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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5-30 15:15:46

本篇最後由 nike 於 2017-9-4 17:10 編輯

作者:墨銀
書名:善解公子衣

【內容簡介】
出雲公主雲小茴,年紀輕輕色膽包天,善解俊俏公子衣。
某日踢到鈦合金鐵板一塊,名曰東川王,解衣不成反被撲,
從此,璀璨又孟浪的人生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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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5-30 15:16:19

【第1章.開卷】

  我昨夜又做了那個夢,夢裡那人似是十分熟悉我的身體,攻城掠地�熟異常,激進卻又從容,那因情欲而略帶沙啞的低低笑聲簡直是要勾死人,迫得我自夢裡汗涔涔的醒過來,還能感覺到身體的發熱。

  古人雲食色性也,我深覺很有道理。夢裡的那個男人就像一碗肥而不膩的紅燒肉一般,我吃得很是爽快,所以我醒過來的時候下意識地咂巴了一下嘴。

  我從床上爬起來,身上的衾衣被汗濕了一層,貼在身上,一低頭就能看見自己因這個夢而顯得有些煽情的粉紅色的胸乳,縱是臉皮厚如我,也不禁紅了一下那張老臉。

  我用手巾擦了把汗,覺得自己莫非是太久沒有看得順眼的男人了,才會做如此詭譎的春夢。於是開始尋思我周圍的那些個「紅燒肉」們,哪個比較符合我大碗喝酒大口吃肉的重口味。其實真要說起來,我周圍的那些男人們實在是很蕭索很枯竭,怎麼看都只是一塊雞屁股肉,或者是瘦津津的排骨,但是不管怎麼樣,哪怕只是一條只能塞牙縫的肉絲兒,它也是肉啊。

  就這樣,關於「紅燒肉」的這個夢境嚴重影響了我高潔的品格和端莊的態度,以致於我第二天出門晃悠,瞅著咱寨子裡的那些男人的眼神就有了那麼些想入非非。

  這裡要說一下,我所在的寨子是在東川一個小鎮郊外的一座山上,名曰霸氣寨,拋開這個霸氣洩露的名字不說,它內裡其實就是山下小鎮的百姓口中無惡不作燒殺擄掠罄竹難書的山賊窩,並且他們在痛恨我們懼怕我們的同時還有一絲惋惜,說幹我們這行的,腦袋別在褲腰帶上,前途暗淡不說,吃的還是青春飯,茲要是哪天老了,那就只有等死的份了,所以他們總結了一下,山賊這活和青樓裡賣笑或者賣藝或者賣身的婊子,其實並沒有本質的區別。

  我初初聽到如此神奇的邏輯得出的結論時皺了一下眉,然而很快想開了。這年頭,民生不濟,山腳下賣白菜的死胖子都能厚顏無恥地把一把白菜叫價到十文錢,朝廷命官每年拿著那點可憐的俸祿四處賒帳,就連開賭坊賠本的王老虎額頭上那個王字都已經隱隱散發出王八之氣了,所以在如此蕭條的情況下,山賊這樣自主營生招商攬資的職業其實是很有前途值得深造的。

  霸氣寨裡共有四個當家。

  老大白蘞,從長相體魄等各方面來說,此人都是寨子中一堆肥肉爛皮裡的一朵奇葩,再不濟也是塊腱子肉,很是讓人垂涎欲滴;

  老二……沒有老二,寨子裡的男人們在排名誰是第二的時候,臉上忽然都一齊出現了一種十分微妙的猥瑣,所以老大一拍板,便直接跳過老二誕生了老三,此人就是包金剛,包金剛和白蘞恰是兩個極端,別看白蘞的名字是如此風花雪月,然而他本人卻是極其兇殘的一條真漢子,包金剛則不同,在這彪悍粗俗的名字下,他本人則擁有一顆十分柔弱爛漫的少女心,他叱吒整個山寨的絕技是在他犯錯或懇求等特殊場合下,視情況而定分泌出一滴或者一泡不同量的淚水以取得最終勝利;

  老四金需勝,陰虛腎虧,終年蒼白瘦弱,陰測測的眼睛裡隨時都在醞釀惡毒的主意,此人是山寨裡萬人嫌第一人;

  我是老五,不要問我我有何德何能能勝任霸氣寨五當家一職,只是我以為,有了前面二三四當家,我便是再普通不過的一個人,也被襯托得突出了一個明顯的優點:正常。

  此刻我晃悠時碰著的第一個男人就是包金剛,他正在葬花吟詩,這是他每日的例行活動,聽到我的腳步聲時他頭也沒擡:「請不要打擾我的構思。」一刻鐘後他擡起頭,臉上有一種尿崩般的激情:「雲小茴,我用了一朵花開的時間,採擷了薔薇做成的玫瑰色濃墨,編織成了這樣如白雲般高潔的一首詩,我將給你美的洗禮,顫抖吧!俗人!」

  我有了一種不祥的預感,然而包金剛已經開始吟詩了:「一夜七次郎,帳內多姑娘,要問有多浪,魂兒死床上。」吟完詩,他像一隻驕傲的大公雞一般,得意洋洋地抖著腿等著我頂禮膜拜。不得不說,包金剛成功了,我果然如同尿急一般發起抖來。

  我落荒而逃,他失望地在我身後嚷:「英才總是不被世人所理解的!」

  我的確不大能理解他,比如他總說自己是玉樹臨風,可我覺得,他一定是把玉樹臨風和弱柳扶風這兩個詞弄混了。

  我逃的時候慌不擇路,就逃到了老大白斂的書房。我前面說過,他是寨子裡唯一看著養眼吃著有味兒的腱子肉,此刻這塊腱子肉有些憂傷地支著額頭皺著眉,看著攤在前面桌案上的一張紙。

  我問他:「怎麼了?」

  他歎了口氣,把那張紙揉成一團:「探子來報,東川新封了諸侯王,是白玉京的人,情報來看,此人是個刺頭,他上任東川王的第一天,很可能堅壁清野。我們霸氣寨,應該是他打秋風的第一站。」

  我頗有些不以為然,東川這地方,民風很是彪悍,街上聚在一起嘰嘰喳喳的那群老娘們,隨便拎一個出來,戰鬥力絕對抵得過一支正規編制軍,白蘞就曾經口出豪言:「給我三千老娘們,老子能打得那些蠻子屎都擠出來!」然而大概是因為他這有些膈應人的噁心比喻,終究沒有老娘們願意回應他的振臂一呼。但是由此可窺一斑,這地方的諸侯王,可不是人人都做得的。

  所以我仰天大笑三聲:「等他能從那些娘們的肥屁股中殺出血路來再——」

  「——老大,寨子被人圍了!」

  我驚恐地吞下沒說完的字眼,不可思議地瞪著擠做一團滾進來的小嘍囉。這時白蘞已經一馬當先沖了出去,我緊跟其後。

  外面已經是亂糟糟一片,那些平時嘴欠皮厚的小子們哭爹喊娘,滿地亂竄。

  就有這麼一個不長眼的孩子滾到了白蘞腳邊,逮著他褲腿抹鼻涕。

  我眼見著白蘞額頭上暴起一根人字形青筋,拎起那倒楣孩子的衣領吼:「哭你三爺個二舅!外面什麼情況了?」

  我突然想起我去白蘞書房前一刻還碰到過吟淫詩的包金剛,就這麼一刻的時間內,對方神速地攻上了山寨,那麼包金剛人呢?想到這裡我問那孩子:「三當家呢?」

  「在外頭,和東川王的人杠著。」接話的是不知何時出現的金需勝,「對方來勢洶洶,之前我們一點消息都沒聽聞,所以沒有防備。這個時候,大概大半個寨子都沒了。」

  這是霸氣寨自建寨以來遇到的第一次重大危機,作為大當家的白蘞手一揮,鏗鏘有力地說了一句話:「那怎麼辦?」

  金需勝瞥了他一眼:「對方是正規軍,咱打不過,就算打得過,白玉京的人也不是好惹的,只怕打了他們,後面更是麻煩。可寨子裡的兄弟都是我們自家人,不能眼睜睜瞧著被欺負,所以……」

  我聽得有些熱血澎湃,我這幾年在山寨,雖說當了個五當家,可實際上並沒有做出什麼貢獻,如今逮著了這個機會,大不了大家齊心協力拼一場,後果無論怎麼樣,一起承擔就是了。想想看,夕陽西下,殘陽如血,一群揮灑熱血的少年,哦!多麼豪氣的畫面!

  我看了一眼白蘞,看得出他和我是同樣的想法,因為他兩個眼睛裡已經開始噌噌地冒紅光了,於是我倆一起看向金需勝,就等他開口意思意思那麼幾句。

  「……所以我打算讓寨子被招安好了。」金需勝坦承且毫不猶豫地介面。

  我尚有些反應不及,白蘞已經飆罵了:「我□你老母!」然後他便眨眼之間沖了出去。

  我自然是跟著白蘞的,因為那些人還沒有打進來,所以這一路還算順暢,我們趕往前頭的時候迎面搖搖晃晃走來了寨子裡的廚娘,我眼見著她走路像是踩在棉花堆上一般飄飄然,臉上又有一抹不自然的潮紅,頓時心裡一緊,莫非那幫禽獸連年近不惑的廚娘也不放過?居然有口味如此獨特且濃重的人!

  我打算過去安慰廚娘,卻見她臉上散發著癡迷的光輝,喃喃道:「那後生,好生俊俏的一張臉!」

  我頓時了然了,廚娘不是遭遇了什麼不測。她進寨子的第一天,見到白蘞的第一面,也曾經這麼原封不動地癡過一次,所以我放寬了心,可再轉頭一瞧,白蘞已經沒人影了。

  等我到了兩方交匯的地方,那兒已擠滿了人,但還是很有默契地分成了兩個陣營,各自簇擁著老大。我們這邊,我看到了白蘞,包金剛,還有幾個平日一起議事的老傢夥;對方那邊,我看到了滿眼銀燦燦的兵器,為首的那人卻是背對著我,從我這角度,只能看見他在風中獵獵飛揚的披風和一個後腦勺,我正懷疑那陣風會不會把他的披風裹到他腦袋上去的時候,他忽然回頭了。

  那一眼,你猜我看到了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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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5-30 15:16:50

【第2章】

  我都沒好意思和別人說這是我十五年來頭一次出家門。

  別人總以為皇家公主是高高在上的那輪太陽,殊不知其實我就是個囤在皇宮十五年不出行的土王八,撐死了也就是這土王八的龜殼上鍍了一層金。所以我覺得大家都該理解我如今的心情,那是土王八爬出水缸見到小溪時的澎湃,可是顯然周圍的人都沒有回應我的興高采烈,他們各自思索著各自的人生,每個人都做出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樣。

  送行的車隊在白玉京外停了下來,醜八低聲對我說:「公主,該去和陛下告別了。」

  我有些遺憾地把腦袋從車外縮回來,端起我公主的架子,挪到父皇的禦輦前,他和我的弟弟雲二已經在等我了,雲二沒有如同往常那般同我互掐,只是沈默地看著我。

  他這個罕有的溫順讓我有些心驚膽戰,這時父皇說話了:「小茴,此次去商大人家住一段時間,父皇和弟弟很快會接你回來的。在商家住不比自己家,要記住你是雲氏皇朝的公主,不可任性,不可放浪形骸。」——他著重強調了後四個字。

  我點頭,接著轉向雲二,看他和我有什麼話說。

  雲二算計般地看著我:「商家有兩個公子,一個比一個俊,你可不要去扒人家衣裳,小心商大人打死你。」

  這是他每次打擊我的必用句式,根據當前情況隨時隨地轉換成甲家公子或乙家少爺,屢試不爽。而他的話柄要追溯起來,得說到兩年前。

  那年我十三,父皇在年末大宴群臣,禦花園擺了幾桌宴席。禮部侍郎帶著他家小公子也來了,他家小公子年方十二,粉雕玉琢的一個玉人兒,只可憐那張包子臉,被幾個妃子輪流捏遍,扁成了一張甩餅臉。我把他老爹那敢怒不敢言的神情看進眼裡,決定救這小公子于脂粉香中,於是便借著找他玩的名義帶他殺將出來。

  近距離一看,那小公子白玉一般的臉頰泛著微紅,含羞帶怯的小模樣真真勾人,就是因為禮部侍郎兩袖清風,家裡一向清貧,所以他那身樸素的衣服有些寒酸。我捏住他衣擺下一個線頭,四處找不著剪子剪斷,於是就想扯一扯,天曉得,我要是早知道他那衣服如此奇葩,我是決計不會去拉那線頭的。

  可是我還是拉了,那一瞬間,命運的齒輪開始轉動!他的衣服經緯也開始轉動!如同開閘的洪水一般,隨著這線頭嘩啦啦地潰散了,我那時真傻,真的,我居然還抻著那線妄圖知道線的盡頭在哪裡,於是就眼見著那小公子像一隻陀螺一般轉起來,身上衣服一圈圈的掉下來,你別說,那場景挺像一隻在紛紛落花中翩翩飛舞的蝴蝶,美人兒就是轉起來,那也是讓人眼花繚亂的。

  至於後來的發展,我拒絕去回想。但是從此以後我雲小茴一戰成名,名震八方,方圓一裡人影絕跡。人都說出雲公主雲小茴,年紀小小色膽包天,善解俊俏公子衣。那屎一般的往事啊,簡直不堪回首。

  我從屎中把自己拔出來,看到了對面雲二不可置信的表情,因為要是在平時,我也一定惱羞成怒地把他小時的傻缺事抖出來反擊,可是這一次,也許是因為即將到來的離別,也許是因為這春日裡的落英抖落了碎碎兩三錢,我居然沒有反唇相譏。哦,這他娘的芳草碧連天。

  父皇最後還是走了,臨走前又回頭叮囑我:「記牢自己的身份,任何時候,也不要放下自尊。」

  可是自尊這種東西,我是多麼懶得思考。所以我當時也沒有把他的話放到心上去,只是陡然覺得有些傷感。

  醜八勸我:「公主,此次動盪不會太久,想來陛下和殿下一定能鎮住的,也許後天我們就能回宮了。」

  我想也是。

  雲氏皇朝近幾年隔那麼些日子就要亂一次,只不過每次都是小打小鬧罷了,這次雖然好像嚴重一點,嚴重到父皇要把我送到商家避難,可是我的弟弟,雲氏皇朝的太子殿下都沒有被送出宮,想來情況也不至於太糟糕,因為無論如何,雲家的血脈總是要保住的。

  再往前走,就是白玉京城郊了。為了掩人耳目,父皇只能送我到這裡,接下去,便是我輕裝便服獨自去商家了。

  商敬之是個有眼力見兒的人。外人看來,不過是一輛普普通通的馬車靜悄悄地駛進了商家的角門,可事實上,裡頭的排場是相當豪華,商家上到當家下到廚娘,一群人恭恭敬敬屏氣凝神地列隊在兩側,其神態之莊嚴,氣氛之肅穆,讓我不禁產生一種錯覺,似乎他們不是在迎接公主,更像是在給一個死人出殯。

  我本來想擺出一張笑臉和商家的人搞好關係,以示我其實是很平易近人和藹可親的,然而這陣仗一弄,我要是一笑,不就是和死人詐屍一樣了麼?於是我把臉皮扯平來,配合著擺出一張不苟言笑的臉。

  商敬之從頭到尾都低垂著頭不敢妄視,直到醜八扶我下車,才領著眾人朝我行禮:「恭迎出雲公主大駕!」我頓時覺得我父皇一定是和這個商敬之有仇,這樣弄得人家府裡雞犬不寧,在自個兒家裡還得戰戰兢兢,不能肆無忌憚地打嗝放屁扣鼻屎,是多麼慘無人道。

  於是我心裡有些愧疚,捏著嗓子同他文縐縐:「商大人客氣了。此番有叨擾商大人處,還請見諒。」

  商敬之聞言又是一個不敢不敢,然後向我介紹:「公主,這是犬子,公主喚他商清玨便可,老臣若有照顧不周之處,公主可吩咐犬子去辦。」

  我仔細打量那個商清玨,因為他低垂著頭,倒也看不清樣貌,但能大概猜出該是一副清秀的面容,他的睫毛挺長,也許是因為我善解公子衣花名在外,此刻正在如蝶翼一般微顫,但神態倒還是十分坦然的。

  我想起雲二之前說過商家有兩個公子,此時卻只見到一個,於是問道:「聽說商大人有兩個公子,個個是人中龍鳳,不知還有一個……」

  商敬之臉上一抹尷尬的神色稍縱即逝:「犬子不才,不敢汙了公主的眼。」

  「哪個公主的眼睛這麼金貴,看我一眼就會被汙?」

  這話簡直是神來之筆,接得如此順暢如此滴水不漏,以至於大家統統都轉過去看這聲音的主人,於是我陡然發現我作為貴客的風頭,完全被搶去了。

  面前是一個少年,肩上扛著一支破爛的銀槍,面容俊美,眼角含煞。

  他正毫不掩飾地打量我,我長這麼大,敢這麼明目張膽盯著我看的人不多,他是其中一個,這讓我很新奇,我便也施施然盯牢他看,只是乍然看到他的眼睛,我竟打了一個激靈,那雙墨黑的眼睛,總讓我不自覺地想到古書上記載的夜梟,一樣的不祥和桀驁。

  我一時失聲,也無法移開眼睛,心裡已然有些明白他何以如此不得寵。

  「孽畜,不得放肆。這是出雲公主,還不快快拜見。」最後還是商敬之的斥駡將我的神智拉回,對面的小子還在打量我,他什麼話都沒有說,可是那種輕蔑不屑的神態,讓我十分不舒服。

  他沈默地與我們對峙著,最後輕輕哼了一聲,拖著他的長槍,慢慢走遠了。

  商敬之回頭對後面一個形容打扮像是管家的人吩咐:「今晚商陸禁食,不用給他送飯了。」

  我這才知道那人的名字叫商陸,方才商敬之訓斥他的口氣,既不是憤怒也不是痛心疾首,而是輕描淡寫的一句話,不像是在訓斥兒子,倒更像是出於最基本的禮義廉恥去說一個不相干的路人。這樣的無視,其實比痛恨更傷人。

  我心裡對他生氣之餘也有一點可憐,於是大度地決定不記他這個仇。

  當夜商敬之設宴款待我這個蹭吃蹭喝的公主,因為避嫌的禮數,我與他們是隔著一道簾子一同用膳的,說起來宮裡的簾子很是厚實,我曾在那簾子後剔牙搔頭撓癢癢,甚至和醜八互相在對方的鼻孔裡插了兩棵蔥,實在是掩人耳目之絕佳場所。而商府這簾子,卻是極透明的薄薄一層,透過那一層紗,我果然沒瞧見商陸,只看見商清玨和商敬之。商清玨吃飯的小模樣挺勾人,薄唇一抿一抿,咀嚼無聲,很是賞心悅目。

  於是這頓飯在主客皆歡的良好氣氛下結束了。飯後我邀請他們一同參與打骨牌這種群眾喜聞樂見老少皆宜的娛樂活動,被委婉拒絕,於是我只得和醜八回商府專門辟給我們的院子裡玩,你可以想像兩個人玩骨牌其實是很無聊的,醜八便一邊抹牌,一邊和我說商家的一些家事。

  說商家有兩個公子,大公子商陸,二公子商清玨。普通官宦人家,總是較看重長子,可商家恰恰相反,商陸竟連一個私生子的地位都比不上,商清玨卻十分得寵。

  我問醜八可知其中緣由,醜八壓低了聲音,說是因為商陸的那雙眼睛不得商敬之的心,便十分討厭這個大兒子。

  你看,一個人如果討厭起另一個人來,怎麼看他都不會順眼的。不過我以為,商陸的眼睛雖然不祥,可他的屁股挺翹的,我默默地想著,陡然覺得這個少年身上披上了一層悲劇色彩,簡直像一個傳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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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5-30 15:17:17

【第3章】

  後來幾天我都沒有再見到過商陸,商家的人對這個大公子的失蹤似乎也習以為常,亥時三刻準時閉門,也不管他有沒有回來有沒有吃過飯,像是根本沒有這個人似的。

  這是別人的家事,我也不好過問。皇宮裡這樣的事其實更常見,我的父皇有這麼多兒子女兒,真正得寵的也只有那麼幾個,餘下的,其實過的也是和商陸一樣的生活,不過是有飯吃有衣穿罷了。

  其實我平常一般不大去想這種事情,一想到這種事情我就覺得特別厭世,這不符合我的風格,所以我很快把商陸忘記了,轉而去磨商清玨帶我出府。

  商清玨是個文人,且是個有氣節的文人,我多次利誘他帶我出府未果,最後惱了,威脅他如果他不肯帶我出府,就把他喜歡的那個大眼睛丫鬟妹子趕出府去,流落到街頭去,賣到青樓去,給老財主做姨奶奶去,他這才答應了,但是看我的眼神充滿了無限的怨憤。

  他是個謹小慎微的人,雖然作了最大的讓步,但還是強烈要求我不能拋頭露面和廣大百姓親切交流,所以給我雇了一頂轎子,他自己委屈地做個小廝跟在我轎子旁邊。

  我固然覺得坐在轎子裡遊京城就和脫褲子放屁一樣操蛋,但總比連屁都沒有的好,於是也就隨他去了。

  出了商府以後,我開始有點理解為何戲文裡的小姐們總愛和野男人私奔了,想來她們也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主,乍一看到這森羅萬象的大千世界,難免會一時被屎糊了心,頭腦發熱地離家出走了,因為外面的世界實在是令人嚮往。我津津有味地看著這街上形形□的人,他們每個人都有不同的表情,不像在宮裡,每個人的臉都像被糊了一塊板磚,呆板而又無趣。

  我覺得很新奇,然而商清玨很緊張。他一步不離地守著我的轎子,皺著眉東張西望四下打量,我想他一定以為街邊那個賣燒餅的瘦子也是個心懷叵測的刺客。

  他這樣的表情也是我沒有見過的。

  要知道在宮裡,每個人都練就了一身喜怒不形於色的本事,哪怕心裡面驚濤駭浪:啊!這是什麼!哦!這他娘的!咦!怎麼會是這樣!面上也肯定是一副微笑的樣子,並且必須得抿一口茶,作淡定從容狀,以示皇家威儀。

  所以我看著商清玨的表情,覺得真是活色生香,然而他是不是也太緊張了些,我竟然看見他的睫毛都顫抖了一下,我這時候方覺出不對來,順著他的眼神看過去,我看見了商陸。

  其實我一開始並沒有認出商陸來,我只看見一群錦衣華服的紈絝子弟踩著一個窮小子欺負,但是當我看見商清玨沖過去叫大哥時,我便知道了,那窮小子原來是商家大公子。

  我這麼些日子在商府,多多少少對商清玨有了些瞭解,此人對他大哥的感情十分複雜,敬畏中帶著恐懼,崇拜中帶著膽怯,我每次瞧見商清玨碰到商陸時那畏畏縮縮又忍不住想要粘過去的小樣兒,就忍不住會跳躍式地聯想到一個又一個十分古怪的念頭:

  比如一對兄弟的血緣禁忌……嗯……驚世駭俗……倫理道德……之類的,我很為我這個念頭而感到驚恐,但是幸好商清玨他喜歡那個大眼睛的丫鬟妹子。

  我看著商清玨沖過去,撥開那些簇擁在一起的世家子弟,厲聲喝道:「都散開!」氣勢很足,腰杆很挺,凜然不可侵犯,只可惜效果卻不大好,那些世家子弟們不僅沒有散開,反而像找到一個新樂趣一般起哄起來。

  其中一個說:「呦,這不是商二公子麼,我好心說一句,勸你就當沒看見吧,反正商陸也不是你們家的人,不過是個雜種而已,對不對?」

  另一個斜乜著眼:「商家的男人,沒一個像樣的!商清玨你會打架嗎?」

  我皺了皺眉,醜八立刻附在我耳邊低聲說:「公主,那一個是九門提督的四少爺,穿藍緞子的是東夷校尉的獨生兒,還有一個是……」

  其實這些人的面孔我都眼熟,聽醜八一說,才反應過來,原來這些人都是武將出身的,不知怎的混到一起。商清玨被商敬之當孔聖人一樣培養著,就是一個手不能提的書生,哪裡能打架,也難怪這些將門世家的混小子們看不起他。

  我覺得我這趟繁花錦繡一樣的出行被潑上了狗屎,很是鬧心,正要下轎,醜八又很及時地俯下身來輕語:「公主,這次來商家暫住,諸位大臣並不知道。陛下的意思也是讓您深居簡出,最好不出。」

  我其實心裡是明白的,我這樣的身份在這樣的風口浪尖與商家扯上關係,不知道暗裡又會有多少朝廷的老頭子皺起菊花一般的臉深刻地剖析我與商家的蛛絲馬跡,所以我猶豫了,擡了一半的屁股,又緩緩地坐了下去。

