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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5-30 15:24:12

【第20章】

  大概是我和商陸都是從小就沒有娘的緣故——我娘在我滿月時就過世了;商陸他娘雖然活著,我個人覺得也和死了沒兩樣——所以我發現,我和他的關係自那次去偷窺他娘以後,居然有了一些緩和。

  這不是一個好現象。我聽到我的心裡有個聲音在聲嘶力竭地幹嚎:「危險!危險!珍愛生命遠離商陸!」

  這個聲音在吼了一刻鐘後,被我一腳踢出腦子。我得承認,我開始放縱自己並且墮落了。危險不危險的,誰知道呢,也許整個東川王府的命運都牽制于商陸那種危險的美感裡……包括我。

  商陸這幾日忙於處理東川政務,我不大見得到他。他給我派了許多個丫鬟服侍我,但都被我拒絕了。我自己花了三天時間把東川王府逛了個遍,商陸似乎很信任我,連書房都不曾上鎖。

  他的書房很乾淨,四麵粉牆,上頭掛著各色名家字帖,行書草書隸書和篆書。我無聊地一眼掃過去,被書房正中一幅裝裱精緻的字帖吸引住了。

  那幅字被掛在書桌擡頭就能見到的粉牆上,窗外一枝海棠剛好斜斜探進來,如果那上面寫的是「春陰初過海棠時」這一類的名家絕句,那必定是極有意境。

  可神啊,我看到了什麼!

  白紙黑字,五個大字大刺刺地戳著我眼睛:商、陸、愛、小、茴!

  我震驚,我惱怒,我惶恐,我羞慚。那五個字,正是三年前我尚還幼稚的手筆。

  三年前那段在學堂念書的日子裡,我狂熱地沈迷于對商陸的教育事業,教的最多的就是這五個字,並且厚顏無恥地對他說這五個字是商陸大好人,來,和我念,商陸大好人!

  此刻我真切地體會到什麼叫自作孽不可活,我的血湧上頭頂,迅速四下張望後,一把揭下那卷字,藏在懷裡偷溜出去。

  我懷裡的這卷字代表了我過去那段黑歷史,我把它放在池子裡浸濕揉成一團,掰開撕碎,再擠成一團,最後刨了個坑埋在竹子底下,這才心滿意足地喟歎了一聲。

  我做完這一切,回屋子裡等吃晚飯,廚娘說今晚有紅燒蟹粉獅子頭,真讓人有無窮的盼頭。

  可是我沒等到丫頭來喚我吃飯,倒是等到了辦公回來的商陸。

  他頭髮有些亂,衣襟有些鬆開,袍角被他撩起別到腰帶裡去,好像翻箱倒櫃找過什麼東西似的,比起以往的貴公子樣子來說,又另有一種糙爺們的風味。

  這一想我的眼光就變了味,幸好我及時反應過來,調整我的情緒:「你要吃獅子頭嗎?」

  他盯著我,一字一句道:「那幅字呢?」

  「什麼字?」

  「別裝傻,你知道的!」他的口氣不悅且蠻橫。

  目光很有殺傷力嘛。

  我朝他無賴地笑:「那是我寫的字,幹你何事?」

  他眼神幽深,我面無表情。

  他深吸了口氣:「還給我。」

  「沒有了。」我兩手一攤,無奈地看著他。

  「那你再寫一幅。」

  這句話惡狠狠的。

  「好吧。」我起身,研墨鋪紙,專注地寫了五個字:商陸大好人。

  「喏,給你。」我吹幹墨汁遞給他——叫你和我擡杠!

  商陸接過去看,氣結了半晌。然後擡頭:「你以為我不識字嗎!」

  我為自己辯解:「我當初就是這麼教你的,商陸大好人。」

  「不,不是這樣。」他捉住我的手腕,強行把我帶到書桌前,我想後退,可背後就是他堅實的胸膛。

  他用手臂圈住我,抓著我的手在紙上描:商、陸、愛……

  我忽然怒火中燒,掙脫開他的手,把毛筆往紙上一摔:「你愛我?!你愛個屁!你要是愛我,那天為什麼失約!你要是愛我,為什麼和那個公主一起來欺負我!」

  我在腦中拼命回想他做過的對不起我的事,可想來想去只有這兩件,倒是他從前一些不經意的體貼、強勢中的溫柔統統被我回想起來,於是我心裡更看不起自己了。

  商陸顯然因為我忽然激情澎湃的一連串質問震驚了,他驚愕地看了我一會兒,眉頭皺起來,然後忽然把我抱住,剛才周身的強硬的氣勢也收斂了,他用下巴摩擦我的頭頂:「小茴,對不起。」

  我在他懷裡奮力動彈,他低下頭來,用臉頰摩擦我的臉頰,一手輕輕撫摸我的長髮:「小茴,小茴,對不起。」

  他這個類似撫摸躁狂貓狗之類的動作很有效果,我平靜下來,靠在他胸口聽著心跳聲。

  他輕拍我的背:「還氣不氣?」

  不理。

  「小茴,小丟,小出雲……媳婦兒?」

  不理。

  「嗯……紅燒獅子頭要冷掉了啊。」

  我擡起頭,惡狠狠的:「重新做!紅燒蟹粉獅子頭!」

  「好嘞。」他眉開眼笑,「遵命。」

  你看,其實女人的心很簡單,這麼容易滿足,這麼容易軟化。

  晚飯的時候我特意指使商陸給我夾這夾那,我說:「我要吃蝦。」

  他好脾氣地放下手中筷子,認真專注地給我剝蝦。

  我說:「我要吃螃蟹。」

  他又擦了手,給我剝蟹腳。

  我指著那盤蛋羹:「我不要蔥花。」

  他耐心地替我挑出細小的蔥花,然後放到我面前來。

  我說:「冷了,腥了,不吃。」

  他吩咐廚子重做一盤,別放蔥花。

  最後我自己都忍不住嫌棄起自己的作,商陸卻還一絲不耐的表現都沒有。

  晚飯過後我好奇地問商陸:「你不討厭我嗎?」

  「討厭?為什麼?」

  「我這麼挑剔,這麼難伺候。」

  「我一直擔心你不給我疼你的機會。你能這樣我很高興。」

  我頓時無言,不知該說是商陸犯賤還是我自己犯賤。我想了想:「把今天服侍我們吃飯的那個丫鬟辭了吧。」

  商陸一臉茫然,反問:「哪個?」然後又很快釋然,說:「都聽你的。你是東川王妃,我媳婦兒。」

  他似乎特別喜歡媳婦兒這個稱呼,每次說起時都帶了一種傻乎乎的笑,我在心裡鄙視他,一副蠢樣。

  我當然不會告訴他我要辭了那個丫頭,是因為商陸吃飯時,她一直在盯著他看,色迷迷的,肆無忌憚的——真討厭。

  晚飯吃好後,商陸去書房批公文。

  我趁他忙的時候跑到王府後花園,那裡有一處天然溫泉,我覬覦很久了。

  我舒坦地泡進水裡,讓水拂過我這三年粗糙了不少的皮膚。這時候天色已經有點暗了,王府的燈一盞一盞亮起來,在夜色中很迷離。我隨著水波蕩漾,恍恍惚惚地想,如果這就是一輩子,就好了。

  岸邊有腳步聲響起,我看到商陸那一方黑色衣擺,他在岸上笑:「小茴?」

  我深吸一口氣,偷偷地潛下水。

  我在水裡睜開眼睛,商陸在岸上的影子被水紋晃得很扭曲,我聽到他的聲音隔著水和氣模糊傳來:「小茴……小茴?」

  然後水波一陣劇烈的晃動,我在水底下看到他的黑衣在水裡飄來蕩去。我計算好時間,等他近在咫尺時,忽然猛地躥出水面,朝他大笑:「哇哈哈!」

  我本來以為他也會笑,可他死死瞪著我,眉毛擰成一團,臉色凝重得像一塊鉛。

  ……我漸漸地笑不出來了。

  「雲、小、茴!」我聽到他磨牙的聲音,咯噔咯噔的,瘮人得很。

  他在水中奮力朝我走來,激起很大的浪花,然後一把抱住我,「啪」的一聲,一巴掌打在我屁股上。

  ……

  我懵了。

  我茫然環視四周,然後開始大呼小叫:「你打我!」

  我一邊哭喊一邊撲騰,拖著哭腔指責他:「商陸你打我!」

  其實他下手很輕,分明是不忍弄疼我,可我這樣半真半假的幾聲嚎,他竟真的慌亂地低下頭來檢查:「弄疼了?我看看。」

  這回輪到我瘋癲了,我雙手捂住屁股,覺得一股熱氣撲上面頰:「看屁啊!你自己沒屁股嗎!」

  而且你的屁股比我的翹!

  「你不是疼麼?我下手很輕的啊……」

  他一邊喃喃自語一邊試圖繼續觀察我的屁股,我忍無可忍,一腳踹開他,又是一陣浪花。

  然後我倆沈默地互瞪良久,我忽然被夜風吹得打了個寒戰,然後我看到商陸歎了口氣,認命地抱著我慢吞吞地朝岸上走去。

  不知怎的,他在水裡的動作比起岸上,遲鈍笨拙了很多。好幾次差點兒摔倒,我試圖爬下來:「我自己走吧。」

  他充耳不聞。

  把我抱上岸的時候,他松了很大一口氣,我轉頭等他也爬上來,他卻一個踉蹌,整個人跌入了水裡。

  「啊!」我尖叫出聲,伸手去撩他的胳膊:「商陸!商陸!」

  我抓住了他的胳膊,用力往岸上拖。他在我的幫助下終於爬上了岸,氣喘籲籲,脫下濕漉漉的外衫裹在我身上:「沒事,回去吧,等會兒著涼。」

  我存疑,盯著他:「你是不是有事瞞著我?」

  我仔細地觀察他全身,從腦袋到足尖,一寸也不放過。尤其是腿部,可並沒有看見什麼明顯的傷痕。

  「真的沒事。」他微笑看我,很靈活地從地上爬起來,「你看,好好的。」

  我雖然還是懷疑,可他卻兀自往前頭走去,濕漉漉的褻衣貼在他的身體上,勾勒出他優美結實的肌肉線。我仔細觀察他的走路姿態,許是因為心理作用,總覺得有點怪異。

  我在心裡掙扎要不要去扶他。

  可一想到他剛才跌入水池的樣子,還有背著我在水中走的樣子,我心軟了。

  我幾步走過去攙扶住他,他身體一抖,不為所動地推開我的手。

  我在心裡罵娘。我這個人有個劣根性,越是不讓我幹的事,我越要幹。

  於是我一不做二不休地抱住他的腰,異常懇切地關心他:「這樣有沒有輕鬆點?」

  商陸瞪我:「雲小茴,鬆開你的手。」

  「我冷。」我笑嘻嘻地看他,把身體朝他貼過去。

  他呻吟了一聲:「放手。」

  沿路的丫鬟們大概在方才已經得了指令回避,所以我愈發不要臉地調戲商陸。

  我早說過了,我很惡毒,所以我故意煽動商陸,看著他隱忍而又被情欲折磨的臉,心底很暢快。

  他伸手要來捉我,我敏捷地跳開,跑得很遠,沖他擠眉弄眼。

  商陸沒有追上來。他站在原地,無奈地看著我苦笑:「小茴,你別走這麼快。你如果再逃開,我就追不上了。」

  在這樣影影綽綽的夜色裡,他一身白衣蕭瑟地立在夜風中,說出那樣一番話來。

  我心裡猛地一顫,不知怎的,總覺得這番話,似有弦外之音。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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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5-30 15:24:29

【第21章】

  調戲商陸的後果是嚴重的。

  我趴在床上直哼哼,身後的人仍伏在我身上,一下一下既緩慢又堅定,每一次都實打實的分量十足。

  我在他身下喘息,又困又累:「商陸,好了沒?」

  「再一次,一次就好。」他一邊親我一邊保證。

  我翻了個白眼,這話他在半個時辰前剛剛說過。

  「小茴,放鬆點。」他忽然呻吟一聲,停下了動作。我納悶地轉頭去看他:「怎麼了?」

  他把我被汗水浸濕貼在臉上的髮絲拂去,貼著我親昵地低語:「你害我差點兒出醜。」

  我還沒明白過來是什麼意思,他又開始攻城掠地了。只不過這次特意加快了節奏與速度,似乎是故意要報復我似的。

  娘哎,差點死在他刻意的誘惑下。

  最後的最後,吃飽喝足的「下山虎」終於放過了我,任勞任怨地下床打水替我清理。

  我一點力氣都沒有,任他細心地一點點地擦過我所有地方,累得連羞恥感都生不出來了。

  我沈沈睡去。半夜開始做夢。

  這個夢我從前做過許多次,次次驚醒。自從嫁給商陸以後,有段時間沒有做了,不想今天卻又重現。

  我夢見我在一個曠野之中等人。旁邊一個刻漏滴滴答答在滴水。周圍有人來來去去,神色匆匆,我想開口叫住誰問問這是哪我在等誰,卻發現張不了嘴發不了聲。我想拉住某個人,同樣地發現四肢僵硬絲毫不能動彈。

  我在夢中告訴自己這是魘住了,奮力掙扎想脫困,我用力張大嘴巴,告訴自己只要喊出一句,一句就能醒了!

  可最終救我出夢境的是商陸。

  我迷迷糊糊地感覺到誰在搖晃我。睜開眼一看,是商陸焦急的臉。他點亮燈,抱著我不停安慰:「好了好了,醒來,小茴醒來了。」

  我抹了一把汗,冷靜鎮定地告訴他:「我沒事。」

  他憂心忡忡地看我:「你經常做噩夢嗎?夢到什麼?」

  「我在等人。一直等不到。」

  他沈默下來,很久都沒有說話。

  然後他從床頭拿過一本書:「我給你講故事。」

  我在心裡翻白眼,當我是孩子麼。

  而且哥哥,你手裡的那本書,好像是《文獻通考》,你是要和我講田賦還是職役,難道你想和我討論制度史!

