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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5-28 09:32:00

【四十章】

  靜,很靜。

  幾聲寂寥的蟬鳴在夜空裡顯得很是渺遠,仿佛從另外一個世界傳遞過來,絲毫不真實,近在耳邊的似乎只有溫熱而輕緩的呼吸聲。

  這樣的寂靜持續了幾秒。

  蘇婉之的大腦一片空白,她的確膽子很大,也從蘇慎言那裡知道了不少男女之事,可是那都只是紙上談兵。這次卻是她第一次和一個男子有這麼親密的接觸,即便和姬恪……也不過是靠得近點罷了。

  被謝宇的身體壓住,撲面而來的便是那股清淡的茶香,接著是男子身上特有的麝香氣息,充斥了整個感官。

  然而,最讓她無法忽視的是,唇上的觸感,柔軟還帶著點濡濕。

  四目相接,均是愕然。

  那個位置……只怕該是嘴唇。

  心在一瞬間幾乎不受控制的狂跳了起來,卻也因此回神,忙擡手推開謝宇,蘇婉之自己退後兩步,抵著床架,兩頰的溫度上升像是燒了起來,她連看也不敢看謝宇,慌忙別開頭。

  想說什麼,又意識到房間裡還有鄧玉瑤,忙捂住自己的嘴。

  動作太大,被子都差點給她推下床來。

  謝宇任由她推開,就勢下了床,期間一直低著頭,似乎也不知道該對蘇婉之說什麼。

  隔壁床鄧玉瑤的鼾聲如故,剛才突如其來的夢話好像只是錯覺一般。

  但眼下兩人顯然都沒心情再去想。

  一兩刻的沈默,謝宇從房間裡走出。

  他的腳步很輕也很穩,不疾不徐,走得並不快,但也只是很短的時間,蘇婉之再擡起頭,謝宇的身影已經從房間裡消失。

  蘇婉之斜坐在榻上,沒有蓋著被褥,垂頭沈思了好一會,心裡還是紊亂煩躁,又想起謝宇未必記得回去的路,也跟著下了床追出門去。

  -----

  謝宇並沒有走遠,他腦中的紊亂絲毫不亞于蘇婉之,只是慣常的冷靜讓他沒有做出什麼失禮的舉動。

  無法否認的是,剛才那一瞬間,他的腦中像炸開了什麼一般。

  幼時因身體緣故,而人又不在明都,所以他並未像其餘皇子在十三四歲就有侍女侍奉床榻,也從未納過侍妾,畢竟光是齊州之事就夠讓他禪盡竭慮了,根本毫無風花雪月的心思。

  所以,同蘇婉之一樣,方才也是他第一次同一個女子有親密接觸。

  雖然也曾在跌落山崖時環抱過蘇婉之,但那時精疲力盡,只想著儘快休息,半點旖旎的念頭也興不起。

  然而,如今……腦中揮之不去的女子身上乃至唇上的芬芳的氣息,清新如雨後還沾染著露珠的梔子花,淡雅而讓人不自覺沈然。

  他清楚的知道那個人是蘇婉之,被他傷害至深的蘇婉之。

  也清楚的察覺到自己無法控制轉變的心態。

  池塘裡水質清澈,幾可望見池底,一兩朵蓮花靜靜盛放。

  謝宇俯身,粼粼微波漾動的水面倒映著那張沈醉了齊州大半少女心的容貌,忽然想起方才少女的手曾順著他的額摸索而下,心弦一亂,他無聲的掬一抔水沖刷在面頰上。

  微涼的池水使人清醒,也讓他漸漸平靜下來。

  從懷中掏出手帕拭幹水珠,再取出方才因為太熱而褪下的面具,小心的覆蓋在自己的面容上。

  面具薄如蟬翼,色澤如他微白的肌膚一般無二,接縫被巧妙藏於發下,除非探手細細摩挲,否則絕發現不了。

  再擡起頭,他還是那個容貌平凡無奇的小書生謝宇。

  「謝宇。」

  身後有聲音輕喚。

  謝宇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轉頭看向來人。

  「你知道回去的路麼?」

  謝宇點點頭,隨即露出淺淺笑容,聲音細弱:「我知道。」

  明明還是謝宇的模樣,同樣平凡的五官和慣常的帶著書生氣的笑容,但蘇婉之就是抑制不住自己變亂的心跳,怎麼看眼前這個人怎麼覺得彆扭。

  這樣的情緒讓蘇婉之覺得實在很不舒服,好似總有什麼壓在她的心口。

  她閉了閉眼睛,豁出去般道:「方才那個……只是意外,你能不能就當沒有發生過?」

  謝宇一怔,看向蘇婉之。

  蘇婉之也不由自主的將目光轉向謝宇,似乎是現在才留意到,謝宇的睫毛很長,輕顫之下那雙眸子裡映著溫潤的光也像是隨之輕漾,有種讓人心動的溫柔,襯托之下,那張平凡的臉也忽然變得好看了起來。

  她又動了動唇,似乎還想說什麼。

  謝宇淡淡看了她一眼,已經先道:「蘇小姐,你忘記了便是。」

  他的口氣平靜,一如尋常。

  但不知為何,蘇婉之總覺得他似乎……不是很開心。

  低下頭,蘇婉之想解釋些什麼,比如她並不是想劃清關係什麼,只是……想了想,蘇婉之沮喪的發現自己私心裡的確是想和謝宇劃清關係。

  撮合謝宇和蘇星還是其次,主要是她從來沒想過自己會和謝宇之間發生什麼。

  見她一直欲言又止,看著他卻又不說話,謝宇心思幾轉,終又笑了笑:「蘇小姐不用擔心,在下並不是無恥糾纏之人。我知小姐對我無意,能救我我已然感激不盡,更不敢有什麼其他念頭。」

  謝宇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蘇婉之也算松下口氣。

  「夜裡路比白天可能還要難認,謝宇,反正我嫌熱,晚上估計也睡不著了,我帶你回去也當時散步。」

  每日送飯食,這路蘇婉之自然比謝宇要熟悉。

  見蘇婉之並無勉強之意,謝宇無可無不可的答應了。

  剛想走,謝宇一轉身,忽然留意到堆在院子一角柴禾中的一樣事物。

  那是一塊不大的木雕,插在一個木樁上,粗糙的外形在朦朧的夜色下顯得很可怖,從木雕上可以分辨出大約是個人形的模樣,上面貼著一張紅紙,正中的位置插滿了各式的銀簪。

  察覺謝宇的視線,蘇婉之倒沒覺得不好意思,上前將銀簪一一拔出,收到一邊道:「忘記收好。」

  「這是?」

  蘇婉之並沒有多提,只是隨口答,「只是個靶子而已,我心情不好就朝上面投擲簪子。」

  謝宇走近一步,看見紅紙上端,用黑墨寫著大大的兩個字「姬恪」,頓時覺得喉嚨口微噎,像哽住了什麼,再看看那個粗糙的木雕,醜的簡直不堪入目,上面還密密麻麻堆積著無數被紮的洞口。

  他自己身上也忽然像是被人紮了一般泛起一種怪異的痛。

  蘇婉之毫無所覺,指著那個木雕道:「如果你心情不好,也可以拿這個紮它。

  謝宇張口,遲疑了好一會才試探道:「這個靶子……上面似乎是個人的生辰八字,是你所討厭的人?」

  停下動作,蘇婉之的語氣忽然淡淡:「不是。」

  「那……」

  「是我恨的人。」

  謝宇心口微震,耳畔又有些恍惚的聲音。

  把東西都放好,蘇婉之扯了扯謝宇的衣袖,朝外走,輕笑道:「我不想說,你也別問了。我沒本事報仇,只能這樣聊以自慰。」

  「抱歉。」

  謝宇輕聲在蘇婉之身後道。

  蘇婉之回眸笑:「你道什麼歉啊,你又不是那個混蛋。走了啦。」

  -----

  夜裡的祁山靜謐非常,所有的院落都熄滅了燈光,一路無燈,前方的路也看的並不清晰。

  謝宇跟在蘇婉之身後不緊不慢的走著,夜風吹拂,吹散了熱意。

  蘇慎言的院子已經依稀可見。

  叫住蘇婉之,謝宇道:「我已經認得了,蘇小姐回去吧。」

  蘇婉之點了點頭,看著謝宇推門入院,對著院落外木牌上寫著的蘇慎言三個被塵土掩埋的字,發了一會呆,轉身就準備回去。

  忽然,一個聲音在她身側不遠的地方道:「蘇婉之,能給我解釋一下,剛才進去的那個男人是誰麼?」

  猛然側頭,蘇婉之就看見這個時辰本該在自己房間熟睡的計蒙站在不遠的地方斜斜抱臂靠著廊柱歪頭看她,似笑非笑神情。

  同剛才不一樣,這次可是被抓了現行。

  蘇婉之頓覺後悔,早知道這個狐狸大師兄居然會在門外守株待兔,她就乾脆讓謝宇在她的房間裡呆一晚算了。

  她訕訕笑:「計蒙大師兄……」

  計蒙斜睨她:「別叫的這麼好聽,方才騙我不是騙的挺開心的麼?你知道偷偷帶人上山該是什麼罪過麼?」

  「大師兄∼∼」蘇婉之上前兩步,走到計蒙面前。

  事出緊要,看來還是……

  輕輕擡手,迅速扯住計蒙的衣袖,不勝嬌羞的垂頭,音色好似染了蜜:「大師兄,你在說什麼啊,我聽不懂……」

  計蒙也不甩蘇婉之的手,低頭看了一眼蘇婉之,用同樣柔情蜜意的聲音道:「蘇師妹,你不懂那就好。我現在就進去把裡面那個人拖出來丟到山下,他好像不會武功吧,那就更好辦了……」

  說著,朝院門的方向走了一步。

  再想走第二步,計蒙的去路已經被蘇婉之的腿擋住了。

  「大師兄……你不是真的……」

  「真的。」計蒙的笑容陳懇,作勢又要走。

  「喂喂……好吧,我告訴你……」蘇婉之耷拉下腦袋,「我也不是有意帶他上來的,是那日……」

  想著既然計蒙是私下來找她,那估計事情還是有轉圜之地的,蘇婉之也就沒有再隱瞞下去。

  除了和謝宇同睡一張床上,蘇婉之把事情一五一十的都告訴了計蒙。

  計蒙安靜聽她說完,沒有急著告訴她對謝宇的安排,而是沈吟了一下,問她:「那你打算如何?」

  「我只是想著有機會就送他下山。」

  「就是如此?沒有其他的想法?」

  蘇婉之不明所以,疑問道:「我還該有什麼想法麼?」

  綻開笑容,計蒙摸了摸蘇婉之的腦袋,笑得很是明媚:「沒什麼。那你以後就不用管他了,送飯也不用了。」看著蘇婉之狐疑的目光,計蒙又補充,「等你三師兄半月後再下山的時候,我讓他把這位謝公子帶著下山。你不用擔心。」

  「可是……」

  「還有什麼事情麼?」

  蘇婉之一時也想不出什麼不對的,只是潛意識覺得計蒙這個人實在不怎麼靠得住,謝宇那個柔柔弱弱的小白臉落到計蒙手裡……而且,不可否認的是,這些日子謝宇一直的陪伴,讓她隱約也有些不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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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5-28 09:32:58

【四一章】

  「咚咚咚。」

  客氣的三聲叩門聲後,計蒙徑直推門而入。

  吱呀一聲,三分塵埃落地,映入眼中的院子有些荒蕪,而後便是從屋內走出的男子,相貌乏味可陳,神情意外的平靜。

  「你知道我要來?站在這裡等我?」

  對方頷首,鎮靜回答:「我並不知道你會來。」

  向四周看了看,計蒙頗有些玩味的勾唇:「這裡只有你一個人?」

  「是……」

  計蒙走上前,拉起對方的衣袖,柔軟的布料極其順滑,隱隱泛著光澤,他冷笑:「這樣的布料,不該是祁山上有的吧。」

  抽回自己的袖口,對方仍是那般惹人厭的冷淡模樣,淡淡道:「那又如何?」

  話未說完,衣領已經驟然被計蒙提了起來。

  微微眯起眼睛,黑芒在計蒙的眼瞳中一閃而逝,唇角勾起的笑容很是危險:「如不如何那是你的事!我懶得管你潛入祁山接近蘇婉之到底是什麼原因,但是我警告你,如果你敢做出什麼不該做的事情,我會讓你死的很慘。」

  衣領勒住頸脖,轉瞬呼吸不暢,謝宇的臉色也被憋得漲紅。

  計蒙未曾發現,他的身後一個鬼魅般的身影正欲接近,謝宇閉眸,手指在身側搖了搖,黑影見狀,不甘不願的退後。

  狠狠鬆開手,計蒙的目光依舊緊鎖謝宇。

  踉蹌了兩步,才靠著房梁堪堪站穩,謝宇一手撐著房梁,一手按住胸口劇烈的咳嗽起來。

  計蒙冷眼看著謝宇,直到對方停止咳嗽才冷冷道:「你現在跟我去雜役房,我會找人看著你,你最好老老實實的呆半個月,半個月自會有人壓著你下山。」

  轉身走了兩步,發現謝宇並沒有跟上,計蒙剛想怒喝便聽見謝宇開口說話。

  「為什麼要我下山?」聲音清冷低啞,很是悅耳,和那副長相實在不配。

  斜睨謝宇,計蒙毫不猶豫回答:「我不會把任何一個不知背景不知目的的危險人士留在祁山,不論你是誰。」

  明明是弱勢,但謝宇卻絲毫沒有被計蒙壓制住的感覺,背脊挺直,口氣仍是不卑不亢:「如果我說我不會做任何有害祁山的事情呢?」

  「那你留在祁山到底是何目的?」計蒙脫口問。

  忽然靈光一閃又道:「你莫不是為了蘇婉之?」

  聞言,直到方才還氣勢淩然的謝宇垂下睫,輕歎了一口氣,嘴唇微抿,回答:「或許,算是吧。」

  計蒙剛想笑,腦中突閃過一個畫面,走前一步,逼近謝宇,語氣古怪道:「你難道叫做……姬恪?」

  謝宇眸光一變,一瞬間湧起了殺意。

  計蒙壓根沒有來得及從姬姓聯想到北周皇室,先想起的卻是那晚少女恍惚的神情,和那句咬牙切齒幾乎用盡全力吼出的話。

  倘若眼前人是姬恪,那麼他必然狠狠傷害過蘇婉之,不若如此,蘇婉之也不會對他這麼恨之入骨。

  那一口咬得的確是錐心刺骨。

  念頭一動,計蒙再次拎起謝宇的領口,挑眉惡狠狠道:「如果你叫姬恪,我就更不會讓你接近蘇婉之。」

  「你……知道?」

  謝宇的神情霎時茫然,落在計蒙眼中,卻是萬分的可惡。

  你讓人家姑娘在睡夢裡都難以忘卻對你的恨意,自己卻還敢是這種茫然的神情!

  對蘇婉之的那點點心疼驟然放大,計蒙想也沒想,一拳揮下去,砸在了謝宇的胸口。

  「這當是給你的教訓。」

  到底看對方絲毫武功都不會,計蒙還是留手,最多只用了六成的力。

  但他沒料到,那一拳下去,謝宇只來得及悶哼了一聲,就直接被砸得跌坐在地上,深深彎著腰,半晌直不起身,看模樣是極痛。

  計蒙教訓過不知多少次不聽話的弟子,這個分寸還是有的,正常成年男子被打這麼一拳,最多就是覺得胸口悶疼一下就過了,怎麼會誇張到這種程度。

  他只當謝宇是在裝模作樣,抱胸冷冷看了謝宇一會,發現他還是那個模樣,一動不動。

  走近一步,用手推了推謝宇。

  謝宇被推得身子側向一邊,計蒙才乍然看見謝宇唇畔溢出的血絲和他深深咬唇緊皺眉頭的面容。

  不像是裝的。

  二話不說,計蒙手指搭上謝宇的脈,眉頭輕擰。

  這傢夥的身體怎麼這麼虛,看蘇婉之方才還挺擔心他的模樣,要是被自己這一拳打出了什麼事,會不會很難交代……

  這樣礙手礙腳的做事,真頭疼……

  -----

  膳房的工作顯然比在後山掃地來得輕鬆的多,蘇婉之的工作起初就是坐在一邊洗洗菜,準備準備做飯的材料,半天後,膳房的管事師兄發現了蘇婉之的另外一項天賦——殺雞。

  祁山是個相對簡單的世界,人人的思慮都比較簡單,畢竟能長成大師兄計蒙那樣的也是少數……也因此從山下買來的小雞仔如今養大了要宰殺了,當初膳房裡養雞的一干廚娘等都有些不忍心,但雞養大了總不能放那等它壽終正寢,殺雞的工作就變成了一項很艱巨的任務,往常每日都能瞧見斑駁帶血叫聲淒厲的肥雞和抄著菜刀漫山遍野跑的殺雞人。

  蘇婉之卻沒有這個概念,跟著蘇慎言混到大,什麼噁心的東西沒見過,奪過菜刀,握住雞脖子,手起刀落,乾淨俐落。

  頓時,蘇婉之就上升到了膳房救星的位置。

  整天啥也不用做,就呆在一邊,抓兩個雞脖子哢嚓哢嚓,就結束了所有的任務。

  簡單是簡單,一開始蘇婉之還能當做發洩,久了看著那些呆呆舉爪到處亂跑的小雞,也覺得自己甚是罪孽,簡直就是個劊子手。

  說起來也是閒置時間一多,人就容易胡思亂想。

  蘇婉之一天工作結束,禁不住又想起了謝宇,聽計蒙的話蘇婉之和蘇星這幾天都沒有再去看謝宇,也不知道謝宇現在吃住如何。

  晚飯的時候,蘇星一邊端飯也一邊問蘇婉之:「小姐,大師兄不讓我們去送飯,那我還能去學畫嗎?」

  「我也不知道。」撮合蘇星和謝宇的念頭又浮現進了蘇婉之的腦袋裡,她忍不住問蘇星:「蘇星,你老實回答小姐,你對那個謝宇到底有沒有什麼其他的心思?」

  蘇星抽了抽嘴角:「小姐,我上回都說了,我不喜歡這樣的男子……」念頭一轉,蘇星忽然道,「小姐,你三番兩次問我這個問題,不會是你自己動心了不好意思說,想借我給你自己找個理由吧……」

  蘇婉之拍桌:「小姐我是這麼無恥的人麼?」

  默默扭過頭,蘇星繼續擺盤子。

  小姐,你無恥了很多回了……

  但不論如何,蘇婉之總覺得有些惴惴不安。

  躊躇了兩日,還是去找了計蒙。

  計蒙聽到她的問話,眼也不眨回答的很快:「他很好,衣食住行我都不會短了他的,你不用擔心,也不用去看了。」

  懷疑的看了計蒙一眼,蘇婉之反問:「真的?」

  「真的。」計蒙眼神真誠,連眸都未曾移開一下。

  蘇婉之一把推開計蒙,朝著蘇慎言的院子走去,計蒙身形一動攔住蘇婉之,揉了揉眉心,語氣放柔:「都說了不讓你去,為什麼不聽話?」

  「計蒙大師兄,你沒發現你每次說謊的時候表情都格外的誠懇……」蘇婉之很不給面子道。

  計蒙頗尷尬的捋了一下額發,道:「有這麼明顯?」

  「好了,現在可以讓我去看了麼?你不會餓了他好幾天才不讓我知道吧。」

  「等等……」

  「嗯?」蘇婉之轉頭看向計蒙。

  計蒙深深歎了一口氣道:「他不在那個院子裡……」

  「那在哪?」

  「……在祁山的醫館裡……」

  -----

  祁山醫館。

  蘇婉之趕到的時候,謝宇還在沈睡,身上覆著薄裘,靜靜平躺,雙眸緊閉,不知是不是錯覺,臉色更甚一日的白。

  她剛想說話,就被在一旁看護的馮大夫喝止住。

  「這位公子喝了藥剛睡,別吵醒他。」

  又看了謝宇一眼,蘇婉之示意馮大夫出來,同時拖著計蒙的衣服出了房間。

  方才還神色平靜的馮大夫見狀,不禁大為駭然,他在祁山呆了也有好些年了,還是第一次看見有人對這位管事的大師兄計蒙如此不客氣,而計蒙居然也並不生氣,只是無奈笑笑,就任由蘇婉之把他拖出去。

  出了房間,蘇婉之迫不及待的問大夫:「馮大夫,他怎麼樣了?有沒有什麼事?」

  說這話的時候蘇婉之的手還扯在計蒙的衣服上。

  馮大夫強迫自己把視線從蘇婉之的手上移開,勉強找回自己引以為傲的醫德,正經道:「這位公子看樣子很可能是有宿疾在身,雖然無大礙,但是調養不利,他自己本身又不怎麼愛惜自己的身體,難免就顯得弱了些,此次受傷牽動舊疾,看起來也就顯得嚴重。不過,只好好好養身,不去做些過分操勞的事情,調養個兩三年也就能常人差不多了。但是,如果再這麼費心勞力下去,只怕會折了壽命。」

  他刻意弱化了受傷的存在感,蘇婉之卻一下子抓住關鍵字:「受傷?」

  計蒙轉眸,遞了一個眼神過去。

  馮大夫從善如流摸了兩把自己的山羊胡,道:「咳咳……小傷小傷,過些日子就好了。額,大夫我還有個病人要看,就先走了。」

  說著,腳底抹油,溜之。

  蘇婉之面無表情瞥向計蒙,聲音淡淡:「大師兄,你對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動手了?」

  「我只是……打了他一拳。」

  「為什麼打?你就因為看他不順眼就可以隨便動手打人?更何況對方還是個根本不會武功之人!」蘇婉之擡手怒指計蒙。

  計蒙苦笑,有種有口難言的感覺。

  解釋說是因為蘇婉之,蘇婉之只怕未必會信,而且,不論理智情感上計蒙都不想讓蘇婉之知道那個躺著的書生謝宇可能是蘇婉之惦記的某個人,權衡之下,還不如乾脆解釋。

  手指幾乎指上計蒙的鼻樑,蘇婉之又驀然收回了手。

  剛才的怒氣似乎被她自己一點點斂起,她轉身朝著醫館走,再也不看計蒙,只輕飄飄的丟下一句:「計蒙,我很失望。」

  ……你說會照顧到謝宇,可是你食言了。

  但只這一句輕飄飄的話,像是哽在計蒙喉頭的刺,噎得他說不出的抑鬱。

  我是為你好!裡面躺著的那個才該是混蛋!誰知道他嬌弱成那樣!

  上前一步,拖住蘇婉之的胳膊,計蒙豁出去的想,他幹嘛要為了別人的事情委屈自己,向來只有他冤枉人把人整的嗷嗷叫,何曾有人敢冤枉過他。

  「那個謝……」

  計蒙的話還未說完,前面的蘇婉之反手就狠狠給了計蒙一拳,十成十的力,毫無保留直擊在計蒙的腹部。

  捂著疼痛的腹部,一滴冷汗順著額角滴下,計蒙連話也說不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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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5-28 09:36:42

【四二章】

  那一拳完全是蘇婉之條件反射做出的舉動,她明明正在氣頭上,計蒙居然還來抓她的手。

  打完她也有些心虛,但一進屋內,看見依然沈睡著的謝宇,那點愧疚之情頓時煙消雲散,取而代之的隱約不明的愧疚和心疼。

  畢竟謝宇怎麼也算是她拾回來的,自己辛辛苦苦把他救活,卻被計蒙這一拳就又揍到床上去了。

  只是想想,蘇婉之就有些怒從中來。

  在謝宇的塌邊坐了半個時辰,蘇婉之正想回去改日再來看謝宇。

  床上謝宇掙動著睫毛逐漸轉醒,低哼了一聲。

  蘇婉之腳步一轉,停在謝宇的塌邊:「醒了?還有沒有哪裡不舒服?」

  語氣裡的關切不假掩飾。

  謝宇一怔,繼而搖搖頭,用手臂支撐著身體坐起。

  他起的很慢,蘇婉之有心幫他一把,但他推拒了開蘇婉之攙扶的動作卻很堅決,幾乎不等蘇婉之再分辨什麼。

  蘇婉之只當是謝宇還在因為計蒙的事生氣,收回手斟酌道:「那個……計大師兄他也不是故意的,他可能只是……只是……」言語至此,忽得一頓,大約她也覺得實在難以圓過話來。

  謝宇微露詫異之色,隨即用手觸了觸額,合上眸,掩蓋住自己的神色。

  原來……蘇婉之還不知道……

  該慶倖麼?

  其實方才他就已經醒了,只是不知如何面對蘇婉之,便一直躺著,直到發現蘇婉之要離開,他才抑制不住的睜開眼。

  蘇婉之見謝宇沒有反應,半彎下腰去看他的表情,試探問:「謝宇,你生氣了?」

  還是那番木木的表情,謝宇擡眸,正對上蘇婉之投來的視線,他不自覺的移開眼睛,道:「你是在替他為我解釋麼?」

  「那你究竟是生氣了沒?」蘇婉之一個旋身,坐在了一旁的椅子上,眼眸微揚,「謝宇,你若是生氣了,那你就直說沖我發火唄……可你這副樣子別人看了也不知道你在想什麼。」

  見她說的理所應當,謝宇略略怔然了一瞬,「你為何總是能把事情想得這麼簡單?」

  蘇婉之反問:「你難道喜歡把簡單的事情想的複雜麼?」

  謝宇瞬間啞口無言。

  「他打你哪裡了?」

  謝宇頓了一下才老實回答:「胸口。」

  「還痛麼?」

  搖頭。

  「那你快看看有沒有淤青,要不要上藥?」蘇婉之嘀咕,「剛才那個馮大夫也沒交代……」

  謝宇的手放在衣帶,他也不知計蒙那一拳打得有多重,初時確實是極痛,現在倒只有些悶痛,正欲解開,忽然發現蘇婉之竟還盯著謝宇。

  「你怎麼還不,呃……」

  謝宇眼睛瞟向蘇婉之,不言不語,蘇婉之幡然明悟,臉頰微燒,背過身去閉上眼。

  身後是衣物悉悉索索的聲音,蘇婉之的聽力不差,距離又如斯近,自然聽得清清楚楚。

  腦中沒來由的回想起那晚手指觸碰到的肌膚,細膩而微涼,觸感宛如絲綢般光潔。

  正想著,就聽謝宇急促的痛吟了一聲。

  蘇婉之下意識回頭看去,一瞬間就僵住了。

  衣衫半褪掛在臂彎,謝宇大半個身子連著胸膛都明晃晃的暴露在蘇婉之的眼前,白皙如瑩玉的肌膚毫無瑕疵,因為長期不見日光,顯得有些蒼白,但也不過分瘦弱,薄被半掩,腰線收的恰到好處,引人遐思……

  那場景實在太震撼,以至於蘇婉之甚至沒能留意到謝宇胸口一個淺淺的淤青印記。

  只是微微按了一下傷處,就痛不可支的謝宇第一時間也沒能反應過來,但到底比蘇婉之要早些意識到,雙手一環,迅速將敞開的衣服合攏,手指飛快的系上系帶,咳咳了兩聲。

  蘇婉之也回過了神,用手掩著嘴唇,臉頰發燒,儘量讓自己的聲音顯得平靜:「我不是故意的……」

  轉過臉,謝宇飛快回答:「沒事。」

  一時之間,兩人臉上都有些尷尬之色,蘇婉之更不知道該怎麼去接謝宇的話。

  她真的不是故意的,也是真的沒想到會看到這麼刺激的一幕,不過……謝宇的身子實在比他的臉有誘惑力的多……

  呐呐半晌,蘇婉之啟唇低聲問了一句:「你胸口可有淤青?有的話,我去給你拿點藥膏,會好的快些……」

  「那多謝了。」

  謝宇的音色依然清冷,但尾音卻帶著些微的輕顫。

  聞言,蘇婉之快步走了出去,迎風拍了拍臉頰,努力散去臉上的紅暈。

  走得快,回來的也快。

  把藥遞給謝宇的時候,蘇婉之的神色已經恢復了平靜。

  「你好好休息幾日,到時候我再來看你,額,給你帶點蘇星做的點心。」這時蘇婉之才想起另一件事,「對了,蘇星讓我問你,她還能學畫麼?」

  「當然可以。」

  謝宇接過藥,唇角不受控制的輕揚,半勾起微笑的弧度,輕輕淺淺,卻顯得很溫暖。

  那個幾乎不算笑容的笑容讓蘇婉之的心也跟著暖了起來,不知是不是看久了的緣故,平凡的容顏落進蘇婉之的眼裡,反倒覺得既親切又舒服。

  美人再美又如何,心是黑的,還是一樣要不得,有時候倒不如個普普通通的平常人。

  -----

  輕逸的腳步聲漸行漸遠,直到再聽不見。

  「她已經走遠了?」

  「是。」

  複又解開衣襟,手指沾著清涼的藥膏,塗抹在受傷處。

  靜靜等姬恪給自己上完藥,其徐才垂頭道:「公子,打算何時回明都?」

  「不急。」

  「可是……」

  姬恪打斷,神色淡淡將衣服重又穿好:「我知道。如今朝堂如何?」

  「已經為立儲之事吵得不可開交。」

  輕笑一聲,姬恪放低聲音,似是同其徐說又似是自言自語:「父皇還是授意姬止?」

  不等其徐回答,姬恪又問:「謹與的那件事查的如何了?」

  「已有眉目。」

  沈吟片刻,姬恪又道:「自雲妃牽線來的那些族人只怕並不會乖乖聽話,你可以引著他們先做些小的舉動,若要祭刃可先從明都郡守起始,那是姬止的人,記得手腳乾淨些,不要留下證據。還有我來之前已和太尉關簡商榷過,他雖未應,但已有意向我,必要時,可讓子讓出手,脅迫制住他,畢竟他還有把柄在我手中,但在那之前讓子讓謹言慎行,萬不可讓五年之功功虧一簣。」頓了頓,又道,「我故意露紕,幾回之下,江成此時不說已成姬止的左膀右臂,應該也已取得姬止的信任,讓他此時只管放手輔佐姬止,其餘暫不用理會,姬躍只怕也不會好應對……」

  一項項聽姬恪交代完,其徐默默記下。

  待姬恪話音落下,其徐忽得道:「公子,王將軍來話說王小姐想見你……」

  姬恪漫不經心應道:「我不是讓你對外稱病……」

  「王小姐說雖未禮成,但到底也是八擡大轎進來的,她十分關心公子的病情。」

  雖然其徐語氣平板毫無起伏,但姬恪還是能從中聽出王蕭月的不滿。

  不滿……的確,那日成親禮堂被蘇婉之攪黃了以後,他便再沒見過王蕭月,之前是王蕭月受驚過度在家養病,之後卻是他稱病不出。

  王將軍握著的兵權說多不多說少不少,但這一分的助力,在謀取皇位上可能是至關重要的,他從未想放棄……然而,那之前對他而言無關緊要的娶妻之事,忽然間變得棘手了起來……

  手指叩著桌面,姬恪沈默地盯著某處,良久,啟唇:「其徐,我今日的藥呢?」

  「屬下馬上去煮。」

  「等等……」

  其徐頓住腳步:「公子還有何事?」

  「我是不是……該離開這裡?」姬恪的瞳孔中有迷惑的霧氣升騰,「也許,我該做的,是去安撫王蕭月……」

  姬恪迷惘的語氣讓其徐心頭又是一驚,他在暗中保護姬恪多日,眼見姬恪自山上化身謝宇以來的一切一切,簡直……完全不像姬恪,尤其和蘇婉之的相處的時候,他根本分辨不出眼前那個男子會是他眼看著長大的公子……他家的公子怎麼會為了一個女子每日不辭辛勞去做最下等僕役的工作,又怎會那般安謐的畫畫寫字,怎會任由他人欺淩也毫不反抗,怎會……

  無數的怎會,讓其徐無法不作出一個猜測……

  姬恪……對蘇婉之動了心。

  若是這樣,那一切就都有了解釋。

  可無論再怎麼同情憐惜那個深愛姬恪的女子,對其徐來說最重要的始終都是姬恪,而姬恪……

  會因為那個女子受傷麼?

