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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5-28 08:33:33

【二十章】

  「那此事便先擱下。」

  似乎賜婚一事也是晟帝的一時心血來潮,眼見眼前事倒不像是一時半會能夠解決的,話音一轉,就又提起了其他的事。
  
  蘇婉之松了一口氣的同時,不住偷偷看向姬恪。
    
  方才也真是緊迫,雖然裝作弱質少女可以躲避一定的責難,可是若不擺出正色堅決之姿,晟帝只怕會不顧她的意願。
  
  姬恪坐在桌前不緊不慢的低啜著酒,間或夾上一箸菜,桌前擺著的夜光杯極精緻,鏤空的紋路順著掐絲的金邊延展,一抔牡丹花骨朵在杯沿靜靜綻放,他的姿態優雅自然,似乎並沒有因為剛才的插曲而掀起任何的波瀾。
  
  近乎灼熱的視線自姬恪的手指流淌到面頰,他安之若素。
  
  不論發生了什麼,不論他的心裡在想什麼,面上永遠都是一成不變溫雅謙和翩翩公子的模樣,這是他的習慣,也是他之所以能在齊州安然無恙至今的原因之一——他看起來沒有破綻。
  
  酒香醇厚,芬芳蔓延於唇齒間。
  
  剛才自冷宮回轉,察覺蘇婉之和姬躍在一起的時候,他還以為是錯覺。
  
  甚至於方才蘇婉之在冷宮中還對他一往情深的模樣,怎麼會轉身又和姬躍糾纏不清。
  
  現在才知,倒不是蘇婉之糾纏不清,而是姬躍糾纏不清。
  
  他不會娶蘇婉之,也不會讓姬躍娶蘇婉之。

  所以他出聲阻攔了。

  心裡卻摻雜了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
  
  願求一心人白首不相離……何其的小兒女心性,莫說嫁給他或者姬躍,就算是嫁給朝中隨便哪位大臣家的公子,三妻四妾爭寵自不必說,若是照著蘇婉之那個性子被人以妒婦休離也怕不是不可能——哪家的小姐能有蘇婉之那般兇悍。
  
  姬恪不知道為什麼自己會想到這個,只是不由自主便念了,想了,一時之間,竟是少有的去擔心起別人的事情。
  
  「公子。」

  姬恪回神,酒杯在指掌間穩穩立著:「其徐,都處理好了?」

  「回稟公子,公主殿下已經送回,霜月殿也已經恢復了原狀,無人發現。還有……」
  
  「什麼?」
  
  「屬下回來的時候,姬躍的手下告訴屬下讓公子在壽宴結束後等他。」
  
  「我知道了。」
  
  -----
  
  宴席後,暗夜輕籠薄紗,煙霧嫋娜。

  成群的宮女將席上的殘羹冷炙一一端下,流水般川行而走,幾點宮燈串成一條輝映回廊,紅漆木的廊柱曲折蜿蜒。

  兩個氣質迥然的白衣男子立於回廊一頭。

  「二皇兄,不知有何事?」溫而不懦的音色,唇畔尤帶笑意。
  
  姬躍斜挑起眉睨著自己同父異母的弟弟:「姬恪,你一直這麼裝著,不累麼?」
    
  「恪一向如此,二皇兄何出此言。」
  
  雖然言辭溫和,但姬恪回視過去的視線卻絲毫沒有躲閃。
  
  片刻,姬躍撲哧一聲大笑開。
  
  單論皮相姬躍卻是比不上姬恪,但姬躍向來喜怒不禁,也從不壓抑自己的情緒,眉眼飛揚間比姬恪的恭謙和順倒是生動的多,大笑之下,容色更是極豔,此時若是有女子在側,只怕要當場失神。
  
  大笑後,姬躍的神情變得柔和:「三弟,你何必同我如此生疏,你在齊州的八年是因為誰造成的你恐怕也清楚的很,你我都不喜姬止,更不願許後掌權,何不彼此合作?此後皇位一事,便各憑本事如何?畢竟若是姬止即位,你我以後只怕都會……而且,弑母之仇,我絕不會忘。」最後一句卻是咬牙切齒說出的。
  
  姬恪似乎沈吟了一刻,才低歎一口氣:「是。不過,二皇兄,皇位之事我從未肖想。」

  拍了拍姬恪的肩,姬躍笑得極是親昵:「那是更好,我也不願與三弟你相爭,這樣,你若助我為帝,我保你在齊州永世安穩。」
  
  姬恪只笑,並不說話。
  
  似忽然想起什麼,姬躍突然道:「對了,不知三弟對於蘇相之女是何看法?我欲娶她為妻,若三弟無意,那我也不用忌諱。」
  
  姬恪聞言心中一動,回道:「即便娶了蘇相之女,也不會有任何襄助,二皇兄為何?」言辭間似乎是不解。
  
  「三弟只用告訴為兄是否對其有意便可,這些為兄自會掂量。」
  
  腦中那張極生動的女子面容一閃而過,姬恪心口悶了一悶,緩緩搖頭。
  
  得到姬恪否認的回答後,姬躍仿佛很是開心,含情的雙眸笑意暈染,同姬恪又聊了兩句,便各自分開。
  
  分開之後的刹那,兩人的神色具是一冷。
  
  同時暗自想,滿口胡言。

  -----
  
  人潮散盡,姬恪走出。

  去見姬躍之前,其徐已將轎子停在了宮門口。
  
  這一路直走到宮門,不算長也不算短。
  
  微寒天氣,姬恪輕咳了一聲,攏緊衣領,步伐不緊不慢,鎮靜如常。

  「姬恪。」
  
  走了不一會,忽聽得熟悉的少女聲。

  滿天下,會直呼他名字的女子也只有那一個,偏偏姬恪又不知怎麼讓她改口,便一直這麼應了下來。
  
  姬恪有些頭疼的停下腳步。

  她怎麼還沒回去?
  
  回身間,蘇婉之小跑而來,漆黑夜色下碧色裙裾飛揚,廣袖如雲,紛揚的三千髮絲隨著鬢髮間玎玲作響的環佩輕盈舞動,好似身後並不是宮闈深深的皇城,她也不是個世家出身的大小姐。
  
  一瞬之間,姬恪想起了在齊州曾見過的奇景,秋日高起,成群的繽紛鳥雀展翅自無際蒼穹一掠而過,飛向不知何處的遠方。
  
  無比的自由,無可束縛。
  
  「蘇……」
  
  小姐二字還未出口,蘇婉之已出聲打斷。
  
  「姬恪,我不想嫁給二殿下。」

  早已沒了在大殿上言之灼灼讓人無可辯駁的氣勢,但那般正色而認真的模樣卻是一絲也沒少。
  
  姬恪輕「嗯」了一聲。

  「姬恪,我喜歡你。」
  
  直白的,毫無掩飾的,沒有絲毫虛假與試探的。

  甚至眼眸中的深情都可以自那流光溢彩的眼瞳中一望而知,姬恪心口微震。
  
  儘管早已知道,但親口聽蘇婉之說出,仍會覺得……為什麼這個女子可以大膽到如此程度?
  
  蘇婉之顧不上去想姬恪此時的無言究竟是何意思,吞了兩口口水,定定神,拽著姬恪的衣袖道:「那你呢?」

  姬躍的可變性對於蘇婉之而言太過不可靠,她不想要變數,更不想嫁給姬躍,在殿上說出那番話的同時,她就已經盤算著既然躲無可躲不如早點定下來——夜長夢多,而且有了那一番話她就名正言順的一個人獨霸著姬恪,不管什麼月錦、日錦她統統都不想有。
  
  沒有甩開蘇婉之的手,姬恪聽見自己的聲音說:「我不討厭你。」

  實話,心底的實話。
  
  「那喜不喜歡?」
  
  攥著姬恪衣袖的指節不知不覺因為用力而泛起了皚白色,蘇婉之的視線緊緊停留在姬恪的面容上,不肯漏掉一點的細節,目光裡卻不由自主的流露出一點讓人不忍拒絕的希冀。

  紛擾的宮人腳步與交談聲好似一下遠去。
    
  那一刻,那一方的天地,只剩下兩人。
  
  萬籟俱寂。

  姬恪忽得揚唇,展顏一笑。
  
  「你為何這麼緊張?」
  
  這一笑,方才緊迫的氣氛頓時蕩然一空。
  
  蘇婉之不死心,頹力地扯著姬恪的衣袖,頭低低垂著:「姬恪,我不想嫁給二殿下,我想嫁給你,你娶我好不好?」
  
  即便大膽如蘇婉之,這樣的話也仍是說的磕磕絆絆。
  
  姬恪沈默。
  
  他雖然心思深重,但絕少欺騙女子,也少輕易承諾。
  
  蘇婉之攥著他的手越發收緊,仿佛那只手裡承載者她所有的期望。
  
  不忍心,不忍心那雙眼瞳裡的光點暗去。
  
  鬼使神差的,姬恪點了點頭,輕聲道:「我願意娶你。」
  
  蘇婉之緊攥的手放鬆,頓時眉開眼笑,拉著姬恪便朝宮門外走去。
  
  人已經散盡,也無人察覺他們的逾越。
  
  腳下的青石板,靴子踏上一步一響,寂靜中格外分明。
  
  姬恪跟著蘇婉之,就這麼一直走著。
  
  長長的路途,似乎要走很久,但走到,其實也不過一瞬。
  
  宮門口青衫風流的蘇慎言已握扇等待良久。
  
  姬恪擡眸間,便望見蘇慎言的投來的目光,方才還帶著幾分漫不經心笑意氤氳的眸此時已經隱隱染上一些墨黑的色澤。
  
  自小的玩伴,一個眼神便也心知肚明。

  在蘇婉之尚未察覺之間,有些事情已經無聲的達成了默契。

  我願意娶你,不代表……我能娶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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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5-28 08:34:31

【二一章】

  齊王府。

  「這便是宮中傳來的新消息?」

  「是。」

  姬恪手指一揉,那份通過重重禁地運出的帛片便已經變成了粉碎。

  看著飄搖落地的布料,姬恪的眸光深沈,似在思索。

  身後的其徐彎腰拾起布料,投進一旁染著的瑞獸鎏金香爐中,嫋嫋輕煙隨著劈啪的灼燒聲點點暈起。

  再是千年靈芝也救不了晟帝在鼎爐丹藥中每況愈下的身體。

  晟帝欲立儲。

  姬恪無聲地想著那個蒼衰老人在他面前流落出的所謂的關情,替他修葺府宅,為他舉辦夜宴,賞賜更是如雲湧來。

  但,皇家怎可能真有關情?

  深夜暗招重臣入宮,再是如何的喜歡他,皇位也依然留給了嫡子,沒料到他和姬躍策謀許久,晟帝仍舊是選擇了他最不成器的大兒子。

  姬恪的手指不自覺的握緊。

  布帛上晟帝並非未曾提到他,只是……他的母親。

  恪,其母,血不純。

  單就才能而言,不提大皇子睿王姬止,就連二皇子燕王姬躍……也未必比得上他。

  香爐中暖煙浮動,暗香溢出,春日裡那一點點的暖意便順著身體融入四肢百骸,但心卻仍是冷的。

  多年前的一幕幕在眼前重現。

  九重宮闕裡,他伏在母親的膝頭,一遍遍聽著母親不厭其煩的說。

  「恪兒,你父皇是愛你的。」

  「恪兒,不要管其他人怎麼說

  「恪兒,你的身上留著最高貴的血,你該驕傲的活著。」

  他的母親是這世上最美麗的女人,不止他如此認為,凡天下見過他母親的人,無不會生出這樣的念頭。

  美麗,高貴,溫婉,賢淑。

  他的母親值得所有最好的稱讚。

  然而,他卻親眼,看著自己風華無雙豔冠後宮的母親為自己飲下毒酒,看著那鮮活溫熱的生命一點一點變得冰冷,最後消失殆盡,失去生存的痕跡。

  姬恪微微覺得頭疼。

  帝王家的薄涼,絕不是一句喜不喜歡,愛不愛能解釋的。

  他的父皇欠了他多少……終歸是要還的。

  漆黑如墨的眼眸更加深邃如夜,閃過嗜血的銳光。

  「其徐,我之前吩咐你的都準備妥了麼?」

  「是。」

  晟帝夜招進宮中的有七位大臣,丞相蘇岩,護國上將軍王如松,禦史大夫齊虞,吏部尚書任漆,季川候李聊與,兵部尚書劉宇斌,太尉關簡。

  清一色的老臣,在朝中地位無一不舉足輕重。

  而這七個人對於晟帝的影響也頗深,真正的皇位抉擇,其實不過在這七個人中。

  如果能贏得支持致使晟帝應允那便是最好,若不能,也只有兵行險招。

  又囑託了其徐注意其中幾人的動向和籌備的另外一些事,姬恪方靠在椅背上歇息。

  其徐忽然遞上來一張東西:「這是王將軍的拜帖。」

  略掃了一眼,別開視線:「我知道了,放下吧。」

  閉眸,眼中是一片暗色。

  像是尚未點燈的宮門外,隱隱綽綽的微光,只有輪廓而無影像。

  思及那日晟帝壽誕出門時,姬恪莫名覺得有些滯了滯。

  他答應蘇慎言的必然會做到。

  娶妻于他……亦是一枚棋子,用便要用到刀刃上。

  最好的人選……未睜開眼,姬恪的手指觸上拜帖,指尖一彎夠了過來。

  王將軍的女兒,若未料錯……也是慕戀他的。

  與蘇相不同,王家武將世代沿襲靠的並不是帝王的寵倖,而是實實在在鐵血錚錚的戰功。

  他們忠的不是帝王,而是這片土地。

  他們是鋒銳的無鞘之劍,是利器,亦會自傷,端看用劍之人。

  若是能得到他們的承認,那麼他們會不遺餘力的去輔助。

  這才是他真正該去謀取的助力。

  想著姬恪又將七人各在腦中過了一遍。

  丞相蘇岩和季川候李聊與均是純臣,他們不會支持任何一方,兵部尚書劉宇斌生性懦弱,只怕會先與三方虛與委蛇等大局已定再做牆頭草,禦史大夫齊虞最是迂腐,對嫡長繼承的法則倍加推崇,十之八九是支持姬止的,吏部尚書任漆是姬躍的姨夫,立場毋庸置疑,他能贏得的支持不過兩份,護國上將軍王如松和太尉關簡。

  可這兩份卻偏偏掌管了天下大半的兵權。

  姬恪勾了勾唇,又陷入了另一份沈思。

  -----

  蘇府內。

  「之之,你若是再亂跑,不要管為兄心狠手辣。」

  蘇婉之嗤笑:「就你還心狠手辣?」

  摺扇在手中有一下沒一下的敲動,蘇慎言危險地眯起眼睛:「你這可叫三日不聞,上房揭瓦?你信不信我能一扇子隔著筋肉將你的腿骨打斷,而且保證你三月下不了床。」

  蘇婉之的眼皮挑了挑,聽這口氣,這會蘇慎言是真生氣了。

  雖然是同一個師傅教出來的,但就武力值而言,蘇慎言高了她不止一點半點。

  泄了氣,蘇婉之撇下嘴道:「我不出門也成,你把姬躍換成姬恪,你趕我我也不出門。」

  見不到姬恪也罷,偏偏這幾日姬躍三番兩次的上門,就連在蘇相默許下大闔府門,都能被姬躍趁著送聖旨進府混溜進來。

  誰知道這位孔雀一般的殿下到底打的什麼主意?

  坊間流傳二殿下對蘇相之女情根深種,非卿不娶,甚至蘇婉之還無意間在小書坊內間翻閱到一本臆想出的她和姬躍的恩怨情仇,若不是顧忌上回戲班被姬止連鍋端了,蘇婉之還真想寫一本北周二皇子豔情史……

  那廂蘇慎言以扇頂額,很是無奈的說:「除了那張臉,姬恪到底哪裡值得你如此慕戀?」

  蘇婉之眨眨眼,飛快回道:「哥,其實我也從來沒覺得你除了臉哪裡值得傾慕……」

  蘇慎言怒,一手指向一邊背景圍觀的小師弟容沂。

  「小沂,把你師姐送回屋,半步都不許她出院子。」

  似乎又不滿意的補充了一句:「如果你膽敢放她出去,回來之後,每人每日一頓蟲宴。」

  蟲宴——大理寺特產之一,各種噁心至極的蟲子彙集,或長或軟或黏膩,要求生吞。

  半個時辰後。

  「小師弟,小沂,沂沂,你讓我出去吧。」

  容沂難得的堅決搖頭,搬椅子堵在院門口:「不行,大師兄說絕對不讓你出門。」

  韓高人接受邀請繼續雲遊,蘇氏夫婦去敬香,蘇大少去應酬,唯一需要擺平的只有小容師弟。

  蘇婉之循循善誘:「男子漢大丈夫,怎麼能隨便聽從他人的要求,如此這般,多無男子的氣概,大男子當有自己決斷。」

  想了想,容沂才仰起臉微笑道:「可是我也覺得大師兄說的很對啊,師姐你還是不要出門了的好……」

  身後蘇星一邊泡茶一邊偷笑。

  蘇婉之捥了蘇星一眼,繼續綻開大師姐應有的溫柔笑容。

  「那這樣……師姐跟你說一件事,好不好?」

  眨了眨眼睛:「什麼事?」

  蘇婉之輕勾手指,壓低聲音:「湊過來點,師姐就告訴你。」

  容沂扭捏了一下,耳朵靠過去。

  砰!

  容沂不可置信的扭過頭來看著蘇婉之,長大了嘴,慢慢倒下。

  丟開背在身後的花瓶,蘇婉之嘿嘿一笑,轉頭看向蘇星。

  蘇星抱著茶杯,倒退兩步。

  「小姐,小姐,你要要……要做什麼?」

  蘇婉之溫婉一笑:「我死也不打算嫁給姬躍,那麼就辛苦你了。」說著,兩步逼近蘇星。

  那笑容在蘇星眼中,怎麼看怎麼扭曲,怎麼看怎麼猙獰。

  權衡之下,蘇星看了一眼手裡端茶的瓷碟,又看了一眼蘇婉之,當機立斷,把瓷碟拍在自己的腦袋上,又一聲響之後,蘇星晃了兩下,頹然倒地。

  蘇婉之很滿意的拍拍自家侍女的面頰,準備走人。

  擡腿到一半,忽然靈機一動,想起放在自己閨房裡的那副字。
  
  轉身取回,才又出門。

  蘇府的位置建的好,正在高官一條街的正中,為怕結黨營私,長年累月街面上空空闊闊,不見人煙。

  蘇婉之自後門而出,小心抱著畫框,左右看過之後才大踏步的朝著齊王府走去。

  沒料,剛走了兩步。

  對面一頂極其奢華奢侈奢靡的轎子便從巷頭拐了過來,絳紅錦緞包裹,邊緣鑲綴數顆貓眼大的寶石,流光熠熠,四面起坡房頂狀的頂蓋上璀璨的銀絲流蘇華麗的傾瀉了一窗,轎門前的輕紗帷幄微卷,縱橫著一道道繁麗的花紋,比起姬恪的之高不低。

  抽了抽嘴角,蘇婉之腳跟一轉,便想溜回去。

  對面轎簾已然掀開,露出一張很是美麗的臉龐,琉璃抹額在那張容顏上微顫,音調也顫上了一顫:「我的蘇小姐,你這是……要去哪?」

  蘇婉之跟著顫了顫,擠出笑容:「二殿下,您怎麼……」又來了!

  姬躍好整以暇的以手支腮,半探出身,低笑道:「你若是想出門,不妨和本王一道。」

  「男女授受不親,小女,小女還是……」

  低垂下頭,蘇婉之放柔聲音……

  「聽說今日王將軍家宴,請了我三弟,不知道蘇小姐有沒有興致同去?」姬恪的聲音慢條斯理中透著廝磨的味道。

  三弟?姬恪?

  蘇婉之驀然擡頭,轉瞬低下,嬌羞的擰了擰手裡的畫框:「小女還是跟燕王殿下一道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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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5-28 08:44:33

【二二章】

  燕王不請自來,倒真是出乎王如松的意料。

  然而更加出乎的意料的是,與燕王同來的竟是蘇相的女兒蘇婉之。

  蘇婉之同王蕭月素來關係不和,這是眾所周知的,而且,上次晟帝壽誕之後,但凡提到蘇婉之,自家的女兒無不是恨得咬牙切齒。

  此次主動上門,又是和燕王殿下,王如松不禁覺得一頭霧水。

  「不知燕王殿下所謂何來?」

  姬躍下了那輛風騷的馬車後,擡袖拱手,笑眯眯道:「本王閑來無事,路遇蘇小姐,聽聞她要來找王小姐,我便送她過來,也順便叨擾一下貴府。」語調一頓,更加意蘊悠長:「王將軍該不會是不歡迎本王吧?」

  蘇婉之未說話,顯然是默認了姬躍的說法。

  王如松自然不會說不,忙揚起手做請狀,心裡暗罵,蘇婉之怎麼可能會來找他家蕭月。

  又想起府裡還有個齊王殿下,王如松頓時覺得頭更大。

  「本王多謝王將軍款待了。」

  語音未落,便攜著蘇婉之大搖大擺的走了進去,一襲深紫錦袍在地面蜿蜒而過,姿態極是隨意自然,儼然若主人狀。

  蘇婉之緊隨其後,邁著極迅捷的小碎步,步伐穩健。

  -----

  姬恪受邀而來,此時正在將軍府花園內的石亭中。

  將軍府的花園自然與別處不同,花卉甚少,假山奇多,怪石嶙峋,各個雕刻的鬼斧神工審美別致,奇異非常。

  王蕭月穿著簇新的粉嫩裙裝,懷中抱琴,一步一步蹣跚而來,裙裾上的粉色芙蕖隨著她的腳步而顫動。

  姬恪的視線劃過這些詭譎的假山落到了王蕭月身上。

  王蕭月隨之低頭露出銀鈴般的笑聲,似乎很不好意思,卻又下意識的挺了挺胸。

  這樣的官家小姐,姬恪在齊州也見過不少,無論動作衣著還是都是無可挑剔的大家閨秀。

  姬恪對於這樣的女子雖然談不上喜歡,倒也不討厭。

  但此時,莫名的,姬恪竟覺得眼前女子的行為很是做作,看將過去甚是不適。

  也更別提好感什麼。

  「那些假山都是府裡侍衛弄的,我什麼也不懂的。」王蕭月低頭細聲道,「我平日在府中都是彈彈琴,畫畫畫,做做女紅或者看看《女誡》的,舞刀弄槍的其實我都不懂的。」

  「嗯,王小姐當真是大家閨秀。」

  姬恪淺笑,再是不適,他也不會讓女子難堪,更何況,這個女人很有可能是他未來要娶的。

  王蕭月聞聲,更是羞澀,根本不敢擡頭看姬恪,抱緊手中的琴道:「聽聞齊王殿下對琴棋書畫皆有造詣,那,那小女彈一曲讓齊王指教可好?」

  本來便是可有可無的事情,姬恪點頭,溫文公子的笑容不變:「我不過是略懂皮毛而已,小姐彈了便是。」

  王蕭月端坐在石亭一側,放下琴,深吸一口氣,十指撥弄琴弦,彈得小心翼翼,叫人昏昏欲睡。

  姬恪無言的發現,即便如此,這一首曲中彈錯的地方也有五六處之多。

  學不來風雅,又何必附庸風雅?

  倒不如……

  姬恪微合眸,摒退開那張鮮妍的笑容,剛想說兩句寬慰王蕭月,忽然眼前人影一閃,剛才在腦海中的面容似乎此時出現在了面前。

  恰似幻覺。

  再一眨眼,才發現,那並不是幻覺。

  蘇婉之,怎麼到這裡來了?

  「聞美人琴聲,玩賞風景,三弟真是好情致。」

  姬躍翩翩然而入,嘴角掛著似笑非笑笑容,語態輕佻,氣勢卻不自覺的強了起來。

  側身看向姬躍,仍笑,只是眼底卻漸漸冰冷。

  姬恪無聲的問:你到底是來做什麼的?

  甩袖,姬躍無聲的應:我自然是來攪局的。

  王家小姐這條路姬躍倒也試過,可惜對方完全不喜歡他這個類型。

  求不得,便也不交惡。

  畢竟兵權可是個實實在在的東西。

  繼而他才會把視線投向蘇婉之,既是拉人下水,什麼強取豪奪他是全然不怕。

  如此,他又怎麼會讓姬恪輕易得償所願。

  果不其然,兩位殿下無聲對峙之時,不遠處,兩位女子亦是劍拔弩張。

  蘇婉之笑眯眯道:「蕭月,好久不見啊。」

  「久什麼,這不才……哼。」

  蘇婉之微垂眸,正巧看見王蕭月攤在桌面上的古琴,三尺六寸五長,七弦錚錚,琴聲古樸雅致,線條極是流暢光潤,質地非金非木,瞧之卻甚是光滑美麗,想來也該是把好琴,深知對方琴藝如何的蘇婉之不由為琴暗惋,可以毫不猶豫的說,她彈得都比王蕭月好。

  「蕭月,你在彈琴啊。」

  王蕭月不禁警覺的按住琴,語氣不自覺的帶上挑釁:「是又怎樣。我方才正在彈琴給齊王殿下聽呢。」

  蘇婉之不以為意,反倒忍不住撲哧一聲笑出來。

  那笑容毫不掩飾其中的嘲諷,但蘇婉之的表情卻很是無辜。

  姬恪既然聽過醉煙閣月錦姑娘的琴聲,王蕭月這番舉動根本就是……自取其辱嘛……

  王蕭月的臉紅一陣白一陣,當著心上人的面被這個自小的對頭嘲笑,簡直……奇恥大辱!