  然而那邊還在亂哄哄地扯蛋,商清玨想推開他們,把商陸救出來,結果自己卻被蠻橫地推搡了一把,我看著他搖搖晃晃地倒退幾步,站住了!推他的那人還用腳在商陸臉上碾了碾,挑釁地吐了一口唾沫。

  我本來應該掉頭就走就當什麼也沒看見的,然而在我要回身的一刹那,我看到了商陸的眼睛。我不想去形容他的眼神,過程並不重要,重要的是結果——我還是下轎了。

  醜八在電光石火間明白了我的意圖,一馬當先,沖過去劈手就給了那東夷校尉的兒子一耳光,那一耳光又狠又準,看得我頓時覺得牙疼起來,心裡對醜八的敬畏之情油然而生。

  那東夷校尉的兒子被打懵了,偏過去半張臉,五秒鐘後猛地跳起來,暴跳如雷地要去扭醜八的胳膊。醜八儼然是女子中一朵奇葩,眼一瞪,怒喝:「你敢動我?睜大狗眼仔細瞧瞧!」

  那東夷校尉的草包兒子果然睜大了眼睛仔細瞧瞧,然後說了一句話:「不認識。」

  嘖,我笑了,問他:「那我你認識嗎?」

  那一群小畜生們一齊轉向我,臉上的表情轉換之豐富簡直讓人歎為觀止,好在他們還沒有蠢到極點,為首的那個立刻審時度勢地賠笑:「不知公……小姐出行,擋了小姐的路,該死該死,我們這就走、這就走。」

  「慢著。」看著他們臉上那畏懼的小樣兒,我知道我璀璨的人生要開始了,於是我說:「我的侍女差點兒被你們打了,陪我出行的商二公子也遭了欺侮,商大公子現在還被你們踩在腳下,你們想走,當我眼是瞎的不成!」

  我一般不拿出公主的架勢,所以一旦拿出來,那感覺特良好。他們果然停下了要開溜的腳,以一種等死的眼神看我。

  我很得意,正在腦海裡迅速翻閱關於酷刑的古籍記載,變故陡生!躺在地上的商陸忽然一個打挺,在眾人皆措手不及的時候拾起他的銀槍,「咣」地掃了一圈,登時人仰馬翻鬼哭狼嚎,然後他朝地上吐了一口帶血的唾沫,跑了。

  我傻眼了,一路目送他拖著銀槍跑遠,看到他跑了沒多遠,還回頭看了我一眼。於是在後來很長的一段時間裡,這個少年給我的印象就是一張帶著鞋印的英俊的臉。

  所以說,聖母光輝照耀大地也不是人人都做得的,按照劇情,商陸此時應該被我感動了並改邪歸正,進而再誓死效忠於我,可是他居然一點反應也沒有,只是跑了。

  主角都跑了,我們這些小戲子頓時感到無趣,我和商清玨對視一眼,彼此都從對方的眼睛裡看到了操蛋兩個字,於是很有默契地一同打道回府,也不再管身後那些滿地打滾的公子哥們。

  回到商府,商陸不在家。誰也不知道他受傷後會跑去哪裡,也沒人管他在外是否又惹事了,養條野狗都比這個容易。

  然後我用完晚膳,坐在簾子後面聽商敬之給我彙報一天的朝廷動態,誰和誰還是那樣不對盤,誰還是那樣和稀泥,這些我都曾經在父皇那裡有所耳聞,除開這些,似乎沒有任何不正常的地方,一切還是那麼風平浪靜。所以我想,大概父皇暗中進行的那場鎮壓,快要平息了吧。

  夜裡我派醜八去給我拿瞞著商敬之從白玉京夜市上買來的宵夜,然而叫了很久都沒人應,不知道是不是又跑到哪裡去玩了,於是我只得自己摸去廚房,今晚的月色很好,然而我這偷偷摸摸的行當卻很令人不齒。

  廚房裡漆黑一片,我就著一點月色和手中微弱的蝴蝶燈瞪大了眼在竈臺上四處尋找我的宵夜的時候,冷不防看見了牆角一團黑影,我瞬間驚得差點兒叫出聲來,然而很快看清了那黑影的臉,居然是商陸。

  我把燈湊到他面前去,果然是商陸。他嘴角又帶了點血痕和青紫,那雙黑暗中如同夜梟的眼睛讓我很相信他下一秒就會毫不猶豫地撲上來用利爪撕爛我的喉嚨,我們倆相視了很久,最後我十分沒有骨氣地屈服了,我率先瞥開眼神,無恥地同他套近乎:「你也吃宵夜啊。」

  嗯……宵夜……宵夜?!我猛地轉過頭,看著他吃掉我的茶葉蛋,我的豆腐腦,我的鹵豆干,最後在五香餛飩底下翻出一個大蝦仁,那是我讓老闆特意給我加的料,他也吃掉了,然後抹了抹嘴站起來看我。

  我忽然覺得有些言語不能,可是我覺得這個像狗一樣在廚房裡找剩飯吃的少年其實很可憐,所以決定抓住一切機會對他進行一些人文關懷,於是我說:「你知道司馬遷嗎?」

  他莫名其妙地看我一眼。

  我繼續唾沫橫飛:「你看,司馬遷都成了一個太監,還撰寫了《史記》這麼偉大的書,你手不殘腿不斷的,不過是不被家裡人喜歡而已,沒什麼好自暴自棄的,人都要往前看,也許過個幾年,你也寫出了一本流傳百世的書呢,像什麼《史載》《史錄》的……」

  「我不識字。」他打斷我,說完這句話,邁著長腿走了。

  ……我簡直要噴出一口淩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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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5-30 15:17:34

【第4章】

  我不是一個好人,我刻薄,我虛偽,我攻於心計,我有時候也會陷害別人,總結來說我就是一個大極品。所以商陸這樣三番兩次置我的臉皮不顧——雖說我臉皮一直很厚——按道理說我其實應該折騰死他的,他這樣一個無權無勢的野小子,我要弄死他,方法不要太多,可我卻並沒有起這個念頭。

  醜八則不然,她很積極地替我出謀劃策:「公主,那小子這麼目中無人,得讓他吃點苦頭。不然這樣,我去找幾個龜公,給點錢,讓他們把商陸雞奸了吧;或者讓人把他的蛋踩碎?」

  大姐,你能不能不要這麼惡毒和猥瑣?還有,蛋這種東西,你又是從哪裡知道它的引申意義的?啊!簡直不可理喻。

  我自然是沒有搭理她蠢蠢欲動的心,沒想到到了下午,商陸卻自己找上門來。

  不知為什麼,我院落裡的侍女們皆沒有向我通報商陸求見,倒是醜八出門一趟回來的時候瞧見商陸等在門口才告訴我的。

  我算了算時間,從醜八出門到回來,少說也有半個時辰,竟沒有一個人向我通報,以往商清玨有事找我時,那些小花癡們通報得那叫一個勤快,怎麼換了商陸,就怠慢成這個樣子。我一邊盤算回頭怎麼教訓那些勢利眼的小蹄子們,一邊親自去門口見商陸。

  其實商陸的樣貌並不比商清玨差,甚至更甚一籌。他遠遠地站在花木遮陰的月洞門口,很像一杆挺拔的修竹。瞧那腰杆,那翹臀,那斜飛的眉和筆直的腿,嘖嘖。

  他見到我,不請安不奉承,也不說在這裡等了多久,似乎是無所謂,或者說是習慣了這樣輕慢的對待,嗯,夠大氣。

  我很欣賞他。

  他也很坦率地開門見山:「我從不欠人情。昨天吃了你的宵夜,今天請你吃一頓,我們扯平。」

  我下意識地回頭看醜八,她有些心虛地低下頭。

  我開始斟酌:商敬之會不會知道,我要不要喬裝打扮,白玉京哪些地兒是那些朝廷命官們經常去的,會不會碰到……等等,一回頭商陸等得不耐煩了:「你去不去?」

  我張大嘴:「就這麼去?」

  他譏諷地笑了笑:「吃東西帶張嘴就好了,你還想帶上痰盂去吃飯?」

  ……誠然他這話很粗俗,然而卻是真理。

  所以我被他這麼一激,果斷頭腦發熱,宵夜!任何人任何事都不能阻擋我去吃宵夜的熱情!

  醜八也很亢奮,因為她也沒有吃過白玉京的特色小吃。我們當中唯一對此行抱有強烈的阻撓異味的只有商清玨。他聽說了這個噩耗後簡直是驚慌失措,但是商陸只看了他一眼,他就如同一隻鵪鶉一般瑟瑟發抖。

  我笑死了。我覺得商陸面前的商清玨已經不是鵪鶉,是一隻鵪鶉蛋了,連蛋殼都不敢出來了。

  於是我們幾個人帶著一隻鵪鶉一同去掃蕩白玉京。一路上我一直在與醜八很土鼈地咋咋呼呼。

  醜八說:「公主你看,這家店賣驢打滾,什麼是驢打滾?」

  我很認真地和她探討:「也許是把驢打了個滾?打包賣的?」

  醜八大驚:「那得有多大啊!」

  我想了想:「那必定是把驢蹄子打了個滾,古話說黑驢蹄子驅鬼,醜八,這店主大概是個牛鼻子老道。」

  醜八恍然大悟。

  我覺得我這個解釋很是行得通,自己都覺得自己特聰明。於是轉頭想尋求商陸的認同,然而卻只看到他微微抖動的雙肩。

  我很疑惑。還是商清玨老實,他說:「公主,其實這驢打滾您吃過,只不過宮中宴席上,它叫枝頭抱香,因為驢打滾主料黃豆,色澤金黃,頗似金菊,又帶清香,所以用名句枝頭抱香給它取名,我深以為然。」

  晴天霹靂啊!

  我陡然覺得我顏面盡失,於是惱羞成怒地覺得商清玨腦瓜子一定是被驢打滾踢過了,才在這人民大眾喜滋滋流哈喇子的時候拽文,多麼的格格不入啊!

  接下去為了避免再度暴露我的無知與淺薄,我不講話,於是便這麼默默地路過了無數千奇百怪的攤子和小吃:炸回頭、蔥包燴兒、炸油鬼、狗不理、貓不聞……廣大勞動人民的智慧是無窮的!

  最後我們來到了一家賭坊門口。

  我大驚:「商陸,你帶我來吃骨牌嗎?」難道是他把筒子上畫的那個圓當成燒餅了?

  商陸很坦誠地說:「我沒錢請你吃東西,不過進去就有了。」

  我差點兒流下感動的淚水,沒錢還要請我吃東西,這是怎樣一種百折不撓的精神啊!然而他這份赤誠之心我覺得還是值得肯定的,再加上我對賭坊也十分好奇,便和他一同興致勃勃地進去了。可憐的是商清玨,這只鵪鶉蛋現在已經驚得快要破殼而出了,只可惜鵪鶉和夜梟從來就不是一個檔次上的。

  商陸看樣子是這個賭坊的常客,他很熟練地開了莊,搖骰子的手上下飛舞,讓人眼花繚亂。我很不合時宜地聯想到了別的,比如這只修長的手彈古箏或者別的什麼樂器的場景,那簡直是媚骨生香。

  想到這裡我盯著那雙手吸了口口水,然後商陸手一抖,開出來一個大。

  然後他輸了。

  「……」他神情複雜地看了我一眼。

  我很尷尬地收回盯著他手的眼神,專心致志地欣賞那個髒兮兮的骰子。

  沒了我的幹擾,商陸連開了幾把都是贏,我說呢,商家根本就沒養這個兒子,他是哪裡來的錢吃飯喝水的。也只是可憐,這手賭技怕是不得已練出來的吧。

  唉,我陡然又覺得他的背影像一個座山雕一般滄桑。

  商陸贏夠了錢,在我和商清玨仰慕的眼光中淡定地收手打算離開,這時找茬的來了。

  冤家路窄,這半路殺出的程咬金就是上回東夷校尉的草包那批人,我就納悶了,這群人究竟是有多閑,閑得都快生出鳥來了,怎麼我去哪都碰上他們。

  我看到他們的第一個反應便是縮到人群後面去,要是讓他們在這裡看見我,我有預感我璀璨的人生一定會演變成一出梅花三弄的悲劇。

  於是我躲在人群背後,偷窺商陸。草包們的意思是商陸贏了那麼多錢,肯定是有貓膩耍老千;商清玨則義正言辭地譴責他們下作的思想和不端正的作風;只有商陸最男人,一言不發地拿出自己的長槍,往地上一戳。

  眼看他們就要打起來了,我示意醜八,一起掩面欲走,商陸的良心卻很不合時宜地發作了,我看到他想到什麼似的回頭找我,看到我的時候像是松了一口氣,然後拎小雞一般把我從人群裡拎出來,我恨啊!草包們的聲音就在我腦瓜子後面,這時候別無選擇,我一咬牙,扒開商陸的前襟,把我的臉盤子乎上了他的前胸。

  商陸一僵,我也一僵——是被他硬實的胸肌撞到了鼻子,然後我感覺到商陸無比厭惡地抖動我,像是要抖開一隻蟑螂或者別的什麼似的,我被他抖得差點兒顛出一個屁,但這時候尊嚴算什麼,我張開嘴,果斷一口咬住商陸——他的胸膛真硬,我覺得我的門牙一定缺了一個口。

  商陸這次不抖我了,因為一扯我,就等於扯到他的肉,我聽到我腦袋上方他倒抽了一口涼氣,又低低地發出一聲很勾人的歎息。

  我因為埋在他懷裡,也不知道外頭什麼情況,只感到一陣晃動,然後感覺到他箍住了我的腰身,跑起來了。

  我猜他一定沒有抱過女孩子,大概只扛過大米或者麻袋,我覺得又痛又累,幸好沒多久他停下來了,很粗魯地把我往地上一戳,怒道:「松嘴!」

  我很知進退,立刻鬆開嘴,然後看到他胸膛上一圈紅印,紅印當中一個紅點,我立刻辯白:「那個紅點不是我弄的!」

  他好像更生氣了,臉上一陣紅一陣白,憤怒地收拾著自己的衣服,我眼見著他那個紅點似乎有越來越挺的跡象,忽然明白了,那是他……那是他的……!

  我臉紅,我尷尬。他也不是很自在,手忙腳亂地收拾好自己的衣服,我因為心懷愧疚上前一步想幫他,他卻很警惕地後退了一步,冷道:「你果然很是善解公子衣。」

  我脫口而出:「我真正解過的只有你一個!」

  他臉上閃過一絲意味不明的神情,怎麼說呢,那神情,尷尬中帶一點無奈,無奈中隱藏一縷害羞,害羞中又隱藏無限欲語還休的猶豫……總之很是風雲色變。

  他同我保持一段安全距離後,說:「你先回府吧。吃的我給你帶回去。」

  我點頭,忽然想起商清玨那只鵪鶉,我們居然把這麼一隻楚楚可憐的小鵪鶉丟在了一群流著哈喇子的禿鷲中!

  商陸哼了一聲:「他們不敢動商清玨的。我去找你的侍女,你先回去吧。」

  我也只能回去。半個時辰後,醜八帶著大大小小一包東西回來了,說是商陸買的,然後說商清玨也回來了,但是商陸不知道又去哪了。我卻沒了心思吃那些東西,我對醜八說我今天吃了商陸很大的一塊嫩豆腐,醜八居然顯得十分豔羨,她說:「其實商公子真的很英俊很有男人味啊,但是他這麼冷冰冰,公主你是怎麼吃到的?」

  我哽咽了一會兒,最後告訴她:「因為我夠不要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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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5-30 15:18:01

【第5章】

  經過這一次後,我與商陸的關係似乎是有了那麼一點進展,再不濟,我也好歹是吃過他豆腐的人。那個牙印就是一個很好的見證。

  商清玨這只鵪鶉也似乎嘗到一點甜頭,覺得和商陸一起出去玩兒既新鮮又刺激,既驚險又歡脫,於是膽子也大了一點。

  至此,我們掃蕩白玉京三人組正式成立。我負責吃,商清玨負責拽文,組長商陸負責……收拾爛攤子。

  為此他沒少嫌棄過我們,但是架不住商清玨鵪鶉一般的眼神。其實他長手長腳,如果真要甩開我們,白玉京這麼大,我們這兩個土鼈哪裡找得到他,但是不知怎的,他雖然很不耐煩很兇殘,但居然奇跡般地忍下了我們兩個二貨。

  在這個過程中,我們也幾次碰到過草包那群人,然後火花碰撞激情上演一齣又一出的武鬥戲,有時候是他們追我們,有時候是我們追他們,我以為白玉京的百姓們都能根據今天的預告來推測明天的劇情了,商陸有一次嘲笑我說我給白玉京茶餘飯後的無聊生活增添了很多精神上的樂趣,我深以為然。

  這一次我們運氣不好,追究起來是商清玨拖了後腿,被草包們追著跑了半條街,很是灰頭土臉。我一邊吐著嘴裡的灰一邊跨進商府的門,一邊回頭教育商清玨以後罩子放亮一點,動作迅速一點,思想也可以下作那麼一點,太高潔了就會吃虧云云,一轉頭瞧見了堂屋椅子上端端正正坐著的商敬之的那張老臉。

  我心裡霎時掠過四個字:腥!風!血!雨!

  這個變故如此震撼以致於我都不知該做何反應,商敬之多寶貝商清玨這個兒子啊,我瞧他平常的教育方式,那是恨不得拉開商清玨的嘴,把孔夫子那些板磚一樣的書直接劃拉到他肚子裡去,然而我方才那一番教育商清玨的話,卻是直接把那些書劃拉到了屁股眼,就等拉出來了。

  我覺著得解釋一下:「商大人,商二公子確實是學富五車才高八斗,孔老夫子的傳人也。然而古語有雲:讀萬卷書,不如行萬裡路。古語又有雲:一屋不掃,何以掃天下。我和商清玨商陸認識,那也是有緣千里來相會,千年的王八萬年的龜……啊,總之,我的意思是讓商清玨出去走走,見見世面接接地氣並不是什麼壞事,商清玨以後是要居廟堂之高的人,體驗體驗咱百姓的生活也有助於日後他處理政事上的果斷與明智啊!」

  等我磕磕絆絆語無倫次地說完這些話,我自己都差點被自己感動得信了,可是商敬之卻像是根本沒有聽到這些話,連臉上的褶子都紋絲不動。

  我很無奈,偷看了一眼商陸,他好似很無所謂的樣子,眼裡根本沒有其他人,擡腳打算回房,簡直比他老子還牛哄哄。

  本來他不動,商清玨不動,我不動,商敬之也不動,頂多就是一場莫名其妙的默劇。然而他一動,商敬之就像是被擰上了發條,忽然動起來了,而且是暴動:「站住!清玨回房,公主微服私訪了一天想必也是累了,也請回房歇息。商陸留下!」

  我登時有了一種不妙的感覺,但是商敬之這副油鹽不浸的樣子,再加上我畢竟是寄人籬下,這時候端出公主的架子十分地不恰當,於是我只得回房去。

  出門的路上我扯住了如遭雷劈的商清玨,問他:「你爹這是要做什麼?」

  商清玨的臉苦得都能擠出膽汁來:「大……大概不會怎麼樣的,爹說大哥幾句就好了吧。」

  我無語。

  商清玨那皺在一起熨斗都燙不平的眉毛,那霜打茄子一樣的臉色,襯著他上一段回答,簡直太有說服力了。

  於是我果斷選擇不相信商清玨,回頭派了醜八去問底下那些小蹄子們。醜八的回報果然不出我意料,是商敬之又要對商陸用家法了。

  以往幾年,但凡商清玨出點什麼事兒,總歸要扯到商陸頭上。商清玨背不出書了,那是商陸一天到晚在外頭鬼混把商清玨的魂勾去了;商清玨喜歡上大眼睛丫鬟妹子了,那是商陸從集市里弄的粗俗不堪的戲本子帶壞的;就是商清玨哪天腦抽不愛吃飯了,那也是因為太過憂慮商陸這個不成器的哥哥造成的。

  ……商陸簡直是商府大院一塊磚,哪裡需要哪裡搬。商敬之厚此薄彼的心也太明顯了,比如這事,其實是我和商清玨壓迫商陸帶我們出去的,卻還是要商陸來背黑鍋。

  我問醜八商家的家法是怎麼個酷刑,醜八和我說是杖責,我覺得我脊背一抽,隱隱作痛起來。於是我撓了一會兒癢,想了想:「醜八,你說我要不要去和商敬之求個情?」

  醜八說:「不妥。公主貴為金枝玉葉,與大臣之子有所牽扯本就於理不合,況且這是人家家事,公主從中參一腳,只怕是火上澆油。」

  其實她說的這些話,我都懂。我只是做不到心安理得地坐在這兒吃著櫻桃扇著涼風,冷眼看著商陸替我們背黑鍋。我只是需要一個人告訴我這樣那樣不妥的理由和藉口,我只是……真他娘狗屁的理由!

  我陡然厭惡這樣的自己,騰地站起來,頓時覺得自己如同救世主一般悲天憫人豪氣萬丈,我一揮衣袖:「醜八,前頭帶路,去正廳會會商敬之!」

  然而我們還是去的太遲了。我只來得及看到商陸蹣跚而去的背影,那背影,居然看得我心裡一陣痛。

  我當時想也不想地便打算追上去,被醜八一把扯住袖子:「公主三思!」

  我停住腳步,回頭掃了一眼,然後看到了這邊擦窗戶的胖子,那邊掃落葉的瘦子,後面喂王八的矮子,他們統統貼在月洞門後頭,癡癡地看著我……

  我恨。但是我也只能捱到夜深人靜月黑風高的時候去探望商陸。

  他娘的,我與商陸如此純潔的友誼,反而搞得像是私奔會情郎一樣……嗯……情郎……我發現我居然笑了。

  商陸的住處其實不難找,商府哪處最偏哪處最荒涼哪處最沒人氣,就是他的院子。

  所以我一個人進到這院子時,很有些鬼影憧憧的感覺。我因為是私探,不敢點燈,所以心裡有些發毛。我抖抖索索地摸進房子,不料也不知哪個犄角旮遝裡竄出一隻野貓,那綠油油的眼睛呦,坑死人了!

  我前面說過我攻於心計,所以平生也做過一些缺德事,所以有句話怎麼說來著:善惡終有報,天道好輪回,不信擡頭看,蒼、天、饒、過、誰!我覺得此刻大概就是我報應的時刻,頓時屁滾尿流一路顛進東廂房——沒猜錯的話這兒應該是商陸的臥室。

  果然我剛顛進去,就聽到商陸低低問了一句:「誰?」

  那一瞬間,我真的有一種迷途羔羊找到牧羊人,迷失漁船看到燈塔的感動!我簡直是以餓虎撲羊的姿勢撲到他身上去的,商陸抖了一下,我猜他一刹那間有把我掀翻的衝動,但是他忍住了,只是悶聲道:「你別動。起來。」

  我很茫然,究竟是別動還是起來?

  於是我倆各自僵持著,我聞到他好聞的溫熱的鼻息,他剛出的胡茬紮得我臉頰有些癢,他箍住我腰的手很熱……他月光下的眼睛很明亮。

  這等男色實在是太過香豔。我覺得我的臉火燒般的燙了起來,於是手腳發軟地要從他身上爬起來,他剛好也要側身讓我滑下來,於是在電光石火間,我撞到了他的唇。

  看官們哪!什麼叫意亂情迷!什麼叫神魂顛倒!我雲小茴閱盡小黃書三千本,但實戰經驗絕對是零。總結來說就是有賊心沒賊膽。所以當我第一次吻的時候,我懵了。

  但是這感覺相當不錯。他的唇很柔軟,嘗起來總有一種清醇的酒味,回味無窮啊。我覺得他晚上莫不是背著我和商清玨偷喝了什麼好東西,於是我說:「讓我再嘗嘗。」

  我便這麼鬼迷心竅地又再度吻了下去,這次我看清楚了,商陸的眼睛像是盛滿了整個天幕的星光和月光,原諒我突如其來的文縐縐和矯情,實在是那場景太蕩漾。

  那個時候,我貼著他的唇便感覺很滿足了,可是我早該知道,商陸就不是一個隨意讓人調戲的鵪鶉,他忽然用手掌捏住我的臉,側過臉挪到一邊,涼涼地問:「嘗夠了沒?」

  我猛然驚醒,簡直羞愧欲死。於是我連滾帶爬地翻下他的身,掩面遁進夜色中,心裡忽然明白了:我,雲小茴,這回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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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5-30 15:18:28

【第6章】

  很久以前我的父皇曾經和我說過一番話,他說:「小茴,你記住,永遠不要對一個男人產生憐憫進而愛上他,你要懂得,一個真正的男人,不會有值得你憐憫和護短之處,他們有自己的野心、計算和考量,你該保護的是你自己。」

  他如此高深莫測的一番話,我那時自然是沒聽懂的,直到動心之後,傷情之前,我都不曾明白。等我真正懂得了,卻已是遲了。

  拋開上面那些酸得掉牙的完全不符合我雲小茴風格的話不說,總之我將商陸親也親了,抱也抱了,咬也咬了,按照宮裡的規矩,商陸的歸屬權和使用權其實就是我雲小茴的了。

  然而商陸不。他揮著他的長胳膊長腿,在我面前不停的搖擺晃動挪移騰轉,分明是在宣示自己的自主權,簡直要戳瞎我眼睛!

