑黑的,而且他明明是後來才入莊的,做什麼我們要叫他遠哥呀?」

  他被她逗笑了,柔聲道:「不能這麼說,爹說過遠哥入莊前過的是餐風露宿的日子,所以膚色較我們的深,可是大家從此以後就是一家人了,他聽你這般說定會傷心的,你該多找他玩的。」

  他這一笑,漂亮長眸揚起,唇紅齒白,面容就如琥珀般陽光清澈。雲芷一時看呆了,目光不捨地在他臉上打了幾個旋,方才不甘道:「好吧,可你得去後山撿幾個這樣的繭兒回來給我。」她作勢在躍下二樓,突又回頭狠瞪一眼,「莫要再摸我的頭了,清哥你自己也不過比我大一歲而已!」

  他又笑了,「一片芳心千萬緒」呀,思及雲芷呆望他的眼神,隱隱覺得她是歡喜他的。胸口泛起微微的驕傲,無關風月,只是少年人單純的虛榮。

  微斂心神,他再度沈溺於筆墨之中。其間莊主來書房探視,從門隙裡望見那專心致志的稚嫩身影,不由與妻子相視一笑。

  「楓晚山莊這個武林世家,這一代該不會出了個書獃子吧?」莊主夫人歎道。

  「別擔心,清兒的武藝是我教的,還不至於丟了楓晚山莊的臉。這孩子若能多放些心思在練武上,說不準便青出於藍了。不過還是隨他的心性吧,再說了,還有遠兒呢,他們兩兄弟相扶持,定能照管好楓晚山莊。」

  莊主夫人突然沈默了。

  「怎麼,覺得對不住遠兒?」

  「是啊,」她歎道,「他們二人本該是相同身份,可現在又不能明說出來傷了清兒的心,我擔心遠兒會多想。」

  「別擔心,兩個孩子都是天性純良,縱使清兒真是我們親生兒子,我們今日待遠兒也不會有半分不同。」

  「都怪我這身子,沒能給夏家留下子嗣。」

  「說什麼傻話……」兩人相偎著離開了書房門口。

  書房內的少年對這一切渾然不覺,待到日頭西沈了才猛然想起:「糟了,答應芷妹幫她撿蝶蛹的。」

  匆匆下了樓,運起已有幾分火候的輕功直奔後山。

  他眼力極佳,趕在日落之前已在樹上尋得幾個硬蛹,無意間垂目,驀然發現樹下不知何時立了個灰袍人,正擡頭直直望著自己。

  他心裡打個突,一躍而下,瞧見是個相貌奇特的中年男人,一雙細眸不知為何讓他心生不安。想到爹娘時刻教誨的莫要以貌取人,他沖那人友善一笑,「這位大叔,你可是迷路了?」

  後山樹多林深,鮮少人跡,偶有外地人會誤闖進來。

  中年男人漫應一聲,審視他半晌,突然問:「小子,你可是楓晚山莊的人?」他頷首,並沒有因那人無禮的語氣而心生不快,反而多了份好奇。

  「我在打聽一個人,你的玩伴之中,可有佩戴著這樣的鎖片的孩子?」

  「這樣的鎖片不是很平常嗎?我也有一個。」

  「你有?」那人的目光突然緊鎖在他面上,「你……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夏晚清。」

  姓夏?那人一愣,「你的生辰可是六月初五?」

  「你怎麼知道?」他大吃一驚,他的生辰就刻在自小攜帶的鎖片之上,難道與這有關?男人突然長身大笑,震得他氣血翻騰,原有的一絲好奇也成了戒慎。

  「孩子,你剛剛叫我什麼?你知道我是誰嗎?我是你爹!」男人怪笑道。

  他聞言一驚,面上仍是不動聲色,暗思脫身之計,「前輩說笑了,我爹娘另有其人。」

  「我知道,不就是楓晚山莊那對假惺惺的男女嘛!但你可知,你是我十一年前故意留在山莊門前的親生兒子,那鎖片上刻了你的生辰,我還知道你肩上有塊圓形胎記,那也是我按上的。你還知否,你還有一個大伯,他就是你現在的爹娘十一年前殺死的剎血老魔!」

  「不可能!」他再也掩不住內心震驚,身形急退便要逃。男人嘿嘿怪笑著欺身上來,卻沒想到他只是虛招,人已斜飛至右邊樹上,欲藉著濃密枝葉阻住男人高大的身形。

  男子一愣,復又笑開了,「有點頭腦,不愧是我的兒子,可惜你還是太嫩了!」

  他無暇理會,卻聽得腦後風聲急射而來,眼前一黑,人已直墜下去。

  再次醒覺時,四週一片黑暗。他試著支起身來,只覺身體有種奇異的感覺,左手臂也灼熱得驚人。「砰」的一聲輕響,火光亮起,那個男人原來一直就在他身邊。他的胸口急跳,見到火光映照中那人的臉,不由暗吃一驚:他怎麼成了這個樣子!

  「你醒啦!」男人說,沈啞的嗓音不復先前的清越,臉色灰暗,目光黯淡,彷彿一下子就老了二十歲。

  他深吸一口氣,壓下心中驚異,「不管你想做什麼,你今日的話,我是不會相信的!」

  「隨便你相不相信,」那人啞笑道,驀地低咳了幾口,「奇怪我這個樣子嗎?我告訴你,我已把畢生功力都移到你身上了。」

  他被這話驚怔了。

  「你的手肘上多了個標記,那是剎血心法特有的印記,夠聰明的話不要讓人看見了。從今以後,你就能把別人的內力化為己有……」

  「我不會用的!」

  那人嗤笑一聲:「怎麼,到現在還想做你正正經經的少莊主嗎?我告訴你,我就要死了。」陰笑的面孔逼了過來,「知道為什麼嗎?就因我的功力都耗給了你!不管你相不相信,我都是你親生父親,換言之,你等同於弒親!一個正派中人會弒親?嘿嘿嘿!」

  他喘了一口氣,又道:「你還有一個師兄,但我暫且不會讓他知道你的存在,你們遲早會見面,到時候……嘿嘿,可惜我是看不到那些正派人仰馬翻的精彩場景了……」

  那人是如何離開的他已記不清了,他只是僵坐在地,火折子沒了,他的世界重又陷入黑暗。良久,遠處傳來了呼喚他的聲音,語音焦灼,關切感人。只是,為何他會覺得這份溫暖正離自己越來越遠呢?