  「我彈得不好,那你彈一曲便是!」

  說著把琴朝著蘇婉之拋去,卻是用了十成十的力,即便砸不到蘇婉之也至少能讓蘇婉之丟個人。

  姬恪見狀,不著痕跡的皺起了眉。

  方才還一副愛琴如命的樣子,現今卻將琴如此拋卻,毫無珍惜之心,簡直比直接粗鄙更來得讓人鄙夷。

  再一側,姬躍倒是絲毫未覺有何不妥,一矮身,姿態慵懶的靠在了一邊的石凳上,一副看好戲的樣子看著兩女爭鬥。

  蘇婉之這些年的武藝並沒有白學,毫無難度的接過古琴,一個華麗而瀟灑的轉身,衣袂隨之聯翩而起,水色的裙裝紛揚淩舞,她的動作亦是乾脆俐落,腳步一止,便抱琴坐下,揚起的衣角也漸漸塵埃落定。

  無論動作還是姿勢,這一手都做的極好,讓人賞心悅目。

  王蕭月氣結,本是想給蘇婉之難堪的,倒沒想反讓蘇婉之出了風頭。

  指尖在琴弦上撥彈,蘇婉之試了試音,微垂的頭擡起,半邊髮絲自一側傾瀉而下,直落在肩頭,她嫣然一笑,笑容中煥然若有光:「你還真要我彈?」

  王蕭月遲疑了一下,她說這話可不是讓蘇婉之繼續出風頭的。

  倒是姬躍聞言,挑眉啟唇,一副很感興趣的模樣道:「蘇小姐的琴看來彈得不錯,那不知本王有沒有這個耳福?」

  色厲內荏的蘇婉之眼角微抽,心中恨恨又不敢發作。

  壓低聲音咬牙切齒:「燕王殿下府中舞姬歌姬甚多,小女還是不要獻醜了。」

  姬躍笑得魅惑:「那怎麼同,那些貨色怎可與蘇小姐相比?」尾音婉轉,略上挑。

  嘴上應著「彈一曲也沒什麼」,蘇婉之心中卻在暗罵,衣冠禽獸,摧花淫魔,遲早有一日得死在花柳病上!

  笑得正開懷,姬躍沒來由的打了個噴嚏。

  雖然蘇婉之和姬躍這段話分明是不對盤的很,但聽到別人的耳中,反倒有幾分情人拌嘴的味道。

  一直安靜不插嘴的姬恪忽道:「若蘇小姐不願彈,那便不彈也無妨。」

  他的神色平靜,語氣一如既往的溫潤如水,體貼入微,似乎只是純粹為蘇婉之解圍一般。
  
  蘇婉之頓時將感激的目光投向姬恪。

  那目光灼熱的讓姬恪不自覺的微別開視線,落在將軍府上一朵盛開的月季上,看在眼中,似乎那朵月季似乎越發高雅優美,顏色也越發豔麗。

  「那可不行,難得有機會,又怎麼錯過?」姬躍眼眸一掃,脈脈輕佻的眸光恍若帶著濃情一般飄過蘇婉之的臉蛋,「你說是吧,婉之?」

  雞皮疙瘩掉了一地,蘇婉之又撥了撥弦,強裝鎮定正色道:「殿下,我們似乎還沒熟到直呼其名的地步吧,小女實在愧不敢當。」

  「那你到底彈,還是不彈?」

  語焉裡脅迫之意潛藏。

  蘇婉之擡了擡眸,一手綰起髮絲塞到耳後,纖長的手指在琴弦上又一撫。

  「彈便彈。」

  下一個音節響起,卻是鏗鏘有力,一聲震顫。

  蘇婉之的手勢大開大闔,毫無滯怠,卻是一個調子比一個調子高亢,一個比一個氣勢磅礴。

  她彈得是……《十面埋伏》。

  會有女兒家彈這種曲子麼……

  在場三人均是無語,但不等感慨完,那淩空旋舞的琴聲迅速侵入眾人的耳中,撥亂心弦。

  蘇婉之自《十面埋伏》第二個部分第六個小節彈起。

  在急速的撥彈中,每一個音節的顫動,都讓人心驚肉跳,根本沒人來得及關注她的音是否準,她的調是否和。

  這首男子都未必駕馭的好的曲子卻在蘇婉之的手裡變得純然而鋒銳畢露。

  金戈鐵馬的蒼涼,悲戚倉皇的境地,又在境地處蔓延起希望的痕跡,狂放而銳意四射,毫無保留。

  讓人的心跳都隨著忽高而忽低的曲調起伏不定,似乎眼前也瞬息掠過沙場,掠過屍橫遍野,掠過悲愴戰地,俯視著一刻無畏而隨心所欲的靈魂。

  一曲終了,調子卻仿佛仍在院中悠悠飄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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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5-28 08:46:55

【二三章】

  蘇婉之按著撲通撲通直跳的心,不可察覺的松了口氣。

  她的琴技有幾斤幾兩,自己清楚的很,若就這麼直接彈也頂多比王蕭月強上那麼一點,但她實在不想在姬恪面前落了下風。

  就劍走偏鋒選擇了這曲《十面埋伏》。

  這是高人韓先立最喜歡的曲子,高人平素的個人愛好便是抱著一把琵琶在院子裡沒完沒了的彈《十面埋伏》。

  從小聽到大,沒個百來遍也有幾十次,此時換成琴曲倒也不難,更何況明都上層此時流行的大多是吳儂軟語的靡靡之音,乍然聽到這樣的曲調卻是會讓人耳目一新。

  蘇婉之暗自齜牙笑,這次怎麼也贏王蕭月。

  果不其然,王蕭月狠狠的握緊拳,手背上青筋好似都要爆出。

  不等蘇婉之得意,半斜靠著石凳上的姬躍突然道:「你這曲子的味道是不錯,但是技藝太差,起承轉合不夠流暢,撥彈不到位,甚至整個曲子都有些音澀……」

  蘇婉之驀然幾發眼刀,惡狠狠的射過去。

  姬躍舔了舔唇,沐浴在兇狠的眼刀下,甘之如飴。

  「蘇婉之,殿下說的對,我看你也彈得不怎麼樣嘛!」

  一聽姬躍的話,王蕭月頓時眉開眼笑,再不負剛才氣急敗壞的模樣。

  其實她對琴藝毫無興趣也毫無天分,只是聽說姬恪在齊州的時候很欣賞琴藝出眾的女子,才會刻意討好迎合,沒料反被蘇婉之將了一軍,蘇婉之的琴技她根本沒什麼見地,只是覺得蘇婉之剛才彈的確實比她有氣魄也比她振奮,心中難免不忿,此時聽到姬躍的話卻是正合她意。

  蘇婉之不安的看了姬恪一眼,正想反駁,未料有人已先一步開口。

  「彈琴的本意便是為了悅己悅人,其意本在技上,若為追求高超的技藝而無其意,那彈得再好也不過本末倒置,恪倒覺得方才蘇小姐的曲子彈得不錯。」

  依舊是姬恪的聲音,姬恪的話。

  蘇婉之剛剛的擔憂和不安頓時一掃而空,還有什麼能比姬恪的承認來的更重要。

  隨姬躍上將軍府也好,彈琴也好,她做的一切也不過是為了姬恪。

  如此一來,她甚至反而有些感激姬躍和王蕭月的話,如果不是他們兩個,蘇婉之又怎麼能聽到姬恪誇讚她的話?

  驀然站起,蘇婉之腳下一滑,兩步到了姬恪面前,問他:「你真的覺得我彈得好?」

  姬恪並非第一次誇讚女子,但卻是第一次見到有女子這麼毫不矜持,一般女子對此也只會回禮一笑,更別提追問。

  眼前的蘇婉之,張揚,天真,純然,不懂得見好就收,不懂得欲擒故縱,也不懂得如何留有餘地,做事全憑自己的想法。

  和他構想自己未來所要迎娶的妻子是截然不同的類型。

  蘇婉之的琴和蘇婉之的舞一樣,熱烈而大膽。

  但是,一瞬間竟覺得無法拒絕,無法……傷害,姬恪微笑:「是真的。」

  姬躍的指節敲擊著石桌面,笑道:「既然這麼說,三弟,聽聞你的琴技超凡出眾,不如也彈一曲來聽聽如何?」

  自進了將軍府以來,這還是姬躍說過的唯一一句蘇婉之想附議的話,當即甚是期待的看著姬恪。

  姬恪未說話,漫步走到石桌前的琴邊,修長如玉的手指輕撥了兩個琴弦,弦音顫動,恍若扣在心房。

  管中窺豹,可見一斑。

  信手撥彈了一小段曲子,很是舒緩的調子,自耳中流淌過心間,如山澗清泉,純醴而清冽,不知不覺便讓人陶然如醉,似沈入夢境中,隨著曲調而輕漾,或高或低,時而纏綿如水又時而溫和若風,靜氣凝神,連呼吸也像是緩了下來,在溫柔撫慰中忘卻塵憂。

  姬恪的表情亦是溫柔安寧的,手指撫弄的動作輕柔,淡淡的柔情讓他整個人都柔軟了下來。

  曲調悠長,綿延不絕,仿佛若有光流轉在姬恪身側。

  蘇婉之不覺屏住呼吸,心卻跳的飛快。

  來的路上,不知是有意無意姬躍問她:「我一直想不大通,你為何會喜歡姬恪?」

  這個問題,蘇慎言問了她不下十幾次,蘇婉之也就掰了十幾個答案給他,但實際上,若要蘇婉之真的一條條說出喜歡姬恪的理由,她倒真的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若說是喜歡上姬恪那張臉,那她為什麼對姬躍一點感覺都沒有。

  若不是因為相貌,那又是因為什麼?

  然而此刻,像是突然福至心靈,喜歡姬恪,也許只是因為那一刻的柔軟。

  八年的姬恪,一臉錯愕的接過她遞來的肘子,聽完她的話,一瞬間笑顏如花。

  八年後的姬恪,不會再那麼容易臉紅,也比小時候要成熟的多,但她的姬恪還是她的姬恪,不論外表如何,她相信他的內心依然是安寧柔軟的。

  會陪她任性跳舞,會忍不住替她解圍,也會被她的固執打動溫柔的喚她的名字……

  隨著尾音落下,蘇婉之才恍然回神,似大夢一場。

  餘音似乎仍舊在耳邊迴響,久久不願遺忘。

  她喜歡姬恪,很喜歡很喜歡……

  蘇婉之一直神遊到告辭才回過神來。

  「蘇小姐?蘇婉之?婉之?」

  被姬躍的聲音一個激靈震醒,才發現不知何時姬躍自石凳上下來,湊在她耳邊,越湊越近。

  連忙向後一躍,避退開姬躍,很不客氣道:「殿下,有事麼?」

  「嗯,我們該走了,這算事麼?」姬躍假意思忖道。

  蘇婉之目光轉了轉,姬恪正雙手托著琴還給王蕭月。

  王蕭月神情癡呆的看著姬恪,不知是沈醉在曲中還是沈醉在姬恪的風華中無法自拔,整個人都顯得暈暈乎乎的。

  比對了一下,蘇婉之自覺還是比她有出息的多。

  「那恪便告辭了。」

  恭謙有禮,溫文爾雅,再嫌棄的看了看毫未察覺的依舊晃著額間琉璃抹額賣弄風騷的某燕王殿下,蘇婉之不覺覺得自己真是甚有眼光。

  剛一出府,蘇婉之就意識到一件很重要的事。

  進將軍府的時候,她是坐姬躍的轎子來的,回去……難道還要做姬躍的轎子?

  小金鉤勾起微卷的轎簾,簾邊的貓眼寶石折射著耀目的輝光,花紋自一側的蔓延過整個轎子,姬躍坐進轎中,斜斜靠著,慵懶的眸光望向蘇婉之,似乎是等她上車。

  另一側姬恪也將將坐進轎中,轎子蘇婉之從前見過,之前她還覺得大氣,如今一比之下姬恪的轎子清減的簡直可以稱得上寒酸。

  但……蘇婉之毫不猶豫的邁步進去,斂了斂身上的剽悍之氣,壓細聲音道:「姬恪,我沒坐轎子過來,能不能載我一程?」

  姬恪看了一眼姬躍,眼神示意要姬躍送蘇婉之,對面姬躍卻似毫無察覺,甚至還笑了笑才拉下簾子,吩咐轎夫起轎。

  再看蘇婉之,她一鑽進轎子裡,就逕自找了舒服的地方坐著,讓人想趕她下去也無從下手。

  不可察覺的隱光自姬恪的微顫瞳仁中一閃而逝。

  權當……是最後一次陪她吧。

  「蘇小姐現在回蘇府麼?」

  迅速抓住話中的漏洞,蘇婉之眨巴眨巴眼睛得寸進尺問:「那可以現在先不回蘇府嗎?」

  姬恪無奈道:「那不知蘇小姐想去哪?」

  撇撇嘴,蘇婉之不樂意道:「你可以不要叫我蘇小姐麼?」

  這次姬恪猶豫的時間明顯比上次要短,妥協道:「那不知婉之想去哪?」

  蘇婉之想了想,突然道:「還記得我上次在轎子裡告訴你的鏡湖嗎?就在北城門外,現在已是夏季,百花群開一定很好看。」

  -----

  夏日的鏡湖,一池的睡蓮搖曳生姿,湖面粼粼波光散開。

  夾岸邊低垂的枝葉猶如搖擺的垂簾,遮掩住了碧波蕩漾的湖水,湖面上一葉葉扁舟似自畫中駛出一般,朦朦朧朧,若點墨般淺淡。

  蘇婉之同姬恪坐船而下,沿岸輕飄而去。

  湖岸盡頭由綿延的花卉鋪陳,比夾岸來得更加繁花似錦。偶爾春風微拂,迎面響起悉悉索索的動人聲響,宛如樂聲,一兩朵花瓣隨之飄零落入湖面,倒映著迷人的花枝,好似將湖水也染上了花瓣的色澤。

  路過其中,便真如置身花海。

  蘇婉之忍不住,站起身,袖中白綾飛出朝著枝頭掠去。

  不多時,租來的小船中便擺滿了蘇婉之摘來的花朵,芳香四溢。

  姬恪未曾留意,只靜靜看著周圍的美景,齊州的氣候較這裡要差的多,也少有這麼繁麗絢爛的景象。

  挑挑揀揀花枝,趁著姬恪走神,蘇婉之偷偷把花擺上姬恪的衣襟,衣角。

  回頭看著一身的花瓣,姬恪失笑,剛想抖落,蘇婉之忙止住他,歪頭用手指比劃,歎了口氣道:「要是有畫紙畫筆就好了。」

  「你莫不是還想把它畫下來?」

  蘇婉之點頭點頭:「很好看啊。」

  姬恪頓時無言,卻又禁不住唇角笑意。

  像是想起什麼,蘇婉之自懷中摸出一個小畫框遞給姬恪,神情裡頗有些驕傲的意味。

  姬恪接過,看見畫框上稚嫩的筆跡,是一份稚童手抄的《關雎》,筆意尚不成熟,但也有了幾分清逸幾分灑然。

  很熟悉,只辨認了一會,姬恪就可以確定,這是他自己年幼時的筆跡。

  他擡頭,眼中的淺光有些晦暗。

  「這……你是哪裡來的?」

  蘇婉之不無得意的說:「我可是找了很久才從你那些天下蒼生花草樹木四書五經的練筆裡找到這個。」說完,她又意識到自己的行徑似乎不那麼妥當,訕訕追問,「那個……姬恪,齊王府常年無人,我進去取你幾副練筆不妨事吧……」

  姬恪笑著搖頭,卻不由自主的握緊手裡的紅木畫框。

  畫框四周已有些褪色,那是反復摩挲久了之後的結果。

  河岸邊傳來女子隱約的吟唱聲。

  關關雎鳩,在河之州。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參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輾轉反側。

  參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

  參差荇菜,左右芼之。窈窕淑女,鐘鼓樂之。

  為什麼要這麼喜歡他?

  眼前少女無憂的看著他笑,晶亮亮的大眼睛裡滿載著深情厚誼,純粹而不摻雜任何的雜質。

  蘇婉之喜歡他,他知道。

  不因為他是齊王,沒有任何目的和企圖,只因為他是姬恪。

  他其實……不值得。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女子不該是被疼惜,被追逐,被愛護的麼?

  忽然有些莫名的酸澀。

  眨眼的瞬間,姬恪收斂了所有的情緒,似乎方才所有的一切動容都只是錯覺。

  控制自己的情緒,他一向,很擅長。

  把畫框還給蘇婉之,姬恪抿了抿唇,語氣平淡問道:「你為何不問我今日為何在王將軍府上做客?」

  蘇婉之把畫框收起來,遲滯一瞬,仍舊輕鬆道:「不就是做客嗎,又能怎麼樣?」

  「我是因為……」

  打斷姬恪的話,蘇婉之仰起臉:「這些我都不關心我只關心你。」

  那些殘忍的言辭,就這麼被堵在嘴邊,再也說不出口。

  湖面蕩起微波,清清淺淺的漣漪。

  小船在悠長的河道漸行漸遠,直到遼遠的再也不可望的地方。

  一汪碧水,萬頃清洌。

  七日後,蘇婉之得知姬恪的婚期定在下月的十五。

  新娘,不是她。

  年少輕狂,不問情緣深淺,相思無常,待回首,終不復。

  蘇婉之也終於淡定不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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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5-28 08:49:35

【二四章】

  姬恪婚宴的前一晚。

  夜色淒迷,伸手不見五指。

  四周的燈早已暗下,只剩下一盞油燈隨風飄搖。

  更鼓聲自外遙遙傳來,聲音似遠又近,悠悠蕩蕩的一聲一聲鳴起,清脆而嘹亮。

  「唔,這個就是赤血丸,吃下以後會瞳色變紅,殺戮欲起,整個人的潛能都會被激發出來,但是時間維持不長,而且反噬也同樣嚴重……」

  昏黃的光線下,蘇婉之看著指間拇指指甲大小的紅色藥丸,忍不住輕咬嘴唇。

  豔紅的藥丸倒影在蘇婉之的眸子中,宛如鮮血般的色澤。

  容沂又指了指另外一種暗褐色的圓丸:「這個叫做雷鳴珠,大力投擲出去能夠引起很大的爆炸聲和大量的煙霧,還有一定的殺傷力。」

  「嗯,我知道了。」

  容沂站在蘇婉之面前,有些局促的攥了攥手,似乎很想把蘇婉之手裡的藥丸搶回去。

  「師姐,你快些看完吧,你還是……讓我趕快還回師傅那裡吧。」

  搖搖頭,蘇婉之輕笑,「這個嘛,來,我偷偷告訴你……」

  「什麼?」

  不由自主,容沂朝蘇婉之的位置靠了靠。

  砰。

  容沂軟綿綿的倒了下去。

  蘇婉之抿唇,暗歎,還是這麼好騙。

  俐落的把容沂綁好,塞進一邊的衣櫥裡,蘇婉之擦了擦手,把那顆紅色藥丸吞咽下去。

  而後靜靜坐下,等待著藥效發作,也等待著天色亮起。

  既然已經做了決定,她就絕不後悔。

  明日一早,便是姬恪的婚宴。

  蘇婉之咬牙切齒,她怎麼也不會讓他娶王蕭月!

  十指彎曲,漸漸泛起獰色。

  -----

  半月前。

  蘇婉之是從蘇星嘴裡得知的這件事。

  那日,定時採買胭脂水粉和布料的蘇星從外頭回來,面色古怪中便透著說不出的味道。

  幾次欲言又止,最終忍耐不住,在蘇婉之優哉遊哉捧著以前根本不會碰的刺繡時,脫口說了出來。

  那根針就這麼直直刺進了蘇婉之的手指。

  鮮血從指尖沁出,滴落在雪白的繡布上,宛如落梅。

  蘇婉之的聲音聽起來說不出的僵硬:「蘇星……你在說什麼?」

  有些僵持般的轉過臉,蘇婉之看著蘇星,甚至方才愉悅的笑容仍掛在臉上,未曾淡去。

  但蘇星卻莫名覺得寒涼。

  她縮了縮脖子,還是重複了一遍:「剛才街上都在說,齊王殿下已經往王將軍府上下了聘禮,下個月十五日就要過門了……」

  「娶誰?」

  「王……誒,小姐你別跑。先把手上的傷口處理掉,小姐,小姐……」

  輕功使到極限,蘇星根本追不上蘇婉之的腳步。

  然而,蘇婉之終究沒能如願出府。

  這幾日都將公文挪回府裡處理的蘇慎言已經聞聲攔住了蘇婉之的去路。

  「之之,你這是想去哪?」

  蘇婉之一把打開蘇慎言攔在她身前的扇子,奪步便要出門。

  又是一個閃身,蘇慎言摺扇刷拉一聲展開,硬擋在蘇婉之身前。

  蘇婉之咆哮:「滾。」

  「你想去找齊王殿下質問?」用的不是疑問,而是肯定句。

  「你以為你是姬恪的誰?他憑什麼要因為你改變他的決定。蘇婉之,我早跟你說過,不要去招惹姬恪,不要去喜歡姬恪,你為什麼就是不肯聽哥哥的話?」

  就是太瞭解自己這個妹妹,蘇慎言才會在這個時候,守在這裡,甚至說出這樣一番話。

  蘇婉之的眼圈不知不覺紅了,氣勢卻半點沒弱:「你都知道是不是?」

  ——知道姬恪要娶王蕭月……

  「為什麼不早點告訴我?」

  蘇慎言無言。

  從小到大,蘇慎言也只見過蘇婉之紅過一次眼睛。

  那是小時候,撫養他們的奶娘去世之前,奶娘很疼蘇婉之,每次蘇婉之惹了麻煩,奶娘總是盡己所能的護著蘇婉之,對等的,蘇婉之對奶娘的感情也很深,甚至一度連蘇夫人都嫉妒蘇婉之對奶娘的感情。

  然而,奶娘去世的時候,蘇婉之整整在奶娘墳前跪了一天一夜,整整七天一聲不吭。

  蘇婉之一直……都是個很重感情的人。

  按住蘇婉之的額頭,蘇慎言輕歎了一口氣:「別去了。即使你去了,也改變不了姬恪的決定。忘了他吧。」

  「可是他明明說過……」

  「都是騙你的……無論再美的許諾男子對女子說的話,怎可當真?」

  騙你的……騙你的……騙你的……

  這三個字在蘇婉之的腦海裡不斷的迴響。

  姬恪陪她在張家寨跳舞,陪她遊船,說願意娶她,幾次幫她解圍……難道都是假的?