  我看著他捧著一本《文獻通考》開始給我講故事,結結巴巴起個開頭:「從前,有一個小公主……」

  我扭頭,他這個故事蹩腳得讓我都不忍心再聽下去。

  我打斷他:「我不要聽了。」

  商陸如釋重負地放下那本一直用來做道具的「故事書」,摟著我不知道在想什麼。

  過了很久,他說:「這三年,過得好嗎?」

  「很好。有肉吃有衣穿。」

  「你很容易滿足。」

  「經過那件事,的確是。」

  「什麼時候學會遊泳的?」

  「在山寨的時候。有時候需要從水裡逃生。」

  「那一天,等了我很久?」

  「執念太深不是好事。放心,我不是從前的雲小茴。」

  他每問一句,我便堵上一句,直到堵得他啞口無言。

  我從一團棉被裡看他,商陸在燭光下看我:「怎麼會這樣?」

  我莫名其妙。

  他說:「我以為你至少——」他緊鎖眉頭,思忖了一會兒又說:「至少願意接近我了。」

  我繼續莫名看他。

  「你在我身邊,沖我生氣,朝我大吼,有時候也會笑,我以為——難道不是嗎?」

  我心驚,我不知道在我試著接受他的過程中,原來他一直在暗中關注我,悄無聲息的,銳利的,觀察我的舉止甚至內心。

  我怎麼能忘了,他本來就是一隻梟啊。

  我幾日來的軟化原來被他看得一清二楚。我的痛處被他戳到,從棉被裡跳起來朝他大呼小叫:「去你娘的一廂情願!你少自作多情了!誰願意和你在一起了,我是被迫的、被你搶來的!」

  不得不承認,他的話很殘酷地揭開了我內心的隱秘。我既排斥接近他,卻又不受控制地被他吸引。歸根結底,我內心最深處終究還是對他放不下。

  這樣的矛盾讓我很痛苦,我覺得也許有一天我會分裂成兩個雲小茴,一個恨他如砒霜,一個愛他如蜜糖。

  商陸顯然被我打擊了。他一動不動地靠在床上,一言不發。

  我翻一個身,順便把棉被都卷過來,管自己睡覺了。

  我低估了商陸對我的影響力。第二天起床我頭昏眼花精神萎靡,像一個月事不調的中年婦女。

  我四下環顧,商陸已經出門了。於是我坦然地穿衣打扮,坦然地去花廳用早膳。

  花廳裡坐了一個商陸。他喊我:「小茴,過來。」

  我停步,轉身,眼角餘光瞥到他,心裡忽然冒出一句話:岩岩若孤松之獨立,傀俄若玉山之將崩。

  嗯,商陸確實有一副好皮相。

  我在他對面坐下,這才發現桌子旁邊還有一個人,只是方才都被商陸金光閃閃的「佛光」給吸引了全副注意力,直到坐下來才瞧見。

  這一瞧不要緊,我和他同時從凳子上彈跳起來,指著對方大驚失色:「你!」

  商陸淡定地敲桌:「都坐下。」

  我驚魂未定地坐下來,目不轉睛地盯著商清玨看。

  他比起三年前也成熟了不少。他小的時候就是被商敬之捧在手心裡嬌寵大的,長大了越發顯出一副矜貴公子哥的樣子來,那張臉……嗯……怎麼說呢……有一種令人不禁想揍幾拳的蠢樣。

  商清玨也在盯著我看,憋了半天,忍不住說:「你的臉怎麼這麼黃。」

  他此話一出,商陸的眼神就射過來了,他仔仔細細地觀察我的臉色,我低頭吃飯。

  於是本來該是我和商清玨勾肩搭背哥倆好的溫情時刻,被商陸的低氣壓無情地覆滅了。

  我們一桌人開始在商陸的帶領下嚴肅認真地吃早飯。

  王府的早膳一向來豐盛。我在兩兄弟的注視下,臉不紅心不跳地拿走炸雞腿、茶葉蛋、油條、豆漿和包子,坦然地給他們一人留了一碗稀粥——沒有榨菜和醬瓜。

  商陸很淡定,但商清玨看似很委屈。

  不知怎的,我總覺得商清玨整個人,包括他拿反的筷子和喝粥時的吸溜聲,都散發出一股明媚而憂傷的神色。

  我在飯桌上聽他們的對話。聽出了個大概。原來是商清玨在白玉京閑得長金針菇,決定一路北下投奔大哥,順帶品嘗沿途各地妹子和美食——我覺得後半句才是重點。

  不過商陸對這個蹭吃蹭喝的貨顯然不大熱情,雖說他從來就沒對商清玨熱情過。

  他優雅地喝完粥,在一旁耐心地等我啃完雞腿,這才冷淡地回應商清玨:「今日三朝回門。我帶小茴歸寧,你自己看著辦吧。」

  我把喉頭湧上的一口淩霄血和雞腿一起咽下去,艱難地重複:「歸寧?」

  我哪有娘家可言啊!

  商陸不為所動:「你不想去看看你那些兄弟們嗎?比如白蘞?」

  我怎麼覺得他說白蘞這倆字的時候特別陰森。

  好吧,我承認商陸其實很會為我著想。

  於是我們一同默契地拋棄了商清玨,出門去坐車。

  我一路上盤算我會受到如何熱烈而隆重的歡迎,如何開口問白蘞把他欠我的銀子要回來。浮想聯翩,也就沒有搭理商陸,其實從昨夜我們吵架以後,一路上兩人的氣氛就很古怪。

  到了山寨,那群皮厚的小子們遠遠地就奔過來,歡呼著把馬車上商陸預備著的禮品搬下來,一個傳一個地往裡遞。

  我擦了擦汗,偷偷瞥一眼商陸,他好像並沒有不悅的神色。

  那群小子們極其無恥地搬完禮品後,不要臉地圍著商陸問這問那,一個個眼中冒出崇拜的精光來,顯然商陸的行情比我好很多。

  商陸求救似的朝我看來,我用眼神暗示他坦然受死。

  趁著商陸被那群野小子圍住的時候,我去找白蘞。

  白蘞在山寨後山的那個懸崖上喝酒。我的突然出現把他嚇得半死,他噴出口中酒水,大驚失色:「你被商陸休了?」

  「是啊是啊,回來讓你繼續供我吃供我喝。」我翻了個白眼。

  沒想到白蘞當真了,他很鄭重地思考了一會兒,說:「行啊,沒問題。」

  我哭笑不得,跟著他坐下來:「今天歸甯,商陸帶我回娘家來看看。」

  白蘞點點頭:「商陸不錯,是個有擔當的男人。他給咱們寨子裡那些小鬼頭尋了些正經活計,還送小柱子去念書。總比過這種朝不保夕心驚膽戰的日子好。」

  我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這時看到白蘞手邊的煙斗:「這杆煙斗……你又拿出來了?」

  白蘞笑笑,隨手磕了磕,居然磕出一點煙草灰來——他真的開始吸煙草了。

  我想像裡,與白蘞的重逢不該是這樣的。白蘞這個糙爺們,應該拍著我的肩大碗喝酒大口吃肉,這種操蛋得讓人頭上長草的憂鬱情緒合該是包金剛的作風,爽朗灑脫如白蘞,怎麼也明媚憂傷起來了?

  我真的覺得白蘞的狀態不對,想來想去大概只有那件事了,於是我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肩:「你欠我的銀子我不要了。」

  可是我這樣的善解人意居然遭致了他的不屑,他從鼻孔裡「哼」了一聲,轉頭灌了一口酒。

  我頓時覺得我的心拔涼拔涼的。

  接下去我們都沒有講話,我陪著白蘞默默地坐了一會兒,他忽然轉過頭,一張臉逼近我:「小丟。」

  「啊……啊?」我心驚膽戰地看著他逼過來的臉,心想他莫不是要謀財害命。

  他咽了一口酒,我看著他喉結上下移動,一顆心也忐忑不安,他又叫我:「小丟。」

  可我還沒應,有個聲音低沈地插了進來:「她不叫小丟,她是小茴。」

  我轉過頭去,商陸站在一邊看著我們,嘴角一絲森冷的笑。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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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5-30 15:24:54

【第22章】

  霸氣寨裡的流言,第一條是亙古不變的白蘞真好看;第二條就是:不可思議!震驚!驚悚!小丟居然嫁出去了!

  娘的,這群烏龜王八蛋。

  寨子裡有不少姑娘豔羨我。不過我猜她們如果看到商陸現在這副樣子,那小鹿亂跳的芳心一定碎一地。

  我異常誠懇地和商陸說:「商陸,如果你表情不要這麼猙獰,你會更好看。」

  商陸被我忽悠地愣了愣,很彆扭地轉換了一下表情,但他很快反應過來,那臉比之前更驚悚了。

  他面色陰沈地拖著我往前走,把我塞進馬車:「回府!」

  我扒在車窗往外看,寨子裡的姑娘們揮著手絹給我們送行。她們說:「哦!商陸生氣的樣子也很英俊!」「哦!東川王好有男人味!」

  呸!我在心裡啐她們一臉狗屎,轉頭問商陸:「你究竟生什麼氣?」

  商陸瞥了我一眼:「以後不準見白蘞。」

  我在他面前大笑三聲:「憑什麼啊?」

  「憑我是你丈夫!」

  「呿!我和你加上從前那段時間,撐死了也就相處了一年;我和白蘞相處了三年、三年!」我把手指頭掰成三根,在他面前晃。

  他「啪」一下打開我的手,看的出來被我氣得不輕,索性眼不見為淨,閉目養神。

  一個人的架是吵不出來的。我蹲在一邊苦思冥想,覺得我得理一理頭緒。

  沒錯啊,是商陸自己提出要帶我歸寧的啊;沒錯啊,歸寧不就是去見老大白蘞嘛;沒錯啊,我陪著白蘞坐了一會兒;沒錯啊,白蘞忽然朝我靠近……等等!那時他和我的距離是多遠來著?一個鵝蛋?一個雞蛋?莫非是一個鵪鶉蛋?!

  我福至心靈,頓時覺得我抓住了線索,我沖到商陸面前:「商陸!你一定是誤會了!」

  商陸緩緩半睜開眼睛,鄙視地看我。

  我說:「我雖然不知道白蘞到底要和我說什麼——那是因為你突然出現把我拖走——但是他肯定沒有其他的念頭的。想想看,我和他一起處了三年,要是他對我有啥想法,這三年早把我辦了——呃,不是不是。」我看著商陸忽然瞪大的怒目,立刻改口,「唉,總之就是那樣,他要對我有啥想法,還輪得到你麼。」

  而且白蘞此人,神經粗悍,只有真金白銀才能刺激到他那顆麻木不仁的心。寨子裡曾經有這麼一個不知死活的妹子,明目張膽地表達對白蘞的愛意:「白蘞,你真好看,我中意你。」

  白蘞的反應是:「啷裡個啷。」

  此妹子屢敗屢戰,最後在她苦心繡的一隻荷包被白蘞拿去當了一文錢——注意!是一文錢——以後,妹子的芳蹤徹底消失在了白蘞的視野裡。

  從此白蘞淪為霸氣寨史上最傳奇人物,所有雌性動物——包括母蚊子,都拒絕與此人來往。

  鑒於白蘞有這麼一個彪悍的戰績在,我覺得商陸的想法簡直是天方夜譚。

  可商陸不為所動,他說:「我是男人。比你更瞭解男人。」

  我對他這個男人的直覺表示唾棄。

  他又說:「世上有一種人,對於日日在他身邊的人和物熟視無睹,等有一天人走了,物不在了,才會驀然驚覺自己內心所想。」

  我翻了個白眼,要是白蘞的腸子有他說的這般九曲十八彎,他就不叫白蘞了。

  我對他說:「反正我和白蘞沒什麼。所以你不能阻止我見他。」

  商陸朝我溫和一笑,語氣硬得像板磚:「不行。」

  我繼續糾纏他:「你就讓我見見他嘛!」

  娘的,怎麼我和白蘞這麼純潔的友誼,到了商陸這裡,倒真的像我在懇求家養男人讓我去見一見野男人一樣!可其實我並沒有非要去見白蘞不可的理由啊!

  難道這就是家養男人和野男人的區別!

  我學乖了,閉嘴不理他。反正他每天出去辦公,我總能趁著他不在的時候溜出去。

  商陸像我肚子裡的蛔蟲,冷冷地說:「你信不信,我能讓你踏不出東川王府一步。」

  他這話徹底把我激怒了,我蹦跳起來,一頭撞到馬車頂:「信!怎麼不信!你可以看著我被你那公主欺負,你可以失約,你什麼做不出來!」

  商陸也可憐,每逢我倆吵架我超不過他,只要我拿出這兩件事,他立刻沈默。

  其實我寧可他反駁我,告訴我他是有苦衷的,他是有理由的,我最恨他那副三棍子打不出一個屁來的樣子!

  這次他還是沈默,沈默地過來揉我撞到的頭。

  我在憤怒之下一把推開他,可我忘了這是在馬車裡,他被我推得撞上車壁,整個馬車都晃了一晃。

  他似乎惱了,眼睛裡散出寒光來,朝我爬過來。我大驚,真的要動手,我可打不過他,於是我揮舞我的四隻蹄子,大呼小叫。

  馬車外的車夫勒了一下套繩,馬車忽然停步,我一頭撞進商陸的懷裡。

  我聽到車夫擔心地問:「王爺,王妃?」

  商陸把我掙扎的手扭住,厲聲道:「繼續趕路!」

  於是馬車又開始東倒西歪地往前走。我在商陸懷裡胡亂扒開他衣襟抽他的腰帶,商陸怒了,把我兩隻手擰住,可我還有腿,像一條離水的魚一樣在他懷裡蹦躂。我們扭在一起,從這頭滾到那頭,又從那頭滾到這頭。

  馬車晃得更厲害了。我們倒在車裡鋪著的地毯上,像兩根扭在一起的麻花。我出了一身的汗,居然覺得和商陸打架酣暢淋漓。

  現在的情況是這樣的:商陸擰著我的兩隻手,我一隻腳腳趾勾著他的腰帶,另一隻腳腳趾還差一點兒就能插進他的鼻孔。

  我們倆僵持良久。最後商陸鄭重地說:

  「第一,你把你這只腳從我鼻子下麵拿開。」

  「第二,我鬆開你的手。」

  「第三,你鬆開我的腰帶。」

  「明不明白?同不同意?」

  我點頭表示接受他的合約,我們倆各自慎重地小心翼翼地挪動手腳,在我最後一隻腳趾離開他身體的時候,我猛地躥起來往旁邊一跳!在我落地的時候,已經搖晃許久的馬車劇烈一個傾斜,嘩啦一聲巨響——倒了。

  這世上比飛鷹更快的是流言。

  東川王和東川王妃光天化日之下激烈纏綿弄倒馬車的消息在一個下午傳遍了東川。

  不過也不能怪他們。在馬車倒了以後,人民群眾眼睛裡看到的東川王和東川王妃確實是一副衣衫不整鬢髮散亂的模樣。

  以東川民眾的猥瑣程度,他們沒有聯想到滴蠟捆綁等「閨房趣事」,對我來說已經是極大的幸運了。

  商清玨一路小跑進來,興奮地和我分享他激動人心的好消息:「小茴!你成了東川所有未出嫁的姑娘的精神領袖!你是一個搶夫君史上的勵志傳奇!」

  我如他所願地和他一起顫抖著聽完這個好消息,然後繼續唉聲歎氣。

  商清玨小心翼翼問我:「大哥還在生氣?」

  「嗯。」商陸從那天回來以後就再也沒有搭理過我了。事情搞到這裡我都搞不清楚究竟是誰的錯。按理分明該是我生他的氣,但也許是我害他丟了面子,所以他才生我的氣?

