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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後由 zerosmall 於 2012-5-20 13:57 編輯
前言:
盲眼畫師?
不不不,她不是盲眼,只是不辨顏色罷了。
影子少莊主?
非也非也,他並非影子,卻比影子更加了無聲息,
這樣的兩個人,因了一場江湖風波糾糾纏纏到了一塊。
在他面前,她冷汗直流;
對她笑顏,他視若無睹……
塵埃落定之後,該是相忘於江湖了吧?
卻發覺,兜兜轉轉,仍是捨不了那份心結。
楔子
滁陽城外——
正是忙碌的早晨,高掛的日頭映出路上金色細小的飛揚塵土,驛道上除了平日常見的步行入城的普通百姓外,策馬急馳的大漢也反常得多。守城的官兵卻已習慣了這幾日的情形,任由腰懸兵器的各色人等自由來去,只要不在他們眼皮底下亮出傢夥就好。
這種情形下,城門一輛正緩步進城的馬車就顯得又慢又佔道。後頭的五騎勁裝漢子看得不耐煩,其中一人一揚馬鞭,胯下的駿馬嘶溜溜一齊由馬車旁邊馳過了。
仗著騎術清湛,本也不會出什麼事的,只是那拉車的鄉下瘦馬哪見過這種陣勢,受驚之下差點就要往另一邊進城的百姓群中衝去,幸好車把式熟練地勒住了馬,驚魂未定地望著這群帶著傢夥的勁裝漢子,不敢出聲。
率先驅馬進城的那人見狀也勒馬停了下來,臉上閃過一絲不以為然的神情,興許覺得是小事一樁吧。
未打招呼就要離開,突然想到什麼,漢子回頭抱拳,應付式隨意地道:「爺們心急驚了你的馬,勿怪。」
車把式哪能說出什麼話來,傻愣愣地也跟著抱拳訥訥應了幾聲。待大漢的馬蹄聲遠去,城門的人流又開始移動,車後的帷幔才掀起一角,露出一雙眼角微挑的黑眸。
黑眸的主人定定地瞧了那群勁裝漢子遠去的背影半晌,回首問道:「師傅,這就是你說過的江湖人士嗎?可沒有那麼橫行跋扈呀,客客氣氣的。」
害她在被紙糊住的窗上戳了兩個洞,想瞧瞧會有什麼有趣的事情發生呢。嗯,待會兒下車時可得動作快些開溜,省得趕車的大叔發現那兩個洞。
端坐車內另一頭的老人聞言,不緊不慢地在車內橫柱上敲敲煙桿,「要橫行跋扈也得看看是在誰的地頭上,滁陽城好歹是天下第一莊的所在地,人家是出了名的和善樂民,總不好在這落個『縱馬擾民』的名聲吧?」
「這『第一城』、『第一堡』、『第一莊』怎的忒多,」她扮個鬼臉,「好不容易來個大點的地方,除了馬多了些,瞧起來凶神惡煞的人多了些,一路上沒有半點有趣的事情發生,你還說什麼『江湖無處不在』呢!」
江湖啊……老人神情幽遠地一笑,煙桿習慣性地又在車樑上敲敲。
「眼下正好亮了些,師傅來瞧瞧我畫的這人!」
他神情一變,好不容易營造出來的高深表情變得比苦瓜好不了多少,勉為其難地瞧了一眼自己所謂的弟子用墨暈在紙上的一團事物。
陽光從車窗上的兩個洞照射進來,紙上那人儼然是方才驚鴻一瞥的江湖草莽,不耐的眉鼻栩栩如生,濃淡相疊暈出的氣色很有技巧,如果……她用的丹粉不是靛青的話。
「師傅?」瞧見老者凝重的神色,她見怪不怪地撫上下頜,「又弄錯了嗎?那這張該歸為『鍾馗捉鬼圖』呢還是『仙翁醉酒圖』?」
「……鍾馗。」青面凶目,不是鬼是什麼?
第1章(1)
江湖,多讓人心潮澎湃的一個詞呀。
無數技藝初成小成大成乃至無成的青年人帶著滿腔熱血出道,開始了制兵器取名號斬妖除魔或戮仙屠佛、順便進山洞尋找絕世兵器或武功秘笈之旅。當然,前提是你確定你已經踏進了江湖。
江湖到底在哪裡?