  醜八對我說公主你得矜持,你得矯情,你得作,你這樣太孟浪了。我半信半疑,以後幾天果真忍住沒有再去找商陸。

  可是事實證明,我在一個錯誤的時間錯誤的地點面對錯誤的物件矯情了一回,結果就是一個錯誤。

  那一天大清早的就陰風陣陣、烏雲蓋頂。我因為這幾日被商陸折騰得有些衰弱,所以早上就有些起晚了。

  結果一起來醜八就告訴我了一個噩耗:「公主,商府的遠方表妹方汀蘭求見,在外頭等了很久了。」

  我簡直有些匪夷所思:「什麼遠房表妹?什麼情況?」

  醜八說:「方小姐家本在連州,今年上京投奔商敬之來的,今兒早上才到的商府,在外頭等著給公主請安呢。」

  平地起驚雷啊!遠房表妹這四個字,內涵之豐富,能叫女人聞之色變男人聞之心喜,它要說簡單也簡單,但又絕不僅僅是字面意思那麼簡單……

  嘖,商家兩個公子,這遠房表妹是沖哪一個來的呢?

  許是我生在宮裡長在宮裡,習慣于把人心往黑想,導致我對這未曾謀面的方汀蘭率先產生了一種惡感。於是我在心裡檢討並批評了一下自己,端正一下心態,練一練眼神,把我那些鋒芒都給斂了起來,出去見那方汀蘭。

  我出去的時候跪了一屋子的人,盡看見她們烏壓壓的辮子麻花了,然而我還是第一眼就從人群中揪出了方汀蘭。不是我眼神犀利,而是她擡頭的那一瞬,嘩!一陣煞氣撲面而來!

  好一個遠房表妹啊!生就一副江南水鄉的哀婉愁容,柔弱無依的楊柳身段,真真是我見猶憐。可那雙眼睛裡的東西,就沒有江南的水那般清澈了。

  我努力回想宮裡太妃太后見小輩們的眼神,做出一副慈祥和藹的樣子,皮笑肉不笑、面和心不合地同她扯了一會兒家常,她是個聰明人,沒多久就告退了,留了一堆連州的土產。

  醜八同我私語:「公主,她的眼神不安分。」

  我深以為然。然而我以為她此次來,看上商清玨的可能更大一些,畢竟像我這麼又犀利又獨特又重口味的眼光,不是人人都有的,所以我也沒有放到心裡去。

  後來的那幾天很太平,方汀蘭很明智地選擇了做一隻小家碧玉的鵪鶉,成天在她那個小院裡閉門不出,搞得我都以為她會不會孵出幾隻小雞來。

  可沒過幾天,她便開始在各種場合十分「驚喜」地「巧遇」商清玨,然後他們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談星星談月亮,談人生談哲學,很是風華雪月。

  我嗤之以鼻。

  本來這就不關我的事,方汀蘭家裡無權無勢,要攀上商清玨這根高枝,未必就比那大眼睛的丫鬟妹子更有優勢。

  倒是商清玨被折騰得形銷骨立,每天還強撐著聽方汀蘭吟詩,這幾日看我的眼神都有點厭世的飄然,我勸他說:「只有你這等內心強大之人才能迎合方汀蘭的品味,你不去談心,誰去談心,難道要讓我如此惡毒刻薄之人去摘那朵明媚憂傷的花麼?」

  商清玨一抖,求助地看向我們,我和醜八一同轉過頭去,互相稱讚對方的頭花。眼角余光處,商清玨那幾根垂落在額前的毛越發顯得飄蕭。

  這邊方汀蘭還在演出商家主母上位記,那邊商敬之不知道哪根筋拌牢,說要弄一個學堂出來。這個學堂就設在商府裡,商家一些旁支親戚都可以來上學,以示他寬厚之心。

  我雖然覺得他這個決定很愚蠢,但我能理解,中年男人嘛,有時候搞一點波折出來來顯示一下自己的存在感也是正常的,我也不大好意思去戳人家柔軟脆弱的豆腐心,所以也就沒說什麼。

  結果醜八打聽回來一個消息:「公主,商大人說讓商公子也去學堂,而且是必須去。」

  醜八口中的商公子只有商陸,因為她從來沒把商清玨當公子過,所以我乍一聽到這消息,心裡一陣蕩漾,陡然覺得商敬之的決定既英明又睿智,形象頓時偉岸了不少。

  我裝模作樣地對醜八說:「父皇讓我住在商家,也是想我與民同樂,與商家上下相處融洽,這是一個絕好的機會,我也恰好領教領教坊間教書先生的本事,所以咱也去吧。」

  醜八點頭:「嗯。都打點好了,公主與商公子是鄰座。」

  ……我有時候真想把醜八滅口——她知道的太多了。

  於是我便這麼堂而皇之地進了商府的學堂。商敬之對外宣稱我是商家的遠房堂妹,眾人皆毫無疑問地欣然接受,搞得我開始懷疑把我的族譜往上追溯那麼幾百年,我會不會真的是商家九曲十八彎的堂妹。

  商家請來的教書先生是一個年輕人,姓宋,名子遠。穿一身寬大的青衣,面貌清俊,看著挺有那麼幾分仙風道骨的味道。此人的思維很狂野,類似於給他一把孜然,他能把桌子吃了的感覺。

  他來的頭一天,不講論語不講四書,人家講的是西廂記,牡丹亭。講得底下一幫小屁孩也不扣鼻屎了,也不畫王八了,睜著亮晶晶的眼睛又想聽又不想聽的糾結。

  嘖,簡直是一朵既奔放又孟浪的奇葩。

  宋子遠講完牡丹亭,開始發散思維講到各種戲本各種軼事裡的兄妹情結,總結起來就是:論表妹表哥情意產生之根本原因與外部環境的催動作用,末了給出一句:表哥表妹結緣,親上加親可喜可賀。

  聽到這裡我瞟了一眼方汀蘭,這遠房表妹低垂著頭,一張臉羞得粉撲撲,眼角眉梢分明都帶著一些得意。

  我本來想站起來反駁宋子遠,再作一篇給「遠房堂妹」正名的長篇大論扔到宋子遠的臉上去,然而心裡卻忽然一陣頹然,縱然我把這個「堂妹」說得再好,也架不住「堂哥」不在啊——沒錯,商陸他沒有來。

  我自從那次吻了商陸以後,後來幾天便都沒有再見過他,來學堂也不過是為了見他一面。我曾經以為,只要人力所及,這天下便沒有我得不到的東西,可我卻忘了,這天下最難得的不是千鐘粟,不是黃金屋,只不過是一顆拳頭大的心。

  唉,想到這裡我登時覺得心灰意冷意興闌珊,也不再聽宋子遠講他的表哥表妹,只是百無聊賴地看向窗外。

  沒想到這一眼,我居然看到了商陸!

  我從凳子上彈起來,跑到外面去找商陸,果然看到他拖著他的長槍,默默地看著窗內。我蹩到他身旁,順著他的眼光看向裡面,嗯,很好,不是方汀蘭,也不是他另外的表妹堂妹們,他看的是書桌上的一方硯。

  我問他:「為什麼不進去?」

  他轉過頭,漠然地說:「我不識字。」

  我脫口而出:「我教你啊!」

  話一出我就後悔了,我以為依商陸這麼傲的性子,他大概會嗤之以鼻掉頭就走,可我沒想到,他居然頗為認真地看著我。

  我一時不大摸得透他這是什麼意思,你知道,他的暴躁點和歡喜點永遠是一個謎。於是我只好諂媚地伸出我的手示好:「商陸,我們是朋友,對吧?」

  他深深看了我一眼,伸出他的手,輕輕與我一拊掌,天曉得,我的五臟六腑都差點兒沸騰起來!

  「咳咳。」我收回我激動得顫抖的手以掩飾我對他的覬覦之心,拾起樹枝,在地上比劃他的名字。

  「你看,」我說,「這就是你的名字,商、陸。」

  那個時侯,天穹高遠,雲白風清,我一邊在地上劃字,一邊偷眼覷商陸認真的側臉,心裡很是蕩漾。於是我在地上寫了五個字:商陸愛小茴,然後對商陸說:「這五個字是商陸大好人,來,跟我念,商、陸、大、好、人。」

  可我沒有聽到商陸和我念,反而聽到身後一陣低咳,我回頭瞪那不識相的程咬金,結果看到了宋子遠滿臉像是被屎糊了的神情,他瞟過地上那幾個字,看看我,又看看認真求學的商陸,最後很識時務地乾笑幾聲,擡頭望遠:「前軲轆不轉後軲轆轉啷裡個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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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5-30 15:18:49

【第7章】

  「柳公權小的時候,字寫得很差,他下決心一定要練好字,終於大有起色……王羲之小的時候,有一次練字,把墨汁當成了蒜泥,蘸著饃饃吃了……」

  我一邊看著商陸寫字,一邊聲情並茂地朗誦這些傳奇人物的勵志故事,以鼓勵商陸上進之心。我自覺用心良苦,但不知道為什麼,商陸近來總不大愛搭理我,尤其是我一朗誦這些故事,他便很悵然地看向窗外,神色無限嚮往。

  雖然我的熱情遭致了他的不耐,但是我已經很滿足了,因為商陸終於肯來學堂了。眾目睽睽之下,我固然是不能對他做什麼,但是至少我和他有溝通的機會了,先混個臉熟嘛。

  每個地方都不乏欺軟怕硬趨炎附勢的人,商府的學堂也不例外。這些商家的旁系分支八竿子都打不著的親戚,對形勢很熟悉。他們第一個巴結的就是商清玨,同時也不忘踩商陸幾腳。

  我看著十分戳眼睛,這要是在宮中,這幫人早死得悄無聲息連個屁都不是了,然而我如今的身份是商家的遠房堂妹,十分憋屈,只能做一個鵪鶉樣,所以這幾日窩火得很,眼見著起了幾個暗瘡,愈發的悲催。

  此刻我正在看商陸寫字,就有那麼一個不識相的湊過來招人煩:「商陸,宋先生是白玉京響噹噹的文士,教你這種人寫字真是屈才了,我看你還是去當你的小混混,不要拖我們後腿了。」

  商陸很淡定,聯手都不抖一下,想來是聽慣了這些閒言碎語,我猜那招人煩這種程度的諷刺還不足以打擊到商陸。嘖,所以說讀那麼多書做什麼,讀到連和人吵架都不會了。

  我冷笑,剛想反唇相譏,卻聽到一聲很柔弱的女聲響起來:「商大哥雖然起步晚了些,可天資聰穎,我看這幾個字已經很有了些崢嶸的風骨,假以時日,必定能教人刮目相看。」

  我一回頭,看見方汀蘭正站在我們身後,巧笑倩兮地看著商陸,並且繼續大言不慚地稱讚商陸那幾個狗爬一樣的字。

  我簡直大驚失色,立馬四處搜羅商清玨,果真在一個角落裡逮著他了,然後我開始與他在空中用眼神交流:「什麼情況?她怎麼不纏著你了?」

  商清玨的表情有一種如釋重負,一絲欣喜若狂,一抹幸災樂禍,然後帶著這賤樣朝我抽風似的眨著眼睛:「不知道。總之她轉移目標了,啊哈哈!」

  我霎時對方汀蘭湧上一種很複雜的感情,既有「咦,原來你也這麼好眼光,看上他了」的惺惺相惜的知音之情,又有一種恨不得她胖成豬頭的敵對感,最終後者戰勝了前者,我在心裡念了三遍「方汀蘭變成死胖子」以後,才勉強抑制住把商陸的臉遮起來不讓人看的衝動。

  其實方汀蘭在學堂裡挺有人氣的,她長得婉約,性格「溫柔」,不像我既彪悍又陰沈,還會誇人家的字有「崢嶸的風骨」,所以學堂裡那幫毛都沒長齊的臭小子們很待見她,暗地裡統一口徑,給方汀蘭送上了一頂桂冠:田螺女神。

  如今既然田螺女神都開口了,那惹人厭的貨也就不說什麼了。

  我冷笑:「哼。」

  方汀蘭又說:「商大哥,姨父說我剛到白玉京,哪裡都還不熟,你在外頭見識廣交遊多,所以讓你帶我去白玉京玩兒,行嗎?」

  我撇嘴:「哼。」

  商陸眼也不擡:「我沒空。」

  這回我不哼了,我喜笑顏開,樂呵呵地看著方汀蘭的臉黑成了一隻鍋底,可田螺女神的擁戴者就不樂意了:「商陸,汀蘭讓你帶她玩兒,那是看得起你,你給我嘴巴放客氣點!」

  然後他又瞥了我一眼:「不要成天和不三不四的人在一起。」

  我愣了半秒才反應過來他說的不三不四的人是我,好吧,我長這麼大,宮裡壞心眼的人也曾詆毀過我,總結起來有如下詞彙:放浪形骸,不遵禮教,色膽包天,但說我不三不四的,他倒是第一個。

  這個詞和從前那些形容我的詞相比真是清新脫俗,有一種別具一格的新意,我笑了一聲,狠狠甩上他的臉:「放肆!」

  「你……你算是什麼蔥,也敢打大爺!」他猛地跳起來,一揮拳向我撲過來。

  我其實欺軟怕硬又膽小,看著他猛撲過來時露出的紅豔豔的牙肉裡嵌著的綠油油的韭菜,如此鮮豔又別致的場景差點兒嚇得我抱頭蹲地,這時忽然有人把我往後面一拽,我眼前一花,便看見商陸不知道什麼時候擋在我前頭了。

  啊哈哈!我立刻縮在商陸背後,探出頭來朝那個二貨擠眉弄眼,顯然那小屁孩定力不夠,立馬被激怒了,待要再撲過來,商陸身形一動,他的拳頭便被攥在了商陸手心裡,我繼續躲在商陸背後幸災樂禍,眼見著商陸將那人推開幾步之遠,低聲道:「別動她。」

  嗷嗷!我忍不住在心裡嚎,此時的商陸,簡直符合了一切少女心中夢幻愛郎的標準嘛。

  可是我的得意沒有持續多久,很快我驚恐地發現我們成了學堂裡的眾矢之的。那些平常看商陸不順眼的,成心想欺負商陸的,可算是逮著機會渾水摸魚了。

  果然,不知道是誰從角落裡扔了個什麼黑乎乎的東西過來,我與商陸十分靈光地側身閃過,於是那東西便直直砸向了不知道誰的書桌,一身脆響後,墨汁四濺,原來是一方已經摔成八瓣的硯。

  學堂裡有那麼一瞬間,陷入了一種十分微妙十分詭譎的寧靜,大家都很茫然地看著對方,可是伴隨著田螺女神的一聲驚叫,這一場混戰,正式開幕了!

  當宋子遠和商敬之趕到的時候,兩塊從天而降的抹布剛好前赴後繼地糊在他們臉上,在一片漫天飛舞的襪子、掃帚、被扯爛的衣服等種種匪夷所思的物件中,宋子遠一把扯下抹布,冷笑連連,淡若輕柳道:「所有人,把昨日講的功課抄五十遍,明日交上來。」

  嘖,他昨日講的可不是孝經這種一千來字的東西,他昨日講的是西廂記和牡丹亭哪!沒想到宋子遠看著弱不禁風仙風道骨,原來內裡是如此毒辣和陰險,於是我們一同停了手裡的動作,停止內訌一致對外,哀嚎的哀嚎,反抗的反抗,質疑的質疑,梨花帶雨的……那是方汀蘭。

  宋子遠充耳不聞,臉上有一抹很慈悲的微笑:「一百遍。」

  我們登時噤聲,相信我,宋子遠什麼事情都幹得出來。

  等到宋子遠把局勢控制下來,商敬之出場了。

  他剛要開口,還沒來得及教育我們,只聽嚶嚀一聲,田螺女神梨花帶雨地哭倒在商敬之面前:「姨父,和其他人沒有關係,都是我不好,如果不是我和公……我和堂姐起衝突,大家也不會打起來。堂姐,這次是汀蘭錯了,看在大家都是一家人的份上,就原諒汀蘭這一回吧!」

  我先是有點驚訝:怎麼扯到我身上了?然後有點噁心:誰和你是一家人!最後醒悟:老子他娘的被這朵白蓮花坑了!

  我一時無語哽咽,只恨自己內心彪悍神經粗大,不能像方汀蘭那樣隨時隨地分泌貓尿,可我雲家也從沒教過我,堂堂一個公主要用眼淚來博同情,所以我只是扭了一下身子,翻了個白眼。

  方汀蘭其實挺笨的,如果我身邊有這種傻人,我早就一巴掌拍死她了。她這麼陷害我有什麼好處呢?商敬之不會為了這麼一個遠房姑表親戚來得罪我這個公主,果然,他只是象徵性地發表了一些和諧為貴的言論,對這件事便這麼不了了之了。反倒是當天夜裡,還派了丫鬟來給我送藥賠罪。

  我讓聽了這事後狂性大發的醜八冷靜下來,把藥給商陸送去,那場混戰,我就是一個拴在他腰帶上的拖油瓶,沒少拖累他。

  不過醜八走的時候表情很猙獰,讓我很有些擔心方汀蘭的人身安全,然而後來我才知道,我要擔心的不是看上去柔弱的方汀蘭,而是醜八。

  醜八這一去,一個時辰都沒有回來。她跟在我身邊被慣壞了,有些時候經常會出其不意地出溜,又出其不意地出現。所以她沒回來,我也沒放在心上,只當她給商陸送完藥,不知道又跑哪兒去玩了。

  今天白天這一鬧騰,我實在是有些累了。所以也就沒有等醜八回來,而是喚了別的丫鬟服侍我就寢,我躺下去的時候特甜蜜,因為白日裡跟著商陸混戰時,沒有少揩他油,所以我便懷著這思春的回味睡過去了。

  第二日我習慣性地喊醜八服侍我起床,喊了幾聲沒見醜八,倒是昨夜服侍我的那個丫鬟進來說醜八一夜未歸,我心裡一沈,她固然貪玩卻從未這樣沒有分寸過,難道真的去殺方汀蘭滅口了?

  我這邊思維還在無限發散,一直想到她是不是趁夜去調戲街口那個賣饢餅的英俊小哥了,那邊商敬之前所未有地候在我院門口要求見。

  我便是再遲鈍也隱約明白事態大概嚴重了,心裡已經作了無數個最壞的打算,可我卻怎麼也猜不中,商敬之會說出這樣的話。

  他說:「公主,在下管教不嚴,昨夜犬子商陸……那小畜牲強暴醜八姑娘未遂,意圖殺人滅口,幸好被汀蘭撞見才救下醜八姑娘一命,如今醜八姑娘還昏迷著,在下……罪該萬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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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5-30 15:19:09

【第8章】

  我不知道你有沒有體會過這種感受,三伏天裡冷得打寒戰,左手也止不住右手的顫抖,此刻我便是這種感覺,不得不說,很糟糕。

  商清玨關切地看著我:「小茴,沒事的。大哥不是那樣的人。」

  我瞅了瞅他,可憐他比我還受打擊,我挺能理解,畢竟商陸在他心裡頭是圖騰一樣的存在,可這事兒徹底讓商清玨明白了,圖騰也是要吃飯要拉屎要打嗝的,也不過是一個凡人。

  但我還是很感激他在此刻的安慰。

  商敬之在前頭帶路,一張老臉嚴肅得仿佛他下一秒就要自刎以謝天下,何必呢,我都還沒想去死呢。

  商敬之先帶我去看醜八,這個從小跟著我長大的丫頭此刻躺在床上一動不動,脖子間有一道勒痕,但是呼吸尚平穩,面容也安詳,我放下心來,她果然還是如同往常那般健壯彪悍,不愧是神一般的存在。

  接著商敬之帶我去「審訊」商陸,我的心肝在路上就開始撲通撲通地折騰,等見到商陸的那一刻,卻突然停了。

  我深深吸一口氣,頓了好幾秒才緩緩地吐出來,以抑制住我內心把商敬之抽死的憤慨。

  商陸跪在地上,全身就沒有一處完整的地方,鮮血淋漓啊!慘不忍睹啊!他聽到腳步聲,反射性地擡頭朝這邊看來,娘的,結果我看到了一張血糊糊的臉,嚇得我一瞬間以為自己到了剝皮地獄。

  我言語有些艱難:「你……我……把商陸先弄起來,商大人在朝為官,豈不知按我朝律法,動用私刑乃是死罪?」

  死老頭子很狡猾:「啟稟公主,這是我商家家法,不是私刑,只是為了讓那小畜牲說出事情經過,屆時畫押的畫押,收審的收審,老夫絕不徇私。」

  我瞥了他一眼,誰家的家法是把子子孫孫往死裡打的?搞得我很想脫口而出祝福商敬之千秋萬代斷子絕孫。

  「我也以為不妥。如此行刑,商大人就不怕屈打成招?」

  這話說得極好!我決定欣賞這個說話的人,結果我循聲望去,卻看到了宋子遠。

  我無聲地瞪他:你怎麼會在這裡?

  他回我一個飄渺莫測的笑容,道:「商大人,如今方小姐和出雲公主都到場了,這事兒可以開始問了吧?」

  我懷疑商敬之是打定主意要把商陸弄死,死了個礙眼的不說,還能博個大義滅親的美譽,簡直太完美了。於是只見他奪下下人手裡的竹板,劈頭蓋腦往商陸身上打:「小畜牲!還不說實話嗎!」

  商陸的骨頭很硬,這樣都還堅持著不軟倒在地,辯道:「不是我。」

  我知道不是他。這裡面的疑點太多,頭一個該懷疑的就是方汀蘭。

  我恨得咬牙切齒:「商大人,本公主見不得這些血汙,您這是特意想噁心我呢?」

  所以說賤人都有一個共通點,不撂狠話不見好。我都把話說成這樣了,商敬之才戀戀不捨地放手,那樣子居然還有些遺憾。

  宋子遠搖了搖頭,問方汀蘭:「方小姐,你可是親眼見著商公子對醜八姑娘實施暴行了?」

  方汀蘭點頭:「嗯,我親眼見著的。」

  他娘的,我一邊摸下巴一邊上下打量方汀蘭那細皮嫩肉,心裡揣摩用什麼刑才能讓她說實話,結果大概是我的眼神太兇殘,方汀蘭抖了抖,縮到了商敬之後頭。

  接下去宋子遠又問了幾個問題,不得不說他是個能言善辯的人才,那幾個問題個個犀利,譬如這麼晚你為什麼會在商陸院子裡出現,再譬如你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姑娘是怎麼救下醜八的,可是方汀蘭居然都答上來了,她回答得也很巧妙,你明明知道那不可能,卻偏偏挑不出什麼紕漏和錯誤來。

  最後宋子遠無奈地朝我搖搖頭,那意思是聽天由命了,我沒有資格去怪他,他的確是盡力了。可我也沒有辦法眼睜睜看著商陸陷入這樣一個圈套,這麼明顯的陰謀,說是方汀蘭與商敬之合謀陷害的也不為過。如果沒有新的主意,商陸十有**是要被商敬之投到大牢裡去的。

  我心裡已經九曲十八彎地繞了無數個線團,最後一咬牙,正打算開口,宋子遠忽然扯了扯我的衣袖,我回頭去看他,他的眼還是注視著別處,嘴唇卻在不動聲色地微微開合:「公主,事關公主清譽,請公主三思。」

  我心裡一驚,這宋子遠好生毒辣的眼,居然看穿了我心裡所想。難怪他對我是公主的身份毫不驚訝,我遲鈍得現在才明白他根本就是父皇派來的!