  「不可能。大哥不是那樣的人。小茴,聽我的,他肯定還在生你和白蘞的氣。」

  我扭頭:「我和白蘞沒什麼!」

  商清玨吊兒郎當地攤手:「要是我大哥三年前和你說他和方汀蘭沒什麼,你也信,對不對?可你心裡還是會有疙瘩,是不是?」

  我仔細地想了一想:「沒錯。」

  「所以大哥在吃醋嘛。」商清玨肯定地下結論。

  我開始沈不住氣了,居然有一絲莫名的高興。我問商清玨:「那怎麼辦?」

  商清玨苦苦思索:「本來嘛,你雖然沒有外在美,但我以為你還有點兒內在美。不過現在看來……」

  我瞪他。雖然我和他今時今日的地位不能相提並論,但好在小時候我欺負他的餘威尚在。

  所以商清玨抖了一抖,果斷地給我指出明路:「你打扮得漂亮一點,穿得風騷一點,月黑風高的時候潛到他房裡去,只要上了床,一切好說。」

  我將信將疑地看他:「有用嗎?」

  商清玨唾沫橫飛:「你想想看。月黑風高,大哥偶然間發現了你的美色,心癢難耐朝你撲來,你們這樣這樣那樣那樣……然後你在他耳邊撒嬌個幾聲,哀求個幾聲,我保證,他肯定沒轍。」

  我越想越覺得靠譜,於是捂住臉不好意思:「一想到他要這樣這樣那樣那樣,我就好害羞呀!」

  說完以後,一片死一般的寂靜。

  我承認我是故意要把商清玨雷焦的,可他的反應也太大了,難道直接死了?

  我放下手睜開眼睛,媽啊!那個一臉扭曲看著我的人是誰!

  盯著我的商陸開始冷笑,他幾步走過來一把扛起我:「你不是要這樣這樣那樣那樣嗎?那我們就來!」

  時隔多日,他開口和我說的第一句話如此黃暴如此三俗,我打了很大一個哆嗦。

  但我沒想到,他的行動比起語言來更加黃暴更加三俗,簡直太、不、和、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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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5-30 15:25:16

【第23章】

  我從一團被子裡拱出來,發了一會兒呆,覺得外面的空氣雖然新鮮,但還是裡頭溫暖一些,於是又拱了回去。

  身旁商陸動了動,一隻手穿過我肋下把我提到他身上去,迷迷糊糊地看我。

  我無比清醒地看他,覺得以他的性格,我這樣微薄的美色是掀不起什麼□浪的,所以他這麼容易就和我和解——雖然是肢體語言上的和睦相處,肯定有詐。

  我問他:「你不生我氣了?」

  「嗯。」

  我急了:「為什麼呀!」

  瞧瞧,我是有多犯賤。他生氣我惶恐,不生氣我不甘心。

  商陸睜開一絲絲縫看我,看得我有些心驚膽戰。

  然後他闔上眼睛:「白蘞來找過我了。」

  ……我無語,然後搖晃他:「他說什麼了?」

  「沒什麼。」他妄圖渾水摸魚。

  我百般糾纏,撓他癢癢,抓他頭髮,抻他耳朵,最後商陸不耐煩了:「這是男人間的對話。」

  言下之意就是我等女子無法理解。

  我很想沖他臉上噴一口淩霄血。後來想想算了,別看商陸的嘴唇很柔軟,可他要強起來,鐵鍬都撬不開他的嘴。我打算回頭去問白蘞。

  於是這場不大不小的風波就這麼過去了。

  我轉頭在我的雲氏秘笈上記下名言:商陸,下山虎也,昔者吾身死於虎,今吾心又死焉,可怖可歎,避之。

  隔天商陸又出去辦公,我向管家瞭解了一下,管家說商陸這個東川王,手上啥實權都沒有,空掛了一個名頭,每天管管東家打架西家吵嘴,甲家生了幾個娃乙家死了幾口人,慘不慘,嗯?你說慘不慘?

  我瞥了一眼管家哀慟的臉。心裡翻一個白眼。要是商陸真如他所說這般純良無害,我就一把火燒了雲氏秘笈。

  我趁著商陸出去辦公,叫了馬車偷溜去霸氣寨,我打算問問白蘞他那天是說了些什麼話對付商陸的,我好抄到我的雲氏秘笈裡傳給我的子子孫孫。

  霸氣寨的臭小子們看到東川王府的馬車,先是很激動;看到車上只下來我一個人,並且空手而來,立刻失望地一哄而散。

  這幫勢利眼!

  我去找白蘞。遠遠地看到他蹲在牆頭,背影像一棵老松一般滄桑而憂傷。

  唉,我頓時覺得自己心裡也不好受起來,於是打好腹稿,預備過去安慰他。

  我滿懷哀傷地開口:「白蘞,你如果有什麼傷心事,說給我聽唄。」

  他神情肅穆。唉,其實平日裡豪爽灑脫的人一旦傷起情來,那效果絕對很盪氣迴腸。想想看,他一人背負了所有人不知曉的什麼黑暗秘密,卻還要裝出一副開懷灑脫的樣子來,多麼苦大仇深。

  我正在感慨萬千,白蘞拍了一下我的肩,他興奮地指著某個地方,神秘兮兮地悄聲說:「看,那人的荷包馬上掉了!」

  ……我真想一腳踹他下去。

  我把白蘞從牆頭扯下來,打斷他想去撿荷包的念頭,給我和他各自泡了兩杯茶,終於能正常地和他談話了。

  我先是想到那天歸寧的情景,於是問他:「你那天想和我說什麼?」

  他朝我嘿嘿一笑。

  我無語:「商陸不會突然出現了。你說嘛。」

  他見拗我不過,收斂起不正經的神色,淡淡道:「沒什麼。反正有些話說了也遲了,不如不說。」

  我生平最討厭別人和我打啞謎。裝得這麼文縐縐的,小心雷劈死你!

  如果對方是商陸,我想我大概能兇殘得採用各種方式套出話來,可換了白蘞,一看到他那張又開始憂傷起來的臉龐,我就覺得我四肢無力,拿他一點辦法也沒有。

  我想了想,換個問題問他:「那你昨天去找商陸,說了些啥?」

  「沒什麼。」

  他和商陸的回答簡直一模一樣!極其敷衍!潦草!不認真!

  我纏著他:「老大,你也算是我娘家人,肯定不希望我被商陸欺負對不對?你就和我說嘛,你是怎麼對付商陸的,一番話就能讓他消停。你教給我,我好去對付他嘛!」

  白蘞古怪地看我:「他會欺負你?!」

  我肯定點頭:「會。他不給我吃早飯,不給我吃中飯,不給我吃晚飯,不給我吃夜宵。」

  我擡頭看他:「我可憐吧。」

  白蘞看著我不說話,半晌道:「那你肚子上的肥肉是餓出來的?」

  「胡說!」我很憤怒,「我那不是肥肉,我那是豐滿!」

  一說到這個就心酸,我低頭看著自己的胸部,多希望那些肥肉能往上面移幾坨。

  白蘞用煙斗敲我:「他生氣,肯定是因為你幹了傻逼事。」

  我冷笑:「比如呢?你舉個例子!」

  「比如現在來找我。」

  「啊?」我順著白蘞手指的方向轉過頭去,傻眼了。

  我們東川王府的老管家,畢恭畢敬地站在門口,臉上一抹和煦慈悲的笑:「王妃,王爺請你回家去。」

  我莫名地抖了抖。

  一路無話。

  到了王府,老管家腰身筆直,在前頭給我帶路,他笑眯眯地把我帶到我和商陸的廂房門口,做了一個手勢:「請。」

  大概是我心裡有鬼,我總覺得他這個「請」字藏了無數把冷颼颼的菜刀。

  我在老管家鍥而不捨的注視下,晃了晃我有些肉的小肚子,大義凜然地推門進去。

  我本來以為,迎接我的一定是商陸的黑臉,不是黑臉就是陰森森的笑臉,嘴角不是往左鉤就是往右鉤,端看他今日咬哪邊的牙。

  然後我大概少不了一頓剝皮抽筋。

  可我推開門的瞬間,我震驚了。

  我看著圍在一起白髮蒼蒼的老頭子們神情嚴肅地圍著躺在床上的商陸,一時間以為商陸怎麼了,忽然間就有天地傾塌的感覺。

  我眼前一黑,一步步走向商陸,眼框裡聚起淚花,覺得腳軟得隨時都能癱倒在地。

  結果等我挪到商陸床邊上,看到這廝躺在床上,一雙眼睛沈沈地盯住我,除了臉有點腫,精神還是很好的嘛。

  我方才醞釀出的眼淚迅速退潮,並且在打他——罵他——抽他之間輾轉了幾個輪回後,聽到其中一個郎中說:「王妃,是這樣,王爺牙疼,是右下的智齒頂到別的牙了,我們幾個商量了一下,覺得現今沒別的法子,還是鑿齒最為上乘。」

  「嘶……」我一聽到鑿齒,倒抽了一口冷氣,歪了歪嘴,「沒別的法子了?」

  「王爺這顆牙如果不拔,會繼續生長,頂到旁邊牙肉裡,如果損了經脈,臉上肌肉痙攣,就不好控制了。」

  郎中說得深奧,但我一想,不就是面癱嘛!我一想到商陸閉不了嘴流口水的樣子,就覺得一陣喜感。

  我湊到商陸面前去:「既然這樣,咱就拔吧。你怕痛不怕?」

  他因為牙疼,神色有些萎靡,讓我產生一種他很好欺負的錯覺。不過當我看到他用拳頭抵住自己右邊的臉頰,平靜地對郎中說:「來吧。」的時候,我覺得我還是哪兒涼快哪兒呆著吧,對自己都狠得下心來的男人,他什麼事都幹得出來。

  我立在一旁看郎中們準備器材和藥品。一把精緻的小鐵錘,一個金色的小鉗子,一盆滾水,幾條手巾,幾瓶藥汁。不知道為什麼,我很不合時宜地聯想到了燙豬毛。

  郎中們蓄勢待發。這時商陸忽然擺了擺手,然後眼睛轉向我,抵著臉頰說話:「你出去。」

  我指天對地發誓表忠心:「商陸,我要陪著你。雖然你拔完了牙,就再也不是一個完整的男人了,但我不會嫌棄你的。」

  好吧,我承認我的動機不是那麼純良。一方面確實因為內疚,我不過偷溜出去那麼一會兒,回來他就牙疼要鑿齒了。雖然這兩者之間沒有必然聯繫,但我心虛地覺得他是被我氣成這樣子的;另一方面——也是主要原因:我想看他出醜的樣子。

  我說完這番感天動地的話,期待地看著商陸動容,可商陸只是木然地看著我,沖我勾了勾手指:「過來。」

  我喜滋滋地過去湊到他床前,他從牙縫裡擠出幾個字來:「不是完整的男人?」

  沒等我點頭強調,他忽然一把拉下我,我的下巴撞到他的胸前,嗷嗷亂叫。他一低頭,準確地覆蓋住我的嘴唇,接著他張開嘴,狠狠咬了下來。

  他真的是咬!