前輩高人流傳下來一句意味深長的「江湖無處不在」向來被喜歡裝深沈的菜鳥俠士奉為金科玉律,抱臂持劍面對夕陽吟出時還要做出一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的滄桑狀。
可是,當你狂奔了兩條街擒住的「邪魔歪道」最大的惡名不過是摸了王二嫂五枚銅錢,步步為營探入「寶洞」的結果只是驚擾了二愣子和春花妹的好事時,有腦子的人都該懂得質疑一下這句話的真實性了。
那麼便問人吧,江湖到底在哪裡?
若不幸問及滁陽城的小販,他會給你兩記大白眼,「江湖就在額家後院,七兩北菜泥叨底埋唔埋(七兩白菜你到底買不買)?」
江湖就在滁陽城,這句話江湖上恐怕沒有人敢否定,皆因滁陽城有個江湖人稱「天下第一莊」的楓晚山莊。在上一代的江湖中,楓晚山莊不過是正道的「四大山莊」之一,只是到了這一代,才博得天下人心服地冠上「天下第一莊」之名。
這一代的莊主夫婦可謂正道俠士的典範,儘管如今雙雙已過五旬,開始淡出江湖並已將莊內事務交與獨子打理,他們年輕時的俠行義舉仍在江湖上流傳,滁陽城也成為江湖人士往來頻繁的武林勝地。
又因了莊主夫婦素來不喜驚擾普通百姓,滁陽城中民眾並不像其他地方的百姓那般敬畏江湖人士,看到江湖人士可說是當作吃飯買菜般平常了,甚至連書畫鋪都會掛了楓晚山莊幾位主事的畫像供千里迢迢趕來滁陽城尋覓江湖的菜鳥們瞻仰,譬如這位——
「這畫上便是莊主夫婦嗎?果真是寬仁慈厚又正氣凜然呀。」
正背對著店門整理卷軸的夥計聞言,連忙回身笑道:「見過的大俠們都是這麼說,小店還有其他人的畫像,公子你——呃——」眼前這位是姑娘吧?
正在看畫的年輕人對他一時的錯愕並不以為意,男子袍服寬大的袖子一擡,指著另一幅畫問道:「這位姑娘又是誰?可是楓晚山莊的大小姐?」
「那倒不是,不過地位也差不多了,她是當年與莊主情若手足的雲天大俠的千金。雲天大俠身世飄零,當年與莊主聯手重創剎血老魔不幸身亡後,其妻哀慟之下產下遺腹女嬰便香消玉殞了。莊主便把雲小姐收在膝下,今年初與少莊主訂下婚約,也等於是半個女兒了。雲小姐的眉目雖然沒畫上去,但光那身姿氣韻便已令人為之心折。據親眼見過雲小姐的人說,其容貌更是呃——」
本正滔滔不絕的夥計突然想到什麼,舌頭再度打了結。糟糕,他一貫是向男客宣揚雲小姐的花容玉貌,女客則輕描淡寫引到其他畫像去,畢竟女人的嫉妒心可是很可怕的,可是這位——
年輕人受教地點點頭,面上並無絲毫不悅之色,「如此這位定是少莊主了,楓晚山莊倒是盡出俊朗之人呀。」
「那……那又不是了,這位是莊主義子莫遠少俠,現任山莊大管事,更為本年江湖十大青年才俊之一,各世家名媛心目中的如意郎君……」
「怎麼不見少莊主的畫像?」年輕人打斷夥計的話。
難道又弄錯了?夥計瞄瞄年輕人的一身男裝打扮及隨性紮起的髮束,壓下疑惑回答幾乎每個客人都會問及的問題:「少莊主素來不喜在人前露面,姑……公……客官您若想一睹少莊主面目,可等候三日後少莊主的二十一歲生辰。」一連結巴了兩次才換了個客棧小二對客人的稱呼,書畫鋪夥計有些自貶身價地惱怒。
偏偏眼前這人女貌男裝,若說是學人女扮男裝的話,這胸前……唔哼,雖然很平,但還是看得出曲線的,一般人不是會用布裹一裹的嗎?罷了罷了,做生意要緊,「客官您中意哪幅,小店可替您收起來。」
被人一問,她才想起此行的目的,擊掌笑道:「不是,我是來買些丹粉的。」