  我略微遲滯了那麼一會兒,回頭看見商陸鮮血下的眼睛,一咬牙:「商大人,我實話和你說吧,昨夜和商陸在一起的人是我。」

  我聽見宋子遠極輕微的一聲歎息。

  我聽見商敬之不可置信的疑問:「什麼?」

  我聽見我自己的聲音冷靜地在述說:「我說,昨夜和商陸在一起的人是我。我對商陸很有好感,但商公子謹遵夫子禮教,從不曾與我狎昵,昨夜我假扮成醜八,想與商公子……」我咬緊牙關,終究還是難堪地說不出那幾個字,於是只好跳過:「不想被找我而來的醜八看見,於是便將醜八打暈。就是這樣。」

  我一口氣說完這些,霎時四周一片寂靜。我在心裡佩服自己,如此暗渡陳倉一波三折跌宕起伏驚世駭俗的情節,要是寫成戲本子,一定很精彩絕倫。

  你看,在座的這些聽眾果然從心靈到**都被震撼了。

  他們細細品味這動人情節很久,然後商陸最先反應過來了,他霍地睜大眼睛,怒氣勃發:「你胡說什麼!這事和你無關!」

  我打定主意不能讓任何人壞我的事,於是猛地撲向商陸,一口堵住了他的嘴。

  他的嘴裡全是濃厚的血腥味,不復我強吻他那一夜的清醇,卻還在負隅頑抗,不停地掙脫開我,斷斷續續道:「與公主……」

  「無關」兩個字被我吞下去了。

  他又掙紮:「事情不是……」

  「這樣」兩個字被我舔沒了。

  最後他似乎是怒了,恨極似的咬我的唇,想讓我吃痛然後放開他。可我當時有一種孤注一擲背水一戰的激情,不僅沒有躲開,反而迎合上去。我們互相撕咬,直到我嘴裡也漸漸漫開血腥味,像是兩隻作困獸之鬥的野獸。

  最後,商陸不敵我落敗,薄唇已被我咬破了,說話很不利索,講起話來含糊不清誰都聽不明白。我這才放開他,站起來一抹嘴唇,朝著驚呆的眾人宣佈:「事情就是這樣。」

  在場眾人看我的眼神就像我頭上長出了一根草,良久,商敬之才艱難開口:「既然如此,那……那是誤會一場,這事就算了、算了。」

  他說完便走了,背影很有些見了鬼般的失魂落魄。方汀蘭一看形勢不對,也跟在商敬之後頭溜了。

  留下我指揮商清玨扶起商陸,送到他的院落裡去,商陸因為嘴唇被我咬破了,現在十分沈默,只是臨走前,若有所思地看我,眼神裡有一抹很微妙的情緒。

  宋子遠和我一同目送商清玨攙著商陸走遠,忽然開口:「值得嗎?」

  我笑了笑:「一樣東西要是到了衡量值不值得的地步,本身也就沒有價值了。」

  我不知道他聽懂了沒有,至少我心裡是這麼認為的。

  然後我去照看醜八,到了房間,赫然發現她不知何時已經醒了,生龍活虎地蹲在床上啃一個大桃子,看到我來了,口齒不清地問我:「公主,我們換院子了?這床睡著好不舒服。」

  我有些言語不能,慢慢地將一刻鐘前發生的事說給她聽,醜八的表情變幻莫測,與方才我演的那出戲一樣精彩,忽然狂性大發:「方汀蘭你找死!」

  我很明智地阻止了她的行動,問她:「昨夜到底發生什麼事情了?」

  醜八恨道:「我昨夜給商公子送藥,商公子說白日裡去白玉京買了些小吃,剛好讓我帶給公主嘗嘗,我怕東西裡有毒,就先嘗了一點,後來不知怎的就開始發困,我記得我睡著之前腦袋被誰敲了一下,本來以為是撞到門了,現在看來,原來是方汀蘭……」

  我照著醜八的說法,將事情的前因後果串起來,大致得出了具體詳情,應該是方汀蘭眼看著要勾上商清玨無望,轉而看上不受寵的商陸,可她心太急,沒有耐心將勾搭商清玨的那一套再演一遍,再加上商陸也不識字,沒辦法和她產生一些文學上的共鳴,於是她便腦抽地採取了最下作的做法:在商陸的小吃裡下藥。然後她算好時間等藥性發作,打算等商陸厥過去了,她再衣衫不整地往商陸旁邊一躺,明天商陸這鍋又白又香的大米就煮成熟飯了!

  可是千算萬算,算不到我會派醜八去送藥,也算不到商陸的小吃是替我買的,而醜八又陰差陽錯地吃了,她眼看光景不對,怕明天醜八醒了起疑心,索性便將已經神志不清的醜八打暈,再弄出勒痕來,嫁禍商陸。

  這朵白蓮花啊,好黑的蓮心!

  醜八直聽得冷笑連連:「公主,方汀蘭這小蹄子逃不掉的。」

  我點頭。

  我明白醜八的手段,宮裡出生的人,有哪幾個手心裡沒沾一點髒。只是我還來不及對方汀蘭怎麼樣,下午的時候,宮裡的聖旨來了。

  聖旨是宋子遠帶來的,我跪在地上聽著聖旨裡父皇關於我和商陸這件事的種種痛心疾首的怒斥,心裡不是不愧疚的。

  宋子遠念完聖旨,歎了一聲,道:「公主,陛下盛怒,暫且委屈您一回。」他說完,拿出隨著聖旨一起來的一把劍。那把劍我認得,雲氏皇朝的尚方劍,劍鞘專責皇親國戚,看樣子父皇這回是真的動怒了。

  宋子遠低聲道:「公主,冒犯了。」

  劍鞘擊打下來的一瞬間,我忽然記起宋子遠問的那個問題:「值得嗎?」

  曾經我也不明白戲本子裡那些小姐們,怎的一個個就為了愛情卑微到如此地步,直到很多年後,當我也湊巧愛上了那麼一個人,我才明白,那不過是因為愛到深處了啊。

  好吧,原諒我又矯情了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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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5-30 15:19:35

【第9章】

  我有一個優點:人若犯我,睚眥必報。

  宋子遠那廝,固然是遵著我父皇的聖旨責打我,可他下手居然沒有絲毫放水,那一下一下打得結結實實,打得我現在趴在床上,放一個屁都覺得屁股震得痛。

  所以我讓醜八把他叫來,遞給他一本書:「宋子遠,我現在痛得動不了,閑著又沒事兒幹,不如你給我念念故事吧。」

  宋子遠看看封面,嗯,是一本《搜神記》,他懷疑地看了我一眼,低頭翻開書,那一瞬間,我眼睜睜看著他白淨的面皮上泛起一片暈紅,慢慢地泛到了耳後根。

  我在心裡大笑三聲,得瑟地催他:「念啊。讓你給本公主念個故事,怎麼和要殺了你似的。」

  宋子遠咬咬牙,簡直是字字血淚:「酒酣之際,兩人共入裡間房內,掀開繡帳……忙掩朱戶……男子則解衣就寢,婦人即洗牝上床,枕設寶花……被翻紅浪……」

  我催面紅耳赤的宋子遠:「繼續念啊。」

  宋子遠爆發了,他猛地站起來,摔書疾走,頭也不回。

  我正樂得在床上抽抽,醜八進來了,她收起那本封面為《搜神記》實則為我珍藏系列第十卷第二章的小黃書,淡淡地看我一眼:「公主,本來吩咐廚房下了肉末粥,既然公主如此精神,想必是不用補了,還是吃得清淡些為好。你說呢?」

  我在被褥裡抽搐了一下,看著醜八那張寡淡的臉,有一種很奇異的直覺:如果我說不,我的人生可能變得和她的臉一樣寡淡。

  於是我中午就吃了一碗稀粥,連條榨菜都沒給我配,醜八本人則在我面前吃一隻碩大的油光發亮的雞腿,她咬住肉梗著脖子往旁邊一撕扯,登時我的臉上就濺了一溜油汁……我覺得醜八真是愈發惡毒了。

  我餓得發慌,於是吃完飯便只能躺床上睡覺,減少一點消耗。等我一覺醒來,一睜眼已是烏漆抹黑了,我喚了幾聲醜八,她又不知跑哪裡去了,我只能自己艱難地挪動屁股想轉身,沒想到腰間一陣灼熱,有一雙手穩穩地托住了我。

  我嚇得猛地一抖,差點兒沒彈起來,轉頭一看,看見夜色中一雙十分熟悉的眼睛。

  我的腿神經質地彈了一下,結結巴巴問他:「你……我……你幹嘛?」

  商陸慢慢地把我放回床上,看得出他竭力溫柔,但動作卻仍有些笨拙,然後他收回手,默默地看著我。

  我十五年的生涯裡,只有一門課沒學過:《看眼色》,因為不需要。所以我接收不到商陸眼神裡傳達的海量內容和資訊,但我還是敏銳地感覺到了他氣場的低沈。

  我小心翼翼地決定通過最原始的言語同他交流:「商陸,你幹嘛?」

  他看了看我在床上扭曲的身體,說:「我不需要你這樣。」

  我愣了一會兒,然後清晰地感覺到眼睛越來越熱,鼻子越來越酸。

  我都不記得我上一次流淚是什麼時候了,估計也不過因為是什麼雞毛蒜皮的小事。可我卻不知道在幾年後,我,雲小茴,從來只被繁花一樣的錦繡簇擁著的雲氏皇朝最受寵的公主,會遇上這麼一個冤家,只憑一句話就能讓我起眼淚花子!

  商陸,你他娘真是好樣的!

  我把眼淚鼻涕一起吸進去,冷笑:「商陸,我雖然外頭的名聲差一點兒,卻也是正正經經不曾幹過什麼驚世駭俗的事兒——除了對你。我再不要自己的名聲,也得考慮考慮我父皇、我雲氏皇朝的聲譽,我為你做到這地步是我心甘情願,我不求你回報,可也絕不是為了聽你這句戳心的話……」

  我越說越覺得委屈,越發哽咽起來:「……你不過就是仗著我喜歡你罷了!」

  等我指控完這最後一句話,鼻涕眼淚也一齊噴湧出來了,我一想到我做了這麼多卻落了這麼個下場,最後還在他面前哭得鼻涕糊滿臉,頓時覺得生不如死,於是哭得更歡快了。

  我就是一個天大的笑話!

  我把臉埋到枕頭裡讓它吸水分,自暴自棄地真想放一個臭屁把商陸熏走。可我想像中商陸冰冷的態度卻沒有出現,我感覺到他強硬地把我腦袋從枕頭裡挖出來,掰向他,然後他無比溫柔地用拇指抹去我睫毛上的淚水,帶了點任性的霸道,帶了點手忙腳亂。

  再然後,他俯下身吻了我的眼睛。

  蒼天呵,蒼天!我的睫毛不受控制地不住顫抖,不知道他唇上沾著的我的淚水會不會苦澀,可毋庸置疑,這個吻卻給我帶來了如蜂糖一般的甜蜜。

  我聽到他的聲音近在耳畔:「雲小茴,你成功了。」

  不得不說我是個極其不要臉的人,我立馬在心裡打起算盤,下定主意要趁這一刻趁熱打鐵在商陸脖子上拴一個圈,圈養起來……咳咳,於是我抑制住內心快要從鼻中二孔噴薄而出的狂喜,眼裡噙著淚花兒,嗲著聲音明知故問:「我成功什麼了?」

  此話一出,我自己先抖了三抖,方汀蘭的梨花帶雨模式確實不適合我,太不適合了!

  於是我迅速地收回眼淚,就著我們這樣曖昧的姿態掐住他脖子:「說,我成功什麼了?」

  他的喉結在我手下滑動了幾動,不知怎的,我在黑暗中雖然看不清,可總覺得他似乎在笑我。

  然後我聽到他說:「我第一次見你的時候,就告訴自己要離你遠點兒,我覺得你是一隻烏賊精變的,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吐出一團黑墨來,把別人弄得神魂顛倒,自己卻躲起來不見。可我千躲萬躲,最後還是被你噴到了。」

  我腦子有些轉不過彎來,看官們,你們告訴我,情話是這麼說的麼?噴墨的烏賊精又是個什麼東西?可當時我被突如其來的喜悅沖昏了頭腦,自動將他的話翻譯如下:

  雲小茴,我第一次見你的時候就覺得你像一隻美貌豔麗的狐狸精,動不動就把人迷得神魂顛倒,我逃啊逃躲啊躲,最後還是被你迷住了,雲小茴,你這個狐狸精太壞了壞透了!

  於是我呵呵呵地笑起來,然後借著黯淡的月光看到商陸若有所思地看了一下我的身子,淡淡道:「我現在才知道我錯了,你不是一隻烏賊精,你是一隻菜蟲精。」

  我茫然無主見地低下頭看自己,結果發現自己身上塗滿了治皮肉傷的藥膏,那藥膏……是一種很接近大自然的綠色……

  我擡頭看商陸,他表情很正經,眼裡卻帶一絲戲謔,我頓時大怒,撲上去掐他,他本來是可以閃過的,卻偏偏不躲不閃,任由我一身的藥膏沾到他身上去,這時我猛然想到他受的傷比我的還慘烈,連忙扒開他衣襟一看,他胸口也敷了如同我一般的綠色的藥膏。

  我樂得在床上打滾,嘲笑他也是一隻菜蟲,他卻一把穩住我:「小心,別動著傷口。」

  我不動了,看著他收回扶住我的手,那上面沾了些許藥膏,他居然伸出舌頭舔了舔,然後皺了皺眉:「這藥膏,味道不怎麼樣呵,你要嘗嘗麼?」

  我從來不知道這個比我大兩歲的少年在情動的時候是這麼危險,也許是感情確定,也許是不再搖擺和糾結,他眼睛深處的火花很有些耀眼。不等我鬼使神差地點頭,他已經吻了下來。

  藥膏冰涼而粘稠,刺激的味道在唇齒間輾轉,我們當時都太年輕,誰都不知道下一步等待我們的是什麼樣的坎坷或是錦繡,於是只能靠著**的廝磨與碰觸來宣洩自己內心的喜悅。

  他的唇舌帶著那辛辣與清香的味道流連到我胸前,在珠峰上輕輕一兜轉,我頓時覺得身上那些痛楚不是痛楚,而是**蝕骨的撓不到的癢,我都快要哭出來了,聽到自己拖著鼻音的嗓音軟軟地哀求商陸:「商陸,我熱。」

  商陸從我胸前擡起頭來,他的眼睛奇異地閃著光,啞聲道:「我也熱。」

  那一瞬間,**如同洪荒四野裡的梟,無處可逃,無路可退。

  我猜他與我一樣,從來沒有經歷過這樣驚心動魄的情事,他的動作笨拙又粗魯,卻遵循著原始的本能,像是天生契合一般探索著我的身體。

  我覺得我的腿在發抖,像顛簸在風口浪尖的小船,波峰時膽戰心驚又暗含期待,股間有甜膩的什麼東西,不知道……我神智模糊,只感覺到商陸和我同樣的顫抖與視若珍寶的小心翼翼。他許是不忍心傷害我,堅挺灼熱到了不可思議的程度,卻始終沒有肆意輕薄,只是小心又試探地在外頭磨蹭,一次一次滑過又若有似無地挺進,逼得我恨不得咬死他。

  我汗如雨下,這樣的持續是煎熬,可終止卻更致命,他大概也一樣,眼裡盡是赤紅,可深處卻偏偏有一絲隱忍。

  我們如同兩隻綠怪物一般糾纏在一起,沒有技術地互相舔舐撕咬。不知何時天邊晨曦初現,商府的巡更敲響了第一聲鑼,商陸和我都是一愣,然後商陸像是從夢中驚醒一般,從我身上爬起,手忙腳亂地掩好我半敞的衣襟,他的臉轉過去不敢看我,借著晨曦的微光清楚地看到了臉上一抹紅。

  我也很尷尬,我們就像兩隻只能在夜間出行的動物,夜晚耳鬢廝磨,白天頓時打回原形。也虧得我雲小茴閱盡小黃書三千本,知道這回儘管差點兒擦槍走火,卻終究還是沒有怎麼。

  商陸這彆扭的廝,拿了一床被子沒頭沒腦地將我罩起來,然後才回過頭來看我。我忽然心裡一緊:「你不會後悔了吧?」

  他一愣,鄭重其事地說:「我豁出去了。」

  嗷嗷,我又想在床上打滾了,晨曦裡的商陸實在是太美好了!

  後來商陸怎麼走的我不記得了。我只覺得又困又累,被子一裹,倒頭睡得不省人事,但是依稀還有印象,他走之前,替我擦乾淨了藥膏又重新塗抹了一遍,最後理好了衣衫才走的。

  第二天醜八又神出鬼沒地出現了,並且對我昨夜發生的異狀絲毫沒有察覺,我頓時覺得我這十五年來能平平安安的簡直是奇跡,醜八啊,你就是從傳說中走來的奇跡!

  我因為商陸終於確定了心意,心情十分美好。醜八給我梳妝的時候看著我紅光滿面的臉,突發奇想:「公主,今日你氣色不錯,不如穿那件鵝黃的衣服吧。」

  我欣然同意,可是等我穿上了,我才驀然發現,不看我的臉,我就打扮得像個鳳梨;看我紅撲撲的臉,我就打扮得像一盤六月柿炒雞蛋。

  可儘管如此,也沒有影響我的心情。我美滋滋地去找商陸,路上碰到商清玨,他神色詭譎地同我拉家常:「小茴啊,不如我們今天去聽說書,滿堂紅裡來了個新的說書先生,說得可好了。」

  我說:「好啊,叫上商陸,我們一起去。」

  商清玨面皮一抽,神情閃爍:「別叫大哥了,就我們倆,也好說說心裡話。」

  ……誰和你有心裡話說啊!

  我倒不至於聯想到商清玨忽然也對我有意思了。我和他的審美觀簡直是南轅北轍,他就喜歡大眼睛丫鬟妹子那樣的軟軟的、香香的、白白的,看著就好欺負的包子樣的姑娘,我如此猥瑣如此彪悍,他是決計不會看上我的。

  所以我下意識地便想到他有事瞞我,登時威脅他:「說,別想瞞過我。」

  他看著我,愁腸百結地歎了三歎,先和我說了一堆諸如天涯何處無芳草何必單戀一支花、歪脖樹難找好男人易找等等狗屁倒竈的理論,最後支支吾吾地說:「小茴,別找大哥了。大哥剛才陪方汀蘭去逛白玉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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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5-30 15:19:54

【第10章】

  我一路疾走,踢翻商府擺設無數。商敬之上朝去了,沒了主心骨,一堆下人戰戰兢兢地跪了一地。

  商清玨苦著臉跟在我後頭,就連平常和我沒羞沒臊的醜八都屏息不吭聲了。

  我覺得我現在就像一個噴火的紅胖椒,誰要是戳了一下,立馬爆炸噴辣椒籽,可因為沒人敢來戳我,所以我只能憋著滿腹的火疾走。

  我一路疾走,鬼使神差到了商陸的院子裡,頓時聯想到種種,立刻覺得心裡的火順著鼻孔逆流而上,便是我平常這般不大發怒的人,都忍不住一腳踢開商陸房間的門,那門很脆弱,被我「咣當」一腳,搖了幾搖,嘩啦一下摔在了地上,激起了一陣灰。

  醜八和商清玨一下子跪下去了:「公主息怒!」

  我聞言更怒,憑什麼我得息怒啊!我好不容易到手的男人又被那白蓮花勾去了我怎麼就不能發怒啊!

  我怒得口不擇言:「醜八!給我把商陸的院子拆了!再把方汀蘭的屋子燒了!」

  我看著醜八與商清玨面面相覷但就是沒有人動手,正準備自己動手拆牆,商清玨低著頭顫抖著說了一句話:「公主手下留情啊!大哥要是沒了這房子,白玉京便沒有收留他之處了啊!」

  我那火氣頓時就像被撲了一盆雪,蓋得嚴嚴實實連絲煙兒都冒不出來,我看著商陸的院子,雪洞一般簡陋,商府的狗窩都要比他這屋子好上幾分,接著我聯想到他過去的幾千個日日夜夜裡就是獨自一人躺在這裡,無人知曉他挨餓或受傷,心裡陡然便升起一陣頹然。

  我心灰意冷,覺得自己像一個被霜打了又打的茄子,垂頭喪氣。

  醜八看到我不拆商陸的屋子了很高興,然後建議我:「公主,那我們去燒方汀蘭的房子!用柴火,澆上二鍋頭!」

  我沒有理她這麼窮凶極惡的建議,如果我此時化身方汀蘭,我會這樣形容自己的感覺:此刻我的內心一片荒蕪,那陽春三月微醺的風,吹在身上確卻是刺骨的寒涼,到此刻我終於明白,愛到極致是傷,愛到卑微到塵土裡,卻開不出一朵花……

  可惜我不是方汀蘭。我雲小茴僅能做的,就是把自己關到屋子裡,然後對著自己打臉:讓你傻逼!讓你傻逼!

  雖然我很想這樣做,可此時我已經憊懶到連屁股都不願挪一下了,我對醜八說:「以後不要讓我再聽到商陸兩個字。」

  醜八表示很理解,點頭道:「好的,公主,那麼方汀蘭這三個字能說麼?」

  我覺得醜八是故意的。我躲在被窩裡暗自神傷,啊,好心酸的感覺。

  我這樣一憋屈就憋屈都了下午。醜八若無其事地在我面前哼小曲兒,比如什麼「夏季裡麼就到了,這女兒心上焦,石榴花個子兒結的,賽過了瑪瑙呀,小呀阿哥哥,親手麼摘一顆」等等諸如此類描寫一對又一對狗男女的詞兒,在我既深沈又銳利的目光注視下,她改曲兒了:「一摸摸姐面邊絲,烏雲飛了半天邊;二摸……」

  我麻木地聽著她從一摸唱到十七摸,也難為她記得這麼多詞兒了。到第十八摸的時候,前院忽然起了一陣喧鬧聲,很是熱鬧。

  醜八不唱歌了,她跑去外頭聽了聽,回來和我報告:「公主,好像是不能說和不能說回來了。」

  我是多麼冰雪聰明,立刻明白了她口中的「不能說」和「不能說」是誰,我打算不去理她,哦!那一對狗男女!

  我的冷淡絲毫沒有影響醜八的熱情,她跑到外頭去好一會兒,估計是打聽消息去了,回來的時候臉上有一種「快來問我啊快來問我吧」的表情,那金光閃閃眉飛色舞的歡型簡直要閃瞎我的眼睛。

  我其實不是一個喜歡端架子的人。可就那一天,心裡特別彆扭,所以儘管心裡面被貓爪子撓得一條一條血淋淋的,我還是忍住沒有問,然後繼續忍受著貓撓。

  醜八見我沒有搭理她,表演欲得不到滿足,顯然很失落,然後她擺出一副語重心長的樣子同我談心:「公主,老身勸你還是出去瞧一瞧,你的心眼兒本來就不大,現在都閉上了,這樣子不好。」

  哎呀!我在心裡拍大腿,老子要的就是你這句話啊!