  像是料到蘇婉之在想什麼,蘇慎言斬釘截鐵道:「都是假的,你所見到的姬恪……都是假的,那只不過是一種偽裝而已。」

  他早就想和蘇婉之說,但是深深慕戀著姬恪的蘇婉之根本聽不進去。

  強迫自己收回手,痛一次,總比一輩子痛來得好……我不是個好哥哥,能為你做的也只有如此……只是希望,你能承受得了……

  那一席話說完,蘇慎言以為蘇婉之會生氣,會大怒,甚至……會哭。

  但是蘇婉之沒有。

  她垂下頭,久久沒有說話,意外的安靜。

  雙手在身側攥成拳,聲音意外的平靜:「我知道了。」

  蘇慎言始料未及,順著道:「你明白就好,不要做傻事。」

  「嗯。」

  蘇婉之有些僵硬的轉身,一步步朝回走。

  她一直垂著頭,蘇慎言以為蘇婉之是受不了打擊而消沈,卻未曾發現蘇婉之那雙清亮透徹的大眼睛裡森然的眸光。

  姬恪……我喜歡你,所以為你做了這麼多即使被利用也甘之如飴,但我不是笨蛋……我的感情也沒這麼好踐踏。

  我不是那麼……好騙的。

  -----

  隨著炮竹聲一陣震耳欲聾的尖嘯,一場盛大的婚宴即將開始。

  流水般的賓客湧進齊王府,賀禮高高堆疊。

  前一日,是大皇子睿王殿下迎娶工部尚書之女的日子,今日卻是三皇子齊王殿下的婚宴,誰也未料齊王殿下會這麼快娶妻,但可知的是晟帝為了兩位皇子的婚宴特地罷朝兩日,並命工部晝夜不停佈置王府,恩寵甚篤。

  姬恪清晨醒來便眼皮直跳,直到換上大紅喜服也仍未好轉。

  待發冠束好,走出門外,登時看愣了一眾的賓客丫鬟。

  姬恪平日大多是白衣示人,甚少穿其他顏色的衣裳,也向來少帶配飾,此時用上大紅的色澤,絳紅滌帶順著兩鬢流瀉,那溫和清俊的眉眼一下子被紅色強烈的反差襯托流光溢彩起來,像姬躍,卻又比姬躍更加誘人,一個眼神都帶著難以言說的靡麗,讓人驚豔。

  若說姬躍是天生的妖孽,那此時的姬恪便是墮入魔道的仙人。

  禁欲清冷與豔麗熱烈交織在姬恪的身上,輝映成了難言的韻味。

  見狀,姬恪淡淡一笑,眸光略掃,有端著盤子的丫鬟已經呼吸都快停滯了。

  然而最無法呼吸的便是今日的新娘,王蕭月。

  看著貼滿了整個府邸的大紅雙喜和大紅帷幔,王蕭月幾乎像是做夢。

  姬恪怎麼會就上門向她提了親,又怎麼會此時要和她成為夫妻,但在她想明白之前。便已經沈進了姬恪的笑容中。

  懷著忐忑的心情換上鮮紅欲滴的大紅喜服,戴上尊貴無匹象徵王妃的九龍四鳳冠,看著鳳冠上無數翠雲珠花鑲嵌和珠寶十二鈿,王蕭月呼吸不暢。

  這一切都是夢吧。

  但婚禮仍在進行,喜娘扶她坐上花轎,越過火盆,經歷過一道道儀式,她踏進了齊王府的正堂。

  透過輕薄的喜帕,望向不遠處長身玉立的姬恪,視線所及,皆被頭帕染成鮮紅。

  莫名的,她的心跳得更快了。

  她卻不知,站在那頭的姬恪,同樣也覺得心跳加快。

  太……順利了。

  整整半個月,蘇婉之沒有來找他,沒有要他的解釋……如今,他馬上要禮成了,蘇婉之卻還沒有任何反應……太反常了。

  「新人拜堂,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對拜——」

  看著對面跪下的女子,姬恪一瞬間出現了恍惚。

  下一刻,便是乾坤變色。

  兩道巨大的震雷聲在正堂外響起,無數的繚繞煙霧一湧而下,沖進正堂。

  正堂內外所有的人都忍不住用手掩著雙眼。

  就這樣,在重重護衛的守衛之中,有一個輕靈的人影自煙霧中漫步而來,絳紅的長裙似火焰般燃燒在姬恪的雙眼中。

  她……終於還是來了。

  姬恪不自覺地……松了一口氣。

  蘇婉之倒提著一把刀,走的很穩。

  那把刀是容沂的,極其鋒利,刀身呈彎月狀,刃口處寒芒閃閃。

  絳紅色的衣衫遮掩住蘇婉之身上不斷浮現的血紅色光斑,而她的眸子,也是深紅。

  當護衛們想要攔住她時,已經遲了。

  只跨了一步,蘇婉之已經越過眾人,站在了王蕭月的身邊,拉下王蕭月的蓋頭,在確定新娘真的是王蕭月的刹那,蘇婉之的瞳色一瞬間深的仿佛要滴出血來,轉瞬即逝。

  姬恪只站在咫尺的位置,他似乎沒有看見蘇婉之手裡提著的刀,神色依然平靜。

  鮮紅的眸子略略褪去色澤,蘇婉之問:「姬恪,你說過願意娶我。」

  那音色顯得很是飄渺,飄飄搖搖落盡姬恪的耳中,卻宛如炸雷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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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5-28 08:51:40

【二五章】

  姬恪垂眸道:「是,可是我並沒有承諾要娶你。」

  他說的那樣理直氣壯,那樣理所應當,語氣裡的淡然就好像他說的都不過是實話而已,從來不曾欺騙,也從來不曾利用過言語間的漏洞。

  多麼讓人心寒,蘇婉之大笑:「姬恪,以前我只以為你聰明睿智,卻沒想到……你同樣狡猾。一時興起要你跟我說的話竟然都要這麼設下陷阱……是我的錯,是我聽錯話,會錯意,領錯情。」

  笑容裡有悽愴有悲涼,也有不可抑制的殺氣。

  正對的姬恪感覺到一陣寒意從背後襲來,但他沒有動,甚至連位置也沒偏離半分。

  一來一去的說話間,護衛已經把蘇婉之重重包圍,被她拽著的王蕭月也試圖掙扎開蘇婉之的手臂。

  誰也沒有看清蘇婉之的刀是怎麼擡起來的,但下一刻,那把刀就已經架在了王蕭月纖細的脖子上。

  速度實在太快,手指的閃動只能看見模糊的剪影。

  這個動作太過駭人,一時間,所有的護衛舉著刀都不敢輕舉妄動。

  姬恪同樣也看見了,蘇婉之的武功絕對達不到這樣的水準,若她的武功如此之強,那時兩人掉落山崖就不會那麼辛苦了,她平日表現出來的武功也不過和宮中護衛的高手不相上下,再結合蘇婉之眼裡不正常的紅色,姬恪一下子便明白……蘇婉之只怕是用了什麼禁藥來短期提高身體的能力。

  笨蛋。

  姬恪不易察覺的合一下了眸。

  蘇婉之血紅色的眼睛盯著姬恪,似乎是不死心,又似乎是想給自己一個死心的理由,她問姬恪:「我只問你一句,姬恪,你說願意娶我,這句話,到底是不是真的……」

  她看著姬恪,每一次都是這樣認真專注的目光。

  但這一次……蘇婉之的眼睛裡甚至有些讓人心酸的懇求……她還喜歡姬恪,她不想徹底忘掉姬恪……

  兩片蝴蝶似的睫毛顫動,撲閃下是兩片濃重的陰影,姬恪薄唇輕啟。

  他說:「蘇小姐,放開我的新娘。」

  點到為止,婉轉而且不著痕跡,姬恪慣來的風格。

  對姬恪情根深種的時候,蘇婉之的大腦不由自主的犯傻,總是把一切都朝著姬恪喜歡她的地方去想。

  若是半月前,她大可以以為是姬恪在保護她,姬恪讓他放開王蕭月是為了讓她快點逃出去……

  可是……現在她可以很輕易的分辨出,姬恪的意思是……我的新娘是王蕭月,不是你,不論我願不願意娶你,都沒有任何意義。

  心裡最後的一點希冀慢慢冷卻下來。

  蘇婉之的聲音也冷了下來:「姬恪,讓我放開她不是不可以,只要你發一個誓——血誓。」

  眾人聞言都是一變。

  北周最高級別的誓言便是血誓,儀式很簡單,刺破手指,將血滴進碗中,對著自己的血許下誓言,再喝下,寓意便是只要自己的身體裡還流淌著一滴血,就不能違背自己的誓言。

  這是北周開國皇帝為了鞏固皇權,而帶頭逼著同自己拼天下的兄弟們立下的,若他國也罷,但姬恪作為北周皇子,這個誓言,絕對不可以違背。

  姬恪只是遲滯了一下,便道:「你說是什麼誓言。若是傷害他人,違背道義倫理我不能答應你。」

  蘇婉之幾乎想上去撕破姬恪臉上淡淡的表情,這個人,怎麼可以這個時候還這樣淡然處之?

  但她忍住了。

  她冷笑:「你放心,我要你許的誓言很簡單……此生除了蘇婉之你不得娶任何人為妻為妾,也不得納任何侍寵。」

  這話一說,倒是蘇婉之懷裡的王蕭月率先發作,她尖叫:「蘇婉之你還要不要臉,居然敢讓齊王殿下許這樣的誓言!」

  蘇婉之手中一緊,那把吹毛可斷的刀便在王蕭月的脖子上劃出了一道血痕。

  王蕭月頓時嚇得花容失色,再也不敢說什麼了,畢竟夫君沒了還可以再找,但是命沒了,就真的沒了。

  「你這個誓言,我……」

  不等姬恪接下來的話說完,蘇婉之右手一拍,說時遲那時快無形的掌風驟起,那個方向的幾名護衛頓時嘴角流血,躺倒在地上失去知覺。

  「如果你不答應,我就殺光這裡所有的人……我說到做到。」

  幾乎在蘇婉之說出這句話的瞬間,那雙紅色的瞳仁散發出了讓人心驚膽顫的嗜血氣息,一頭烏黑的青絲繁亂的散在肩頭,宛如張牙舞爪的妖爪,絳紅的衣袂隨著微風獵獵揚起,這一刻的蘇婉之像極了一個嗜殺成性的魔頭。

  剛才的那番舉動,加上現在蘇婉之的模樣誰也不懷疑她能否殺光這裡所有的人。

  像是過了一瞬,又像是過了千年。

  姬恪歎息道:「蘇婉之,即便是如此,我也不可能……」

  蘇婉之不耐煩的打斷:「這不重要,你答應或是不答應?」

  劍拔弩張的氣氛更加的濃烈。

  見姬恪沒有反應,蘇婉之再次揚起手。

  這次,姬恪終於妥協道:「好,我答應你,可以放開她了麼?」

  「不。」蘇婉之笑得嫵媚,「我要看著你許下血誓。」

  她拽著王蕭月的頭髮,親自走到姬恪身前,端起放在一邊盤子中的交杯酒,遞到姬恪手中。

  姬恪咬破手指,血滴在了杯子裡。

  蘇婉之盯著姬恪。

  姬恪閉眸道:「我北周齊王姬恪發誓此生除了蘇婉之不會娶任何人為妻為妾,也不得納任何侍寵,若有違誓言便……」

  「便身敗名裂,死無葬身之地。」蘇婉之瞪著紅眼補充。

  姬恪又重複了一遍,將杯子遞到唇邊,一頓:「你現在可以放開她了麼?」

  「好。」

  她鬆開手,幾乎瞬間,姬恪衣袖內的袖箭射向了蘇婉之。

  那塗了軟筋散的箭確實射中了蘇婉之,然而,他沒料到在同一時間,蘇婉之張開雙手,硬生生迎著箭,手托著酒杯底把那杯酒灌進了姬恪的嘴裡,涓滴不剩。

  「哈哈哈哈……」

  蘇婉之手按著胸前的箭猛然拔了出來,箭進的不深,只有丁點的血絲,她仰天大笑:「姬恪……我這輩子,絕對絕對不會嫁給你的!」

  驟然轉身,提起刀,蘇婉之一個縱躍從包圍圈中飛出。

  反應過來的護衛們連忙追去。

  姬恪的視線掃過落在地上的袖箭。

  不該只進去這麼深,蘇婉之的身上應該穿了一件類似於軟甲的東西……即便如此,她還是中了軟筋散。

  那麼,一切都還在安排中。

  他擦了擦嘴邊的酒水,看也沒看已經癱軟成一團的王蕭月,踏步出門:「其徐,幫我備馬,我要最好的最快的。」

  其徐低聲道:「公子,剛才蘇小姐掌風劈的那兩個人,並沒有死。」

  他小心地擡頭看著姬恪,方才他其實可以在一開始護住姬恪的,可是……對那個單純女孩子的憐憫讓他一瞬間遲疑了,就是這麼一瞬,姬恪便被逼著許下了血誓。

  這樣的誓言……對於任何一個男人而言,都是無法忍受的吧。

  姬恪神情卻還是一如既往。

  「我知道。」姬恪輕聲道。

  即使魔化了,也依然如斯的……善良,不願意傷害任何一個人,便選擇傷害自己,憤怒和喜悅都直白的讓人驚訝,讓人憐惜,只可惜,蘇婉之愛上的人……是他。

  輕歎一口氣。

  結束了麼……

  姬恪擡眸看向遠方,那抹豔紅的色澤已然遠去,在視線中只餘下隱約的紅痕。

  不……蘇婉之,還有別的在等著你……

  -----

  縱起輕功飛馳出去,不過一瞬,蘇婉之就察覺到身體裡不對。

  藥效完全發作的力量充盈感似乎在一點點變弱,力氣也在快速流失。

  糟糕……

  眸子在深紅和烏黑中變換,不斷在身上連續浮現的血紅印記也開始變淡。

  這才是最讓蘇婉之擔心的,赤血丸的藥效雖然強勁,但只能撐很短的時間,而且之後,她的身體會處於極度虛弱的狀態。

  身後策馬的追兵眼見蘇婉之的速度突然慢下來,心中一喜,都加快了追捕的速度。

  城門已經近在眼前,時間太快,姬恪還來不及通知城門守備,硬沖是一定可以沖出去的。

  蘇婉之已經打定主意,身上帶足了盤纏,可以先去外面避些時日,雖然她大鬧了姬恪的婚宴,可是她並沒有殺害任何一人,也沒有真的做出什麼十惡不赦的事情,牽扯到蘇相最多也就是教女無方,被晟帝訓斥一頓,不會真的對她父親不利的。

  捏著手心裡最後一顆雷鳴珠,蘇婉之思忖著要在何時用上。

  便是在此時,一聲馬蹄嘶鳴。

  有人從街面的暗巷裡策馬躥了出來,看見蘇婉之的模樣,似乎卸下一口氣,才將摺扇別到腰間,伏低腰身長臂伸向蘇婉之,語氣急切:「之之,快,上馬,我送你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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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5-28 08:52:03

【二六章】

  是蘇慎言。

  此時此刻,唯一肯幫她的人……只剩下蘇慎言了。

  是苦楚,是感動,抑或其他,蘇婉之已經分辨不清。

  只覺心懷中有難以言說的熱流湧上,蘇婉之重重的對著蘇慎言點了一下頭,夠著他的手便跟著翻身上了馬。

  馬蹄聲不絕於耳,掀起滾滾浪塵,馬蹄沾地而過,踏踏兩聲,宛如騰飛一般。

  蘇婉之靠在蘇慎言的懷裡,身上頹力的感覺越加明顯,血色的眼睛也覺得刺痛難忍。

  「哥,你怎麼知道……」

  輕喘氣,蘇慎言的回答簡短。

  「容沂。」

  城門近在咫尺,遠遠聽見大量的馬蹄聲奔騰,城門口的攤販大都遠遠避開。

  就在此時,一道渾厚洪亮的嗓音道:「齊王命,關城門。」

  蘇婉之聽出這是姬恪的護衛其徐的聲音。

  隨著這一聲,眼前的城門霍然動了起來,漸漸閉合。

  蘇慎言的馬速絲毫未有減緩,他低聲在蘇婉之的耳邊叮嚀:「靠緊我,要出城了。」

  接著,甩動馬鞭,狠抽馬臀。

  馬匹吃痛,猛然揚蹄,嘶吼後狂奔而出,從城門縫隙間硬是穿梭而出。

  蘇婉之松下一口氣之際,另外一道聲音也隨之而來。

  「放箭。」

  不可置信的回頭,重又開啟的城門口,姬恪縱馬而來,單薄的身體在空中仿佛一陣風便能吹走,而他骨節分明的手中正握著一柄烏黑長弓。

  喜服仍舊穿在他身上,也仍舊好看的驚心動魄。

  眉目清俊,氣質清風霽月,薄薄的唇微抿,血色似乎也隨著之前的那杯酒盡皆褪去。

  城牆上,不知何時已由巡邏的護衛變成了滿城樓的弓箭手。

  「把刀給我。」蘇慎言突然道。

  「好。」

  蘇慎言從蘇婉之手裡奪過刀,一手策馬一手持刀,鋥亮的刀身在他的身後飛旋,無數的箭簇被揮開,投射到路邊。

  只是短短數瞬,道路兩旁遍都堆滿了殘破的箭簇。

  擋劍間隙,蘇慎言語速極快對蘇婉之道:「之之,你聽著……你現在可以去祁山師門,說你是韓先立的弟子,會有人讓你住下的……」

  「我已經讓蘇星和容沂在那裡等你了……」

  蘇慎言越說越快,聲音也越發的低。

  「哥,那你呢?」

  「我……」

  淡淡的血腥漫溢到鼻端,蘇婉之駭然回頭。

  血滴順著蘇慎言的衣襟一直低落到馬背上,蜿蜒而下,沿路都是點點血跡。

  一根通體漆黑的長箭深深嵌進蘇慎言的後背,箭翎高翹。

  蘇婉之慢慢睜大眼睛。

  像是慢動作般,她看著蘇慎言含笑從馬背上摔下。

  重重的一聲。

  跌落地面,塵土飛揚。

  她的腦子也一瞬間懵了。

  蘇婉之翻身下馬,攬住蘇慎言,手腳慌亂地想要堵住蘇慎言一直不停流淌的血,口中木然的重複:「哥,蘇慎言,你不要嚇我,別這樣,起來,跟我一起走……」

  然而指縫間潺潺流淌的血液仍然濕熱的灼燒著她的手。

  觸目驚心。

  蘇慎言還是笑,但抑制不住嘴角溢出血絲:「別管我,走……」

  光風霽月的貴公子蘇慎言躺在地上,衣衫髮絲上都沾滿了塵埃,但蘇婉之從來沒有一刻覺得她的哥哥這麼的好看過。

  「起來啊,不要丟下我一個人……」

  「咳咳……走,我沒事……你快走……」

  流了這麼多的血,他怎麼可能還活得了?

  漸漸淡去的血色再度浮現在蘇婉之的眼睛裡,她霍然轉眸,姬恪握弓坐於馬背上,數丈的距離。

  那支箭是特殊材質的,極其珍貴,在圍獵上她見過,不會認錯,那是只有皇室成員才有……此刻,卻代表著姬恪。

  指甲陷進手心裡,蘇婉之竭力控制住翻騰洶湧的殺意。

  她錯了,她真的從一開始就錯了。

  長的再漂亮再好看,姬恪的心都是冷的,是狠的。

  她破壞了姬恪籌謀依舊的婚禮,她逼著姬恪立下毒誓,姬恪怎麼可能放過她?

  是她太任性是她太衝動。

  她後悔了……

  為什麼從來只有錯到離譜,才知道後悔?

  她放聲大笑,肝腸寸斷,映著血紅的雙眼,無比可怖。

  這次,是真的……死心了。

  笑聲戛然而止,蘇婉之抱著蘇慎言,嘶吼出了五個字,冰冷而凜冽,目光森然中透著蕭殺:「姬恪,我恨你。」

  一字一頓,像是用盡了全部氣力。

  即使隔著長長的距離,也依然能感受得到少女身上散發出的濃烈的恨意和語氣中無比的蒼涼。

  然而,蘇婉之沒有哭,從始至終,一滴眼淚也不曾落下。

  那是極致的悲,已然無淚。

  姬恪不由自主的握緊了手中的弓弦,堅硬的弓身深深嵌進了他的掌心,幾乎印出血來,他感覺到胸腔在聽見蘇婉之話的刹那間,閃過一絲窒息的苦楚。

  明明是自己定的計畫,為什麼真的做了,卻會覺得心悸。

  不等他細想下去,蘇婉之驟然發難,拾起掉落的刀狠狠向姬恪擲去,距離阻隔的太遠,即使蘇婉之竭力,也只是落在姬恪的馬前,但是追著她的一眾護衛卻因為她這個舉動而停滯住腳步。

  蘇婉之趁機上馬,揚鞭而離。

  她的聲音卻從風中橫貫而來,振聾發聵:「救我哥,他若是死了,我便要你償命。」

  在顛簸的馬背上,蘇婉之彎下腰,攥住自己的衣襟,克制住心口一陣一陣蔓延的痛,眼前是一條似乎永遠到不了底的路。

  姬恪,你為什麼要這樣……我恨死你了。

  -----

  「不用追了。」

  姬恪擡手,止住追蹤。

  眼見蘇婉之的背影漸行漸遠,直到遼闊的地面頂端,只餘一線辨不清晰的紅影。

  姬恪的眸也隨之沈然。

  「可是……」

  策馬轉身,再不理睬:「其徐,去救蘇慎言。」他不擔心,蘇慎言不會死。

  「是。」

  視線落在掉落地面的彎刀上。

  姬恪知道。

  蘇婉之那時是真的想殺了他。

  已經做到極致了,蘇婉之絕對不會再喜歡上他了,他答應蘇慎言的事情也已經辦到了。

  可是……絲毫沒有喜悅。

  ——姬恪,我恨你。

  以後再也不會有人,在他面前天真的笑著說「姬恪,我喜歡你」,再也沒有人會對他伸出雙手說「你會跳麼」,也再沒有人會再無條件的對他全部信任。

  其實這些都是無關緊要的東西……

  只是,八年了……姬恪再度體會到久違了的心痛。

  傷害這樣一個女子,是不是太過了。

  一瞬的恍惚。

  耳畔響起在蘇府夜色中蘇慎言對他說過的話:恪殿下,我可以幫助你奪權,但是你不可以動我妹妹。你會是個好皇帝,但絕不會是個好妹婿,與其讓之之留在宮中整日勾心鬥角,我寧可讓她嫁給一個疼她的普通人。

  蘇慎言的話也沒錯,對於蘇婉之,長痛不如短痛。

  他沒錯,蘇慎言亦沒錯。

  姬恪抿起唇,轉身駕馬回城,一步一步走向煙雲詭譎的明都。

  無比的堅定也無比的艱難。

  他自己選擇的路,再難也要繼續走下去。

  為了他的母親,也為了他自己。

  溫文爾雅的齊王殿下,此時此刻,臉上慣常的溫和笑容已不復往日模樣,取而代之的是一副面無表情的模樣,讓人膽顫心驚。

  蘇婉之……其實,離開未嘗不是一種保護。

  -----

【小番外】〈崩壞慎入!〉

  若干年後,蘇婉之喝茶曬太陽,回憶起當年自己肝膽俱裂從明都殺出的悲痛經歷,頓時氣不打一處來,怒道:「姬恪!!!」

  姬恪垂首泡茶,聞聲,神情很是習以為常,泡茶中的手指絲毫不動,穩如泰山。

  「什麼事?」

  「當年……」

  姬恪出聲,很是無奈:「婉之,翻舊賬不是個好習慣。」

  蘇婉之更怒:「你聽我說完!!!!!」

  姬恪噤聲,繼續泡茶。

  「當年都是你的錯,你怎麼就忍心……嘰裡呱啦嘰裡呱啦……」

  半個時辰過去。

  蘇婉之喘了口氣,姬恪手指觸壁,試了試溫度,將茶放在蘇婉之面前:「渴了?」

  「你怎麼知道?」蘇婉之接過就喝,喝完才察覺不對,繼續怒視:「不要以為你泡個茶我就會忘掉了……」

  姬恪擡眸:「哦,你說那件事,其實……」

  「其實?」

  「其實都是謹與的主意。」

  「怎麼可能?你不要推卸責任!」

  姬恪定定看向蘇婉之,漆黑的眼眸閃著真誠:「你也知道當初他並不願意你嫁給我,所以就出此下策讓你死心……若說有錯,你哥哥才是主犯。」

  見姬恪言之鑿鑿,蘇婉之稍微放低聲音:「真的?」言辭卻還帶著懷疑。

  姬恪點頭繼續道:「自然是真的。不然他怎麼會自那之後一直躲著你不肯見面。」低頭牽過蘇婉之的手,姬恪聲音溫柔似水:「若不是他,我們怎麼會諸多波折?」

  手掌溫熱,蘇婉之又被那聲音一激,頓時心一軟,隨口道:「好像也有那麼點道理。」

  姬恪笑,柔情蕩了滿眼。

  萬年黑鍋王蘇慎言,果真名不虛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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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5-28 08:52:30

《中卷:難求就不求》


【二七章】


  祁山正殿,恢宏大氣的玄道聖像雕刻其中,地面鋪陳漢白玉石為基,石門玉柱,彩環重簷,盤龍鳳繞,八十一根紅楠木支架其間,上繪有各類瑞獸,栩栩如生,煞是浩然壯觀。

  只是遙遙遠觀,便覺得撲面而來一種正教大派之氣勢,讓人為了震顫。

  此時殿內明亮通透,月白的幡布輕微飄晃,印出數道長長的人影。

  蓬頭垢面的少女半跪半坐在地面上,姿勢很不雅觀,四周圍滿了祁山的教眾,最前面是祁山掌門,其餘弟子按照身份衣著依次排開,很是齊整。

  少女低垂著頭,聲音裡微含著哽咽,用讓人悲慟的音色稱述。

  「……他一劍射來,射中了家兄的胸口,我無法救治只得將哥哥丟在明都,自己獨自離開……」

  「……就是這樣,我就這麼上來山了。」

  眼觀鼻鼻觀心淡定狀安然而坐的祁山掌門祁浩然高人微微睜開眸,看了一眼因為徒手爬上祁山而狼狽不堪衣衫淩亂的蘇丞相之女也是他師弟韓先立徒弟的蘇婉之,道:「看茶。」

  很快有身著藍錦廣袖直裾深衣的小弟子端上茶來,茶色清新,茶香馥鬱。

  一點不客氣的捧著茶杯牛飲而盡,在對方目瞪口呆的眼神中扯袖擦了擦嘴,蘇婉之睜大眼睛舔唇又問:「還有麼?」

  娃娃臉的小弟子欲言又止。

  蘇婉之霍然清醒,再不提茶,將茶杯一跺,繼續一臉悽愴的望著祁浩然。

  祁掌門溫聲:「蘇小姐不用急,渴了便繼續喝。」

  蘇婉之搖頭,語氣悲戚:「祁掌門,你難道不覺得我很慘麼……慕戀的人迎娶他人還砍了家兄,我因此有家歸不得,說不定還會連累到父母,長兄也生死未蔔……」

  祁掌門深以為然點頭:「很慘。」

  低垂頭,蘇婉之抹了抹眼睛:「祁掌門,那你是肯收留我了。」

  祁掌門繼續點頭,對身邊的執事弟子道:「給蘇小姐一套僕役弟子的衣裝,順便讓她收拾收拾和鄧小姐一間屋子住。」

  「僕、僕役弟子……」

  蘇婉之不自覺重複……祁浩然他有沒有弄錯啊?

  她都這麼慘了,他居然還讓她做僕役。

  祁掌門露出一副高深莫測的表情,捋了捋自己的山羊胡,對著門口掃地的弟子招招手:「來,莫忘,過來過來。」

  蘇婉之隨即扭頭看去。

  叫莫忘的弟子聞言停止掃地,單手握住笤帚走了過來。

  蘇婉之打量了一下,那名弟子面容憨厚,精裝身材,皮膚黝黑,一身弟子的深衣常服將他的粗腰束緊了幾分。

  他放下笤帚,走到祁浩然面前,恭敬道:「掌門,請吩咐。」

  祁掌門捋鬍鬚道:「且將你的事情說給這位蘇小姐聽聽。」

  莫忘露出了一副極其不適合他的深沈表情,似乎經過了一番激烈的心裡掙扎以後,才沈痛道:「是,掌門。」

  然後他開口,說了一個無比淒慘無比可悲的故事。

  莫忘的父母都是樸實的老百姓,靠種田養家,路遇一個待產少婦倒在路邊,好心收留了對方,少婦難產而死剩下一個漂亮女孩,自小便作為莫忘的童養媳,誰料女孩長大了不甘心只做莫忘的媳婦,便串通山賊殺了莫忘全家,自己做了山賊的壓寨夫人,莫忘因為當日在外反倒躲過了一劫,此後莫忘便隱姓埋名上了祁山希望能學藝報仇,這一呆已經是三年了。

  蘇婉之聽得一愣一愣。

  也不悲也不淒了,腦中順勢閃過無數狗血的話本,連帶著眼前黑黝黝的小弟子都仿佛高大了不少。

  真是一慘還有一慘高。

  跟這個比起來,她那點傷痛算什麼!

  莫忘沈浸在自己的悲痛中正無法自拔,忽然感覺到從邊上投來的同情憐憫目光,那目光實在太灼熱,他想忽略也忽略不了。

  他不由自主的瞪過去,卻發現對方的表情更加的充滿同情之色,其中還間或有些理解之意,莫忘頓時一陣無力。

  祁浩然又捋了捋鬍鬚,把視線投向蘇婉之,高人狀問道。

  「蘇小姐,你還有異議麼?