夥計面色微垮,暗暗惋惜自己浪費掉的口水,好在年輕人各色上好顏料都要了不少,生意總算沒白做。
付了銀子後,年輕人要了筆墨,在放置丹粉的小木盒上揮筆寫下盒內丹粉的名稱,手勢瀟灑,應是畫師書匠之流。
見夥計目露訝色,她一笑解釋:「小小習慣而已。對了小哥,你說三日後是少莊主的生辰,敢問是人人都可見到他的嗎?」
「客官有所不知,楓晚山莊有個傳統,長子二十一歲生辰時便要有個羿射儀式。據說山莊是前代某個退隱將軍所建,儀式用意大概是要後人不忘先人出身吧,現今倒是成了一樁江湖盛事。普通人是不能進楓晚山莊見到少莊主沒錯,少莊主卻是要出山莊射這支箭的。」
「儀式地點是在……」
「自然在城中最高的連湘閣了。」
年輕人聞言,目露古怪之色,半晌才笑道:「多謝小哥,我算是長了見識啦。」
「客官是住在哪裡,小店可差人替你送去。」見她瘦瘦小小的要提這麼一大包東西,夥計忍不住道。
她想了想,點頭稱謝。
「是要送到……」
「連湘閣。」
連湘閣是一間酒樓。
既然身為小江湖,滁陽城便免不了有江湖幫派一言不合大打出手的事情發生,但在滁陽城卻不會瞧見掌櫃小二躲在一旁瑟瑟發抖,客棧老闆捶胸頓足哀歎又損失多少桌椅碗碟的場景。架可以打,東西可以砸,銀子卻是不能不賠的,而賠多少是客棧老闆說的算,想討價還價?上楓晚山莊說去吧!
而連湘閣又號稱城中最大最高又最有背景的酒樓,因此能在連湘閣打得起架的,也多是叫得上名號的幫派,小魚小蝦動手前得先掂掂錢袋。
就說上個月吧,四川唐門幾個弟子與苗疆地區小有名頭的五毒門一干人等在竹間狹路相逢,一場口水戰便從你說我用毒老套,我說你下蠱低俗開始,演變為肉搏上陣。
一得知是用毒高手幹架,平日裡聽說有人打架便端板凳倒茶水嗑瓜子看戲的酒樓夥計立馬跑了個精光,可兩派人馬還是不敢用毒針毒粉這類易傷及無辜的招數——顧忌著楓晚山莊哪。
於是只好在視覺上大做文章,這不,竹間老大一面牆都被毀了,擡出酒樓門口的人只有一個——隔壁梅間被從頭上飛過的一條死蛇嚇暈的林家主母。
柳老闆的算盤一搖,竹間那面牆上不知哪個無名畫師的塗鴉便成了前朝某某居士的畫作,最終得出的數字讓兩派前來結賬的人臉都青了,就同那面牆如今的顏色一樣。
柳老闆大筆銀子進了袖袋,將牆重新粉刷,不知上哪找了個不知名的老畫師依圖為牆恢復舊貌。有好事者便問柳老闆為何不請個名家,也好配得上連湘閣的地位,柳老闆微微一笑,「此言差矣,怎能為一面隨時會出事的牆花費功夫呢?」
將「工夫」二字換成「銀子」便是他的真實之意,聞者無不汗顏,暗忖柳老闆能置下這滁陽城最大酒樓果真不是沒有道理的。
三日後——
竹間臨江的一面窗從內推開,一人探出身子往下一望,不由吐吐舌頭回身笑道:「師傅,滁陽城真是越來越熱鬧了呢,那些江湖人也真怪,巴巴跑來瞧人射一支箭,真有那麼好看嗎?」
她一身淡藍男裝,長髮也如男子般束起,臉上脂粉未施,圓潤的唇形卻不掩女貌。本是突兀古怪的裝扮,只是她眉間的安然之色讓瞧見她的人也說不出突兀在哪了。
吧嗒吧嗒抽著旱煙的老人微微一笑,「這就是江湖。」
煙袋一放,他起身伸個懶腰,「該開工了,煙兒,拿丹粉來。」
原煙波摸摸肚皮,「師傅,你可以抽一袋煙便當早膳了,我可不行,待我叫小二哥送些吃的來。」
她拉開門,見廊道上空無一人,不由訝道:「奇了,今早怎麼沒人呢?師傅你等等,我上竈間瞧瞧。」
梅間,菊間……一路走下去,竟都是空的。她心下微詫,但也不細想。