  他看得出,那個女子並沒有認出姬恪,可是對眼前變裝的謝宇動心只怕還沒有姬恪深,更重要的是,她對姬恪恨之入骨,若是知道謝宇便是姬恪,那麼……不堪設想。

  姬恪並不知其徐所想,他只是在靜靜沈思,在這裡的日子是絕比不上明都的,沒有高床軟枕錦衣玉食,甚至連僕從也只帶了其徐一人,可是……在這裡的日子是他從未有過的簡單和平靜,即便在烈日下掃地心中也是一片清明,不會再在閉眼間聽見蘇婉之咒狠的言語,不會閃過那雙充滿恨意與兇惡的血色眸子,他所看見的只有一個笑容明媚善良偶爾壞心眼的女子……

  幾乎讓他有些不舍,那種**比他想像的還要強烈。

  此時,他又怎麼會想走。

  理智和情感相悖,難以取捨。

  低垂下眼簾,終是曬然一笑。

  沒想到,姬恪,你也有今天……

  -----

  不知是不是計蒙覺得理虧,蘇婉之再去看謝宇也無人阻攔。

  所以不知的原因……蘇婉之之後就沒再見過計蒙,雖說計蒙一貫很忙,但平日總還是能見到一回兩回的,這次卻像是人間蒸發了,蘇婉之不得不想到一個很無語的原因……她打了那一拳,計蒙生氣了……

  大師兄不會這麼小家子氣吧。

  但思前想後,靠譜的理由,竟然還只有這一條……

  在猶豫著要不要去道歉的時候,發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曖昧事。

  蘇婉之去膳房工作後,夥食自然是大大改善,祁山土生土長的掌勺大師傅覺得她小姑娘家天天做殺雞這種工作太辛苦,且誤以為蘇婉之因此食不下嚥才長成這副不好嫁人生養的竹竿樣,還時常給她偷偷塞一兩個雞腿鴨腿,雖然對原因有些不滿,但那幾個雞腿蘇婉之還是很樂意笑納的。

  沒想,有一回大師傅順路給蘇婉之送飯時,正巧碰見了正欲出門打扮的花枝招展的鄧玉瑤鄧小姐。

  頓時被鄧玉瑤那白潤的臉膛,粗壯有力的腰身,壯實的手臂吸引去了全部心神,驚為天人,從此朝思暮想,非卿不娶,連削白蘿蔔的時候都忍不住對著蘿蔔露出迷離癡望的眼神。

  那之後,大師傅給蘇婉之送飯送的甭提多勤快,眼睛卻總朝著鄧玉瑤的方向看去,看一眼,竊喜半晌,鄧玉瑤見狀卻是不甚煩惱的傲嬌一哼,那勁頭看得蘇婉之都覺得心酸了。

  問及大師傅到底是看上鄧玉瑤哪點了,大師傅嬌羞羞的望著手裡的白蘿蔔,柔聲道:「俺娘說了,白潤豐滿的女子那是美好的了,摸起來軟軟和和不說,將來生娃什麼也好……」

  蘇婉之表示理解。

  可惜,鄧玉瑤卻是一點也看不上土裡土裡滿身炊煙味的大師傅。

  一片真心撞南牆這種事蘇婉之深有體會,本著深有體會的心情蘇婉之還是盡力撮合兩人,而且蘇婉之還很不厚道的教了大師傅一招——所謂流言猛如虎。

  沒多久,全祁山都知道那位恐怖的大小姐鄧玉瑤也有了追求者……平日大大咧咧的鄧玉瑤如今已如驚弓之鳥,一出門就提心吊膽生怕大師傅從哪裡突然鑽出來遞出一朵大腰花向她示愛。

  蘇婉之把這件事繪聲繪色的告訴謝宇的時候,自己倒是先笑得前仰後合。

  「謝宇,你不知道……鄧玉瑤看見腰花時候的表情,臉憋的比腰花都還要紅,大師傅還在不停的補充『鄧姑娘啊,你看這腰花多大一塊啊,俺切的可小心的,這麼大塊腰花可難切了,可是俺心裡想著你,俺就不覺得難切了……』……」

  謝宇嘴角帶笑,雖是笑著,眼睛卻只看著蘇婉之。

  笑得肚子都痛了,蘇婉之忍著滿臉的笑意問謝宇:「喂……你給點反應啊……」

  謝宇失笑,修長手指撫開遮擋在蘇婉之額前的髮絲,輕輕微笑出聲:「嗯,我在笑啊。」

  手指的觸碰點點輕微,像是帶動了心悸。

  蘇婉之的笑容慢慢斂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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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5-28 09:37:30

【四三章】

  「怎麼了?」

  蘇婉之重又揚起唇,掩蓋住方才的失神。

  「沒什麼,沒什麼……」

  門被推開,蘇星提著飯盒走進,擦了擦額上的汗,悻悻道:「我被大師傅趕出來送飯了。」

  蘇婉之揭開飯盒一看,盡是大魚大肉,不由笑起。

  飯罷,蘇星從袖中取出一卷紙,遞給謝宇。

  展開來,是一副畫。

  蘇婉之瞅了一眼,紙上畫著幾株蒼勁的青竹,除此以外一片空白,顯然是沒有畫全。

  接過畫,謝宇細細看過,抿唇,指尖指點了幾處:「這些地方,你又用筆描了?」

  「我畫的不好,下筆之後總是沒法做到想要的……而且,我真的不知道這下面該怎麼畫才好……」

  出乎蘇婉之的意料,蘇星竟然真的一副學生姿態。

  「下筆如何便是如何。」長睫隨著謝宇擡眸而撲朔閃動,神情認真而嚴謹,讓人不覺信服他的言辭,「作畫萬不可強求,意且在形上,雕琢筆墨倒不如細細觀察你所要畫的事物……下面再畫什麼不取決於畫,而取決於你想畫什麼……」

  蘇婉之對畫的瞭解也僅止于蘇府裡掛著的幾幅山水,初時對謝宇的話也只是無事隨耳聽聽,但聽了兩句漸漸注意力就轉向了別的。

  手指半挽著發,蘇星側頭認真聽謝宇一一分析,神色恭謹,謝宇同樣神情一絲不苟。

  距離離得很近,兩人間流轉的氣氛也很平和。

  從蘇婉之的位置看去,桌前的兩人很是般配的模樣。

  一瞬間,蘇婉之覺得心口莫名的悶漲,清清淺淺,說不清道不明,但就是覺得不舒服。

  在兩人未察覺之際,蘇婉之先悄然溜出了房間。

  既然想撮合蘇星和謝宇,那麼看到這樣的場景,她不是該高興的麼。

  為什麼……會是這種悵然若失的感覺。

  漫無目的走著,看著一條條回廊在視線裡近了又漸漸遠去,直到覺得疲憊的時候,擡頭看看眼前的匾額,從醫館到她從沒來過的庫房,已經繞了大半座祁山。

  昂首望去,方才還不過是暮色微沈,如今蒼穹邊只餘一線微光,取而代之的是遼闊深邃到無法分辨的黑夜。

  星辰璀璨的點綴其中。

  記憶裡似乎也有這麼一片夜空,繁星浩渺,幾乎讓人目眩神迷。

  「這處是我最近發現的,一直想找人分享。」

  齊王府花園裡,有人半仰著頭如是說。

  柔和的微笑,依稀流轉著溫柔情誼的目光,連夜色都無法比擬的容顏。

  一同站在夜空下,就好像,她是被愛著的,被寵著的。

  可惜,無論她的記憶有多美,都是假的。

  蘇婉之的心在沈寂中,感受到一絲窒息的氣息。

  以後該怎麼辦?

  只那麼一瞬間,她心裡忽然湧起一種想落淚的衝動。

  閉上眼,蘇婉之大口大口的呼吸,好像這樣就可以掩蓋心裡逸散到無法抑制的空洞。

  明明是錯覺,但是恍惚間似有花香彌漫。

  「……蘇婉之?」

  霍然睜眼,餘暉下的人影逆著光,只能隱約辨別出高瘦身形,幾乎覆蓋住盆的花被他抱在懷中,花朵繁茂,幽香陣陣。

  對方見她,輕歎了一口氣,有些無奈:「迷路了?我帶你回去。」

  蘇婉之卻只是靜靜的看著他,不言不語。

  放下花,走近兩步,些微的光落在蘇婉之的面容上,明暗交錯,她的神情脆弱的像是一碰即碎。

  計蒙的胃還有些隱約的痛,可是蘇婉之這個模樣,一向眥睚必報的他卻沒有感覺到快意。

  到嘴邊的話啞然失語,擡起手,仿佛想要觸碰,但手指停在半空,無法向前。

  遲疑時,驟然的體溫襲來。

  靠過來的頭顱抵在他的下頜,髮絲上有淺淺的沁香,一絲一絲拂動,微癢的觸感。

  「蘇……」

  「我沒事,借我肩膀一刻……一刻就好。」

  愕然後,神情放緩,計蒙直直站著,身形不動,手臂虛環。

  細微的樹枝踩踏聲響起,計蒙猛然擡眸,眼若利刀。

  不遠處的樹叢前,站著另一個年輕男子,臉色微白,五官平凡無奇,看不出情緒波動,似乎他只是不經意路過。

  肩頭仍俯趴著的蘇婉之毫無所覺,一動不動。

  計蒙的視線自蘇婉之身上一掠而過,再移到謝宇身上,手臂收緊,圈住蘇婉之,微皺眉,眼神示意對方離開,眯起的眸中帶著警告的意味。

  對方卻似乎並沒有收到他的威脅,手掌慢慢握緊,只看了蘇婉之一眼,轉身便走。

  不過一會,已經再看不見。

  一刻鐘,整整一刻鐘後,如同靠過來時一般,蘇婉之驟然推離開計蒙。

  迅速消失的體溫讓計蒙有刹那的不適。

  蘇婉之的眼角依然乾澀,眨了眨眼,她咧開嘴笑,似乎剛才的一切都不過錯覺而已:「大師兄,我誤會你了,你真的是個好人!之前打你那一拳是我的錯,我向你道歉!」

  誠懇的表情,晶亮的大眼睛,一如尋常。

  不過是怕他記仇罷了,計蒙自嘲想,他這算不算是被利用了?

  擡了擡下巴,計蒙斜睨著蘇婉之,嘴角的笑容實在不怎麼友善道:「你剛才把我當成誰了?」

  蘇婉之也只僵了一瞬,迅速道:「大師兄怎麼會如此說?大師兄便是大師兄,難道大師兄這般沒有自信?」

  指節在蘇婉之身側的廊柱敲了敲,思忖片刻,計蒙似乎想到了什麼好笑的,又恢復了似笑非笑:「不用裝傻了……蘇婉之,你心裡有個難以忘懷的人那是你的事,但是三番四次拿我做替身,你就沒想過我也不是什麼好相與的麼……」

  稍稍挪了位置,蘇婉之訕笑:「大師兄……」

  「蘇婉之。」

  「啊?」

  「你打算在祁山上呆多久?」

  語氣一暗:「這個……約莫是能呆多久呆多久吧……」

  「韓師叔讓我照顧你……只怕你呆多久,我就要照顧你多久對不對?」

  偷眼疑惑看向計蒙……雖然在祁山上,有計蒙的關照會好過很多,但是……蘇婉之總覺得這話絕對不能照著計蒙的引導說下去……

  不等蘇婉之回答,計蒙挑了挑眉,一把抓住蘇婉之的手,勾唇道:「如果如此的話,那不如我娶了你如何?」

  蘇婉之震住,頭一回不知道該怎麼回計蒙的話,甚至聯手都忘了抽回。

  計蒙說完這話,其實自己也微震了震。

  初初想到這個,還真是不忿蘇婉之這種拿他當他人的態度,但又想了想,其實此事也未嘗不可。

  祁山弟子到了一定年齡,也是會娶妻生子的,師門中女子甚少,往往是僧多粥少,所以下山娶妻也便成了祁山弟子的一個試煉,計蒙事務繁忙幾乎脫不開身,自然也沒機會下山尋妻,原本他是想從祁山女弟子裡隨便選個瞧著順眼的,反正不過傳宗接代,如今蘇婉之送山門來,倒是意外合適。

  畢竟比起那些在祁山長大的女弟子,從外來的蘇婉之要有趣的多,也和他口味的多。

  目光打量過蘇婉之,計蒙接著用氣定神閑的語氣道:「橫豎你我都到了適婚之齡,我身邊尚無適合的女子,雖然你行止粗魯,姿色平平,但總算也是韓師叔的弟子,武功也不算差,勉強也說得過去……更何況我若娶了她人,再照顧你未免落人口實,不如乾脆娶你也好交代……」

  在計蒙的一席話裡,蘇婉之勉強找回了自己的聲音:「大師兄,我真的知道錯了……」

  「你難道不願意?」計蒙的聲音挑高,很理所應當:「在祁山你難道還能找到比我更好的夫婿,你有什麼不滿意的?」

  那語調,頗有種我都不挑你了,你還有什麼好挑的意思。

  蘇婉之嘴角微抽……大師兄,你還可以更自戀一點麼?

  -----

  握著杯盞的手指帶了些微的顫抖,旋即穩住,手指蜷緊,一絲不顫,姬恪低頭,輕啜了一口茶。

  「他真的同蘇婉之說要娶她?」

  尾音裡有些不可捉摸的顫音。

  「屬下所說的都屬實,絕無半句虛言。」

  其徐低著頭,不敢去看姬恪的表情。

  「我知道了,你下去罷。」

  然而,其徐離去前,到底是忍不住看了姬恪一眼,空曠的醫館內室裡只有姬恪一人,此刻他的神色異常平靜,幾乎同平時沒有任何分別,但正是這沒有任何分別,讓其徐的心裡湧起不可抑制的不安。

  往常姬恪如此他自然是不會多想,可是在他心裡幾乎已經可以肯定姬恪對蘇婉之動了心之後,姬恪如此的表現,卻是讓其徐擔心了。

  待蘇星走後,姬恪循著其徐所說的路線追著蘇婉之走去。

  卻沒料到到時看到的是那樣的一幕。

  再隱忍壓抑,那一刻姬恪因抑制失態握緊的拳無法掩飾。

  只是,在祁山上,他不是名滿天下風華無雙人人稱讚權謀在握的齊王姬恪,他只是一個病弱路遇劫匪的普通書生謝宇,無論身份相貌都無法同祁山大師兄相比。

  更何況,桎梏著他的又何嘗只有身份相貌。

  其徐眼看著姬恪抿唇轉身,面沈如水,眼看著他走回醫館,喝完藥,看完密諜,平靜的好似什麼都不曾看見。

  直到更鼓敲響,到了就寢時間,才啞著嗓子問他後來又發生了什麼。

  其徐本不想說,但……倘若這個能讓公子死心回到明都,即使公子憤怒難過也都不過是一時,終會忘記,變回原來那個不近人情的齊王殿下,雖然有些對不起蘇小姐,但事已至此,又如何挽回?

  他這麼想,卻沒料姬恪是這樣的反應,不悲不喜,但也絲毫不提要回去。

  慢慢從屋中退出,其徐順手合上了門。

  姬恪閉眸,一手按著鼻樑,另一手穩穩的將茶水放在桌上,無聲的歎氣。

  無法否認,他嫉妒了。

  看見蘇婉之在別人懷中,聽見別人說要娶蘇婉之……都讓他覺得壓抑,就像童年時看見姬止在自己母后和父皇面前無忌肆言卻絲毫不會被責駡也不用擔心被人陷害一樣,妒恨抑或是欣羨。

  接著,他想起了幾個時辰前蘇婉之剛剛想過的問題。

  ——以後該怎麼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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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5-28 09:38:25

【四四章】

  重刀狠力劈下,攜起懾人勁氣,皸裂的紋路順著地面延展。

  容沂滿意的收刀至鞘。

  「師姐,你覺得我能贏過那個計蒙麼?」

  蘇婉之心不在焉:「能。」

  直到容沂緊攥刀一個飛旋,就要去找計蒙,蘇婉之才如夢初醒般道:「小容沂,你去哪?」

  「我去找計蒙挑戰!」

  一把扯住容沂,蘇婉之簡潔道:「你現在去是丟人。」

  「可是你剛才……」

  「我剛才怎麼?」

  把袍袖理順,容沂癟癟嘴,還是忍不住道:「師姐,為什麼今天你老是走神?」

  走神?

  她能不走神麼?

  歎了口氣,拍拍袍角的塵土,蘇婉之站起,拉過容沂:「回去吃飯吧,明日再來練,反正來日方長。」

  計蒙同她說要娶她的事情她只當是計蒙捉弄她罷了,畢竟計蒙她實在看不出計蒙對她有什麼情誼,可是之後計蒙居然真的認真同她討論起了婚宴事宜,她就再撐不住了——計蒙那個架勢,竟像是真的要娶她。

  隔日後,甚至還有她師娘輩的女人說是替計蒙來要她的生辰八字,雖然被她推脫走了,可是那種怪異感還是久久補褪。

  娶她……

  蘇婉之扯嘴唇笑了笑,張燈結綵的禮堂,豔紅的喜袍,一切的一切對她而言都是再不堪不過的記憶。

  真是……不想再回憶起啊。

  吃完飯,蘇婉之照例邁步想出去看謝宇。

  還未邁出院子,又轉了回來,飯她是和容沂一道在膳房吃的,此時回來卻並不見蘇星,想來是去看謝宇了,既然如此,她又去做什麼礙事呢。

  眼前又浮現出蘇星和謝宇在一起的畫面,霎時間空落落的,像是少了什麼。

  收拾了會東西,剛想去膳房工作,正看見蘇星氣喘籲籲的跑進院裡。

  「小姐,小姐……」

  蘇婉之詫異看著她:「我正要去膳房,出什麼事了麼?」

  稍微緩了口氣,蘇星才繼續道,話語裡依然帶著喘氣聲:「我剛才聽說謝宇出了醫館,就去了院子裡,哪知道,我看見謝公子正在收拾東西,看樣子是要走了!膳房我替你去,小姐,你現在快去看看吧。」

  「什麼?」

  -----

  蘇婉之到的時候,謝宇正在煮一壺茶,咕嚕嚕的氣泡爭搶著沖上了水面,而後一個個砰然炸裂,清淡的茶香隨著騰然的霧氣淺淺彌散。

  桌邊還有未畫完的殘畫,墨蹟半幹,色澤依然鮮亮。

  「謝宇,你要走?」

  一上來,蘇婉之便開口問。

  提起茶壺,滅了爐火,謝宇才略帶疑惑的回:「你……為何這麼問?」

  不等他說完,蘇婉之已經先一步道:「你現在才剛剛好,怎麼能就這麼下山,多少也要再待會休息一下,還有……你要如何下山,計蒙說過放你下山了麼?你不是盤纏盡失,那下山了之後你又要去哪?路費呢?」說的快了,語氣不自覺地帶上些許焦灼。

  謝宇笑著搖頭:「我的傷不重,已經無礙了。」

  「你是真的要走?」

  似無意般,低垂頭掀開茶壺,謝宇輕聲道:「蘇小姐是要嫁給計蒙師兄麼?若被人知道我是蘇小姐帶山上來的,只怕會被人說閒話,早些下山其實也是件好事。」

  「你怎麼會知道?」蘇婉之問出這句話完全是下意識的,計蒙只是和她提過,她也並沒有答應,本以為只是件少有人知的小事,怎麼會連謝宇都知道了!?

  「我只是……早上聽醫館弟子說的。」謝宇似乎是在斟酌,慢了一拍,方道:「難道這並不……」

  「你是聽誰說的?哪個弟子?」驟然打斷謝宇的話,蘇婉之不自覺聲音裡染上怒氣。

  「我不記得……」

  蘇婉之咬牙:「那我這就去問!」

  轉身,蘇婉之邊想走,手腕卻被人抓住了。

  這麼一下,蘇婉之才回過神,忙轉頭道:「我是氣急了,都忘了勸你別下山了,謠言什麼你不用在意,既然計蒙都沒把你攆下山,還送你到了醫館,你就儘管呆在山上,沒有人會說你的。」

  謝宇平靜的看著她,握緊的手沒有鬆開。

  漆黑如墨的眼睛裡似乎湧起了什麼難解的情緒,如同漫捲的夜空,浩渺無邊,蘇婉之不由自主的轉身停駐。

  「蘇小姐……」

  謝宇的聲音很沈,慢慢開口,話語像是從他的口中碾磨而出。

  儘管慢,蘇婉之還是等著他說下去。

  可是,等了好一會,謝宇也沒有再說什麼,似乎是很難以啟齒,抿緊的唇被壓的幾無血色。

  蘇婉之搖了搖手腕,抓著她的手卻沒有鬆開。

  「你想說什麼直說便是,不用抓著我的手了……」

  耐心耗盡,比起手無縛雞的謝宇,蘇婉之的力氣到底還是打一些,用力一拽,甩脫了謝宇抓著她的手。

  失去了手掌中的溫度,謝宇收回手,拳在身側握緊,他到底還是說出了口。

  「蘇婉之,你可以不嫁給計蒙麼……」

  話一出口,謝宇便不敢再去看蘇婉之。

  別人或許不是,但對他而言,順從於心去說話,是件何其困難的事情。

  不想,等來的第一個回應,卻是蘇婉之的笑聲。

  「你莫不是也說你打算湊合著娶我吧,小書生,你就別湊這個熱鬧了……」蘇婉之想了想,笑得有些無奈,「我自己什麼樣我自己清楚,過去的十來年壓根沒有哪家的公子敢說喜歡我,怎麼今日一朝翻身了?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我即不淑女也談不上窈窕,你……不會是因為那日我見你寬衣了就覺得要娶我了吧,這完全沒有任何必要啊,你不用勉強自己……」

  「不是……我不是……」

  謝宇別開臉,難得顯得有些狼狽。

  見他如此,蘇婉之忍不住想逗逗他,剛想開口,忽然想起什麼,斂了斂笑:「而且我們也並沒有多少接觸,說起喜歡,你該喜歡的是蘇星吧,如果她對你也有意,我可以答應讓她和你一起下……」

  「不是的,是你!」

  驟然截住蘇婉之即將說下去的話,謝宇再次拉住了蘇婉之的手。

  能說出剛才的話對他而言是多麼不易的事情,卻還被一直歪解,以至於謝宇不自覺湧起了挫敗的感覺,是的……他完全可以順著蘇婉之說的話,說他不過是礙於禮節或者是其他,可是……已經在理智之前脫口而出了,這麼無疾而終,以後……還會不會再有機會?

  倘若蘇婉之嫁給了計蒙……

  他忽然覺得窒息,當那個女子嫁做人婦,從此三從四德,他們再無瓜葛,那那個會為他甚至不惜生命,那個大膽而放肆,熱烈而天真,那個義無反顧即使在最後也放不下他的女子……是不是會永遠的消失。

  他不願意……

  蘇婉之,你讓我今生今世除了你不能再娶他人,你又如何能再嫁給別人?

  拽住蘇婉之,在她沒有防備的同時,把她徑直拉近自己的懷裡。

  淡淡的茶香讓蘇婉之一僵,沒能及時掙脫。

  下一刻,貼過來的,是謝宇的唇。

  所有的話語,盡數被吞沒,剩下的好似只有謝宇身上特有的氣息,清淺而靜謐。

  蘇婉之能很清楚的感覺到鼻息間溫熱的呼吸,清冽乾淨,茶的香氣侵染在唇上,卻也有茶的微澀,百味交雜,輾轉廝磨間她看不清謝宇的面容,但綿長的氣息拂過,即使在親吻也帶著說不出的壓抑情緒,糾纏著能清晰的感受到那具身體裡藏匿的決然和一絲若有似無的柔軟,莫名讓人覺得放不開。

  相濡以沫的纏綿間氣息也漸漸變得輕微。

  謝宇閉著眸,一手攬住蘇婉之的腰,一手扣住蘇婉之的後腦,溫柔的含著蘇婉之的唇親吻吮吸,似乎是怕她退開。

  ——他並沒有發現蘇婉之弱化下來的態度。

  閉上眼睛,謝宇眼中腦中都是一片漆黑的空白,然而內心卻無比的平靜安逸,似乎這一刻可以一直持續到天長地久。

  但好像也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利刃破空而來的聲響打斷了這片安靜的旖旎。

  蘇婉之像是這時才清醒,猛然推開謝宇。

  幾乎是用了全力,謝宇被這一下推了老遠,將將靠著牆才得以站穩。

  而他剛才所在的地方,一柄吹毛飲血鋒芒畢露的劍正橫在當中,若他再遲走一步,只怕那柄劍便會當胸而過。

  剛剛松下一口氣,沒料到那柄失了準頭的劍尖一轉,橫向謝宇再度刺來。

  計蒙冷冷的盯著他,眼睛裡毫無溫度。

  而那柄攜帶著沖天殺氣的劍直直而來,鎖住謝宇所在的那方天地,無論謝宇如何動,那劍尖竟都是指著他的,一時間謝宇避無可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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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5-28 09:40:59

【四五章】

  「計蒙!」

  比計蒙的劍更快的是蘇婉之的低吼,計蒙的劍術她很清楚,這一劍下去即使不致死,也會要了謝宇半條命,再加上謝宇剛剛病癒,肯定是凶多吉少……雖然她對謝宇剛才的舉動很不滿,可是也沒想過要謝宇死。

  而計蒙同樣覺得不爽。

  上次的冤枉已經讓計蒙夠憋屈了,這次蘇婉之還要攔著他麼?

  對面那個根本不是什麼普普通通的小書生,處置這種身份不明的危險人物本來就是他的權利,憑什麼要他背無故傷人的黑鍋,蘇婉之又憑什麼管他。

  念及此,淡淡的怒意不覺浮起,計蒙用劍尖抵著謝宇的胸口,恨聲道:「蘇婉之,你知不知道這個謝……」

  話未說完,被他制住的謝宇突然動了。

  劍客對於自己劍下的一切最是敏感,謝宇這一動,計蒙下意識就用劍去攔。

  只是一個條件反射的舉動,卻沒料到下一刻傳入耳中的便是利刃入肉的聳人鈍響,而劍尖已經沒入謝宇身體三寸。

  謝宇隨即悶哼,痛苦的皺眉,鮮紅的血液順著傷口流淌過雪白的衣衫,紅白分明,很是刺目。

  跟著那一劍,蘇婉之的心也像是咯噔了一下。

  一瞬間的慌神,在看見謝宇傷口的那一刻,她甚至都沒想到應該怎麼辦。

  計蒙也是一愣,正想上前看看謝宇的傷勢,擡眼便對上謝宇的眸子,因為痛苦瞳孔內微微收縮,但和他相對的那一瞬,那雙漆黑的眼眸分明的彎了一下,唇角跟著輕輕扯動,模樣竟是在笑。

  剛剛滅下的怒火重燃,計蒙擡手,便要拔出插在謝宇胸口的劍。

  而直到此時,蘇婉之才乍然清醒過來,猛推開計蒙,怒斥:「現在拔劍,你要他死麼?快點送他去醫館……算了,我自己送!」

  說著,不等計蒙反應,蘇婉之一手繞過謝宇的肩膀,另一手穿過他的腋下,半架著他便準備出門。

  「蘇婉之!他是個……」

  蘇婉之已經扶著謝宇出了門,根本不聽他說什麼。

  「騙子」兩字就這麼堵在了計蒙的喉頭,像是咽不下去的魚刺,不止噎還痛。

  自己的劍,計蒙很清楚,他沒有要殺謝宇的意思,方才根本不是他動手是謝宇自己撞到他的劍上去的!