  我覺得我的嘴唇火辣辣的,一定是流血了,我眼前一陣黑一陣紅,捂著嘴巴跳起來。

  我指著他想罵,但嘴唇被咬破了,說話很不利索,只能支支吾吾地發出一些不知所云的字眼。

  商陸咬完我,用一種你活該的眼神看我,然後閉起眼睛,對杵在門口的管家說:「把王妃請出去。」

  我氣衝衝地沖出去,順便擄走了一個老頭,讓他給我看嘴巴。老頭在我嘴唇上灑滿了一種白色的藥粉,惋惜道:「這咬的,嘖嘖。王妃,這半月裡您最好勿沾腥膻。」

  我悲憤地在我的雲氏秘笈裡記下我又一條血淚經歷,這次只有五個字,深刻地表達了我的憤慨:商陸,你去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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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5-30 15:25:42

【第24章】

  我和商陸一起喝了半個月的白米粥。一根榨菜,一根蘿蔔乾。

  我是因為嘴唇破了,他是因為鑿齒牙疼。

  每當我抖索著灑滿藥的嘴唇——忘了說了,郎中給我換藥了,換成一種很詭異的黑紫色——對商清玨痛訴他大哥的種種不人道之事的時候,商清玨總會掩面轉過頭去。

  我問他:「你什麼意思?為你大哥抱不平?」

  「不。你知不知道你現在的臉色?」

  「黃色啊。」

  商陸喝白粥,喝得白裡透紅;我喝白粥,喝得面帶菜色。

  為此我少沒向商陸抗議,我對他說:「我是不吃肉會死人,只有吃肉,才能讓我容光煥發精神抖擻!商陸!讓我們一起來吃肉!現在就出發,去追趕太陽!」

  當時商陸看我的眼神我覺得我一定會沒齒難忘。

  轉回來,我對商清玨說:「黃色啊。」

  「黃色的臉黑色的嘴,你知不知道你現在很像一隻馬蜂啊!」

  他拍案疾走,像是多留一會兒就會被我蜇一般。

  我和愛美的商清玨不同。這種程度的話打擊不了我。但是我很想打擊商陸。

  當時我被商陸咬破嘴唇,說起話來嘴巴不利索,漏風噴口水,吵架吵不過他。所以我想出了一個很妙的辦法來刺激他。

  那天商陸鑿齒完了以後,被郎中一劑麻沸散放倒了。我就瞞著他問郎中把他鑿下來的牙齒要來,清洗乾淨,鑽了一個洞,用一根紅線套了,吊在脖子上晃蕩。

  古人曾用黑狗牙齒辟邪,我覺得,商陸的牙能夠誅仙弑魔。

  那幾天我格外勤快,晃著他的小白牙頻繁出現在商陸面前。

  書房、花園、堂屋、亭子、水榭。

  這個小白牙的殺傷力絕對超過唇槍舌戰。為此商陸的痊癒期又往後延了很久,郎中說是因為氣血上湧。

  後來商陸忍不住了,他堅決要求郎中重點關注我,儘快治好我的嘴唇,他寧可聽我冷嘲熱諷惡毒詛咒,也不願再看到他的小白牙了。

  這一回是我最後一次吊著他的小白牙去他面前了。商陸在喝茶,我不客氣地給自己也倒了一杯,把小白牙取了下來。

  他斜眼看我:「你不掛了?」

  「不掛了。」我說,「你的牙太霸氣,街口那只旺財最近都不和我玩了——等到中元節再掛。」

  他氣結,半晌若無其事,問:「你嘴好了?」

  「好了啊。」我清清喉嚨,「我給你來一段利索的。」

  「商陸不是一個完整的男人了商陸不是一個完整的男人了商陸不是一個完整的男人了!」

  小的時候父皇培養我學琴,學琴的時候需要唱幾句,聽過我唱歌的人都誇我音色很特別。

  所以大半個王府都聽到了。我親眼見著好幾個愛慕商陸的婢女花容失色,「砰」,你看,又打碎了一個花瓶。

  商陸的臉色很不好看。

  我臉不紅心不跳:「少了一顆牙的男人,怎麼能算完整呢。」

  他冷笑一聲,忽然站起來,四處轉了一圈。

  我們所處的是商府較偏的一個小花園。老管家深明大義,開源節流,把這個花園弄成了一個趣味盎然的菜園。

  菜園裡有什麼?絲瓜、黃瓜、南瓜、茄子、蘿蔔。

  我看到商陸弄了把鐵鍬扒拉,然後扒出一個脫水的空心蘿蔔。

  他把這個乾癟的蘿蔔送到我面前來晃動:「你要再敢說,今晚上你就是這個樣子!」

  脫水……我一個寒顫,誠懇地看他:「我不說了。」

  可是那晚上,我還是變成了一個脫水的空心蘿蔔。我艱難地推開他在我身上亂動的手,破口大駡:「商陸,你說話不算話!」

  他像一隻吃飽喝足的大貓,眯起眼睛來:「難道你認為自己是蘿蔔?難道你不認為自己是一隻土豆嗎?」

  我倒在床上,血濺三尺。

  那時候有很長一段時間我以為我大概就和商陸這樣過下去了。我裝作三年前的事我忘卻了,他裝作三年前的事沒有發生過,我們粉飾太平演這場戲,也許一演就是一輩子。

  可我還是太過僥倖。

  後來我才知道,再小的疙瘩和種子,總有一天也會破土發芽長成參天大樹。

  我翻了翻日曆,明天是個好日子。宜嫁娶、宜耕作、宜動土、宜搬遷,我父皇曾說:「小茴是天上神仙送給朕的,小茴你看,你的生辰,萬事皆宜。」

  是的,明天是我的生辰。

  我已經有三年拒絕去過生辰,我拒絕回想拒絕慶祝,抗拒得恨不得日曆上這一頁能消失掉。

  萬事皆宜,哈,所以死一兩個人也沒什麼大不了的——我不會忘掉我生辰那天我父皇和弟弟被囚的宮裡的那場大火。

  我從我生辰所在的這個月開始就莫名焦躁。類似于看到商陸想咬他,看到商清玨想抽他的這種。

  商清玨抱怨他的不公平待遇:「憑什麼我大哥只要被你咬一口好了,我卻要被你抽一頓!大不了我把我的臉給你咬好了!」

  這話被商陸聽到,商老爺的臉立刻黑了,商清玨又挨了一頓抽。

  商清玨遭受的不幸雖然讓我高興了一陣子,可隨著生辰越來越接近,我還是愈來愈暴躁不安。

  我現在無比懷念起那個東西來。

  我趁商陸不在府的時候去了一趟霸氣寨,找白蘞要那東西。

  白蘞磕著他的煙斗,深深地看我一眼:「你非得要嗎?哪怕吸煙草都比那個好。」

  「我很需要。沒它我熬不過去。」

  「我當初真是錯了。怎麼會傻到給你那個。」

  我笑笑,白蘞和商陸不一樣。商陸如果不肯給你什麼,折斷他全身每根骨頭他也不會給;可白蘞不同,他泰半時間都會順著我。

  很難說這樣好不好。不過眼下我確實很需要。

  我這一趟去的快回的快,所以沒被商陸發現。

  這一天晚上睡覺的時候我背著商陸面朝牆壁,打算靠「從前有座山山裡有個廟」這個經久不息的經典故事來麻痹自己,並且希望自己能一覺睡到後天,把明天睡過去。

  我想商陸總不會傻逼到舊事重演,把明天再轟轟烈烈來一遍吧。

  第二天我很心不甘情不願地醒過來,打算在床上裝死一天。但被美貌的丫鬟妹子溫柔又不屈不撓地叫醒了。我環視四周,沒見商陸,於是順口問了一句:「王爺呢?」

  「呵呵,王妃忘啦?」那妹子掩口輕笑,「今兒是王妃生辰,王爺大早就去做壽麵啦。」

  我那時正在下床穿鞋,聞言像一盆冰水澆頭,一個不慎,腳趾折了一下。

  我忍住鑽心的劇痛,卻忍不住排山倒海而來的回憶。

  一個人孤獨的等待;醜八和宋子遠最後的臉;父皇和雲二的死;長公主跋扈的眼;商陸的失約和冷眼旁觀……所有這些被我刻意遺忘掉的東西因為這個生辰,因為這個該死的壽麵!全記起來了!

  我承認我很沒出息。時隔三年,可每到這一日,我就像要再重新經歷一次往事一般,顫抖和恐懼。這種感覺完全沒有隨著時間的流逝而有所減弱,反而歷久彌新。

  我對自己說:「沒事、沒事、沒事。」這是我的法寶,也是我逃避的一種辦法,每逢遇上重大挫折我就這樣對自己說,好像真的可以沒事一樣。

  我穿好鞋子,沖出府去。門口碰到商陸,他攤著兩隻都是白麵粉的手,沈沈地看我:「你去哪裡?」

  身後的丫鬟跟出來,沒眼色地恭維我:「王妃好福氣,王爺為了給您做壽麵,忙活了一早上,這廚房都快被掀了。」

  我握緊拳頭:「我不過生辰。」

  商陸看著我,聲音忽然低微下去,他說:「壽麵快做好了。」

  我提高嗓門朝他大吼:「去你媽的壽麵!我不過生辰你沒聽到嗎!我早沒有生辰了!雲小茴沒生辰!」

  丫鬟被嚇了一跳,目瞪口呆地看我。

  商陸朝我走了一步,像是要說什麼,但最終手足無措地立在那裡,白麵粉讓他看上去很滑稽。

  我受不了了,轉身便走,走到一半,回頭沖還在原地的商陸叫:「今天你不準跟來!如果你跟來,我……」我結巴了半晌,想不到可以威脅他的地方,最終只得說:「如果你跟來,我這輩子都不再認識商陸這個人!」

  商陸沈默了很久,久到我以為他不會開口說話了,他才說:「那我在家裡,等你回來吃壽麵。」

  他沒有說府裡,他說家裡。

  可是這個詞此刻聽上去很諷刺。

  我轉頭就走,雇了馬車頭也不回地朝霸氣寨一路狂奔。

  白蘞見到我時嚇了一跳:「你……」

  我朝他攤手:「給我莎綏草!」

  我第一次服用莎綏草是來霸氣寨的第一年。那年到我生辰的時候,我像一隻瘋狗一般惴惴不安又癲狂,一下子想沖到白玉京去,一下子又想自刎去陪我父皇和雲二。

  白蘞沒辦法安撫我,又看不下去,給我嚼了一片莎綏草的葉子。這種神奇的植物很有效地讓我安靜下來,我開始暫時忘掉很多東西,並且飄飄欲仙。

  所以我後來,每年生辰的時候,都會依賴於莎綏草,讓我挺過去。

  白蘞歎了口氣,把一片幹莎綏草的葉子泡了茶給我喝。我有些不過癮,還想要一片,沒想到他的態度卻無比堅決:「就一片,這是底線。這東西吃多了不好,會上癮。」

  我慢慢地啜完那杯茶,心情平靜了很多。

  白蘞這才坐下來,擺出一副語重心長的樣子和我談心:「小丟,你這樣不行。你得面對它,正視它,解決它,放下它。」

  我不理他。

  他又問:「商陸還不知道你依靠莎綏草吧?」

  我煩躁地打斷他:「別提他。」

  「你回去,你給我回東川王府去!我不信商陸會由著你亂來!」白蘞鮮少用這樣嚴厲的語氣和我說話。

  我頓時悲從中來。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連白蘞都不待見我了。

  我梗著脖子:「我不回去!你收了商陸什麼好處,連你都不收留我了!」

  白蘞本來回頭要走,聽到這話,輕輕地說了一句:「你以為我想嗎。」

  我奇怪了,既然你不想,你幹嘛趕我走。

  可沒等我把這句話問出口,他就走了。

  我十八歲這一年的生辰,一個人在霸氣寨坐了很久。商陸說他等我回家,哈。

  我想笑,笑不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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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5-30 15:25:59

【第25章】

  後來我還是回東川王府了。因為顯然霸氣寨絲毫沒有給我以回娘家的溫暖感覺,包金剛送我走的時候嘲諷我:「你這就是作,至於麼,這麼矯情。」

  我沒有同他爭辯。如果放他到我這個情況下,也許他的反應比我還激烈。

  我默默走出寨子,門外一輛馬車靜靜停在那裡,不知等了多久,車頂一層寒霜,車身明顯的東川王府造制。

  我擡頭看天,東方一絲魚肚白隱隱泛起輝光,天要亮了。

  商陸沒有在車上。大概是我走之前的警告起了作用,我本來應該很高興的,卻不知道為什麼升起一種忐忑感。這讓我很焦躁,下意識地想嚼一片莎綏草來解憂,不過想到白蘞統共也只給了我三片,還是作罷。

  馬車駛回東川王府的時候,天微亮。我下車走了幾步,想想不對,回頭問車夫:「王爺昨夜睡了沒?」

  「小的進不去園子,不知道啊。」

  好吧,雲小茴,勇敢點,商陸睡了是一隻病老虎,醒了是一隻紙老虎,咱就是那堂堂武松……我要不要先去吃兩斤熟牛肉篩三碗老酒再回來……

  我就這麼思緒翩飛地走進了王府。

  花廳裡大門洞開,燈火通明,商陸一個人坐在桌子旁,桌子上一碗壽麵。

  我簡直不寒而慄。

  他聽到我的腳步聲,轉過頭來看了我一眼。

  就是那一眼,令我十分沒骨氣地哧溜一下奔到桌子旁,端起碗拿起筷子夾面入口,動作一氣呵成,然後滿含熱淚真誠地擡頭對他微笑:「真好吃。」

  天曉得。那面經過了一天一夜,脹成了面疙瘩,一坨坨地黏在一起,那一口差點兒沒把我噎死。

  我吞下麵,還想對商陸的廚藝說些溢美之詞,他卻逕自起身走了。

  我愣住了,這還是昨天那個兩手白麵粉,天空海闊任我欺的商陸嗎!

  我頓時有了一種類似於女大不由娘的震驚和蒼茫。我看著他的背影,掙扎猶豫著是哼一聲昂起頭走掉好,還是追上去和他解釋一下好,可轉念一想,我解釋個屁啊,明知道三年前的昨天是我的忌諱,他還生怕我忘了似的提醒我,況且,我有此噩夢,還要拜他所賜。

  這樣一想,我也生氣了,推開碗要走,卻聽到一聲悶響,我回頭去瞧,商陸踉蹌了一下,忽然摔倒在地上,他竭力伸手想抓住桌子維持平衡,桌子一斜,一隻瓷碗滑下來,碎成一地,湯湯水水濺了他一身。

  我嚇壞了,大叫著沖過去:「商陸!」

  我跪在地上想扶起他,可他抗拒著推開我,試著自己爬起來,卻幾次都沒成,倒是地上的碎瓷片紮進了他的掌心。

  我要哭了:「商陸,你別這樣,我錯了還不行麼!」

  我一邊說一邊兩手穿過他肋下,試圖抱起他。這當然是徒勞,他垂著眸,看不清神情,但抗拒我的意圖很明顯。就在這我們倆糾纏不清的時候,商清玨沖進來了。

  他看到這副慘狀,先是愣了一下,然後很快沖過來,對我說:「小茴,你放開大哥,我來。」

  他的神情很少有這樣嚴肅的時候,我不由自主就放開了手。

  我退到一邊,看著商清玨扶起商陸,商陸站起來後,推開商清玨,隨手拔出紮在掌心裡的碎瓷片,扔在地上,一瘸一拐地慢慢走遠,像是不知道痛似的。

  我一直回不了神。茫然低頭看自己,身上都是油膩的湯水,還有商陸被紮傷後的血。

  我心裡又擔心商陸,又怕追上去後他再次拒絕我,一時躊躇不定。

  商清玨歎了一口氣,上下掃了我一眼:「你先去把自己收拾乾淨,大哥自己會照顧自己的。收拾完了,我和你說件事。」

  我木然地點頭,回房去換衣梳洗,走到一半,商清玨叫住我,他的眼神沈如水:「小茴,你要恨就恨我,大哥他沒有對不起你的地方。」

  我像是沒聽見,又像是聽見了,茫然地回房去。直到被熱水一浸泡,才覺得腦子開始清明起來了。

  我不是傻子。在剛才扶商陸的時候,我注意到他的右腿了,那種不自然的僵硬和扭曲,定是受過創傷的。

  我知道三年前的實情馬上就要浮出水面,我曾經多希望商陸能夠不那麼沈默,告訴我一個理由,哪怕他是敷衍編造的;可當我終於要面臨這個真相的時候,我卻有些退縮,也許我根本就沒有勇氣接受這個真相。