下到二樓時,隱隱可聞樓下人聲鼎沸,她腳步一頓,轉了個方向朝小二哥曾告知她的偏僻樓道走去。小二哥說那裡很少有人走動,不過今日不準了——
原煙波停步瞧著緩步上樓的素衣男子,拿不定主意是下去還是躲開。
「借過。」猶豫間男子已近前,輕聲道。
他一襲素面長袍,未攜兵器,瞧不出是普通客人還是江湖人士。
原煙波側身相讓,雙眼習慣性地瞧向他的面部。那人似是察覺到了她的視線,頭微側,並未全束起的長髮更加模糊了面容,步履卻仍是那般不緊不慢地過去了。
從頭到尾,他都沒有擡頭看她一眼。
這人……好沒存在感呀。師傅說過,江湖上幾乎人人都想揚名立萬,努力顯示自己的卓而不群,會刻意隱藏氣息的只有殺手或是貼身護衛等人……且慢再想,先填飽肚皮先。
不好冒險再下樓,便在二樓小竈房抓了兩個隔夜饅頭。隱約聽見樓下有人嚷什麼「箭」、「少莊主」的,她一擊掌,「原來今日便是那什勞子少莊主射箭的日子呀!」
難怪會沒客人,楓晚山莊想必將酒樓都給包下了。
唔……
「不看白不看,先去佔個好位子,師傅您多等一會吧!」
連湘閣臨江一側的大街上,各路好事者早早已聚起翹首以待。待到日影東斜,明亮又不刺目,正是射羿的好時辰,連湘閣頂樓數代重修的羿台上出現人影,街上又是一陣騷動,無論是專程趕來觀禮的江湖草莽,或是只想趁熱鬧大賺一筆的本地小販,情不自禁都伸長了脖子。
連湘閣不愧為城中最高處,普通人望過去只能辨出衣物服色,容貌皆模糊不清。好在江湖中人目力俱佳,城中富商更是置了西洋目鏡,此等距離還不成問題。當下便有人「啊」的一聲叫出來:「少莊主長得真俊呀,劍眉星目,豐神俊采,江湖上傳他容貌不佳故鮮少現人,看來是無稽之談。」
他這番話立時換來週遭一片哄笑聲,左側一個衣鮮亮麗的富商放下目鏡,面帶不屑之色道:「兄台怕是初來鄙城吧,想必也沒有什麼江湖歷練,連楓晚山莊大管事、莊主之義子莫遠少俠都不識得。」
受他譏誚的青年確是初出江湖不久,當眾出了洋相也不敢聲張,只心下暗訝:連一介管事都是如此人物,少莊主更是不知怎樣了得。
忽聽富商之中有幾人呼道:「少莊主出來了!」連忙凝神細看。
連湘閣的羿台建在中部,略凸,兩邊各有一雅間,比樓下梅蘭竹菊不知又高級了多少,非名門望族不開設接待。可如今左手邊冷月閣正對著羿台的湘竹窗上,揚州繡神房氏的紗繡赫然被人戳了兩個銅錢大小的洞。
原煙波小口撕咬著手上的白糖饅頭,不時從洞中瞄瞄羿台。她記性極佳,當一錦衣貴氣男子出現在羿台上時,就已認出正是在書畫鋪畫像上看到的莊主義子莫遠,不由打了個呵欠,小聲抱怨:「怎麼還未開始呀?」
剛一眨眼,羿台上不知何時又多出一人。她一怔,湊近窗孔細看,背脊一陣無發涼:這人什麼時候站在那的,不會是鬼吧?
那人長髮未束,遮擋了大半張臉,身形與莫遠相仿,身上袍子也與莫遠的同色,不知為何後者顯得流光溢彩,貴氣逼人,他卻平平黯淡了許多,就如莫遠的影子般。
原煙波看了半晌,仍不能確定是那人的身手太快,無聲無息地上了羿台,抑或他太沒存在感,在台上站了半天都沒被察覺?
不管怎樣,與楓晚山莊大管事同台出現,也該是個要緊人物,說不準是少莊主的貼身護衛,也難怪會於眾人之前獨自上樓。她拍拍手上的麵包屑,拉過一張太師椅好生看戲。
樓下聲波突然喧囂了幾分,少莊主出現了嗎?她精神一振,凝目望去,但左看右看,羿台上仍是那兩個人。
忽見那「侍衛」從莫遠手上接過了什麼,圓眸不由睜大了。不……不會吧?