  只是,現在解釋……蘇婉之恐怕根本不會聽。

  -----

  祁山醫館。

  從蘇慎言的院子一路走到醫館,已是不遠的一段路。

  蘇婉之本可以禦起輕功,但又怕扯動謝宇的傷口,只得一步步蹣跚而來,謝宇雖然不重,但對於身為女子的蘇婉之而言也是個不小的負擔。

  到了醫館,蘇婉之才發現,謝宇捂著傷口的手已經被血浸透,下半截白色長衫染上斑駁的血痕,條條觸目驚心。

  而謝宇本人,也已經因失血過多神智昏聵。

  這麼快見到謝宇又被擡進來,馮大夫很是訝異。

  看見謝宇胸前插著的計蒙的佩劍,馮大夫更加訝異。

  小心的看了一眼一臉擔憂的女子,馮大夫很忐忑的問了一句:「蘇小姐,這……謝公子的傷是……」怎麼弄的?

  蘇婉之擡眼,咬牙吐出一句話:「治好他。」

  那一眼宛如刺刀鋒利無比,馮大夫不自覺的後退一步,只覺後背微微升起寒意……蘇婉之這一眼,倒像是同他說,如果治不好謝宇,那你就完蛋了。

  咽了口唾沫,馮大夫輕道了一聲「我儘量」,便緊接著讓藥僮去準備些止血的藥劑碾磨成粉。

  馮大夫在院內替謝宇拔劍治傷,蘇婉之不敢添亂,只好在醫館外坐著。

  但是沒坐一會,就又心神不寧。

  因為醫館裡太靜,拔劍有多痛蘇婉之可以想像,可是從始至終裡面都沒有傳出一聲謝宇的呻吟,顯然——他昏過去了,就連拔劍也沒有把他弄醒。

  這種心驚肉跳的感覺,蘇婉之此生只體會過一次。

  明都城門外,蘇慎言從馬背上掉下,鋒利的箭羽插進了他的身體裡,生死不知,只是那時悲傷太過,這種忐忑反而被痛沖淡了,然而現在……蘇婉之再一次體會到那樣的感受。

  簡直度日如年。

  一念之差,可能就是天人永隔。

  生命何其脆弱,何其不堪。

  在那之前,蘇婉之從沒有體會過這種看著身邊人逝去的感覺,就連蘇慎言,也是後來得到消息一瞬間的疼痛,然而此時卻好似淩遲一般,一點點體會著那種無力。

  她甚至已經完全忘記了謝宇在之前對她做的無禮舉動。

  夕陽漸漸在天邊沈墜下來,蘇星也從膳房帶了飯食過來。

  都是很可口的菜肴,可是蘇婉之只吃了一點就再沒胃口吃下去了。

  蘇星不無擔心的看著蘇婉之:「小姐,我知道你擔心謝公子,我也擔心,可是你不能不吃飯啊……這樣你會餓壞了的。」

  對著蘇星笑了笑,蘇婉之搖頭:「沒有,我只是沒胃口而已。放這裡吧,我餓了會吃的。」

  蘇星沒有辯駁,只是又擔心的看了蘇婉之一眼,才把東西都收好,擺放在了食盒裡。

  兩三個時辰後,馮大夫才從房間裡走出。

  衣服上還沾了點血跡,馮大夫的神情顯得有些疲憊,還沒等邁出兩步,蘇婉之就已經站在了他身前。

  馮大夫嚇的差點仰頭摔下去,扶著廊柱站穩後才撫須道:「咳咳……蘇小姐不用擔心,我剛才拔了劍,替他清理了傷口,還用羊腸線把傷口縫合……」

  蘇婉之不耐煩打斷:「然後?」

  這一聲又差點嚇到馮大夫,剛想擺出的名醫架子早已蕩然無存:「然後……然後不就好了唄。」

  「好了?」蘇婉之松了口氣,不自覺笑了,喃喃道,「好了就好,好了就好。」

  馮大夫有些不忍心:「不過……」

  「什麼?」

  在惹麻煩和醫德之間,馮大夫猶豫了一下,才小心問:「蘇小姐,這個謝公子以前是不是中過什麼烈性的毒啊?」

  「啊?」蘇婉之茫然。

  「謝公子的肺腑實在有些不堪,較正常人要弱上許多,剛才處理傷口的時候他的心肺差點停跳,我花了好一會才讓他平復下來……啊,不過,我仔細檢查了一下,這個原因並不是因為受過外傷,而是內部臟腑收到過毒素的肆虐……」頓了頓,繼續道:「他這個樣子,實在不是長壽之相啊,即便內腑不再受傷,只怕也是個……」

  「是什麼?」

  馮大夫反復咽了咽口水,才吐出兩個字:「短命……」

  -----

  床上躺著的謝宇仍然沒有清醒。

  想來也是,又是拔劍又是縫合傷口,即便是醒著也得硬生生給痛暈了。

  但總歸人還是活著的,蘇婉之心裡的惶急也漸漸褪去。

  褪去後,蘇婉之才像是忽然想起謝宇在被計蒙所傷之前做過的事,他……這算是強吻了她吧。

  也許他剛剛有此舉動之時,蘇婉之會勃然大怒,但是現在對著床上面色蒼白,一動不動的謝宇,怒氣不自覺地就消散了。

  氣不起來,她反而想起了更多。

  謝宇吻她的時候,她其實……並沒有很排斥。

  也許是在那之前,蘇婉之對謝宇也有那麼點點的好感,他雖然不出眾,但是他安靜,他沈穩,他會陪著她頂著烈日掃後山,他會溫柔的在她手心寫字……如果不是這樣,她也不會在看到他和蘇星親密的時候覺得煩悶,在知道謝宇要走了之時那麼急切的想挽留。

  那麼,謝宇應該也是喜歡她的吧。

  不是北周丞相之女蘇婉之,只是單單純純住在祁山上的小弟子蘇婉之。

  想到這,蘇婉之突然有個很衝動的念頭。

  謝宇喜歡她,她也不討厭謝宇,為什麼他們不能在一起試試?

  忘不掉姬恪是她的劫難,可是一直一直這樣沈湎於過去,她只怕一輩子都忘不掉姬恪……那麼,如果她試著去喜歡另外一個人,是不是就可以漸漸忘掉姬恪?

  忘掉那個人帶來的痛,帶來的傷,以及帶來的感情……

  蘇婉之慢慢合上雙眼。

  想起謝宇紅著臉語氣近乎急切的對她說,「不是的,是你!」

  蘇婉之沒來由的笑了起來。

  坐在謝宇的床邊,她忽然無比的安心,仔細幫謝宇掖了掖被角,蘇婉之打了一個呵欠,一整天的精神緊繃,她自己也累得夠嗆,先回去睡一覺,明天再來看謝宇吧。

  至於短命……

  馮大夫的話在耳邊響起:「他這個症狀難治,很難治,這毒素都不知在他的體內潛伏多久了……呃,其實也不是沒有辦法,若說有能力試一試,那恐怕只有一個人,只是這個人實在不好找……」

  無論多難,總歸有辦法的。

  蘇婉之邊想邊漫步回了自己的院落。

  -----

  她前腳剛走,後腳便有黑影邁了進來。

  黑影蹲守在謝宇的床前,看見謝宇的模樣,頓時露出擔憂懊惱的神情,好一會,才側過頭看向門口,眼中閃過幾縷複雜難明的情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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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5-28 09:41:25

【四六章】

  「大師兄,山下運上來的果蔬已經到了。」

  計蒙放下擦拭劍身的布巾,粗略點過數量,微笑吩咐:「這些都運到庫裡吧,記得挑一份出來選個精緻的籃子送到掌門房內。」

  「是。」

  剛想回轉,一個身影從成堆的果蔬籃中閃現。

  計蒙先是訝異,而後淡淡笑道:「他沒事了?」

  對方聽見他輕描淡寫的口吻,霍然擡頭盯著他,似乎想發作,但終究壓下自己的怒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輕鬆:「暫時沒事了。不過,我想帶他去求醫,你能讓我出山麼?」

  「求醫?」

  蘇婉之便把馮大夫告訴她的一席話又複述給了計蒙。

  聽她說完,計蒙笑了,眼睛裡蒙著一層輕嘲:「他告訴你的那個人的確能醫好謝宇,不過……蘇婉之,你告訴你打算怎麼去找?而且……你為什麼要為了一個毫無干係的陌生人跑這一趟,再說又不是生命垂危,不過是可能會短命,你何至於這麼小題大做?」

  計蒙的話裡帶著顯而易見的薄涼。

  「計蒙……人是你打傷的!」

  彎腰從果蔬堆裡拾起一顆青菜,在手中拋起拋落,計蒙輕輕一笑:「你要出去我不攔你……不過出去了,就不要回來了。」

  看得出,計蒙是真的生氣了,可是……蘇婉之不理解,人明明是計蒙刺傷的,他怎麼可以一點愧疚之感都沒有:「那你是不打算讓他去求醫?」

  語調卻平靜下來,蘇婉之已經不抱希望了,反正看樣子計蒙也不會答應。

  出乎意料,計蒙搖搖頭:「他可以去治,但是你沒必要陪著他。」

  「什麼意思?」

  計蒙揚唇,似笑非笑:「我的意思就是,他一個人下山求醫,我會讓弟子送他下去並且準備好盤纏,至少暫時不會讓他餓死的。」

  聽罷,蘇婉之幾乎是下一瞬間就搖頭拒絕。

  「我怎麼知道你不會趁機殺了他?」

  計蒙看向蘇婉之,視線中若有似無的寒意讓蘇婉之後背不覺湧起冷意,計蒙突然踏前一步,蘇婉之不自覺向後倒退,計蒙卻只是把拿著的青菜塞進蘇婉之的手裡,眸裡那層讓人驚駭的冷意慢慢散去。

  「青菜可以明目,你最好多吃點。」

  退回剛才的位置,計蒙歪頭笑:「我的確不能保證會不會一氣之下殺了他,反正一切你自己決定。」

  說完,不顧蘇婉之的反應,計蒙轉身便要走。

  「計……」

  「對了。」計蒙似想起什麼,突然回頭:「我之前跟你說過什麼要娶你的話,你可以不用當真。」

  -----

  回到醫館的時候,謝宇正在喝藥。

  他的臉色依然白得有些嚇人,氣色也不怎麼好,顯得有些神色懨懨,看見蘇婉之進來,謝宇放下手裡端著的碗,安靜的沖她微笑。

  笑容裡不覺就有些靜謐人心的意味。

  蘇婉之方才有些動搖的心忽然安定下來,計蒙剛才的態度讓她總覺得是不是哪裡不對,可是……無論如何,她總不能就這樣讓謝宇一個人下山。

  側眸一看,藥碗裡的藥還剩下大半。

  「怎麼不喝?」

  「有點燙,正要喝。」謝宇重又扣起碗沿,姿勢斯文好看。

  探指試了試溫度,確實很燙。

  「你等一下。」

  蘇婉之拐進隔壁又取了一個空碗,將藥來回倒過幾次,再遞給謝宇時,藥已是溫的。

  看著謝宇對她感謝一笑便仰脖將苦澀的藥汁一口氣喝下,蘇婉之坐在床沿,神色有些複雜。

  待謝宇將碗再度放下,蘇婉之似下定決心般道:「謝宇,你的身體並沒有全好……大夫說如果不及醫治可能不會長壽……」

  謝宇愣了一下,垂下眸,低道:「是麼……」

  「但是大夫告訴我有人能徹底治好你……」蘇婉之頓了頓,「所以我想……」

  沒有說話,謝宇只是靜靜等著她說完。

  「你一個人下山不安全,我陪你吧……」

  如蘇婉之般大膽,說完這番話也仍有些忐忑。

  即便她有想過若和謝宇在一起,但畢竟兩人目前的關係說到底也不過爾爾,越雷池尚早。

  謝宇仍是垂眸,蘇婉之看不見他的神情,自是越加忐忑。

  然而,還未等這陣忐忑褪去,謝宇忽得擡頭,一雙沈然如墨黑濃無邊的眼睛望進蘇婉之的眸裡,有欣喜也有些莫名的悵然:「你……不打算嫁給計蒙了?」

  蘇婉之啼笑皆非:「我從來也沒打算嫁給他過,以訛傳訛,都是假的。」

  「是……這樣?」

  「嗯。」把碗收起,蘇婉之道:「你不反對的話,等你稍微好一點我們就動身。」

  定定看了一眼蘇婉之,謝宇道:「好。」

  話說間,他又低垂下頭,蘇婉之只當他是羞澀,說了聲好好休息,就送碗出去。

  那一個「好」字後沒說出口的疑問是,蘇婉之你為何要陪我下山?又為何要陪我一同求醫。

  一時間,謝宇卻不知是該喜還是該悲。

  -----

  謝宇養傷的日子過得很快,灼熱的夏意也褪去了些許。

  輕薄的夏衣外也開始罩上了秋衫。

  借著膳房之便,蘇婉之讓蘇星煮了不少好東西給謝宇,謝宇的臉色也總算不那麼蒼白。

  蘇婉之也去祁山的書庫差了不少典籍,馮大夫說的能治好謝宇的人據說姓沈,此人醫術極其精湛,久居回春穀,可是這個回春穀的位置卻少有人知道,典籍裡記載了好幾例江湖人士去回春谷求醫的事情,可惜只寫了沈神醫的醫術如何如何了得,妙手回春卻隻字未提回春穀的位置,蘇婉之不禁有些沮喪。

  想去問計蒙,但是想起上次的不歡而散,蘇婉之再厚臉皮也知道計蒙恐怕是真動怒了,至少這些日子她都再沒有見過計蒙,就算勉強堵著去問,他也不見得會告訴蘇婉之回春穀的位置。

  唯一讓她感到安慰的是,大師傅對鄧玉瑤的追求計畫終於有了點突破。

  為了躲避大師傅的殷勤,慣常喜歡睡到日上三竿的鄧玉瑤每日早起,大早就躲出去生怕被大師傅抓到,不料出去亂逛的結果是在後山迷了路,走的長了又不小心扭了腳,簡直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便在此時,大師傅抄著食盒猶如天神下凡,硬是憑著一身硬朗的氣勢背著偌大的佳人走出了後山。

  不論英雄還是狗熊,救美了之後總還是讓佳人心裡的排斥之意淡了一些。

  雖然大師傅一臉憨笑獻殷勤的樣子還是讓鄧玉瑤很是嗤之以鼻,但總算不會對方一來鄧玉瑤就躲了出去,連個冷面也不給。

  哀歎著走到醫館裡,卻發現謝宇正靠在枕上捧卷讀書。

  燦金的陽光自薄薄的窗棱裡流瀉而下,鍍在謝宇的發梢和手指上,乾淨的側臉和半垂下的額發間是一片蒙然的微光,就連被褥上也被映照得熠熠生輝,謝宇整個人籠在這片光暈裡,顯得十分安謐。

  不知是不是錯覺,蘇婉之總覺得謝宇比初見的時候要好看上很多。

  沒有姬恪那般令人驚豔的容貌,平平淡淡間卻有種讓人安心的溫暖。

  蘇婉之腳步很輕,謝宇並沒有發現,依然專注在書上。

  他看書的目光溫柔流連,隱隱有繾綣之意,感覺到蘇婉之坐在床邊,那樣的目光便直接從書上落到了蘇婉之的身上。

  「來了?」

  這句話脫口而出,幾乎是習慣般。

  蘇婉之望著他笑:「嗯,你身上的傷怎麼樣了?」

  謝宇笑著搖頭:「無礙了。」

  已經一段的時日了,蘇婉之沈吟一下道:「那我們準備下山吧。」

  「什麼時候?」

  「大概就明日後日吧。」

  沒有問她為什麼這麼快,也沒有問她是否有把握,謝宇只是依然微笑著,說:「好。」

  蘇婉之隱隱仍有些愧疚。

  回春穀她還是沒有訊息,只能從隻字片語中猜出大致的方位,她不一定能救得了他。

  這麼一想,就有說不出的沮喪。

  「謝宇……」

  「什麼?」謝宇溫柔地問她。

  蘇婉之別開視線:「……沒什麼,你繼續看書吧,不用管我了。」

  謝宇略帶疑惑的看向蘇婉之,但見蘇婉之似乎真的沒什麼,才重又去看書。

  支著下頜,蘇婉之不再說話。

  之前想要和謝宇在一起不過是蘇婉之一時衝動的念頭,她自己知道,哪有這麼容易……無論忘記一個人還是愛上另一個人,更何況,對姬恪的恨還夾雜著蘇慎言在其中,隨隨便便的忘卻……

  可是,眼前的謝宇,恍然間顯得那麼美好。

  大好的陽光下,靜謐的房間裡,蘇婉之忽然有了些倦意。

  無知無覺就趴在被褥上昏沈入眠。

  書在謝宇的手中放了良久,也不見翻頁。

  蘇婉之沈睡後,他才慢慢放下書,看向蘇婉之的睡顏,她睡得很沈,並沒有察覺。

  連日以來,蘇婉之都在照顧他。

  在明都城門外的那一幕以後,他大約從未想像過會有一日和蘇婉之這麼溫情的相處,不,準確點說,自從他去了齊州以後,就從未想過有一日會和一個女子糾纏至此,而論及原因,竟還是自己主動。

  他已經該回去了,卻又留戀不舍。

  眼中的溫柔逐漸被理智的銳芒取代,他終究不只是書生謝宇,他還是北周的齊王殿下姬恪。

  下山……也該是分別之際了……

  不是沒想過告訴她真實身份帶著她回明都,可是……就連自己都覺得這個念頭實在可笑,院中的木雕還滿身瘡痍的放著,蘇婉之不說,可是有多恨,他很清楚,說出口了,只怕等著的是蘇婉之毫無保留的痛恨……他又騙了她。

  以後……

  他記得蘇婉之說過,她要只求一心人,白首不相離。

  他的結局,要麼贏了,後宮佳麗三千,要麼輸了,毒酒一杯。

  哪裡還有以後?

  修長手指緩緩伸出,似乎想要觸碰,在即將接近那沈睡的面容時,遲疑著又似乎想要收回。

  指節彎曲停滯在空中,不敢再近。

  良久,他彎下腰,在蘇婉之的額上印下一個清淡的幾乎察覺不到的吻。

  暖意融融的房間裡,唯美的恰似一幅畫卷。

  第三日清晨,蘇婉之讓蘇星收拾好行裝,帶著輕便的行李去找謝宇,準備下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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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5-28 09:41:42

【四七章】

  那時謝宇已經等在了院外,身無長物,只有孑立的人影被晨曦拉長。

  也是,他來的時候並無行李,就連身上所穿的衣袍也是祁山上的,又哪裡來的行李。

  想到這,蘇婉之不覺有些心疼。

  謝宇看過來,淺笑的模樣,無限溫柔。

  而後一步步朝著蘇婉之邁近,逆著光遙遙走過,一步像是跨過了千山萬水。

  重又離開祁山的那點不舍也被逐漸沖淡,蘇婉之揚起臉笑,儘量輕鬆的語氣:「走吧。」

  謝宇「嗯」了一聲,便跟在她身邊。

  清晨的祁山很安靜,早起的弟子已經去校場做了早課。

  曲折的回廊只有靜謐的回音,清新的氣息撲面而來,有一兩聲極清脆的翠鳥鳴啼聲。

  安靜的環境裡,他們的腳步聲顯得格外清晰。

  直走到祁山的正門口,圓臉的弟子不情不願的等在那裡,邊上放著一輛普普通通的馬車,拉車的馬輕輕擡蹄,打了兩個鼻響,另有一個熟悉的弟子正在一下一下的拍著馬背。

  「林圓,莫忘,你們怎麼在這?」

  林圓把馬鞭和一封信塞進蘇婉之的手裡,哼了一聲,轉身就走。

  莫忘還在摸著馬背,語氣平板道:「掌門讓我陪你們下山。」

  蘇婉之狐疑地拆開信,裡面放了一張五十兩的銀票和一張簡易的地圖,地圖的正中用紅筆圈了一個圈,備註了三個小字「回春谷」,其餘的位置也有簡單的標注。

  這正是她久尋不到的回春穀地址,握著地圖,蘇婉之不禁欣喜起來。

  只是……知道她下山是要去找回春谷的只有計蒙一人……這地圖,是計蒙給的?

  揮散去心頭說不上的滋味,蘇婉之又重新看起了地圖。

  蘇婉之看過的地理志實在不多,再怎麼看也無法把回春穀的位置準確定位。

  遲疑間,忽然擡頭問謝宇:「謝宇,你看過多少地理志?」

  謝宇雖然疑惑,還是如實回答:「不少。」

  遞紙給謝宇,蘇婉之問:「你認識這個地方嗎?」

  「哪裡……」話音一落,謝宇盯著地圖眼中忽然泛起淡淡的光,似乎若有所悟,良久,斷言,「我認得。」

  蘇婉之一喜,忙追問:「那是在哪裡?」

  「齊州。」

  此言一出,蘇婉之霎時靜了下來。

  齊州,齊州……怎麼會不想起齊王呢?

  咬咬唇,告訴自己齊王現在還在明都內籌畫他的陰謀陽謀,去齊州是不可能遇到姬恪的,蘇婉之繼續問:「那這裡離齊州有多遠?」

  「坐馬車日夜兼程趕路的話,許要十日。」

  蘇婉之並沒有發現謝宇口氣裡的悵然若失,略算了算道:「那便去齊州吧。」

  -----

  莫忘趕車,一路顛簸下了祁山,在山下的小鎮客棧中住宿,蘇婉之蘇星一間房,莫忘謝宇一間房。

  入夜,謝宇起夜,拐出客棧門,其徐便如影隨形跟著謝宇身後。

  取下面具,用清水淨頰,清涼的感覺自肌膚蔓延。

  略顯沈悶的聲音響起。

  「公子準備何時離開?」

  「你問了很多次了。」姬恪淡淡道:「替代的人可否找好了?」

  「已經妥當,只是不知公子為何多此一舉。」

  姬恪漫聲答道:「計蒙或許猜出了我的身份,若我不辭而別,蘇婉之定然回去找計蒙,只怕她就會知道我是誰。」

  其徐暗想,既然都要離開了,又為何還要擔心蘇婉之是否知道?

  然而,他到底沒有問出口。

  有些問題的答案,不知道反而比知道要好。

  用布巾將臉擦淨,姬恪又道:「朝中如何?」

  「陛下立了睿王姬止為儲。」

  「哦?」並不出他所料。

  「不過,因民間對姬止強搶民女並殺之的怨憤甚重,又加姬止在府中遷怒處死了數名家僕,死狀可怖,近日陛下也對姬止頗有微詞。」

  姬恪笑了笑,雖然他多年在齊州,但是江成潛伏于姬止身邊多年,自然清楚姬止性格中最大的缺點。

  剛愎自用,暴躁,多疑,易遷怒。

  算不得大錯,但有時候這些缺點足以致人死地。

  「姬躍恐怕讓他不太好受吧。」

  「是,姬躍向陛下獻了一名道長,據說道術高深,可助人延年益壽,陛下大悅,姬止聞之,當場以掌劈死了三個家僕,連吃齋念佛的許皇后都特喧他進宮責駡。」

  「吃齋念佛?」姬恪半擡起頭,對著夜空無聲的笑了。

  再是青燈古佛也救贖不了那個女人的罪,她做的事,終有一天是要還的。

  「謹與回來了沒有?」

  「蘇公子已與前日回到明都,這是他剛傳來的消息……」其徐遞上用蠟封的小箋,忍不住又補充道,「公子久不在明都,再過些日子,只怕蘇公子會起疑,萬一朝中變故,只怕也會來不及。」

  姬恪默默看完,將小箋揉碎,輕聲道:「我知道。」

  話音未落,驟然一個女聲響起。

  「啊!你是……」

  姬恪驀然回頭,其徐已先一步身形一動捂住女子的嘴。

  蘇星驚恐地望著姬恪的臉,明明是俊美到毫無瑕疵的容顏,卻讓她宛如見鬼了一般,她忍不住拼命掙扎,可是身上禁錮的力量太過強大,無論她怎麼動都還是紋絲不動。

  靈機一動,蘇星張口對著捂住自己嘴巴的手掌咬去,還未咬到肉已經被察覺了的男子死死按住腮部。

  「公子,這個女子……怎麼處理?」

  姬恪漫步到蘇星面前,眉頭皺了皺,似乎也覺得很棘手。

  他半低下頭,用那張清俊絕倫的臉對著蘇星,彎眸微笑:「蘇星,你不要叫,我讓其徐鬆開你的嘴好不好?」

  和謝宇同樣溫柔微笑的表情,換了一張臉殺傷力何止十倍。

  到底僕似主人,蘇星呆呆看了姬恪好一會,最後還是心不甘情不願的點了點頭。

  鬆開嘴後,蘇星腦中湧現出了一大堆的疑惑和質問,一時間竟不知先說哪個,姬恪並不急,安然的等著她,纖長的睫羽微合,似乎有些疲倦。

  咽了口口水,蘇星才問:「你是謝宇?」

  姬恪點頭:「我是。」

  「那你為什麼要喬裝打扮接近小姐?」

  揚唇笑了笑:「若我說是為了你家小姐,你信麼?」

  蘇星忙急促道:「不可能!之前是你負了我家小姐,我家小姐一直等著你八擡大轎把她娶進門,可你非要娶那個什麼王小姐,還殺……等等,方才你們說的蘇公子是……」

  姬恪仍舊點頭,微笑:「你猜的不錯,蘇慎言沒死。」

  他這麼一說,蘇星的腦袋更加的亂了。

  「等等,大公子沒死,那麼他為什麼要騙小姐說他死了……你又是怎麼知道的……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姬恪並未解釋,只是淡淡道:「你不需要知道這些,我不想殺你,所以你最好不要告訴蘇婉之謝宇就是姬恪,這樣對我好對她也好。」

  不論怎樣,但姬恪這種態度卻是讓蘇星一瞬間怒了。

  「什麼叫對小姐好!」蘇星也顧不上對方身份,急促道,「齊王你知不知道小姐有多喜歡你,你又知不知道你傷小姐有多深,小姐表面上開心,可是只要提到你的事情就一下子變得失魂落魄,你居然還說是對她好!」

  「那又如何?」

  姬恪語氣仍是淡淡:「她現在還不是陪著一個陌生的謝宇跋涉去求醫。」

  「可是謝宇不是你麼?」

  「她不知道。」

  蘇星扭頭就要走:「我現在就去告訴小姐!」

  「我馬上要走了。」

  只一句話就讓蘇星停下了腳步。

  「你去告訴她又如何?無非是讓她知道之後更加恨我罷了,除此以外,別無任何意義。」

  蘇星霍然回頭,直直看著姬恪。

  她不明白,這真的是謝宇麼,那個溫柔教他作畫,那個每日無論風吹日曬陪著小姐在後山掃地,那個恭敬斯文書生氣濃濃卻又總是溫柔微笑性格溫吞謙和的謝宇?

  她甚至能從中感覺到謝宇對蘇婉之的感情,她還為此慶倖過小姐終於可以忘掉姬恪了,可是……

  為什麼只是一個轉身,這個人就變成現在這樣冷酷無情?