  我這樣矛盾糾結了半晌,最終還是決定出去聽商清玨的那個故事。

  商清玨很少有這樣嚴肅沈思的時候,我曾經覺得我嘴巴裡那顆蛀牙都要比商清玨的思想健康很多,所以看到他那副莊重肅穆的樣子,我覺得我的蛀牙在自卑得疼。

  商清玨示意我坐下,給我倒了一杯茶,茶香嫋嫋,很有暮靄晨曦之感,仿佛恍惚間又回到三年前什麼都沒發生時的日子。

  商清玨看似很不願意回憶起這段往事,他揪著自己額前那兩根毛,皺著眉頭組織語言。

  「你生辰那一天,大哥是真的不知道發生那樣的事情的。你想,我爹根本就不喜歡他,連讀書識字也沒有教過他,又怎麼會和他說那些宮中的事,說那些朝廷的風雲變幻,你和他,都是被蒙在鼓裡的。」

  我敏銳地抓到了一個資訊:「我和商陸不知道,你卻是知道的?」

  商清玨的面色暗沈下去:「爹是和我說過……你要罵就罵我吧,別記恨大哥。」

  我卻忽然間沒有了言語。那時候我到商家才多久,縱然心裡將商清玨當做了朋友,可我一廂情願所認為的朋友的分量,到底是比不上人家父子情。

  我不是從前那個出雲公主了,以為星星太陽月亮都圍著自己轉。這三年來我漸漸明白,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取捨,若是哪天自己被舍,那也怨不得別人,因為本來分量就不夠重。

  我還不至於幼稚到大罵商清玨為何不把商敬之告訴他的秘密透露給我,況且也沒有必要了。如果不是我當初輕信商敬之,他每天和我說的朝廷近況我都深信不疑,如果我去問問別的大臣,情況也許不致如此。

  我不想看商清玨愧疚的眼睛:「繼續說。」

  「大哥那天是想赴約的。可是他剛回了家,就被囚禁起來了。爹說局勢已變,政權洗牌,龍椅上坐了另一個人,出雲公主……你已經是前朝叛賊,商家不能和你再有牽連。」

  「你也知道大哥的性子,他不肯,爹也不讓。爹說不能讓大哥壞了事,大哥去了,我們商家也得被牽連,說不得是誅九族。」

  「他們說著說著就打起來了。」商清玨閉上眼睛,「我和爹兩個人,加起來都不是大哥的對手。可是後來府裡的家丁和護院都上來了。爹說……打斷大哥的腿吧,不然他還得逃出去,所以……」

  我手一抖,一滴滾水濺落在手背,像是灼燒一般疼起來。

  「小茴,你、你不知道,那時的情景……大哥往外爬,又被他們拖回來打,滿地都是血。我……我真沒用,我什麼也不敢做,做不了,後來等他們走了,我才敢出去看大哥……請來的郎中說,骨頭都斷成一截截了,那條腿如果不好好治,就算是廢了。」

  我握緊茶杯,聲音在抖:「後來呢?」

  「後來大哥昏了三個日夜,醒過來以後就變了。那時你逃出去,在白玉京旁邊的小鎮當乞丐,新皇招賢納才,頭一個就是驃騎大將軍。我以為大哥的性子,這種名利斷然不會放在眼裡,可他居然去了。」

  「那時他的腿還沒好,大夫說必須靜養,那天我們沒看牢他,他就逃出去了。回來以後滿身的血和傷,再請大夫來,大夫說那條腿保不住了,現在仗著年輕,勉強還能站立活動,可不能碰水,不能著涼,陰天發作,劇痛難耐,算是半個殘廢了。等到日後年老,就看天命了。結果聖旨一下,他到底成驃騎大將軍了。」

  我再也忍不住,眼淚鼻涕一起流出來:「你別說了!」

  商清玨苦笑:「既然起了開頭,索性一起說完罷。我當時奇怪,他為什麼拼死了也要去當這個驃騎大將軍,後來才知道,他當上以後自動請命調去白玉京旁那個小鎮,是為了你。」

  「你想想看,你在鎮上當乞丐那段時間一路順風順水,起初還有廷尉來找,後來就沒有了,那是因為大哥在啊。他從前這麼率性的一個人,你幾時見過他同達官貴人低聲下氣過?哪怕從前是個野小子,被武將的那些兒子踩在腳下,也沒吭過一聲。」

  「可後來他開始學鑽營,學手段,一路往上爬,直到今天的東川王。他曾經和我說過,他本來以為當個大將軍,就能護你周全,可是看著長公主找你麻煩,他卻什麼也不能做,索性讓白蘞帶了你去吧。等他羽翼足夠豐滿的那一天,哪怕你埋在土裡了,也得搶回來。」

  我打了一個哆嗦,忽然有種莫名的寒意。

  「大哥昨天在院子裡站了一夜,他一直在等你回來吃壽麵。昨夜又霜降風涼,今日腿疾才發了。」商清玨長長地歎了一口氣,「我說完了。」

  造化弄人。

  當我看著天邊那輪太陽終於破空而出時,只想到這四個字。

  那迫切想知道的答案終於揭曉在我面前時,我得到的卻不是釋然和了悟,而是無盡的茫然和空虛。

  我用力擤了一把鼻涕,啞著嗓音粗聲粗氣道:「我去看商陸。」

  可還沒等我把屁股挪開凳子,王府的老管家便冒失地闖了進來,褶子臉上滿是驚慌:「小少爺,王爺不見了!」

  噗!商清玨一口茶從兩個鼻孔裡逆流而出:「不是讓你照顧好王爺的嗎!」

  晴空霹靂。

  我覺得喉頭又是一陣腥甜:「找啊!派人把東川所有路口封了!從王府開始,一家一家掘地三尺得給我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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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5-30 15:26:21

【第26章】

  商清玨和管家出去找商陸了。王府裡雞飛狗跳人心惶惶。

  我就納悶了,離家出走這種事,連我這樣的人都不屑於做了,商陸他怎麼會來這麼一出。難道是他那漫長而衝動的青春期還沒有過麼?

  我連喝了好幾杯茶。對自己說:沒事,沒事,才平靜地接受了商清玨說的那段苦痛往事和當下商陸不見的事實。

  比起我來,商陸又何曾過過好日子。正是因為我瞭解他的性子,所以我才更知道他當時的反抗和絕望,有時候,太過堅毅的人反而更易入魔障。

  唉,這沒爹沒娘的熊孩子——

  等等!沒娘?我忽然福至心靈,我嫁給商陸的頭一天,他帶我去看的那個婦人……

  我一個激靈,從椅子上彈起來,奔出去叫車。

  商陸娘親住的地方,離東川城郭很遠,荒涼偏僻,她一個婦人獨自住在那裡,生活想來也十分艱難。

  我在村口跳下車,憑著自己模糊的記憶摸索過去,這村子極小,寥寥幾戶人家,我正打算一戶一戶找過去,卻遠遠聽見嗩呐聲。

  我循聲望去,頓時心裡暗叫晦氣。

  遠遠走過來的,是一支出殯的隊伍,白幡冥紙撒的遍地都是,再加上那嗚哩哇啦的嗩呐聲,很是讓人不舒服。

  旁邊站了兩個婦人,一邊嗑瓜子一邊閒扯,一個說:「這寡婦的命,你說是好還是不好?要說好吧,她家裡也沒個男人,也沒見兒女,自己一個人過生活,不容易;要說不好吧,她不聲不響咽了氣,居然有人給她送葬出殯,你瞧瞧那棺材,楠木的,好著呢!」

  語氣裡既有不屑又有羨慕。

  我呆若木雞。

  半晌才抓著那婦人:「嬸子,你說的那寡婦,可是姓江,鵝蛋臉盤,面皮白淨,瘦瘦小小的一個?」

  「怎麼?你認識她?」

  晴天霹靂啊!我簡直欲哭無淚,商陸本來就在我這兒受了氣,偏生娘又去世了,什麼叫時運不濟,什麼叫命途多舛,什麼叫天煞孤星……啊呸!我甩掉自己腦子裡亂七八糟的想法,四下尋找商陸。

  這村子雖小,可因一年到頭也沒幾回熱鬧的事兒,今日碰上紅白喜事,鄰里幾個村都來瞧熱鬧了,所以居然有烏壓壓的一片人。

  我心裡焦急,踮著腳看來看去,一眼掃去,終於在一堆衣著樸實相貌憨厚的村民當中看到了鶴立雞群的商陸。

  他站在那裡不言不語,很有些瘮人。

  我從一堆婆娘們的肥肉中殺出一條血路,朝他艱難地擠過去,終於一把抓住了他的手:「商陸!」

  他聽到我的聲音,緩緩轉過來看了我一眼。

  我心下一驚,怕他甩開我,另一隻手也抓住他,想找一些貼心的話來安慰他,卻想不出來。

  我們倆在人群中默立良久,看著那支送葬的隊伍慢慢走遠,人群慢慢散開,然後我說:「商陸,逝者已逝。她縱千般錯,畢竟是你娘。你送她一程,也不枉為人子。不像我……我爹和弟弟死的時候,身邊連個親人都沒有,他們是被燒死的吧,死後屍身也不知道有沒有入土為安。」

  這些話我一直沒有說,找不到機會也沒有機會說。我害怕想起這些事情,更遑論宣之於口,我總覺得這些話不該就這麼輕易地說出來。

  也許在我為他們做了一些事情後,或是已手刃仇人報仇雪恨,或是在古刹名寺裡為他們立起長生牌,才有資格燃起三炷香,跪在靈前剖開那些血淋淋的往事,痛哭流涕,字字血淚。

  然而我居然在此刻如此平靜地說出來了,像是在直面自己的內心。

  「我從那時起一直到昨天,我都在恨你們商家、恨你,尤其是你。」

  我感覺到我握著的那只手輕微地顫抖了一下。

  然後我感覺到商陸輕輕擺脫我的手,雖然輕,但堅定。我的心涼下來,看著他辯解:「不是,商陸我不是那意思……我都知道那些事情了,商清玨都和我說了,我不怪你啊!」

  商陸看著我笑了笑:「如果他不和你說呢?」

  我傻眼了,我還沒想好怎麼回答,但我敏銳地察覺到,要是回答錯一個字,就是萬丈深淵。

  簡直是如履薄冰。

  我腦子飛速運轉,決定說一個最有備無患的回答:「這世上沒有如果的,商陸,都過去了,咱們好好過日子吧。」

  人這一輩子,總要說出一些矯情得令人起雞皮疙瘩的話來,我認了。

  我還預備了一些存糧,預備如果不行就使出必殺技來——商陸,我愛你就像藤纏樹,樹纏藤,你是蘿蔔我是坑,一個蘿蔔一個坑!

  上面那段話我覺得很好地隱喻了我和商陸之間的關係,既生動又形象,既邪惡又孟浪。

  可是沒等我施展手腳,商陸一句話就把我斬殺了:「小茴,我從前以為只要我人力所及,你總會交心於我。我希望等到你全然信任我的那一天,那些話我能親口告訴你而不是通過別人,可是現在看來不行。小茴,我累了。」

  我累了真是這世界上最不負責任最敷衍也最堵人的一句話。

  我不知道是我無休無止的矛盾和反復讓他累,還是這陷入往事理不清剪還斷的糾葛讓他累,我寧可他指的是他床上太累了……

  我又為在這種情況下還能如此猥瑣的自己感到絕望。

  絕望之下,我憤怒地推了商陸一把:「你怎麼跟個娘們一樣唧唧歪歪!」

  然後自己跑掉了,我回王府喝了一碗雞湯,把雞腿撈上來洩憤地啃,直到我吃掉一整只雞,商陸都沒有回來。

  於是我和商陸自成親以來的第一次冷戰,就此拉開序幕。

  商清玨這幾日總是滿臉愧疚地在我眼前晃,像是背後背了無形的一束荊棘,致力於挽回我和商陸的艱巨事業。

  我近來有關商陸的消息都是從他那裡聽來的。

  比如商陸本來就不怎麼愛說話,近幾日愈發沈默寡言;比如商陸書房裡那張紫檀木床,硬邦邦的可一點兒都不舒服,硌著人骨頭疼;比如這幾日天氣陰冷潮濕,商陸的腿疾又復發了等等……

  我心疼,可又不知該如何拉近距離,於是每每聽得很窩火。

  商清玨下結論:「你和大哥之間的那些事情,雖然我解釋清楚了,可我畢竟是個外人。有些事,還得你倆敞開了說。何況大哥心裡一直有個心結,覺得你和白蘞……」

  我打斷他:「我和白蘞真是比小蔥拌豆腐還清白!」

  商清玨看著我笑了笑:「大哥要是也這樣認為就好了。」

  我鬱悶啊,又聽商清玨說:「你看,你一有什麼事情,第一個舉動就是去霸氣寨找白蘞,換誰誰都得誤會啊。」

  我不說話了,看著他問:「那怎麼辦?」

  他很誠實地說:「不知道。」

  我從來不知道依戀一個人可以到這樣的程度。沒了商陸,雞腿不香了,牛肉沒味了,紅燒獅子頭味同嚼蠟,我小肚子上的肥肉迅速消退下去。

  我有時候躲在暗處看商陸,看到他一個人踽踽獨行,有時實在熬不住痛,在路旁坐下揉腿,就覺得心裡針紮一般的疼。

  商清玨還是盡責地每天來和我報告商陸的起居飲食,事無巨細,連商陸上一趟茅房用時多少都說,並且告訴我,如果超過這個時間商陸還沒出來,就得沖進去看看他是不是摔到茅坑裡去了。

  我看著他信誓旦旦的樣子,總覺得如果商陸知道商清玨把他說得這麼不堪,商清玨的命運絕對堪憂。

  這一日我沒見到商清玨,倒是門外的丫鬟們竊竊私語,見到我就一哄而散,可看著我的眼神又很憐憫。

  我叫住門外看到我就想逃的商清玨,盯著他:「商陸在哪?」

  「啊……」商清玨語氣真摯,「你知道,男人嘛,總有些應酬。」

  我沖他和煦地笑。

  商清玨一閉眼,就義一般慷慨:「大哥去妲娥樓了。但他真的是去應酬的你要相信他!」

  我一口氣出不來,緩了好一會兒,問他:「你信狼進羊群只是為了應酬麼?你信老鼠進米堆只是為了應酬麼?」

  他愣了一下:「不是,這比喻不恰當……大哥他怎麼是老鼠呢……」

  只是他還沒說完,就被我關在了門外,我狠狠甩上門,厲聲告訴他:「告訴商陸,我和他玩完兒了!」

  那扇門被我甩得哐當直響,霸氣直漏。

  我不知道那種憤慨和傷心如何言說,大概就像白蘞親眼看到杜十娘怒沈百寶箱一般吧。我躲在房裡,又想哭又想笑,想哭我的可悲,想笑我的可憐,最後我抖抖索索著摸出白蘞給我的三片莎綏草,救命一般地往嘴裡塞。

  我當時想就讓我死在這令人成癮的毒裡算了。

  可沒等我把一片莎綏草嚼完,門又一次霸氣側漏地被人推開了,我憤怒地回頭看向來人,背光中商陸站在門口,他的眼睛從我的臉轉到我手裡的莎綏草,臉色巨變。

  我冷冷地看他:「你回來幹什麼?」

  他不語,朝我走過來。我迅速跳到桌子上躲開他:「滾開!你身上的味道讓我噁心!」

  他也不生氣,只是淡淡看著我,手裡拿出一包點心:「我去妲娥樓給你買金穌糕。」

  血濺三尺!