  於是我故作矜持哼哼唧唧地往外頭去,頂頭就撞見了哭哭啼啼的方汀蘭,倚在她的侍女身上,一把鼻涕一把淚,要死要活要上吊。

  她一擡眼見到我,眼睛裡一瞬間閃過的惡毒讓我以為她要把鼻涕甩到我身上來,所以我往旁邊一跳,結果她什麼都沒做,只是嗚嗚嗚地拿手絹拭淚。

  嗚嗚嗚,嗚嗚嗚,這聲音聽得我頭大如鬥,像兩隻正在交配的蒼蠅那般黏人。我快步離開她,回頭問醜八:「這小蹄子被怎麼了?」

  醜八笑:「她纏著商公子帶她去白玉京玩兒,商公子把她帶到了城南月湖,挑了一艘船讓她撐蒿,船翻了,方汀蘭就落水了。商公子把她救上來後帶到澡堂去洗澡,那傻人不知聽了什麼話,沖去了男人的澡堂,然後就哭著回來了,一路哭到商府唄。」

  我也叉腰狂笑,與醜八對笑一刻後,我忽然想起:「那商陸呢?」

  「哦,被商敬之打了。」

  我立馬笑不出聲了,瞪了一眼搞不清楚情景轉變還在傻笑的醜八,去商陸的屋子裡看他。

  遠遠地我就見到那扇被我踢掉的門,空洞洞的門框裡商陸正把左手繞到右背上艱難地上藥。我一個箭步!唰地到了他面前,他像是被驚嚇似的,茫然地看看我又看看門,然後忽然嚴肅起來:「出去,血糊糊的等會兒嚇著你。」

  他這樣一本正經的說辭已經阻止不了我了,我垂涎地盯著他裸露在外地臂膀流口水,然後說:「拿來,我給你上藥。」

  商陸各種糾結堅決不肯,我惱了,拿起牆角碩大的一把掃帚,一掃把他掃到了美人榻邊,他的膝蓋在榻沿上一撞,砰的趴倒在床上。

  哦!對不住!我一邊在心裡默念一邊把他的腦袋從枕頭裡挖出來,然後搶過他手裡的藥,一屁股跨坐在他背上。他好像被我這一系列行雲流水的動作嚇懵了,十分麻木地任憑我給他塗藥。

  指尖的藥清涼沁人,指尖下的肌膚卻灼熱滾燙,一路滑下,雖然帶著大大小小的傷,然而卻平滑結實而有紋理,嗯……先是肩胛……然後是背部……咦……到了腰間……還要往下麼……我一邊在腦內意淫他褻褲底下的風光,一邊撕了倆布條堵住自己欲流血的鼻孔,然後拍他:「好了,起來吧。」

  商陸半晌沒有動,我心想壞了,不是被我壓死了吧,連忙趴到枕頭上去看他,他的側臉睫毛微顫,半睜半闔的眼裡星星點點似有光芒,然後我瞧見他嘴角一勾:「你知道我為什麼要帶方汀蘭去玩兒嗎?」

  我靈光地接到:「因為要捉弄她。」

  「你知道她是怎麼被我捉弄到的嗎?」

  我很謙虛地表示我愚鈍,方汀蘭這樣喜歡裝淑女裝清高的人,會如此放浪形骸地沖到男澡堂去,我都要稱讚她一聲女中豪傑了。

  想到這裡我猛然打了一個寒顫,從落水到洗澡,從洗澡到誤闖男澡堂,這一切如此巧合如此順利,肯定是有人處心積慮謀劃好的,這個人如此陰險如此有心計……我的眼光落到商陸臉上,他的笑意又加深了點兒:「你知道……」

  我打斷他:「不知道。」

  哦!我覺得我的小心肝又開始顫抖了,不要誤會,不是因為男色不是因為興奮,是因為後悔。

  我早該知道夜梟這種存在不是好惹的,這樣陷害方汀蘭的除了商陸還會有誰,而我之前包括方才對他如此輕薄如此調戲,他若要來對付我……

  商陸的形象頓時從以前那個被欺壓的小可憐兒上升到了偉岸又高大的迎客松,我覺得他的心計是如此的深不可測以至於我雲小茴的命運也許就懸浮在他嘴角的邊緣……

  我瑟瑟發抖,然後商陸笑了:「我知道你是肯定要對方汀蘭出手的,可我不能髒了你的手,這種事情你最好一輩子都不要碰,所以還是我來吧。」

  我還沒來得及感動,又聽他說:「他們都說你是寶,陛下的寶,商府的寶,雲氏皇朝的寶,我捧在手心怕摔了,含在嘴裡怕化了,你說我該怎麼辦?」

  如此肉麻的情話讓我打了好幾個哆嗦,還是連環的。正要開口,天地一陣旋轉,我的腰差點兒被他擰成麻花,然後我赫然發現,他已經在我上頭了,一雙眼睛黑而危險。

  我腦子一抽,靈犀一閃:「你要把寶貝吞下去!」

  他笑了,然後朝我脖子咬了一口,刺激能帶來痛感,也能帶來情動,我在他身下手腳發軟地掙紮,漸而無力,那差點兒擦槍走火的一夜的感覺又重新燃燒起來,這次燃得更是猛烈與燎原。

  我有些昏昏沈沈,猛然間又天旋地轉了一番,睜開眼睛,商陸抱著我到了他的內室,只聽門重重闔上的聲音,我便被抵到了門上。

  他的鼻息噴到我面上,有些酥癢,我覺得我方才的神魂顛倒有些服軟,於是努力做出兇殘的樣子瞪他:「我們來打個賭!」

  「嗯?」

  「看誰先把誰吞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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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5-30 15:20:13

【第11章】

  「我覺得,我還可以再掙紮一下。」我在商陸身下扭動,妄圖扳回一局。

  他咧開白森森的牙齒沖我一笑,然後又埋頭嗜咬肌膚,我心旌動搖目眩神迷,茫然地看著商陸身上的痕跡,那些被打出來的傷痕因為血液的流動愈發豔紅,看起來有一種觸目驚心的美感。

  我在他懷裡面拱來拱去揩油,隔著薄薄的一層門板,卻忽然有一陣腳步聲由遠及近。

  我心裡一個激靈,登時清醒過來,我推開商陸:「商陸,起來,還來得及。」

  他用胡茬在我胸前紮了一下,在我驚叫出聲的瞬間捂住我的嘴,沙啞道:「誰說來得及?」

  我聽到外頭是醜八的聲音:「公主?」

  那一種害怕被人窺見的緊張感與羞恥感一同湧上來,卻更加深了感官的刺激,我忍住不嗚咽出聲,在商陸身下扭動,只聽到商陸低低的抽氣聲,他掰過我的臉:「忍一忍。」

  我尚未理解進去這話的含義,他卻已以一種雷霆萬鈞的姿態進入了,那一刻,似乎什麼都已遠離了,醜八的呼喚聲,肌膚上的灼熱感,都成了一片空白。

  我所有的感覺都只彙集到那一處,然後那一點突然迸裂開來,所有的感覺和嘈雜又一同湧上,如此豔麗而豐富。

  我這人從小反應就有點遲鈍,類似於你昨天扇我一巴掌,我今天才開始哭的感覺。所以我很茫然地看著他,眼睜睜看著他一滴汗水慢慢地滑過臉頰,滑過喉嚨,最後煽情地落在胸膛上,才開始後知後覺地痛。

  我痛得咬他的手掌,他移開手,有些不知所措:「很痛嗎?」

  我覺得我好似又在他面前哭鼻子了:「我咬死你!」

  他沒答話,只是微微抽身,我聽到我劇烈的心跳聲,聽到醜八近在咫尺的自語:「咦,這門打不開?」

  她短暫的停頓帶來了緊張的窒息,我和商陸盯著對方,彼此都從對方的眼睛裡看到了自己生澀的面孔。他試著一抽身,我指甲掐進他的胳膊,不知是迎合還是抗拒,微微地扭動身體。

  他遠不如前面所表現出的那樣�熟,我亦遠不如裝出來的那般張狂,我聽著醜八的腳步聲漸行漸遠,內外交迫下終於到了極致,他似乎也是,喉嚨裡溢出低低的呻吟一聲,我們倆同時靜止下來,卻誰也沒有動。

  我枕在他汗濕的衣襟上喘氣,覺得自己像一個被榨幹了汁的空心蘿蔔,吹來一陣風,大概就會叮鈴咣當在他身上亂撞。

  商陸難得的沒有兇殘,打來水,很耐心地把我枕在膝頭上清理,賢慧得像是誰家的小媳婦兒,然後他把我擁進懷裡:「那個賭你輸了。」

  其實依照我的本性,我會很不要臉地同他辯論:「不,理論上說,你只有被吞的份,所以該是我贏。」

  但是不知怎的,我懷疑這一場突如其來的「賭局」激發了我蟄伏甚深的害羞與矜持,我忽然不敢轉過身去面對他的臉。

  縱然我平日纏他黏他調戲他,並且一直肖想他的身體甚至是靈魂,但是當這樣的夢想成真,當青澀的兩個人互相探索著彼此的身體直至完全擁有,我發現,我居然無法再如往常那般沒羞沒臊地面對他了。

  所以我假裝睡著,僵在他的臂彎裡裝成一隻蝦米,他妄圖扳直我的身體無果,最後也只得放任我去了。我一直等到腰酸背痛,覺得身後的人似乎睡著了,才敢小心翼翼地爬過他的身體穿衣服。

  我穿好衣服,商陸還在睡,我雖然因為如尿崩一般源源不斷的害羞和不自在,不大敢看他清醒時的樣子,但是他睡著時,我還是狠命看了幾眼,他的睡姿挺優雅,不說夢話也不磨牙,居然半個時辰都沒有翻過身。

  於是等我意識到這點時,已經過了半個時辰了。我把眼珠子從商陸身上拉回,想想又有些不過癮,又回頭摸了他幾把,才偷偷摸摸地溜走。

  回到院子的時候醜八狐疑地上下打量形跡詭異的我:「公主,你幹什麼去了?偷東西了嗎?」

  醜八目光如炬,但我總不能告訴她我偷了一個少年的貞操吧,於是我沈痛地對她說:「我可能結束了一個年輕人純真的生涯。」

  她張大了嘴看我,忽然左右看了看,很緊張地看我:「公主,你拋屍在哪裡?我去處理乾淨!」

  我翻眼睛:「你要是這麼閑,不如埋伏在方汀蘭回連州的路上收拾她?」

  方汀蘭因為商陸的捉弄,名聲算是在白玉京傳開了,比如勇闖男澡堂的女俠士、精神失常的花癲,更有甚者傳她是男扮女裝的龍陽癖,角色之豐富,身份之複雜,足夠那幫老娘們嚼著鹹菜談論三個月還留有餘香。

  方汀蘭如此高潔的白蓮花自然是不堪忍受的,在第二天便打道回府,走得很是灰溜溜。

  想到這裡我有些高興起來,但還是覺得該思考一下我的人生。說起來我已經很久沒有體驗過類似害羞或者不自在的感覺了,曾經我以為這些女兒家的特質永遠與我無關,可大概這次**的昇華直接導致了我精神的昇華,所以我驚悚地發現,我萬年粗悍的那根小神經,如今居然在微顫顫地抖動。

  然後……我開始躲商陸了。

  正如你去滷味鋪子買大雞腿,掌櫃的有時候會送只雞爪鴨爪什麼的一樣,由纏一個人變為躲一個人,也會有許多附加衍伸出來的狗屁倒竈的事。

  比如醜八在忍了好幾天後終於忍不住了:「公主,你怎麼不去找商公子了?」

  我無言以對。

  她很嫌棄地看我:「從前人家不理你,你要死要活要去貼人家的屁股,現在人家拿正臉看你了,你卻給人家看屁股了,你作不作啊!」

  我霎時醍醐灌頂,原來這就是作!我以前一直浮於表面不得要領,到如今才領略作的精髓!

  我還沒有為這個發現而歡欣雀躍,宋子遠又找上門了:「公主,這幾日怎麼不去學堂了?」

  宋子遠雖然有些離經叛道,但他骨子裡還是一個清高的書生,所以我不打算告訴他我去上學的動力不是牡丹亭也不是西廂記,更不是他口沫橫飛的荒誕理論,而是一個男人。如今我因為要躲這個男人,自然也就不去學堂了。

  所以我扯了一個謊也把他打發走了。

  最後商清玨也來了,他旁敲側擊地給我例舉了幾個忠烈女子的故事,熱情洋溢地向我介紹了周遭幾個貞節牌坊的人文景點,最後憂心忡忡地留下了兩本書:《烈女傳》和《女戒》,然後拱手告辭。

  我從結果往上追溯了幾個環節才明白商清玨的意思,他一定是看我這幾日不去纏商陸,以為我移情別戀了,於是弄這些噁心人的東西來提醒我守婦道。嘖,商敬之教出來的好兒子,骨子裡真他娘的下作!

  我恨恨地拿著兩本書出門,打算追上商清玨把書喂到他屁股裡去,然後猛地瞧見前面那個身形,不是別人,正是商陸。

  我站住腳,欲躲無處藏,眼見著商陸聽到聲音轉過頭來,於是我倆四目相對,彼此無言。

  商陸自遠處大踏步走來,立定在我面前,他還是不說話,只是拿他那雙眼睛默默地看著我。我產生了一種奇異而猥瑣的錯覺,似乎他能看穿我的外衫,一直看到我裡面的抹胸為止。我不禁回想我今天穿的抹胸,似乎是繡了兩朵惡俗的菊花,有一朵好像還脫線了……嗯,早知道就穿那件半透明的薄紗抹胸了……

  我一邊微笑一邊漫無目的地聯想,然後聽到商陸極淡極淡的一句話:「你是不是後悔了。」

  聽聽,聽聽!這句分明該是疑問的句式居然被他念成了很肯定的語氣,我霎時像被冰錐子砸了一腦袋,一個激靈,在心裡扇自己巴掌:「讓你作!過頭了吧!」

  我只知道我因為不知如何面對而躲他,卻忘了他好不容易下定決心豁出去,卻忽然在纏綿後撲了個空時會是怎樣的感受。

  我心裡一緊,登時開始表決心發狠誓:「我絕對沒有後悔!我絕對不是貪圖你的**……啊不,我是說貪戀你的美色……不不……」

  我語無倫次,看著面前商陸的表情越來越僵,好似一副宿便多日的鬱卒感,乾脆一咬牙,撲將過去,拿我的嘴去堵他的嘴。

  他因為正在生氣,閉緊了薄唇,任由我在他唇上舔來舔去,就是不張嘴,最後我自己都不好意思再用口水塗他了,只得說實話:「我……我怕你對我有看法,覺得我太孟浪……再說……再說那天以後,我不知道怎麼面對你嘛!」

  雖然事後我回想,我深刻地覺得如果這番話再配上跺腳咬手絹捧臉這一系列動作語言會更有說服力,但是商陸顯然不在意這些,他相信了。

  我趴在他身上,感覺到他胸膛深深的一個起伏,似乎是松了一口氣,然後他像是栽一棵樹一般把我直直戳到地上去,看著我的眼睛認真地說:「那天是我太過魯莽。雲小茴,我商陸說過我豁出去了,我便是豁出去了。我什麼也沒有,只有拿這條命來愛你。」

  看官們,想想看,那麼一個英俊挺拔的男人站在你面前款款深情對你說情話,什麼大雞腿,什麼鹵牛肉,簡直一瞬間就變成了一棵大頭菜!

  我春心蕩漾,恨不得和商陸扭在一處,然後聽他說:「後天你生辰,去白玉京郊外等我,我有禮物送你。」

  其實我倒對禮物沒什麼特別的期盼,但因為是商陸送的,所以才尤其的引人遐想,我覺得,我最想要的禮物就是把商陸打包,綁一個紅綢結,最好能和我父皇的妃子們侍寢那樣,送到我臥房來……

  嘿嘿嘿嘿,我一邊想一邊微笑,卻不知道,這是我最後一次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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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5-30 15:20:34

【第12章】

  生辰這日我特意起了一個大早,醜八妄圖把我的頭髮梳成一個喜氣洋洋的喜鵲型,然後在我的脖子上勒一朵碩大的牡丹花,被我明智地拒絕了。

  醜八說:「不知道宮裡會送什麼禮物過來呢。」

  我一想到我那個弟弟雲二可能送的禮物,不禁打了一個寒顫。

  我倆是從什麼時候起開始將對方當做人生道路中最大的一坨屎已經不可考了,我猜大概是我倆都很小的時候,我曾在戲水時抓住他的老二以為是個不好的腫包而試圖割下來的時候開始的。從那時候起雲二就將我視作了差點奪去他做一個男人的資格的階級敵人來對待。

  而後每年我生辰,他便開始打擊報復。小時候他的段位很低,幹得最出格的事就是把我日常吃飯的那碗偷去,放在床下往裡撒尿,那碗一直在他床底下藏了半年,等發現時白瓷已被熏成了黃瓷,難怪那大半年我總覺得他有一種既隱秘又可憐的自欺欺人的滿足感。

  後來他長大了,段位越發的高。去年他送我的生辰禮物是一碗玉米粉做的長壽麵,黃不拉幾的盤成了一坨屎的形狀,頂上還特意弄了一個很**的屎尖尖,最後被我一盆子糊上了他那張俊秀的臉。

  啊!這些往事回憶起來,真是讓人心曠神怡。

  回憶結束,我想起前天商陸說的那番話,有些心癢難耐,在凳子上扭來扭去:「商陸會送我什麼呢?」

  醜八很嫌棄地看我:「你急什麼,也許商公子正在沐浴。」

  對,沐浴完以後,口裡綁個布條,眼睛上蒙塊黑紗,衣服也不要穿了。哦!想想就帶感!

  那天我本來打算把自己打扮得婉約一點,然後到白玉京城郊外約好的地方等著商陸給我獻上愛的臣服,這時候門忽然被撞開了。

  我和醜八一同看向來人,是幾個下人打扮的男人,面貌並不認識。醜八呵斥:「你們是什麼人!未經通報也敢闖入公主宅邸,不要命了!」

  其中的一個並不理她,只是朝我拱手:「請公主隨我等換個地方。」言語間雖然還客氣,可是幾個人早圍了上來,一副要動手的架勢。

  醜八還想說什麼,被我搖頭阻止了。我不是傻子,有了隱隱約約的一種直覺:父皇出事了。

  大概因為我很配合,所以他們也沒怎麼為難我們,我與醜八一路走來,看到商府空空蕩蕩,空氣中都有一種山雨欲來的緊張感。

  我很想能看到商陸或者商清玨,甚至宋子遠也好,好問問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麼,只是一直到我和醜八被送到廢棄的院子裡,都沒有看到除我們之外的一個活人。

  我看著那些送我們過來的人又沈默地退出,忽然靈犀一閃,那些人的裝扮,分明是宮中禦廷尉的模樣!這下子我確定了自己心裡那個不祥的猜想,提前給醜八做心理建設:「醜八,無論等會兒發生什麼事,你先逃吧,他們的目標是我,不會為難你的。」

  醜八張大了嘴,愣了好一會兒:「不行,公主,你這些日子吃的夜宵都是我的私房錢,你還沒還我呢。」

  我對醜八在關鍵時刻的詭異思維一直非常膜拜,但是此時此刻顯然不是她耍寶的好時機,我從頭上拔下一支金簪,塞到她手裡,怒道:「拿著拿著拿著!現在不欠你了吧!到時候來抓人,你哪涼快哪呆著去!別撲上來礙事!」

  我從小到大沒有這樣對醜八發過火,她很可憐地攥著那支金簪,一個人默默縮到角落裡,我懷疑她一定在心裡詛咒我。

  於是我們倆就這麼幹坐著,枯等時間一分一秒過去,我猜測他們一定在外頭討論怎麼處置我。醜八鬼鬼祟祟地貼到門邊去偷聽,也不知道聽出些什麼門道來。

  我還在發呆,醜八忽然從門邊回來,一把扯起我的袖子把我拉起來,我莫名其妙地看她,她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忽然蹲下身將我扛了起來,我是知道她天賦異稟,在女子中天生力怪的。小時她不懂事,總不知分寸捏痛別人的手或在玩耍時無意傷人,所以宮中不少人嫌棄她。我把她要來後,也沒少被她弄痛過,後來她總算是慢慢地懂得控制力道,變得與常人無異了。

  我正在詫異如今她怎麼忽然發力,就聽她猛地吸一口氣,巍巍顫顫地將我舉了起來。

  我在一刹那間明白了她的意圖。我們被關的屋子很巧妙,只有一扇窗,既高又小,一個人是決計爬不上去的。

  她把我頂到窗戶邊,艱難地開口:「公、主……快爬啊!」

  與此同時,門邊響起腳步聲。醜八急了,她又用力將我往上頂了一頂,我一頭撞出窗戶,手腳並用地擠過那個狹小的視窗,一頭栽到了地上。

  幸好窗外是柔軟的一片草地,我摔下來也並沒有什麼事,我掙紮著站起來,聽到窗戶裡面的那個屋子裡,響起打鬥聲與醜八的驚叫。

  一牆之隔。

  我想這大概會成為我永遠的夢靨。

  我開始沒命地往前跑,流了一臉的鼻涕和眼淚,被風一吹,乾巴巴地糊在臉上,很像某種東西的透明脆殼。

  商府很大,我還未跑到一半,就聽到後面嘈雜的腳步聲,我不敢回頭看,我把脖子上一串珍珠扯下來往後面拋,隨著叮叮咚咚的幾聲,有一個人摔跤的聲音,伴隨著短促而沈悶的一聲「哎」。

  我一邊跑一邊覺得這聲音尤其的耳熟,忍不住回頭一看,趴在地上捂鼻子的不是宋子遠是誰?

  我一刹那間有些猶豫,因為不知宋子遠是敵是友。他固然是我父皇派來的,然而在朝廷動盪時,誰又知道他溫文爾雅的臉皮後藏著的是怎樣一顆心呢。

  我猶豫間,他卻已經捂著鼻子站起來了,指縫間都是血,看樣子是摔倒時撞著鼻子了。他慌張地過來拉我的袖子:「公主!這邊走!我安排好了,外頭有人接應!」

  我不知該不該信他,可眼下的光景,不信他肯定是死路一條,信他卻還能賭一把人心,所以我二話不說,跟著宋子遠跑。

  我覺得他跌倒時的姿勢實在是太不湊巧了,那個脆弱的鼻子一路滴滴答答滴下血珠,滴出一條十分明顯的逃跑路線來,我又開始後悔跟著他跑了。

  宋子遠邊跑邊言簡意賅地和我解釋:「公主,宮變了,陛下被軟禁,殿下他……現在正在找你,等會兒接應的人會帶你出去,找個沒人認識的地方,忘了自己的身份,好好活下去。」

  他一路說,一路已經到了商府的後面,他拉開門閂,把我往外一推:「走吧!」

  我回頭一看,那些追殺的人已經近在咫尺了,宋子遠轉身,從袖子裡抽出一本書,大吼:「止步於此!」

  那個畫面其實很滑稽,一個手無寸鐵的書生,鼻子還流著血,抽出一本線書面對一群禦廷尉的人,可我笑不出來。

  我不敢再看下去,跳上門口等著的馬車,車夫一甩鞭子,馬車便磷磷地帶著我駛離了商府。那粉牆綠瓦的府邸慢慢在我視線中淡去,如同宋子遠和醜八一樣。

  我忽然有些茫然,好像一切都做了一個夢一般。馬車外的白玉京分明如同往常那般熱鬧和繁華,好像只有我一個人的天地被顛覆。

  馬車繼續往白玉京外走,我看著眼前景色變幻,慢慢由繁華轉為荒涼。

  我忽然想起一件事,對車夫說:「在這兒停一下。」

  那個車夫食君之祿忠人之事,顯然不大願意在這逃命的緊要關頭停下來。

  我捶他的後背:「停下來!」

  那車夫心不甘情不願,說:「只能停一刻鐘,後面可能還有追兵。」

  我說:「你放我下來,不用管我了,先走吧。」

  他用一種看綠怪物的眼神看我,心裡一定覺得我腦子裡堆滿了狗屎,我自己都覺得我腦子裡堆滿了狗屎,可我還是摘下手腕上的手鏈遞給他:「多謝了。送我到這裡就夠了。」

  他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趕著馬車慢慢走了。於是在這空曠的白玉京郊外,只剩下了我一人。

  這一天很熱,我像一條吐出舌頭的狗一般趴在陽光下,從上午等到中午,從中午等到下午。

  我自己也異常奇怪,我這十五年來,什麼生辰禮物沒見過,什麼奇珍異寶沒玩過,卻偏偏糾結于商陸一個沒有兌現的禮物。

  可我想,他大概還是會來的吧。也許等一刻鐘,再等一刻鐘,他就來了呢。

  我就這麼懷著可憐的自欺的一點幻想,看著日頭一點一點傾斜,不敢去撒尿,不敢離開約定地點的一寸遠。

  這是我人生中最漫長的一次等待。

  我後來經常做噩夢,夢見我在荒蕪人際的曠野裡焦急地等著什麼人,不知道等的是誰,不知道等到幾時,只聽到漏刻滴答滴答滴水的聲音,催得人心發慌。

  我當時以為我大概會這樣一直等下去,直到時間與空間的盡頭,然而很快有人打馬而來,不是商陸,是禦廷尉的人。他們把我團團圍起來,然後說了一句話:「這出雲公主不是傻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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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5-30 15:21:05

【第13章】

  禦廷尉他們其實口下留德了,只是說我傻,畢竟傻這個字,在特殊場合下甚至可以用作昵稱和嬌嗔,並不是那麼惡毒。如果是醜八,我猜她大概會內涵地告訴我這一群人的平均智力都被我拉低了。

  想到醜八,我呵呵笑起來。醜八與宋子遠拋卻了自己的生死不顧,只是想給我爭取一個逃命的機會,我卻腦殘地守著商陸的一個承諾不走,就是禦廷尉不抓我,我都想自己把自己扇死。

  那個時候我十五歲,以為愛情是這天下淩駕了一切的珍貴情感,以為我終會遇到一個人為之生為之死,他亦反過來細心愛護珍藏,免我驚免我苦。後來才知道,這一年我兩手空空,賭光了親情乃至於友情,而愛情,它其實不過是一場浮光掠影。

  我只有一個人,禦廷尉不急不緩,從容不迫地朝我包圍。我捂住臉,不明白自己為何會蠢到這種程度,只能心如死灰地等著這樣或那樣的結局。

  這時有一個聲音自遠而近慢慢變響,是一個人在哼曲兒,詞聽不真切,但調子很歡快很奔騰。

  然後一個人影慢慢浮現。一個年輕人,穿著一身白色的勁裝,嘴裡叼了個煙鬥,鬥裡沒有煙草,他只是裝模作樣地砸吧著煙鬥嘴兒。

  在這樣四面殘殺的暮色裡,這個人的出現就好比一齣悲壯的戲本裡忽然跳出一個旁白調皮嬌俏地道「預知後事如何,就不告訴你,就不告訴你,就不告訴你」一般滑稽而匪夷所思。

  不得不承認,有些人即使是不小心經過的無辜路人,卻天生自帶搶風頭的萬丈光芒。

  禦廷尉們互相看看,慢慢朝他圍上去。我知道他們的手段,可以讓這個人連一根頭髮都不剩下。白玉京每天這麼多的人,消失一個不會引起任何的波瀾。

  年輕人也意識到了這一點,他把煙鬥從嘴裡取出,拿袖子擦了擦那晶瑩亮澤的口水,然後只見到他和他的煙鬥在禦廷尉間穿梭,好像他只是吸了一鬥煙草的功夫,周圍的禦廷尉們便趴下了。

  我這一天經歷的挫折太波蕩起伏,以致於我都已經產生不了訝異之情了。我眼睜睜看著年輕人樂呵呵地扒開禦廷尉的衣裳拿走所有值錢的物件,弄成一個包裹挑在肩上,好像站在田裡欣慰地看著玉米豐收的老農。

  然後他看也不看我,幾個起落便離得很遠了,只留給我一個驚鴻一瞥的背影和一個煙鬥的反光。

  我愣了很久,猛然意識到當前得救的光景,拔腿便跑。

  離白玉京外十裡,又是一個城郭。人不少,商鋪也不少,大約是沾著白玉京的光,也是一個繁華的城鎮。

  我一路茫然無目的地流亡到這裡,又累又渴又餓,身上大約還有些值錢的首飾,可我不敢去當鋪。

  我摘下首飾,脫掉華麗的外衫,找了個無人的地方埋了起來。

  然後開始沿著牆根慢慢走。我不知道你曾經有沒有過這種體會,陽光晴好烈日當空,周圍人來人往喜盈於色,只有你一個人恍然不知身在何方身處何地,像一隻七月半鬼門大關前忘了回地府的鬼。

  最後我縮在牆角獨自神傷,有一種就這麼死去的衝動。

  「喂,包子要不要吃?」有個聲音在我面前停下,我以為我已然生無所戀,可這個包子的香味是如此**以至於我擡頭看向來人。

  來人衣衫襤褸,烏漆抹黑,見我看他,沖我一笑,露出一排鋒利的小白牙,他把包子朝我遞了遞:「吃吧。」

  我猶豫地接過包子,是很普通的一個菜包,鹹菜筍絲餡兒,可能有毒,關鍵是很容易塞牙。

  不過我還是吃了,心裡自暴自棄地想毒死我算了。於是我便很入戲地真當自己在飲鴆,狼吞虎嚥風捲殘雲一般,幾口下肚,陡然覺得無論是**還是心靈都好受了很多。

  那人樂呵呵地看著我吃完包子,然後忽然將手中木棍往地上杵了幾杵,扯開嗓子吼:「兄弟們,吸收新人啦!」

  我大驚,頓時有一種穿越到武俠戲本子裡的詭異錯覺。眼見著周圍冒出許多乞丐打扮的人,其中幾個狀似長老,他們上下打量我,然後頓首:「收了,給她安排個地界吧。」

  「我……」我掙紮著開口,但他們沒給我問話的時間,又很快消失不見了。

  那個給我包子引我上賊船的人也不見了,倒是有個看似十二三歲的小孩子,抹了一把鼻涕,大模大樣走到我面前來:「你,叫什麼名字?」

  我面不改色心不跳地撒謊:「小丟。」

  他很古怪地看我一眼,似乎在奇怪於我的名字,但又很快釋然道:「我叫趙十六,你以後跟著我混吧。」

  這一切都發生得這麼快,以至於我在這流程中像一個多餘的東西,就是過來吃個包子,然後就扮演了一個不動的桌子腿兒什麼的。

  但是其實我才是主角啊,我終於忍不住問了:「什麼情況?跟著你混什麼?你們是幹嘛的?我為什麼要跟著你們混?」

  趙**驚失色:「你吃了我們的包子還不跟我們混?這世上居然有你這樣道德敗壞黑心肝的人!」

  我有些言語不能。然後聽他扼腕道:「我們是這座城裡討飯的啊,討飯的知道嗎?」

  他面帶自豪地朝我指指點點,很有種揮斥方遒的感覺:「你看,這個,那個,這裡都是我們的地盤,我們的兄弟到處都是,組織成員也不斷擴大。比如我和你。」

  他光榮地挺起胸膛,看得出他是真心為自己這個有組織有紀律的團夥而感到由衷的驕傲,然後又向我宣傳教義:「規矩是這樣的。新來的成員吃了我們的包子,就是我們的人,每個人分一塊地界,每天討來的錢要上交,如果要來的錢沒有達到標準,會沒有晚飯吃的。」

  晴天霹靂啊!