  就好像,完全不同的兩個人。

  到底她還是忍不住問:「齊王殿下,那你究竟喜不喜歡我家小姐?」

  「如果你喜歡她,為什麼要一而再再而三的傷害小姐,如果你不喜歡小姐,又為什麼在這個時候又跑來招惹我家小姐,你不覺得、覺得這麼做太殘忍了麼?」

  那一刹那,姬恪的眼裡流露出淡淡的悲哀和歉疚。

  ——那不是屬於齊王姬恪的,那只是一個普普通通小書生謝宇的神情,簡單而毫無掩飾。

  然而,終究,無法長久。

  下一刹那,那種脆弱的神色已經從姬恪的眸中徹底淡去,再尋不見痕跡,他的眸裡剩下的只有深不見底的夜色迷霧,昏暗無垠。

  「我明日便離開了,你可以選擇告訴蘇婉之,讓她受傷,也可以選擇一無所知。」

  -----

  蘇婉之早起,準備在客棧用早膳。

  晨間客棧裡人尚早,只坐了稀稀疏疏的幾桌人,小二忙碌著將蒸好的籠屜擺出櫃檯,客人們三三兩兩的叫著早點,一切看起來都是那麼平常。

  蘇婉之點了籠蒸包和一碗綠豆稀飯,伸了個懶腰就坐在桌邊等著上菜。

  新出籠的蒸包上還冒著騰騰熱氣,盛出鍋裡的綠豆稀飯散發著淡淡的清香,蘇婉之嗅了一口,頓時食欲大振起來,今天依然要趕路,總得讓她吃飽了飯。

  夾了一個蒸包含進嘴裡,滾滾熱氣透過蒸包沖進蘇婉之的口中,咬下去後,鮮肉的滋味彌漫。

  她滿足的歎了口氣,夾了一隻蒸包塞進蘇星的嘴裡道:「快點,去叫謝宇下來吃飯吧。」

  蘇星似乎是昨晚沒睡好,精神有些萎靡,眼簾下一圈烏黑。

  含著包子慢慢咽下去,又囁嚅了一會,才挪著步子遲鈍道:「是,小姐。」

  味道實在不錯,蘇婉之又擡手幫謝宇叫了一份。

  不一會,謝宇便走了下來,依然是書生的儒衫,平凡的面容,微笑而下,漫步走來。

  但不知為何,蘇婉之今天看他倒沒覺得有什麼特別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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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5-28 09:46:12

【四八章】

  他們走的一直是大道,莫忘駕馬車,蘇星蘇婉之和「謝宇」坐在馬車裡,只坐了一會,蘇星就一副如坐針氈的樣子,尋了個覺得擁擠的理由就和莫忘一起做到馬車前。

  趕了半晌路,蘇婉之覺得有點餓。

  從包袱裡取出兩張燒餅,咬了一口,雖然有點冷但還是軟的,想著,又遞了一張給「謝宇」。

  「你吃麼?」

  「謝宇」接過燒餅,語氣溫和有禮的微笑道:「謝謝。」

  而後便一言不發的也一口口吃了起來。

  明明是獨處,兩人之間氣氛卻平平靜靜,毫無旖旎曖昧,那副容顏也還是那番模樣,蘇婉之有一瞬間的疑惑。

  一路無言直到午間在驛館歇腳。

  計蒙給的銀兩不少,蘇婉之開了間房午休,睡了一會總覺得心裡莫名的慌亂。

  輾轉反側之下,起身下樓問小二叫了一壺茶。

  茶水壓下了奔波的疲累和惶然,記得謝宇似乎是喜歡喝茶的,蘇婉之又讓小二給謝宇送去一壺。

  半個時辰後,四人繼續上路。

  剛坐上馬車,蘇婉之記起似乎有個發簪丟在了樓上,同蘇星打了個招呼就上去取,回來時經過了謝宇方才休息的房間,一眼瞧見剛才的茶壺還擺在那裡。

  鬼使神差的,蘇婉之提了提茶壺,滿滿一壺茶,一點也沒有少。

  心頭的疑惑越發的大。

  上了馬車,蘇婉之似無意般問「謝宇」:「我覺得這家驛館的茶還不錯,中午還讓小二給你送上來了,你覺得怎麼樣?」

  「謝宇」頓了下,繼續微笑:「多謝。確實不錯。」

  至此,蘇婉之已經肯定謝宇在撒謊。

  可是……這種喝茶小事為什麼要騙人,直說不想喝不就行了……

  在直接問還是不動聲色查探中猶豫,蘇婉之甚至都沒有發現自家侍女的不在狀態。

  馬車行了一日,已經徹底走出了祁山的範圍。

  蘇婉之忍不住旁敲側擊:「謝宇,治好了之後你打算如何?」

  聞言,「謝宇」似乎想了想才道:「此等事,還是等治好了之後再議吧。」

  「你今日怎麼不看書了?」

  「馬車顛簸,對目傷害極大,不宜看書。」

  手指叩擊在車壁,蘇婉之像是沒話找話:「謝宇,我們相識已有約莫半年了吧。」

  「謝宇」的回答很快:「尚不到半年,至多不過三月。」

  蘇婉之輕笑:「那你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說的話麼?」

  「謝宇」流露出一絲疑惑,疑問道:「不是蘇小姐把我救來的麼?我那時神志不清,又何談第一次見面說的話。」

  幾乎無懈可擊。

  但蘇婉之腦中的疑慮不減反增,正是因為謝宇的回答太快,這些細節就連她自己也是回憶了好一會,才憶起,而比起細節,那些由自己主觀的念頭謝宇卻反而要思慮。

  實在……不正常。

  這種不正常在晚上到了頂點。

  蘇婉之點了一份魚籽燒茄子,圍坐一桌吃飯時,蘇婉之舀了很大一勺褐色的魚籽夾雜著茄子進「謝宇」的碗裡,魚籽染著醬汁,因為並沒有和魚放在一起,乍一眼倒也不會認出,「謝宇」謝過蘇婉之,就著飯將魚籽盡數吞下,沒有任何不適。

  謝宇是不吃魚籽的,上回艱難咽下的情節蘇婉之還記得,這傢夥……到底是誰?

  她一向不是忍耐的性子,之所以忍著,完全是因為不想和謝宇交惡,可是如果眼前這個人不是謝宇,那就另當別論了。

  她壓著情緒,佯裝無事道:「謝宇,我有點事想和你說,你能不能和我出去一下?」

  「謝宇」看了一眼吃到一半的飯,猶豫一刻,道:「好。」

  「謝宇」跟著蘇婉之走到客棧外的院子裡,駐足等著蘇婉之開口。

  蘇婉之沖他莞爾,揚唇的刹那袖中的白綾飛速躥出,縛住謝宇的手腳,看似纖細的白綾充滿韌性,蘇婉之擡手一勒,白綾收緊,「謝宇」便被毫無抵抗力的拖了過來。

  「你是誰?」

  被勒住手腳,「謝宇」頓時神情慌亂了一刻,下一刻看向蘇婉之,似是不解:「我是謝宇啊。」

  蘇婉之根本不等他解釋,扣住謝宇的手腕。

  即使不會醫,蘇婉之也能感覺出對方強勁的脈搏,勃勃生機同謝宇那個和緩到有些遲滯的脈象截然不同。

  不等對方反應,蘇婉之的手就在「謝宇」的臉上摩挲,「謝宇」掙扎不能,只得任蘇婉之在髮絲間摸到了一條極細的接縫,順著接縫小心的撕開,露出的卻是一張完全陌生的臉。

  又重複了一遍問話:「你是誰?真的謝宇在哪裡?」

  對方卻只是緘默不言。

  蘇婉之又勒緊了幾分,白綾深深扣進只穿了單薄儒衫的身體裡。

  「說!不說信不信我殺了你?」

  對方毫無動容,開口:「蘇小姐殺了我吧。」

  威脅無用,他根本不怕死!

  沮喪與惶急同時湧上,蘇婉之不自覺垂下手,聲音淡淡:「你是誰派來的都跟我沒有關係,我只想知道你們把謝宇帶到哪裡去了,你告訴我,我現在就放你走,行不行?」

  對方動了動唇,終言:「對不起,蘇小姐。」

  話音一落,蘇婉之的心也跟著沈了下來。

  「你們是不是殺了他?」

  對方尚未回答,身後有人叫道:「小姐,小姐……」

  「蘇星?」蘇婉之微轉身,輕聲道,「你出來幹什麼,回去。」

  輕描淡寫的語氣,過分的平靜,深深瞭解自家小姐的蘇星一聽便覺得不對。

  再一看眼前那個穿著謝宇衣服卻面容陌生的男子,蘇星頓時心頭慌然無措,糾纏了自己一天的憂慮也跟著浮上心頭,顧不上多想就跑向蘇婉之,低頭疊聲道:「小姐,對不起對不起。」

  蘇婉之摸了摸蘇星的頭:「你跟我道什麼歉,和你一點關係也沒有的事情。」

  轉頭看向那個冒牌貨,蘇婉之問他:「你到底怎麼才肯說?」

  對方只是道:「蘇小姐,對不起。」

  下一刻,有紫色的汙血從對方的口中流出,蘇婉之一驚,忙鬆開手裡的白綾,然而已經來不及,軟綿綿倒下後,再探對方鼻端,已經氣息全無。

  蘇婉之大駭,反復探息,隨著那毫無反應的生命流逝,她的心也跟著沈到穀底。

  眼看著鮮活的生命在她的眼前消逝,蘇婉之的感覺只剩荒涼。

  這個人死了,那一切的線索都斷了,她甚至不知道謝宇是什麼時候被換掉的,而且……能輕易的用一條生命來掩蓋秘密,那殺了謝宇又算得了什麼。

  即將入秋的節氣夜間已經有些微涼,低低嗚咽的夜風拂過,蘇婉之沒來由的打了一個寒顫。

  雙手抱臂,驀然一點悽惶。

  蘇星還在地上搖著那具屍體,蘇婉之擡眸望著遠處的燈火,若有所思呢喃,不知是說給蘇星聽的,還是說給自己聽的,「我找不到謝宇了,那還去什麼回春穀,我們回祁山……不對,計蒙說了下山了就不要再回去了……那我們去哪呢……」

  還沈浸在眼睜睜看著人死的驚駭中,蘇星擡頭看見蘇婉之的模樣,更是嚇得不輕。

  姬恪說是選擇讓小姐受傷還是一無所知,可是……再受傷又怎麼能比得了現在!至少、至少,告訴了小姐,她不會以為謝宇已經死了……至少,就連恨也比現在這個樣子好!

  「小姐,謝宇沒有死!我知道他在哪!」

  蘇婉之木然的轉動眸子看向蘇星,帶點期待帶點狐疑,最終換做一笑:「你又怎麼知道的?別哄我了。」

  咬咬牙,蘇星站直了身,繞到蘇婉之身前,囁嚅了良久,卻又開不了口。

  蘇婉之等了半晌也不見她繼續說,只當蘇星是哄她,拍了拍蘇星的肩,便欲回轉。

  「小姐!」蘇星見狀終於鼓起勇氣,又一次攔住蘇婉之,閉著眼睛,低吼道:「小姐,因為謝宇就是齊王姬恪!」

  -----

  齊王府,書房。

  其徐無聲的掠進姬恪的院中,低聲向姬恪彙報朝中消息,姬恪安然聽著,末了,其徐忽得道:「公子,那個替身已死。」

  姬恪握筆的手抖了一瞬,繼續書寫:「這麼快。」

  「那公子,之後該如何?」

  姬恪沒回答,只是繼續寫。

  抖抖紙張,待墨蹟半幹,將紙折起,放入信封中,遞給其徐:「這信你務必交給太尉關簡,定要他本人收到。」

  隻字未提蘇婉之。

  其徐前腳剛走,便有人引摺扇於身前晃悠而來。

  丟下厚厚一遝的文書,來人兀自尋了姬恪書房一處鋪著軟墊的榻靠坐上,眸光一擡,盡是風流滿溢:「齊王殿下,我這次可是為你出生入死了一回,你要的我都找齊了。」

  姬恪接過,草草翻閱,微微點頭:「我要的的確是這個,你是如何找到的。」

  「錢、權,威逼利誘,不過十九年前的事情還真的不大好找,大理寺庫房都被我翻了個底朝天。」蘇慎言悠然扇扇,俊逸的眉微挑,很是自得,「除了這個,應該還有不少你想要的,權當是我的附贈吧。」

  「謹與,多謝。」

  「謝什麼,你當帝王總比你那兩個不成器的哥哥強,更何況這時節,純臣也不好做啊。」

  似是有所感慨,蘇慎言拍扇,「唉,這些日子都沒去醉煙閣,也不知那些姑娘們可否還記得我蘇某人……對了,殿下,我家不成器的妹子呢,你可有她的消息?」


  
姬恪番外

  雨夜無眠,從齊王府的閣台眺望,透過淅瀝的雨簾,姬恪能看見宮城的一角,翹起的簷角重疊而起,煙雨朦朧。

  就連眼簾似乎也被滂沱的水汽浸染,朦朧不清。

  恍惚時,姬恪想起了自己的童年,紛亂的記憶似乎氤氳纏結,穿梭過層層意念,鋪瀉而下。

  -----

  十多年前。

  金碧輝煌的宮殿,成群蜿蜒聳立的建築,深幽的回廊裡竟是悄無聲息,宮人們恭敬的沿著寬闊的廣道循矩而行,只餘下曲裾深衣自地面拂過的沙沙聲,驕陽下奢華的一切是那樣華麗誘人卻又隱纏著一縷說不出的淒哀。

  那是姬恪最初的記憶。

  他生在宮中,長在宮中,十一歲以前他的一切都被北周皇宮烙下深深印記。

  他記得從母妃居住的霜華殿到父皇的寢宮一共要走一百二十七級臺階,路過三座宮殿,繞過七個回廊,就算是用跑的,這麼一長段路他也要走上半個時辰,而父皇卻時常來看母妃,會賞賜母妃漂亮的衣裳和精緻的首飾,也會指點他的功課。

  那麼遠的路,父皇走過來一定很辛苦,如此不辭辛勞,父皇一定是很愛母妃的。

  小時候的姬恪這麼認為。

  然而他不知道,父皇是帝王,即便在後宮也是乘著龍輦的。

  而且……如果真的那麼愛,又怎麼會讓母妃住在後宮中最偏遠的宮殿,常年鎖居深宮,整日對著的只有奢靡的家什和高闊的宮牆。

  母親是真正才貌雙全的女子,在那一方冷寂的空間裡,手握書卷,捧茗香茶,她教會他如何念書,從書上的每一個簡單的字起,一筆一劃,一個音節一個音節,溫柔而慈愛。

  他永遠記得那個溫婉的音調,合著那樣的聲音,伴他在霜華殿度過了一個又一個的日夜。

  那個不大的殿宇,有他,有母親,還有雲姨,曾經姬恪的所有也不過如此,他滿足於簡單的生活,從未想過離開,更未想過那更遼闊更遙遠的水墨山河。

  江山予誰,又與他何干?

  但有些事卻偏偏非人所能預料。

  七歲,他進了蒙學。

  太傅講學,底下做了一排排的皇子公主,身邊皆伴著名臣子弟做伴讀。

  他孤零零的獨自走進學堂,又孤零零的等著雲姨帶他回霜華殿,耳畔是其餘皇子公主的嬉鬧聲,他曾試圖加入他們,但最終未去嘗試,母親說過——人生在世,別人如何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你自己要挺直脊樑做人,於心無愧便好。

  然而,不知何時,以他所謂的大皇兄為首的子弟開始以捉弄他為樂。

  他們最常問的問題是:「你是哪家的野種?」

  他的身體裡流著一半前朝的血,這是個禁忌,不能說亦不能解釋。

  唯一不會奚落嘲弄他的是蘇相家的公子,蘇相是朝中中流砥柱,沒人會去得罪,看似吊兒郎當的蘇公子曾向他提議要做他的伴讀,最終被他拒絕……朝中亂如渾水,他不想節外生枝。

  不過是被羞辱而已,又能如何?

  但差異又何止羞辱,父皇去太學查看,單獨考察大皇子姬止,誇完亦是如雲獎賞,二皇子姬躍不甘,向父皇抱怨,父皇笑著給他也補了一份賞賜,姬恪站在末尾,父皇卻似從未見過他,視而不見般掠過。

  隔些時日,父皇再去看母妃的時候,對他又是一副慈父模樣。

  他終是明白……父皇的寵愛只在這霜華殿,出了這個殿宇,他只是父親眾多無望皇位的皇子之一。

  他憤憤的將自己的發現告訴母妃,委屈湧上心間,母妃卻只是溫柔攬著他,低聲道:

  「恪兒,你父皇是愛你的。」

  「恪兒,不要管其他人怎麼說

  「恪兒,你的身上留著最高貴的血,你該驕傲的活著。」

  一遍一遍,不厭其煩。

  母親的話,他信,只是不甘。

  他認真學習四書五經,經策典論,讀遍百家詩,一遍記不住便再記第二遍、第三遍直到記住為止,遇到不會的便反復思索推敲,實在不會便再去問太傅。

  他被傳作神童,七歲作詩,八歲熟讀四書五經,九歲便敢與教習的大儒爭辯。

  所有的授課師傅都誇他聰慧過人,可堪大用。

  那時的他,尚不會斂卻鋒芒,亦不會韜光養晦,他只是在等著他的父皇如同誇耀大皇兄般誇耀他。

  然而,在那之前,先找上他的卻是他名義上母后,許皇后。

  美麗雍容的許皇后請他吃點心,一整盤的酥餅,做的精緻誘人。

  即便再遲鈍,他也知道,這點心不能吃。

  他打翻食碟,不肯吃,許皇后臉色一沈,極怒讓他跪在階前,自日中到日落,何時反省自己衝撞了皇后的罪過何時起。

  他倔強的咬著唇,一言不發跪著。

  腹中饑餓,疲累交加。

  夜色下,他恍惚看見一個女子抱住他,跪在他的身側。

  那是他第一次看見母親走出霜華殿,卻是為了他。

  跪了一夜,母親病了,他也病了,父皇來看他們,卻沒再像平日面目慈善,只叫了太醫,甚至沒有多看他們幾眼,就匆匆走了。

  他怨憤了。

  母親的話卻還是在耳邊:「恪兒,你父皇是愛你的,不要恨你父皇。」

  他漸漸懂了,即便再努力,也不會得到父皇的誇獎,不在於學識,而在於身份……無論母親再美,無論他再優秀,身體裡的血液無法抽幹,他的母親是前朝公主,而他永遠沒有資格。

  -----

  「轟隆隆」

  響徹雲霄的炸雷聲隨著一道耀眼的閃電迂回的掃過明都的每個角落,打破了沈靜的夜空,狂暴的雨緊密密的撒落。

  雨大了,狂風卷計,呼嘯蒼穹,到處滴水如柱、雨簾紛飛。

  其徐上前,雙手遞上一件斗篷:「公子,雨大。」

  裹緊斗篷,寒風依然躥過篷底,寒意襲來,姬恪卻只是站著,不避不躲。

  多年前的那個雨夜,他一輩子也無法忘卻。

  什麼是誣陷,什麼是百口莫辯。

  他第一次在霜華殿中見到那麼多的人,鎧甲上銀光粼粼,如同刀劍的鋒銳,他們在將霜華殿從裡至外翻過,搜出幾封書信與一個人偶,父皇的人偶。

  一切都有合理的解釋。

  前朝公主被迫嫁給當今聖上,不知感激聖恩,一心尋機報仇複國,被人贓俱獲。

  那一樁後宮中的秘辛在幾乎不給任何辯駁的機會下敲定。

  等待著他和他母親的只有毒酒一杯,他的父皇一直都知道……

  父皇的皇位來的很懸,他不是嫡子,更有個比他名正言順的繼承人,父皇所仗的無非是下手快,朝內朝外不服的人甚重,那時的他需要靠許家的實力來維持這個平衡。

  所以無論許皇后做了什麼……他都不會管,即便是殺了他的妃嬪與幼子。

  他永遠記得那個高傲的女人仰著下頜,眼中帶著尖銳的快意,看著她母妃一口口喝完杯中的毒酒。

  窗外的雨水幾乎將整個霜華殿籠罩在其中。

  端起杯子,他也喝了兩口,許皇后見狀,滿意的微微側身,朝後望了一眼,電光火石他的母親搶過他杯中的毒酒,一飲而盡,再遞到他的手中。

  而那個懦弱的帝王,只敢在許皇后走後,來看垂死的他們母子。

  母親已經毒發,面頰上紅潤的血色迅速褪去,扯著男子的袖子,艱難的張嘴:「求求你,恪兒……太醫……他是你的兒子……送他去齊州回、回……」

  他跪在母親的榻前,腹中絞痛,卻死死咬著牙,眼睜睜的看著生命的力量一點點地從母親虛弱的身體裡抽失。

  即使在生命裡的最後一刻,母親也依舊是那麼溫柔。

  他沒有哭,一滴眼淚也沒有流下來,他知道母親一定不會忍心看著他傷心流淚,他也知道如果要想為母親報仇,此後再不能懦弱、膽怯。

  也是從那一刻,他就再放不下了。

  他恨許皇后,也恨他的父皇。

  可是,他只是個普通的不受寵的皇子,要報仇談何容易……

  唯一的辦法,就是坐上那個生殺予奪的位置,只有那樣,他才能報復回當初所有傷害過他母親的人。

  像是脫了韁的馬,唯一的歸途,只有一直走下去,不論最後的結局會是怎樣。

  所以他從啟程去齊州便開始謀劃,整整八年,他終於回到了埋葬了他一切的明都。

  他以為自己的心在齊州的八年已經磨礪的足夠堅韌。

  無論什麼都不能再影響到他,可惜……世上最難把握的便是人心……世事難料,姬恪閉上雙眸。

  雨越下越大,雷越打越響,天空中一片陰霾。

  未曾想過,他註定淒冷的一生中,會遇上一個蘇婉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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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5-28 09:47:19

《下卷:還是拿下吧》


【四九章】


  狹小的空間被石板牆堵實,只余高處一塊通風處,微有些潮濕的地面鋪著草垛,鐵質圍欄隔絕空間,唯有昏暗的燈光落在草垛上,些許陰冷幽暗。

  蘇星敲敲欄杆:「獄頭,能不能給點水?」

  光頭的獄卒橫了她一眼,啐道:「你還當自己是大小姐啊,這裡是大獄!」

  怏怏退回去,就看見蘇婉之抱著膝蓋一言不發的盯著地面,眼神兇惡的駭人,只站在一邊就能感受到蘇婉之身上傳出的陰森的氣息。

  蘇星抿了抿唇,又看向在一旁靜坐的莫忘,神情漠然,似乎發生的一切都與他無關。

  歎了口氣,蘇星也跟著坐了下來,誰知道這裡的治下這麼清明,姬恪替身的屍體被人找到,有人作證,他跟她們是一道的,也因此,三人就這麼被押解進了牢房。

  推了推蘇婉之:「小姐……」

  蘇婉之木然的轉頭,聲音咬牙切齒:「有事嗎?」

  蘇星被蘇婉之的模樣嚇到,瑟瑟朝後縮:「小姐,我也是才知道,不是我不想告訴你,是怕你……」

  「怕我什麼……」

  回想起她剛說出口的時候,蘇婉之那種震驚而不可置信的表情,蘇星不禁咽了口口水。

  要不是小姐知道消息後整個人都像是爆掉了般的模樣,在上來緝捕她們的捕頭面前硬生生用掌風削倒一片樹,那幫捕頭也不會當機立斷把她們逮捕回去——就算不是犯人,這女子也是個危險人物。

  想著,蘇星又歎了口氣。

  蘇婉之捏了捏拳,突然用雙手握住蘇星的肩頭,反復搖動怒極道:「你歎什麼氣啊!要歎氣也是你小姐我歎!有沒有搞錯啊,我給那個混蛋騙了一次也就算了,居然給他來回騙了兩次!每次都是他,每次都是!你知道我有多痛心麼!我現在恨不得立刻殺了那個混蛋!千刀萬剮我難泄心頭恨!混蛋!混蛋!混蛋!」

  被蘇婉之搖的頭暈眼花,待蘇婉之放開手,蘇星勉強才找回了方向感。

  「小姐……」

  發洩過,蘇婉之重又抱住膝蓋,闔起雙眸,嘴上仍喃喃著:「混蛋混蛋……」

  蘇星看得心疼,握住蘇婉之的手:「小姐,對不起……」

  止住聲音,蘇婉之深吸了兩口氣,握緊拳頭,狠狠砸向地面。

  她早該發現,謝宇身上那股淡淡的茶香,揮之不去的香氣彌漫,如果他只是個普通書生,怎麼會有那麼靜而彌久的茶香……普通人家是喝不起好茶的,多半是喝香味已散的陳茶。

  更何況,在謝宇身邊的那種時而寧靜時而的心情,她該有預兆才對。

  只是,不肯承認……

  摔倒一次沒什麼,在同一個地方摔倒兩次……

  除了沮喪,蘇婉之更有種說不出的情緒。

  謝宇怎麼會是姬恪,怎麼能是姬恪……她不願回想,亦想不清晰。

  獄卒送來了飯菜,順便告訴蘇婉之明日提審。

  飯菜都已涼透,還散發著一種淡淡餿味,只有一邊的冷饅頭還堪以下嚥。

  吃了兩口,就掰給了蘇星,莫忘倒是全部吃了乾淨。

  入夜,微涼的天氣讓蘇婉之有些受不了,抱著手臂半夢半醒,被一陣吵鬧聲驚醒。

  連忙推了推靠在她身邊的蘇星,另一側莫忘已經醒來,目光灼灼的盯著獄外。

  大堆蒙面人握著大刀沖進獄中,迎面便砍翻了守衛的獄卒,直沖進里間,末尾一個身著文衫的蒙面人忽得道:「我是黑風寨的二當家,今日來解救我寨被無辜牽扯入獄的兄弟,各位有志之士若有人願意跟我入寨,那以後便都是兄弟。」

  接著,蒙面人指示了一個握刀的下屬,摸到獄卒的鑰匙,接連打開牢房。

  蘇婉之拉著蘇星也跟著出來,牢中自也有一些人留著,但多數選擇了出來。

  跟著人潮走了一段,蘇婉之發覺,大半的犯人都跟在剛才那名文士後,恍然了一刻才明白,畢竟出了牢中,戴罪之身只怕是洗不盡了,再想謀生只怕不易,要混口飯吃,倒不如跟著他們賣命。

  雖然自己現在沒有去處,但也沒必要跟著他們去山賊窩,想著,蘇婉之準備拉蘇星回轉,轉了個身,竟然不見蘇星的身影,再朝前看去,蘇星跟在莫忘身後已經離她有段距離。

  蘇婉之一急,擠著人群想去拉兩人,跑得遲了,蘇星已經跟著莫忘上了山賊帶來的簡易馬車,蘇婉之忙追上去,剛一躍上馬車,就已有人駕著馬,緩緩行駛起來。

  馬車上坐了十來個人,有男有女,都灰頭土臉,神情麻木,各自縮坐在一隅。

  壓低聲音,蘇婉之問:「蘇星,你怎麼上了車?」

  蘇星茫然:「我剛才沒找到小姐,見莫忘師兄一直朝前,就以為小姐你也在前面。」

  另一側坐著的莫忘轉頭看過來,黝黑的臉上看不出什麼表情,他沈聲:「兩位小姐,我可能不能再保護你們了,若要走,就棄車。」

  一路上莫忘的表現都像是個透明人,卻沒料第一次開口便是要分別。

  「可是,掌門讓你跟著我們,你一個人要做什麼……」蘇星剛想問下去,突然被蘇婉之擡手攔住。

  山寨,土匪,和莫忘意外的表現,讓蘇婉之聯想起一件事。

  「莫忘師兄,這個寨子不會就是……」殺害你全家的土匪窩?

  雖未說完,但是顯然莫忘已經明白了蘇婉之想要問什麼,只遲疑了一瞬,便點點頭,憨厚的面容掛著少有的凝重:「你們還是快走,我會牽連你們。」

  蘇婉之愣了愣,才讓自己相信……自己大鬧姬恪婚禮還是靠著師傅的秘藥,可眼前這個其貌不揚的小弟子竟然要靠一己之力去挑戰一個山寨……

  忽得,蘇婉之揚唇大笑,聲音卻並不大:「牽連又有什麼關係?你有想殺之人,我也何嘗沒有。我幫你報仇,你幫我報仇如何?」

  莫忘默默低頭,手握成拳,音調極低:「我要殺的只有一人。」

  -----

  鄙陋的幾乎稱得上是木板的馬車被拖進去了山寨中,顯然寨裡的人對這批剛來的犯人還有戒心,男女分類登記了姓名祖籍和從前所作的事,因何事入罪,將人群打散分在山寨的幾處。

  登記到蘇婉之時,負責記錄的土匪露出了幾分驚豔之色,提問時還毛手毛腳總想占些便宜,蘇婉之忍著差點就想動手,好在那個文士二當家看見,教訓了這土匪幾句,對方才收斂,嘴裡還嘟囔著:「寨裡哪有這麼細皮嫩肉的娘們,比寨主夫人都不差,摸兩下怎麼了……」

  直到躺在床上,這一路的顛簸才算是告一段落。

  這幾日的變故太多,又是直到謝宇是姬恪又是入獄,如今又跟著上了土匪窩,蘇婉之一時心情無法平靜下來。

  但最初直到謝宇便是姬恪的震驚也漸漸淡去。

  一直以來無論面對姬恪還是謝宇,蘇婉之總是喜歡掩耳盜鈴,被騙了一次兩次,到現在才開始學乖。

  姬恪化身謝宇上山來找她所謂何意,她已經再不敢去想,無論姬恪是處於何種考慮,欺騙便是欺騙,還是一而再再而三的欺騙。

  念及此,洶湧的怒意無法遏制,無論是弑兄還是再三欺騙,都足夠蘇婉之對姬恪湧起殺意。

  她是真的想殺了他,哪怕殺不死,至少讓他後悔也好……

  可是,那樣的人,會有後悔的時候麼?

  他有在乎的事情麼?

  輾轉一夜,直到天明。

  和蘇婉之住在一屋的都是女子,清一色的粗布衣木簪,有昨日跟著蘇婉之一起到山寨的,也有本就在這的。

  蘇星跟著蘇婉之,舉動間仍是將蘇婉之當小姐侍候,邊上的女子嗤了她一聲,沒說什麼。

  不到中午,就見一個衣著錦緞的女子帶著滿身釵環娉婷而入,身後也了個侍候丫頭,女子長得很美,行動時顯得很是�靜,只是與當下她們的處境格格不入。

  「誰是今日新到的姑娘啊?」女子的聲音亦很柔美。

  蘇婉之和另幾個女子應聲,那女子一一看過,最終將視線停留在蘇婉之的臉上,兩步走近,握住蘇婉之的手,輕笑:「妹妹長得可真好,比姐姐都不差呢。不知怎麼流落而來,看著面色,只怕吃了不少苦頭吧。」

  女子的言辭自然,若是旁人聽見這聲音只怕會覺得親切,但是不知為何蘇婉之就是難以升起好感,從女子手裡抽出手,笑得疏離冷淡:「勞煩操心,只是昨晚沒睡好。」

  「妹妹看來戒心很重啊,我是這山寨寨主的夫人青宛,以後大家就都是一家人了,妹妹何必如此呢?」

  寨主夫人?

  蘇婉之敏銳的發現,下意識打量了一下眼前的女子……這個就是莫忘念念不忘的女子?