  蘇婉之當即大搖其頭:「沒了!」

  祁掌門終於露出一絲滿意的微笑:「帶她去報到。唔,正巧後山缺一個掃地的弟子。」

  點點頭跟著方才端茶的小弟子出門,蘇婉之邊走邊又覺得哪裡不對。

  怎麼……方才好像是被人誆了一樣?

  -----

  祁山甚大,山脈連綿起伏不絕,內裡包羅萬象,怪石靈泉隨處可見。

  而祁山這一派也就建在祁山之中,若不是韓先立早跟她說過入山之法,她只怕連門也找不到。

  不過一旦進入,這裡面倒也大得很。

  走出了方才的正殿,呈現在眼前的是個巨大的環形回廊,回廊邊緣每隔兩丈是一個柱子,柱子中間則有一個拱門,蘇婉之望瞭望,發現拱門後都是模樣相似的院落,看來是祁山弟子的居所。

  那小弟子帶她順著回廊七拐八拐,就繞到了一間獨門獨院的小院落中,推門指了指其中一間,語氣平淡道:「喏,你就住在那,等會其餘的東西會有人給你送過來。你有什麼不懂的就問和你同屋的鄧小姐,她早你三個月來。」

  蘇婉之看了一眼,還是忍不住側臉叫住那個小弟子:「喂,那個,你叫什麼名字?」

  祁山上只有零星女子,幾乎稱得上是座和尚山,而蘇婉之從品貌上而言還屬上佳,又氣質灑脫勝在自然,此時側眸看來,倒顯出幾分風情。

  見狀,小弟子臉紅,一刻僵持,隨機正色道:「你不要妄圖誘惑我,我乃祁山最有潛力的弟子林圓,是絕不會被美色所迷的,哼……」

  說著,不等蘇婉之再說什麼,徑直拂袖,扭扭頭轉身走了。

  林圓……那臉,它也確實挺圓的。

  蘇婉之抽了抽嘴角。

  不過……她有誘惑麼……這位,未免也太自作多情了吧。

  念及自作多情四個字,蘇婉之剛才還淺笑著的神情忽然就黯淡了下來。

  轉身,大邁步進了院子。

  推門而入,便見圍牆圈起的方寸大小有一方小池塘,兩株古槐樹,屋前搭了個葡萄架子,架子上還爬著些藤蔓植物,但因為缺乏打理黃黃綠綠很是難看。

  只大致掃了一眼,蘇婉之便穿越而過進了房間。

  房間裡空無一人,靠著牆角隨意的擺了兩張塌,塌對面是一個精緻的梳�檯,上頭擱了好些飾物,再近些是一張八仙桌和兩個人高的桃木櫃子。

  房間裡充滿了生活氣息,以及另外一個女子的味道,蘇婉之一時間有種進入別人房間的感覺,很是彆扭,不過想到這以後也是自己的屋子,又心安理得了。

  挑了沒人動過的那張塌,蘇婉之掀開被褥,脫下鞋襪和髒汙的外袍就躺了進去。

  躺下去的瞬間,她幸福的呼了一口氣。

  這幾天真是……累死了!

  本來她從明都逃出後,腦中萬念俱灰。

  因為擔心姬恪的追兵追到,連停下來休息都不敢,一路風塵僕僕的來到祁山腳下,還學著話本裡說的,晝伏夜出,白日睡覺夜裡趕路,幾次從馬背上摔下來,無比淒慘。

  而且因為擔心連累,她壓根沒敢去找來接應她的蘇星和容沂,硬是自己咬著牙歷經千辛萬苦九九八十一難終於爬上了祁山,到了山上的時候人已經累的只會喘了。

  在這樣的情形下,對姬恪的恨不由自主的就淡了,那些洶湧的愛也像是隨之淡了。

  也許是已經報復過了,蘇婉之現在冷靜以後想來,姬恪做的一切對他自己而言其實沒錯,只是自己不能接受而已。

  他從來沒有做過承諾,無論是娶自己還是其他什麼,那些旖旎的念頭其實也只是她的一廂情願。

  姬恪對每個女子都好,都是溫潤如玉謙謙君子守禮的模樣。

  她早該明白,這樣的人其實比蘇慎言那種處處留情還讓人生恨,當你知道一個人風流的時候你會下意識的阻止自己動真心,可是倘若這個人一直孑然一身你便會開始希冀甚至遐想若他喜歡上你,會不會只喜歡上你,又對你有所不同。

  種種種種,咎由自取。

  她現在恨只恨姬恪刺進蘇慎言體內的那一箭,不知道哥哥他現在……怎麼樣了。

  想著想著,蘇婉之不知不覺就陷入了夢鄉。

  睡夢正酣,半夢半醒之間聽見有人在屋外說話,尖銳嬌嗲的女聲愣是把她從夢境裡拖了出來。

  蘇婉之生平最討厭有人吵她睡覺,更討厭這道類似王蕭月的聲音,腦子不大清醒之中,想也沒想隨手摸了一樣東西就沖著眼前模糊的人影丟去。

  砰。

  瓷質花瓶落地,瓶裡的鮮花全部散落在地面,水也淌了一地。

  「小姐,不知計某何時惹了你,你為何要砸我?」

  男聲清貴優雅,微微帶著一絲喑啞的磁性,很是好聽。

  蘇婉之猛然從床上坐起,目露凶光:「姬?你姓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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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5-28 08:52:59

【二八章】

  「小姐,計某姓計,不姓姬……」

  祁山掌門大弟子計蒙計大師兄低頭看了看沾著水漬的布履,很好心的解釋。

  蘇婉之睡得眼前模糊一片,尚來不及擦眼睛,便看見眼前朦朦朧朧有個男人站著。

  看不清樣貌,但從身形依稀可辨是個清瘦的男人。

  男人!清瘦!

  根本沒注意對方說的是什麼,大腦仍舊不是很清醒的蘇婉之瞬間便想到了姬恪,好吧……什麼不恨啊淡了啊忘記啊根本都是她困窘時拿來自慰的。

  要是姬恪此時手無縛雞的站在她面前,她直接上去就亂刀把姬恪削成片!

  下意識,蘇婉之的手順著床榻邊緣摸去,一直摸到桌面上,刀沒摸著,反倒是抓住了一根銀簪。

  銀簪就銀簪。

  握著兇器,蘇婉之惡向膽邊生,比劃了一下,就準備朝著眼前模糊的人影狠狠擲去。

  沒想東西還沒投出去,又是一道脆響,隨即嘩啦啦一地的水聲。

  這次落地的是個茶壺。

  隨後而響起的是一個極盡嬌嗔的女聲:「啊啊啊啊……你你你……你這個不知道哪裡來的女人拿著我的銀簪要做什麼?」隨機將嬌弱的聲音轉向另外一個人,「計師兄,我不認得她的,你幫我把她趕出去好不好……」

  魔音穿耳過,蘇婉之一個激靈,醒了。

  看了看手上握著的銀簪,蘇婉之徹底醒了……我這剛才是要幹嘛?

  順著銀簪,蘇婉之又看向魔音來源也是她未來的同屋難友——鄧小姐。

  青絲如瀑,裙裾曳地,那一襲桔色長裙將鄧小姐的身子裹成了球狀,乍一看去,倒很像蘇婉之愛吃的橘子。

  「啊,計師兄,她還瞪我,我好害怕……」

  說話間,橘子小姐十分瑟縮的向另一側靠去,小鳥依人狀。

  蘇婉之目瞪口呆,明都的嬌小姐她也不是沒見過,但還是頭回見到如此無恥的理所應當的。

  不過,也是這時,蘇婉之才認真看起方才被她行兇的男子。

  靛青色紗衣罩在身上,領口邊和袖口都有細緻的玄色紋繡,藏青絲帶松松綰著如雲烏髮,眉目間是一種極致的俊朗,標準的劍眉星目,唇畔噙著淡淡笑意,若有似無。

  若說蘇婉之此時若有最討厭的長相,那麼這張臉一定位在其列——面無表情便面無表情,大笑便大笑,這種似笑非笑,看似很好相處,其實根本如隔煙雲的長相……根本就是欠揍啊!

  欠揍男子繼續掛著欠揍笑容,不著痕跡的讓開半個身子,恰恰好躲開了橘子小姐的投懷送抱。

  而後他道:「鄧小姐的院落看來並無大礙,那計某便先走了。至於這位小姐,若無猜錯,應該是今日上山的蘇小姐,今後她也將住在這個院中,希望兩位能相處和睦。」

  言罷,也不等鄧小姐再說什麼,轉身便退出了院中。

  此行此徑,何等的欠揍何等的騷包。

  身邊的鄧小姐捧著肉嘟嘟的臉頰,眼中迷離閃爍:「計大師兄真是太俊秀了,太完美了。」

  蘇婉之歎氣轉頭。

  鄧小姐立即不樂意道:「哼,你歎什麼氣?計師兄可是祁山的支柱,不論武功相貌人品能力可都是一等一,你瞧他方才說話做事,多麼的井井有條,多麼的一絲不苟……」說著,像突然想起什麼,語氣一轉,「我可告訴你,不管你是哪裡來的,我早你三月住進來我就是主,就你這細胳膊細腿若是敢覬覦我的計師兄,我就……我就用笤帚把你攆出去!」

  要她覬覦,至少也得她感興趣啊!

  蘇婉之嘴角抽抽,為何這祁山上的人所思所想都如此詭異。

  -----

  換上送來的僕役青衫,折了折袖口,總算衣服不顯得那麼寬大了。

  除此以外,發來的東西裡還另有一套換洗備用的衣衫,幾個洗漱用的木盆,乾淨的毛巾,一本祁山山規手冊,考慮到她是女子,還特地多發的一個收納盒。

  蘇婉之本來就不愛帶首飾,去掉耳朵上的珍珠耳環、手腕上蘇夫人給的玉鐲,再把頭上綰發的玉簪取下來,烏潤長髮只用一根系帶草草束了,整個人一下子都變得素淨了。

  多虧蘇夫人的遺傳,蘇婉之本就生得不難看,平素的妝容也都是蘇星幫她打理,這麼一打扮,倒多出了些清雅的味道。

  看著手冊裡附送的祁山地圖裡用朱砂筆標出的她要的掃地區域,蘇婉之用手指比劃了一下,這個後山的區域……是不是有點大。

  邊上的鄧玉瑤——此時蘇婉之已經知道對方叫做鄧玉瑤,是個土財主家的女兒,因為在家裡日日胡吃胡喝導致嫁不出去……咳咳,自然鄧玉瑤不是這麼說的,又因為家裡和祁山有點沾親帶故的關係,所以被自己的爹送上祁山,希望能受點祁山弟子勤奮修行的影響,稍微變得勤儉持家賢妻良母一點……

  她見了蘇婉之手裡的地圖,不禁哈哈大笑起來,臉上的肥肉都隨之顫動,很是嚇人:「你是不是得罪了給你分任務的?這麼大塊地,你就是掃上一年也不見得能掃完一遍。」

  蘇婉之卷起袖子,眯了眯眼睛:「你就這麼肯定,如果我能做完呢?」

  「若是你能做完,我就……我就告訴你計師兄的生辰愛好與平日愛去的地方。」

  放下地圖,蘇婉之神情懨懨道:「不感興趣。」

  「喂,你……」鄧玉瑤叉起腰,神色一轉道:「那不然我就告訴你祁山的一個秘密之所,我保證會讓你大吃一驚。」

  蘇婉之揚了一下眉,又低下去:「誰知道你說的是什麼鬼地方。」看了看天色,該是晚膳的時間了,手冊裡說這個時候可以到祁山的公共膳房裡領取膳食,她伸了一個懶腰,「我先去吃飯了。」

  鄧玉瑤似乎還不死心,依舊在她身後道:「喂,你知道我是誰嗎?我娘舅的三侄子的二表叔可是掌門……的貼身侍童,我這消息可是確確實實的,全祁山不會有超過五個人知道的,喂,你別走這麼快啊……啊,今天有紅燒肉,我的紅燒肉!」

  考慮到目前蘇婉之還處於新人懵懂狀態,對於祁山的認知實在是兩眼一抹黑,所以她還是和鄧玉瑤一道去了膳房,領取膳食的視窗裡已經排了三四十米長,膳房中間是齊刷刷的一溜長桌和條凳,場面巍巍壯觀。

  鄧玉瑤扭著胯,一搖一擺很是**的對蘇婉之搖搖手指道:「女弟子是不用排隊的。」

  而後走到一個排隊人寥寥無幾的視窗,在一眾男弟子歆羨的目光在施施然托起膳食坐到一邊的卡座,卡座邊的女弟子迅速四散轉移開位置。

  鄧玉瑤依然毫無壓力的在那些複雜的視線下把一塊肥瘦均勻的紅燒肉塞進嘴裡,腮幫子一動一動對蘇婉之道:「祁山什麼都好,就是男弟子太多,太討厭了,每日盡喜歡盯著人家看,沒見過姑娘家長得好看的麼。」

  蘇婉之頓時覺得……早知如此,她乾脆一路問人摸過來算了,至少這樣也比坐在鄧玉瑤身邊來得好……

  端了飯碗,蘇婉之默默找了離鄧玉瑤頗遠的位置坐下,雖說菜碟裡只有少得可憐的幾塊紅燒肉和一大把老奄奄的白菜,但是餓的饑腸轆轆的蘇婉之還是很快把碗裡的菜一掃而空。

  心滿意足的擦著嘴,正準備回去。

  忽然有人如旋風般沖進膳房,口中大喊:「快快!都別吃了!二師兄出關又來挑戰大師兄了,地點就在正殿前面的平臺,大家快點去看啊!」

  隨著這一聲響起,此起彼伏的聲音隨之湧起。

  「啊,真的假的?大師兄又要虐二師兄了啊!」

  「二師兄真是我等的楷模,都輸了兩百八十二回了,還敢去挑戰大師兄!當真勇氣可嘉啊!」

  「別說那些沒用的!來,開盤賭了啊,這次二師兄能在大師兄手裡撐幾招啊?」

  「十招!」

  「切,這麼不給面子,我賭十五招。」

  「你們這什麼眼力,我壓五招!」

  呼嚕嚕,猶如大風過境,只聽見碗盤在桌面滴溜溜轉動的聲音,整個膳房人去樓空,鴉雀無聲。

  獨剩下蘇婉之一人安穩坐在桌前。

  恍惚間似乎能聽見膳房上空飛過一隻漆黑的烏鴉,「哇啦哇啦」尖叫而過。

  不過,很快連最後一人都不剩下了。

  走到一半的鄧玉瑤回折過來,肥手拽住蘇婉之的胳膊,很是理所應當的道:「你還坐在這幹嘛?還不快去看?這可是大熱鬧啊。」

  再然後,蘇婉之便被拖著到了正殿門前。

  鄧玉瑤的動作如風,她連掙扎都沒來得及掙扎。

  第一次蘇婉之發現,體型在體力上的占得優勢……也絕對不容小窺。

  轉眼朝正殿前的空地看去,已有兩人傲岸的站在前方,甚是鶴立雞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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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5-28 08:54:33

【二九章】

  祁山之顛,正殿之前。

  兩襲青衫被風鼓起,獵獵作響。

  頎長身影被夕陽無限拉長。

  逐漸落下的深紅圓日,映襯在兩人身後,仿佛巨大的帷幕,將兩人的身形襯托的更加高挺出眾。

  祁山眾弟子圍在四周,安靜的擠鬧著。

  氣氛劍拔弩張。

  大戰一觸即發。

  「小生,你怎麼又來了?」語氣頗有無奈。

  「這次我不一樣了!在閉關中我參透了另一層境界,我一定可以一雪前恥,讓你對我俯首貼耳!」

  那聲音繼續無奈:「是俯首稱臣。」

  「那個……不重要!反正,大師兄,看招吧!」

  說時遲那時快,只見身形略矮的男子握緊劍,劍尖從地面直拉而起,他的頭微微低垂,若有風而過,掀起他的額發。

  端的是,高人氣勢。

  接著一個漂亮的起手式,挽起劍花。

  雙臂平展,深深刺向前方。

  整個招式都極其的圓滑與流暢,似乎與身體同步。

  就連被鄧玉瑤拉來圍觀蘇婉之都忍不住暗歎一句,好漂亮的招式。

  終於,被攻擊的大師兄計蒙出手了。

  所有人紛紛屏住呼吸。

  就在所有人都期待著一場驚心動魄的打鬥之時,計蒙忽然一個閃身,雙指並作一指,輕輕一拂。

  二師兄鐘小生的動作頓時一頓。

  就這麼一頓,計蒙手肘撞劍,手掌握住鐘小生的,一個輕輕鬆松的反轉擒拿,把對方硬是扭過身去,俯按住身體。

  「哐當」一聲,鐘小生的劍掉到了地上。

  眾人的表情紛紛變成了不可置信,下巴掉了一地。

  他的動作很隨意,也並沒有任何花哨的成分。

  但做下來卻是讓鐘小生完全避無可避。

  「結束沒有?」

  鐘小生難以置信的回頭:「不可能,不可能,你怎麼會一招就贏我?」

  稍微沈吟了片刻,計蒙才開口:「你剛才準備那麼半天到底是在做什麼?」

  「氣勢,氣勢啊!你沒覺得我方才很有種強大的氣勢麼?」

  計蒙老實回答:「沒有,我只看見你剛才全身都是漏洞。」

  「你難道沒聽過全身都是漏洞等於沒有漏洞麼?」鐘小生沖著計蒙怒吼。

  計蒙又沈吟了更長的時間:「你閉關三個月就領悟出這個了麼?」

  鐘小生掙扎了兩下,發現計蒙的手臂鐵鉗似地自己完全掙脫不開。

  嚷嚷道:「先放開我啊!」

  計蒙笑笑,鬆開抓著的手。

  低垂著腦袋的鐘小生眼中賊光一閃,雙腿向後一踢,兩手從下偷襲,那姿勢要多萎縮便多猥瑣,要多無恥便多無恥。

  剛才還掛著漫不經心笑容的計蒙眼神一利,長腿狠狠踹了過去。

  三個字:快,狠,準。

  下一刻,他的月白雲紋靴子便踩在鐘小生的背上,下面那個人給他壓的動彈不得。

  計蒙卻仍是笑的風輕雲淡。

  「師弟,偷襲可不是好習慣。你還是再回去閉關三個月吧。」

  領邊袖口的玄色紋繡仿佛要騰然而起,金色的夕陽映照下,那棱角分明的面頰上也似鍍上了一層金色的微光。

  毫無懸念,鐘小生完敗。

  眼看已經沒有任何懸念了,那邊的賭局也開始收盤了。

  擺賭局的弟子樂的臉都笑開了花,這場大部分統統猜錯,那錢可就流進他的口袋裡的,誰想到大師兄這次這麼不留情面,居然一招就搞定了二師兄。

  蘇婉之也忍不住笑了起來,方才鄧玉瑤拉著她過來,正巧她身上還剩下一兩碎銀子,就隨手投了壓的最少的一項,沒料到還真的被她蒙對了。

  這比率,可是一賠二十啊。

  那弟子不大情願的推給了蘇婉之一堆碎銀子,道:「諾,這是你贏來的。」

  蘇婉之接過,數錢數的正開心。

  淡若輕煙尤帶一絲矜貴優雅嗓音忽然在不遠處響起。

  「都看夠了麼?明日便是教場練習,如果誰練的不合格……」

  計蒙的話音未落,那裡三層外三層圍滿的弟子再次作鳥獸狀四散消失,只留下淡淡煙塵。

  蘇婉之未數完銀兩,自然不肯走。

  作為不用去教場練習的女弟子鄧玉瑤也坐在一邊朝著計蒙明送秋波。

  「小姐,不知你靠計某贏了多少錢財呢?」

  未擡頭,蘇婉之道:「唔,你等下,我還沒數完。」

  見計蒙的注意力去了別處,鐘小生連忙越加掙扎,白淨的小臉蛋在正殿前的白玉磚上不斷磨蹭,好容易計蒙稍微放鬆,鐘小生爬起,丟下一句「等我回來報仇」便連滾帶爬迅速消失,身形快的宛如飛起。

  「一共是十二兩七十八文。」

  「不知一半是多少?」

  蘇婉之迅速報出數字:「六兩三十九文。」

  一雙大手攤在蘇婉之面前:「那給我吧。」

  蘇婉之忽略身邊拽她衣袖的鄧玉瑤,冷臉,翻白眼:「計師兄你想太多了。」

  計蒙並不生氣,似笑非笑盯著她:「不給我也可以,那你告訴計某,昨日你為何那般對我?你若不說,為了計某以後不會無緣無故被小姐偷襲,我可能會採取一些手段。」

  此話一出,方才那寬厚仁德大師兄的摸樣蕩然無存。

  蘇婉之連眸也未擡,扭頭便走:「關我什麼事。」

  正說著,天邊一道嘹亮的聲音自正殿下而上。

  「師姐,我找了你好久!」

  容沂從臺階上蹬蹬蹬幾步踏了上來,衣衫絲毫不亂,唯有髮絲有些散開,倒是眼眸晶亮,似乎很是欣喜,還有些期盼。

  但在邁上臺階之後,容沂的表情瞬間淡了下來。

  容沂和計蒙遙遙對視,很有種宿敵的味道。

  他指著計蒙道:「師姐,這個混蛋欺負你了麼?我去幫你教訓他!」

  蘇婉之安撫的拍了拍他的頭,義正言辭的教導:「換過來說,他欺負你了,我幫你教訓他……」

  「師姐!」容沂抱怨。

  蘇婉之笑:「好了,我們下去吧。」

  「師姐……」

  「還有什麼事?」

  容沂跟在蘇婉之身後,邊走邊垂下眼睫,聲音也壓低了些許:「我……我離開的時候,聽人說,蘇師兄他……他可能……」

  「他可能怎麼了!?」

  -----

  醉煙閣,錦嵐小築。

  嫋嫋琴音自臨水江汀上悠悠飄蕩,如同仙樂曼妙,引人沈醉。

  輕紗掩映,讓人辨不真切,便更加對這位名滿明都的月錦小姐充滿慕戀之情,也同時更加的妒忌能夠霸佔月錦小姐的這位入幕之賓。

  但,實際上,此時的錦嵐小築裡呆的卻是兩個男人。

  「殿下,你可真是忍心,如斯美人你就讓她在外面受凍彈曲以掩人耳目,未免也太不憐香惜玉了吧。」

  斜躺在榻上綁了厚厚白緞的蘇慎言悠然道。

  明亮宮燈下,姬恪又看了看手下送來的密諜,頭也不擡:「蘇公子若是有憐香惜玉之心,那事成之後我就把月錦許配給你做妾,如何?」

  蘇慎言語塞,頓了頓,他才笑著撫額搖頭。

  「你果真無心啊,瞎子可都看得出月錦喜歡的是你,你若是把她許配給我,可是會傷了美人的心。我可不想做這等得罪美人的事情。」

  停止翻閱密諜,姬恪忽得擡眸道:「那你同我合謀設計,之後還要詐死,就不怕傷了你妹妹的心。」

  「之之……」蘇慎言這才收斂了方才的笑容,換上了一副認真的神色:「她對你用情太深,如果不用這等重擊讓她死心,她只怕還會傻傻對你死心塌地,到時會做出何事我也無法預料。更何況,這麼一來,正好我也可以借此死遁幫你查探你要的消息……我說過你不要去動之之,我助你即位的話不是空言。」

  「她……會死心了麼?你就不怕傷得太深緩不過來?」

  蘇慎言揚唇笑:「我自己的妹妹我還不清楚麼?之之固然重情,但是她同樣堅韌,真心便是真心以對待,一旦決定放棄,便也是真心放棄,雖然會痛會傷,但是時間久了,她遲早會忘記。」

  「……就像什麼也沒發生過一樣。那時候之之的奶娘死了,她在奶娘的墳前跪了一天,七日不肯開口,嚇壞了爹娘,我們百般安慰都無用,沒料半月後,她自己擦乾眼睛,笑著說不會讓爹娘再擔心,奶娘也一定不希望她這麼消沈,那之後她就再也沒有提過也再沒那般傷過,並不是忘記,恰恰相反每年奶娘的祭日她仍會去祭拜,她只是更加堅強罷了。之之一直是如此,所以我不擔心。」

  姬恪垂頭,似乎是在認真翻閱,遲滯了很久,才開口。

  「你不是個好哥哥。」

  蘇慎言按著傷口躺在那柔軟的芙蓉塌上,大笑:「我們家的教養方式就是如此嘛,男孩女孩都不許嬌養,哪像殿下對朝陽公主那般無雙寵溺,不知羨煞了多少家的女兒。」

  抿抿唇,姬恪道:「也許吧。」

  像是突然想起,蘇慎言撐起摺扇道:「殿下,你怎麼突然有心思關心起之之了?」

  「只是碰巧想起而已。」

  「是這樣麼?」蘇慎言尾音微揚。

  姬恪卻沒有理會,只語氣輕描淡寫「嗯」了一聲後,便不再啃聲。

  只是,手中的密諜讓他忽然有些煩躁。

  一切都在按照他的計畫行事,都很順利,很順利。

  太子之位,指日可待。

  只是……

  ——她遲早會忘記,就像什麼也沒發生過一樣。

  姬恪忽然覺得,他其實並不願意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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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5-28 08:55:25

【三十章】

  「他怎麼了?你說啊……」

  蘇婉之站定,轉眸看向容沂。

  容沂被蘇婉之轉瞬冷寂下來的聲音嚇到,醞釀已久的話一時之間竟然說不出口,回想他剛知道這個消息的時候的心情,噎了噎,才又開口:「他……」

  突然,蘇婉之出聲打斷:「等等,你別說了。」

  明明是蘇婉之要容沂告訴她的,但此時不敢聽下去的卻也是她自己。

  她害怕……害怕從容沂的口中親耳聽到那個消息,不聽便可以當做不知道,不知道便不用痛。

  「師姐?」

  蘇婉之語氣飛快。

  「我沒事,很快回來,別來追我。」

  話音未落,容沂便見蘇婉之飛速躍下臺階,疾步拐進正殿下兩側的小樹林,之後身影逐漸隱沒進山林中。

  山林後是一片草木繁盛的密林,鬱鬱蔥蔥,一眼望不到邊。

  當日赤血丸藥效過去後,蘇婉之的身體一直處於極其虛弱的情況,但因為擔心追兵追上一直強打精神支持著身體,對身體的損耗極甚,至今也沒能完全恢復,如今狂奔之下,很快就覺得力竭。