  三日後,少莊主在後山失足跌下樹受了驚嚇的消息已傳遍全莊,人人都關心他有無受傷,可他卻將自己反鎖在房間裡,誰也不想見,更是死活不讓大夫近身。

  少莊主性子極好,平素又體恤下人,今次這般反常,全莊都在憂心忡忡,夥房的廚子更是使出渾身解數做了好幾道少莊主愛吃的菜,只盼能令他打起精神,可全被打了回票。

  「他還是什麼都不吃嗎?」莊主夫人詢問正在撤走少莊主房門前碗碟的丫鬟,得到的仍是千篇一律的搖頭,眉間憂色不由又深了幾分。她回身求助地望著丈夫,「你瞧,我們還是……」

  莊主也沈吟起來,他們一向信任這個孩子,他說想獨自靜靜不願見人,他們也不強問緣由。但這樣下去,真要強行破門了。

  正為難間,房門突然「吱嘎」一聲開了,三日不露面的兒子臉色略顯蒼白地立在那裡,一如往常地綻開笑容,「爹,娘,孩兒沒事,累你們擔心了。」

  這幾日他心亂如麻,口中雖斥那怪人胡說八道,心裡卻早已信了八分。夜半聽到前來探視的爹娘焦灼的歎息,心口絞疼得只想放聲大叫,卻咬著牙死命忍了下來。只因他知,縱使他不是那怪人的親生兒子,他也被迫輸了這一身邪功,況且那人還有個徒兒,有朝一日,他的身份遲早會被大白天下。這樣的自己,有何資格再接任天下第一莊的莊主之位?

  可難道真如那人所說,弒親、墮魔,去報那他從來不知的仇?

  怎麼可能!對他而言,傷害對他關懷備至的爹娘,那才是真正的弒親!可……倘若他們發現了他身上的邪功,還會一樣待他嗎?

  他好恨!

  他尚未涉足江湖,對正邪之分也沒有多少成見,可這一刻他好恨,恨用這種手段將他推入地獄的人。真想了結這一切,了結是是非非,了結……他自己。

  緊握的手指驀然刺入掌心,那一晚,十一歲的他心中第一次有了仇恨,從此下了一個攸關一生的決定。

  幾日後,他向爹娘提出了閉關的要求。

  「閉關?」莊主聞言微詫,「你尚年幼,怎麼會想到閉關?」

  「孩兒只是覺得太丟臉了,堂堂楓晚山莊的少莊主竟然會從樹上跌下。經此一事,孩兒痛下決心要練好功夫,所以想閉關以靜心練功。」

  果然是少年心性,莊主啞然失笑,「為父相信你的輕功,定是有什麼事令你分神才會不慎失足的。」

  「孩兒決心已下。」

  「……好吧,」莊主與妻子交換了個無奈的眼神,戲謔問道:「要不要帶著你的文房四寶一同閉關?」

  他也微笑,笑容卻有些幽遠。

  「清哥要閉關?」前來尋他的雲芷恰好聽到此話,驚叫出聲,「那怎麼成,你還要陪我玩兒呢!」

  「莫要淘氣。」他淡淡道。

  「我不管!」雲芷紅了眼眶,拉過身後少年,「你真的敢閉關,我以後都不同你好了,我同遠哥好去!」

  這是莫遠?他微訝地望著那少年。這些時日他都在想著自身的事,久未注意身邊的人,沒想到這個入莊以來一直與周圍格格不入的少年已變了面貌,漸漸流露出與天下第一莊相稱的氣勢,而他自己呢?心下不禁有些黯然。

  從今以後,怕是要與他們拉開距離了。

  見他許久不語,雲芷氣得轉身便跑,莫遠也追了出去。

  莊主夫婦對望一眼,忙打圓場:「雲丫頭那是氣話來著,你也是心意可嘉,既然如此,娘這就為你準備些貼身用品。」

  「不勞娘了,孩兒自有小翠幫忙。」

  「小翠今早接到家中來信,說是老父去世了,娘讓她回去弔唁了。唉,也是個可憐的孩子。」

  亡父……這個詞像針般狠狠刺了他一下。

  當晚他就住進了放置夏家先祖牌位的後山祠堂,夏家的武功心法他自小已熟識在心,當下之急是遠離莊內人的耳目弄清身上多出來的邪功。

  祠堂接近後花園,偶爾聽到外頭雲芷與莫遠的笑鬧聲,胸口總是微微一滯,不久,便也麻木了。

  一日,他在隨身攜帶的香袋裡發現一個硬硬圓圓的物事,記起這便是那日為雲芷撿的蛹。想是其他的都在混亂中丟失了,只餘這個偶然存了下來。在他的目光下,那蛹竟破了一個小洞,一隻醜陋的飛蟲從裡頭慢慢探出頭來。

  無獨有偶,雲芷的笑聲竟在此刻從風中傳了過來:「哈哈,遠哥,原來那日我撿到的竟是一隻蝶繭,你瞧,好漂亮的蝴蝶……」

  他慢慢垂下了眼。

  他知,面前這只蟲子,便是他的蛹變。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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