他從楓晚山莊大管事手中接過的,是一張長弓。
這個氣息淡得如影子一般的素袍男子竟就是今日的主角。
一條大街的人潮霎時鴉雀無聲,是驚愕,也是緊張。從男子指尖觸及弓柄那一刻起,莫名的緊張感便襲上眾人心頭。
真是人不可貌相啊……冷月閣裡偷看的人驚愕過後,露齒一笑,爽快地接受了這個事實。相貌、相貌,比起看也看不懂的羿射,她對這個少莊主的容貌更感興趣。
素袍男子一直側身對她,額前縷縷長髮令他的輪廓飄忽不清。倏地,修長雙指搭在了箭弦上,男子擡眸舉起了弓,眾人屏息靜氣——
他突地一頓,微乎其微地偏臉朝冷月閣望來。
被發現了?原煙波直覺後退,隨即又傾身向前——名門正派又能拿一個小小畫師怎樣,看戲要緊——啊,可惡的風!
第1章(2)
半散長髮流雲般拂過那人面部,也讓眾人錯失了看清這位低調的少莊主的機會。他身側,襝手肅立的莫遠身上的衣物卻是波紋不起。原煙波尚未來得及疑惑,那人已撇臉,右足微斜,未見作勢便拉開了那張大弓,天地間沈凝感又起。
日頭慢慢移上連湘閣簷角,眾人的心情也隨著那日頭漸漸拉緊。日光照進冷月閣那兩個小洞一剎那,她直覺眨眼,弦上的箭便不見了影蹤。耳邊聽得樓下整齊劃一地「啊」了一聲,已有好事的輕功高手踩過江面到對岸追尋那箭影去了。
素袍男子將弓交與莫遠,襝袖低了頭,如來時那般不聲不響地離去了。從頭至尾不發一言,更別提對遠道而來的江湖人士說上一些場面話,頗有幾分那支像是在日光中消溶了的默箭的味道。
就這樣?冷月閣裡的人重重歎了口氣,不再理會羿台上莫遠出面邀眾人至連湘閣中就座,她翻坐回太師椅中琢磨:連眾人如此關注的羿射儀式都這麼沒看頭,看來江湖也真是無趣得很,倒不如與師傅流連在鄉村野陌。城鎮裡就連饅頭咬起來都不及鄉下包子親切。
話說回來,總覺得忘了什麼……目光溜了一圈,落在桌上油紙包起的饅頭上,她一擊掌,「是了,師傅還在等我呢!」
怕師傅怪責起來麻煩,她揣了饅頭匆匆下樓,也未注意下頭騷動,堆起笑臉便推開竹間喊道:「師傅——」
聲音戛然而止,入目只見一個陌生男子緊貼在老畫師身後,腰間玄色衣裳隱隱濡濕。她神色未變,又笑道:「原來已有人給你送早膳來了呀,我這就把饅頭還給小二哥。」
抽身欲關門,耳間聽得那三十餘歲的男人陰聲道:「站住!」
她一頓,腦中飛快思索,身後卻已搶進幾人,其中一人沈聲道:「閣下有何指教盡可衝著楓晚山莊來,何必為難與此無關之常人?」正是楓晚山莊大管事莫遠。
玄衣男子嘿嘿一笑,「剎血門中人做事只求效果,不理他狗屁廉恥道義。誰不知道楓晚山莊最在意平民的性命,現下我有這個畫師在手,就瞧瞧你們是真仁義還是假仁義。」
「剎血門」一出口,在場的江湖人士都變了臉色,對楓晚山莊稍有瞭解的人都知道令現任莊主名聲大振的,正是二十幾年前與其義兄聯手誅殺剎血老魔之事。說是「老魔」,其實當年也不過比天賦異骨的莊主長餘歲,只是因使用邪門方法使功力短時間內突飛猛進,才得了老魔之名。眼前這自稱血剎門的人若真是剎血老魔徒眾之流,只怕在場的正道人士無幾人可制得住他。
「你是剎血老魔何人?」一直安靜地被人挾持的老畫師突然出聲問。
「看來師伯真是名聲遠揚呀,連你一個糟老頭子都知道他。」玄衣男子又是嘿嘿怪笑,按在他背後心脈上的手緊了幾分。
老畫師恍若未覺,巡視的眼對上原煙波,突然微微一笑,「煙兒,記住我對你說過的話。」
「師傅……」
她心一驚,隨即聽到他朗聲道:「各位,一定要替我誅殺此人!」話音未落,一直握在手上的銅製煙桿尾端忽地一亮,反掌便向那人已有傷在的腰部刺去。