  青宛被她瞧的莫名,剛想問,蘇婉之已經打了口呵欠:「不知夫人有何事?」

  被捧慣了,也見慣了唯唯諾諾的女子,乍一見到蘇婉之的忤逆態度,更何況蘇婉之的姿色比她也不差多少,這更讓青宛覺得厭惡,忍著不悅,青宛仍笑道:「沒什麼,我就是來看看你們的,怕你們不適應。」

  「多謝夫人關心。」

  蘇婉之雖是感謝的言辭,但語氣裡難掩淡淡譏誚。

  青宛終難忍,連其他女子也沒問,就轉身離去。

  蘇星擔憂的在蘇婉之身後問:「小姐,這可是寨主夫人,我們得罪了她,會不會有麻煩啊?」

  點了點蘇星的頭,蘇婉之轉身回塌道:「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他們又能奈我何,大不了跑路而已,我就是看她不爽。」

  貪慕虛榮,不知感恩。

  莫忘不怪,她卻看不慣,願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將他人的真心踐踏於地,為什麼有的人可以身在福中不知福。

  當晚,蘇婉之還未入睡,又有人來了院中,這次卻不是青宛,而是三四個彪形大漢。

  為首者用憐憫的目光看著蘇婉之,道:「青夫人叫小姐去赴宴,小姐快準備準備,不要讓我們難做。」

  很顯然,來者不善。

  蘇婉之想了想,留下蘇星獨自一人跟著對方出門。

  大約是以為蘇婉之只是個普通的柔弱小姐,對方並沒有壓著她去,只是四人將蘇婉之圍在當中。

  路走到一半,蘇婉之忽然道:「那個……我有點內急,可以讓我先去方便一下麼?」

  為首的大漢沈吟了一下,道:「附近沒有茅房,這個……」

  蘇婉之忙說:「隨便尋一處草垛,你們只要背過去就可以了,到時有風吹草動你們也能聽見,我一個弱女子跑不遠的……」

  她的聲音很低,亦很柔,雙手絞著衣角,顯出幾分小女兒家的嬌媚,讓人心中生憐。

  四人交流了一下道:「這樣也成。」

  當下,帶著蘇婉之到了一處草地,四個大漢依言背過身。

  突變只在瞬息間,蘇婉之用白綾無聲無息勾起一塊巨石,接連砸在三人的腦上,未等慘叫,三人已經暈厥過去,第四人剛反應過來想要反擊,不料迎面就被蘇婉之擡腿踹翻。

  從懷裡抽出匕首,卡在對方的脖子上,蘇婉之勾唇冷笑,陰測測道:「你們那個青宛夫人,到底找我什麼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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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5-28 11:24:51

【五十章】

  齊王府。

  其徐推門而入,語氣裡難得的有些急切:「公子。」

  大門敞開,風霎時灌進。

  案頭上的紙頁被微風翻動,如飛揚起的衣角般翩躚而動,冷風一激,姬恪難耐的掩唇咳嗽。

  待其徐合上門,姬恪扯開手,用鎮紙壓住紙頁,淡聲問:「什麼事?」

  「蘇小姐……因替身死去之事入獄,恰遇黑風寨劫獄,便跟著上了黑風寨。」

  姬恪倏地擡眸:「黑風寨,那個……很棘手的?」

  「正是。」其徐不假思索答。

  黑風寨距離齊州不遠,占山為寇胡作非為,本著臥榻之旁豈容他人鼾睡的念頭,姬恪盯起這座山寨已有不短的時日,遲遲未動手的原因一則因此山寨更建早于姬恪赴齊州,根基深厚,想連根拔起定要耗費大力氣,二則黑風寨阻隔著齊州與明都,若交惡,必然是翻大動作,那時他尚在韜光養晦之際,貿然動手反會惹來猜忌,雖埋伏了人手,卻仍是隱而不發。

  若有所思了片刻,姬恪問:「那她……有事麼?」

  「最新傳來的消息是,蘇小姐與黑風寨寨主夫人青宛交惡,卻不知後頭又如何了。」

  寨主夫人……姬恪想起了諜報上的訊息。

  青宛,比黑風寨主小了足十二歲,年輕美貌,卻極有手段心機,分管寨中一干雜事,嗜好笑裡藏刀,為人眥睚必報。

  「在黑風寨附近的人手有多少?」

  「約七百多,若急從齊州調派,少說能有兩千多,再緩一日,許能調到一萬以上。」

  緩緩從椅子上站起,姬恪以指節叩擊桌面,似在計算什麼,而後問:「若我趕去黑風寨,一來一回需要多久?」

  -----

  黑風寨除了劫掠,也偶爾做些交易……這交易自不是普通的錢物交易,而是最為人所不恥鬻人妻女的夥計,幾乎隔些日子就有被掠上山的女子被用麻袋一捆轉賣給人伢子,到時候再將人賣到遠些的地方,神不知鬼不覺,既不會損害山寨的名聲亦能來錢,缺德是缺德了些,但到底也是樁一本萬利的好生意。

  蘇婉之聽完對方的解釋,一時間有些不能反應。

  未料到青宛竟然是想賣了她。

  待對方說完,蘇婉之隨即並指如刀,起落間將人劈暈,她擡腿,四周盡皆是相似的草垛,卻不知該朝往哪去。

  正怔愣時,有人腳步接近。

  蘇婉之猛轉身,握緊白綾,斂息戒備等待出手。

  「蘇小姐,沒事吧?」

  是莫忘的聲音。

  鬆開白綾,蘇婉之放下口氣,道:「我沒事。」

  看到地上倒著的人,莫忘顯然已經知道發生了什麼,面無表情的掏出繩索,將四人死死綁起來,道:「蘇小姐,此地不宜久留,快下去吧,仇是我的,我一人報便可。」

  「你惦記的女子……可是叫青宛?」

  莫忘霍然轉頭:「你怎麼知道?」

  竟然真的是……

  蘇婉之不知是該遺憾還是歎息:「我見過她,莫忘師兄,她真的是你說的女子麼?為何我覺得她並不如你描述的善良……你知不知道,今晚便是她叫我去,意圖是將我賣給……」

  「不可能!小宛她不會是這樣的人!」

  莫忘緊緊盯著蘇婉之,緊抿著唇。

  恍惚間,蘇婉之似乎看到了曾經的自己。

  別人哪怕只是說姬恪一句不好,被她聽見,都會覺得很不舒服,下意識的選擇相信姬恪,甚至到了不見棺材不掉淚的固執地步。

  如她,莫忘這究竟是不敢相信,還是在自欺欺人……

  在心裡歎了口氣,蘇婉之漫聲道:「你若是不信,那我先去見她,你在外面聽著。」

  莫忘認得路,帶著蘇婉之很輕易找到了青宛的院子。

  那院子較其他都要顯得貴氣些,高屋建瓴,簷角飛揚,紅木門緊閉,琉璃瓦被外頭的燈火一朝,盈盈潤潤,就連外頭的牆面都粉塗的嚴實。

  指點完蘇婉之,莫忘禦起輕功躲到一旁,蘇婉之外表不過是個文弱女子,其他人只當她是青宛的侍女,倒也未留意。

  敲了敲門,是個丫頭開的,略疑惑打量她。

  卻是青宛的聲音先傳了出來:「外頭是誰?」

  「是我,不是青夫人叫我過來的麼?」

  青宛扭著腰走出,見蘇婉之,忍不住問:「叫你來的人呢?」

  「叫完我,他們不都走了……」

  「走,他們怎麼敢走?」

  「這不重要。」蘇婉之跨前一步,半條腿邁進了院中,嘴角勾起笑,淺淺淡淡,沒什麼溫度,「青夫人,不知道你認不認得一個故人?」

  刹那,一向強勢的青宛竟被蘇婉之逼得不自覺倒退了一步,當下警惕道:「什麼故人?」

  「小村莊,待產少婦,童養媳……還有,忘恩負義。」

  蘇婉之說的極慢,幾乎是一字一頓,嘴角的笑容依舊淡淡譏誚。

  每一個字落進青宛耳中都是如此熟悉。

  「你在胡說什麼!我什麼都不知道!我根本不知道你在講什麼!」青宛心頭猛一跳,下意識辯駁。

  「我說什麼……你其實知道。」

  不可能!

  青宛壓下心頭巨震,安慰自己,他們都死絕了,黑風寨主那個死老頭明明告訴自己已經全部處理乾淨了,眼前這個不知誰家的小姐不可能知道的!

  不對,就算她知道了如何?

  這是她青宛的地頭,殺一個死丫頭不是輕而易舉的事情,她根本不用害怕!

  這樣想著,她終於覺得好受了一些,維持住平日的冷靜,青宛輕揚朱唇道:「就算你知道又如何?反正今天你也要下去陪他們。」

  「那就是說,他的一家的確是你叫人殺的?你為了如今的榮華富貴勾結外人把生養自己的父母屠戮殆盡……青宛,你簡直……枉為人,你難道都不會做噩夢的麼?」

  噩夢……

  青宛有一瞬間的恍惚,噩夢,怎麼可能不做噩夢,她只是不想嫁給那個沒用又粗鄙的種田漢,所以在採買被黑風寨擄去時,她選擇了順從黑風寨主,雖然那個死老頭又醜又老,可是他可以給她榮華富貴錦衣玉食。

  但她也是真的未預料到那個死老頭在自己的養父母找上門來之時,會帶著兄弟血洗了那個農宅。

  等知道時,一切都已經來不及了,她不敢惹惱黑風寨主,只得一味順從,這份順從為她贏得了山寨寨主夫人的位置,也讓她大權在握……

  習慣了這樣的生活,她已經放不開了。

  咬唇,青宛對蘇婉之冷笑:「什麼噩夢?那些都是他們咎由自取,想要絆著我的腳步阻止我飛黃騰達,更何況殺人的又不是我,這可和我沒有半點關係,你不要扯到我身上。好了,我不管你是為了什麼而來,你的戲結束了,來……」

  青宛的聲音突然戛然而止。

  不知從何時起,有人藏在了她的身後。

  若平日她定能發現,然而此刻心神不寧,竟然良久都未曾意識到。

  此刻那人閃出,手指飛快的點在青宛的啞穴,同時揮掌擊暈侍候的丫頭。

  深色常服,黝黑面頰,正是莫忘。

  莫忘看著青宛,唇蠕動了幾次方開口,聲音低沈喑啞:「小宛,真的是你做的,是你要人殺了我的父母……」那音色裡帶著濃濃的悲哀,黏稠而濃郁。

  青宛被點了啞穴,自然回答不了。

  而他等的也不是她的答案。

  「居然真的是你,枉費我……」

  莫忘看著她大笑,嗓子裡卻冒不出笑聲,像是哽在喉嚨中,發出難聽的嘶啞,似乎不知即將抒紆的情緒究竟該笑還是該哭,只是純然的發洩。

  這一幕,何其的眼熟。

  背叛,被最愛的人背叛、傷害,痛徹心扉……

  蘇婉之於心不忍:「莫忘師兄,你沒事……」

  莫忘卻似未聽見,一點一點斂起笑容,拔出刀架在青宛脖子上,已然無淚的眼眶紅起,像是有灼熱的火焰燃燒其中,一望便覺灼意逼人,冷冷道:「帶我去找你的寨主!」

  未料莫忘竟真準備一人赴險,蘇婉之忙道:「等等,我跟你一起去。」

  她剛邁出一步,身邊的莫忘手指飛掠,點在蘇婉之的穴道上。

  微側頭,他的聲音瞬間冷硬到毫不留情:「蘇小姐,我已經通知大師兄救你下山,你就在這等著。剩下的事情你便不要管了,那是我的私事。」

  說完,壓著青宛,他一步步朝著寨中走去。

  接連的驚呼和震怒聲從莫忘所去的方向響起,然青宛正在他手中,無人敢輕舉妄動。

  也因此,青宛的這座小院落無人管束,霎時空了下來。

  蘇婉之一直保持著方才的姿勢,未動一步。

  她想跟去,但身體卻不受控制的定住,不知道自己沒有阻止莫忘獨自犯險這件事到底對不對,她只有安慰自己,那是莫忘想做的事情,即便阻止了,也不見得能成功,畢竟,他等這一天,太久了。

  僵硬著身體,蘇婉之想,什麼時候,她也能有這麼一天。

  無論愛恨仇怨,她都想和姬恪來一個了結。

  灼燒,慘叫,殺戮的聲響鋪天蓋地而來,蘇婉之躲在院子裡,仍是發呆。

  她甚至沒意識到,這樣大的動靜絕不是一個人能製造出來的……

  她只知道,恐怕已經什麼都來不及了……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很長也許很短的時間。

  有人拉起她的手:「蘇婉之!都亂成這樣了,你居然還一個人呆在這,你傻了麼,快跟我走。」

  蘇婉之擡頭,是計蒙那張清俊的臉孔。

  兩張同樣出色的臉孔彼此重合交錯,蘇婉之盯著計蒙的臉看了好一會,回過神。

  「我被點了穴。」

  瞬息功夫幫蘇婉之解開了穴,計蒙若有所思:「這個手法……是莫忘?」

  蘇婉之頷首,試著活動僵持的手腳,低道:「計蒙,莫忘他……」

  計蒙沈默了一會才回話:「那是他的選擇,他上祁山學藝本就是為了報仇,師傅讓他做低等弟子做的事,也是希望他修心,但他執念太深……已經挽回不了了。」

  「我知道了。」

  蘇婉之仍是低低道。

  計蒙總覺得蘇婉之有哪裡不對,卻又說不上來,終是只道:「我們走吧。」

  轉身後,卻並不見蘇婉之的反應,好一會聽見她的聲音:「大師兄……」

  「怎麼了?」

  「點穴時間太長,走不大動,你等我一下……」

  果然,她只朝前邁了一步,腳下就是一個踉蹌。

  計蒙忙扶住蘇婉之,神情無奈,「一點也走不了了?」

  「也不是……啊……」

  不等蘇婉之說完,計蒙一手抄過她的腿彎,一手繞過扶住腰,竟是將蘇婉之打橫抱了起來。

  蘇婉之起初覺得這個姿勢十分彆扭,但手腳實在麻木,也沒有心情與計蒙爭辯,便自暴自棄的不動了。

  抱著蘇婉之,計蒙朝山下走去。

  大約是各懷心思,兩人似乎都未覺得這個姿勢有多麼曖昧。

  走了一段,計蒙試探著問出最讓他疑竇的問題:「蘇婉之……那個姓謝的呢?你不是要送他去回春穀?怎麼會落到這裡?」

  垂下頭,蘇婉之看著地面,聲音很輕:「大師兄,之前對你發火是我不好,我在這給你陪個禮。至於謝宇……」緩了口氣,她接著道,「從來也就沒有謝宇。」

  計蒙一想,便知只怕是謝宇那個身份暴露了。

  得出這樣的結論,不知為何的,計蒙有一瞬間長舒口氣般的輕鬆。

  -----

  「公子,都清點過了,人也都已經看押起來。」

  姬恪走進所謂黑風寨寨主的院落,此時這裡已經佈滿了焦黑的灰燼,徒留下地上斷壁殘垣,土堆瓦礫掩埋如小山垛,一隻手燒得焦黑的手自瓦礫下探出,淒厲無比。

  順著姬恪的視線,其徐繼續道:「方才的火焰便是從這裡起的,我們勢如破竹攻來也有一點僥倖,審問過他們都說我們攻上來之前有人挾持了寨主夫人,一把火與寨主和管事的寨主夫人同歸於盡……」

  只停了一會,姬恪轉頭問:「找到蘇婉之了沒有?」

  其徐語塞,不言。

  「怎麼了,沒找到?」

  「找到了。」其徐說完,又是一頓,「此時順山路而下,還能看見蘇小姐。」

  姬恪幾步走到院外,沿著已經空空闊闊的山路向下走。

  不一會,遙遙看見山路下兩個背影。

  一人抱著一人,從此處只能看見男子的背影、女子微微側過的髮髻和飛揚的裙裾,整個姿勢顯得很是親密。

  被抱女子淺碧色裙裾旁是男子靛青色的紗衣,相同色調的衣衫在微風中揚起,衣角宛如糾纏,看起來異樣的般配。

  蘇婉之常穿碧色衣裙,計蒙大弟子服的外紗慣來是靛青色澤。

  又走前幾步,定定看著兩人,姬恪突然覺得不舒服。

  從明都趕馬車一路奔波而來,幾乎未得到好好休息,身體的疲憊刹那間席捲而來,姬恪合上眼,咽下從腹腔中湧起的甜腥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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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5-28 11:25:13

【五一章】

  天色漸明,晨曦微光依稀可辨,山路下能看見一線紅日,蘇婉之一路無言被計蒙抱著下山,未曾察覺黑風寨的異樣。

  蘇星先頭就被救下,此時已等在山下。

  在山腳的客棧歇息一夜,第二日一早三人便回了祁山。

  再回祁山后,計蒙對從前謝宇之事隻字不提,未再追問,以往在膳房的活計也沒再提讓蘇婉之去做,倒是容沂跑來找她,追問她為何一聲不吭就下了祁山。

  蘇婉之答不出亦不想答。

  千百個念頭紛至遝來,同時湧上腦海,蘇婉之的腦中淩亂。

  最後彙聚至頂,仍是放不下,忘不掉,她一路行來並沒有見到張榜告示,想來姬恪並沒有對她發通緝,那麼如果此時她回了明都應該也是安全的,那她只要堵在齊王府前,遲早能見到姬恪,到時候……無論是殺還是傷,蘇慎言的仇和她被騙的仇,總能有個了結。

  想來想去,她還是打算先去問計蒙。

  無論如何,至少,得去給計蒙道個謝。

  走至計蒙的院子,空闊無人,蘇婉之遲疑了一下,方要推門而入,卻聽見裡面傳出人聲。

  「蒙兒,你今年已經二十好幾了吧……」

  「是。」

  「為師瞧你也不小了,你是不是該考慮找個媳婦,繁衍香火……」

  實在難以想像,這八卦兮兮的聲音竟是祁山掌門祁浩然。

  「弟子尚不急,此時再過兩年再議吧。」

  「再過兩年?不不,這可太遲了……依為師看最好便在今年內為宜,遲了不止到時適齡的女兒家都嫁出去了,更影響我祁山弟子娶妻——你身為大師兄不做表率,底下的師兄弟又怎好娶妻。」

  「這個,師父……讓弟子再考慮考慮。」計蒙的聲音竟顯得有些弱勢。

  祁浩然的語氣聽起來則似乎很愉悅:「那你便好好考慮吧,有了合適人選記得同師父說,你成親的事宜師父可都給你準備好了,你可別憋在心裡不說。那為師便先走了。」

  聽到這,蘇婉之不敢再聽,忙躲到一邊。

  祁浩然自計蒙屋內晃悠而出,長須微晃,道袍飄散,一副仙風道骨的模樣。

  拐出院子時,眼睛不著痕跡的朝後一瞄,露出幾分笑意:小計蒙,也不知為師這姻緣線牽的到底是對不對呢。

  計蒙不知祁浩然為何同他聊著聊著,就說到了終生大事上。

  雖說他也知道自己今生是必然要娶妻的,但現下卻還未思量清楚,祁山正式弟子中女弟子不足百人,往常交際中計蒙也都見過,卻沒對當中哪個升起什麼特別的興趣。

  一時要他娶起來,他倒是也不知道該娶哪個合適,不免有些頭疼。

  而此外讓他唯一感興趣點的……

  想起蘇婉之,計蒙覺得更加頭疼了。

  正想著,有人邁步而來,禮貌的敲了敲未關緊的門。

  計蒙擡眼一看,好巧不巧正是叫他頭疼的蘇婉之。

  只是不知為何,蘇婉之瞧著她的目光總覺得有些古怪,帶著說不清道不明的味道。」蘇婉之……你什麼有事麼?」

  等蘇婉之把來意說了,計蒙思索片刻,問:「你的意思是……你想現在回明都?」

  蘇婉之隨即頷首。

  「不行。」

  她脫口問:「為什麼?!」

  計蒙很清楚明確的回答:「我答應韓師叔照顧你,此去回春穀已經讓你犯險一次了,不可能再讓你去明都冒險,若出了事我不好同師叔交代。」

  「我會和師傅說,這事與你無關。」

  計蒙勾起一側嘴角,歪頭眯起眼笑:「你現在能找到韓師叔?」

  蘇婉之語塞一瞬。

  就是在明都只要韓高人不呆在蘇丞相府裡,她就根本找不到韓高人的影子。

  「找不到?那就結了……回去好好呆著,等何時韓師叔說你可以回去了,再回去。」

  「可是上次……」

  「別說上次,如果不是我及時趕到,你以為你被點了穴放在那裡就安全了,萬一被黑風寨哪個兵士看到,你只怕想逃也逃不出來……還有,我明明把回春穀的地圖給了你們,你居然還能把自己折騰到黑風寨,我對你單獨行動實在不放心。」

  「那如果我不是單獨行動呢?」

  「還有人會陪你?蘇星?她不會武。容沂?讓他陪你你只怕應該擔心他了……你還能找到別人麼?」

  計蒙批蘇婉之批的滔滔不絕,言辭間毫不留情,似乎是在發洩之前她執意要下山之事。

  偏偏蘇婉之理虧,不好辯駁,只等生生應著。

  待計蒙說完,蘇婉之原本準備著的道謝詞也徹底憋回了肚子裡。

  「好了,蘇婉之,你乖乖回去給我呆著,別再想東想西了。」

  揮揮手,計蒙如趕小狗般推搡著蘇婉之。

  蘇婉之實在憋屈的厲害,磨了磨牙,終於忍不住損了一句:「計大師兄,就你這性子……你不肯成親不會是因為沒有女子願意要你吧。」

  計蒙收住準備回轉的腿,邁了回去:「什麼沒人要……」似想起什麼,他皺眉,「你剛才在偷聽?」

  蘇婉之正色:「不是偷聽,是正大光明站在門外聽罷了——掌門嗓門太大了。」

  「你都聽完了?」

  「差不多吧……」

  計蒙皺起的眉舒展開,微微向上挑起:「你難道覺得我是因為沒人要?」

  看計蒙不生氣,蘇婉之的心反而提了起來,說話也透著幾分謹慎:「我覺得……難道不是麼?」

  展了展眉,又掛起那似笑非笑不知真假的笑容,計蒙戲謔道:「沒錯,就是。不過,蘇婉之,我這次也算是救了你,既然我沒人肯要,你難道不該以身相許?」

  計蒙的話讓蘇婉之一怔。

  這個話題計蒙不是第一次說,她不知對方意思的真假,更不知怎麼回答。

  電光火石間,蘇婉之腦中飛轉,做了一個決定。

  那廂計蒙已經先一步又笑開,也沖淡了方才的氣氛:「同你說笑而已,不用當真。」

  說罷,側身欲回房。

  卻在背過身的瞬間,聽見蘇婉之的話:「計蒙,其實也不是不可以……掌門逼得急,你又無人選的話,我可以先嫁給你,不過……你可以陪我回趟明都麼?」

  -----

  一方的寇主黑風寨在一夜間易主之事,知道之人尚寥寥無幾。

  本該是齊州齊王手下的兵士們有條不紊的接管了寨內的事務,清理焦礫殘垣,重建廢墟,順便清除藏匿在隱秘位置的餘孽。

  一切看起來井然有序。

  而齊王殿下本人此刻卻不如他的剿匪事業來得那麼順暢。

  因為……齊王殿下病了。

  姬恪的身體餘毒未清,多年來一直用藥壓制,將毒素壓到最小,在祁山時,有時其徐供藥不及,毒素便會稍稍反噬,積少成多,點點毒素在經脈蔓延,又被計蒙一擊重創,本來便是要修養多日的,後來緊接著被計蒙一劍刺下,那一劍雖然不是著意去刺的,到底還是給他的身體雪上加霜了。

  好容易修養了些時日,又馬不停蹄的趕回明都,處理完明都的事務,又因為黑風寨的時再連夜趕來,終於,在確定黑風寨已拿下,蘇婉之安全離開後,姬恪的身體有些撐不住了。

  他以為當日喉頭那一口甜腥只是巧合,未料那其實是個開始。

  當晚,他昏迷了數個時辰,發起低熱,深夜醒來後臥在床上咳得肝膽俱裂、滿頭大汗,直到大口血吐出,才察覺不對。其徐忙熬了藥,讓姬恪服下,這藥他喝了八年,然而到了今日,已不那麼起效。

  其徐又趕忙帶人連夜去請大夫,但這跟隨姬恪多年的病症又怎是能輕易治好的?

  幾名大夫相互合計,開了張方子也只是勉強控制住了姬恪的病不再惡化。

  原本姬恪是打算處理完黑風寨,就即刻趕回明都的,這個時候明都內煙雲詭譎,時刻變化皆是風起雲湧,隨時可能會有大變動,他必須要在明都做好準備,在大局已定之前攪亂這灘渾水,方能從中牟利,可若是遲了,那等著的結果就不是他想要的了。

  八年籌謀,盡在此時。

  他不能功虧一簣。

  可奈何,身體實在撐不住,不止其徐,就連他帶來的幾個齊州的守備都堅決反對姬恪如此近乎自殺的行為。

  他只得留在黑風寨,暫得養病。

  只是,病情連續幾日都絲毫不見好轉。

  明都送來的諜報還是源源不斷傳到姬恪手中,朝中每一個三品以上大臣的動向,晟帝的動向以及大皇子姬止和二皇子姬躍近來的動作,他壓制住腦中的暈沈,一份份看過,一字不漏。

  儘管每看完一份,他都要忍受幾乎無止境的咳意,和肺腑裡翻攪的苦楚。

  而正是在此時,姬恪接到了另一份來自不同管道的消息。

  消息裡只有一句話:

  蘇婉之與計蒙將於十日後在祁山上成親。

  接到消息的同時,姬恪的手抖了抖,忍耐不住的又吐出一大口鮮血。

  鮮血滴落在地面上,再慢慢洇成一灘深紅的汙跡。

  那尚未乾涸的豔紅色澤,讓他一瞬間想起了那雙紅如火焰般刺目的眸子。

  他忽然想知道,蘇婉之聽見他要成親的時候,是什麼樣的反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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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5-28 11:25:35

【五二章】

  自幼時見著隔壁尚書家嫁女兒的風光場景後,蘇婉之便開始遐思自己成親時會是個什麼樣的光景場面,會穿什麼樣的嫁衣,會坐什麼樣的轎子,會有多少賓客。

  蘇夫人對這個話題也十分感興趣,一邊數落著蘇大人當年娶她的排場不夠大,一邊幫著蘇婉之構想。在這方面,蘇夫人顯然比蘇婉之有經驗的多,一番描述下來往往說得蘇婉之兩隻大眼睛夜明珠似的亮。

  然而,蘇婉之從未想過她的第一次,或許也是最後一次婚禮,會是在這樣倉促的情況下。

  更未預料到同她成親的那個人並不是姬恪。

  這個決定她下得很快,但也談不上後悔不後悔。

  一方面計蒙確實是個好人,反正她此生也不見得會認真再嫁給別人,嫁誰不是嫁,另一方面,蘇婉之真的憋不住了,她想回明都,她想找到姬恪,她想質問姬恪到底是以怎樣的心情去扮演謝宇,是覺得玩弄她很有趣還是說……無論如何,再讓她安安穩穩呆在祁山上,她做不到。

  此外還有一點,卻是在當時沒有細想到的……賭氣也好,故意也好,一個孤身去找姬恪怎麼都顯得弱勢了,憑什麼只許姬恪娶妻,不許她嫁人?

  只是,終究還是在看見計蒙送來的喜服時,悵然了。

  如果,她嫁的人是姬恪……

  握緊喜服的一角,蘇婉之無奈苦笑,她上輩子到底是欠了姬恪多少債,才會這麼念念不忘。

  然而,姬恪終究是個混蛋,是個大混蛋。

  -----

  祁山很大,但是弟子也不少,大師兄要成親這件事在第一時間便傳遍了整個祁山。

  蘇婉之很快見識到了計蒙在祁山的地位,往常蘇婉之的院子裡向來是門庭冷落,消息一出,各類男弟子女弟子紛紛跑來瞻仰蘇婉之到底何許人也。

  如此一鬧,蘇婉之連試喜服的心情也沒了,橫豎也不過那麼回事。

  隔壁床的鄧玉瑤已經在大師傅的糖衣炮彈加美食中微有淪陷的跡象,至少大師傅已經不用拐彎給蘇婉之送飯,而是直接給鄧玉瑤奉上各種精心烹製的美食,過去鄧玉瑤還偶爾控制自己的食欲,如今卻是放開肚皮大吃起來,一日圓潤過一日,時常來探望的大師傅眼中的愛慕卻也是一日勝過一日。

  看得蘇婉之都有些嫉妒了。

  為什麼其他人喜歡一個人就可以這麼簡單,偏偏她喜歡上一個人就惹來了如許多的劫難?