  站定在一處,蘇婉之手指一動,翻出藏在袖中的匕首,對著眼前的樹木草垛就是一通亂砍。

  直到累到連刀也提不起,她才慢慢順著樹枝滑坐下來。

  力氣消耗盡,才不覺得胸口鬱結的苦悶那麼難熬。

  剛才贏了的銀兩掉落在地面,鋪成一片,蘇婉之也懶得去拾。

  其實她自己也知道方才的掩耳盜鈴。

  蘇慎言那日流了那麼多的血,怎麼可能平安無事,不去想,就不覺得難過,一旦想起,才覺得自己殘忍。

  為了救自己哥哥才會出事,自己怎麼可能這麼心安理得的過著,甚至剛才還笑得那麼開心。

  抱膝靠著樹,蘇婉之慢慢垂下頭。

  姬恪……

  再想起這個名字,第一次浮現的已經不是開心和興奮,而是痛心。

  就像盤桓在心頭的一塊疤,不敢動,一動便是痛徹心扉,然而不動,梗在心口的感覺又如影隨形,揮之不去。

  不知做了多久,有人在蘇婉之頭頂說。

  「這銀子你不要了?」

  蘇婉之理也沒理。

  對方彎下腰,把散落在地面上的銀兩一個一個慢慢拾起來,掂量了重量,在手心拋將起來。

  「你真的不要?」

  蘇婉之木然道:「要拿便拿,你煩不煩!」

  計蒙輕笑,銀亮的銀子在手心不斷拋起拋落:「姑娘家不該這麼粗魯的。」

  「關你何事?」

  「的確不關我的事情,不過你似乎還沒回答我之前的提問。」

  蘇婉之本就心情不佳,計蒙這悠哉哉的調子更是惹怒了蘇婉之,無法控制遷怒的情緒,蘇婉之冷不丁揚手一擲,剛才劈砍的匕首就這麼狠狠朝著計蒙射去。

  「我對殺你偷襲你一點興趣也沒有,但是如果你再在我心情不好的時候這麼煩我下去,我就保證不了了。」

  輕而易舉的躲開匕首,計蒙對於這個突然變得剽悍的少女感到有些意外。

  但還是笑著:「計姓不是大姓,不過,計和姬音似,而姬姓是國姓,你所想要刺的,是誰?」

  蘇婉之霍然瞪住計蒙:「計大師兄,你不應該是很忙的麼?怎麼現在這麼有空來管一個僕役弟子?」

  「被你看出來了?」計蒙眨眼,揉了揉眉心,「那我也不用兜圈子了,是韓師叔來書讓我代他照顧你,我欠他一份人情。所以為了我的人情,蘇師妹你稍微配合一點,至少在祁山的這段日子,裝你也裝的開心點。」

  韓先立。

  回想起記憶裡面癱臉的韓高人,蘇婉之實在沒想到他還會記得關照她。

  可是,哥哥呢……

  幾乎刹那,剛才那種沮喪的情緒再度來襲。

  蘇婉之剛想垂下頭,計蒙湊近,微訝道:「原來你方才沒有哭。」

  「我看起來很像哭了的模樣麼?」

  計蒙頷首:「很像。」

  被對方一瞬間破掉沮喪的氛圍,蘇婉之站起身,乾笑:「那多謝計師兄的關心了,我沒有哭,也沒有打算哭。」

  看了看對方手工精細的靛青色紗衣,再看看自己身上布料粗糙的衣衫。

  蘇婉之憤憤拍了拍坐下時沾染的塵土,轉身便準備走。

  走了兩步,似想起什麼,又退回來,挑挑揀揀拾起一塊木料,抱進懷裡,拾起掉落在地面的匕首朝回走。

  計蒙詫異,叫住她:「你要這木頭做什麼?」

  蘇婉之腳步不停,齜牙咧嘴回眸:「我會裝的開心的,計大師兄就不用多操心了。」

  -----

  摸出祁山地圖,照著地形一路摸到蘇婉之被分配到的院落裡,剛放下手裡頗重的木料,就聽見房間裡寸步不讓激烈的吵鬧聲——兩個女子的爭吵聲。

  「這是我鄧玉瑤的地盤,怎麼能你想怎麼樣就怎麼樣?」

  「這也是我小姐的屋子,我小姐就喜歡這個被褥這個熏香這個擺設!」

  「你這個惡奴!小心我把你丟出去!」

  「你敢你敢!你丟我就叫人!我就哭!讓掌門把你趕出去!」

  蘇婉之站在門前,手指觸上門板,猶豫著要不要進去。

  門板吱呀一響,里間的蘇星一聽,頓時放下死死抱在懷裡的瑞金貔貅香爐,飛奔而出,狠狠抱住蘇婉之。

  「小姐,小姐,蘇星擔心死你了!嗚嗚……小姐,以後你做什麼都帶上蘇星好不好,上次圍獵也是,這次也是,蘇星都快嚇死了……」

  撲進蘇婉之懷裡的蘇星哭聲震天,沒多久就感覺到胸前一片濕跡。

  蘇星哭了?

  蘇婉之一愣,心頭有絲暖意隱隱蕩漾開。

  她摸上蘇星的腦袋,一下一下的撫摸:「嗯,別哭了,小姐以後不會丟下你了。」

  「……大少爺不在了,我好怕小姐也不在了。嗚嗚嗚……齊王殿下,不對,姬恪是個大混蛋!以前小姐還那麼喜歡他,可是他居然居然那麼對老爺和夫人……」

  ——大少爺不在了。

  嗵。

  有什麼狠狠的撞在了蘇婉之的心上。

  自己猜測是一回事,然而真正聽到又是另外一回事。

  那種刺痛一瞬間席捲了蘇婉之的大腦和心口,如果不是蘇星現在還抱著她,她只怕會痛的當場彎下腰來。

  狠狠咬唇,唇上的痛混合著鮮血的滋味讓她稍微清醒一些,她壓抑住自己的情緒,因為她還有想要繼續追問的事情:「告訴我,我爹我娘怎麼了?他們有沒有怎麼樣!」

  蘇星連忙搖頭:「沒有,沒有,老爺夫人沒事,只是齊、姬恪他彈劾老爺說老爺教女無方,老爺這幾日都被聖上下旨禁足閉門思過了。」

  蘇婉之合眸,沈聲。

  「我知道了。沒事了,別哭了。」

  聞聲,蘇星擡起頭,看著蘇婉之淡然的神情,忽然察覺到有什麼不對,心頭一慌:「小姐……你別這樣,你如果難過,就哭出來好不好……你這樣蘇星好害怕……小姐小姐……」

  擡手摸了摸蘇星的發,蘇婉之輕聲笑笑,沒人知道她要多費力才能忍住讓自己笑出來。

  「傻丫頭,我是真的沒事,你哭什麼哭,就給你小姐我丟臉。」

  別哭了,是……沒什麼好哭的。

  她狠狠的掐了掐自己的手心,指甲都泛起了駭人的皚白色。

  哭泣……無非是讓親者痛仇者快,在哭也挽回不了任何東西,是她之前太幼稚了。

  因為年紀輕,因為自持有父母哥哥的照拂,因為膽子大,就敢肆無忌憚。

  可是,現在已經沒有第二個蘇慎言可以為她犧牲了……

  入夜,輾轉反側半晌難以入眠,小心從榻上爬起。

  蘇婉之摸坐在院子裡,握著匕首,把木頭跺在身前,對著清冽的月光一下一下的削,每一刀都很用力,幾乎是力道萬鈞。

  木頭的碎屑飛揚起,堆積在地面,匯成一片。

  蘇婉之沒學過木雕,自然刻的一塌糊塗,一夜的工夫只能勉強成型。

  從粗糙到扎手的木料上能不怎麼清楚的分辨出這是個人形,橢圓的頭,細長的身子和胳膊腿,拂去上面的木屑,最後蘇婉之找了一張紅紙,寫上之前打聽過的姬恪的生辰八字,貼在木質人形的頭上,而抱著這塊木料,後插在院子邊一個木樁上。

  擦擦手,摸出蘇星帶來的珠寶盒裡的銀簪。

  蘇婉之對著那個木質的人形比劃了幾下,夜色裡並不看得清晰,但是她就那麼果斷而兇狠的一投,銀簪像是有了生命一般嗖的一聲直中了人形的正中。

  蘇婉之又接連幾投,根根正中紅心,人形被插得猶如刺蝟一般。

  把所有的銀簪全部射出,蘇婉之長舒一口氣,把眼前醜陋粗糙還插滿銀簪的人形想像成殺千刀的姬恪,她的心裡忽然就浮上一絲安撫的情緒。

  希望……姬恪以後最好沒有可能落進她的手裡。

  翌日清晨,蘇婉之回籠覺還未睡足,小師弟容沂就咚咚咚敲起了院門。

  「師姐,師姐……」

  蘇婉之被吵得翻來覆去,雙眼翳翳根本睜不開眸,等了半天也不見蘇星去開門,只得披上外袍,自己開門。

  剛一開,就聽見容沂連珠炮似的對蘇婉之說:「師姐師姐,我……今天第一次去校場練習,你可以去看麼?」

  蘇婉之迷離著雙眼,背脊微駝,口氣懨懨:「你叫蘇星陪你去吧,我沒興趣。」

  「可是,師姐……」

  容沂睜大了眼睛,滿滿是委屈和哀求:「年前都是蘇師兄和那個姓計的比,幾乎都是平分秋色,這次輪到我了……我怕……我怕落了師傅和蘇師兄了名聲……」

  「蘇……我哥?」

  「嗯。」

  十指順了順淩亂的發,蘇婉之輕吐氣,又揉了揉太陽穴,掩藏住眼臉下的黑眼圈,道:「好吧,我去。」

  -----

  與此同時。

  「殿下,你怎麼了?」

  「我沒事。」

  姬恪皺眉,揮開其徐的手,方才轉醒的一刻莫名其妙覺得渾身淡淡的酸疼,但身上又並無傷痕。

  想了會,仍未想通。

  看看陰霾的天色和堆積成朵似乎壓境而過的烏雲,姬恪只得歸結於舊疾發作。

  不過……看樣子,的確是要變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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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5-28 08:56:13

【三一章】

  清晨的光線並不明晰,落在蘇婉之的眼簾上,是蒙然的光暈,並不強烈,依然讓她的眼睛淡淡刺痛,幾乎睜不開眼。

  搖了搖頭,蘇婉之讓自己稍微清醒一些。

  擠出笑容,她拍了拍容沂的頭:「可別輸了。」

  容沂撓撓頭,又抿了抿唇,最後狠狠點頭,扭頭朝人群裡走去,並沒有發現蘇婉之過分蒼白的面色。

  祁山的校場建在祁山中的一個峽谷地帶,兩側環山林立,校場四周擺滿了兵器架。

  校場上已經滿是祁山弟子,烏壓壓一片的弟子常服,藍衫青衫不一而足,但佇列極其整齊,甚至不輸北周正規軍列。

  蘇婉之站在一側,沒什麼精神的席地而坐。

  地面很涼,從□蔓延至大腦,卻恰好讓她不至於沈眠。

  擡起眼,逆著光正好看見那邊的景象。

  站在最前主事的是計蒙,邊上站著個中年男子,看年齡大約是祁山師叔輩的,再後便是祁山大片大片的弟子了。

  在計蒙的指示下,先有一排十名弟子上前演習。

  拳腳舞動虎虎生威,蘇婉之看得昏昏欲睡,眼皮也一直跳動。

  一個時辰以後,終於全部演習結束,輪到弟子單獨比試。

  計蒙話音一落,容沂已經出列做了一個請的手勢。

  其餘弟子自覺站在了一邊,空出中間一大塊空地,只餘下計蒙和容沂二人。

  計蒙微笑接受,從邊上的兵器架上隨手取下一柄長劍,同時反手把松松束起的發系緊,腿略向一側跨步,隨著這一跨,那微笑也隨之收斂,換上認真的神色。

  反觀容沂,他拿的是他慣用的大刀,背手將刀背架在肩上,容沂臉色一肅,紮起馬步,暗自蓄力,袍角無風自舞,整個人都渾似一把敦厚的利刀。

  沒料到容沂真打起來也挺有氣勢的。

  蘇婉之唇角勾了勾,若是蘇慎言站在那裡……

  按著眉心,掩蓋住瞬息痛苦的神色,蘇婉之深深吸了一口氣,把那些翻滾的情緒壓下去。

  她不能……不能示弱,除了容沂和蘇星,整座祁山裡都是陌生的人,再痛苦也不過是讓容沂、蘇星擔心而已,不會有父母哥哥來安慰她了,那些毫無意義的安慰和同情她也並不需要。

  蘇婉之,別丟臉。

  再擡起頭,蘇婉之臉上已經看不出方才的難堪和痛苦之色了,唇角含笑,仿佛和平時沒什麼差別。

  校場中的打鬥也正式開始了。

  容沂的刀勢駭人,一刀狠劈下去,一條細長的石縫順著容沂腳下的地面至裂到計蒙的位置,校場的地面用的是千鈞石墩,極其堅硬,平日別說劈裂,就是劈出一點傷痕都難得很,因此這一刀令眾人都忍不住倒抽冷氣。

  這也是容沂的優勢所在。

  蠻力。

  容沂看模樣甚至還顯得有些瘦弱,可是運起功來,力氣能達到一個很可怕的程度,這點就連蘇婉之也不敢輕試。

  只可惜,在容沂剛出刀的瞬間,計蒙已經身形一閃,避開了容沂刀鋒所指,反而步如疾風,握劍沖向容沂,容沂揚刀,刀鋒順勢一轉,計蒙騰空一躍,雙足穩穩落在容沂身後。

  雖然容沂的力氣夠大,但可惜不夠靈活,幾刀下來氣喘籲籲,卻怎麼也劈不到計蒙。

  那廂計蒙遊刃有餘的避開鋒刃,間或舉劍劈刺,容沂回護不及,身上多處劍傷,人也累得兩頰緋紅。

  十來招之後,計蒙依然優雅的握劍,衣衫半絲不亂。

  他擡眸,淡笑起來:「只有這樣麼?如果只是這種程度的話,那麼下面師弟可是要輸了。」

  容沂兇狠地瞪著他,揚起刀鋒:「那你動手好了!誰輸誰贏還不知道呢。」

  一番打鬥看下來,蘇婉之的耳中嗡鳴,腦內也有些眩暈,隱隱有作嘔的**。

  忍不住半扶住額頭,她看得清楚,剛才計蒙並沒有盡全力,而且只他使出的那幾招,容沂可能確實打不過他。

  以力破巧本來就有極大的難度,而比起計蒙,容沂的力顯然還不夠強大。

  果不其然,後半場計蒙不再留手,也不再躲避,很多次甚至直逼鋒刃,刀劍對擊,刀鋒中劃出「刺刺拉拉……」的摩擦聲,刀鋒上力量懸殊竟不相上下。

  而接著,那刀光竟然一點點朝著容沂壓去。

  刀光鋒利折射,仿佛下一刻就要劈砍到容沂。

  蘇婉之坐不住了。

  一個俐落的甩袖,袖中的白綾絞住正在力拼的刀刃,稍一發力,刀鋒又再度拉回了勢均力敵的程度,容沂的危機立刻化險為夷。

  她一個縱身躍到場中,反手架匕首支開計蒙的劍,面無表情拱手對計蒙道:「我師弟技不如人,不如我來和你比如何?」

  計蒙不慌不忙的收回劍,並沒有因為蘇婉之的突然插手而驚訝,把劍收回鞘中,又撣了撣青衫上的並不存在的塵土,他才轉頭似笑非笑看向蘇婉之,吐出一句話:「計某從不和女子交手。」

  說罷,收劍便要退開。

  不能讓他就這麼走了……不能讓哥哥的名聲落下。

  像是胸口鬱結的一股氣忽然不收控制,蘇婉之握住白綾手指一抖,靈活的白綾如同活物般順著計蒙的衣角攀爬而上,最後勾住他的頸脖,死死系住。

  蘇婉之睜開眼睛,沒什麼笑意的視線落在計蒙的身上:「如果我殺了你你也不還手麼?」

  並指如刀,扯裂開蘇婉之的白綾,計蒙回頭,挑眉道:「你現在的狀態,我三招就能嬴你,還有什麼意思?」

  「我……」

  「別硬撐了。臉色發青,雙眼無神,血絲密佈,剛才用白綾扯開我們的劍,你已經是強弩之末了吧。」

  蘇婉之不以為意,握緊白綾拉到身前,目光灼灼地緊盯計蒙道:「你試試就知道了。」

  此時,圍觀弟子也興奮起來。

  這還是第一次有女子要挑戰大師兄,瞧瞧這位姑娘長得還是不錯的嘛,不知道師兄是憐香惜玉還是辣手摧花呢?

  於是群起起哄。

  「大師兄,你就答應人家比一場吧。」

  「就是,不敢比多不男子漢啊!」

  「對啊,師兄!我們都不急的!你可以慢慢比!」

  計蒙掃了一眼起哄的方向,目光冷銳,眾人即刻噤聲,各個又身姿挺立的站好。

  再看向蘇婉之,計蒙輕聲道:「試試也不是不行,不過我先要和你說一件事。」

  「什麼事?」

  「很重要的,是有關你哥哥的。」

  蘇婉之聞言一怔,道:「好,你說。」

  聲調淡漠,計蒙道:「你想讓所有人都知道?」

  蘇婉之略湊耳朵過去。

  計蒙乾脆俐落的並指點穴,蘇婉之隨即軟綿綿倒下,連哼一聲也未來及。

  容沂在一側連忙扶住蘇婉之,恨恨地朝計蒙看去。

  ——但不知為何,他覺得剛才的那一幕很是眼熟。

  「是你讓她來的?」

  「這同你有什麼關係?」

  「愚蠢。」計蒙直言,「你沒發現再等等她只怕會當場暈倒麼?」

  「我……」

  「你送她去房間休息,我去找人給她抓藥。」

  「可是……」

  計蒙已經走回校場,眼睛一眯,點出兩個方才叫的最凶的弟子,讓他們率先比試,並且不見血不算停。

  弟子哀嚎出聲,幾乎要抱著計蒙的大腿求饒,計蒙擡腿踹翻,露出一個慣常有的大師兄笑容,道:「剛才怎麼沒這麼乖,去,給我好好比武。誰輸了就出去練一百次祁山入門劍法。」

  那邊,容沂已經小心架住蘇婉之,沖計蒙狠狠送了兩記眼刀,才架著她回院。

  -----

  校場演習後,計蒙回自己的院中洗褪一天的疲累。

  換好衣衫後,想起蘇婉之。

  之前聽韓師叔說是丞相之女,計蒙還以為要照顧的是個嬌弱的大小姐,倒沒想到會是這樣一個女子,堅銳強韌到好似不會受傷一般。

  不知道病後是個什麼模樣。

  懷著這樣不良的心思,計蒙幾步路順到了蘇婉之的院中。

  突然想到這似乎還是鄧玉瑤的院子,計蒙站在門口,猶豫了一下。

  「啊,計大……大師兄,您是計大師兄吧,您是來看小姐的吧,快點進來啊。」

  陌生的小姑娘抱著一盆熱水領著計蒙就要進屋。

  計蒙只沈吟的一瞬,便跟著進去了。

  好在鄧玉瑤並不在。

  計蒙不著痕跡的松了口氣。

  又看了一眼,才發現他之前叫人送來的藥擺在床邊的小桌上,沒有動過的痕跡。

  那小姑娘忙解釋:「小姐一直昏睡到現在,藥也就一直沒喝。」放下盆,又補充道:「這是準備給小姐擦汗的,小姐剛才一直睡得不安穩,現在才稍微安靜下來。」

  探過藥碗的溫度,還溫熱著。

  「藥還是讓她喝下去吧。」

  「小姐現在昏迷著,怎麼……」

  修長手指扣住碗底,計蒙坐到蘇婉之的身側,另一手夾住蘇婉之下頜,指尖發力輕輕一捏,蘇婉之的嘴唇微微張開,藥水就順著蘇婉之的喉嚨迅速被喂了進去。

  不過計蒙顯然沒有喂藥的經驗,只喂了幾口蘇婉之就痛苦的皺起眉,輕微的咳了起來,沒來及咽下的藥水順著唇角流淌而下。

  「把毛巾拿來,給你小姐擦擦。」

  話說到一半,計蒙突然發現剛才那個小姑娘不知不覺從屋中消失了。

  哭笑不得,計蒙自己動手把木盆邊緣搭著的毛巾拽下給蘇婉之擦了擦,還想繼續進行剛才未完的喂藥事業。

  沒想,這一口還沒喂下去,自己的手腕倒是給抓住了。

  計蒙以為蘇婉之的醒了,放下藥碗正要說話,那邊蘇婉之卻忽然垂下頭,聲音艱澀道:「哥哥,蘇慎言……別丟下我,不要丟下我一個人,別丟下我……」

  語氣再不負清亮不負明媚,只是混亂到語無倫次的一遍遍重複,握住計蒙的手腕怎麼也不肯放手,力氣之大,讓計蒙都微微覺得手腕疼痛,卻又不忍把她甩開。

  蘇婉之沈痛的音色裡帶著一種幾乎讓人不忍心的祈求。

  尤其這樣的聲音還是蘇婉之發出的。

  想看好戲的心情一下子散去,任由蘇婉之抓著,計蒙壓低聲音柔聲道:「不會丟下你了,乖,沒事的。」

  一遍一遍下來,蘇婉之似乎被安撫了,也漸漸安靜下來。

  計蒙的心不知不覺也沈靜了下來。

  剛想再去拿藥碗,忽然蘇婉之擡起頭,雙眸空洞無神,神色空蒙地轉向計蒙,仿佛陷入了自己的夢魘般,而後在計蒙未預料到的刹那,嘴角忽然扯出了一個詭異的弧度,隱秘的一笑道:「姬恪,我咬死你!」

  接著,張口狠狠咬住計蒙的手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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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5-28 08:57:32

【三二章】

  蘇婉之這口咬的又狠又準又用力,幾乎用了十成十的力。

  堅硬的牙齒咬破皮膚,直到沁出血痕也毫不鬆口。

  從發覺蘇婉之神情不對到手臂上劇痛不過瞬息間的功夫,計蒙再想甩開蘇婉之的時候,蘇婉之已經又歪著頭倒下了,嘴裡還含著他半截手臂。

  計蒙生平第一次被一個姑娘的言行鎮住。

  ——有未出閣的姑娘會兇悍到上口咬人麼?

  那個姬恪……又是誰?

  來不及多想,計蒙連忙小心翼翼推開蘇婉之,挪出自己的手臂,看著上面清晰宛然的齒痕,和溢出的血絲,計蒙又看了看睡夢正酣的蘇婉之,無言的想自己還是先在這個房間找些東西來包紮一下傷口。

  大約是剛收拾過,房間裡並不顯得淩亂。

  女兒家的房間計蒙不是沒進去過,沒怎麼費工夫就在抽屜裡找到一塊細白的絹布。

  草草包好傷口,計蒙正想往回走,意外看見絹布中有一角紅色的木框。

  手指撥弄開,是副裝裱精緻的字畫,想著來逃難都帶著的想必會是名家名作,計蒙取出來一看,卻並不是意料中的,反而是一副甚至連他的字都不如的……習作。

  饒有興致的仔細端詳了片刻,倒也不算太幼稚,不過……《關雎》,蘇婉之寫這個是因為……思春了?

  轉頭再看向閉著眼睛絲毫無所察覺的蘇婉之,仰面,手臂伸在被外,眼角嘴邊還有微亮的光,實在不是什麼好睡姿。

  計蒙很懷疑……這樣的姑娘有人敢要麼?

  天色朦亮,照耀進房間。

  蘇婉之翻了個身,身體裡的疲倦一掃而空,但大腦卻昏昏沈沈。

  輾轉了一會,終是托著額坐起身。

  隔壁鄧玉瑤姑娘睡的正香,不時發出呼呼的輕響。

  穿戴好出門,晨曦的微光跳射進眼中。

  蘇婉之揚手擋了擋礙眼的光線,大腦開始回想。

  她是怎麼就這麼睡著了的……對了,計蒙!比試!他竟然點她的穴!

  頓時怒不可遏,怒從中來,簡直不可斷絕。

  磨了磨牙,蘇婉之順手抄起院子裡放著的柴刀便大踏步走了出去,目標……計蒙的院子。

  -----

  手起刀落。

  鮮血一揮而灑,浸了滿地的濁紅。

  「咳咳咳……」

  姬恪不可抑制的咳了出聲,其徐忙上前,右手使內力助姬恪緩過氣,邊問:「公子,要不要先讓行刑停止,等過一會在開始?」

  左手握拳抵唇,姬恪搖頭,輕聲道:「繼續。還有多少個?」

  翻過行刑的名冊,其徐道:「還有三十一人。」

  「我知道了。」

  散發著灼熱氣浪的烈日正掛在當空,蔭棚下熱意依然不減。

  姬恪勾唇角,淡色的唇瓣上只有一絲血色,頰邊卻是不正常的紅暈。

  他輕笑,聲音低微幾不可聞:「我不會讓他失望的。」

  禦史大夫齊家滿門抄斬,罪名,府中藏匿禦用之物,意圖謀反。

  監刑者,齊王姬恪。

  謀反……迂腐守禮到近乎刻板的齊夫子會謀反?滿肚子君臣大義忠君報國的齊禦史會謀反?