  我僵在那裡不知如何是好。我愛吃金穌糕,但是整個東川,只有妲娥樓裡的大師傅做得最地道,大師傅只有每月初一和十五才做這糕點,我從前在寨子裡的時候,沒少扮成男人去妲娥樓裡吃,今日正是十五。

  我尷尬地從桌子上慢騰騰爬下去,下意識地嚼莎綏草以緩解壓力。

  主權頓時淪喪,商陸頓時有理有據。

  他看著我:「雲小茴,把莎綏草給我。」

  我嚼了幾口,把嘴巴裡的吞下去:「你管得著嗎?」

  別忘了我們還在冷戰。

  「給我。」聲音越平靜,代表他越危險。

  呦。

  我斜眼看他,有滋有味地嚼我的葉子。

  「雲小茴,你不給我,我就打斷自己的腿。」

  這是我聽過最滑稽的威脅了,你見過拿自己來威脅別人的蠢貨麼?

  我笑了:「你打啊,反正早就斷了不是麼。」

  「劈啪——」很清脆的斷裂聲,我目瞪口呆地看著商陸眼也不眨地拿起牆角的木棍往自己右腿上砸,用力之大,木棍斷成兩截,他的膝蓋彎了彎,站住了。

  我覺得我的心跳有一刹那停住了。

  接著血開始瘋狂地上湧,我差點兒哭出來:「商陸你——」

  他面無表情地朝我攤手:「莎綏草給我。」

  我幾乎是連滾帶爬地撲過去,把兩片葉子塞到他手裡:「給你!」

  他嘴角勾起一絲笑:「還有呢?」

  「沒了!我發誓!真沒了!」我豎起三指,指天對地。

  他點了點頭,身形一動,忽然倒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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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5-30 15:26:41

【第27章】

  商清玨愁眉苦臉地送走了牛逼哄哄的大夫,那大夫臨走前又回過頭來,捋著鬍子罵:「你們要是以後再任著他折騰,就別來找老夫了!王爺病體金貴,老夫擔不起!」

  我和商清玨唯唯諾諾,做出小伏低狀,送那罵罵咧咧的老頭子離開。

  然後四目相對,一片愁雲慘霧。

  商清玨說:「小茴啊,你別惹大哥生氣了成不?大哥他是沒啥好的,剛愎自用不近人情又性情兇殘,但看在他是病人的份上,你擔待點成不?」

  我瞪他:「你說誰剛愎自用不近人情又性情兇殘?!」

  商清玨哽了一會兒,兩手一攤:「得,你倆的事自己去解決,我來做什麼惡人!」

  然後他哼著小曲兒慢騰騰走了。

  我轉頭去看商陸。他靜悄悄躺在那裡,睡夢中的表情倒斂去了兇神惡煞,很有些恬淡。偶爾皺下眉頭——我猜大概是腿疼——然後又沈沈睡去。

  我百無聊賴地守在他旁邊,一會兒撩一下他的頭髮,一會兒捏一下他的臉,一會兒搔一下他的睫毛,正在我打算把陣線往前推到他胸口去的時候,他醒過來了。

  我立刻緊張起來:「商陸,還疼不疼?」

  他先是很懵懂,然後清醒過來,眼神一刹那間就變了,然後轉過頭去沈默不語。

  哦!這小王八蛋!

  我斟酌了一番,清了清嗓子,像宣誓一樣義正詞嚴:「商陸,我想好了。從今以後咱倆好好過,以前那些過去的就過去了。這麼些日子我也挺糾結的,一方面覺得你好,一方面又放不下從前,總覺得愛上你就會背叛自己,可我現在想通了。從前不是你的錯,你我都是身不由己,人這一輩子,能由著自己心意來的日子不多,我們都是凡人,一生一世也就短短幾十年,別這麼磨嘰了。你覺得呢?」

  我這番話自認說得莊嚴無比,自己都要感動得痛哭流涕。

  可是商陸只是轉過頭來看我,半晌問了句:「你真心的?」

  「真的!」我激動地發誓,「我的誓言比你的小白牙還堅固!」

  然後我看到商陸嘴角勾起一絲和諧的笑容來。

  那一刻我在心裡默念:失地已收復,大家請放心。

  氣氛一緩和,我就恬不知恥地撲上去揩他油,哦!這久違的嫩豆腐!

  商陸沒有推開我,於是我更開心了,嘟著嘴把自己火紅喜慶的臉貼到他臉上去,商陸還是沒有反抗,我放開了膽子蹭。

  天作孽猶可活,自作孽不可活。

  這句話在我把爪子伸到他衣襟裡的時候應驗了。

  我小看商陸了。他雖然現在腿不便,但他還是向我展示了那頑強抗爭堅忍不拔的風采,我不過一個疏忽,他便翻身壓上來了。

  他頎長的身體和我緊緊相貼,碰觸在一起的肌膚火熱熨貼,有一種奇特的舒適感。可我倆衣衫沒有盡褪,剩餘的衣料摩擦在皮膚上,又是冰涼,水火交融,既甜蜜又痛苦。

  我的呻吟在唇舌交纏間洩露的斷斷續續,我看到商陸額頭的汗和他隱忍的眼,然後忽然想到他的腿,頓時像兜頭一盆冰水,徹底清醒過來。

  我推開他:「商陸,你的傷……」

  他沒理我,唇舌蜿蜒流連,他一定是故意要讓我神魂顛倒的!

  我抓住最後一絲理智,奮力把他從身上推下去,然後艱難地爬上他的身體,對上他的眼睛:「這次讓我來。」

  這是我第一次這麼想讓一個人快樂起來,可我臉皮到底沒有自己想像得那麼厚,臉居然發燙起來。

  我低下頭不去看商陸的眼睛,慢慢地褪下他的衾衣。我們從前也曾赤裸相見過,可我卻從來沒有認真去看過他的腿。這一次我細細瞧去,觸目驚心。

  那腿上,有十數道傷疤,雖是陳年舊傷,可依稀能看出當年皮肉翻卷的猙獰,很醜陋。他剛才自己用棍子打的地方,已經起了腫起了手指寬的一條,我光看著就覺得自己一陣腿疼。

  他的腿不自然地動了動,有些猶豫:「小茴,我……」

  這個時候,親吻比言語更有說服力。我伏下身子,一一親過他那些醜陋的疤痕,我能感覺到手下他肌理的顫動,眼角餘光看到他修長的手緊握成拳。

  我擡頭看他,他喉間的欲望翻滾,發出細微的抽氣聲,不得不說,那聲音真動聽。

  我覺得我那時的心境一定很虔誠,帶著心疼,帶著惋惜,專心地撫慰他受過苦難的腿。我的手指很笨拙,但此刻真切地感受到他的體溫和他的脈動,便奇異地溫柔起來。

  我專心地親吻過那些傷疤,漸漸往上,到他修長而結實的大腿間,他低低呻吟:「小茴……」

  好吧,我看到他已經情動的挺拔勾勒出一個十分曖昧的形狀,頓時覺得血管爆裂,饒是我閱盡小黃書三千本,這時候還是忍不住羞赧。

  我把眼光移到商陸的臉上,他的薄唇不滿足地微張著,一雙眼微微眯著,別提多迷人了。

  我一咬牙,低下頭——立刻聽到他喉嚨裡溢出一聲低啞的呻吟,看著他修長的腿屈起又放下,我心裡忽然生出一種成就感。

  想想看,你最愛的人的快樂都掌握在你手裡,我頓時覺得我主宰了生殺予奪。

  哎嘿嘿嘿,我心裡偷笑,好像抓住了商陸的一條軟肋。

  我伸出手……嗯……搖一搖……立刻看到商陸痛苦地往後仰去,露出弧線優美的一段脖頸,他的胸口快速起伏,眼神像燃燒起來一般璀璨。

  我正猶豫著不知接下去該如何取悅他,商陸發威了。他忽然將我一把拉上去,咬我的嘴唇。

  我掙扎,他怎麼這麼喜歡咬人啊!

  我趁他放開我的間隙大口喘氣,然後聽到他低低地在我耳邊說:「雲小茴,你有時候真的欠——」

  欠什麼?

  我正納悶,他卻忽然捉住我的臀往下壓,腰身用力時,我刹那間潰不成軍。

  我覺得他這個偷襲的招數簡直太下作太不磊落了,可我沒有時間去反攻,只覺得他帶來的快感席捲全身,我無意識地攀緊他的肩膀,腦中只有一個念頭:雲小茴,你個不爭氣的!

  第二天醒過來,我很茫然。

  商陸很滿意,他靠在床頭有一下沒一下地摸我腦袋,我打掉他的手:「你是故意的!」

  「啊……」商陸微笑看我,「我是怕你不知該如何繼續,所以還是自己主動點,滿足你。」

  我難以置信地看著商陸說出這麼不端莊的話來,半晌道:「那我真是謝謝你了。」

  「不客氣。」商陸微笑,然後忽然正經起來:「小茴,我那時自保尚且無力,有心照顧你卻沒那資本,讓你受那麼多的苦,可是現在不一樣,若你要我的全部,我就給你我的所有。」

  我呵呵乾笑:「誰要你啊!」

  轉過身,心裡篤定而踏實。

  繼這次風波平息後,我和商陸算是徹底解開心結了。我不用一邊踩著荊棘一邊品嘗著蜜糖,頓時覺得世界無限美好,連帶著商清玨都看順眼了很多。

  商清玨現在每回看到我都要裝出被閃瞎的樣子,「嘶」一聲,同時轉過頭去用手擋住眼睛,我鄙視他很多回,這一回在我們互相嘲諷對方過後,終於可以正常地坐下來說話了。

  商清玨很有些惆悵地望天:「我馬上要走了。」

  「回白玉京?」

  「嗯。不知道為什麼,明明是我爹對大哥不好,可每回愧疚的卻都是我。從小到現在,我看到大哥就想補償他。那時我聽說他搶了一個女山賊做老婆,一想就想到是你,所以才過來看看。不過現在看來我白操心了,既然你們好好的,我也差不多該回去了。」

  我靜靜地聽著。

  商清玨笑笑:「小茴,我對不起你,我們商家對不起你。可是大哥他不容易,你對他好一點兒。」

  我那時以為他說的商家對不起我,大概是指得到了風聲卻沒告訴我,或者是在緊要關頭劃清界限,出賣我以保自己平安。其實這些我都能接受,換做是我,我也會毫不猶豫地做出和商敬之商清玨同樣的選擇,所以笑笑,告訴他:「就這樣吧。」

  佛說,種什麼因,得什麼果。

  我後來才明白,原來茫茫之中真的一切自有定數。如果不是那一念之差,我和商陸,可能就會是另一番截然不同的光景。

  商陸最近陪我睡,起得很晚。我每天一睜眼就能看到他在我邊上躺著,很有一種從此君王不早朝的意思在裡頭。可是這一天,我一睜眼,商陸已經沒人了,摸一摸身側,被褥冰涼,顯然是早就起了。

  我有些納悶,梳洗打扮走出門去,瞧見整個王府的人都神色緊張來去匆匆,待客的花廳裡,不少人在進進出出,那些臉孔看著很熟,是在我婚禮上出現過的官員。

  我沒有看到商陸,但看到了商清玨,他的表情半喜半憂,神色很古怪,我叫住他:「怎麼了?」

  他壓低了聲音道:「皇上駕崩了。前日在禦花園暴斃,今天消息傳到東川來了。」

  我嚇了一跳。我雖然對這篡位的帝皇並沒有什麼好感,可我知道他上位時尚年輕,到如今也正是年富力強的時候,忽然間的暴斃,多少帶了些不可說的色彩,顯得諱莫如深。

  我問他:「那新皇呢?」

  商清玨躲開我的眼神:「不知道,皇上無子嗣,朝中各有人選,還沒議定。」

  他還沒說完,就被一個年輕的官員叫走了。一整天我都沒見到商陸,倒是府裡的氣氛越來越沈重,充斥了一種山雨欲來風滿樓的壓抑。

  晚膳的時候商陸回來了。我問他現在形勢如何,他面上雲淡風輕,寥寥幾句帶過:「皇帝薨了。在議立新皇的事,無礙。」

  「哦。」我隨口問,「那新皇是要從皇帝的血親中選嘍?」

  商陸忽然哽了一下,我眼看他吐出一塊雞骨頭,然後淡弱輕柳道:「是的吧。」

  我也笑,那大概就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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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5-30 15:27:04

【第28章】

  這一場震動朝野的風暴慢慢地卷到了東川。我們還是無能倖免。

  先是商清玨連夜打包離開,和他從前賴在府裡蹭吃蹭喝的德行判若兩人。然後就是商陸告訴我:「小茴,我們得回一趟白玉京。」

  「停。」我打斷他,「別我們我們的,那是你。」

  「你必須和我一起走。」

  商陸好像預料到我的反應一般,氣定神閑地瞄我。

  哈哈哈,我叉腰滄海三聲笑,然後一字一句地告訴他:「我就不走。」

  商陸也笑,當然比我文雅很多。

  「不走?留下來是去找白蘞還是繼續吃莎綏草?」

  太犀利了。

  字字都戳到我柔軟的豆腐心。

  我改變策略:「商陸,我不想去白玉京。傷心地,觸景傷情,國破山河城春草木一片冰心在玉壺……」

  我說這話的時候商陸在整衣襟,一隻手從衣領無比優雅地整到衣帶,然後他一撩衣袍:「不去白玉京,那我送你去戒靈庵清修;去白玉京——」他若有似無地又扯開一點衣襟,松松敞敞若隱若現地露出一片胸膛,「我隨你怎麼來。」

  我憤慨:「商陸你要不要臉!美人計你都用!嚴重侮辱了我高潔的品格和端正的作風!」

  我一邊說,一邊抻長了脖子偷瞄商陸衣服裡頭的一片明媚春光,嗯……再敞開一點如何?