  掌門的動作確實很快,不過幾日,祁山上下已經盡皆張燈結綵起來,隨處可見紅色的繡球與綢帶,帷幄連綿,如此大的陣勢倒把蘇婉之也嚇了一跳,後來知道這一日成親的不止計蒙,尚有另外兩位師兄,那兩位師兄同山上兩位師姐郎情妾意已久,礙著大師兄計蒙尚未成親也不敢向掌門提及,如今自然是一併成了,皆大歡喜。

  說起來,祁山上唯一不大歡喜的只怕就是容沂。

  小容沂對於蘇婉之突然而然決定嫁給計蒙的事情十分不能理解,一臉關心加氣憤的追問蘇婉之是否是迫于計蒙淫威才被逼就範,蘇婉之解釋了許久,容沂才勉強打消了繼續找計蒙決鬥的念頭。

  只剩兩日便是婚期。

  蘇婉之正在屋內看蘇星一樣樣把東西擺弄放好,抱著盆出去收外頭的曬著的衣服時,計蒙推門而入。

  答應後她倒也沒再見過計蒙,只不過這次計蒙是真忙,而並非前幾次刻意躲著她。

  在祁山並沒有未婚夫妻婚前不得見面的習俗,計蒙來得很坦然,手裡拎著一個檀木食盒,遞給蘇婉之,似乎有些彆扭的慢聲道:「這是駱南快馬幾日從明都帶回來的小吃,蘇夫人蘇大人仍是被禁足,大概是沒有機會來了,你就先吃點,當是……」

  打開食盒,各種精緻小點都是熟悉的樣子。

  大約是剛熱過,甫一掀開還有熱氣撲面而來,直沖上蘇婉之的面頰。

  在食物騰起的蒸氣中,蘇婉之不自覺地眼眶微微濕潤,不同于悲傷不同於喜悅,滋味難言。

  計蒙擡手,幫蘇婉之擦了擦眼睛,沒有淚,只有一點點的濕跡,不知道是蒸出的還是眼中浸潤的。

  「好了,蘇婉之,你這樣我會有種欺負你的感覺。」頓了頓,計蒙道,「我再最後問你一次,你是當真要嫁給我?」

  夾了一個芙蓉糕進口,甜而不膩的滋味入口即化,清香的糯米味。

  蘇婉之一點點咽下,正要回答。

  忽然,外面傳來了蘇星一聲極其短促的驚叫聲。

  聞言,蘇婉之來不及回答,登時轉身出門。

  蘇星跌坐在地上,木盆打翻,兩件衣衫淩亂的掉在一旁。

  「怎麼了?」

  狠狠喘了兩口氣,蘇星才慢慢道:「沒事,沒事,就是剛才看見一隻黑貓跑過去。」

  蘇婉之摸了兩下蘇星的頭以示安慰,又動手想去去扶打翻的盆,手卻一下停住,木盆背後一隻黑色的鏢壓著一張小字條深深鍥了上去。

  計蒙此時也走了出來,只是注意都集中在了蘇星身上。

  不知怎麼,蘇婉之鬼使神差的用衣袖一掩,悄無聲息的將飛鏢拔出,紙條塞進袖中。

  計蒙拉起蘇星,蘇星忙感激的笑笑。

  遙遙遠遠一聲更鼓,代表著即將到了入夜的時候,計蒙作為大師兄是要巡夜的,只同蘇婉之又交代了兩句要小心變又走了,大約覺得還有機會,之前的話題也未曾繼續。

  蘇婉之假裝淨手,打開了那張字條,頓時臉色一變。

  內容很簡單。

  今夜三更後山一敘,急,望務必到。

  當然,這不是讓蘇婉之臉色變了的主要原因,不大的字條上印了一個私章,那印章上刻著化成了灰蘇婉之都認識的兩個字——姬恪。

  -----

  三更天,蘇婉之在床上翻來覆去,無法成眠。

  手裡緊緊握著那張字條,幾乎沁出汗液,她怎麼也沒料到,姬恪此時竟然不在明都,而就在祁山附近。

  那麼,去還是不去?

  她之前的確是迫切想見到姬恪,可是真要讓她見了,又不免忐忑,她不知道控制不住自己會做出什麼事情,是乾脆一劍劈死姬恪,還是痛心疾首的控訴他的欺騙。

  矛盾的情緒在腦中交織。

  最終,蘇婉之拍案而起。

  我到底在糾結些什麼,什麼都不管了,先見了再說。

  輕手輕腳換好衣衫,蘇婉之小心關門,便朝著後山而去。

  後山的空地上果然有一個男子的頎長身影,但……走近了,蘇婉之驚訝的發現,那個身影,並不是姬恪,姬恪比他略高些,也略瘦些。

  頓時,蘇婉之警惕起來。

  對方轉頭,蘇婉之又是一驚,未料到對方竟然是姬恪的護衛,那個向來沈默寡言的其徐。

  在松了一口氣的同時,蘇婉之又有點說不出的失望。

  何其矛盾。

  「你叫我出來有什麼事情麼?」

  其徐冷峻著臉,沈默了一下才道:「公子病了,很重。」

  蘇婉之的心猛地縮了一下,隨即輕笑:「那與我又何干?」

  「大夫說,公子可能命不久矣。」

  「那與我又何干?」蘇婉之不耐煩的重複了一遍,別過頭不再看其徐:「如果你是來告訴我這個的,那就不用了。你知道,他殺了我哥哥,騙了我兩次,我恨他還來不及,你難道指望我擔心他?還有,你最好看好你家公子,他呆在明都不是好好的,幹嘛又回來,如果不小心被我找到了,說不定在他病死之前我就忍不住一刀結果了他。」

  其徐繼續沈默。

  沈默到蘇婉之幾乎準備轉身離開的時候,其徐終於又開口了:「蘇小姐,如果你說的都是真心的,那麼為什麼你的手在抖?」

  聞言,蘇婉之下意識的握緊拳。

  其徐繼續道:「公子本來是沒事的,可他執意要上黑風寨連日奔波才……」

  斷然打斷其徐,蘇婉之的聲音不覺拔高:「你不要告訴我,他上黑風寨是為了要救我?」

  其徐仍舊沈默,但神情卻像是在默認。

  在得知姬恪竟然為了救她不遠千里的竊喜湧上來之前,先一步到來的,是一種巨大的荒謬感。

  「你的意思是他要救我?那在明都外大聲說著「放箭」的是誰?那把箭尖指向我射出的又是誰?如果當日不是蘇慎言,那支箭只怕射進的就是我的身體裡了吧?」

  「你憑什麼說姬恪是要救我才奔波成疾的?而且黑風寨本來就距齊州不遠,姬恪來剿匪難道不是因為臥榻之旁不容他人鼾睡,不是怕萬一奪嫡失敗退路上遇到阻礙?」

  已經顧不上掩飾,蘇婉之的話直白到近乎無理。

  其徐一向不善言辭,他不知道怎麼跟蘇婉之解釋說,姬恪想處理黑風寨隨時可以,即便奪嫡失敗退路當中依然可以輕而易舉的處理掉黑風寨,而且完全不用自己親自到場動手。

  他更不知道怎麼去安撫蘇婉之明顯有些激動的情緒。

  只能繼續沈默,等蘇婉之的火氣漸漸下去,才道:「公子喜歡蘇小姐你。」

  此話一出,蘇婉之幾乎要氣樂了。

  「其徐,我知道你是為你家公子賣命,我不想為難你,你到底要我做什麼,直說吧,不用再騙我了。」

  姬恪喜歡她?

  她根本一個字都不信。

  其徐不明所以的看著蘇婉之,為什麼他明明說的都是實話,蘇婉之就是不明白。

  又沈默了一會,他還是順著蘇婉之的話說了下去:「蘇小姐,公子的病只有回春谷尚或許能有一救,這也是夫人的遺願,你能帶他去麼?」

  起初誰也不知為何蕭妃要讓自己的兒子到齊州那個偏遠的地方,說是為了健體的靈泉,但靈泉對姬恪的毒實際並無多大作用,如今想來十有**是希望姬恪能找到回春穀,徹底把身上的餘毒清除。

  蘇婉之實在忍不住冷笑:「原來你是為了回春穀的地圖。我之前是想帶他去,他做了什麼,找了個替身,還害得替身為他自盡,視人命如草芥,我又何必為他的生死操心。這地圖如今再想要,已是不可能。」

  說罷,轉身便要走。

  「蘇小姐!」

  蘇婉之頭也不回,「別叫了,沒用。」

  「蘇小姐,那你能不嫁給別人麼?」

  「笑話。」蘇婉之霍然回首,眼睛死死盯著其徐,「我想嫁給誰,與姬恪何干?反正他也不想娶我。」

  其徐忍不住辯駁:「公子雖未說,但其實是不願小姐嫁給他人的。」

  那觸目驚心的血跡還歷歷在目,把那則消息傳給姬恪時,其徐也猶豫了許久,終是傳了進去,未料當晚姬恪的病情惡化更重,幾乎暈厥過去。

  他終於看不下去,於是來找了蘇婉之,希望蘇婉之能夠帶姬恪去求醫,哪怕不行,至少有蘇婉之陪在姬恪身邊……姬恪的精神總會好些。

  可未想蘇婉之竟是這番回應。

  明明蘇婉之是喜歡公子的,而且應該是非常喜歡,而公子應該也是喜歡蘇小姐的,可是為何會鬧到這步田地……其徐想不明白。

  蘇婉之聽完其徐的話,咬了咬唇,擠出笑容:「夠了。這話你不用再說了,要說便讓他自己站到我面前說,並且實實在在詛咒發誓,不然他的話,我已經一點也不敢相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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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5-28 11:26:29

【五三章】

  和其徐聊完,蘇婉之孤身回往屋內,躺下後更加睡不著。

  姬恪不在明都,竟然就在據此不遠的黑風寨,那她想去找姬恪,遠不用跑到明都……在知道離得不遠,甚至可以說近在咫尺的時候,蘇婉之忽然有些茫然。

  天亮時才濛濛睡去,祁山上幾乎一切都已經籌備妥當,嫁衣也被一點點展平擺在了蘇婉之的屋子裡。

  火紅的衣裙有一瞬間的刺目,讓蘇婉之片刻恍惚。

  旋即一笑,在鏡前換過嫁衣,只是民間置購,自比不得那日王蕭月所穿華貴,但手工細緻,倒也合身,紅豔的裙裾把她也襯托的面色紅潤,宛如一個真的嬌羞新嫁娘。

  她問蘇星:「好看麼?」

  蘇星張口想說好看,可話到嘴邊,又有些說不出口。

  倒是有人先一步接話:「很好看。」

  計蒙不知何時又來了,臉色略顯得有些蒼白,手臂上還纏了繃帶。

  「你手臂上……受傷了?是誰?」蘇婉之不由驚道。

  昨晚她見計蒙時還是好好的,怎麼一夜的功夫就受傷了?

  「只是昨晚巡夜發現有人潛入祁山,捉人時不幸被傷而已,無妨大礙。」

  昨晚,潛入……

  蘇婉之心中一頓,該不會這麼巧吧……

  「人捉到了?」

  「嗯,就關在後山的石牢裡。」

  「你的傷……明天……」

  計蒙搖搖頭,挑眉笑:「這點小傷你當我會在乎?不會影響到明日的。」

  望著蘇婉之若有所思的神情,計蒙壓下心裡的疑慮。

  待計蒙走後,蘇婉之方換下嫁衣。

  心頭卻總有些不安,掃了後山這麼久,後山的石牢她自然也認得,山上弟子犯錯一向是送去懲戒室,只有外來人被捉才會送到石牢,故而石牢內常年是無人的,管束也少了很多。

  大約昨晚才關進人,蘇婉之遠遠看見石牢原本無一人的門口此時站了兩個弟子。

  不想被人發現,她深吸一口氣,足下如風,身形飛快閃過,兩名弟子只覺眼前一花,隨即後頸被劈,再無神智。

  推開石牢的門,蘇婉之摸出火摺子點燃牢壁的油燈。

  一間間空牢看去,終於走到最末的位置,有人地垂頭而坐,聽見響聲猛然擡頭。

  居然還真的是其徐。

  他顯然也受了不小的傷,燈光映下來,地上有暗紅的血跡。

  蘇婉之和其徐接觸不多,只知道他是姬恪的護衛,武功不弱,對姬恪忠心不二。

  「蘇小姐……」其徐身形晃了晃,竟然站起來了。

  蘇婉之略退了退,心思在腦中飛快轉動,半晌,她動唇:「我可以放你出去,帶我去找姬恪。」

  其徐的眼睛驀然一亮:「蘇小姐,你答應了?」

  冷哼一聲,蘇婉之露出幾分譏誚:「你想太多了,我昨晚說的話你還記得麼?」

  沈默回思,其徐試探問:「是蘇小姐想聽公子親口說?」

  用從看守弟子身上取下的鑰匙打開石牢的門,蘇婉之的神情更冷:「不是那句,是『如果不小心被我找到了,說不定在他病死之前我就忍不住一刀結果了他』這句。」

  雖然聽蘇婉之這麼說,但其徐顯然並不相信。

  昨晚的確是他大意了,他孤身一人上山,被蘇婉之拒絕了要求,心中又惦記姬恪的身體,難免露出些行跡,本想夜深不會有人注意,未料被蘇婉之那個大師兄發現,單論武力對方不見得是其徐的對手,可是連日奔波操勞,又因對方人多勢眾,他還是受傷被擒,本想等身上的傷略好些便以武力破出去,沒想蘇婉之會來救他。

  蘇婉之既然肯救他,那必不會看著公子去死,這麼想,其徐心頭壓著的大石也輕了幾分。

  跟在蘇婉之身後,走得都是僻靜小路,一路都未遇見祁山弟子。

  其徐徹底放下心,一邊調息一邊跟在蘇婉之。

  突然,蘇婉之頓住腳步。

  其徐也隨之一頓,擡頭正對上那位祁山大師兄計蒙的眼睛,幾乎同時,他微微弓腰,神色戒備,目光銳利的死死盯著計蒙,蓄勢待發。

  計蒙卻只看著蘇婉之,眼睛裡流露出淡淡的失望。

  蘇婉之不笨,一下子便明白,計蒙之前就對她有所懷疑,難怪那麼簡單的就告訴她關押的位置,此時她身後還跟著其徐,幾乎是坐實了罪名。

  明日就是她和計蒙的婚期,被計蒙抓住這樣的事情,實在……

  一時間,三人都不曾開口。

  寂靜無聲中,只能聽見偶爾風過拂動枝葉的聲響。

  蘇婉之動了動唇,終道:「我……」

  沒想,計蒙此時也開了口:「你……」

  見狀,蘇婉之索性道:「大師兄,你先說罷。」

  計蒙也不讓,神色冷峻:「蘇婉之,你其實想嫁的還是那個謝宇,而不是我罷。」聲音也透出幾分冷意,再不似之前的柔和關切,「看在師叔的面子上,我給你最後一次機會。這人我可以放過,但你必須現在乖乖回去待婚,我可以當做什麼也沒有發生,明日成親照舊。如果你執意帶此人下山,便做叛門,婚約作廢,以後你也再不是祁山弟子,出了事,我也不會再若上次般去救你。」

  任誰看見自己的新婚妻子帶著一個剛剛被捉住的陌生男子下山,都不會有什麼好心情,計蒙沒有直接發火大打出手,已經很給面子了。

  聞言,其徐站不住了,忙開口:「蘇小姐……」

  「閉嘴。」蘇婉之驀然一聲斷喝,止住了其徐的話。

  她垂眸,似乎在看著什麼,又似乎在想什麼,良久看向計蒙:「計蒙,現在讓我下山,明日一早我一定趕在婚期前趕回來成親,這樣可以麼?」

  計蒙笑:「我憑什麼信你?現在取消婚約還來得及,若等到明日,你不回來話變成笑柄的可是我。」

  蘇婉之上前一步,忽然握住計蒙的手。

  計蒙一驚,卻甩脫不開蘇婉之的手,蘇婉之定定看著他,那雙大大的眸子裡竟然滿滿是誠懇,蘇婉之的眸本就極亮,此時看在計蒙的眼中更有些刺眼。

  她說:「計蒙,我沒有騙過你。」

  沒有騙過,小事不論,但是大事從來沒有騙過,甚至於當日要和謝宇離開,她說的也完全是實話。

  計蒙的心不自覺地軟了軟。

  再一次,計蒙為自己的心軟而感到無奈,幾乎是不甘心的道:「明日辰時,辰時之前,如果你沒有趕回來,那我就當做你叛門。」

  「多謝!」蘇婉之從方才就一直冷冰冰的面容上終於露出了笑意,淺淡卻讓人如沐春風。

  計蒙都忍不住別過頭不再看。

  鬆開計蒙的手,蘇婉之正待繼續走。

  被鬆開的手讓計蒙有一瞬的失落,不過一閃即逝,他面無表情轉身準備回去。

  忽然,蘇婉之快步跑到計蒙面前,張開雙臂,抱了一下計蒙,又說了一遍:「謝謝。」

  這一聲很輕,卻帶了幾分哽咽的味道。

  計蒙一怔,蘇婉之已經又放開他,逐漸跑遠。

  微側身,看著蘇婉之遠去的背影,計蒙的眼睛裡也像是蒙了一層夜霧。

  蘇婉之走在前面,揉了揉眼睛。

  方才那一刻,計蒙無端讓她想起了蘇慎言,那個總是和她吵嘴卻在危急關頭,拼死護著她的哥哥。

  一瞬間,居然有想哭的衝動。

  眼看蘇婉之還是帶著他下山,其徐自然不會多言,只是斟酌想安慰兩句:「蘇小姐……」

  如果不是姬恪……連帶著看其徐也不那麼順眼。

  用手臂狠狠抹了兩下眼睛,蘇婉之瞪了一眼其徐:「別說話,下山。」

  -----

  祁山距離黑風寨實在不算遠,蘇婉之在山腳下驛站買了兩匹馬,丟給其徐一匹,又買了簡單的繃帶讓其徐自行包紮,便讓他帶路。

  馬蹄急踏,幾聲奔浪似的鐵蹄聲後,已奔出數裡。

  其徐的騎術很好,自小路走亦十分平穩,蘇婉之跟在他身後片刻不停。

  約莫幾個時辰後,兩人已經到了黑風寨下,黑風寨的獵獵黑旗尚掛在山上,遠看去一片黑影十分駭人。

  聯想起自己在黑風寨的遭遇以及那個總是沈默掃地的莫忘師兄,蘇婉之不覺也沈默了下來。

  沿途都有把守的兵士,其徐從懷中取出腰牌,一路暢通直到寨內。

  指著正中的一間亮著燈的屋宇,其徐微彎腰退後:「公子在房間裡,蘇小姐可以進去了。」

  他並沒有入內的意思。

  蘇婉之有些想笑,他就真的一點不擔心自己對他家公子下手麼?

  手觸上門板,輕顫了一刻,隨即再不猶豫,用力推開門。

  還是第一眼就看見了姬恪。

  半臥在榻上,面如紙白,鬢髮微有淩亂,掩住半邊面容,唯獨唇瓣上染了血色,格外顯眼。

  姬恪也看見了她,微微轉過視線,烏潤髮絲傾斜,流瀉到純白褻衣上,另半側的臉隨之露出,暗淡無光的眸子無悲無喜,卻在看見她的一刻顯出幾分訝色。

  那副容顏依舊俊美到無可挑剔,如同初見。

  只一眼就已足夠讓周圍的物事為之褪色,徒留下那張無論從何角度都叫人心折的面龐。

  蘇婉之依然覺得他好看,只是,不會再因為那張臉而心跳加快、怦然心動。

  斂去訝色,姬恪抿了抿薄唇,眼神變得溫柔。

  他的聲音出乎意料的羸弱和沙啞,似乎還帶著些低顫:「你來了?」

  只聽聲音蘇婉之就知道,其徐說姬恪病重,不是假話。

  也是此時,她才留意到房間裡彌漫著的濃重的藥味和淡淡的血腥味,若有似無。房間裡所有門窗緊閉,一點寒風也不曾入內。

  從懷裡掏出匕首在掌中把玩,蘇婉之根本不答姬恪的話,冷冷淡淡問:「謝宇是你?」

  似乎意料到蘇婉之會問,姬恪輕輕點頭,未曾否認,只是靜靜看著蘇婉之,音若歎息般道:「是我。」

  蘇婉之沈默了一刻。

  握緊匕首,鋒刃指向姬恪,寒芒一閃:「如果有人殺了你親生哥哥,軟禁了你父母,還把你當猴耍欺騙了你兩次,你會怎麼樣?」

  「大概會……殺了她……」

  不等姬恪說完,蘇婉之道:「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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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5-28 11:26:45

【五四章】

  幾乎是話音一落,蘇婉之的匕首就直直向姬恪刺去。

  不長的距離,刹那匕首已經遞到了姬恪身前,他卻沒有躲避,只是輕啟薄唇道:「蘇慎言沒死。」

  蘇婉之一驚,手不自覺微偏,匕首沒有紮在要害,卻也正中了姬恪的肩胛骨。

  刀鋒入肉的聲音令人毛骨悚然,同時順著匕首血液噴湧而出,染紅了姬恪的白衣,也染紅了蘇婉之的裙裾。

  姬恪一聲悶哼,單手撐住肩胛。

  髮絲垂下,掩蓋住他一時痛極的表情。

  匕首上的血沾染到蘇婉之的手心,溫熱的血液讓她悚然一驚,翕合唇瓣,她聽見自己的聲音:

  「你說什麼?」

  好一會,姬恪似乎才緩過勁,咬牙道:「蘇慎言被救活了。」

  蘇婉之蹲□,手緩緩握住匕首,血液太滑,她的手掌上已經浸透了姬恪的血。

  看著姬恪的眼睛,她慢慢說:「姬恪,你讓我怎麼相信你?」

  姬恪迅速的閉了一下眼睛,甜腥的滋味在口中翻滾,艱難道:「書桌下第二個抽屜。」

  鬆開手,蘇婉之起身找到姬恪說的抽屜,猶豫了一下,沒有動手拿,而是找了一個鉤子拉開。

  破壞姬恪婚事時,姬恪的偷襲她還記得。

  不知何時起,有了這些防備之心。

  拉開後,並沒有機關和暗器,撈出裡面的東西,是一封信。

  上書四字,之之親啟。

  拆開了,是蘇婉之熟悉的蘇慎言的字跡,沒心沒肺的一行字:安好,勿念。蘇慎言

  末了是蘇慎言的印章,那是蘇慎言隨身攜帶的,也是蘇婉之親手刻的,在右下角有一個很小的缺口。

  一瞬間的狂喜後,蘇婉之慢慢冷靜下來,這是蘇慎言寫的,可是……

  「為什麼蘇慎言對外說他死了?」她冷冷問姬恪。

  姬恪閉著眼喘息,聽見蘇婉之的聲音,輕聲回答:「說來話長,但確實事出有因。」

  握著信,手裡的鮮血沾染上信紙,手指攥緊,信紙幾乎被揉破。

  她擡頭,看著姬恪,血已經整個染紅了他的肩頭,原本挺直的背脊也漸漸因為痛苦彎曲。

  哆嗦了兩下唇,她強自鎮靜地問:「你告訴我這個,是不想讓我殺了你?」

  姬恪想回答她,剛張口,忽然俯低身體,從床下抽出一個木盆,張口便吐出一口血,黏稠的血液鮮紅欲滴,一時間蘇婉之竟然不敢去看,猛然別過頭。

  吐過後姬恪像是好了一些,將盆推進,用掛在床頭的濕巾擦淨唇角的血,對蘇婉之虛弱笑笑:「嚇到你了?」

  轉回頭,蘇婉之看著姬恪,說不上的滋味。

  見到姬恪吐血的瞬間,她真的被震了一下。

  她知道姬恪這次只怕病的不輕,可是沒想過居然已經這麼嚴重了……

  那條掛在床頭的濕巾一側已經滿是鮮血了,只是姬恪交疊在一起,她才沒有注意到。

  此時姬恪的臉仿佛比剛才又白上了三分,明明剛才已經是紙白了……

  心口處忽然覺得疼。

  想想姬恪的婚禮,想想姬恪的絕情,想想他一而再再而三的欺騙,蘇婉之強迫自己忽略掉那種心疼。

  「沒有,沒嚇到。」

  姬恪仍是笑,風輕雲淡又溫和如水:「之前是礙於約定,才不能說,現在……我都快死了,約定什麼,已經不重要了。」

  「所以……如果你還想來殺,就殺了我罷。」

  他笑得那般平靜,幾乎讓蘇婉之想起在明都相處時,那個總是溫柔和善體貼入微的齊王殿下。

  但卻瞬間讓蘇婉之覺得憎惡,是的,那都是謊言,都是假的,都是欺騙!

  蘇婉之的手又一次摸上了染血的匕首。

  低低道:「如果我殺了你,你的皇位呢?你不想要皇位了麼?你不是還為了那個位置娶了王蕭月?怎麼,這麼輕易就放手了?」

  姬恪垂眸:「親沒有結成,以後也不會有機會。」

  「為什麼?」

  姬恪低笑,大約是口腔中的血液潤澤,他的聲音不再那麼沙啞,似呢喃也似自言自語:「已經如此了,我為什麼還要強迫自己去娶一個自己並不喜歡的女人?」

  這幾乎不像是姬恪說出的話。

  蘇婉之又一次震了震,血液依然從姬恪的肩膀流淌而出,潺潺不絕,血河般流淌。

  至此,她才真的覺得,姬恪大約是真的不在乎生死了。

  這樣苒弱的身體,就算他撐到了登基為帝,也做不了多少日子。

  可是……蘇婉之用舌潤了潤唇:「姬恪,這和我都沒有關係了,我只是想為自己討份公平而已,殺與不殺你,以後我們都不會有交集了。」

  姬恪霍然擡頭,蒼白的面容襯得那雙漆黑的眸子越發黑得深沈,如濃墨渲染的黑夜,深不見底。

  「蘇婉之,你要嫁給計蒙?」

  毫不猶豫,蘇婉之回答:「是的。」

  又低頭咳了兩聲,姬恪輕聲問:「你可不可以不嫁給他?」

  這其實不是姬恪第一次說這句話,蘇婉之憶起謝宇似乎也曾經說過。

  那時她有驚訝,有淡淡的羞怯,也有些許的驚訝與驚喜,但現在帶給她的感覺更多的是諷刺。

  風水輪流轉,終於也輪到姬恪了麼?

  蘇婉之忽然問:「你婚禮那天我說的第一句話你還記得麼?」

  姬恪一怔,略沈吟道:「我記得。」

  「我說了什麼?」

  過了一會,姬恪才緩緩開口:「你說『姬恪,你說過願意娶我。』。」

  「你回了我什麼?」

  這次開口的時間更長:「我說『是,可是我並沒有承諾要娶你。』」

  「是啊,你什麼承諾都沒給我,我嫁給誰,與你何干?」蘇婉之說得理所應當。

  「可是,蘇婉之……」

  姬恪坐直起身,總是含笑的黑眸中帶著幾分認真和迷惘:「……我好像喜歡上你了。若我現在肯娶你呢?」

  「已經遲了。」蘇婉之毫不留情道,「你騙了我兩次,你懂什麼是肝腸寸斷嗎,你知道我是怎麼從明都外趕到祁山的嗎,你知道只要我一想起那件事就痛苦的幾乎無法呼吸,難道說都可以當做沒有發生過?」

  「嘭!」

  蘇婉之被猛然一聲血液飛濺的聲音嚇到,只見姬恪一手握著剛剛從自己肩膀中拔出的匕首,一手撐著搖搖欲墜的身體,似乎隨時會倒下,唇瓣和臉頰上都沾上了些許血點,卻為那張臉平添了幾分淒豔的色澤,深深呼吸了兩口,姬恪才微弱著聲音道:「那你就把你受過的痛苦付諸在我身上,直到你覺得夠了。」

  說完,他甚至還扯了扯唇角,竟然是在對蘇婉之笑。

  蘇婉之用一種看瘋子的眼神看著姬恪,她想起了祁山上的謝宇,握著掃把固執的在烈日下幫她掃地,明明每次都像是要被灼烤得暈倒,卻又每次都硬生生扛下來。

  目光漸漸轉向平靜,蘇婉之接過姬恪手中的匕首。

  小小一把匕首已經被姬恪的鮮血染滿,滑不可握,蘇婉之靜靜的站著,片刻後道:「姬恪,這是你說的。」

  「既然你沒有殺蘇慎言,那麼我不會殺你,只是你騙了我兩次,我刺你兩刀不算多吧,方才算是一刀……你還能再讓我刺一刀麼?」

  姬恪略向後靠了靠,張開雙臂,空門大露,被血染得斑駁的褻衣已不復方才的純白,肩頭的匕首被強力拔出,血肉外翻,十分可怖。

  光看就讓人覺得疼痛,他卻只是擰眉笑看著蘇婉之,微合了合眸:「你刺罷。」

  握著匕首,走近姬恪。

  鋒利的刀尖寒光熠熠,讓人膽寒,鋒芒從姬恪的額頭起滑下,姬恪閉著雙眼,像是絲毫未覺。

  刀尖從額頭滑到鼻樑,再到下頜,極緩慢磨人。

  每一處都像是要下刀,但最終又向著別處移去,然而在這個過程中,姬恪的身體連顫動也沒有,似乎只是平靜的等待著蘇婉之給予的一刀,他甚至不在乎是什麼位置,會傷害到他哪裡。

  忽然覺得無從下手,蘇婉之放下刀,丟到一旁:「夠了,不用了,刺也只是讓你身體疼罷了,你既然不怕,我再刺多少刀又有什麼差別。」

  姬恪睜開眼,墨色的眸子裡似有水意溫流。

  「別這樣看著我。」蘇婉之冷冷道,「我不是下不了手,只是覺得下手也沒有什麼意義而已。」

  用姬恪床頭擺放的溫水洗淨手指,蘇婉之道:「你以後好自為之,不要再來招惹我了。我知道此時軟禁我父母未嘗不是好事,這點我不會怪你,既然你又沒殺蘇慎言,那麼今日以後我們就當兩清。」

  「姬恪,我走了。」

  放下擦乾淨手指的毛巾,蘇婉之擡腿便要走。

  「等等……」

  姬恪出聲叫住她。

  「還有什麼事?」

  「你要去哪?」

  「自然是回祁山。」

  按住血液已經漸漸停止流淌的肩頭,姬恪的身體略路前傾,只是這個動作,就讓他的額上微微冒出冷汗:「……不要嫁給計蒙。」

  駐足,轉頭,蘇婉之回道:「為什麼不要?」

  「你剛才……」

  「我剛才可什麼也沒答應。」蘇婉之亦站直身。

  站著的蘇婉之比半躺著的姬恪要高上不少,她微低頭,看向姬恪,竟有種俯視的錯覺。

  她的聲音平靜,甚至有些殘忍的冰冷:「是你說要把我受過的痛苦付諸在你身上,直到我覺得夠了。但是,我並沒有說付諸過了,我就不嫁給計蒙……」

  「姬恪,這是你教我的。」

  姬恪張了張嘴,終是啞口無言,他擡手,似乎想做阻攔,蘇婉之卻已經再次推開門走了出去,根本不等姬恪再說什麼。

  屋外,夜色已沈。

  漫天的暮色倒映入蘇婉之的眼中,無邊天幕像一張沈甸甸的網,糾纏於心,沈悶難安。

  原本很有報復快意的事情,蘇婉之卻忽然不覺得開心。

  姬恪說喜歡她。

  他親口說,她親耳聽,可是……為什麼是在這個時候?