  若說齊家真正的罪孽,也只在於齊家養了一個十足的紈絝。

  欺男霸女,仗勢欺人,無惡不作。

  也是這個紈絝,連往自己府裡帶皇袍之事也做得出。

  被抄家的時候這個紈絝甚至還在和府上的寵妾嬉笑玩樂。

  不過……混跡朝野能被致死罪的原因永遠只有一個……你礙著別人了。

  聽著耳畔俐落的人頭落地聲,姬恪閉眸,任由自己的意識一點點模糊,紛亂的聲音一點點遠去。

  「啊,齊王殿下,齊王殿下怎麼了?」

  「快傳禦醫!」

  流言從此時開始,齊王體弱,觀刑暈厥。

  而齊家之事,也並非結束。

  此後接連有大臣因事獲罪,或貶或砍,一時間朝中皆是人心惶惶。

  每日上朝前謹言慎行,有膽小的甚至在上朝前吩咐家人準備好後事,誰也不知風雲變幻的朝堂之上又會誰獲罪誰倒楣。

  齊王稱病罷朝多日,正殿之上立於最前端的依次是睿王姬止,燕王姬躍,靜王姬音,季川候李聊。

  齊家亡故後,坐上禦史大夫位置的是禦史台一名中丞,新禦史大人姓索,人如其姓,為人處世都十分縮手縮腳,對幾方前來恭賀的官員都是恭恭敬敬,料想不多時又是另外一個兵部尚書——牆頭草。

  出了此等事,最抑鬱難平的要數睿王姬止,他自宮中的暗衛才處得知晟帝屬意他為皇儲,又迎娶了工部尚書之女,本是春風得意。

  但不知晟帝到底打得什麼算盤,至今也未正式提出皇儲歸屬,反倒循了燕王齊王的意,將支持他的齊家滿門抄斬。

  工部工部,六部中最無用的便是工部。

  若不是他府上還有個足智多謀的軍事江成,只怕姬止現在都已經坐不住了。

  轉念又想到因病多日不出的齊王姬恪,姬止這才稍微覺得舒心一些。

  這個皇弟一直讓他摸不大清,表面上是個溫文和善的溫吞皇子,但卻總給他些陰沈沈的感覺,這點甚至比燕王姬躍更甚。然而此次……雖然一直知道姬恪體質一向弱,但沒想到他連膽子都小到如此地步,不就看個行刑,都能嚇到昏倒,這樣的身體和膽色想要為帝,當真可笑。

  被腹誹良多的姬恪此時卻是安安穩穩端坐於榻上。

  茶香混合著藥香氤氳,黑木案臺上已經空無一物的藥碗靜靜擺放。

  髮絲未束,散亂下來的黑髮隨性的披散在肩頭。

  姬恪的臉色遠沒有他人猜測裡那麼駭人,雖然依然白皙,卻不至蒼白,唇色也顯得潤澤了許多。

  案上攤了張寫滿人名的紙,姬恪提筆在上勾畫,每一筆都斟酌多次,才緩慢下筆。

  擱下筆,姬恪將紙推遠,閉目沈吟。

  寂靜裡,一道聲音宛如炸雷般響起。

  ——姬恪,我恨你。

  姬恪霍然睜開眼睛,眼前依舊是他的臥房,並沒有任何異樣。

  但那聲音清晰,在耳邊反復回蕩,就好似……有人方才才說過一般。

  再度闔上眼,那雙帶著恨意的血紅眸子驟然毫無防備的出現在姬恪的漆黑的視線中,姬恪沒再睜眼,而是慢慢等待眼前的景象一點點消散至無痕。

  心口有些鈍然的悶,很不舒服。

  起初姬恪以為這只是他所謂的同情心和良心在作祟,並沒有阻止這種現象。

  只有這個時候他才覺得自己像個完整的人。

  至少他還有憐憫,不至於完全迷失。

  但次數多了,姬恪漸漸覺得不對,只是愧疚憐憫不至如此,然,似乎已經有些遲了。

  鬱結於心的結,若不解開,便如夢魘。

  如同兒時,母親的笑,美麗而瞬息凋零。

  想著,姬恪忽得開口道:「其徐。」

  陰影裡有人疾步而出:「在。」

  「接洽的事情如何?」

  「已經基本談妥,但需要公子出面以為證。」

  「瑾與呢?」

  「蘇公子暫時還無消息。」

  「……蘇小姐呢?」

  其徐愣了一下,但還是道:「蘇小姐順利進入祁山。屬下已經派人潛入了祁山,不過至今還未有回應。」

  「是如此?」

  低垂下頭,其徐應聲:「是。」

  不知不覺間,其徐的額頭隱隱滲出冷汗,他的確派人去了,但沒有回應的原因……是他沒去收。

  姬恪並沒有追問下去,而是沈默了一會,突然話鋒一轉問道:「其徐,你今年已經二十又三了吧。」

  「是。」

  似乎只是隨口,姬恪問:「那你可曾喜歡過什麼人?」

  其徐不知所以,言語一滯,才語氣平板道:「幼時還未被夫人救回時,曾有個鄰家小姑娘給我送過饅頭,時日太遠,我只記得她左頰邊有個笑窩,現在想來,我當時應該是喜歡她的。」

  姬恪很是意外的看著其徐,淡淡微笑:「倒是少聽到你說自己的事能說這麼多。那……喜歡一個人是個什麼感覺。」

  雖覺得今日的姬恪實在古怪,其徐仍是絞盡腦汁回憶:「大約,大約就是看見她的笑容會覺得很開心,若有人讓她不開心,我便會恨不得同那個人打上一架……」

  抿了抿唇,姬恪微斂笑容。

  「這樣……是喜歡?」

  「這只是屬下的而已……」

  「我知道。」

  姬恪轉過頭,不再問其徐,其徐默默退下,姬恪依然看著桌面,似乎仍舊在看著這些公文密諜。

  然而,無人知道,他的思緒已然飄遠。

  那是個已經夜深的晚上。

  宮闕深深的皇城前,遼闊廣寂的長道上。

  有個大膽而直白的姑娘一身翩然似飛的碧色裙裾,曾定定站在他面前對認真的對他說:

  「姬恪,我喜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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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5-28 09:12:40

【三三章】

  所有的記憶隨雲飛散,只餘點點心悸,一聲歎息,再不可尋。

  姬恪斜靠在榻上,呼吸輕緩。

  斑駁不明的光跳躍在他高挺的鼻樑上,半明半暗間透出一些不可知的悵然。

  其徐微微仰首,一瞬間的迷惑。

  因為那一刹,姬恪的面容中閃過另一種本不該存在在他身上的迷惘。

  一直以來,公子都知道自己要走的是一條怎樣的路,在齊州的八年,即使起初地方官員如何不屑如何在背後腹誹,公子始終都不曾退卻過,更不曾迷惘過,懲處官員,制定賦稅徭役要求,解決地方倭寇,應對刺殺,一件件一樁樁,他比任何人都堅韌。

  公子早就不是當年那個會在夫人的低聲吟唱中恬然入夢的無憂少年,又怎麼……會有迷惘?

  「公子,還有件事。」

  「還有什麼事?」

  其徐不自覺壓低聲音:「公子,昨日王將軍托人來問推遲的婚宴該如何辦?王小姐一直纏著他問。」

  似乎是才憶起這件事,姬恪不置可否的「哦」了一聲,道:「去回他,就說現在不是時候。他會明白我的意思。」

  「不是時候?」下意識的其徐輕聲重複。

  「血誓我現在還不適合違背。」褪去迷惘,姬恪淡淡掃向其徐,眸光並不銳利,其徐卻覺出莫名壓力:「其徐,我知道你同情蘇婉之,但是別再試探我了。」

  其徐即刻點頭。

  「屬下知道!」

  姬恪的視線已經落向了別的地方:「退下吧。」

  彎腰,其徐慢慢退到姬恪的身後。

  遠離的那一瞬,他聽見姬恪無聲的輕歎:「就連我自己也不知道,能試探出什麼呢……」

  -----

  「你這是試探?」

  大清早一出門便被人用刀攔住,計蒙倒也不怎麼生氣。

  蘇婉之握緊刀冷笑:「我說了跟你比試,就是跟你比試,誰跟你試探了!」

  仿佛沒有看見那把模樣兇悍的柴刀,計蒙挑挑眉宇,目光頗含審視的意味,上三路下三路打量過蘇婉之的全身,勾起一抹意味深長的笑容:「其實,單從外表來說,你也不算特別差。」

  蘇婉之被那目光激的毛骨悚然,強撐著臉上的冷笑:「你到底什麼意思。」

  「轉過身來看看。」

  計蒙悠悠中隱帶著調戲的語調終於讓蘇婉之憋不住了,自小只有她調戲人哪裡有別人調戲她的,當即揮刀直戳計蒙腰眼,語氣咄咄:「大師兄,你怎麼不轉身給我看?」

  閃身躲過,計蒙手掌握住刀背。

  蘇婉之不長在力氣,單論力氣,實在比不過計蒙。

  緊握著刀背,計蒙剛想說話,就見蘇婉之連一刻也不等,狠狠擡腿,尖頭的靴子直朝他下身踢來。

  說來不過轉瞬,計蒙眼皮一跳,眼急手快松開刀,握肩把蘇婉之推遠。

  這丫頭真狠。

  計蒙實在不敢想像,如果蘇婉之剛才那一腳踢實了會是個什麼結果。

  微微慍怒,脫口便道:「這是誰教你的?小姑娘家的知不知道這種舉動十分的有辱名聲……」

  蘇婉之收腿,回道:「蘇慎……」

  只說了兩個字,就戛然而止。

  剛才還洶洶的氣勢也一下子弱了下來,未經梳洗的髮絲紛亂披散,落在她的肩頭,一時間,有種喪家之犬般的落魄,像個被家人丟棄的孩子,茫然無助。

  計蒙念及前晚蘇婉之握著他的胳膊痛苦的呢喃,心頭一軟。

  ——哥哥,蘇慎言……別丟下我,不要丟下我一個人,別丟下我……

  畢竟是個剛剛失去親人的小丫頭,何必和她計較這麼多。

  「別想那些了,如果你想……我會幫你物色對象的。」

  計蒙輕撫了一下半落下的額發,有些煩躁有些憋屈還有些憐惜,剛才的怒意早不知去了那裡……大師兄做久了,難道自己也變得雞婆了。

  沈默了一會,蘇婉之才擡起頭,看向計蒙,語氣疑惑:「物色什麼對象……」

  大師兄計蒙也語塞了一瞬。

  「這個……咳咳,雖然你是師叔的弟子,但論輩分也該是我的師妹,我也算你的長輩……」

  蘇婉之安靜的聽著計蒙往下說。

  「女子長到你這個年紀,是該考慮婚嫁的問題了……我瞧著你這個性格只怕在明都裡是找不到匹配的男子……祁山上也不乏優秀的男子,你若是看上什麼人大師兄也可以幫你……咳咳,這個我不是說你思……」

  思春那個春字,計蒙怎麼也說不出口。

  蘇婉之嘴角微抽,提刀笑:「你怎麼會覺得我需要這個?」

  計蒙也沈默了片刻,他總不好說是從蘇婉之房間裡翻出的東西察覺出來的,只道:「我猜的……」

  「莫名其妙。」

  本以為會發怒的蘇婉之並沒有生氣的模樣。

  把刀鋒收了收,她臉上還是方才的笑容,「計蒙大師兄,你都二十好幾了吧,還是先操心你自己吧。」

  那笑容很清淡,說不上開心還是難過。

  話音一落,蘇婉之抿了抿唇,轉身,又走了。

  「蘇婉之,你……」

  蘇婉之揚了揚柴刀,沒回話。

  雖然計蒙剛才的話很荒謬也很扯淡,如果不是計蒙剛才的態度,蘇婉之甚至以為計蒙是知道了姬恪的事情在取笑她。

  但,不知道為何,從計蒙說話的語氣裡,蘇婉之忽然感覺出一種淡淡的溫暖。

  那是種說不出的直覺。

  誰對她好,誰是真的關心,她能察覺的出來。

  對她不好,她自然不會假以辭色,對她好,即使不說出來,心裡也是知道的。

  計蒙的那番話……是真的關心,雖然是笨了點也真的莫名其妙了點。

  只是,看上什麼人……

  蘇婉之不無痛苦的想,喜歡過姬恪,她還可能去喜歡別的人麼?

  痛,恨。

  說到底還是忘不掉,曾經有多愛現在就有多恨。

  姬恪……直到他娶妻前她還幻想著姬恪什麼時候上門提親,擡著八擡大轎吹吹打打來娶她,轉瞬間一切就都變了,紅色的嫁衣沒有穿到她的身上,一生一世的誓言也沒有對她許下。

  而後的一切一切,甚至她自己都來不及反應。

  其實她早該察覺的。

  姬恪只說願意娶她,姬恪從不對她許誓,姬恪從沒有主動找過她,姬恪也從來只是對她恭謙守禮。

  她又憑什麼覺得姬恪對她動了心?

  以至於落到現在這個境地,有家歸不得,甚至還拖累了父母和哥哥……

  將刀一把甩到木樁上,深深陷進去。

  蘇婉之慢慢蹲□子,不自覺的以手捂面,片刻的無言後,吃力地站起身,面上再看不出其他。

  -----

  「公子,今日還是託病不上朝麼?」

  姬恪喝了一口侍女端來的清茶。

  身後自有侍女上前仔細為姬恪穿戴,著裝。

  任由侍女穿戴完畢,姬恪略擡了擡,才道:「今日是?」

  「十七日。」

  頓了頓,姬恪並沒有急著開口,而是朝外看了看,又屈指思忖了片刻,才對其徐道:「也差不多是時候了。備轎,我要上朝。」

  「公子,你的身體……」

  姬恪搖頭,不容分辨道:「我的身體沒事,不用擔心。」

  他自己的身體自己清楚,在完成他的願望之前,他絕對不會死。

  乘轎一路到了皇城下,森森石壁,高不可攀。

  直到側殿階前才緩緩停下,掀開轎簾,姬恪彎腰而下。

  深紫近黑的朝服袖口微收,腰間革帶緊束,籠在長袍中的姬恪顯得格外瘦削,背脊也格外挺直,沿階而上,行動間玉佩綬帶曳動不止。

  見到這位病假多日的齊王殿下今日居然來朝,不少大臣都覺十分意外,彼此眼色交互,卻無人敢上前。

  姬恪也並未在意,目不斜視直步向前。

  正殿之上,眼見姬恪入殿,眾人的表現紛紜,睿王姬止露出恰到好處的關懷笑容,眼底微有不屑,燕王姬躍直接大笑上前拍過姬恪的肩膀,模樣很有幾分兄友弟恭的意味。

  只從這裡看去,只覺得幾位王爺關係甚是和睦,很是風平浪靜。

  其下暗潮,無人得知。

  九五之尊的高座之上,晟帝在內監攙扶下顫身坐穩。

  「今日……有何時要奏啊……」

  昏聵渙散的目光掃過列席的官員臣子。

  空闊的臺階下落針可聞。

  幾瞬的沈悶。

  踏踏兩聲疾快的腳步,朱色小團花綾羅布料在眼前一晃,長揖至地道:「聖上,臣有本要奏。」

  四品諫議大夫。

  「哦……卿家何事啊?」

  「今天下平順,五穀豐登……然聖上年已……故臣提議不妨先立儲以備……」

  晟帝將眸光定格,無形的威壓。

  「你說什麼,對朕再說一遍……」

  試探的開始,卻也是爭鬥的鋒芒嶄露。

  姬恪無聲的瞟過燕王與睿王,不著痕跡。

  雖然是以他表態為起始,但是,暫時都與他無關了。

  袖口掩藏手掌,按住心口,輕喘一聲……睿王燕王,勢均力敵,爭鋒相對,他有信心做得利的漁夫。

  那麼……如果他消失一段時日,也無事吧。

  ——不知道的事情,對他來說,太危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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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5-28 09:13:02

【三四章】

  時日如水流淌。

  盎然春意褪去青澀,遍地是繁茂枝葉,花團錦繡,蟬鳴不絕。

  已是入夏的時節了。

  長袍換了薄衫依然被灼灼熱浪激得熱汗漣漣。

  即便祁山地勢高峻,也仍抵擋不住酷暑的濕熱,整座山中都彌漫著無言的燥熱。

  往常蘇府內是有地窖自存的冰塊可以抵抗暑意,還有蘇夫人收集的各式冰枕冰毯冰榻,蘇婉之來得匆忙,蘇星能攜帶的東西也有限,現下自然是通通沒有了。

  在這種情形下,蘇婉之實在不想出門。

  但不提祁大掌門給她佈置的後山掃地任務,單容沂就讓她不得不出門。

  自從那日輸給計蒙之後,小師弟容沂便痛下決心,一定要贏過計蒙,每日無事就拖拽著蘇婉之到校場習武。

  校場露天,毫無遮陰之處,連日下來,容沂的武藝沒上去多少,蘇婉之倒是被曬黑了一圈,汗流浹背之下,神色懨懨食之無味,人也消瘦了不少。

  最後還是蘇星看不下去去找了計蒙,大師兄沈吟之下,指了一條明路。

  祁山是山,有山便有水。

  環山腳而繞的水取用自然是不便,可是在祁山山腰有條溪流清澈的小澗,泉水清冽微寒……

  計蒙又看似無意道,過兩日是祁山的山慶之節,山中弟子均會在校場內篝火一慶,屆時山上其餘各處的守備會少了很多……

  暗示到這個份上,蘇婉之再傻也明白是什麼意思。

  當即準備好洗漱東西,只等山慶之節到來。

  說起這個山慶之節,不得不提到某日清晨。

  甫一起床,蘇婉之便見鄧玉瑤坐在梳�檯前搔首弄姿,妝盒裡釵環被撥弄的泠泠作響。

  蘇婉之還未覺得有什麼不同,出門一看,回廊間錯落的院落邊滿是人影,到處張燈結綵,紅綢宮燈交錯於視野,大紅的「慶」字貼在窗楞上,邊上還配著一個同樣紅紙剪成的小人,蘇婉之辨不出是哪家的神像,只能姑且看出那小人捋須而立一派仙風道骨的模樣很是眼熟。

  「這是……過新年?」

  正貼著小人的一個圓臉小弟子不屑的看了看蘇婉之:「連這個都不知道……嘖嘖,原來是你……這是我們祁山的山慶之節!」

  「山慶之節?」

  另一個年長些的弟子補充:「也就等於祁山的新年。」

  她微覺得記憶紊亂:「現在難道不是夏……」

  兩個弟子同時默默了一下,第三個弟子撲哧一聲笑了:「蘇……師妹,這是掌門定下的,他覺得我們祁山自成一派,未必要和方外的人士保持一致,這般方能凸顯我們祁山的特別之處。」

  蘇婉之還在品味這份特別之時,計蒙單手提了厚厚一疊子紅紙丟到眾弟子中,很正直的告訴了蘇婉之真正的答案。

  「沒那麼多原因,不過是因為掌門的生辰在夏季罷了。」

  ——真是個簡單易懂的理由。

  再看去,方才那個紅紙剪成的小人,怎麼看怎麼像祁山的掌門……祁浩然。

  但不論如何,至少這個節日給了蘇婉之偷偷下山的機會。

  祁山戒備森嚴,易入難出,想上得山來只有一條路,祁山的另一側則是一個萬丈峭壁,和蘇婉之上次掉落的懸崖不同,這是真的毫無可攀爬之處萬仞堅壁的陡壁。

  借著掃地的名義,蘇婉之把祁山四周的地形都摸了一遍。

  用炭筆在手帕上繪了簡單路徑,蘇婉之便朝回走,路過正殿前,看見低頭掃地的莫忘。

  仍然是低階弟子的深色常服,沈默寡言。

  同是拿著笤帚在炎熱的天氣裡掃地,又同是被仇敵逼迫上山,看見莫忘,蘇婉之不自覺倒有些親切的感覺,便叫了句:「莫師兄好。」

  祁山按照入山時間排名,從這點來說全祁山幾乎都是她的師兄。

  莫忘擡頭,看了一眼她,語氣木木:「師妹好。」

  雖然簡單,但卻並不讓人覺得冷淡。

  夕陽西斜,已離落日不遠,孤寂打掃的身影倒映成拉長的日影,地面上只有一兩高處落下的葉片,笤帚拂過地面「沙沙」聲不絕。

  想到莫忘之前說自己過往時平淡到無波無瀾的聲音,蘇婉之忽然有些難過,心中一動,也不急著回去了。

  避開餘暉映照,她挑了處乾淨的臺階坐下。

  莫忘見狀,並沒有管她,依然一下一下平靜的掃除地上的塵埃。

  「莫師兄,你還恨麼?還想報仇麼?」

  莫忘回答的很快,毫不猶豫:「不恨。想。」

  蘇婉之有些意外:「為什麼會不恨?為什麼不恨還要報仇?」

  似乎是第一次有人問他這個問題,莫忘沈默了好一會,才回答蘇婉之:「起初恨,想報仇。現在不恨,但仇不能不報。」

  對於莫忘的這個解釋,蘇婉之顯然還是沒能明白。

  莫忘又沈默了會,才道:「她很聰明很能幹,會幫我說話幫我解釋,但是她不想嫁給我。」

  蘇婉之好一會,反應過來,這個「她」指的是莫忘那個串通山賊殺了莫忘全家的女子,想到這,她禁不住朝莫忘看去,莫忘還是那個樣子,並沒有覺得自己說的有什麼不應該。

  落下的霞光依依不捨自腳下偷換黯淡,漆黑的陰影鋪撒開。

  「你很喜歡她?」蘇婉之問。

  「喜歡,很喜歡。」同樣是不假思索的回答。

  蘇婉之霍然站起,驚愕問:「因為喜歡所以你可以不恨她?甚至你一家都……」

  她的動作太大,連莫忘都又擡頭看她,而後搖頭,一字一句說的很緩慢。

  「她不想嫁給我,可我想讓她嫁給我,她才會做出這樣的事情。殺了我父母的是山賊,不是她,她不會這麼做。」

  「你的意思是說會出這樣的結果是因為你沒有顧忌她的意願,強迫她嫁給你?」蘇婉之仍是不可置信:「怎麼,你怎麼會到這個時候還為她說話?」

  「不,是實話,她本性不壞。」

  莫忘繼續搖頭,聲音黯然:「過去我不知道,現在能明白,嫁給我不是她希望的。」

  是不壞。

  記得女孩子曾經徹夜不眠教他讀書習字,是他太笨,學不會,女孩子也曾在他被父親痛揍勒令不許吃飯的時候,偷偷給他送吃食,他以為這樣的生活就很好了。

  可是,女孩子心比天高,他困不住。

  蘇婉之回到自己院子的時候,天幕已沈落,星子散亂,夜黑如墨,唯有蟬鳴不絕。

  「小姐,累不累?我現在去熱飯,小姐你等一下哦。」

  見蘇婉之站在門口,蘇星先一步攙過蘇婉之,噓寒問暖。

  坐在自己的榻上,蘇婉之心不在焉。

  她一心想嫁給姬恪,似乎也從來沒有考慮過,姬恪願不願意娶。

  姬恪一直在做的,都是他該做的。

  說起來,除了最後那一箭,她連恨他的理由都不具備。

  蘇婉之苦笑,她真的……很可笑。

  -----

  山慶之節。

  炮竹聲聲響徹山內,燥熱的天氣中,這一聲聲叫人覺得格外煩躁,但祁山上歡慶的氣氛卻沒有少下一分。

  鄧玉瑤早早就穿戴一新,趕去校場。

  按著祁山的地圖與蘇婉之手繪的路線,到了時間,蘇婉之便帶著蘇星一路攀山路而下。

  這般急切的趕路,更加增添了熱意。

  不多時,蘇婉之的薄衫上就浸透了汗水,貼在身上粘黏著,很不舒服,但想著很快就到了泉澗,咬咬牙忍了下去。

  計蒙說的並不清楚,蘇婉之和蘇星也在山腰找了好一會,才根據計蒙的描述找到那處。

  湖光山色,疏影橫斜,疊影重重。

  澗泉流水清清泠泠,一汪細流自壁邊潺然而下。

  些許稀疏的枝葉倚著山壁舒展枝椏。

  清風隨明月波光徐徐而來,舒緩的涼意讓蘇婉之頓時覺得身上的熱氣被轉瞬吹散。

  反復確定無人之後,蘇婉之先解了薄衫,只著裡衣泡入水中。

  清涼的寒意絲絲透體而來,無限舒暢。

  宛如人魚般,蘇婉之在水中酣暢遊弋,時沈時浮。

  實在是舒服。

  痛痛快快泡了好一會,蘇婉之才接過蘇星遞來的幹布巾擦乾身體,用外袍擋著,飛快換好裡衣,再換蘇星下水。

  在水下時,蘇星同樣舒服的感歎出聲,蘇婉之站在岸上忍不住笑。

  夜色漆黑,此處又地處偏僻,只有鳥獸低鳴,蘇婉之不自覺地放鬆了精神,閉眸感受著撲面而來的清涼。

  待蘇星出水時,蘇婉之正擡手把濕潤的烏黑長髮用錦緞束起。

  剛束到一半,澗泉後忽然閃過一個黑影,飛速從蘇婉之面前掠過,拾起她放在一邊的包袱便跑。

  那身形並不算很快,但勝在猝不及防,蘇婉之根本沒能反應過來,待清醒後丟開束髮的錦緞去追,已經落後了對方好些距離。

  想到剛才她和蘇星一直在貪涼毫無察覺,說不定下水的過程就被對方一點不漏的看進眼裡。

  這種時候,簡直不容她不怒不可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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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5-28 09:27:26

【三五章】

  雖然東西是一定要追的,但蘇婉之畢竟還有顧忌——蘇星還在水裡泡著呢,萬一是什麼調虎離山計,那蘇星又不會武功,不是慘了……

  這麼一遲疑,前面的人影已經消失的更遠,再不追就根本來不及了。

  此時蘇婉之手上只剩下一根銀簪,想也沒想,蘇婉之就手將銀簪狠狠擲去。

  不得不說連日來對著木樁人形練習還是有效的,銀簪穩穩朝人影射去,對方似乎發現了蘇婉之投擲而來的銀簪,略略側身看了蘇婉之一眼,緊接著身影一閃,便手腳靈活的鑽進草木叢中。

  無法確定有沒有射中,蘇婉之跟著也躍了進去。

  沒料到一躍進去,就再也找不到了,那人影像是一下子消失了一般,蘇婉之左右看了看,又靜聽了一會聲音,四周還是寂靜悄然,她只好沮喪的得出結論……人追丟了。

  好在那包裡放的不過是換洗的衣物和一些碎銀子而已。

  只當破財消災吧。

  歎了口氣,蘇婉之剛邁步想回去找蘇星,鼻端忽然蔓延過一絲淡淡的血腥味。

  血液的味道讓蘇婉之一下子敏感了起來。

  難道她剛才其實是射中了?那個賊還在附近?