  我頓時恨不得把吃下去的包子連胃帶腸一起摳出來。

  趙十六倒沒有發現我的異狀,他把我帶到一處人煙稀少的小巷,然後說:「這是分配給你的地界。」

  我環顧四周,憂心忡忡:「這地方人這麼少,討不到錢的吧。」

  「沒辦法啊,好地段都是前輩和長老們的,我們這種新進的,自然只能分到這種地方了。」

  然後他在離我不遠的地方坐下來,拿出一罐不知道是什麼的液體,把自己塗得滿臉血,就剩一雙晶晶亮的眼睛,真他娘的滲人。

  接著他開始嚎:「小白菜啊,地裡黃啊……」

  我把頭一蒙,躺倒在牆根。趙十六嚎了一上午,我被吵得無心睡眠,於是思維開始不受控制地跳躍。一下子是我過去十五年在宮裡錦衣玉食眾星捧月的日子,一下子是醜八顫抖的聲音,一下子又是宋子遠血跡斑斑的臉,最後定格在商陸難得溫柔的那張容顏:後天你生辰,去白玉京城門等我,我有禮物送你——

  我霍地張開眼,旁邊的趙十六嚇了一跳:「你幹什麼,見鬼了?」

  我猜我現在的表情大概是目眥盡裂,因為一個路過想扔給我銅板的胖子被我嚇得全身一抖,腰間的錢袋被他的肥肉夾進去了,然後他就走了。

  趙十六過來撥了撥我面前的幾個銅板,搖頭歎息:「嘖,你今兒個是完成不了任務了。算了算了,我給你一點好了。」

  他把他破碗裡的銅板數了幾個給我,道:「好了,雖然是吃不上好東西,但總不會挨餓了。」

  在我人生遭劫世界顛覆的時刻,他這樣的舉動,絕對不止一股暖流那般簡單,而是一種類似於:在寒冷冬夜用冷水洗澡,忽然腿上一股暖流,旁邊的人說「對不住尿你身上了」這樣的感覺。

  我後來想,大概是人生的變故太大,真的會改變人的性格——我以前沒有這麼猥瑣的。

  於是我倆各自捧著幾個銅板收工了。趙十六把我帶到了一個破廟裡,那是乞丐們的大本營。接著他領著我去一個管事的那裡上繳銅板,然後領吃的。

  我和趙十六領的是饅頭。趙十六眼饞地覬覦旁邊一個長老領的油光光的大雞腿,被打了一個爆栗,嘀咕著走到我這邊來了。

  我一邊啃饅頭一邊聽乞丐們相互交換消息。今晚他們眾口一詞地講著同一件事情——國破。說是國破未免太為過,因為並沒有外族的侵略,沒有內亂的動盪,只是宮中悄無聲息地進行了一場宮變。

  他們說皇帝換了,不知道又是誰坐上龍椅了。只要能吃飽飯填飽肚子,誰管龍椅上的那個是誰啊!他們說軟禁從前那個陛下和殿下的宮殿,忽然起了一場大火,火勢兇猛,燃得迅速,等救下來,整座宮殿都燒成了灰。他們說不知道從前陛下最喜歡的那位出雲公主流落到何方了,是被賣作官妓還是一同死在了深宮。

  我猛地蒙上耳朵,緊緊咬著饅頭——只有這樣才能阻止即將噴薄而出的眼淚。

  我十五歲這年的生辰,以我父皇和皇弟、我雲氏一族的性命做祭禮,從此再無雲氏皇朝,再無出雲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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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5-30 15:21:22

【第14章】

  趙十六說我最近的勞動積極性很低,這樣不利於組織的培養和我自身職業修養的成長,然後他認真地向我推薦一本書:《叫花子筆談》,他說這是一位頗有威望的長老一生的傳記,在內部是一個威武的存在,眾多小輩互相傳閱,妄圖蹭一蹭書裡的王八之氣。

  我依然情緒低落,所以這幾天都沒有完成額定的任務。趙十六激情澎湃的鼓動也沒能讓我熱血沸騰起來。

  我說這個組織的規矩太打壓新人了,慘無人道且不合理,趙十六循循善誘:「可如果是你一個人,你討得到錢嗎——討不到是吧,那就對了啊,在這裡,大家一起幫忙勻錢,饅頭還是有的吃的——你要對現在的生活充滿感激。」

  我說我覺得人生灰暗毫無意義,趙十六說:「你找找看,人生總有什麼盼頭的——什麼,吃包子?這就對啦,你現在不就有鹹菜包子吃嗎——你要對現在的生活充滿感激。」

  我說你不瞭解,你不知道我經歷過什麼,趙十六嗤之以鼻:「屁!小爺我從小無父無母,街上被人打被人踢,差點死得連個全屍都沒,還差點兒被賣到宮裡當太監,你瞅瞅,我現在不是還活得好好的嗎——你要對現在的生活充滿感激。」

  我忽然發現我無言以對。

  趙十六這一通歪理,居然匪夷所思地對我產生了一些影響。我這段時間,只覺得活得如同行屍走肉,不知身往何處,只覺餘生渺渺。

  你知道,空虛的時候,哪怕是一根稻草都會被當做浮木,我被趙十六如此一說,真的萌生出了一點鬥志,哪怕是乞討也罷,只要能讓我有點兒事情做,暫時忘卻掉那噩夢般的往事,便是茫茫虛無中的一根救命稻草。

  趙十六也很興奮,我這個例子讓他愈發覺得《叫花子筆談》是一本神壇上無與倫比的經典,虔誠地去膜拜了。

  因為有了目標,我也開始認真起來。為了能夠超額完成任務以在晚飯時能分到大雞腿,我與趙十六密謀了一個晚上,制定了一個策略。用到的道具如下:一個破碗,一張血書,趙十六必備曲目幹嚎《陳世美》。

  於是第二天我們開始轟轟烈烈擺出陣勢了。我覺得我們這個方法是極其獨特的,不同於那些庸俗狗血的橋段,用「賣身葬父」「不孝兒孫不養老」這樣三俗的花招,我們獨特就獨特在重新尋找了目標與受眾,開闢了一條新的道路。

  我們的陣勢是這樣的:我扮演一個被夫家拋棄的下堂妻,丈夫有了新歡不要舊愛,趕我淨身出戶,逼我打掉腹中胎兒,趙十六扮演我弟弟,為我叫屈反被一陣亂棍打出,姐弟倆生活窘迫無錢醫治,迫不得已前來乞討,望好心人這樣那樣之類的。

  我雖然不至於淪落到如此悲慘的地步,但可能商陸的失約、我的愚蠢與劇情有一種相通之處,所以表演起來很有些入戲,不禁就悲從中來真情流露。

  顯然我們如此清新別致的劇情攥住了那些或貴婦或千金或市井婦人的心,牢牢的。一個早上,我與趙十六就得了不少她們扔下的銅板,伴隨著陣陣歎息,大概是因為這樣的故事是所有女人的痛。偶爾也有些男人匆匆扔下銅板疾步而走,我與趙十六猜測這種男人一定幹過類似的缺德事,才如此心虛。

  當晚管事的看到我們捧來的銅板,眼珠差點掉到稀粥和饅頭堆裡,我們如願以償地拿到了大雞腿。

  生活就這麼慢慢步入正軌。我恍惚有種錯覺,以為自己大概會這麼過一輩子。

  這一天我與趙十六依然在上演執手相看淚眼的戲碼,忽然那邊來了幾個人,一路吆喝,推搡開路,臉上就像寫了仨字:土皇帝。

  趙十六在這裡混久了,顯得很有經驗,他搖頭:「嘖嘖,那幾個是咱們這兒的廷尉,幾頭牲口罷了。」

  我一聽到廷尉倆字就抖了抖,偏偏那幾個人卻好像在找人的樣子,手中一副畫卷,逮著年輕姑娘就沖人家臉上比劃,順帶揩油吃豆腐。

  我一個激靈,登時打了一哆嗦,眼角餘光瞅見一個廷尉狐疑地朝我這邊看,且往這邊慢慢走過來。

  我掐住趙十六:「趙十六!」

  「啊?」他無辜且純良地轉過臉來。被我猛然扯住脖頸肉摁倒在地,登時痛得齜牙咧嘴。我扒拉開他那堆雜草一般的髒兮兮的頭髮,說:「我給你捉蝨子。」

  不得不說趙十六是個很靈光的孩子。也許他敏銳地捕捉到了一絲不尋常的資訊,很乖順地枕在我的腿上讓我給他捉蝨子。

  我的心跳聲好像要爆炸在耳邊,因為緊張,眼珠盯著趙十六的腦袋眨也不眨,其實過了並沒有多久,可我總感覺像一個紀年那般漫長,然後我感覺到一隻手拍了拍我的肩膀:「喂,頭擡起來。」

  我差點兒驚得彈起來。但那一瞬間又忽然冷靜下來,於是我擠眉弄眼地轉過去,指甲掐著一隻碩大的蝨子,「啪」的一聲在他面前擠爆:「官爺,怎麼說?」

  那電光石火的一刹那,我分明看到了蝨子隨著那聲脆響,一股不知道什麼顏色的汁液飆了出去,於是那廷尉的臉扭了個九曲十八彎,快速掩鼻而去。

  我猜他想一個公主絕對不會如此面不改色心不跳地掐碎一隻蝨子,所以我安全了,而且未來也安全了。

  他們走後,我還是繼續給趙十六捉蝨子,我們像兩隻在太陽底下的老猴子撓癢搔皮一般恬不知恥。趙十六是個聰明人,他明智地沒有問我,而對於這種勾起傷心往事的事情,我顯然也不想說。

  本來我以為我的人生大概就是這樣了。演演秦香蓮,聽聽旁邊算命瞎子的狗屁話,有時候我都懷疑是不是我本來就是個乞丐,從前那十五年的錦衣玉食,不過是我的一場黃粱夢罷了。

  啊,歷史人物的傳奇總是在平淡雋永後昇華。有句話怎麼說來著?平平淡淡總是真。

  我很愉悅地自我麻痹,可世事總不如意。在我最落魄的時候,我偏偏遇到了最不想看到的人。逼得我很想向蒼天啐一臉狗屎。

  那個時候我因為業績突出,深受長老們重視,地盤已經由荒無人煙的小巷子調到了繁華大街。那天我正在喜滋滋地數銅板,趙十六忽然很興奮地用手肘支我:「快看快看,新上任的驃騎將軍!」

  如果可以,我想讓時光倒流,在趙十六說話前戳瞎自己的狗眼或者他的狗眼,可惜還是來不及了。

  我迅速地向上天祈禱:神啊,請告訴我我看到的都是幻想。

  我默念三遍,再慢慢睜開眼睛:神啊,是我太不虔誠了麼?

  我的面前,那人一身武裝,鮮衣怒馬英氣逼人,面無表情地自前來瞻仰將軍英姿的擁擠群眾中打馬而過。眉眼還是那樣的眉眼,容顏俊美眼角含煞,可那個人,我仿佛卻已經不認識了。

  沒錯,那人是商陸。也許是上天特意要弄死我,我看到他鬼使神差地朝我這邊瞟了一眼。我心下一驚,下意識地擠眉弄眼,妄圖把自己弄成一個歪瓜裂棗。

  商陸的眼在我面上淡淡掠過,沒有絲毫停留。我放下心來,覺得他一定是沒有認出我。然而心裡那個好不容易不流血的傷口,好像又被誰撓了一下,不深不淺,不死不休。

  我在心裡扇了自己一巴掌,我得賤到什麼程度才會對他還有期望哪。雲小茴,你對得起那個鹹菜包子,你對得起組織,對得起《叫花子筆談》嗎!

  儘管我在心裡深刻反省與自我批評過了,可我晚上卻依然沒有什麼胃口,連大雞腿也不能讓我喜笑顏開。

  我捂著我脆弱的小心肝豎起耳朵聽消息。他們說這位驃騎將軍可是個傳奇哪,從前是商大人最不受寵的兒子,大字不識一籮筐,可驍勇善戰,也是他碰到好運氣,新坐上龍椅的那位還年輕,崇敬新法,搞了一個武殿試,這商陸也參加了,作為一個佼佼者脫穎而出,聖上欽點的驃騎將軍,平步青雲官拜三品。

  我默默地縮到自己的角落裡,輾轉無眠。

  可人還是得活下去。第二天我依然和趙十六去出工,可我開始懷疑起自己,昨天商陸那樣子分明是沒有認出我的。可為什麼我居然開始頻繁地看到他在我面前出現?

  我安慰自己他只是每日去兵府恰好打從這條街過罷了。畢竟他從來沒有做出任何與我相認的舉動過。但是日日如此,我看著也戳眼。

  我坐在太陽底下,開始認真尋思要不要向長老們申請調一個地盤,這時我聽到一聲極其熟悉極其誘惑的咣當聲,尋思看去,他奶奶的,商陸路過我們面前,居然隨手在趙十六面前扔下了一錠銀子,整整一錠啊!

  趙十六笑得和菊花綻放一般燦爛,正要拾銀子,被我猛地一聲吼:「停!」

  我怒氣衝衝地奪下他手中的銀子,咬牙切齒地放進嘴裡:「是真的!」

  然後我喜笑顏開:「走,這銀子不上繳了,咱們去搓一頓!」

  趙十六目瞪口呆,不明白我何以變臉如此豐富。

  我轉過身,強裝的笑臉垮下來,何必和銀子過不去,何必又和自己過不去,我和他,已然是陌路相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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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5-30 15:21:51

【第15章】

  等我意識到商陸已經第無數次出現在我面前的時候,我覺得我真的應該換地盤了。

  我不知道他是個什麼心態,從前我貴為公主,他不過是個野小子;如今我淪為乞丐,他貴不可言。讓我不得不懷疑他是特地來向我證實風水輪流轉這句話的精髓的。

  你會容忍拋棄自己的野男人成天在你眼裡蹦躂嗎?反正我是不能。我一想到他面無表情地看著我捉蝨子、摳鼻屎、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唱秦香蓮,我就惡向膽邊生,有一種殺人滅口拋屍荒野的衝動——說起來,他看著我這樣淒慘,難道不感到心虛嗎!

  我就納悶了他一個堂堂驃騎將軍,不去白玉京呆著,怎麼就喜歡在白玉京外的一個小地方閒逛呢!

  我對趙十六說再最後忍一個下午,明兒咱就換個地方賺銀子,趙十六很聽話地點頭——這幾日來我雄厚的財富實力已經完全將他折服了。

  此時正是午後,街上行人少了很多,都各自在自家院子樹蔭下小憩,我和趙十六的生意也冷淡了很多,百無聊賴,昏昏欲睡。

  趙十六和我搭話,說這地方有一個傳說,每逢午後,只要一對相愛的男女在街口那棵大榕樹下相遇,他們就是彼此命中註定之人。

  他說這話的時候神色很是嚮往,我卻用兩個朝天的鼻孔表示對他的鄙視。這樣聽上去美麗的傳說,擱在我未遭變故之前,也許我還會相信,而到如今,就是一個諷刺。

  趙十六很不甘心:「你看,不還是有人信了嗎!」

  我循著趙十六的眼神看去——神啊,你又一次拋棄我了嗎!

  我迅速蒙頭裝死,聽到趙十六在一邊興奮地聒噪:「真真是一對璧人啊……咦,那不是驃騎將軍嗎?」

  也許是閉上眼睛的緣故,我其他的感官忽然變得異常靈敏。起碼大老遠的就聞見了那個不知名的女人身上的脂粉味。

  然後那一陣可怕的香風居然朝我們卷過來了,最後停在了我們面前。

  我打了幾個噴嚏,然後聽見那女的驚奇的聲音:「咦咦,這個人還活著嗎!」

  我慢騰騰掀開蒙頭的布,看了那女人一眼。二八年紀,豆蔻年華,一身粉豔豔的綢緞華服,容貌也算清秀嬌俏,與高大英挺的商陸站在一起,確實是一對璧人。

  我笑了。他身旁似乎總有紅粉相伴,紅袖添香。從前的方汀蘭也好,如今這個女人也好,只是從頭到尾都沒有我出場的份。

  我慢條斯理地指了指血書,示意那個「天真爛漫」的姑娘看。那女人看完,又朝我看了一眼,然後說:「你長得這樣,也難怪被夫家掃地出門啊。」

  我並沒有動怒——我以為像我這樣由雲端跌到穀底的人,世間誹謗皆如跳蚤蝨子,吸一點血,不痛不癢。

  「怎麼說話呢你!我姐長得可美了,你是沒見過她剛來的樣子,比你這種還沒發育的小丫頭美多了!她現在髒兮兮沒打理,自然是頭母豬都比她清秀了!你說話可有失公允!」

  聽聽,這就是勞苦大眾雪亮的眼光和肺腑真言哪!我自動忽略掉趙十六缺心眼的後半句話,心裡很有些美滋滋。

  「啪」的一聲,打斷了我的得意。我只來得及看見僕倒在地的趙十六和他臉上慢慢浮現出的五個手指印,耳朵就被一陣嘰裡呱啦的刺耳的咆哮震聾了。

  女人怒目圓睜,指著趙十六怒駡:「你是個什麼東西!本公主國色天香輪不到你來指手畫腳,信不信我現在就剜了你的眼珠子!」

  別的什麼我都沒聽到了,我腦中只剩霹靂閃電的「公主」兩個字,一百個「公主」在我腦袋裡轟隆隆地碾來碾去,直到我變成一張薄薄的紙。

  我聽到商陸對那個公主說:「不必要為了他們壞了興致。」口氣漠然,淡如輕柳。

  我曾經以為最傷也不過是如此。到如今我才知道我高估了自己低估了商陸。他永遠有辦法在我快要結痂的傷口上再挖一個窟窿,出其不意的,血淋淋的。

  從前我也是金枝玉葉的公主,不要臉面不要尊嚴拿熱臉貼他的冷屁股。他何曾如此殷勤過,又何曾當過如此貼心而英俊的臣子陪同。

  我和這位新公主的待遇,簡直是天壤之別。

  不過這也不能怪人家。是我自己作踐麼,誰讓我不夠矜持不夠作,傻乎乎地剖開胸膛拿一顆真心讓人去耍。

  那一瞬間我自怨自艾自憐的情緒達到最高值,像一個蓄滿水的水池,那位公主和商陸幹的狗屁事就像是在源頭撒了兩泡尿,水量雖然不大,但貴在噁心,所以直接導致我這個水池決堤了。

  我呵呵呵地冷笑起來,大概是我的笑容太詭異,以至於那公主把仇恨轉移到了我的身上。

  她說:「你笑什麼?你敢笑我?」

  我還是冷笑。我從前做公主的時候,也曾經和她這般色厲內荏、仗勢欺人過,可後來我才知道,激怒一個人最好的方法不是惡言相向,而是視而不見。這位公主顯然還沒有掌握其中精髓,我祝願她以後和皇姐皇妹們吵架的時候能力壓眾人。

  我一直在笑,公主怒了,她指使商陸:「你不是驃騎將軍嗎?給本公主把這個賤民捉到監獄去!」

  我施施然看向商陸。我到如今也不能確定他是否真的認出了我,但我倒還是第一次如此坦蕩地和他對視。他的眼神還是如同往常那般看不透,幽深如同一潭碧水。

  我當時想,他如果敢來碰我,我就拉著他一起死。真的。

  他與我對視良久,最後撇開眼神,帶了點不耐和漠然,分明就是我第一次見他的樣子。但他也沒有聽公主的話來捉我,而是袖手旁觀。

  公主的架子端不起來,很丟顏面,惱羞成怒地撲過來掐我。想必諸位看官都知道,女子打架不同男子,總是牙齒指甲一同招呼上來,像一個粘人的蒼耳,甩又甩不掉,不小心還會被紮那麼一兩下。

  我雖然很想掀翻身上的公主,把她的臉摁到地上去碾一碾,碾成一張蔥花大餅,但我知道要真是這樣做了,我與趙十六就再也沒有機會演繹那場感天動地的陳世美了。

  於是我忍著她的指甲在我身上又扭又掐,眼神很飄渺地看向遠方。不要誤會,我是決計不會去看商陸的,我怕我不看他則已,一看到他就小心思爆發,不小心把公主勒死。

  我的思維又很不合時宜地發散開去,覺得公主就像長在我身上的一個瘤,甩都甩不掉。你看,她的衣服也是粉紅粉紅的,愈發像一個肉瘤了。

  我的表情那時一定很呆滯,直到有一個人叼著他熟悉的蹭光瓦亮的裝模作樣的煙鬥又再一次出現在我面前。

  很久以前我翻書,看到過這麼一些句子:置之死地而後生,車到山前必有路等等,現在想來,哎呀,形容的不就是我嗎!

  一連兩次在危難關頭看到這位大俠,我登時覺得他一定是上天派來跟隨我的影衛。雖然這位影衛現在用他的煙鬥杆子挑了一個形跡可疑來路不明的包裹,但這完全不妨礙他在我心中迎客松一般高大的形象。

  也許是有緣吧,大俠果然在我面前停下來了。我一把掀翻公主,撲到他身上扯住他衣角幹嚎:「死人啊!我等你等得好苦啊!你好沒良心啊!丟下我在這裡生不如死!你就算不念舊情,也要念我們的孩兒啊!」

  我一邊嚎一邊用眼角餘光觀察周圍人的反應。趙十六從被公主打了一巴掌後就一直木訥到現在;公主的智力也理解不了眼前的情況,臉上浮現出一種呆板費解的神情;商陸的表情很陰霾,像是山雨欲來風滿樓……我為什麼要在意他的反應!