玄衣男子猝不及防,急閃之下腰間仍是給他劃了一道,大怒,手上發力,老畫師未來得及哼一聲便向前軟倒。
「師傅!」原煙波失色衝至他身邊,怔怔跪下。
另一邊玄衣男子已給幾人圍住,仍是面無懼色哼道:「當爺爺怕了你們嗎?現下正好拿你們試試爺爺剛練成的功夫!」
當下躍身忽東忽西,與其中幾人都對了一招。眾人只覺他手上有一股粘勁,稍不留神便要被吸過去一般,想起剎血老魔的傳言,心下都是一凜。
玄衣男子這麼一試探,知道方才幾人的功力都不及己,精神不由一振,嘿嘿笑道:「待我用祖師爺的功夫把你們給『吃』了!」
未及說完,眼前一花,一個素袍男子悄無聲息地欺身上來。他對這男子頗為忌憚,慌忙閃身暗忖:原以為這個年紀輕輕的少莊主也不過是一個草包世家子弟,想趁今日擒了他讓楓晚山莊在天下人面前出個大醜。誰知自己的剎血心法竟吸不住他,反而被他手刃傷了一記……師父說過剎血心法可化天下不同源之內力,今日又是何道理?
不敢硬碰,眼角瞥見怔怔跪在老頭屍體旁的瘦小身影,虛晃幾招跳出包圍圈擒住那小畫師又故伎重施,如影隨形跟著他的素袍男子見狀果然停了身形。
莫遠暗暗叫苦,方才一時疏忽竟忘了先遣離這小畫師,瞧她握著她師傅的煙桿怔怔傻傻的模樣,不知是打擊太大還是嚇壞了,更別提見機脫身了。下意識瞥向身邊的素袍男子,見他垂眸斂目,一如往常不關己事的樣子,他咬咬牙,再度朗聲主持大局:「閣下別盡使這種卑鄙伎倆,有什麼要求儘管放話!」
玄衣男子正欲開口,忽聽身前的人緩緩道:「你殺了師傅……」
腰間陡然又是一痛,今日盡碰上些瘋子!他一掌拍向那小畫師胸口,力道卻因同一部位受創數次減弱不少。情知再難支撐下去,一拍之下便倒飛出窗口。
這一下變化兔起鵲落,竟無人來得及阻攔他。還是莫遠率先反應過來,吩咐幾人遠遠跟過去,自己留在原地沈眉,今日大意令兩個無辜之人喪命,莊主那邊難以交待了……正想著,眼角突然瞥見小畫師的身體動了動,竟自己爬了起來,他不禁又驚又疑。
小畫師扶著桌子站起來,反手抹去唇邊血跡,一動之下,懷中物事滾落下地,她看了半晌,方遲鈍道:「師傅的早點……」
原來是饅頭替她擋了那掌……莫遠疑慮全消,見她搖搖晃晃朝門口挪動,手上還緊緊抓著那帶血的煙桿,想起這小畫師方才激烈的舉動,連忙擋住她,「這位兄台,我已派人跟住那人,兄台當務之急乃療傷,此仇可來日再報。」
「報仇?」原煙波遲鈍地擡起頭來,沾血的唇更顯嫣紅,女態畢露,她迷茫一笑,「為什麼要報仇?」
「可你方才……」
「哦……」她甩去手上煙桿,「那是我一時忘了,師傅說過要記住他說過的話的。他知我殺不了那種江湖人,他說過即使報了仇人也不能復生,只要我過得好就行……不,我不報仇。」
此言一出,始終束手一旁的素袍男子終於擡頭,緩緩、緩緩地看了她一眼。
莫遠一時間說不出話來,片刻才道:「如此……便請兄……姑娘先至楓晚山莊養傷,等稍後一併處理令師的後事……」
「師傅還說過,人死了便是一具臭皮囊,不必執著。我不去楓晚山莊,我討厭江湖,」她頓了頓,斬釘截鐵道:「很討厭!」
「如果說楓晚山莊能幫你滅了剎血門呢?」一個聲音突然插進來,阻了她離去的腳步。
原煙波轉向那素袍男子,慢吞吞道:「滅了剎血門……連同方纔那人?」
素袍男子長髮半遮,並不看她,只微乎其微地點點頭。
「多久?」
「半年之內。」
「清弟!」莫遠聞言驚詫,不明他為何說出這根本不可能達到的承諾。
「如此……」原煙波略一沈吟,爽快決定,「好,我便到楓晚山莊!」