  她猛然回身,草叢樹林掩蓋,只有隱約模糊的月光,看不清四周和腳下,血腥味依然在鼻子前端彌漫,淡,但也確實存在。

  彎腰拾起一根木棍,蘇婉之摸索著往前探。

  走了好一段距離,血腥氣息越發的濃郁,木棍也遇到了阻攔。

  蘇婉之小心謹慎的蹲□探手摸了摸,另一手做好了隨時襲擊的準備。

  還有餘溫的,一根一根的,是……手指?

  撥開遮擋著的草叢,蘇婉之才看清,眼前躺著的是一個年輕男子。

  月光映照在男子的臉上,蘇婉之可以清晰看見男子的模樣,他緊閉著雙眼,樣貌很普通,一身儒生青袍沾染了些許汙跡與血跡,邊上掉落了一個背囊,幾本書散落在地面,看樣子是個書生。

  ——誰知道是真書生還是假書生。

  為求安心,蘇婉之用木棍把男子的手攤開。

  男子的手掌一看便是十指不沾陽春水的,皮膚細白,只在指間有薄繭,能看得出,那是長期持筆造成的。

  還真是個書生。

  蘇婉之松下口氣,喊了兩聲:「喂……你醒醒,醒醒……還活著麼?」

  沒反應。

  又推了推那男子,對方還是毫無反應。

  難不成已經死了?

  手指搭上脈搏,蘇婉之屏息了一會,能感受到微弱的跳動。

  那就還是活著的。

  握著肩膀把人扶起,蘇婉之剛想再試著叫人,一側眼,察覺到有血自男子的唇角蜿蜒流下。

  「喂喂……你別嚇我啊……」

  -----

  「啊欠……小姐,這個要怎麼辦?」

  蘇星裹著外袍,哆嗦著手指指著地上昏迷不醒的男子,一臉驚惶地問。

  「我也不知道。」

  「那小姐你就把他拖了過來……」

  蘇婉之攤手,很理所應當:「我總不能見死不救。」

  又打量了一下那個男子,蘇星很是不理解,自家小姐一向只對美人心軟,這個男子的長相……雖說不醜吧,但也實在是平凡了些,簡直丟到人堆裡就找不著,只怕在路上看見,多看一眼也不會。要說平日也罷,現下她們是自身都難保了,哪還能救別人……但她還是猶豫著問:「小姐,接下來該怎麼辦?祁山上我們是和鄧小姐同住的,斷斷不能直接把人帶回去……更何況萬一他就這麼死了……」

  那慘白的臉色在月色下越發的瘮人。

  望天良久,蘇婉之咬咬牙:「救都救了,也不能就這個棄屍荒野……」又沈吟了一刻,蘇婉之道低聲道:「有個地方……」

  主僕二人一人擡腿一個擡頭,走幾步歇半天,總算在山慶之節結束之前把人從疏于把守的祁山下擡了上去,咬著地圖,蘇婉之拐進了一個獨門獨戶的院子裡,踹開房門,將人小心輕放在床上,才氣喘籲籲的坐下休息。

  房間裡的陳設很是風雅,絳紗珠簾掩在門前,窗簾紗幔隨風輕舞,牆壁邊掛了好幾副一望便知是名家手筆的畫作,一架繪著山河圖的屏風遮擋住內間寢室,紅木書案邊堆了好些的書冊。

  蘇婉之的指尖在書案上摸了摸,很乾淨。

  這裡看起來,就像個隨時主人會回來的房間。

  這是蘇慎言在祁山上的院落。

  容沂和蘇婉之提過,蘇婉之卻遲遲沒有敢來,觸景生情多少會有,但畢竟此處她以前從未來過,痛依然,只是並非不能忍受。

  她按著心口,大口喘息了幾下,再不去看。

  時間已經不早,再不走只怕就被發現了,蘇婉之快速取過書案邊的紙筆,簡單寫了情況,希望這位元書生看後別在祁山到處亂跑,給人抓了包。

  寫完,蘇婉之就帶著蘇星回了自己的院子。

  萬幸,她們剛躺倒裝作睡著,後腳鄧玉瑤才滿臉紅暈的扭腰進了來,絲毫沒有發現什麼不妥。

  第二天,蘇婉之清早起來就讓蘇星帶了一籠點心兩人一同趕去了蘇慎言的院子。

  雖說對方也並不認得她,但畢竟是自己救的人,萬一出了什麼錯,她總覺得要負起什麼責任。

  到了才發現,蘇婉之之前的擔心實在很多餘,因為對方壓根還沒醒。

  雙眼緊閉,就連躺下的姿勢和前晚都沒什麼差別。

  「小姐……要不,我們先回去吧,一時半會還不知道他什麼時候能醒呢。」

  蘇婉之想想也是,剛想走,忽然又想起另一件事,扭頭看向蘇星:「蘇星,我們就這樣幹晾著他是不是不大對啊……要不要去熬點藥?總不能就這麼讓他硬熬吧?」

  蘇星條件反射問:「熬藥?什麼藥?」

  蘇婉之想了想,拍拍蘇星的肩笑:「你是丫鬟,熬藥熬什麼藥這種事自然是你去想,乖,去吧……」

  對於蘇婉之這種一旦不知道如何是好,是拿小姐身份壓人的習慣,蘇星已然習以為常,暗自撇撇嘴,把上回計蒙在蘇婉之暈倒時留下的藥方又照樣子抓了一副,反正醫藥房的弟子說這是調養身體的藥,想來也差不多。

  熬藥歸來,蘇婉之看著碗中無比漆黑的藥液,有些躊躇:「這藥……不會喝死人吧?」

  看著蘇婉之的表情,蘇星也有些猶豫,但還是點點頭:「應該……不會吧。」

  「真的?」

  蘇星哭喪下臉:「小姐……你別問了,我也不知道。」

  「沒事,沒事。」蘇婉之難得大度一回,清了兩下嗓子,「反正是藥三分毒,能熬過去說明我們的藥對了,熬不過去……咳咳,那就是他命不好。」

  懷著這樣的心思,蘇婉之頓時心安多了。

  讓蘇星把人扶起,把藥碗湊過去,手指壓腮擠開嘴唇,把藥倒了進去。

  對方昏迷中也十分配合,沒多費功夫,一碗藥就被灌了下去,末了,蘇婉之還好心的用帕子擦了擦對方的嘴。

  扶著對方倒下之後,天色已經高起。

  來不及在看看對方喝完藥的反應,蘇婉之怏怏換上僕役弟子的衣服,帶著蘇星繼續拿笤帚掃後山。

  掃了兩個時辰,又被容沂拖去校場看他習武。

  本以為能稍微休息一下,誰知道計蒙大師兄表示,由於山慶之節,導致校場內一片狼藉,於是當日訓練以及圍觀的所有弟子……一概打掃校場。

  毫無遮陰之所,熱浪滾滾的校場……

  怎一個苦字可表。

  容沂一臉歉意的對蘇婉之說自己並不知道會要求打掃校場,蘇婉之狠狠把他的腦袋按到地上,表示沒關係。

  累死累活的回到院中,念及救來的人,蘇婉之忽然又來了精神。

  不知道自己那藥到底有用沒用,人又救活了沒。

  蘇星也對這事很是關心。

  於是主僕二人一合計,帶著晚膳去了那空置的院子裡。

  沒料對方還是沒醒。

  和衣躺倒,神情靜謐,猶如已沈睡千年萬年。

  若換一副皮囊,蘇婉之或許還有欣賞一下美人酣睡的景象,此時卻是又失望又覺得無趣。

  和蘇星對坐在紅木書案邊,蘇婉之打開食盒,裡面的菜肴大多是蘇星開小竈做的,幾碟小炒,一碗清湯,雖然簡陋但菜色比之祁山的大鍋飯顯然要精緻不少,光是色相就叫人食指大動。

  蘇婉之當即不客氣的大快朵頤起來,反正也無外人,蘇婉之吃的很是暢快。

  對面的蘇星同樣毫不客氣,筷子夾的甚是豪放。

  食物的香氣隨之四溢。

  就在此時,蘇婉之隱約聽見耳邊微弱的人聲,有些沙啞,很是孱弱。

  又扒拉了兩口飯,那聲音依然在側,揮之不去。

  背脊覺得發涼,蘇婉之吃飯的動作頓了頓,慢慢詫異回頭。

  床上的人還躺著未動,但聲音確實是從那傳來的。

  不知是不是錯覺,那聲音在耳邊,仿佛是:「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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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5-28 09:28:43

【三六章】

  空寂的院落雜草叢生,雖已是入夜,地面仍有熱氣灼烤,炎意濃濃。

  門房緊閉,自外窺不見燈光,只能隱約可見瑩芒撲朔,仔細卻又辨不清晰。

  若是此時有人路過只怕就會嗅到幾縷淡淡食物的香氣,極勾人食欲。

  蘇婉之掂量了分量,撥弄食物進食盒另一側的盤中:「喏,這些給你。」

  而後,蘇婉之蘇星兩人都看向那個才清醒的書生。

  書生看了一眼盤裡的菜,微低下頜,道:「多謝小姐了。」聲音低而細弱,文質彬彬也透出些恭謹,書生氣十足。

  說完,握起筷子,毫不客氣的開始用餐,動作斯文矜持。

  蘇婉之瞧著碗碟裡的飯菜,說不出的鬱悶。

  本來兩人份的食物分成三人份明顯就有些不足,而且……對方這個態度未免太過從善如流了吧,好像絲毫不覺得有什麼不妥一般。

  默默無言的吃著飯,蘇婉之和蘇星對了對眼神,又扒了兩口飯,終是按捺不住問道:「這位……額,公子……敢問尊姓大名是?怎麼會這個時候落在……」

  書生並未急著回答,等口中和筷上的菜肴都吃盡,才喝了一口茶細聲道:「在下姓蕭……謝,單名一個字宇,字子讓。」微垂下頭,額前的髮絲半垂,似乎是要掩蓋住眸中的暗淡:「在下本打算赴明都趕考,未料路遇劫匪,與書童失散,又被賊人追至此地,多虧小姐相助,在下不勝感激。哦,對了,不知小姐可否看到我帶的書籍?」

  書?

  蘇婉之想了想點頭:「我是有看到書,就在你身邊的一個背囊裡……」

  謝宇忙擡起頭,平凡無奇的眼睛裡露出希冀之意,音色裡似也含著殷切:「小姐,可否帶我去取回?」

  「取回?」

  蘇婉之帶著歉意的搖頭:「這裡是祁山,你的書都丟在祁山山腰,現在守衛重重根本下不去。」

  「那該怎麼辦?」

  頓了頓,蘇婉之才拿手指指向自己,疑問:「你問我該怎麼辦?」

  謝宇頷首。

  蘇婉之攤手,神情無辜道:「你問我我又問誰?我那日也是趁著山慶之節偷跑下去的。」

  「在下也不知……」

  謝宇忽然按住胸口,以手覆唇,劇烈的咳嗽了兩聲。

  手掌鬆開,幾塊殷紅的血跡浮現於掌心,看得人觸目驚心。

  蘇星似乎想起什麼,「啊」了一聲。

  兩人都看向蘇星。

  蘇星半捂住臉,退到蘇婉之身後,道:「沒什麼,奴婢怕血。」

  說話間,偷偷拿手指戳了戳蘇婉之。

  自家侍女怕不怕血蘇婉之自然知道的清楚,略一想就明白蘇星剛才反應……這丫頭只怕以為謝宇咳血是因為方才她們在謝宇昏迷時喂的那碗藥。

  想到這,蘇婉之忍不住朝謝宇看去……咳咳,她們那藥真的沒問題麼?

  謝宇蜷起手心,唇邊血跡猶在,臉色在瑩瑩燭光下倒也看不出什麼。

  他歉意一笑:「抱歉,嚇到小姐的。之前在下被追擊的時候曾被劫匪以掌重傷胸口,所以可能傷及肺腑,修養些日子許就好了。」

  聽完謝宇的話,蘇婉之稍微心安一點,雖然心裡還是難免有那麼點心虛。

  好歹人是她救來了,送佛送上西,救人救到底。

  打量了一下對方那小身板,要是再咳出來點血,搞不好真的就一命嗚呼了。

  「算了算了……謝公子你就先呆在這裡吧,書什麼的,這裡也不少,都是我哥哥的,你可以先看著……反正你身體現在也不好,又身無分文,隨便下山出了什麼事也難說……等過過有機會我就送你下山……」

  謝宇並無異議,邊聽邊點頭。

  最後一拱袖,站起身,長揖道:「那就麻煩小姐了。」

  許是謝宇那副樸實的樣貌所致,這番舉動做起來顯得十分的誠摯,連帶著那平實的容顏落進蘇婉之眼裡也瞧著順眼許多。

  回自己院子的時候,蘇婉之不禁感慨:「果真還是長得一般的人可靠謙遜些,長相稍微出挑些,人就變的傲慢無禮……」

  蘇星卻顯得有些憂心忡忡,一路上一直沖著蘇婉之叨念。

  「小姐,那個謝公子吐血……真的不是因為我們的藥麼?萬一他真的出了事……」

  駐足,蘇婉之用手指彈了彈蘇星的腦袋,眉眼舒展笑:「別杞人憂天了。」

  「可是,小姐……剛才他吐血的樣子真的好可怕啊……」

  轉過身,蘇婉之歪頭視線在蘇星的身上來回掃:「說起來……你怎麼這麼擔心他,莫不是心動了?唔,我倒是沒料到,原來我家小蘇星喜歡這樣的……」

  狠狠跺腳打斷蘇婉之欲言又止意味深長的話,蘇星怒道:「小姐,我哪有,我喜歡的是頂天立地的男子漢,是大男子漢……小姐你才……不不……我就是不喜歡這樣的、這樣的小白臉……」

  意識到自己說錯話的蘇星連忙改口。

  蟬鳴聒噪,熱意帶動煩躁。

  一時間,蘇星忐忑地望向蘇婉之。

  雖說蘇婉之尋常日子還是會同她說說笑笑,可是一旦提及姬恪或者蘇慎言的事情,總是能看見蘇婉之的神色不自覺的暗淡下來。

  就像個傷疤,不去碰可以當做不存在,一旦碰到,就會裂開,露出瘡痍滿目的傷疤。

  她家小姐,始終忘不了姬恪,就像她始終忘不了大少爺的仇一樣。

  蘇婉之眨了眨眸,方才調笑蘇星的笑意不知不覺褪去了些許,音色染上落寞:「我是喜歡啊。」

  「喜歡誰,不喜歡誰又不是我能控制的……我倒也真想能控制自己……」

  掌心觸上蘇星不自覺低下的頭,壞心的揉亂髮絲,蘇婉之揚唇輕笑:「好了,傻丫頭,沒什麼好避諱的,喜歡誰又不丟人……你要是真喜歡,我認你做幹妹妹,不論身份相貌嫁給他都是綽綽有餘……」

  「喂……小姐,我真的沒有喜歡他……」

  蘇婉之仿佛沒聽到一般,手指抵唇,思忖道:「不過,這謝宇單從身形來看還真有點小白臉的氣質……後面這些日子,他說不準就靠我們提供食宿了,那……小姐我這算不算養了個小白臉?」

  -----

  炎熱的夏日裡,即便是夜也依然帶著暑意,漫步至院子中,方方正正的院落裡,有一方水井,井口極深,帶著微微的寒氣,邊緣是一個取水用的壓水閥。

  他握緊把手,用力壓下。

  涓涓細流自竹管一頭流淌下,清冽而微沁。

  垂下頭,把手心遞去,手指輕搓,掌心的紅色汙跡一點點被洗褪,手掌也再度變得冰涼。

  方才吃的太快,胃裡隱隱有些不舒服。

  他看著自己逐漸被洗的潔白的掌心,若有所思。

  血袋也許還是要繼續準備的。

  「公子,茶好了。」

  他若有若無的應:「嗯。」

  身後的人走近,穩穩端著的盤中,一杯清茶置於其中,透過清澈的水波能看見舒展的葉片在杯中遊動,時起時伏,宛如一葉扁舟,一縷茶香也隨之逸出。

  他接過茶杯,被水浸染的冰涼的手掌被茶水熨燙,指尖的青白再度變回淡粉。

  低頭抿了一口,溫暖之意順著口中流淌進胃。

  心口卻始終還是冰涼。

  無論怎樣惡劣的環境,他都能適應,也能甘之如飴,唯獨不能捨棄的只有茶。

  若問及緣由,他自己也記憶不清,只能說是……唯習慣耳。

  茶香浮於鼻端,他繼續垂首品茗,淺淺啜了一口。

  「朝中有消息傳來麼?」

  「有。尚無任何異動。」

  捧杯回屋,放杯於桌前,他擡頭看向書架上整齊堆疊的書冊,擡手隨意勾下一本,信手翻閱。

  他忽然想,來這裡已經幾日了?

  蘇婉之在這裡,看樣子過得不錯……並不如他所想。

  那他又究竟是為了什麼上祁山的,微閉目,他可以給出無數個理由,但最深處的緣由,卻是連自己也想不明白。

  也許他知道,也許,他只是不願意承認。

  剛想和上書,一頁薄薄的信封自書中飄然而落。

  他彎腰拾起。

  信封上是很幼稚的筆跡,潦草而淩亂,分辨了好一會才認出信封上所寫的內容。

  哥哥親啟。

  親啟兩字黏在一起,幾乎分辨不出。

  不知怎麼,他失笑出聲。

  虧得字都寫成如此了,還知道要信封上要寫親啟二字。

  他從來不是君子,坐在榻上,展開信,艱難的閱讀起來。

  信的內容很簡單,是說師傅又罰她如何如何,邊咒怨邊期待,最後囑託自己的哥哥給自己帶些零嘴。

  片刻後他起身,又勾下兩本書,從中尋到另外的信,不知哪來的興致,夜色沈沈下,對著這些孩童的囈語,固執的看了下去。

  可以從中看出,筆者于遣詞造句上的天分實在有限,信箋上的內容不止短而且大多十分無意義,寥寥幾句的內容,撒嬌有之,求助有之,告狀有之,譴責有之,可他不知不覺,就看完了厚厚一遝。

  隨著年紀漸漸長,字跡好了些,除了內容以外敘述上毫無進步。

  然而,只從這些信箋中,他卻莫名的感覺,仿佛眼前有個少女生動的在他面前一點點成長。

  自幼年到少年。

  一顰一笑,宛然在側。

  紙上少女的笑聲恍惚在耳邊響起,像是要破紙而出。

  理智告訴自己,這種舉動十分無意義,甚至不若去讀些國策兵法,卻控制不住眼睛和手指。

  夜深,祁山的更鼓一聲聲敲響,顯得十分渺遠。

  他被喚回神,擡手想取茶。

  觸手卻已經涼透。

  看了太久,原來連茶水涼了都未曾發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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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5-28 09:29:09

【三七章】

  祁山閒暇時間的守備實在不怎麼好穿越,於是謝宇就這麼暫時住了下來。

  三餐或是蘇婉之或是蘇星送進院中,謝宇一概來者不拒,有便吃,若是忘記送了,也並不抱怨,只安靜讀書。

  謝宇作為一個身無長物的書生,身上唯一有點價值的就是一肚子才學,說起話來皆是侃侃而談,狀似隨意,言辭間卻又顯得落落大方,不知不覺就誘人聽他說下去,謝宇尤其擅長說地方風物,寥寥數句,就將一地之特色盡數道來,再配上他隨手所作的畫作,登時那景色便仿佛現於眼前,很是引人入勝。

  蘇婉之和蘇星聽得津津有味。

  謝宇見狀,便說無以為報,若是願意,他可以教兩位小姐作畫。

  琴棋書畫這等雅事一向是蘇婉之的軟肋,更何況她還有偌大片的後山要掃,小師弟容沂要應付,哪裡有時間學,於是這個條件也就變成了謝宇教蘇星作畫。

  雖說蘇星也不見得有多愛作畫,但至少也能打發些時間,不至於在山上無事可做。

  總體來說,蘇婉之對自己養的這個小白臉還是很滿意的,除了三餐謝宇幾乎沒什麼其他的要求,整日所做也只是呆在蘇慎言的書房裡看看書寫寫字,性子比她見過的明都子弟都還要沈穩些。

  ……沈穩好啊,總比那些浮誇子弟來的可靠。

  雖說相貌不出眾,但這也不是最重要的嘛,長得好又不能當飯吃。

  蘇婉之偷看過他的字,謝宇慣用左手執筆,上身稍傾,背脊挺直,姿勢很正,握筆的手指清瘦有力,寫出來的字雖說比不上名家名作,但字跡恭敬嚴正,一絲不苟,想來做個帳房先生也是不差的,這樣的人,配她家蘇星其實真的還不錯啊。

  打著這個算盤,蘇婉之連續給謝宇送了幾餐的飯,邊送也邊考察。

  謝宇好脾氣,任由她看也並不說什麼。

  不知是不是自己撿來的緣故,蘇婉之越看越順眼,本來還擔心謝宇身體不好,但那日之後也沒再見他吐過血,也許那口其實是淤積在胸口的淤血也不定。

  蘇婉之放下心,看著謝宇隱隱就有種肥水不流外人田的心理。

  她還不知道要在祁山這鬼地方呆多久,如果一輩子回不去,總不能讓蘇星也陪著她一起孤獨終老。

  這幾日她常見蘇星一臉欣喜拿著新畫的畫給她看,對著畫指指點點,告訴她哪裡用了什麼筆法,哪裡有是如何畫出的,雖然她尚未從中看出畫的是什麼,但瞧著蘇星的樣子,該是應該喜歡畫畫的,自然也該是喜歡教她畫畫的人。

  於是,後面幾次去蘇婉之就一直想著怎麼和謝宇搭搭話,問問他可有婚配,對娶妻方面有什麼要求,覺得她家蘇星如何。

  卻不料,第一句話卻是謝宇先問出的。

  「蘇小姐為何都來得這麼遲?」

  蘇婉之下意識的就接了一句:「我還有後山要掃呢。」

  停下握筆的手,謝宇擡眸看向蘇婉之,眼神裡似乎有些詫異:「掃後山?」

  隱隱也覺得被分配去掃後山是件挺丟人的事,但既然說了,也沒必要為了這點小事說謊。

  蘇婉之還是點點頭:「是啊。」說完又憤憤道:「都是祁山那個老頭子的錯!」因為對方並不熟悉,所以蘇婉之不加掩飾的向謝宇連珠炮似的抱怨了起來,甚至到最後都有些手舞足蹈了起來,眉目間卻是神采飛揚。

  不知不覺間,謝宇擱下畫筆,看著對面的女子,久久,只是聽並不言語。

  女子並未發現他看向她的目光,但他還是微垂下的眼眸。

  視線最終落在書桌一側的抽屜邊緣,抽屜裡放著厚厚一疊的信。

  信裡的小女孩也曾這樣抱怨過。

  -----

  用布巾擦了擦順著臉頰流淌下的汗水,蘇婉之輕籲了一口氣。

  懶得計較形象,撐著笤帚就坐在了地上。

  蘇星陪了她一些日子,但是論體質蘇星差她遠了,蘇婉之不忍心就硬逼著她先回去了。

  然而,雖然蘇婉之習過武,抵抗力要強些,可眼下的天氣還是熱的,火辣辣的陽光照射在皮膚上也還是讓人受不了的,蘇婉之本身白皙的肌膚也漸漸有向蜜色轉變的跡象。

  容沂知道後,也曾嚷嚷著要讓計蒙給蘇婉之換個任務,不過被蘇婉之一個暴栗堅決駁回了。

  她並沒有自虐的傾向,只是一來上回偷著去泡澡已經麻煩了計蒙一回,她可不想欠太多人情讓人覺得她是走後門來的,二來,雖然又累又熱,也不是完全無法忍受,連日下來,蘇婉之覺得自己的身體強健了不少,再說就連莫忘那樣資質普通的人都能勤勤懇懇的掃地,為何她就不能。

  再者,這些日子不知道為什麼總有些莫名其妙的人在她的院子前面的晃來晃去,一副不懷好意的樣子,還總說些十分欠揍的話,畢竟是在祁山的地盤她又不敢太過放肆,惹不起只好躲了再說。

  歎了口氣,正當蘇婉之準備把布巾塞回去,站起身繼續掃地的時候。

  忽然耳畔響起了另一陣「沙沙」的掃地聲,蘇婉之還以為是哪裡掃地的弟子不小心掃到自己的區域,仰起頭看向對方正想說什麼,忽然語塞了。

  舉著笤帚一下一下左右掃去的瘦削身形,很是眼熟。

  只是背著光,對方又垂著頭,蘇婉之一時看不清對方的長相,試探著道:「謝宇?謝公子?」

  對方仰首,映入蘇婉之眸中的依然是那張平凡無奇的臉,甚至他的身上還套著蘇婉之給他的一套祁山弟子常服,墨綠近黑的色澤,逆光看去,辨別不出顏色,倒像是一件黑袍,若是往陰影裡一站,只怕都沒人能找到他。

  「蘇小姐。」

  謝宇應聲,不卑不亢的口吻。

  確認了人,蘇婉之更驚訝:「你怎麼跑出來了?你現在……不是該教蘇星畫畫麼?」

  「小蘇小姐正在書房裡臨摹畫軸,暫時不需要我。」謝宇並沒有停下掃地的動作,慢聲道:「蘇小姐救我一命,還為我提供膳食與住所,我怎能看小姐一人辛勞?」頓了頓,又道:「後山人跡罕至,我走過來並沒有人看到,小姐不用擔心。」

  還是滿口酸儒的味道,但好在做事也夠細心。

  蘇婉之笑了,心裡默默覺得自己果然沒有看走眼,嘴上還是說:「你又不會武功,一個病弱書生能有什麼用。趕快回去吧,莫不是一會你曬暈了還要我扛你回去?」

  語氣裡是很隨性的態度。

  謝宇不自覺握緊了手裡的笤帚,蘇婉之的口氣讓他很不舒服,但他沒有說,只是搖頭道:「在下不會這麼容易暈倒的。」

  蘇婉之等了一會,見他還是站在那裡不緊不慢的掃著,頓覺無奈,只好站起身,走到謝宇面前,循循善誘道:「小書生,你就別給我添亂了。你回去好好陪著蘇星畫畫我就很感謝你了。」

  謝宇漆黑的瞳仁霍然看進蘇婉之的眼睛裡,莫名讓蘇婉之眼皮一跳,那一瞬她竟然生出些眼前的人哪裡不容小視的感覺。

  「若在下就想在這掃地呢?」

  溫文細弱的聲音在蘇婉之耳邊響起,她猛然清醒。

  再看去,小書生還是小書生,平凡無奇,面貌尋常,只是言語間不知為何帶著些賭氣般的感覺。

  蘇婉之笑自己想太多,念及謝宇的話又覺得啼笑皆非,終是攤手:「你想便想,我又不能綁著你回去。」說完,提著自己的笤帚走到另一側,剛掃了一下,又似想起什麼,對著謝宇道:「順便說一句,你以前沒掃過地吧。你這個掃地的姿勢很容易揚塵,最好是用笤帚面壓著朝一個方向掃,才不容易讓塵土飛濺,也更容易將灰掃到一起。」

  謝宇掃地的動作一滯,稍作停頓後,按著蘇婉之說的掃了起來。

  也許是錯覺,蘇婉之仿佛看見謝宇的頰邊似乎泛起一些紅暈。

  莫不是覺得不好意思了?