  被我扯住衣角的那個男人彎下腰來,籠罩下一大片陰影。我看到他迅速掃了一眼那張血書,然後咧開嘴巴,露出一口森森小白牙,午後的陽光在他牙根處飛快照過,閃了一道白光。如果要給這個白光配個聲音什麼的,我覺得,大概是「叮」這種字眼兒,冰冰涼的瘮人。

  我怎麼忽然有種後悔的感覺。

  「孩子他爹」很親切地兩手扶起我,語氣誠懇:「孩子他娘,對不住。我一時鬼迷了心竅,腸子都悔青了。所以我這回特意回來找你帶你走,咱倆好好過日子,孩子沒了,還可以再有。」

  我希望有人可以帶著我脫離這個傻逼公主,我希望可以有人帶著我離開這個傷心地,我希望有人可以帶著我走開再也不要看到商陸。

  對啊,以上三個目標那位元大俠都幫我實現了啊!可為什麼我感覺很不對勁呢?

  對啊,我要的不就是這樣麼,怎麼還是感覺很不對勁呢?

  這是我在被那個大俠拉著走時在腦中不斷盤旋的問題。我茫然地回過頭去看那些已經甩開一段距離的眾人,看到商陸的臉色,已經不能用黑來形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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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ve1130
侯爵 | 2012-5-30 15:22:15

【第16章】

  我覺得人生真是很奇妙的東西。好比吃一個大包子,一口咬下去,也許是鹹菜筍絲餡兒,也許是碎石子兒,也許是生麵粉,更多的可能是一坨屎。

  我雖然不知道這位大俠是個什麼,但我想總不會是鮮肉餡兒或者蛋黃餡兒這種美好的東西……我正在胡思亂想,他忽然停下來了。

  我警惕地看著他,此人方才還是一副和顏悅色的表情,此刻收起笑臉,顯得很一本正經。

  他的煙鬥在我面前晃了晃,底下的包袱蕩悠悠,然後他說:「你看,我救了你兩次。」

  我這幾日當乞丐的生涯讓我獲益匪淺。見慣了形形色色的人,我自覺《看眼色》這門課我有很大的長進。所以我立刻明白過來,他這是在問我要報酬。

  我觀察他的表情試圖確認是開玩笑還是別的什麼,結果他的表情既嚴肅又認真,讓我覺得如果我不表示點兒什麼,我就褻瀆了我們之間純真美好的偶遇。

  於是他的形象登時從高大偉岸的迎客松變成了一株稀稀拉拉的狗尾巴草,這個打擊很是讓我幻滅。

  然而他還在等著,我只能指路:「我有點東西埋在一個地方,還算值錢吧。」

  那東西就是我流落到此第一天埋起來的首飾和衣服。我在心裡惡毒地笑:那個首飾你拿了如果去當,肯定會有麻煩找上門的!哼哼哼!

  他兩個眼睛噌地冒出精光來,表示很感興趣。於是我帶著他繞著牆根去找我那堆也許已經被狗刨出來的東西,期間我鍥而不捨地試圖與他套近乎,只知道了他的名字:白蘞。

  我覺得給他取名的人一定是個奇才。白蘞,不就是白白斂財麼,簡直太符合他的作風了!

  我們到了我埋寶藏的地方,在我的指點下,白蘞用煙鬥杆子刨出了一個洞——他那個煙鬥杆子真是能伸能縮大丈夫。

  這麼多天過去,這個地方奇跡般地沒有被人挖掘出來,倒是土洞裡多了幾塊狗埋下的骨頭。白蘞很開心地拾起我那幾串首飾,然後謹慎地把剩餘的東西點燃燒成灰燼。我冷眼在旁看著,心想看他怎麼去當那些首飾。

  我懷著這種既怨恨又嫉妒的心情跟著白蘞走,好像我十月懷胎生下來的孩子還沒看一眼就被人抱走的感覺。我跟著他走過歸來當鋪、阿寶當鋪、如意當鋪……最後走到了一家來福打金鋪。

  嗯?打金鋪?!

  我瞬間醍醐灌頂,然後明白了白蘞的意圖。後悔得眼淚直流。我如果也早想到這個法子,說不定我現在已經在千里之外買下一座山頭占山為王了!

  可是來不及了,我看著白蘞囑咐掌櫃的融掉我的雀尾簪、我的銀鐲子、我的金戒指……末了說金的鑄成金條,銀的灌成元寶,零碎的就當賞銀了。

  我到後來才知道白蘞對金條銀元寶有一種特殊的執念,當然這是後話了。

  不過我此刻就很能理解他的這種愛好。那種真金白銀捧在手裡的感覺,那樸實又厚重的造型,仿佛帶著歷史的滄桑一般,黯淡的光華卻在時間的曠野中流傳了整整幾百年……

  我承認我有些瘋魔了。因為我本來可以擁有這種滄桑的,從前我是有資本可以視錢財如糞土,如今的我卻只想著怎麼能把糞土都變作錢財。

  我眼淚汪汪地看著白蘞心滿意足地把金條收進懷裡,強烈表達了我要跟隨他的**。

  白蘞其實是個明白人。從他把我留下的那些衣服燒掉就可見一斑。他親自從禦廷尉手中救下我——雖然這個解釋有待考證,我後來覺得他更可能是宰禦廷尉那群肥羊去的——必然是知道我身份特殊的,所以他果斷拒絕了我,想來也是正常的。

  我說:「白大俠,俗話說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一二不過三,送佛送到西,反正你也救了我兩次,相遇有緣。佛語曰前世五百次的回眸才能換得今生一次擦肩而過,像你我這種緣分,前世一定是把脖子扭斷的交情啊!生死之交莫逆之交,你就勞累帶上我成不!」

  白蘞不為所動。事實上我覺得,這世上也就金條和白銀能打動他了。

  按從前我心高氣傲的性子,怎麼會拉下臉去討好別人,但是我如今走投無路。我既不想留在這個傷心地繼續看商陸和他的公主,也不想這一世就當個叫花子。騙術終有時,當我騙完了整座城郭的人,遲早還是得換地方混的。所以我覺得如今最好的辦法就是跟著白蘞走。

  幸好我從前討好商陸已然有了經驗,如今再做起來也不是很生疏。我走在他後面亦步亦趨地奉承他,據我估計,大約每十步我便要想出一個新的形容來誇獎他,從內心到外貌,從**到靈魂,從發簪到靴子。

  我覺得這簡直是一場慘無人道的考驗。很多年後當我重溫四書五經,看到種種晦澀典故華麗辭藻,我總會聯想到這個午後,我像一個傻逼的佈道僧人一般,向整個天下宣揚白蘞的好。

  後來我實在是江郎才盡文思乾涸了,哆嗦著嘴唇諂媚地吐出最後一個褒獎的詞:「秀色可餐。」

  白蘞一個顫抖,若有所思地看了我一眼,他低頭不語了一會兒,然後忽然豎起煙鬥杆子,用擦得鋥光瓦亮的那一面照了照自己,嘴角浮起一抹滿意的微笑。

  這個雷把我劈得半晌回不過神來,但白蘞他依然鐵石心腸不為我動。在我阿諛奉承多次未果後,我終於撕破臉,我對他說:「我做乞丐這些日,也認識一些三教九流。其中不乏雞鳴狗盜要錢不要命之徒,你如今腰纏萬貫,我要是把你這頭肥羊的資訊洩露出去,你說你這一路還能安生不?」

  阿彌陀佛,這種無賴的行徑我好像幹得越來越得心應手了。

  白蘞停下腳步,狀似十分嚴肅地思考了一會兒,然後他妥協了:「好吧,你要跟著就跟著,不過跟著我,過的可不是什麼好日子。」

  我先是很高興,接著向他保證我吃苦耐勞皮糙肉厚,最後我覺得,離開了商陸,離開了過往那些十五年的歲月,我終於可以開始新生活了。

  白蘞說他要歇一晚,明天早上再出發。為了防止他趁夜逃離,我向他索取了一半金條以當押金。

  他肉痛地把金條給我,手都在顫抖著。我轉身走了幾步,看到他還依依不捨地盯著我的荷包,那表情就像是一個剛被閹割的太監看著自己的寶貝那樣複雜。

  我去找趙十六說我要離開了。

  他顯得很惋惜,歎息我這樣的人才沒有被組織培養成一代傳奇人物。我笑笑,問他要不要和我一起走,趙十六堅決地搖頭,說自己還是喜歡做一個乞丐,自由自在想睡就睡。

  我很理解他,人各有志。很少有人在年紀輕輕的時候就能看透世事,我是因為遭遇變故,所以才驀然明白世俗名利、華服濃妝,其實都是壁障。而趙十六如此淡泊,我猜他天生就是個世外高人的料,估計等我走了後,他可以將我們的悲情故事再改一改,就說我被擄去做姨奶奶了或者我心傷成疾撒手人世,大概又能開始新一輪的吸金狂潮了。

  這一夜我輾轉反側。我這樣猥瑣的人,也只有在深夜裡才敢面對自己的內心。好吧,我承認吧,我對商陸還有那麼一絲絲的期望,但是只有一絲絲兒,就像蘿蔔絲那樣,可就是這一根蘿蔔絲,讓我人生的整個大雜燴都變了味。

  我因為昨夜沒睡好,第二天早上頂了兩個烏眼圈,神情萎靡地去找白蘞。

  他看到我很幸災樂禍,嘲諷我這就是坑了他金條的報應。我沒有心情糾正他這個「坑」字的用法,繼續神情萎靡地跟在他屁股後頭。

  我們買了兩匹馬,一路向西,從繁華城池逐漸到炊煙村落,我在心裡鼓舞自己亢奮起來,想想看,新的花花世界就要展開了!

  我們騎了一上午,白蘞選了一個空曠之地,說吃點乾糧休息休息再走。我正撕咬著硬邦邦的餅,忽然看到白蘞站起身,抽出煙鬥,不耐地低語:「麻煩來了。」

  我東張西望,分明是一派寧靜安詳。但半刻鐘後,隱隱有馬蹄聲逶迤而來,我的視野盡頭逐漸出現了幾個人影,為首的那個烏衣黑髮,身後背一杆長槍。

  我對白蘞說我們快走。但身後疾馳而來的人卻已經近在咫尺。我聽到商陸說:「小茴!」

  我頭也不回充耳不聞,繼續埋頭疾走。忽然身子被人一扯,我回頭一瞧,那廝居然勒住了我的腰,低頭看我:「跟我回去。」

  我因為被他勒住了腰,所以緊緊貼著他,被他逼得也擡起頭來看他:「你認錯人了。」

  我親眼瞧見他眉一皺,喉頭上下翻滾了一回,想說什麼卻又什麼都沒說。

  於是我們就這麼無語相對,直到一杆雪中送炭的煙鬥插進來,白蘞看看我,又看看商陸,說:「這位兄台可是認錯人了?小丟是個姑娘,兄台還請放尊重點。」

  白蘞巧妙地一用力,我便脫離了商陸的懷抱。其實我覺得,那也是商陸願意放,不然十杆煙鬥也撬不過他。

  他還是看著我,欲言又止:「小茴,你跟我回去。」

  也許是我錯覺,那語氣裡居然有一種卑微的哀求。可是高傲如商陸,又何時求過別人?

  我抑制住自己在商陸眼睛裡找痛苦的**,冷靜地告訴他:「幾日前白玉京冷宮一場大火,死了不少人,你說的小茴,也死在那場火裡了。我是小丟。」

  說完我轉身就走。其實我很想給他一個決絕又瀟灑的背影,只是轉身的時候被白蘞堆的柴火絆了一跤,一頭栽到了我剛吃一半的大餅上,爬起來的時候滿臉油光和蔥花。

  我惱羞成怒,愈發不想回頭去看商陸。上了自己的馬狂奔而去,不知跑了多久,身後逐漸有馬蹄聲傳來,我憤怒地回頭想把後面那人撞下馬去,才發現原來是白蘞。

  「你那位還在那邊傻站著呢。」他很自來熟地擠到我的身側,與我策馬並行,自言自語道:「男人其實很可憐。」

  我鄙視他,但忍不住還是回頭看了一眼,什麼都看不見了,只有仲夏的翠綠,彌漫了整個山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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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ve1130
侯爵 | 2012-5-30 15:22:38

本帖最後由 cve1130 於 2012-5-30 15:23 編輯

【第17章】

  作者有話要說:請一定要看!!!!!!!!!!!

  嗯,這一章是直接跳到第一章然後繼續了,所以姑娘們如果忘了,可以跳到第一章去重溫一下,看看金需勝和包金剛分別是誰,銜接無能星人掩面疾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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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年前的歷歷往事如今回憶起來,真像是被潑了滿臉血,我不禁伸手抹了一把臉,驚恐地盯著轉過臉來的那個人。

  震驚啊!

  我立刻想要奪路而逃,但又有什麼促使我停下來,看著那個在馬背上意氣風發的男人。

  白蘞不知何時偷偷地擠到了我旁邊,一臉的苦相:「我的個親娘二舅四姨媽哎!我早知道就不帶你回寨子了。三年前他截你一回,沒截成,這冤家三年後居然還記仇要來截你!咦,不對——你說他會不會其實是來找我報那一杆煙鬥之仇的?」

  我在心裡朝白蘞翻了一個大大的白眼,他自從到山寨後,沒少被眾人嫌棄他裝模作樣的煙鬥杆子。先是那些寨子裡的老煙槍,在一次次興致勃勃地湊上前討煙絲但滿臉狗血失望而歸後,終於爆發了被欺騙的憤怒,共同討伐白蘞;

  再是寨子裡的年輕人,他們嫌白蘞風頭太足,煙鬥杆子刺啦刺啦地一路火花,把少女們的心都點燃了,不利於有限資源的平均分配。

  眾怒難犯,所以白蘞很不捨得地藏起了煙鬥杆子,這三年我便再也沒見過,因此我都差點兒忘了三年前那些總伴隨著煙鬥杆子的事。

  其實三年間,午夜夢回,偶爾我也會想起商陸。但總覺得那已經是塵封的往事,最好裝在箱子裡捆上千斤重的石頭沈到海底再也浮不上來。可此刻他的出現,就像是這見不得人的東西不僅浮上來了,還被人撈起來打開,濕嗒嗒地暴露在陽光下。

  我躲在人群裡看商陸。他已經長成一個男人了,英氣的臉和挺拔的身材符合當下一切婦女主流的和小屁孩非主流的審美,雖然我心裡對他有罅隙,但也不得不客觀地承認,看著他真是賞心悅目。

  他如梟一般鋒利的眼神在人群中逡巡,我總覺得他眼神所到之處,就是一片腥風血雨血肉紛飛,所以很沒骨氣地抱頭蹲在白蘞屁股後頭。

  蹲下來後我就覺得我腦子一定抽了。白蘞作為我們老大,商陸一定會著重關注他的,我躲在他背後,簡直是找死的行徑。

  我應該躲到那個廚娘背後去,她肥碩的大屁股一定能像一朵蘑菇般把我籠罩起來……

  我正在胡思亂想,忽然覺得背脊骨由下而上竄起一股涼意。我打了一個冷顫,偷偷從白蘞屁股後頭探出一隻眼睛,看到商陸正直視著白蘞,我松了一口氣。

  接下去這兩大頭目,歷史人物之間展開了如下雋永而平凡的對話:

  商陸說:「白寨主不請我進去坐坐?」

  白蘞說:「不請。東川王不準備退兵?」

  商陸說:「不退。」

  我相信當時群眾的心情一定同我一般,覺得這兩人無聊透了。

  果然有人看不下去跳出來打圓場了。打圓場的是不知道何時趕到的金需勝,他對著商陸點頭哈腰:「不知東川王來訪,有失遠迎。有什麼事,大家坐下來好好說,動兵戈傷和氣。」

  商陸不置可否,回頭下令那整裝待發的三百士兵原地待命,自己只帶了親信,下馬走來。

  我趁著眾人疏散忙亂時,可恥地混跡到群眾中去,然後匿回花廳後的廚房裡。

  霸氣寨的花廳因為許久沒有接待什麼重要人物,所以一直空置著。如今呼啦啦湧進了這麼多人,顯得很有些擁擠。

  商陸與白蘞像兩頭座山雕一般雄霸兩方,還是白蘞略沈不住氣:「東川王,霸氣寨雖然是山賊,可近幾年並沒有做什麼傷天害理的事。王爺氣勢洶洶帶兵圍剿,是得了朝廷的指示,還是王爺想在自己政績上添一筆?」

  商陸端起茶杯,在手掌間把玩:「我來要一個人。要到了就走,絕不擾你山寨一分一毫。」

  不知怎的,我總覺得他說這話時,眼睛似有若無地往我這邊瞟,我矮了矮身子,繼續貼在牆洞上往裡頭看。

  白蘞和他扯淡:「我寨子裡沒有什麼閨女,老爺們倒是一抓一大把。」

  商陸忽的把茶杯往桌上一放:「我要雲小茴。」

  「沒有雲小茴。」

  「……我要小丟。」

  「沒有小丟。」

  「我要你們五當家。」

  「……三當家行不?」白蘞忽然顯得很熱忱,將三當家包金剛一把扯到自己身前,介紹:「我們三當家也不錯,能吟詩能作畫,才情一等一的好。」

  白蘞一定是瘋了。我撫額長歎。早知道他武藝高強,為人處世卻如同小屁孩一般——不,現在的小孩可靈光了,比他都精明得很。

  商陸的臉開始往下沈,可憐的包金剛在商陸面前瑟瑟發抖,眼眶又開始漫起一層水霧,我掩面扭過頭去,不忍目睹。

  花廳裡有一陣很冷的沈默。忽然響起清凜凜的一聲錚鳴,我轉頭一看,商陸的長槍正穩穩紮在白蘞腳尖前一步,不偏不倚,槍上的紅纓穗還在微微晃動。

  他站起身來,拍了拍手,門外有人應聲而入,一隊士兵列得整整齊齊,擡了全副紅豔豔的什麼東西進來。

  我眼睛都直了。那紅豔豔的鋪滿了整個花廳地板的東西,不是別的,是全副六十四擡妝奩。金的銀的玉器的,滿滿當當全副執事。

  我目瞪口呆,看向商陸。

  他此刻的表情神色肅殺如同浴血修羅,輕描淡寫道:「全副妝奩,要不走她,我要你整個寨子的人命。」

  白蘞雖然也曾打家劫舍殺過人,卻沒有商陸這樣重的戾氣,關鍵是作為一個品行良好思想端正的山賊,我們都沒有過搶親的經歷,所以商陸忽然這麼一來,大家都覺得自己像一個沒有見過世面的土鼈,油然而生一股自卑之情。

  眾人呆愕。我看著商陸的臉,不知怎的,我知道他一定說到做到。我不知道他這三年來經歷了什麼,但知道他決計不是從前的他了。

  白蘞盯著那些真金白銀,喃喃:「她脾氣差,啥都不會,你要那玩意兒幹嘛呢!包金剛都比她宜室宜家!」

  我喉頭一甜,又咽下去了。不管怎樣,白蘞在我最落魄的時候收留我,給我三年無憂歲月,我不能因為自己拖累他們。

  於是我將牙咬了又咬,大踏步走了出去。自己都要被自己這大無畏的精神感動了。

  我不敢看商陸,但也能感覺到他的眼光,滾燙滾燙地落在我身上,一路追隨不放。

  他這樣讓我很緊張,開口時聲音顫抖,氣勢就失了一大半:「三天后,我跟你走,你放過全寨人。」

  此刻我感覺自己多麼像一個被逼良為娼的苦情女子,簡直字字都是血淚。

  商陸盯著我看了很久,良久才開口,沈聲道:「成交。」

  他說完,便起身帶著自己的親信離開。他一走,花廳裡那種壓迫的氣氛立刻消失,連帶著花廳都寬敞不少,令人神清氣爽。

  當夜我與白蘞、包金剛和金需勝共聚一堂,商量怎麼把商陸這尊瘟神請回家。

  包金剛和金需勝都沒有說話。

  白蘞也憂心忡忡,不得不說,商陸這尊瘟神確實很難纏。

  於是商量到最後,花廳裡一派愁雲慘霧,我歎口氣:「算了,嫁就嫁吧。白蘞你收好我的聘禮,我以後還要投奔回來的。」

  其實我心裡已經打定主意了。逃,是一定要逃的,坐以待斃不是我雲小茴的風格,我早就不是三年前那個傻子了,站在原地自投羅網。

  一夜過去,我留修書一封,言明自己已與霸氣寨沒有關係,我出走後,如果商陸滅寨,我立刻結果自己性命。

  寫得很是盪氣迴腸。

  於是我的逃跑計畫開始實施了。

  時間:商陸三日倒計時第三天。地點:霸氣寨秘密地道。人物:我。

  我掀開地道的蓋子,捏著鼻子慢慢爬進去。這個地道也不知是幾年幾月修建的,裡頭滑膩膩的一股黴味。我持著油燈也不知爬了多久,終於看到前方隱約出現了一絲光亮,聽白蘞說,這個地道是通往後山竹林,所以我一想到要離開這個憋屈的鬼地方,到那青翠欲滴的竹林裡去,不由得亢奮起來,爬得更快了。

  等我爬到盡頭,正準備探頭張望,這時出口處忽然伸下一隻修長白皙的手來,我一陣激動,想來應該是白蘞在此接應,於是拉住那手。

  白蘞很有力,一把將我拉出地道,我覺得白蘞有時候還是很靠譜的。

  我因為在那黑漆漆的荒廢的地道裡爬久了,一下子很難適應這天光,所以低下頭整理我髒兮兮的衣服和髮髻,然後準備同白蘞致謝並來一次聲情並茂涕淚俱下的告別,結果一擡頭——我剛才說什麼來著?白蘞很靠譜?

  眼前的商陸面無表情看著我,眼神從我臉上慢慢挪到我鼓鼓囊囊差點兒在地道被卡住的包袱上,微微勾了勾唇角。

  他這個笑容很森冷。

  於是我一句辯解的話都說不出來了,得,還是再爬回去吧。

  我剛轉身,他卻一把拉住我,我心裡很激動,以為他終於找到被狗吃掉的良心想放了我,結果那廝慢騰騰地把拉過我的那只手在我的衣襟上擦了擦,然後沖我呲牙:「回去吧。」

  一號方案:失敗。

  時間:商陸三日倒計時第二天。地點:霸氣寨後山懸崖。人物:還是我。

  我昨天回去以後痛定思痛,決定不能走尋常逃跑路徑。於是輾轉反側一夜,決定從懸崖峭壁上冒死一搏。

  崖邊空曠無人,風聲浩蕩,沒有商陸。

  我肩膀上搭了長長一卷繩子,是白蘞友情贊助的被褥一條拼接而成。我安下心來,將繩子在崖邊一棵歪脖樹上繞了一圈,慢騰騰地踩著岩石往下爬。

  我當時以為我爬了很久,結果往下一看,還是不見底的深淵。我心情低落,決定往上看,看看自己下降的距離來勉勵自己。結果我往上一瞅,你猜我看到了什麼?

  崖邊那個逆著光黑黢黢的人影,怎麼他娘的又是商陸!

  他沖我一呲牙,白花花一道亮光差點閃瞎我,然後他開始從容不迫地往上拉繩子。

  我懸浮在崖下蕩來蕩去,一點一點往上升。我登時覺得自己像極了一條被釣上鉤的鹹魚,翻著白眼口吐白沫地被釣上岸。

  我被他拉上去後尤其的憤怒,擺出一張死魚臉來面對他,然後掉頭就走。走了一半,腰上一緊,我回頭一看,商陸拎著連著我腰身的繩子的另一端,用一種同情的看傻子的眼神看我。

  我頓時覺得一股血氣直湧胸臆,狠狠瞪了他一眼,低下頭解我腰間的繩子。我幻想那幾圈繩子是商陸的腸子,於是下手愈發殘暴,扯得七零八落。

  我把他的「腸子」踩在腳下,昂起頭打算回頭再戰,他忽然大踏步朝我走來,居高臨下地看我。

  我心裡很不甘心。三年前他固然比我高,卻也不過高小半個頭而已,我倆比肩站在一起,大概是小麥和狗尾巴草的樣子;但三年後,這種修竹與灌木的對比,令我既嫉妒又厭恨。

  我在心裡更討厭商陸了。他卻忽然低下頭來,一張臉一下子逼近,離我只差幾寸許。我目瞪口呆地看著他的眼睛,被人勾了魂般不由自主地往下看,掠過他眼角下那顆勾人的淚痣,他高挺的鼻樑,他唇上的青色胡茬,最後盯著他的薄唇,很不明智地咽了口口水。

  幾乎是下一瞬,他便貼上來了。柔軟又纏綿地流連在我的唇角,癢得我忍不住躲開。他騰出一隻手固定住我的後腦勺,一改方才的試探,窮凶極惡地闖進來,我急得松嘴要咬他,沒咬著,反倒被他的舌頭竄了進來。

  噫,舌頭,真噁心,快出去!