  商陸說:「就兩個選擇,你看著辦吧。」

  我在堅持自己的高風亮節和商陸的之間搖擺了一會兒,決定蒙昧自己的良知,還是跟著商陸走吧。

  其實我知道,當前形勢不定撲朔迷離,他是怕我不在他身邊又出什麼事。我雖然不贊成他的這個動機,但我很欣賞他達成目標的手段,當然如果他能再放得開一點就更完美了。

  我對商陸說:「行。但我要去和霸氣寨的兄弟們告下別。」

  那一刹那我仿佛看到了商陸小白牙閃出的一道冷光,但他最後居然同意了:「好。」

  那一刻我覺得商陸真是英俊非凡。

  我坐著馬車去霸氣寨告別。本來我印象中這應該是一副相顧卻依依去去莫遲疑的感人場面,最不濟也要紅個鼻子掉個眼淚什麼的,但事實是在我說出我要回白玉京的時候,冷場了。

  我驚疑不定地看著白蘞的表情,他本來一邊和我嘮嗑一邊喝酒,聽到我這句話,忽然嗆了一下。

  他咳得真是撕心裂肺,我聽著都替他疼,說:「老大,不至於吧。」

  白蘞又咳了幾聲,接著拿手巾擦了擦嘴,擡頭直愣愣地看我:「你要去白玉京?」

  那眼神,就好像我腦袋上吧唧一下長出了一朵大蘑菇一般。

  我訕訕地看他:「嗯。」

  他還是那副死樣子。

  我決定使出絕招,我指著地上:「白蘞,快看,那裡有一錠元寶在閃閃發亮!」

  結果他眼神都不挪一下。

  壞了,連元寶都勾引不了白蘞了,這下事情大發了。

  我哭啊。怎麼身邊的男人一個個都這麼難搞,像小媳婦似的。

  可沒等我想出什麼語言來安慰白蘞,他眼珠一轉,好像活過來了一樣,開始動起來了:「哎嘿嘿嘿,那行,那我把你留在寨子裡的那些小黃書給你,你好帶去白玉京看。」

  「哎?」我既震驚又蒼茫,在白蘞前後判若兩人的終極轉變中回不過神來,覺得白蘞此人愈發高深莫測,一朵奇葩。

  白蘞大力拍我的肩:「沒事兒,我剛一時沒反應過來,行了行了,我這就去給你拿。」

  我抱頭蹲在地上,既苦悶又迷惑。

  你看,商陸兇神惡煞霸氣淩人;商清玨吊兒郎當莫名其妙;白蘞變化無常陰晴不定。

  叫人不得不感歎一句:如今的年輕人啊……

  白蘞一會兒就出來了,手上拿了厚厚一摞書,我臉不紅心不跳地接過來,隨便翻開一本:「白蘞!以後你看我書的時候別吃大蔥!渣子都噴上去了!」

  「!」他罵了一個字,跳過來敲我:「那是你吃的!老子從來不看這些書!」

  「不可能!」我反駁他,「我從來不吃大蔥!」

  白蘞看了那書幾眼,又開始開罵:「那不是大蔥,那是你最愛吃的地瓜幹!」

  我和他互瞪良久,然後一起仰天狂笑。

  然後忽然有一股涼意慢慢地升騰起來。

  我敏銳地往後一看,看到商陸正面無表情地立在那裡,他面無表情地掃過我,面無表情地掃過白蘞,最後面無表情地掃過翻開的小黃書。

  我覺得看到小黃書都面無表情的男人很可怕。

  於是我那餘音嫋嫋的笑聲夭折在半空中,我把突然嗆著的口水吞下去,訕訕地收拾起一地的書籍,和白蘞作了最後告別,上了馬車。

  白蘞把我們送到寨子口,爽朗地同我們揮手作別,然後沖著遠去的我們大喊:「小丟,寨子永遠在這裡!」

  瞧瞧,這就是我的娘家人啊,這話多窩心,多感人!

  我喜滋滋地也和他揮手,倒是一下子沖淡了不少離別的愁緒。

  馬車裡,商陸嫌棄地看著我懷裡的書:「雲小茴,要麼你下車,要麼書下車。」

  我當做沒聽見。

  然後我聽到商陸怒道:「雲小茴,你怎麼這麼心術不正!」

  我回頭瞄他:「你是第一天認識我?」

  商陸一下子啞口無言。氣得一路都沒有理我。

  他好像很急,我們剛從霸氣寨回來,他就開始收拾東西包袱,當天下午,東川王的車輦便從東川浩浩蕩蕩地出發了。

  只是我們誰都沒想到,這一走,別了東川雲月三千里,亦別了夢裡芳菲五載餘,冥冥之中,自有天註定。

  趕路的日子很枯燥。頭一天,我在馬車裡看盡了風景,倒頭就睡。第二天,我在馬車裡看了半個時辰的書,被晃得眼花,倒頭就睡。第三天,我在旁邊觀摩商陸下棋一刻鐘,倒頭就睡。

  第四天,我滿臉血地看商陸:「你得給我找點兒事情做。不然我就給你找點兒事情做。」

  商陸思忖了一會兒,循循善誘地教育我:「人說修禪,便是應用正念來祛除五蓋以便培育正定,所謂風雨如晦,獨君心如止水,就是這個道理。我們此去白玉京,不知前路如何,正該是有這心境的時候,小茴,你懂嗎?」

  ……

  商陸他不僅不是從前那個大字不識一籮筐的野小子了,而且很顯然,他在文化造詣上飛躍不是一個層次,直接超出我一大截。

  讓我想想這三年來我在幹什麼,好像唯一接觸過的讀物就是小黃書了……

  和我比起來,商陸脫離了低級趣味,脫離了三俗黃暴,顯得如此高尚。

  我很想附和他幾句,並且表達一下我對他的敬仰,可是我睡著了。

  我翻了個身。我自幼被父皇和嬤嬤管教得嚴厲,除了棋實在提不起興趣不學以外,琴、書、畫這三樣說不上精通,但也略知一二,可是這些也不能幫我擺脫國破人亡的悲劇,所以如今聽商陸一說,只覺滑稽。

  商陸其實挺忙的。而且隨著離白玉京越來越近,每天都有人神出鬼沒地出現在商陸面前,搞得我心驚膽戰精神衰弱,總覺得上個茅房也會突然從馬桶裡冒出一個人,托了一封信:「王爺,京中密函。」

  但他總有時間撥冗來和我呆一會兒。這種忙裡偷閒團聚一起的時候按理說該是溫馨的,但不知怎的,我總覺得我們的團聚充斥了一種很詭異的很不和諧的孟浪氣息,像是通姦。

  我把這種感覺形容給商陸聽,被他暴打一頓。

  綜上所述,從東川到白玉京的這一路,我每天的流程大約是這樣的:吃早飯——調戲商陸——吃中飯——被商陸調戲——睡覺——吃晚飯。

  這樣走了六日有餘,我們終於到了白玉京的地界。除了我們,各路諸侯、地方上的臣子,統統齊聚白玉京。一時間白玉京擠得人仰馬翻,很是嘈雜。

  我本來就沒有心思看這座城池,現在更暴躁了。

  商陸挺有眼力見兒,命令車夫一刻不停地走過城區,漸漸走至偏僻安靜處,我不由得好奇地撩開簾子看,遠處,一座占地廣闊的府邸靜靜坐落在朱雀街側,大門口十幾個奴僕垂首恭候。

  「臨時撥給我的王府。也算是白玉京裡的東川王府。」商陸解釋。

  我心情很低落,沒有去細想根由,當夜早早入睡了。

  我們剛到白玉京,就有許多官員走馬觀花一般來了又去去了又來,所以我估摸著商陸晚上不定要幾時就寢,於是便自己先睡了。

  可我還沒睡著,商陸就回來了。

  我瞄他:「你怎麼這麼早?」

  他寬衣上床,猶豫了一會兒,低低道:「重回故地,怕你多想。」

  我動了一□子,瞪著屋頂發呆。

  他說的有些對,白玉京於我,是桌腿上被砍過的一道陳年刀疤,旁人看著只覺滄桑古樸,卻不知桌子曾經受過多少苦難。

  然後我聽到商陸說:「小茴,我不相信這世上有歷久彌新的傷痕,我不相信有消磨不去的印跡。白玉京於你,有回憶有故人,我……我只想陪著你重新走過這一遭。」

  我轉頭看商陸在燭光下朦朧的英俊眉眼,在心裡抽了自己一巴掌:不是說好相信他的嗎,不是說好重頭來過的嗎,雲小茴,振作起來,人要往前看!

  可是如果我當時知道往前看會看到什麼,我一定戳瞎自己的狗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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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5-30 15:27:23

【第29章】

  我的父皇曾經語重心長地告誡我:

  身為一個公主,我必須五歲學會權謀之計;十歲能單獨玩弄權術搞死一個人;十五歲要能分辨出所有未婚男兒的前途價值;十八歲成功地捕獲一顆少男騷動的心;二十二歲生兩個孩子,一男一女;二十五歲輔佐兒子登上皇位——不管殺父還是弑兄;二十五歲以後成為太後坐享無邊繁華,撐紙傘,賞山河。

  那些見到跳蚤都會尖叫痙攣的千金小姐的戰鬥力簡直是一個渣。

  我現在想起來,這個人生規劃像是發黴的蘑菇一般神秘而詭異,但我還是認真地去對比了。對比下來,我唏噓不已,除了成功捕獲一顆少男騷動的心這條以外,我其餘一條都沒做到,簡直是沒有資格做公主。

  可是我沒有資格,不代表別人沒有。

  譬如眼前這位長公主。

  我看著她陰冷又狠毒的眼神,默默地替她把篡位的年齡又往前推了幾年,二十二歲,不對,二十歲。

  這位長公主,或者說前朝長公主,芳名王襄雪,喜食商陸,嗜好商陸,耽于商陸。

  「我為了他做了這麼多,他自該是喜歡我的!你不過是個插足者,憑什麼抱商陸的腰,摸商陸的屁股,和商陸睡覺!」

  我很為商陸悲哀,看樣子這位長公主愛的只是他誘人的。

  「長公主這話說的不對。不是你為他做了很多,他就得喜歡你;我還天天給門口那株海棠澆大糞呢,也沒見它開花給我看。」

  我發誓,我說這話的時候真的是真心的。那海棠自從我給它澆大糞以後,就再也不開花了。

  可是我的勸慰遭致了王襄雪的憤怒,她面孔扭曲,鼻孔噴火,最後拂袖而去。

  晚上商陸回來的時候,我對他說:「今天你的長公主又來尋你了,癡心得很。」

  他那時正在批公文,聞言頭也不擡:「哦。」

  嘖,我都要替王襄雪掬一把辛酸淚:「你不打算安慰安慰她?」

  「怎麼安慰?像這樣?」他一手闔上公文,一手去解腰帶。

  「別!」我喜滋滋地上去幫助他解衣帶,「你還是來安慰安慰我罷。」

  我十五歲的時候為了他不要自己的名聲,不要自己的性命;十八歲的時候為了他忘卻刻骨的仇恨,忘卻過往的前塵,王襄雪做得再多,可及我的一半?商陸合該就是我的!

  抱著這樣的心思,我把商陸抱得更緊,在他懷裡拱來拱去,蹭來蹭去,成功地又再一次和商陸睡了覺——王襄雪,氣死你!

  第二天,商陸又出去辦公了。我吩咐底下的人把那株海棠拔起來插到馬桶裡,打算讓王襄雪看看,也許這樣活生生的事例展示更鮮明,更生動,更有說服力。

  不出意料,她果然又一次來商府報導了。只不過,她這次帶來了聖旨。

  那黃綢上說召東川王妃覲見,別的一句話都沒有。王襄雪合上聖旨,居高臨下地看著我,那眼神裡,有憐憫,有得意,還有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我站起來,囑咐管家趕緊去找商陸。我十五年的公主不是白當的,我還不想把自己不明不白地交代在那吃人不見骨的皇宮裡。

  王襄雪在商府尚沒有暴露她兇殘的本性,等我磨磨蹭蹭出了府,立刻一腳把我踹上馬車,然後她自己跳上來,挑了我對面坐下,閉目養神。

  車輪開始轔轔轉動,我歎了口氣:「長公主,何必呢。英虎將軍二公子的腰比商陸的還細,前九門提督的屁股比商陸的還翹,你何必只盯著商陸一人呢。」

  王襄雪睜開眼睛,鄙夷地看我:「你真低俗!你真不配愛商陸!你以為我愛的是商陸的?」

  難道不是嗎!我噴出一口淩霄血,難以置信看著眼前這個說話當放屁的人,昨天分明是她和我說「商陸的腰商陸的屁股和商陸睡覺」的!