樓下驚呼聲突起,莫遠一愣,方想起下面還有玄衣男子的同黨。
那些同黨此時只餘一個二十出頭的年輕男子未被擒住,正瞪著眼前的包圍圈怒道:「奶奶的,你們再不讓開,莫怪少爺我手下不留情了!」
早就躲上四周樓宇的富商中有人用西洋目鏡觀望戰局,其中一人驚道:「這個魔頭方才便站在我身邊!」他所看到的正是觀箭時將莫遠錯以為是楓晚山莊少莊主,被他恥笑的年輕人。
「你說誰呀?」旁邊突然一人道,富商聞言轉頭,上一刻還在目鏡中的臉孔赫然就在眼前。
「我方才上茅廁沒趕上好戲……咦,兄台,你怎麼像見了鬼似的?」年輕人目光一轉,喜道:「有人打架?太好了,待我上也!」不分青紅皂白便興致勃勃躍入場中。
年輕人與那僅餘的剎血門同黨交換了幾招,周圍便有識貨的人又是幾聲驚呼:「絕命掌!」
「無相神功!」剛下得樓來的楓晚山莊一行人面面相覷,都忖道今日是什麼日子,正道邪道久未露面的老江湖的徒子徒孫都跑出來了。
待場中兩個年輕人分開站定了,竟是兩張一模一樣的面孔,兩人顯是與圍觀的人一般吃驚,隨即喊出聲來——
「大哥!」
「顯弟!」
在場正道中人無不叫苦,暗想一個會絕情老人獨門功夫絕命掌的人都已糾纏不清了,另一個身懷天山神尼的絕技無相神功的竟又是他弟弟,若兩人聯手該如何是好?
場中兩人旁若無人地喜極相擁,半晌,弟弟慕容顯抱拳向周圍人道:「小弟慕容顯,這位是我孿生兄弟慕容談,家父乃是『神算子』慕容無間。當年家父因得罪絕情老人慘遭殺害,我們兄弟也落入他手,途中我被天山神尼所救,大哥則因骨骼清奇被殺父仇人收為徒,近日他終於得以脫身出來尋我,不料被剎血門中人所騙稀里糊塗到了這裡。望各位看在家兄並未下手傷人的分上,網開一面,讓我二人團聚。」
「誰知你所說是真是假!」
「沒錯!當年絕情老人與剎血老魔交情本就匪淺,說不準他是自願為虎作倀呢!」有幾人叫囂出來,卻顧忌著絕命掌和無相神功的厲害不敢動手。
原本顯得傻里傻氣的慕容顯略一沈吟,肅容道:「如此,我兄弟倆願束手就擒,以表明我們並無惡意。」
「顯弟!」慕容談惱叫,卻被他制止了。
一干人的目光都落到了莫遠身上,他略感為難,不覺又望向身側本應該出面主事的素袍男子,卻得不到任何回應,他只好沈臉命人將慕容兄弟點了穴。
待到將剎血門的人都帶下去後,莫遠抱拳朗聲道:「眾位都已瞧見今日之事了,鄙莊本想在今日告知諸位二十幾年前的剎血門餘孽近日又在江湖上有所動作,不料對方竟搶先出手。該如何處理此事還有待商榷,望各位江湖同道做好準備,彼時都能出一己之力聯合將這一邪派剷除。」
江湖又要生風波了,他暗想,轉身問原煙波:「姑娘可否還支持得住?」
原煙波點點頭,略顯蒼白的唇竟還彎了彎。忽聽身後有人道:「侄女請留步。」
原來是連湘閣的柳老闆,平日笑瞇瞇的臉上如今卻是一派肅容,「老夫與你師傅本是舊識,沒想到他今日竟喪生此地!老夫雖然難過,仍要冒昧問一下侄女,你可願接手完成你師傅遺作,以慰他在天之靈?」
見原煙波搖頭,他黯然強笑,「想也是,侄女想必不願睹畫思人……」
「柳老闆今日穿的紅衣好生喜慶。」原煙波突然打斷他。
這下連楓晚山莊少莊主也望過來了,身著青衣的柳老闆一愣,猛然悟道:「侄女你……」
「我辨不出顏色。」她展顏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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