  我在心裡這樣對自己說。

  可我的感官此時很可恥地臣服了。好像又回到了三年前那個夜晚,有星有月,我在他的唇裡嘗到了極清醇的味道,甜美可口。

  如今三年過去,我懷疑商陸是不是一壇酒變成的妖怪,窖藏了三年後愈發醇厚,甜香膩人,氣息與暖意熏人欲醉,害得我差點兒變成一隻醉死在酒罈裡的土耗子。

  但幸好我高潔的品性在最後時刻終於喚醒了我。我想推開他,但他手臂箍得太緊,我想後退,卻又被他按住腦袋。於是憤怒之下,我卯足全力,拿自己的額頭「砰」的一聲,撞上了他的腦殼。

  這一撞非同小可,損敵一千自傷八百,我看到商陸額頭慢慢浮起了一片橢圓形的紅,同時覺得我自己也開始眼冒金星了。

  但好歹是起效果了。商陸放開我,意猶未盡地舔了舔唇,那模樣太不和諧了!

  我很生氣,同時又為自己輕易的神魂顛倒而感到羞恥,於是掩面疾走。

  這回商陸沒有再來追我。我回到自己屋裡,當夜無心睡眠,腦子裡翻來覆去的都是那個吻。最後我自欺欺人,安慰自己說要原諒少年一顆騷動的心,才心安理得地睡過去。

  二號方案:失敗。損失物件:一條被子,一個吻——我不承認。

  時間:商陸三日倒計時最後一天。地點:霸氣寨下山路徑。人物:一二不過三還是我。

  經過昨天那偷雞不成蝕把米的經歷,我深刻意識到我要對付的那個敵人不是張三,不是李四,那個人叫商陸。

  《神農本草經》曰:商陸,別名下山虎。有赤白二種,白者入藥,用赤者見鬼神,甚有毒,若服之傷人,乃至痢血不已而死也。

  毫無疑問,商陸他是赤色的那一種。

  於是我左思右想,覺得暗的來肯定會被商陸識穿,不如光明正大的來,攻其不備出其不意。

  本著這樣的指導思想,我給自己喬裝打扮了一番,坦蕩蕩地扮作下山採買物資的小山賊,一路晃蕩。

  我往左看,沒有商陸;往右看,沒有商陸;往後看,沒有商陸;往前看,沒有商陸啊哈哈哈!

  於是我心情愉悅,眼看著就要到山下小鎮了,但是隱隱約約一陣煞氣撲面而來,我定睛一看,前面岔路口玉樹臨風的那個人,他的名字叫商陸。

  那一刹那我忽然一點反抗的欲望都沒有了。我垂頭喪氣認命地打算回頭走,商陸幾步趕上來,挑眉笑問:「玩夠了?」

  我心驚膽戰地看他,那種笑容實在太滲人了。

  他拍拍手,不知從哪裡冒出一頂八擡大轎,鑼鼓嗩呐司儀媒婆一應俱全,他甚至還給我備了嫁妝!幾十箱金銀細軟,洋洋灑灑鋪了十裡。

  十裡紅妝。很久以前,我的父皇曾經把我摟在膝頭,笑說:「等我的小茴出嫁了,父皇讓整個白玉京都張燈結綵,結滿紅綢鋪滿紅緞,朕的出雲公主,出嫁也是最風光的!」

  誠然這話被我刻意遺忘了很久,因為每一想起就像扇自己耳光一般。

  可當時的我也不曾料到,多年後,會有一個男人用這樣盛大華麗的儀式來迎娶我——雖然是強搶的。

  商陸慢條斯理地在親信的服侍下穿上喜服,大紅的顏色穿在他身上卻毫不豔俗,真是英姿勃發,然後他看向我:「娘子,請上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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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5-30 15:23:18

【第18章】

  很久以後,我威逼利誘商陸談起這段令人髮指的搶婚往事,我直視他的眼睛,道:「在這件事上,你必須承認,你陰險,你卑鄙,你無恥,是故意、有預謀、抱著捉弄我的心態,去做這件事的。」

  他那個時候剛好晨起梳洗,聽到這話,將如泉流瀉的烏髮往肩後一撥,淡淡地看我:「是啊,你待如何?」

  我一口淩霄血堵在喉頭,栽在枕頭上。與商陸鬥,其恨無窮,自找罪受。

  當然那是以後的事了。轉回現在,我坐在花轎裡,幾個丫鬟把我摁著化妝打扮,手段極其兇殘。我這三年來,素來是披頭散髮,既灑脫又豪邁,如今被她們緊緊地挽了一個髻,頓時覺得頭皮繃緊,我懷疑眼角都往上吊了。

  然後她們在我臉上塗塗抹抹,最後把鏡子往我面前一杵,我都做好打算要迎接一個如魔似幻的驚喜了,可出乎意料的,鏡子裡的人眉眼清秀,鳳冠霞帔,臉上映出一抹喜色,倒真有點人比花嬌的味道。

  那一瞬間我多麼希望自己能夠相信自己是一個喜氣洋洋而含羞帶怯的新娘,候著英俊的丈夫策馬而來,只可惜這樣的幻覺也只不過是一瞬,然後毫不留情地破滅了。

  我矯情而傷心地想,我和商陸都不是從前懵懵懂懂的少年了。

  丫鬟們最後給我蓋上一塊蠢呼呼的蓋頭就退出去了。我只來得及從縫隙裡看到外頭的光景,張燈結綵喜氣洋洋,喜慶的嗩呐吹得震天響。

  我懷疑商陸一定是提前一個月就設下了這樣的陷阱,搞不好他連什麼時候攻上霸氣寨,甚至連我提出的三日之緩都計算在內,不然怎麼我一路坐著花轎過來,越接近東川王府,人聲便越鼎沸,且似乎都是趕來賀喜喝喜酒的客人。

  我聽到有一個年輕的聲音對著商陸驚詫道:「娘哎,你當真搶了個女人回來?就是那個霸氣寨的潑辣娘們?」

  商陸回了他一句什麼,聽得出來心情很好。不知道為什麼,我陡然覺得未來的日子暗無天日。

  轎子停下來了,大概是到了正門口,我正琢磨著是要自己走下去還是怎麼的,忽然眼前一亮,有一隻手伸了過來。這只漂亮的手我很熟悉,因為前三次的逃跑未遂,我現在對這只神奇的黃金右手以及他的主人已經有了敬畏之心,於是顫顫巍巍地放了上去。

  他立刻緊緊握住,然後牽著我下轎,一步步穩穩走向我看不見的地方。我在腦袋裡艱難地挖掘一些關於婚嫁的資訊,總覺得他的做法於理不合十分無恥不要臉,這時卻聽得客人齊齊恭賀一聲:「祝東川王、東川王妃百年好合鶼鰈情深!」

  平地一聲雷啊!我以為他只是私底下把我當一個小妾一般偷偷摸摸地娶回去,卻不知道竟然是這樣大張旗鼓!東川王妃是個什麼東西啊!商陸你哪來的狗膽娶我一個前朝滅國的公主,還堂而皇之地封一個王妃,難道不怕連累九族嗎!而且依祖制,王公侯爵大婚,需進京面聖,我明白了,商陸你一定是怕我死得不夠早吧!

  我覺得我的心裡有無數隻紮著紅綢結的蠢驢揮舞著四隻蹄子奔騰而過,不禁驚恐地抖了好幾抖,這時手上一緊,原來是商陸將我的手又握了握,就算我現在手心滑膩膩的都是汗,他都攥得不留縫隙。

  鬼使神差的,被他這樣一握,我居然也安心了不少。於是便繼續做一隻鵪鶉,乖順地跟著他走這婚禮的流程。

  只是我願意安耽,卻有人不樂意了。那時我正聽著司儀洋洋灑灑的大篇祝禱詞,木然地盯著蓋頭,心裡從成親必備的紅棗蓮子一路聯想到可愛的紅燒肘子,忽然在場的客人們一陣騷動,然後我聽到一個十分囂張的女聲:「長公主駕到!」

  我因為被紅蓋頭蓋著,什麼也看不到,正凝神聽那公主的動靜,忽然手被商陸一扯,腰身被他一帶,那蓋頭搖了幾搖,就飄到地上了。

  我登時就想做個鬼臉,讓在場的人認不出我來,只是蓋頭一落,我就被眼前那比鬼臉還猙獰的一張臉震撼得忘記了。

  這張臉我認得,她是三年前我還是一個小乞丐時,帶著商陸來找我茬的那個公主。三年過去,她的臉固然張開了不少,顯露了一些美豔之色,但顯然她的智力依舊停留在三年前。

  她高舉著手,還沒放下來。我立時明白,方才她是想不聲不響地扇我一巴掌,只是被商陸擋下來了。

  她不出現則好,一出現我就想起三年前這對男女的種種齷齪,新仇舊恨一起湧上的感覺實在不是很好受。我暗地裡用指甲摳商陸掌心的肉,用指頭捏商陸指頭的骨節,但商陸絲毫不為所動。

  我們仨就這麼對峙著,但其實這根本與我無關,如果商陸放開我,我想我會熱情洋溢地把我頭上的鳳冠戴到這個公主頭上,再把那蠢呼呼的蓋頭蒙到她那張猙獰的臉上去,然後他們一拜天地二拜高堂,三進洞房斷子絕孫。

  但我也只能想想罷了。所以我開始裝作一個無辜的路人,百無聊賴地四處張望。

  這一望,我才發現原來白蘞、包金剛和金需勝也在座,算是我的娘家人。其他的人,看裝扮非富即貴,有侯爺公爵,亦有朝廷命臣。我裝作不經意地一眼掃去,從前我父皇手底下的那些老臣們,一個都沒有了,入眼所見,皆是一張張陌生的年輕臉龐。

  這個年輕的帝皇太推崇新法,重視新進力量,總有一天會吃虧。

  不過這又與我何干呢。

  這時,那公主終於開了金口,「嚶」的一聲哭了出來,兼之跺腳揉絹,一副小白菜地裡黃的樣子。

  她在說些什麼我沒聽清,總之無非我何德何能能攀上商陸這根高枝,商陸又是瞎了哪只眼睛看上我這歪瓜裂棗,那樣子,太難看。

  等那公主哭夠了,商陸才開了口,本來底下尚有些竊竊私語,他一開口,滿堂肅靜:「小丟是我商陸明媒正娶的妻子,從今後,我只愛她一人寵她一人,我商陸墳穴旁亦只有她一人墳穴。蒙公主青眼無以回報,只得為陛下國家盡心盡力,但我商陸這個人這條命,卻是小丟的。」

  我默默地聽著,默默地看著那公主憤恨而去。

  縱然商陸這番話說得再情真意切擲地有聲,我卻再也不敢全心全意去信一個人了。

  公主哭著跑開後,婚禮在商陸的安排下又嚴肅認真地繼續,看得出來有不少人想灌商陸幾杯,但一看到他那張寡淡的臉,就又訕訕退下。

  因此商陸進到洞房裡來的時候,人是清醒的。

  這給我的渾水摸魚帶來了極大的難度。本來麼,他要是醉醺醺的,我說不定能用紅綢把他捆起來然後踹到床下去,而不用像現在這樣,尷尬而又各懷鬼胎地互相對坐著。

  我感覺到他的眼神一直逡巡在我臉上,我低著頭作嬌羞狀。我們默默無言很久,然後他終於開口了:「為什麼叫小丟?」

  我詫異了,我以為以他的作風和性格,大概會以肢體動作上的輕薄來代替言語的調戲,但他居然問出了這樣一句風馬牛不相及的話。

  我思考了一會兒:「不知道。」

  他又問了,不過更像是喃喃自語:「是因為被丟棄過嗎?」

  他戳到了我的痛處,讓我惱羞成怒:「誰被丟棄過,你嗎?你以為我當年像傻子一樣在那裡等你嗎?做夢去吧!」

  他看著我:「小茴,我……」但他最終還是沒有說出完整的句子,只是眼神落到我唇上,緊接著唇也落了上來。

  許是懷了歉疚或者別的什麼我不知道的感情,他這個吻纏綿悱惻,像煙花三月蘇州的雨,悄無聲息地潛入夜裡,然後生了失心的根,發了情欲的芽,但是這芽很快長成了瘋狂,蠢蠢欲動令人恐懼。

  我撇開頭,譏諷他:「商陸,別太自作多情。你以為三年來我心裡始終只有你一個?從禦廷尉手中救下我的是白蘞,從你的公主手中救下我的是白蘞,把我帶到寨子給我無憂歲月的也是白蘞!他比你英俊比你忠心比你對我好,我為什麼要對你念念不忘!」

  我說到最後,已經是朝他嘶吼了。

  阿彌陀佛,無辜的白蘞我對不起你。

  商陸的動作突然停住,然後怔怔地看我。

  我這時候才開始有些恐懼,因為他的眼神沈沈,墨黑中隱隱泛起一層赤紅。

  我很沒骨氣地開始顫抖,試圖逃跑。商陸突然離開我,一把撈過我腰身將我丟到床上,然後又迅捷地壓上來,一手慢條斯理地解自己的衣帶,一手去撩開我的衣襟。

  這樣的場景似曾相識,只不過當時那個情動起來令人心驚的少年,如今長成了一個成熟的男人,當時那個什麼都不懂的我,如今卻痛恨自己那時的年少輕狂。

  很多往事一一閃過,讓我忽然覺得現在的自己很愚蠢。我憤怒地在他身下掙扎,他騰出一隻手來將我的兩隻手腕抓住,沈沈壓下來,直視著我道:「遲了。小茴,我從十七歲開始便愛上你,直到如今——你只能是我的了。」

  他說完便埋首於我胸前,不輕不重地咬了一口,我驚叫起來,身體已經不由自主地弓起,他趁勢用手墊住我弓起的腰身,慢慢地在那一片摩裟,又漸漸往下。

  我眼前一片血紅,一口咬住他的肩膀,恨不得撕扯下一塊肉。他猛地一顫,但手下的動作卻不停頓,我看著他被我咬的肩頭慢慢潤開一片血跡,襯著他烏髮,愈發顯得觸目驚心。

  商陸任我咬著,手中用力,我們的喜服在一片燭光下漸漸剝落,分崩離析像是一隻蝴蝶的破繭。然後他扒光了我們兩個,重重壓下來。

  他低低喘氣,額頭胸前皆是密密汗珠,我也好不到哪裡去,惡狠狠地瞪著他。

  他抵在我腿間的情動很明顯了,可他卻還是忍著,一手探入我裙底取悅我。儘管我反抗的態度很堅決,可身體卻還是背叛了,於是我愈發惱怒:「商陸,我告你強暴!」

  他腰身猛地一沈,同一時間亦在我耳邊低聲說道:「你是我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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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5-30 15:23:48

【第19章】

  他說:「你是我妻子!」

  隨著這聲宣告,他勢如破竹地攻了進來,還是如同三年前那般不懂風情亦不夠細膩,帶著原始的野蠻的衝勁,讓我很懷疑這三年來他是不是「守身如玉」,不然分明是一個成熟的男人,為何在情事上卻還是帶著少年的衝動。

  我因為這些亂七八糟的想法微微有些遲滯,他忽然猛地一沖,我立刻便回過神來,嘴邊已然溢出一聲呻吟。我瞪他,他也看著我,眼中赤紅,然後低啞著聲音說:「不準想別的。」

  他的手指自我的小腿處緩緩流連而上,我在他身下微微扭動身體,到後來已不明白是為了反抗還是為了迎合,我閉上眼,不去看商陸那張隱忍的臉,只是為我感官的臣服而羞愧。

  我覺得商陸一定是故意的,那樣刻意而煽情的誘惑,他掌握了這一場情事的節奏和步伐,悄悄的,毫無聲息的,將我也帶進這場歡宴,逼得我不得不和他一起舞至荼靡落盡。

  商陸低低喘了一口氣,終於停了下來,我眼前那陣炫目的白光也剛剛閃過,漸漸才看清他的臉。

  我們倆相顧無言,最後他似是意識到了自己方才的失度,把我攬到他懷裡去。

  我努力從他胸前擡起頭:「商陸,有意思嗎?我不是從前的我了,你也不是從前的你了。」

  過去的舊時光,彼時的舊模樣,何苦用新顏再銘刻一回。

  他沒說話,只是手上用力,將我抱得更緊,我差點兒沒被勒死。

  第二天起來的時候,我發現我以一種絕對性的壓倒姿態雄霸了整張床。於是我收回了我攤成大字型的蹄子,去觀察被我的大腿壓在底下的可憐的商陸。

  他還睡得很熟,臉上絲毫沒有被我壓迫的痛苦表情,看上去倒是甘之如飴。

  曾經白蘞在和我同宿一個破廟後的清晨,憂傷地看著我來了這麼一句:「小丟啊,你以後要麼別嫁人,要麼嫁的別是人。」

  我很有些慚愧。自我落魄以後,改了很多當公主時金貴的習慣,就睡覺這一點,我是必定要雄霸整張床才能安心的。

  有一句話來形容我這樣的人: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

  顯然商陸是一個另類。

  我盯著他的睡顏發呆。從前我是絕對不能容忍我的枕頭邊多一個腦袋一個人出來,所以昨夜入睡時,我還告訴自己,只當旁邊睡著的是一個白白胖胖的水蘿蔔。

  可這水蘿蔔不生根不長腳,怎麼睡下去的就怎麼醒來,任我折騰壓迫不反抗,我忽然覺得,這感覺挺好。

  我的思維擴散的愈發詭異起來,這時,水蘿蔔醒了。

  他先是微微顫動睫毛,然後星眸半張,惺忪迷離。不得不承認,他是一個英俊的水蘿蔔。

  我迅速地回過頭就當沒看見,然後自顧自下床準備梳洗。

  他半眯著眼,出手抓住我,剛起床的聲音帶著絲絲慵懶,很是**:「丫頭們會來服侍的。」

  他說完這話,果然有人輕輕敲門,低聲道:「王爺王妃可起了?」

  我讓門外的丫頭進來,她們有的捧臉盆,有的托手巾並漱口用的鹽水,只是都有一個共同點:都是細腰大胸長腿的妹子。

  我鄙視商陸,一個窮奢極欲搜刮民脂民膏強搶良家婦女的王爺形象已在我心裡定型。

  我回頭看商陸,他在帳子裡指揮那些丫頭:「服侍王妃梳洗,然後退下吧。」

  我在丫鬟們給我服侍的時候浮想聯翩。比如今天是新婚第一日,是否要去拜見商陸的爹娘——雖然我一想到商敬之就覺得生無所戀;再比如我的身份商陸有沒有保密,我要不要利用職權為霸氣寨謀些福利等……

  等我回過神來,丫頭們已然魚躍而出了。我回過頭看商陸,打算聽聽他的計畫,結果一回頭,嘩,差點兒閃瞎我的雙眼!我迅速回過頭捂住逆流而上的鼻血,甕聲甕氣地斥責他:「你還不起來!」

  他的聲音聽上去既欠抽又無賴:「小茴,你幫我穿衣。」還帶著引誘小屁孩的味道。

  我冷笑:「隨便你起不起來。一個王爺,日上三竿還擁被在床,成何體統!」

  我如此義正詞嚴,連自己都要被自己鎮住了。可等了半天,後面一絲動靜也無。

  我忍不住悄悄回過頭去,那廝斜倚在床上,一把烏髮如泉流瀉,褻衣鬆鬆垮垮,將露未露地透出兩點朱紅,優美的線條一路延伸往下……停!我的眼珠子及時地在他小腹處打住,很艱難地重新挪回他的臉上:「你……我……」

  他氣定神閑:「給我穿衣。」

  我剛才說什麼來著?一個英俊的水蘿蔔?啊呸!

  我暗暗扇了自己倆嘴巴,然後不情不願地去服侍那少爺穿衣,華服滑過他肩頭的時候,我看到了昨夜被我咬出的那個傷痕,此時呈現出一種很曖昧的形狀和顏色。

  我稍稍一碰,商陸便輕輕地一顫,於是我惡向膽邊生,一邊故意用衣料重重摩擦他的傷口,一邊從側面偷窺商陸,他抿緊了漂亮的唇,一聲不吭。

  其實他完全可以推開我的,但他偏偏不,只是微微皺起好看的眉,像一隻被隨意擺弄的受傷的食肉動物,心甘情願地忍受我的折磨。

  好吧,他贏了。

  我心虛又挫敗地給他收拾好衣服,看著他心滿意足地起身,滿臉□滿面紅光,襯得我愈發像陰沈的一坨什麼東西。

  這是我新婚後的第一天。按照規矩,新婦應當去給公婆敬茶,大家面上融洽,暗裡互相掂量對方斤兩,然後再一起為和諧美好的未來舉杯同慶。

  為此我還特意想化一個鬼斧神工的妝,最好把自己弄得不像個人樣,讓商敬之認不出我,可是卻被商陸無情地駁斥了:「你幹什麼?」

  我向他講解我的苦心,他愣了一愣,眼中閃過一絲不自然的神色,轉瞬又恢復常態:「不用了,我們不去見商敬之。」

  我雖然不是很明白他的意思,但我也隱約知道了一個道理:永遠不要試圖去摸透商陸的暴躁點和歡喜點,這世上總有那麼一些東西是我所無法理解的。

  接下去商陸沒有搭理我了,他吩咐下面的人備好酒菜禮品,便攜著我上了東川王府的馬車。

  馬車很寬敞,但是有了一個商陸在,這空間陡然就顯得狹小起來。雖說無論是名義上還是實質上,他已經是我熱炕頭上的男人了,可我總覺得心裡那個疙瘩解不開,亦邁不過去。

  昨日從搶婚到成親,一切都是亂糟糟鬧哄哄,即便是昨夜洞房,也是我的一部反抗與被鎮壓的辛酸史,還從沒有這樣與商陸兩個人靜靜的一起相處過,所以我感覺越發的彆扭。

  商陸在剛開始的時候,從暗格裡拿出一副圍棋和棋盤來,試圖與我對弈,從而修養我的身心。只不過在我第六次慘敗而惱羞成怒地用棋子拼了一個「滾」字後,他消停了,安靜地開始自己與自己下棋。

  我在一旁百無聊賴地看窗外風景。漸漸地把目光轉到他臉上,看他沈靜平和的樣子,像極了我小時候最愛的龍泉青釉瓷,溫潤寧和——如果不看他那雙淩厲的眼睛。

  馬車駛了很久。停下來的時候我嚇了一跳,因為我們居然不知不覺地離開了東川城郭,到了一個頗似荒郊的鄉野之處。

  商陸率先下車,然後不顧我的意願強勢地把我抱下車,牽著我朝前方一個茅屋走去。

  我以為他大約是吃膩了東川的山珍海味,跑到這地方來品嘗野趣,可他在離那茅屋不遠的地方卻忽然停了下來,只是隔著一道竹籬笆悵然相望。

  我跟著他一起看,心想莫非他在這鄉野僻靜處藏了一個絕色妹子,不想卻看到了一個兩鬢已白的婦人。

  那婦人像是一個人住,我陪著商陸看著那婦人吃力地劈開柴火,把水倒入缸中,又折了一把自家種的小蔥,疲憊地站直腰身,緩緩捶背。

  而這一切,商陸只是靜靜地看著。

  這情景很詭異。想想看,一個人在暗處悄無聲息目不轉睛地看著另一個人,不言語不動作地站了半個時辰——我打了一個寒戰。

  這時商陸卻一言不發地牽著我又往回走了,然後他說話了:「那是我娘。」

  啊……啊?!

  我大驚失色,然後做好準備打算聽一個曲折的動人的故事,可是商陸卻只是說:「她年輕時是商敬之最愛的侍妾,後來和商府長工偷情,生下了我,商敬之雖震怒,但到底饒了她命,只是逐出府去,不知下落。我近年來才尋訪到她的落腳處。」

  我滿腔煽情的寬慰之言登時被堵在喉嚨裡,這種劇情太出人意料了,超出我個人能力範圍,所以只能做一個鋸嘴葫蘆。同時也忽然明白過來,為何商敬之這麼不待見商陸這個兒子。

  回去的馬車上,氣氛很沈悶。我自覺商陸說出了自己這個驚天的身世大秘密,我勢必也要說一個作為回報。於是我絞盡腦汁想了半日,想來想去只有那個可以聊以解憂,於是我認真地看著他:「商陸,我也有一個關於身世的秘密,我小的時候,宮裡的國師給我算過命,他說我的前世是一灣水,無形無態,色不異空,空不異色,很有趣吧?」

  商陸無言地看了我一會兒,做出認真求教狀:「那你前世是怎麼死的?」

  「……乾死的。」我忽然覺得如果我前世真的是水,商陸一定是水裡一隻撲騰的王八,禍害遺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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