  曾幾何時,蘇婉之喜歡姬恪喜歡的可以連命都不要,他墜崖,她就跟著跳下去,毫不猶豫,甚至還是帶著喜悅的,看見姬恪受一點傷,她就心如刀絞,恨不得同人拼命,可是到了此時,此時……

  怎麼會變成這樣呢?

  「蘇小姐,蘇小姐……」

  其徐的聲音喚醒了蘇婉之的思緒,她定了定神道:「我走了,你回去好好看著你家公子吧,他應該……還沒死。」

  蘇婉之的話讓其徐一驚,忙問:「怎麼了?」

  眼眸懨懨垂下:「沒什麼,你進去了就知道了。」

  再不等蘇婉之,其徐連忙推門進去。

  蘇婉之快步出山寨,找到來時的馬匹,翻身上馬,朝著來路策馬狂奔而去。

  星夜賓士,馬蹄飛快的踢動,耳邊盡是呼嘯風聲。

  狂烈的風刮在臉上是生疼的滋味,也風乾了眼角邊或許的一點濕意,眼角乾澀到疼痛,眼皮沈沈。

  為什麼還是覺得難過?還是覺得不舒服。

  姬恪……真的要死了麼?

  慘白的面色,暗淡的眼瞳,豔麗的鮮血,方才所見的一幕幕在腦海中重現,看他的樣子,恐怕真的活不久了……

  蘇婉之,你到底還在糾結些什麼?

  還是說,即便到了如斯地步,你還是放不下,那個混蛋……

  為什麼,那個混蛋要在這時候說喜歡她,說會娶她?

  狠狠咬住下唇,唇瓣被咬得破裂,鮮血的味道蔓延進口腔。

  蘇婉之告訴自己:忘掉吧。

  計蒙還在等著你,辰時之前,回去成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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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5-28 11:27:35

【五五章】

  蘇婉之不記得自己是怎麼回到祁山,從身到心的疲累讓她差不多是麻木的催促著馬匹前行,在天際染起第一縷微光時,她總算攀爬著上了祁山。

  活了十來年,蘇婉之從來沒有一晚覺得這麼累過。

  還未走到祁山山門,就看見蘇星焦灼的來回踱步,乍然見她,臉上閃過欣喜,忙跑到蘇婉之面前:「小姐,小姐,你怎麼又丟下我亂跑……啊,小姐,你怎麼弄得這麼狼狽,這是……什麼?」

  順著蘇星的話,蘇婉之看看自己身上的裙裾。

  裙角上沾了塵土,顯得風塵僕僕,乾涸的血跡星星點點凝固在裙上,像塊難看的汙漬。

  那是她刺姬恪時,沾到的。

  蘇婉之一刻失神,隨後平靜道:「沒什麼,反正一會也要換嫁衣。蘇星,去打點水,我要沐浴。」

  說罷,便朝裡走。

  蘇星的聲音在身後,顯得小心翼翼:「小姐,你真的要嫁麼?」

  雖然她並不討厭計蒙,也不介意計蒙做她家小姐的夫婿,可是……不管是她還是小姐都知道小姐其實心裡喜歡的並不是計蒙,而且……看她小姐現在的樣子,哪裡像是個即將出嫁的姑娘家,倒像是剛給人奔喪回來,整個人神色懨懨,無精打采,無半點喜悅之情。

  未曾回頭,蘇婉之的語氣平淡的沒有一絲起伏:「我答應過計蒙,為什麼不嫁?」

  「那小姐……你總要開心點……」

  扯了扯嘴角,勾起弧度,蘇婉之沒好氣道:「我一整晚趕路沒睡,我有力氣開心麼?」

  「啊?」

  「準備水去,快!」

  揉了揉眉心,看著蘇星去幫她準備水,蘇婉之慢慢坐倒在階前。

  熱水很快準備好,蘇婉之泡進木盆裡,溫熱的水波漾去疲憊,她閉眸腦中一片空白,沈沈泡了一刻的光景,待水轉涼,才慢慢爬出。

  擦淨水,蘇婉之起身換上已經擺好掛在屏風上的嫁衣,大紅嫁衣逶迤衣角於地,很是豔麗。

  蘇星幫她戴上鳳冠霞帔,將髮髻梳好,又拍了些胭脂掩蓋住蘇婉之過分蒼白的臉色。

  門外劈裡啪啦響起了炮竹聲,恰好此時有人走進。

  「你回來了?」

  蘇婉之回首,正見計蒙亦穿著喜服逆光走來,紅衣似火,臉上不知是真是假也帶了些倦意。

  點了點頭,環佩泠泠響在耳畔,蘇婉之道:「沒有食言,我回來了。」

  日光落到房內,淺淺光暈稀薄到淡不可見。

  恰是辰時。

  走到蘇婉之面前,計蒙能看見蘇婉之眼睛裡浮起淡淡血絲,大約是一夜奔波未睡的緣故。

  沒有問別的,計蒙只是從背後拿出一碗尚溫熱的元宵,擱在蘇婉之面前的桌臺上,柔聲道:「祁山講究不多,儀式一向從簡,不過也要約莫折騰個把時辰,你先吃點墊墊,等儀式結束就先回房睡了罷。」

  接過元宵,蘇婉之垂頭低聲道:「謝謝。」

  「謝什麼。」計蒙笑開,仿佛如釋重負,「你只要別再折騰出事我就很感激你了。」

  元宵的熱度透過瓷碗傳遞到蘇婉之的手上,輕輕舀了一個元宵入口,圓潤飽滿的顆粒微燙,含在口中幾乎要燙到唇,淡淡水汽騰上蘇婉之的眸。

  她什麼也說不出口。

  已經沒有緊要的事需要趕去明都了,她其實也不用再嫁給計蒙了。

  「那我先出去了。」

  眼睜睜看著計蒙走出,蘇婉之仍舊捧著元宵。

  祁山的女弟子魚貫而入,很快整個院落都熱鬧起來,雖有撚酸不甘但大都是祝福之詞,最後趕來的是祁山的掌門夫人,趕走一干女眷,笑吟吟的拉著蘇婉之出了院子。

  院外已是一地炮竹煙花的碎屑,往日常見的師兄弟一個個擠眉瞪眼的抱著器樂吹拉彈唱,再遠些是一頂紅綢包裹的轎子。

  蘇星急急跑來,把蓋頭替蘇婉之蓋上,便攙蘇婉之上了花轎。

  直到一步步踏進禮堂——也就是祁山正殿,蘇婉之還有種如隔夢幻的感覺,打了個呵欠,有人給她遞上茶盞,她聽見計蒙的聲音:「把茶奉上就好。」

  蘇婉之照做,接著便聽見高亢的男聲。

  「新人拜堂,一拜天地——」

  握住紅綢的一截,蘇婉之低頭,微微覺得眩暈。

  「二拜高堂——」

  頭更覺得重。

  「夫妻對拜——」

  「砰」一聲,蘇婉之一頭栽向前,計蒙眼疾手快攬住蘇婉之,蘇婉之便整個癱進計蒙懷裡,面色潮紅。

  計蒙伸手一探,蘇婉之的額頭溫度偏高,像是病了。

  一時間,正殿裡的其他人都有些怔愣,不知發生了什麼。

  「她病了,我先送她回去,你們繼續。」

  說完,計蒙的手抄抱起蘇婉之,任由蘇婉之的衣帶輕曳,不顧眾人的目光朝外走去。

  踢開佈置好的新房,將蘇婉之放在床上時,計蒙也微微喘起了氣。

  其實以他的武功,抱蘇婉之繞祁山走個來回都不成問題,只是……他昨晚亦沒睡。

  蘇婉之說會回來,他並不全信,蘇婉之和那個人有什麼糾葛他一概不知,唯一知道的便是那人在蘇婉之心中的地位比他只怕要高得多,他不是不信蘇婉之,只是……越是不知越是不安。

  好在,蘇婉之到底是回來了。

  躺在床上,蘇婉之仍睡的不安穩,口中喃喃說著什麼。

  替蘇婉之除去鳳冠霞帔和身上嫁衣,只著中衣蓋上梅紅錦被,計蒙又探了探她的額溫,倒也並非太高,計蒙放下心,蘇婉之大約是奔波的太疲累了,讓她先睡一會也罷。

  剛想出門,計蒙卻又忍不住湊近蘇婉之嘴邊,聽她在說什麼。

  含含糊糊的音節分辨不清,只能隱約聽見:「姬恪……別死……不許死…………還沒有…………啊……」

  似乎是看見什麼極可怖的場景,蘇婉之低叫了一聲,額上冷汗直冒,反倒漸漸平靜下來,不再呢喃。

  計蒙站在蘇婉之身側,卻是不知心中該如何感覺。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要娶蘇婉之究竟是對是錯,蘇婉之整顆心……只怕都在另一個人的身上。

  幫蘇婉之掖好被角,計蒙無聲退出。

  -----

  在這場異常昏沈的睡眠裡,蘇婉之陷入深沈的夢境中。

  所有的畫面被破碎打散分開在腦海中,又以各種方式上演,一夢未醒又是一夢,壓抑的幾乎讓她無法呼吸。

  她夢見幼時的年華,夢見爹娘,夢見蘇慎言,但夢到最多的還是姬恪。

  藏於記憶裡的每一段回憶被重新組合塞回了蘇婉之的腦中,夢見禦花園裡年紀尚輕笑意純然的姬恪,夢見在那個小村落與她共舞笑容無奈的姬恪,也夢見了臥躺於床臉色慘白鮮血浸染衣衫的姬恪……

  姬恪空落著視線,微笑看她,唇角血液滿溢,雙眸漸漸閉合,漫天血色吞沒,生命的跡象刹那枯萎,風華逝去,無痕消亡,再不可追。

  循環往復,終,她驟然驚醒。

  滿額的冷汗浸濕了鬢角,手背蹭著眼眶,點點濕意灼燙了手背。

  看外頭天色,竟已漸漸日暮。

  她睡了多久?

  剛垂下眸,被滿目的豔紅驚駭,霎時間腦中掠過姬恪在漫天血色中淒婉微笑的模樣,嗡鳴一聲,那念頭如煙雲轟然炸裂,蘇婉之掀開被子,坐直身下床,待那些思緒漸漸靜止,才緩緩恢復了清醒,也憶起了之前發生的事。

  外面依舊有吵鬧聲音,隔著屋宇院落,顯得很遙遠。

  蘇婉之換上擺在桌上的紅色常服推門而出,她從院中一直走到膳堂都未遇見人,直到膳堂才算有人煙,遠遠瞧著裡面滿是喜慶的人群,而計蒙站在正中,一杯杯灌著酒,看不出是否喝醉,嘴邊一直是慣常的笑容。

  他並沒有發現蘇婉之。

  蘇婉之站在門口,不知道是否該進去。

  「小姐小姐……」蘇星的聲音。

  蘇婉之回頭,正看見蘇星向她跑來:「我在呢,你怎麼在外面。」

  沒有回答蘇婉之的話,蘇星只是欲言又止的望著蘇婉之,背著手費力眨了兩下眼睛。

  蘇婉之輕笑:「怎麼了?想說什麼就直說吧。」

  略略退了一步,蘇星把藏在手上的東西捧給了蘇婉之,那是一隻白鴿。

  狐疑接過,蘇婉之抓著白鴿,問道:「怎麼了?」

  蘇星咬咬牙:「小姐,那白鴿腿上栓了一張小箋,本來不想給你的,可是……唉,還是你自己看吧……」

  取下小箋展開,字跡很陌生,但顯然寫的很潦草,只有簡單的一行:

  公子昨日昏厥,生死不明。

  想來應該是其徐寫的,蘇婉之記得只有他是叫姬恪公子。

  手指慢慢緊攥小箋,蘇婉之默默低下頭,沈默了片刻,問蘇星:「你這是哪裡來的?」

  「下午我看見這只白鴿一隻在我們院子裡低飛,就抓來看……就看見這個……」

  蘇婉之又問:「還有別人看見麼?」

  「……這個,應該沒有了……」

  又是沈默了一會,蘇婉之才輕聲道:「我知道了。」

  夢境裡姬恪的模樣在腦海中飛速掠過,一幕幕閃爍。

  蘇婉之閉上眼,搖搖頭,揮散腦中念頭。

  然而,下一刻,有人奪過她手裡的小箋,看去。

  蘇婉之回身想搶回,卻看見計蒙垂頭看著那行字,嘴角勾起的笑容慢慢淡去,他看向蘇婉之:「蘇婉之,這個公子……你是擔心的那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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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5-28 11:28:05

【五六章】

  頹然的放下手,肩胛處的傷口傳來一陣陣痛楚。

  原本蘇婉之刺的並不深,但未及時止血又加上逞強強行拔出傷口上的刀,致使姬恪肩膀上的傷越加嚴重,勉力支持住身體也不過是強弩之末。

  其徐沖進來時,驚得差點絆倒在地。

  蜿蜒的血液染紅了整只手臂,順著指尖一點點滴落在地面,姬恪的面容慘白駭人,幾無人色。

  嚇的其徐連連叫道:「公子,公子……」

  姬恪並未應聲,煞白著一張臉,面沈如水,一動不動望著遠處,似在沈思,又似在神遊,對自己身上淋漓鮮血渾無所覺。

  見此,其徐心中更是驚懼,顧不上禮儀伸手探了探姬恪的脈。

  還未搭上,姬恪已緩緩抽出手,轉頭平靜看向其徐,音色裡微有些孱弱:「我沒事,替我包紮罷。」

  其徐忙想出門找大夫來包紮,一隻腳剛踏出門,只聽身後「砰」一聲重響。

  再回頭看,姬恪已然倒在榻上,髮絲散亂,鮮血浸染,而人,也已神智不醒。

  待姬恪再有意識的時候,已經疲累的連眼皮也沈沈墜墜,再擡不起。

  傷口處仍然隱隱作痛,只是大約上藥包紮過,不再那麼難以忍受,姬恪試圖坐起,才發現身體無力到竟連一根手指也擡不起。

  驚詫之後,姬恪只得在心中苦笑。

  這次倒是當真什麼也再做不了了,無論是皇位還是……蘇婉之。

  他已經出來了不短的日子,明都內究竟如何,他一概不知,更別提謀劃籌措,這個先機若為姬止或者姬躍搶先,那等著他的絕不會是什麼好下場……

  現今,卻是無能無力。

  姬恪卻突然間覺得輕鬆了起來,八年了,他活得太累了。

  睜不開眼,卻能感覺到燭燈微弱的火光在眼皮前閃爍跳躍,宛如篝火。

  幾乎是有些遲鈍的,姬恪意識到……已經,又入夜了麼?

  那麼……蘇婉之已經成親了?

  姬恪的眼眸前一片漆黑,辨不清任何事物,長久的寂靜與沈默後,才有一絲絲的酸澀之意從胸口蔓延而上,透過四肢百骸,漸漸湧向身體的每一處。

  混合著肩膀肺腑中的疼痛,逐漸麻木了身體痛覺,似乎永無盡頭。

  在作為謝宇的時候,他可以肆無忌憚的攬住蘇婉之,要求她不要嫁給計蒙。

  可是如今,他根本沒有那個資格。

  是不是在失去後才會覺得珍貴,千金易得,人心難求。

  也許再給他一次機會回到以前,他還是會做同樣的選擇,談不上後悔或是悔恨,那是已經深入骨髓了的性格,趨利避害,只是如今的心痛卻也是真的,從未想過自己會有一日會在乎一個那樣的女子,但當一切已成定局,連他自己也無法掙脫違背自己的心。

  是從什麼時候起呢?

  連自己也未曾察覺,還真當自己的心是鐵石做的,當一顆真心全無防備呈現在眼前的時候,自己的心湖到底是被攪亂了一池春水。

  然而,攪亂春水的人已經被他一手設計推遠,以致到了別人的懷抱中,無可挽回。

  原本已經麻木的內心在這一刻無法抑制的抽痛了起來,緩慢的無可控制的。

  若不是他現在根本動彈不得,只怕得即刻按住心肺。

  忍耐著漫長而持久的疼痛,姬恪在榻上不知躺了多久,忽然在耳畔聽見瑣碎的爭執聲。

  ……公子已經昏迷了一天一夜,不知何時會醒來何時又會……蘇小姐就不能先放下那些別的,先帶公子去回春谷治病麼?

  ……這與放不放下無關,我為什麼要帶他去治病?

  ……蘇小姐真的能夠眼睜睜看著公子死?

  ……我是不能,可我也不想救他。

  ……為什麼?若是蘇小姐真能狠得下心,那為何此時會在這裡?

  那些聲音似遠還近,像是從另一個世界傳來的。

  聲音依舊在繼續,卻仿佛轉換了什麼。

  ……蘇婉之,既然我帶你到了這裡,那若你想帶他治病我不攔你。

  ……這話……你是不是又要來什麼如果我離開這裡一步,你就算我叛門……

  ……這次不會。你沒有辜負我的信任,所以……我也給你一次信任,你帶他去治病,治好了再回祁山。

  ……可是,計蒙……萬一治不好,萬一我回不來呢?

  ……那就當是我倒楣。

  ……為什麼,為什麼你會答應……

  ……蘇婉之,你去照照鏡子……從你那天回來以後,你臉上的表情就像個行屍走肉,還有半分蘇婉之的樣子麼?

  ……對不起……

  ……別抱了,擦擦眼睛,去看看他死了沒。

  斷斷續續的話並不連貫,只能聽見隻言片語。

  姬恪能感覺到有人靠近他,能聽見很輕微的哽咽聲,能聞到一陣淡淡的屬於女子的熟悉氣息,卻怎麼也夠不到。

  衣衫摩擦,是緊緊擁抱的聲音。

  直覺告訴他,那是蘇婉之和計蒙。

  胸腔中的心房像是又沈了一層,沈痛到再無所覺,外界的一切越發遠去,像是被隔絕在另外一個世界。

  一個只有他自己的世界。

  安逸,寂靜,沒有權謀,沒有責任,沒有需要肩負的仇恨,也沒有……愛。

  在那個世界裡,他安靜的翻閱曾經短暫的美好回憶。

  和母妃呆在霜華殿裡的時光。

  母妃教他讀書習字,替他念那些名山大川的地理志,用筆墨描繪壯麗恢宏的山河,將一切美好鋪襯在他的面前。母妃還會抱著他唱那些動人的歌謠,聲音溫柔婉轉,一遍一遍在耳邊回蕩,久久不絕。

  -----

  為防姬恪重病昏厥之事洩露,輕裝簡行,上路的只有四人。

  姬恪,其徐,蘇星和蘇婉之。

  蘇婉之原本是不願的,但到底還是狠不下心,姬恪雖然過分,但至今所為也罪不至死,更何況,姬恪會病到如此下場,或多或少,和她脫不開干係,看見姬恪躺在床上虛弱的仿佛隨時會被風吹散毫無知覺的模樣,她終究還是心軟。

  好在,姬恪一直昏迷未曾清醒,自己的所作所為他也並不知道。

  在心中打定主意,送姬恪到回春穀,救活了姬恪,趁著姬恪清醒之前她便走,至少那時候她不再會為姬恪的事情憂心,姬恪願回去謀取他的皇位便謀取,她老老實實回祁山過她的小日子,陽關道獨木橋,老死不相往來。

  雖說她讓姬恪發了誓,但倘若姬恪即位,那樣的誓言這個騙子怎麼會信守,若干年後,姬恪娶妻生子,那就真的再無瓜葛了。

  這麼想著,蘇婉之卻絲毫未考慮過萬一姬恪救不活該怎麼辦。

  為防再出事,一路上三人都是低調行事,除了馬車內為怕顛簸鋪了厚厚數層絨絮,讓姬恪躺得極盡舒適,其餘穿著衣飾皆是常人打扮。

  回春谷在齊州,然而偌大的齊州,即便有了大略地圖要找到一個小穀又談何容易。

  到了齊州屬地,為怕將事情鬧大,其徐並沒有告訴齊州郡守,只是在城中定下兩間小客棧,將姬恪安置下,又讓蘇婉之蘇星看著姬恪,之後其徐便拿著計蒙給的地圖,獨自摸索位置。

  趕路趕的頗為小心,生怕姬恪在路上就一命嗚呼。

  此時雖然姬恪還未清醒,但至少呼吸尚在,蘇婉之也放下一顆心,靠坐在客棧房間內的太師椅上,神情有些複雜的看著躺在床上的姬恪。

  蘇星下去張羅吃食,房間裡一時安靜下來,只余蘇婉之輕緩的呼吸聲。

  她擡手倒了八仙桌上的茶水,已經有些涼了的茶滋味堪堪可入口,也顧不上其他許多,喝了兩口壓壓驚後,蘇婉之又另取了杯子倒茶,握著茶杯走到床邊,手指粗魯的夾開姬恪的嘴,將茶水灌進姬恪已經有些乾裂的嘴唇中。

  明明只是想喂水,卻還是不自覺地下點狠手。

  因為這幾天趕路小心,姬恪的病情沒有嚴重的樣子,但也好不到哪裡去,許是失血過多,臉色依然慘白,昏迷的症狀也沒有一點好轉的跡象。

  將茶杯放到一邊,蘇婉之垂頭看了看姬恪。

  此時,已經湧上心頭的第一感覺已經不再是姬恪的臉有多好看多好看,而是……這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

  蘇婉之忘不掉姬恪血染白衣向後仰倒,笑讓她刺他的時的神情。

  什麼也不在乎,甚至於他自己的生死。

  在痛恨眼前人的同時,她同樣覺得心疼,到底還有什麼是能讓姬恪在乎的。

  正想著,門外忽然一陣嘈雜。

  蘇婉之拉下簾子,掩蓋住姬恪,起身開門,樓下客棧的大堂此時圍滿了官兵。

  齊州本地的官兵,應當算是姬恪家的兵了,蘇婉之倒也不畏懼,不過……她也大概明白姬恪此次跑出來絕對是偷跑出來,若被發現,事情鬧大,並不是好事。

  一念及次,樓下已有大嗓門的官兵揚著副畫像嚷嚷:「我們奉了齊州司馬之名,前來捉拿朝廷要犯,客棧裡所有的賓客都給我出來,出來,讓我們對著畫像一個個檢查!」

  聞聲,蘇婉之心裡一緊,姬恪這個模樣要怎麼出來……她倒不擔心姬恪被認出,畢竟姬恪到底還是個皇親貴胄,普通衙役怎麼可能認得他。

  對策還未想出,蘇婉之的目光突然膠著在那副畫像上。

  畫像上是個年輕公子,一身白衣溫文爾雅,煞是眼熟。

  蘇婉之禁不住心裡一咯噔,這……這有沒有搞錯啊,這不是姬恪麼!他自家的兵怎麼把他當朝廷要犯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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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5-28 11:30:24

【五七章】

  搞沒搞錯不重要,重要的是現在這幫人的確是來找姬恪的,而且絕對來者不善,趁著樓下搜查的官兵還未到,蘇婉之迅速合上門。

  回頭看,姬恪還一臉蒼白的躺在床上,毫無知覺。

  推開窗,外面是片小池塘,她跳下去倒沒什麼,可是姬恪下去……會死。

  門外喧鬧聲已經越來越近,蘇婉之快速打量了一下房間,腦中飛快否定了幾個位置,最終乾脆翻身而上,拉開被子,褪去外袍只著中衣,又將姬恪向下推了推,用被褥掩住。

  沒一會,官兵就敲到了蘇婉之的房間。

  「請進。」

  十來個官兵很快圍滿房間,見是個小姐,為首的有些猥瑣地笑了笑:「小姐這是在休息啊。」

  蘇婉之低垂眉眼細長手指絞著被角,楚楚可憐狀:「小女子正預備午睡,不知道幾位官爺有什麼事?」

  「沒什麼,我們來找個朝廷要犯,例行搜查,希望小姐不要在意呵呵。」說著又道,「不知小姐是哪裡人,要到哪裡去?此時怎麼一個人在客棧裡?」

  那廂蘇婉之信口胡扯一一對答,而後繼續絞被角:「那不知官爺要檢查多久……」

  「這個嘛,很快啦……」

  說話間,官兵已經把房間內的書櫃衣櫃窗簾統統翻了個遍。

  理所當然的沒有搜出人,為首的官兵揮手正準備讓人都退出去,蘇婉之松下口氣。

  忽得那人視線一瞟,瞟到了蘇婉之的榻上:「這床榻我們好像還沒搜呢……」

  蘇婉之那顆剛放下的心又提了起來,忙嬌嗔:「官爺說什麼呢,小女子尚未出閣,這床上怎麼可能還有第二個人?」

  「這我們可不知道……小姐得掀開被子讓我們看一看嘛……」

  看著對方走近,蘇婉之作驚恐狀攥緊被子裹在頸脖處,手指卻快速在床上摸索,只是一側就碰到了姬恪臉頰上的肌膚,姬恪靠得離蘇婉之極近,淺到幾乎沒有的呼吸在蘇婉之耳邊淡淡飄蕩。

  茶香芬芳,淡淡襲人。

  莫名的讓蘇婉之心中一定,手指繼續摸索,很快摸到她藏在床上的匕首,握緊刀柄,只等對方拉開被子,她就準備動手。

  十幾個人她能不能打過是一回事,但終究不能坐以待斃。

  掀開簾子,為首的官兵先是看了看蘇婉之的樣貌,砸砸嘴,手觸到被角。

  蘇婉之眨巴眨巴眼睛,手握著刀柄。

  她在心中默數,一、二、三……

  「唉,剛才有個人畏罪跳窗逃跑了!快追啊!」

  忽然門外一陣嚷嚷,那官兵又看了一眼蘇婉之,當機立斷命令手下:「快出去,追!」

  蘇婉之鬆開手,只覺得手心已經被汗透,頭皮也有些發麻。

  把姬恪從被褥裡挖出來,探了探脈,還好,還活著,只是在被褥裡悶了好一會,額上起了薄汗。

  用手帕替姬恪擦乾淨汗,又低頭看了一會。

  緊閉著雙眸的姬恪依舊白衣如故,三千如瀑髮絲散亂在肩頭,襯著那張俊美的臉龐,多了幾分讓人心憐的矜貴和脆弱,偏偏嘴角無意識的揚起,神色柔和溫潤,讓人不禁遐想若睜開眸子又該是如何的模樣。

  長歎一聲,蘇婉之想,如果姬恪一直是這樣溫柔無害乾淨的讓人連指染都不忍那該有多好,為什麼這個人的思慮要這麼深,為什麼他總是做著讓人看不透的事情。

  回想起在祁山,姬恪還是謝宇的時候,為了躲避計蒙,謝宇也是藏在她的被褥中,他們用手指在手心繪字,幼稚卻也溫存,滿心熨燙的都是撫慰的暖意。

  如果,如果……

  太多的假設絲毫不切實際,蘇婉之無奈的半閉雙眼,手指不由自主的觸到姬恪的手掌,慢慢攤開。

  細長手指一勾一劃。

  姬恪,對於你,我到底算什麼?

  心口慢慢騰起了說不出的滋味,或痛或傷或悵或惘,她這輩子真是栽在了姬恪的手上,栽了一次不算,居然還栽了兩次。

  可是,喜歡就是喜歡,又有什麼辦法。

  慢慢俯□,在姬恪失去血色微微乾裂的唇上印上一吻,淡若煙雲。

  隨即蘇婉之爬起身披上外袍,臉上再看不出半分剛才的繾綣。

  她也只是敢在姬恪昏迷的時候做這些,若姬恪真醒了,她倒真的不知道怎麼去面對了。

  深吸一口氣,蘇婉之下床朝門外看,許是剛才的動靜太大,這會倒沒有多少人。

  不過,此地顯然也不是久留之地,雖說現在人走了,但保不準對方一會發現那人不是姬恪就又回來了,想著,蘇婉之把姬恪扶起,替他穿上鞋襪,又戴上面紗,攙扶著姬恪背起包袱就朝外走去。

  到了樓下正遇上欲上樓蘇星,蘇星見蘇婉之忙小聲急急道:「小姐,剛才那些人是來抓姬……公子的,你看到沒有!」

  「我知道,我們現在就走,你去和掌櫃說待會其徐回來讓他先在這等著。」

  蘇星連連應聲,跑向櫃檯。

  許是因為病的緣故,姬恪並不太重,甚至蘇婉之一用力就能透過單薄的衣衫摸到姬恪的骨骼,些許膈人。

  壓下心頭的憂心,蘇婉之繼續朝前走。

  看著人來人往的陌生街道,蘇婉之頓了頓腳步,客棧是不能再住了,齊州境內她又完全不認識,下面要去哪好?