  握著笤帚,她咧嘴笑著搖了搖頭。

  本以為謝宇堅持不了兩天就會放棄,但沒料到,這一掃就是十來天。

  每日謝宇都在同一時間陪著蘇婉之掃地,等到太陽落山后,才走回去,蘇婉之不說,他就這樣,固執的簡直像個孩子。

  雖然謝宇的臉上並沒有汗水流下,但是看著他的小身板,蘇婉之總有種他隨時會暈倒的搖搖欲墜之感,只是每每如此想的時候,謝宇又總是能堅持比她想的更長的時間。

  數次下來,蘇婉之的興趣乾脆轉變成,看謝宇什麼時候會倒下。

  雖然這個想法似乎有點對不起蘇星,但是……蘇婉之想,如果謝宇倒下了,正好蘇星可以在床邊照顧著,人病中最是柔弱了,來個趁虛而入,還不能把這個小書生拿下?

  -----

  不過,在她準備拿下之時,也有個人在討論拿下之事。

  「就這麼點小事你都拿不下?」計蒙挑起眉。

  對方很是尷尬了撩了撩自己的頭髮,擠出一個笑容:「這個……大師兄,這麼一個姑娘,你讓我照顧她,還給她獻殷勤是不是有點困難啊?」

  「怎麼了?你不是號稱萬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的麼?」

  負責採買常年下山的三師兄駱南很靦腆的掩唇笑:「片葉不沾身嘛……所以,我就什麼都沒碰過的嘛……再說,蘇家那個小妞是普通官家的文弱小姐麼?總是不呆在自己房裡,難得讓我遇上一次,想示示好什麼,哪知道我不過說了句『蘇小姐,你真美。』就被她用柴刀刀背狠狠敲了十來下,現在還疼著呢……山下那些姑娘家哪個不是待字閨中一門不出二門不邁,說話細聲細氣,行動弱柳扶風,哪有她這樣的……」

  「……咳咳,是這樣麼?」計蒙摸著下巴,沈吟。

  駱南諂媚搓手笑:「大師兄啊,其實,與其去找個師弟去照顧她,還不如你自己照顧呢,俗話說兔子也吃窩邊草……」

  駱南的話沒說完,就忽然感覺一陣危險的氣息襲來。

  再看去,計蒙單翹著一條腿,似笑非笑的看著他,那皮笑肉不笑的模樣讓駱南頓覺危機。

  「大師兄,我這是給你出主意啊,你別這樣嘛……喂,大師兄大師兄,我胡說的,你別過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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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5-28 09:30:08

【三八章】

  蘇婉之等了一日一日,謝宇始終還是那個搖搖欲墜的樣子。

  實在等的不耐,蘇婉之甚至都想試試用手指推推謝宇,看他會不會被這麼一推,就倒在地上了。

  但想歸想,真做蘇婉之還是不會的……萬一真出了事,誰負責?

  即便她自己不大想承認,但是有個人陪著她,怎麼說也比孤單一個人來得好。

  謝宇說話慢條斯理,仿佛怕驚擾了什麼一般,音調很輕,落進耳中有種滌塵般的澈然,煩躁的天氣下,聽到這樣的聲音倒讓蘇婉之也覺得心裡清涼了不少,久而久之,無事也喜歡找謝宇搭話。

  「謝宇,你家是哪的啊?」

  「在下家鄉在祁山以北。」

  「以北……那不是齊州?你是齊州人?」

  謝宇頓了頓,還是點頭。

  掃了一半的蘇婉之停下動作,對謝宇勾了勾手指:「誒,先別掃了,過來過來。」

  謝宇握著笤帚,似乎猶豫了一下。

  下一刻,已經被蘇婉之拖著笤帚拽了過來,蘇婉之指了指自己邊上的位置,說:「坐。」

  謝宇看了一眼浮塵未拭的地面,撩起袍腳,也坐了下來。

  「你是齊州人,那肯定知道齊王吧。」蘇婉之低著頭,聲音不大,也沒有什麼期待之意,似乎只是隨口問問。

  不知道蘇婉之什麼意思,但謝宇還是應聲:「自然是知道的。蘇小姐想問什麼?」

  「齊王在齊州,他……」蘇婉之的神情裡有一絲茫然,一轉即逝,像是對謝宇說的又像是自言自語:「算了,你不過是個小書生,能知道什麼呢?」而後笑了笑準備站起身。

  身邊坐著的謝宇突然道:「蘇小姐想問什麼問便是了,謝宇雖然是個書生,但也不是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聽聖賢書的書呆子。」

  「齊王在齊州是不是聲望很高?是不是很受齊州百姓愛戴。」

  謝宇聞言,道:「這麼說也是可以的。」

  蘇婉之根本沒顧謝宇的措辭,又問道:「那……你見過齊王麼?」

  她轉頭看向謝宇,眼眸中帶著迷惘的神色。

  謝宇緩緩搖頭:「我不過是個平民百姓,怎麼會有機會見到齊王殿下,若說見過也最多只是慶典節日遙遙看上一眼,只怕也看不清楚人。」

  「這樣啊……也對。」蘇婉之低笑。

  「蘇小姐,你笑什麼……」

  蘇婉之的唇動了動,卻沒出聲,又反復開闔多次,才輕聲道:「其實……我見過齊王。」

  「哦……哦?」謝宇做出驚訝的神色。

  等了一會,蘇婉之卻沒說下去,站起身似乎又要準備掃地。

  謝宇見狀卻少有的追問了下去:「蘇小姐,你見過齊王?」

  「是啊。」蘇婉之的聲音若有悵然:「我見過,現在回想起來,也不算是什麼好的見面吧……我喜歡吃豬蹄肘子,就以為他也喜歡,還非要看著他吃完,其實他也不見得喜歡,是我一廂情願而已……」

  她說的很亂,本來也不指望謝宇能聽懂。

  握起掃把剛掃了一下,謝宇的聲音才又傳來:「不管他喜不喜歡,至少你這份心意對方能感受到。」

  蘇婉之回眸,看見謝宇認真的神色,禁不住又笑了出來:「你知道什麼,一知半解還來安慰我。」蘇婉之忽然想起今晚似乎鄧玉瑤說了很遲才回來,就又對著謝宇道:「對了,今晚蘇星做了好吃的,你要不要去?」

  把若有所思的視線從地上移起,謝宇輕輕點了點頭。

  -----

  蘇星根本沒預料到謝宇會來,叫了一聲「謝公子好」就手忙腳亂了起來。

  指節扣了扣桌面,蘇婉之輕笑。

  謝宇進來之後顯然也意識到這是女兒家的閨房,很規矩的坐在外間的八仙桌邊,目不斜視的盯著桌面的紋路。

  蘇星端菜的間隙,蘇婉之繞到一側的梳�檯,從下麵的櫃子裡找到蘇星這幾日的畫作,一幅幅慢慢欣賞,看到一半才被蘇星發現,蘇星跺了跺腳,從蘇婉之手裡搶過畫紙,垂著頭道:「小姐,我畫的很難看的,你就別看了嘛。」

  「不會啊,進步很大嘛,比你之前畫的強多了。」

  蘇星卻是正色道:「小姐,你就別逗我了。你要是看過謝公子畫的,就知道我畫的這個簡直連入門都算不上!」

  雖說蘇星只是個小侍女,但就連蘇慎言也沒見她這麼誇過。

  聯想起之前想要給蘇星牽線的事情,蘇婉之頓時轉向謝宇,眉開眼笑:「謝公子,我家蘇星這個徒弟還不錯吧。」

  眉目微微擡起,謝宇淡笑:「小蘇小姐很聰明。」

  但也僅此而已,並沒有什麼曖昧的地方。

  蘇婉之只當他們是含羞,蘇星的菜上來之後,三人圍坐一桌,誰也不客氣的吃了起來。

  桌面上有魚有肉,還有個湯,換做以前蘇婉之根本不會在意,畢竟都只是尋常菜色,現在卻覺得很是滿足,祁山採買都是有限額的,魚肉如果不是計蒙特別交代,根本輪不到她。

  心情愉悅,蘇婉之特地夾了一筷子魚籽給蘇星,想了想,又夾了一筷子給謝宇。

  謝宇剛想謝過,蘇星忽然轉頭看向蘇婉之,小聲道:「小姐,那個……」

  蘇婉之投以疑問的目光。

  蘇星只好繼續小聲解釋:「上次畫魚的時候謝公子說的,他不吃魚籽的……」

  話還未說完,謝宇就夾起那塊魚籽,塞進口中,喉嚨幾動,咽將下去,而後輕聲道:「沒關係的。畢竟是蘇小姐一片心意。」

  此子甚是上道。

  感慨完,蘇婉之正想繼續吃飯,忽然院中傳來了敲門聲。

  糟糕!鄧玉瑤不是說很晚才會回來麼!

  來不及說話,蘇婉之和蘇星對了個顏色,拉起謝宇就朝裡面走去,聽見敲門聲,謝宇顯然也明白了怎麼回事,沒有推阻,任由蘇婉之拉著他。

  打開衣櫃,堆滿衣物,不夠大。

  看床底,一地的灰塵,而且高度也不夠高。

  幾下權衡,蘇婉之把謝宇塞進被子中,叮囑他千萬不要出來,剛說完,那邊就有人進了房間。

  「蘇……婉之……」

  蘇婉之霍然看去,頓覺訝異,那邊進來的卻不是鄧玉瑤,而是計蒙計大師兄。

  雖說算不得日理萬機,但是平日沒事她還真的很少見到計蒙,畢竟是分管事務的大師兄,計蒙每天的事務可一點也不少。

  「大師兄……有事麼?」

  計蒙「咳咳」了兩聲,遞上來一個籃子:「今日掌門早上吃了六個紅雞蛋,覺得十分吉利,所以給山上每個弟子都發了一個紅雞蛋。額,還有你駱南二師兄他剛從山下回來,說是為了給你賠禮,帶了些糕點,都在裡面了。」

  蘇婉之將信將疑的接過籃子。

  雖然她知道計蒙人其實還不錯,但是有這麼好心?還親自給她送東西?

  掀開籃子上的布,裡面確實端端正正擺著兩個紅雞蛋和兩碟子糕點,桂花糕、如意餅,還冒著絲絲熱氣,看來是剛熱過的。

  蘇婉之更詫異:「大師兄,還有什麼事情麼?」

  計蒙同樣覺得無語,送糕點這種小事根本用不著他出面,怎麼就想著想著自己送過來了?

  當然,他絕對不承認自己是被駱南那個笨蛋慫恿的……

  「蘇……婉之,這些日子在祁山上過的可好?可有什麼地方需要提意見?」

  第二次蘇婉之才意識到計蒙叫的是她的名字。

  當即用更懷疑的目光看著計蒙,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

  「沒什麼,我過的挺好的,勞煩大師兄操心了。」

  計蒙忽然明白駱南的心情了,看著蘇婉之,他確實覺得……自己沒什麼好說的。

  難道要聊聊今天的天氣如何?今日的菜色如何?

  似乎是看出計蒙的苦惱,蘇婉之瞅了一眼點心,難得良心大發一次:「大師兄,上次的事情多謝你了。」

  「什麼事情?」計蒙下意識反問。

  「就是……那次下山……多謝師兄指點啦。」

  「這件事?不用客氣。」計蒙語氣輕快起來,似乎在為終於找到話題而愉悅。

  這一輕鬆起來,飯菜的香氣就這麼飄進了計蒙的鼻中,他問蘇婉之:「你們在吃飯?怎麼這麼香。」

  「嗯。」蘇婉之從實交代:「這是蘇星做的。」

  「難怪……」

  說著,計蒙就這麼走到桌前:「誒,這裡怎麼有三副碗筷。」

  蘇婉之這才發現桌子上謝宇的碗筷還沒有來得及收下去,多虧謝宇吃飯慢,碗中的飯還沒有少了多少,便靈機一動道:「這是本來給玉瑤準備的,不過她有事出去了。」

  計蒙點點頭,表示理解。

  接著很理所應當的拿起那副多餘的碗筷,挑眉笑道:「我還沒吃晚飯,不介意加我一個吧。」

  蘇婉之想拒絕,但想著對方都幫了自己好幾次了,還給自己送東西,就這麼趕出去似乎是不大好。

  矛盾之下,看向蘇星,蘇星這次卻也是一副進退兩難的模樣。

  最終,還是又一次三個人圍在一桌吃飯,只是原本謝宇的位置此時卻被計蒙取代了。

  而謝宇……蘇婉之只敢計蒙低頭的時候悄悄朝後看看,希望謝宇沒有在被子裡被悶死……如果要是被發現了,那慘的可就不止謝宇一個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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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5-28 09:30:41

【三九章】

  「蘇星的手藝不錯嘛。」

  蘇星僵著臉笑:「多謝大師兄誇獎了。」

  一頓飯吃的蘇婉之和蘇星都忐忐忑忑,反倒是計蒙吃的很是愉悅。

  飯罷還指了指籃子,微笑著問蘇婉之:「糕點你不嘗嘗看麼?」

  蘇婉之只想著早點送走這尊大神,聽到計蒙的話,二話不說拿了一個桂花糕塞進嘴裡,桂花糕的清甜滋味在唇舌中漾開,來不及品位蘇婉之便道:「很好吃。計大師兄還有別的事情麼?」

  目光幾轉,計蒙的視線瞄到角落裡的笤帚,才像忽然想起道:「對了,我和掌門說了,掃地此事實在不適合女子來做,自明日開始,將你調到膳房,不知你意下如何?」

  知道女子不適合掃地還讓她掃了這麼久!

  蘇婉之不由斜了計蒙一眼。

  計蒙的模樣很是光風霽月,絲毫未有愧疚之感。

  「婉之你為何這般瞪著我?」

  忍了忍,蘇婉之咬牙切齒道:「知道了,那計大師兄你可以走了吧。」

  這番模樣,倒讓計蒙想起了一件事,擡起一隻手,高高揚起,墨黑衣袖順著手臂滑下,露出一截精瘦的手臂,自上可隱約窺見一個不大卻很深的牙印。

  蘇婉之不明所以望著計蒙。

  計蒙低笑,指著手臂上的牙印問:「知道這是誰弄的麼?」

  那笑容實在給蘇婉之不怎麼好的暗示,她試探問:「不可能……是我吧。」

  計蒙含笑頷首。

  似乎怕她不信,還把手臂稍稍向蘇婉之湊近,道:「你若不信,可以用牙比對一下。」

  牙印兩邊各有一處略深些的位置,正好和蘇婉之兩邊的虎牙對應……難不成真的是她咬的?

  搜刮記憶,蘇婉之怎麼也找不出這麼一段來,只好把求知的目光投向蘇星,蘇星拼命搖頭表示自己也不是很清楚。

  蘇婉之頭疼,用戒備的眼神看著計蒙:「是我咬的又怎麼樣?你打算咬回來麼?」

  說著把手臂朝自己身後縮了縮。

  看蘇婉之被逗實在很有趣。

  計蒙骨子裡的劣根性發作,不由自主開口,臉上卻仍是尋常的模樣:「你真的不記得你那時昏迷,緊緊抓著我手臂的說了什麼?」

  拼命回憶,還是記不得有這麼回事……昏迷……上次似乎她是昏迷過一次……然後呢……

  正想著,計蒙忽然站起身,蘇婉之未曾預料,嚇的猛然朝後仰去,差點從椅子上摔下。

  低頭看見蘇婉之驚疑的神情,大大的眼睛裡滿滿是戒備不解還有些許的懊惱,計蒙忍不住笑笑,擡手摸了摸蘇婉之的頭,道:「同你開個玩笑而已,這麼經不起逗。」

  揮手拍掉腦袋上的爪子,蘇婉之瞬間面無表情,從椅子上站起身,手指著外面道:「好走,不送。」

  明明比計蒙還要矮半個頭,氣勢卻半點不差。

  「咳咳……」兩聲極輕的咳嗽聲自房間裡飄出,聲音並不大,甚至不仔細聽都幾乎無法分辨。

  但此時實在太安靜,計蒙又是習武之人,當即敏銳發現。

  「誰?」

  「咳咳咳……」蘇星又咳了兩聲,弱弱舉手,「大師兄,是我。」

  計蒙的視線卻一直朝著房間裡看,淡淡道:「連聲音從哪裡發出來我都分辨不出來麼?」說著就想朝裡走。

  「不許。」

  張開雙臂,蘇婉之攔在計蒙身前,只覺得頭皮都開始發麻。

  低頭看了一眼蘇婉之,計蒙的聲音平靜裡帶著些些的脅迫的意味:「裡面是什麼?」

  蘇婉之強迫自己擡起眼,忽略心裡的那點點心虛,道:「裡面什麼也沒有,我的房間,不讓你進去不行麼?」

  「我分管祁山的事務,你若隨便帶什麼不該帶的上山,難道不關我的事?」計蒙眯起眼,揚唇笑,「你讓不讓?」

  「大師兄,真的沒什麼。」

  腳下一轉,計蒙就準備從蘇婉之身側繞過去。

  幸虧蘇婉之一直緊緊盯著計蒙,計蒙剛一動她就跟著一轉,此時還是牢牢擋在計蒙身前。

  正在劍拔弩張時,忽然蘇星叫道:「鄧小姐回來了。」

  計蒙的眼皮挑了挑,又見蘇婉之還是堅定的站著不動,低歎了一口氣,道;「那算了,我先走了。」

  說罷,袖口一揚,竟是溜了。

  見計蒙是真的走了,蘇婉之才松下一口氣,對蘇星豎起了拇指,笑道:「真聰明。」

  蘇星卻沒笑,低聲道:「小姐,鄧小姐是真的回來了……」

  話音未落,鄧玉瑤哼著小曲,扭臀擺胯的從狹窄的門口擠了進來。

  瞧見蘇婉之,露出一個嫵媚的笑容:「擋在這裡做什麼啊,哎呦,真是的……」

  而後,蘇婉之就眼睜睜看著她躺上了床,從枕下取出一本才子佳人的浪情話本,津津有味的看了起來,兩腿一翹,把謝宇從里間從來的路堵了個通透。

  蘇婉之很想仰天長嘯,她到底是哪根筋不對,為什麼要叫謝宇過來吃飯。

  事已至此,說什麼都來不及了……

  洗漱後,蘇星躺上了床,蘇婉之坐在桌前遲遲不肯上床。

  鄧玉瑤放下話本,瞟了一眼蘇婉之:「怎麼,今晚不睡啊?」

  蘇婉之握了握桌上的茶杯,剛想說今晚她準備和蘇星一起睡,就看見鄧玉瑤很是喜悅的道:「你若是不睡的話,你的床能不能今晚借給我?你那個被褥看起來似乎很軟的樣子,唔,還有那個熏香爐……」

  蘇婉之哀怨了看了一眼蘇星特地從蘇府帶來的撚金銀線滑絲錦被,連綿起伏的被子簇成一團,也看不出有人無人。

  她哀聲道:「……我睡。」

  掀開被子一角,蘇婉之和著中衣躺了下去。

  一躺下,她就覺得渾身不舒服。

  天氣炎熱,其實蘇婉之的被子只蓋了腹部的位置,她也並沒有接觸到被子裡的人,但只要一想到自己和一個不算熟悉的男人躺在一張床上,她就覺得實在很怪異。

  躺了一會,她才想起一件事,手指戳了戳被子。

  天氣這麼熱,謝宇還一直躲在被子裡……都一兩個時辰過去了,他會熱死吧。

  隔了一會才有一點點回應。

  燈已經熄滅了,礙于鄧玉瑤的床在不遠的地方,蘇婉之不敢開口,又沒耐心一直等著,想了想,乾脆動手一掀邊上的被子。

  緊接著就聽見近在咫尺的呼吸聲。

  她小心地轉頭看去,眼睛好一會才適應了完全的黑暗,謝宇的輪廓在黑夜裡顯得很不清晰。

  蘇婉之想著再伸手指下去戳戳謝宇,但又看不清楚,只好順著謝宇的頭摸了下去。

  觸手是一片微微濕潤的髮絲,向下終於觸到了肌膚,似乎是額頭的部分,還帶著薄汗,再向下摸到了一副高挺的鼻樑。

  蘇婉之不由想,雖然謝宇長得不怎麼樣,但摸起來倒還不錯,肌膚細膩,觸手光潔,鼻樑也比預料的要高。

  剛想著再向下,忽然手掌被另一隻溫熱的手捉住。

  手掌也有薄汗,蘇婉之微有些涼的手被包裹在其中,溫熱的溫度很快透過相接的肌膚傳來。

  蘇婉之一驚,就想抽手,那手已經先一步握緊,把她的手掌攤開,用手指輕輕在上面劃著,掌心頓時感覺到一陣酥癢。

  忍耐著抽手的**,蘇婉之努力分辨謝宇在她手心劃的字。

  這個遊戲她從前也和蘇慎言玩過,靜下心來,一一拼寫。

  抱歉,我何時走。

  手指停頓下來,蘇婉之也學著在謝宇的手心劃:等她睡著。

  想想,又補充了兩個字:打呼。

  謝宇明白了,不再寫字。

  再度安靜下來,蘇婉之忽然感覺鼻端飄進一縷淡淡的茶香,非常淡非常淺,也很熟悉。

  起初她以為是自己方才泡茶沾染上的,仔細嗅了嗅,才發現似乎是謝宇身上的。

  反正閑著也是閑著,她又伸手下去。

  這次只摸到頭髮,還沒觸到謝宇的頭,謝宇就先一步握住了她的,雖然沒有表示,但蘇婉之不知為何就覺得下面的謝宇對她的舉動有些無奈。

  她在他的掌心劃:你身上有茶香?

  謝宇回她:不知道。

  蘇婉之又問:你也愛喝茶?

  謝宇停了停,才回她:是。

  那縷茶香意外的好聞,就像謝宇的手握起來意外的舒服,莫名讓蘇婉之覺得安心。

  蘇婉之不知不覺就又在謝宇的手心劃了起來:剛才你沒悶壞吧。

  謝宇回:沒有。

  蘇婉之剛想再回他,謝宇卻先問了:剛才那個男子是你的大師兄?

  這沒什麼好隱瞞的,蘇婉之回:是啊。

  想想方才計蒙似乎後來態度不怎麼好,蘇婉之又補充:他人不壞,很照顧我。

  謝宇久久沒回蘇婉之的話。

  蘇婉之以為他是對這個不感興趣,百無聊賴想再找個話題,手心卻又感覺到謝宇手指在劃。

  你喜歡他?

  沒料到看起來除了看書畫畫對什麼都不感興趣的謝宇會這麼八卦,尤其聯想起謝宇平時那張總是神色木訥的老實人臉,這種反差蘇婉之頓時感覺啼笑皆非。

  懷著逗一逗的心思,蘇婉之回:你猜。

  謝宇答:猜不中。

  蘇婉之忙問:你想知道?

  謝宇的手指在蘇婉之的掌心劃圈,似乎遲疑了很久,才寫下一個:是。

  想到謝宇現在或許的又木木的又很頭疼的樣子,蘇婉之都快笑出聲了。

  正在這時,隔壁床上終於傳出了鄧玉瑤漸起的鼾聲。

  「呼……」

  蘇婉之拍了拍謝宇,示意他起來。

  屈膝正要從床上下來,謝宇忽然聽見鄧玉瑤大叫一聲:「啊,不要!大師兄~」

  謝宇被那聲音一嚇,以為鄧玉瑤醒了,忙低俯□,不想正好撞上蘇婉之半起的身體,一撞之下平衡失控,徑直倒在了蘇婉之身上。

  蘇婉之同樣沒預料到,連叫也沒來得及叫一聲,就被壓了個結實。

  而她的唇上也似乎覆蓋住了什麼柔軟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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