  思前想後,蘇婉之終於想到了一個可以住宿還不會被無故盤查,並且可以打聽消息的地方。

  -----

  夜上妝濃,芙蓉樓前脂粉香氣彌散,樓內喧囂,自是聲色犬馬燈紅酒綠,一片芙蓉鄉的景致。

  「公子,公子,怎麼瞧著有些面生……您這是第一次來,我們芙蓉樓的姑娘可都是個頂個的大美人,包您滿意……」

  一身華衣的搖著金邊摺扇,半掩唇的年輕公子露出了頗感興趣又很是遺憾的表情,身上掛著的玉玨瓔珞隨之晃動,顯出幾分貴氣:「鴇媽媽呀,我確是頭回來這裡,不過今次可能不能來見識您家的美人……」

  「呦,公子這是為何啊?」

  年輕公子對著自家小廝勾了勾手指,那矮個子的小廝抱著個昏迷不醒的人走上近前。

  「媽媽瞧這姑娘如何?」摺扇一收,半挑起那人的臉。

  半盞燈光輝映,投射在那人的面容上,白皙的肌膚如玉如雪,五官毫無瑕疵,宛如天賜,唯獨唇色略白,但姣好的唇形反讓人覺得別有一番特色,只是這容貌即便在青樓的浮華喧塵中,仍是透出幾分清冷出塵尊貴之意,讓人不忍玷汙,竟是美得不似人間該有。

  只一眼,老鴇就看呆了眼。

  美人她見多了,還真未見過如此樣貌的……真真是,要是落進她的手裡,她保證能讓「她」紅透半個齊州!

  不等她再看上兩眼,那年輕公子就迅速將美人的面容掩起,看著老鴇癡呆的樣子,流露出幾分不滿之意。

  老鴇很快清醒過來,忙半贊半妒道:」公子,你這……姑娘,真是美!媽媽我也是頭回見到這麼標緻的美人。」

  年輕公子的臉上這才有了幾分得色,悠悠搖著摺扇:「好了,你也看到了,這可是個大官家的女兒,我花了大力氣弄來的,不過,我這身在外地,去客棧又覺得不安,鴇媽媽能不能給我弄間清靜些的院子……放心,這銀子我是不會短了你的!」

  老鴇恍然大悟,這樣的事她以前也不是沒遇到過,也知這樣的客人雖然不點小姐,但出手一般都比較闊綽,也不算賠本,忙不叠應道:「這容易,媽媽我馬上就帶你們去。」

  年輕公子似無意歎道:「明都呆的太不安生了,還是這齊州好,天高皇帝遠的。」

  老鴇一聽這公子是明都來的,就更放心了:「那是那是,我聽其他的大人說現在明都裡可亂了,各家大人都閉不出戶,生怕惹火燒身,改天就被人彈劾下去,據說是這天子快不行了,底下幾個兒子都想搶那個位置呢……」大約老百姓都有八卦的愛好,對方只說了一句,這廂老鴇就喋喋不休的說了起來,反正明都和齊州離得可不近,也不怕有人來找她麻煩……

  「……就說我們這齊州,那是齊王殿下的屬地,我雖沒見過齊王,但也知道,這齊王不止長得好也是真有才幹的,他來這些年,不少商賈都是在他的鼓動下過來的,貪官也也比之前少了呢…………」

  年輕公子若有所思的聽著,忽然打斷問:「對了,現在這齊州司馬是……」

  「公子想去拜訪?」老鴇自以為看出了對方的意圖,得意的一笑,「那公子可是問對人了,這司馬大人可是我們芙蓉樓的常客,最愛點我家的煙紅姑娘了,幾乎是隔幾日就要來一次呢,過兩日公子有意,媽媽倒是可以給公子牽個線,只不過……」

  老鴇搓了搓手。

  年輕公子當下一笑,從小廝手裡接過一錠銀子放在老鴇手裡,意蘊悠長道:「一切都麻煩鴇媽媽了。」

  -----

  走進院中,蘇婉之放下摺扇一拍喉嚨,吐出一個喉結丸,頹然坐在八仙桌邊,就手給自己倒了杯茶,又遞了一杯給蘇星。

  蘇星把姬恪放在床上,也累得夠嗆,接過茶水喝了一口。

  主僕二人相視一望,皆是默默無言。

  良久,蘇星問:「小姐,你臉上的妝要不要洗掉?」

  「不用了。」蘇婉之搖頭。「萬一等會有人進來也不方便。」

  蘇婉之自小扮男裝次數也不少,這次更是刻意去學蘇慎言的姿態,雖不是十成十的像,也像了個六七成,再加上臉上刻意加深加粗的眉毛和五官輪廓,脖頸處的喉結和肩胛兩側的墊肩,好歹讓蘇婉之混了過去。

  不過總算是進來了,那就不用擔心追捕了。

  而且從剛才老鴇那的消息,蘇婉之至少知道了一點,明都還沒徹底變天,那來追捕姬恪的就應該不是大範圍的。

  蘇婉之有些鬱鬱的想,其實她不是沒猜過,會不會是大皇子或者二皇子繼承皇位想來殺掉姬恪,如果那樣的話……至少姬恪是絕對當不了皇帝的了……

  為什麼不想姬恪當皇帝……

  閉上眼,蘇婉之得說,對於姬恪為了皇位選擇王蕭月,並且對她趕盡殺絕的行為,還是怨恨的。

  如果姬恪當不了皇帝,那麼就證明他之前做的一切都是白費了……想到這裡,蘇婉之承認,這個結果讓她有爽到……

  走到床邊,床上的美人姬恪還是毫無所覺的樣子,蒼白的面容恬然安逸,甚至仿佛還帶幾分笑意。

  摸了摸姬恪的臉,蘇婉之突然想起一件事。

  這一路的顛簸,客棧裡的遇險,芙蓉樓裡的塵囂竟然都沒有喚醒姬恪,雖然姬恪心臟還在微弱的跳動以證明他還活著,可是他這個樣子……不會一輩子都醒不過來了。

  這個念頭猛地冒出來,蘇婉之心裡忽然就是一驚。

  蘇婉之正想著,門外又想起老鴇殷勤的聲音:「公子,公子……想著公子一路舟車勞頓,媽媽給你送了些吃食。對了,還有您這第一次來,一定要嘗嘗我們這的招牌芙蓉酒啊。」

  趕忙吞下喉結丸,蘇婉之壓著嗓子道:「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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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5-28 11:31:54

【五八章】

  蘇婉之也確實餓了,之前忙著逃跑改扮根本沒來及吃飯,此時接過老鴇送來的飯,和蘇星兩人圍坐在桌上,三下五除二的吃下了大半。

  剩下半碗飯,兌了湯,讓蘇星扶起姬恪也一勺勺小心的喂了進去。

  喂完後,又看了一眼老鴇送來的酒,細長頸的酒壺看起來很是精緻,打開瓶蓋,淡淡馥鬱的酒香飄出,蘇婉之倒出來一點,嘗了嘗,確實味道不錯,濃淡正好,並不辛辣也不過分平淡,酒味化開是淺淺馨香,滾過舌尖,醇香豐醴,似苦還甜,韻味綿長。

  蘇星喝過也忍不住輕聲讚歎。

  兩人坐著休息了一下,時辰已經漸漸入夜,兩人一直沒敢再回客棧,此時也沒有其徐的消息,想著夜晚該沒有人再搜查了,蘇星便提出去跟其徐碰個頭。

  蘇婉之想起剛才的念頭,又呆坐了一會,自斟自飲兩杯,不覺望向床榻上。

  無聲一歎,望向窗外,月光皎皎,當空一輪明月。

  不知是酒不醉人人自醉,還是月色太過朦朧,蘇婉之的眼睛裡浮現出一片朦朦朧朧的重影。

  酒水入口,卻總覺得孤寂,她一個人醉多無趣,又倒了一杯,坐到姬恪的床邊,蘇婉之端起酒杯喂了進去,姬恪似乎灌慣了東西,即使沒有意識,湯汁和酒水也很輕易的灌了進去。

  喝完之後,姬恪還是沒有反應,該白的臉色仍舊白,該乾裂的唇瓣仍舊乾裂,眼皮緊閉,沒有半點要醒來的跡象。

  蘇婉之只得作罷。

  一壺喝盡,蘇婉之的腦袋也暈得差不多了。

  屋子裡只有一張床,她不可能把姬恪擠下去,自己也不可能睡地下,想了想,終究還是吹滅燈和衣躺上了床,反正姬恪也昏迷不醒,就當他是根木頭好了。

  睡了不到一炷香的功夫,迷迷糊糊的蘇婉之突然覺得身體裡莫名騰起了一股熱意。

  隨即,那股熱意蔓延到了四肢百骸,而她整個人都像是泡在了溫水裡,浮浮沈沈,混不著地,漸漸又有一股燥熱襲來。

  蘇婉之不耐煩踢開被子,扯了扯衣領,露出來的肌膚被夜風一吹,舒服了許多。

  但還覺得不夠……

  一瞬間,她恨不得把身上的衣服全部扒乾淨……

  這個念頭終於引起了蘇婉之的警覺,不對勁!

  口乾舌燥的爬下床直接摸到八仙桌上的茶壺,「咕咚咕咚」對著壺嘴半壺涼茶下了肚,才勉強壓下去一點的熱意。

  臉上卻還是燒得厲害。

  她剛才唯一接觸過不對的東西就是那老鴇送來的食物和酒……等等,酒!

  聯想起老鴇送酒來時那股子欲言又止的風騷勁和無限曖昧的眼神,不詳的預感越發濃重。

  這酒裡面……不會放了……

  蘇婉之抽了抽嘴角。

  剛才她喝了,蘇星喝了……還喂給了姬恪……

  想到這裡,蘇婉之連忙點亮油燈,照到姬恪身上,姬恪的臉頰此時竟然也鍍上了一層奇異的紅暈,襯著那副容顏,宛如剛剛成熟的紅果,剔透明豔,說不出的誘人。

  蘇婉之頓時震了,驚了。

  深深吸了兩口氣,蘇婉之推門而出,院子位置獨立,屋外是一片小池塘,池塘上開著朵朵輕曳的荷花,很是風雅。

  但即便如此,夜深人靜時,屏息聽去她還是能聽見似從遠處傳來的呻吟聲,時高時低,痛苦中夾雜愉悅。

  在別人耳中聽來或許是情趣,在蘇婉之耳中那就是……

  飛快用房間裡的木盆舀起池水,將手放進冰涼的池水努力褪減熱意,可惜那股子燥熱還是順著越演越烈,蘇婉之簡直欲哭無淚。

  這玩意的效果不會是傳說中的必需要……那啥那啥,才能那啥那啥。

  痛定思痛,乾脆放下木盆,跑到池塘邊,兩眼一閉,整個人躍進池中。

  涼意瞬間沖淡了方才的燥熱,蘇婉之也總算定下心來,好歹是可以壓制的,待自己完全冷卻了,蘇婉之這才拖著被池水浸透的衣衫從池壁爬了上來,走一步衣衫上就滴下若干水漬,可憐了她這剛花重金買來沖門面的衣服……

  打著噴嚏進了屋,脫下浸透了水而變得沈甸甸的外袍,蘇婉之正準備爬上床,才發現平素呼吸緩慢的姬恪呼吸突然粗重了起來。

  認命的又下床,撈過木盆,用布巾浸濕,敷在姬恪的額頭上,仔細擦過臉頰。

  反復幾次,姬恪臉上的溫度仍然沒有褪去,穿著濕衣趴在床邊的蘇婉之卻已經凍得瑟瑟發抖,天氣雖不冷,可是夜風一吹,寒意侵襲,就算她身子骨再好也吃不消,更何況前些日子還才因為睡眠不足暈倒過。

  當即又是幾個噴嚏。

  忍不住,蘇婉之把手伸進被子裡摸到了姬恪的手臂,溫熱的身體傳遞來暖意,讓蘇婉之舒服的歎氣。

  在心裡來來回回反復做了多次心理建設,蘇婉之終於下定決心,把布巾一丟,一下鑽進了被子裡,被窩裡被姬恪的體溫捂得相當溫暖,凍得發抖的蘇婉之轉眼就不再覺得冷,身體也不由自主的朝著暖和的地方靠,靠著靠著,就湊到了姬恪的身邊。

  姬恪如同一個大暖爐,不停散發著熱氣。

  很快驅散了寒冷,迷迷糊糊間,蘇婉之展臂抱住了姬恪,睡意也在這個時候一點點席捲了蘇婉之的意念,意識散去,她毫無知覺的又往姬恪懷裡鑽了鑽,鼻尖湊上姬恪的頸項,無意識的用唇蹭了蹭,揮之不去的淡淡茶香被熱氣一蒸,彌散的更加彌久,也更加好聞,幾乎讓人沈迷。

  因為沒有意識,所以她肆無忌憚的抱著姬恪,蹭著姬恪,內心卻無比安寧無比滿足。

  就在這樣的環境下,蘇婉之沈沈睡去。

  -----

  蘇婉之做了一個夢,一個從她出了明都以後就少有的好夢。

  她夢見一套她從未見過的華貴嫁衣,五色的錦繡,綴滿了東海明珠,翡翠鑲金的飾物滿掛衣襟,金絲流蘇在胸前搖曳,手工精緻到幾乎天衣無縫,她穿著那樣的嫁衣站在喜堂裡,蘇大人和蘇夫人笑容滿面的坐在主座,許許多多認識不認識的人都來向她慶賀,蘇慎言敲著她的腦袋塞給了她一本春宮,然後她看見了喜堂那頭同樣穿著大紅喜服的男子緩緩向她轉過臉來……

  在看見男子面容的那一刻,突然,有個聲音在她耳邊尖叫。

  「啊,小姐!我……我什麼也沒有看到!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接著便是蹬蹬蹬幾聲腳步聲。

  尖銳的聲音幾乎要刺破耳膜,蘇婉之不滿的揮揮手,似乎要驅逐開這個聲音,念頭剛起,忽然覺得有什麼不對。

  再一睜開眼,發現眼前是一張放大了很多倍的面孔。

  膚質光滑,鼻樑俊挺,五官秀致,容貌無可挑剔,濃密睫毛細細覆蓋在眼眸下,如同隨時要掙脫欲飛的蝶翼,顫動著美麗。

  再擡擡手,觸到柔滑的布料和溫暖的身體,蘇婉之頓時駭得半天回不過神。

  昨晚的記憶一下子湧上腦海,轉頭看著蘇星已經消失了的背影,蘇婉之默默無聲鬆開抱著姬恪的手,爬起身。

  又探了探姬恪的鼻息,還活著,這才慢慢穿起了外衫。

  名節什麼,名聲什麼,反正早都沒有了……

  出門後,不知是心理作用還是什麼,蘇婉之總覺得其徐和蘇星看她的眼神中帶點怪異。

  默默忍耐到早飯後,其徐開始說正事這種怪異才壓了下去。

  其徐沿地圖所示奔波了一日,總算在深山老林中尋到了回春穀的蹤跡。

  蘇婉之松了口氣,又忍不住把在客棧所見告訴了其徐,其徐沈吟後,只說此事會去過問,蘇小姐不必擔心,不過當務之急還是先送姬恪去回春穀。

  這點,蘇婉之也贊同。

  只是,在青樓住著,白日出門未免太過顯眼,更何況他們之前的馬車還丟在客棧,三人一合計,預備等入夜準備妥了再出門。

  蘇星跟著其徐去採買物資,準備馬車等東西,也不知有意無意,只留下蘇婉之看著姬恪。

  雖然姬恪躺在床上還未醒,但再共處一室,蘇婉之總覺得彆扭,乾脆搖著摺扇在院中伸腿坐下曬太陽,剛搖了兩下,聽見叩門聲響起。

  門開,只見老鴇扭著腰走進來,一臉討好之意的沖蘇婉之擠眉弄眼。

  「公子,不知昨夜滋味如何?」

  昨夜……滋味……

  那酒果然有問題!

  蘇婉之低低咳嗽兩聲,以扇掩唇,想想蘇慎言此時該如何反應,隨即歎道:「**苦短、苦短……」

  老鴇頓時露出心知肚明的笑容:「想來光是那小姐的容貌就足夠公子……」

  蘇婉之又咳了兩聲。

  「這都天光大亮了,那姑娘還未起身?可需要媽媽我找兩個手腳伶俐的丫頭來侍候著?」

  蘇婉之當即大搖其頭,嘴角噙笑:「這事不用勞煩鴇媽媽操心了……」

  「公子是想……」老鴇又露出了心領神會的表情:「媽媽懂得,懂得……」

  你懂得,你懂得什麼!

  蘇婉之垂頭掩飾住有些泛紅的臉頰,也意識到,顯然無論此刻她說什麼都是越描越黑,當下乾脆閉嘴不說,兀自倒了杯茶以清心。

  老鴇卻還不甘心,朝著蘇婉之身後的屋內瞅了瞅,很是留戀道:「公子要是哪一日覺得膩歪了,媽媽我願意出大價錢將那姑娘贖下……不知怎麼的,媽媽瞧那姑娘一見如故,總覺得是哪裡見過呢……」

  剛喝下去的一口茶差點噴出。

  咯噔一聲咽下,蘇婉之繼續用扇子遮掩,語焉不那麼清晰:「好說好說,等我膩了一定會跟鴇媽媽說的……」

  「對了,公子不是想結識司馬大人,司馬大人今晚過來,要不要媽媽引薦一下?」

  蘇婉之想了想,擺手:「引薦自是要的,但是我現在身無長物,今晚太倉促,待準備好了再見。」

  又寒暄了一陣,總算送走了熱情非常的老鴇。

  蘇婉之又坐回臺階上,百無聊賴的扇著摺扇望著天邊浮起的雲朵。

  此時,她卻是不知轉眼間老鴇就把蘇婉之院裡藏了一個絕色佳人的消息賣了出去。

  從日中看到日落,蘇星和其徐遲遲不歸,蘇婉之等得不耐煩,又不想回去和姬恪呆在一起,在院子裡來回轉了幾個圈,那老鴇竟又來了。

  「公子……」

  「何事?」

  老鴇連忙殷勤笑:「公子,今夜芙蓉樓有異邦美人的歌舞,不知公子可否有興致去看?」

  蘇婉之正無聊,摺扇一收,眼睛晶亮:「異邦美人?」

  「正是,金髮碧眼妖嬈嫵媚,雖比不上公子屋裡那位,倒也別有一番風味,據說那歌舞更是勾人魂魄呢。」

  實在無聊,蘇婉之想了想,溫文一笑:「那好。」

  如老鴇所言,這異邦女子輕紗妙曼,體態豐腴,金色的卷發配上碧翠碧翠的眼瞳,騰挪扭轉間弧度**,舞姿也絕不同於北周的歌舞,的確是很有特點。

  但是只看了一會,蘇婉之就覺得無趣,她到底不是男人,看著衣著暴露扭動的女人興趣也僅止於好奇罷了。

  酒水她更是不敢亂喝,夾了兩塊點心吃,就起身準備回去。

  未料,剛走幾步,那老鴇就急急追來:「公子,你怎麼這麼快就回去了?」

  蘇婉之搖扇,搖頭:「沒興趣。」

  「公子,這可是稀有的外邦女子啊,您就不想今晚嘗嘗滋味麼?」

  想嘗也沒那個能力,蘇婉之想。

  當下繼續搖頭:「不用了。」

  那老鴇竟還是擋著她不放,蘇婉之這才覺得有什麼不對,定神一看,老鴇的神色中竟還有些惶急,一股不安的情緒彌漫上來。

  蘇婉之摺扇一打,揮開老鴇,當即運起輕功飛身朝她住的院中掠去。

  身後是老鴇驚叫的聲音:「快,來人,快攔住他!!」

  院外竟站了兩個官兵,蘇婉之見狀,當下心頭又是一急,腳步不停沖進院中,一腳踹開門板。

  就看見一個形容猥瑣的中年男人衣冠不整連滾帶爬的從床上摔下來,結結巴巴,似乎連話都說不清楚:「齊、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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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5-28 11:32:44

【五九章】

  此情此景,蘇婉之受到的驚嚇絕不亞於眼前滾倒在地的男人,連忙看向榻上,見姬恪還好好躺在那裡,衣冠楚楚,安然的仿佛只是熟睡未醒,在放下心的同時也略略覺得失落。

  姬恪還沒醒。

  踹開礙事的男人,蘇婉之小心將姬恪扶起。

  那個男人此時也像是清醒過來,扶著牆邊站起,哆嗦著手指指向蘇婉之和姬恪兩人,嘴上漸漸利索:「你們、你們……來人,對了……來人,快點把這兩個人抓起來!」

  隨著這一聲驚叫,適時老鴇也帶人沖了進來。

  一幫打手護衛帶著官兵霎時將整個屋子圍滿,蘇婉之卻仿佛視而不見,用力拍了拍姬恪的肩:「醒醒,醒醒……起來,我們走了……你快醒來啊……」

  連連叫了數聲也還是不見姬恪有反應。

  她剛想繼續叫,未等再開口,就被打斷:「走什麼走,這兩人衝撞了本大人,快,快把他們拿下!」

  蘇婉之斜睨了說話者一眼,平平靜靜一眼,看得對方卻是心頭一跳。

  一時間,竟然無人敢上前拿人。

  歎了口氣,蘇婉之將姬恪的雙臂搭上肩,竟是背起了姬恪。

  儘管姬恪病了許久,體重銳減,但到底還是個男人,蘇婉之剛背起就覺得背上一沈。

  勉力站穩,袖口一揚,白綾「嗖」然飛出,卷住剛才那個中年男人,眨眼間拖拽到自己身側,單手握匕首抵上對方脖子,蘇婉之言簡意賅:「讓我們走。」

  中年男子明顯不情願,張口還想說什麼,蘇婉之一腳毫不留情的踢在對方心窩,那男子即刻痛得再說不出話。

  官兵們見狀,也是投鼠忌器的很。

  「好說好說,你先放了司馬大人……」

  「你……你可千萬別對司馬大人動手……」

  司馬大人,蘇婉之心中一動。

  背起姬恪,不著痕跡的打量了一眼那中年男子就,蘇婉之便朝外走,邊走邊冷聲道:「讓我別動你們大人,就乖乖給我站著別動,不然我可不保證會不會手抖。」

  這活計幹了不止一次,蘇婉之已然熟門熟路。

  但是這次顯然沒有前次那麼管用,蘇婉之如今的姿勢實在有些勉強,官兵們也摸不清蘇婉之的虛實,對視了良久,腳步卻也沒怎麼動。

  蘇婉之沒耐心耗,踹著那男人向前走去。

  司馬大人在前開路,自然無人敢攔,蘇婉之雖然方才一直心頭警惕,此時卻也略略松下口氣,不緊不慢朝前。

  未曾留意身後幾人對視一眼,在他們看來,蘇婉之身形瘦弱,還背著人,能有多大的能耐,明著司馬大人在不好動手,暗地偷襲就未必不行。

  當即幾人就握住刀,小心翼翼的向蘇婉之靠近。

  蘇婉之也實在累了,直到幾人舉刀才察覺身後殺氣。

  白綾自袖口飛出,卷起其中一把刀,便直揮而下,堪堪擋住另外兩柄刀,誰知側面又斜砍來一柄,蘇婉之本就有些吃力,此次再抽回白綾已來不及,而且那刀下來勢必先砍到的會是姬恪……

  蘇婉之在拿姬恪當肉墊還是硬抗之下思考,瞬息苦笑,在思考前,手臂已經先一步橫起攔在了身後。

  等待刀落的過程既短暫也漫長,蘇婉之眨了下眸,疼痛卻遲遲未到。

  她一轉眸,便看見駭人的一幕。

  那柄刀確確實實劈了下來,只是此刻,有一隻手握住了它。

  鋒利的刀鋒嵌入皮肉,鮮血浸染刀面沿手臂蜿蜒而下,一滴一滴,落入地面,匯成汙跡。

  姬恪的聲音像是從夢魘中掙扎出,低弱的幾不可聞:「快走。」

  來不及驚喜于姬恪的清醒,蘇婉之用白綾勾刃擊飛那柄刀,接著狠狠一腳踹向那位司馬大人,背起姬恪直沖而出。

  外頭正是芙蓉樓的大堂,蘇婉之沖進,被衝撞的尖叫聲不絕,裡面頓時亂作一團。

  蘇婉之根本顧不上多看,死死咬著牙一股腦向前跑,出了芙蓉樓外頭正是花街柳巷,人頭攢動,幾閃之後追兵的叫喊聲越發的小,又跑了不知多久,直到已遠遠看見城門,蘇婉之躥進一條無人小巷,躲進其中一戶院門下,才喘著氣停了下來。

  身後已經再看不見追兵,蘇婉之的氣力也已然耗盡。

  喘了兩口氣,蘇婉之用刀劈開院門上的小鎖,背著姬恪跑了進去。

  她的運氣還沒有糟透,進了院子推門入屋蘇婉之發現屋子裡並沒有人,不過,屋裡家徒四壁,也確實沒什麼看護的必要。

  跑到床邊,蘇婉之這才小心將姬恪從自己的背上卸下。

  姬恪閉著眼睛,眉宇緊皺,臉色越發難看,手臂無力下垂,血液仍不時從指尖滴落。

  狠狠握緊手指,直到指甲幾乎嵌進手心,想哭的情緒才被蘇婉之壓制住。

  在屋內翻找出一塊看起來乾淨些的布,蘇婉之輕輕托起姬恪受傷的手掌,那一刀砍的極深,皮肉外翻,深可見骨,慘烈的讓蘇婉之緊緊咬唇,才敢繼續動手包紮。

  包紮時,聽見耳邊有細若蚊蠅般的低哼。

  揉了揉眼睛,蘇婉之忙向姬恪看去:「你醒著麼?很痛?」

  姬恪的眼睛微微睜開一條縫,迷離不清,口中低喃:「蘇……婉之?這是哪?」

  「是我!齊州,我們在齊州,這裡……是戶民居。」

  蘇婉之說的又急又快,語焉模糊,姬恪卻並沒有追問,只是反應有些遲鈍似的轉了轉眸,喃喃問:「你有沒有傷到?」

  「我沒事沒事,那刀沒砍到我!」

  慢慢揚起一側的唇角,綻開一個淡到幾乎無法分辨的笑容,姬恪輕聲道:「你沒事,那就好。」

  話音一落,那雙眸子再度合上。

  「姬恪,姬恪……」

  姬恪也再無回應。

  -----

  屋外已是月正中天,星子密佈,夜色如水般傾瀉而下。

  透過窗子能看見恍惚的燈光在各家宅中閃爍不定,萬家燈火,他們所在的屋內仍是一片漆黑。

  疲累與饑餓競相襲來,蘇婉之本想出去弄些吃的充饑,看到仍舊昏迷不醒的姬恪,怎麼也不敢再獨自跑出去。

  坐在姬恪床邊,蘇婉之以手支額,壓抑著身體的不適,靠在姬恪身邊也昏昏睡去。

  蘇婉之也確實累了,背著姬恪跑了那麼長一段路,此時昏睡過去,卻是到了將近午時才醒來。

  睜開眼,便對上一雙猶如水墨畫般意蘊綿長的墨色瞳仁。

  驚得蘇婉之當場就倒退兩步跌出了床邊,待反應過來,驚訝變作驚喜,她忙道:「姬恪,你醒了?」

  姬恪點頭微笑,眸子裡滿是溫柔的喜色:「醒了。」

  然而,這樣的目光讓蘇婉之忽然一下子冷靜了下來。

  她還記得姬恪清醒之前她最後和姬恪那不甚愉快的對話,姬恪肩膀上的傷還未好透,隔著包紮的紗布隱約可見淡淡血色,那是蘇婉之刺的。

  原本她的打算是在姬恪清醒之前送他去回春穀治病,治好了她也好全身而退,可是……姬恪現在就醒了。

  對於姬恪清醒的喜悅一點點冷卻下來,蘇婉之用平靜語氣道:「我只是受人所托送你去回春穀治病罷了,你別想太多。」

  姬恪的眼中掠過一絲意料中的黯然,喜色也漸漸褪去,只是溫柔猶在:「我知道……」

  「那就好。」蘇婉之不再看姬恪,推開屋門看向屋外,「我去弄點吃的,一會去找蘇星和其徐匯合。對了。齊州應該是你的地盤,為什麼會有人通緝你?」

  「通緝我?」

  「對,就是那個齊州司馬,應該是你的下屬。」

  姬恪想了想,緩緩搖頭:「他是大皇兄的人,大約是知道我在這裡罷。」

  「怎麼,齊州不該都是你的人麼?」

  「不止。」姬恪搖搖頭,並沒有多談。

  蘇婉之對此也沒有太大興趣,只把匕首丟給姬恪道:「我出門弄吃的,你在這裡別亂跑。」

  姬恪苦笑:「想跑我也跑不動。」

  只過了一炷香後,蘇婉之就帶了十來個包子兩碗粥回來。

  自己留了一半的包子和粥,另一半放在姬恪床頭,蘇婉之惡狠狠道:「你自己吃。吃快點,我們還要出門。」

  姬恪笑著應下。

  他被蘇婉之刺傷右肩,手掌卻是傷在左手,兩手具有不便,包子尚可以小心用右手捧起吃,粥只能小心側彎起身用右手握住湯勺,慢慢遞到唇邊。

  兩下之後,右肩的傷口就有些崩裂,姬恪只好又換到左手。

  蘇婉之飛快吃完,抱臂看著姬恪艱難的模樣,心上一軟,終究還是……看不下去。

  劈手奪過姬恪的勺子,從底層舀了勺稀飯,吹也不吹就塞進姬恪嘴裡,粥此時還冒著熱氣,溫度想必不低,姬恪只在進嘴的瞬間皺了眉,隨即便咽下,似乎毫無所覺。

  腦海中閃過姬恪近乎自虐般張開手臂讓她刺的樣子,蘇婉之心頭一跳,覺得自己如此作為實在很沒意思,也不再捉弄姬恪,老老實實從上面舀把一碗稀飯都喂給了姬恪。

  吃完,蘇婉之又拿出一瓶金創藥,一聲不吭的給姬恪肩膀和手掌都塗上藥重新包紮。

  姬恪的眉宇漸漸舒展開,自始至終不變的是眼眸裡靜謐安然的溫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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