  我憤怒地撩開車簾往外看。

  「你幹什麼!」王襄雪聲色俱厲地阻止我,我說:「我看看外頭是不是在下雨——小心一道雷劈死你!」

  「哼。」她複又閉上眼,「你也就只會逞逞口舌之能了。」

  於是一路無話,車在皇宮東門停下了。有小太監跑上前來,領了我們兩個步行去華璽宮。一路行去,俱是熟悉的亭臺樓閣、曲水山石,只是行走其間的人,卻不知換了幾撥。

  世間多風霜。

  我心有戚戚,只覺這一切像是夢裡的前世。

  「看著不懷念嗎?」王襄雪忽然冷笑。

  我一驚,心裡一跳:「你——」

  此時已然走到了華璽宮前,小太監唱喏的聲音自浩浩殿堂間傳來:「宣——」

  我和王襄雪一同進到宮裡,我木然地跪在地上,聽到上頭一個老邁的聲音道:「底下可是東川王妃?擡起頭來。」

  那個聲音無比熟悉。

  我顫抖著擡起頭,和龍座上的人對了個正眼。

  那一刹那,血液凝結成冰。

  我聽到自己的聲音不由自主地念出那人的名字:「商……敬之。」

  「放肆!」商敬之身旁的小太監沖上前來,拂塵劈頭打下:「敢直念聖上名諱,你好大的膽子!」

  聖上……聖上!

  我想仰天大笑,又想伏地慟哭,笑我自己的愚蠢,哭這弄人的造化。

  商敬之也很震驚,他的臉神經質地抽搐了一下,我看的清清楚楚。

  他說:「是你……雲小茴。」

  雲小茴,商敬之,這兩個名字從三年前湮沒於塵的往事中,在這改朝換代的重重樓閣中,再度從對方口中說出,諷刺至極,悲哀至極。

  我笑:「商大人——不,是聖上了,該叫你聖上了——別來無恙。」

  他端詳我很久:「看樣子這三年你過得很逍遙。不僅逍遙,還勾搭上了朕的兒子。商陸終是逃不出這個夢靨。」

  我勾起唇角:「是不是夢靨不是由你定奪。至少商陸樂在其中。」

  商敬之被我堵回,臉色很不好看。我那時卻已是將生死置之度外,不知害怕不知憤怒,只餘絕望。

  最後他說:「襄雪,將東川王妃帶下去稍作休息。朕見故人,真是意外又驚喜,少不得要留下,好好暢談一番,委屈東川王妃作陪了。」

  我木然,跟著王襄雪退出去,回頭看商敬之,直覺餘生渺渺。

  一旁王襄雪淡淡地說:「我知道你是雲氏皇朝的出雲公主。」

  「我不想聽。」我打斷她,再說這些,有何意義。

  「你必須聽。」她詭異地笑了一下,「同是國破的公主,你淪落他鄉被人追殺,我風光不改錦衣玉食,你知道為什麼嗎?因為我比你聰明。我這麼和你說吧,我不是皇室宗親,沒有皇族血統,可我識時務攀富貴。前朝帝王,不過是個被商敬之控制在手裡的傀儡,你父親當時的雲氏皇朝已是岌岌可危,可笑他還深信商敬之不疑,真可惜啊,那時的動亂,正是這位深受寵愛的臣子所做,那個時候我就跟著商敬之了,我助他推翻你父皇,建立新皇朝;現在他不滿意做一個攝政王了,要親自披龍袍,我依然助他,籠絡群臣,暗殺權貴,一手鮮血,才換來這長公主之名。這些,商陸沒有告訴過你吧。」

  我看著她,我想跳起來大聲告訴她我不在乎,我想告訴他只要商陸沒有負我,我就不恨他。可是喉嚨裡想堵了一團棉花,噁心欲吐。

  「其實我真不想要這個長公主啊,因為這樣一來,我和商陸就是兄妹了,兄妹怎麼可以成親相愛呢。」王襄雪像是在和我說,又像是再自言自語,面容一時憂愁一時甜蜜,令人毛骨悚然。

  她搖了搖頭,笑了:「你先在這兒好好等著吧。我早說過,你配不上商陸。」

  我一個人呆在屋內,覺得胃裡一陣一陣的翻湧,極度不適。腦中紛繁錯亂,時光,錯影,不同的人臉從眼前掠過,其實不過是短短的一瞬,我卻像是將春夏秋冬都走了一遭。

  我不知盯著眼前牆壁上那個汙漬多久了,久到我眼睛發酸,淚水上湧。這時門忽然一聲輕響。

  身後有誰走進來了,我沒有回頭,也不想搭理。

  「咳咳。」那人咳嗽了幾聲,聲音像是刻意捏著喉嚨發出的,聽著讓人難受。

  我擡頭看了一眼,是個小太監,帽子壓得極低,看不清臉。

  我把頭又轉回去,聽到那小太監裝模作樣地說了幾句:「小的給東川王妃請安,委屈東川王妃在這等多時,小的給您送些糕點茶水來,您要不要先墊墊饑?」

  我有些厭煩。我不想吃那些莫名其妙的東西,不想看到莫名其妙的人!

  那小太監卻還沒有退下,他沈默片刻,壓低聲音道:「雲小茴,你在霸氣寨裡以一當十的氣勢呢?你五當家的氣勢呢?!」

  我的心和我的人一同跳起來,蹦的老高,我瞪著那小太監——「包金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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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5-30 15:27:43

【第30章】

  包金剛的表現很古怪。他方才尚是恨鐵不成鋼地斥我,我一認出他來,他卻十分突然地跪了下去,恭恭敬敬地朝我行了一個昔日雲氏皇朝的跪禮:「微臣包金剛——」他拖長了聲音,複又莊重地叩頭直抵石階:「見過出雲公主。」

  我站在那裡,說不出話來。

  好好好,今天真是個好日子。會親友,見故人,經過這些事情,哪怕包金剛告訴我他是昔日雲氏皇朝的宮廷總管,我大概也能笑著叫他一聲「總管大人」。

  於是我果然笑了,我問他:「包金剛,你這是來哪一出?」

  他跪在地上,沈聲道來,全然不似在霸氣寨裡那個娘娘腔:「公主恕罪。臣是昔日殿下心腹,這三年於霸氣寨中暗中保護公主,同時積蓄實力,以謀東山再起。臣于如今宮中布有眼線與斥候,今日依仗宮內人相助,方進得宮來與公主相見。先下情況危急,不容多說。請公主稍安勿躁,臣必會回來,請回公主,主持大局。」

  我出奇的平靜:「那白蘞和金需勝呢?也是你的人?」

  「白蘞非我陣營,他毫不知情。只臣與金需勝是昔日舊人。」

  我點頭:「我知道了。」

  世事難如人意,我從前只當過了自己這關,便是萬事如意春年花開,卻不曾料到這天地間萬物有序,從前說過的話,做過的事,經歷過的風霜和品嘗過的蜜糖,一樁樁一件件,刻在命盤上,入木三分,想忘都忘不掉。

  我與商陸,都各自在對方最艱難的時候給過一個懷抱,可到頭來卻還是應了那句話: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

  真是的,我不過沒有為父皇和雲二復仇罷了,這報應何苦來得這麼快。什麼忘卻前塵永遠在一起,什麼以後好好過,統統是一場虛妄!

  我看著包金剛警惕地推門離開,繼續在這個斗室裡思考我自己的人生。

  不多時,門又一次開了,不過這回卻是踢開的。來人氣勢張狂奔騰,挾卷著風撲入,我只覺得眼前一花,商陸的臉就在面前了。

  「他們把你怎麼樣了?」他幾乎是吼出來的,聲音微微帶著顫,一隻手既笨拙又滑稽地上下摸我的身子,完全不得要領。

  「沒怎麼樣。」我站起來轉了個圈,「可是我這裡疼。」我指著自己的腦袋。

  商陸緊張起來,像摸一隻狗一樣摸我的頭,「哪裡疼?」

  我想了想,「不對,不是這裡,是這裡。」

  我手慢慢下滑,滑到左胸口:「我從前以為我是個沒心的人。父皇死了,雲二死了,我雲氏一族被株連,逃亡的逃亡,流放的流放,可我這三年都能過得好好的。你看,我居然還胖起來了。後來再一次遇到你,我才知道,我不是沒心,我是心裡都只有你了,一整個實實在在的都是你,所以才和沒有一樣。」

  他定定地看著我,想過來撫摸我的眼睛,我撇開頭:「可是你騙我啊商陸!你早知道商敬之登基了,或許你甚至要成太子了?商陸,從東川到白玉京,一路上讓所有人瞞著我,讓消息一絲一毫不得洩露,你累不累?」

  商陸那一瞬的表情我看的清清楚楚。來不及卸下與偽裝的驚訝、慌張、痛苦,在他俊逸的臉上扭曲著。

  我的眼淚止不住地流下來:「商陸你和我說啊!你如果在東川就和我說,我還可以逃,我還可以重新躲起來,你為什麼要我跟著你到白玉京來,我已經很努力要忘掉那些事情了,你為什麼還要提醒我啊!提醒我和仇人的兒子相愛了,提醒我你還在為商敬之辦事,提醒我和你根本只是一場意外,我他媽的還怎麼和你在一起!」

  商陸看著我不說話。

  他從前就是這樣,沈默,內斂,情緒輕易不表露於外,無論什麼時候,都站得脊樑筆直,不叫人看出破綻。

  可他這時的身子輕微地晃了一下:「小茴,我們先回家,回家再說。」

  我抹了一把臉:「好,走,回去。」

  回去好好把這筆賬算一算,誰虧欠誰的,誰委屈誰的,一筆筆一條條清清楚楚列出來,總要說清楚的,從前我們自欺欺人,以為說幾句保證,發幾句誓言,事情便能成真,多幼稚啊。

  如今就割開這個毒瘤,流出紫紅的暗沈的血,看看裡頭究竟是什麼模樣。

  人啊,一旦手裡想抓緊點兒什麼,老天爺總能磨得你不得不放開。

  我和商陸這一路沈默地像是在演一場默劇。我以為我心裡會有千百條語言急於訴說,化成利劍,刺得商陸體無完膚,刺得我自己遍體鱗傷,可真正到了那一刻,卻只有相顧無言。

  我心裡千般言萬般語,真正說出口卻只得那一句:「商陸,算了吧。我只能陪你走到這裡了。對不住,我忘不掉。」

  他的眼睛突然睜大了一下,而後暴怒:「你走不掉的!」

  「我可以養你一輩子,我可以保你一輩子。」

  「外面的事情你不用管,你只做你的雲小茴,或者我們改名,就叫你的化名小丟。」

  「你……」

  他神色緊張,絮絮叨叨,這樣的商陸,顯然是失態了。

  我看著他的臉,一瞬間和三年前重合起來,於是時光便刹那間青蔥了。

  那個時候,我與他什麼都是錯的,身份、時間、地點,可偏偏好上了愛上了,轟轟烈烈驚天動地,一個笑靨一句爭吵都能掀翻整個白玉京,誰料想會走到今天這步田地,國仇家恨,戀而不得,恨而不舍,千山萬水渺渺而過,誰又留得住誰的人。

  那一天我和商陸不歡而散。但是商府的警戒一夜間加強了許多。再不見王襄雪來商府,其實我倒是希望她來的,反正我也這樣了,她來了無論再說些什麼,都刺激不了我多少,反而能給我解點悶子。

  我依然與商陸像從前那樣過日子,有時候兩人調笑,好像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我雖恨商敬之,雖懷揣國仇家恨,但也知道不該遷怒於無辜的人,商清玨逃不了干係,但商陸卻真真清白。

  很快包金剛那天臨走前約定的日子便到來了,我們約在白玉京的賭館裡相見。

  商陸大早就出門了,我吩咐廚房做了幾樣點心,提著食盒出門時,被老管家攔下了:「王妃,王爺吩咐了,若您要出門,要不等王爺回來親自陪您去;要不委屈王妃帶幾個護衛,以防萬一。」

  我點頭:「好的,帶上幾個護衛吧。我給商陸送吃的去。」

  老管家詫異地看我一眼,回頭吩咐了幾個家丁。

  其實他們是多慮了。我又不是和野男人私奔出逃,就算是,也不會傻到青天白日下坦蕩蕩地走出去,我不過是去和包金剛見面,聽他說說那些被湮沒在時間洪流裡的往事。

  我們到了賭館。時隔三年,這家賭館生意依然興隆,我站在那裡,仿佛看到當初咬著商陸胸不放的我,依稀還能想像商陸青白的臉色,叫人不免感歎一句,物是人非事事休啊。

  我在賭館門口停下,笑道:「幾位小哥,我進去和王爺說會兒話,送點點心,你們就不要進去了吧。要是不放心,前門後門都派個人守著,我不逃的。」

  他們臉色尷尬,為首的一人抱拳道:「王妃說笑,是小的僭越了。」

  我點點頭,提著盒子進了賭館。裡頭的小二大概也是包金剛的人,一見著我,帶著我去了廂房。

  我進到房裡,除了包金剛,還看到了金需勝。從前在寨子裡我天不怕地不怕,就怕一個陰沈沈的金需勝,如今他看到我,卻倒向我行了跪禮。

  「臣,參見出雲公主。」

  「起來吧起來吧。」我不耐煩地敷衍他們。這麼些年過去,我早就習慣不是公主的日子,也無謂這些繁文縟節。

  我把食盒丟到桌上:「喏,帶給你們吃的。」

  要是在平日,包金剛一定撲上來,將這些點心挨個舔一遍,吐口口水,以宣示所有權,但如今他只是斂首立在一側:「臣謝公主。」

  說是這樣說,動卻一點兒也沒動。

  嘁,真沒意思。

  金需勝在我的對面立定,滿臉嚴肅:「臣三年來,從未敢忘卻一點國恥,亦從未敢耽于玩樂,心裡有事,自然無胃口。公主將來是我們的統帥,陛下的舊部還需公主振臂一呼,號召群雄,還望公主能時時刻刻將職責牢記於心,不叫我們失望。」

  ……我尷尬地把嘴裡塞的半塊點心吐出來,這果然是金需勝的語言風格,行事作風。

  「臣,三年來只要一想起當日陛下與殿下慘死之景,便覺怒火萬丈,恨不得將仇人淩遲剜骨,炮烙分屍。只是當時公主尚年幼,我等舊部因遭迫害,失散各地,光是聯絡就花了半年。而後更要統籌規劃,安插眼線斥候,尚未穩固之前,尚不敢與公主坦言。」

  「如今我們已初具規模,若是趁商敬之那老賊剛登上龍椅時局未穩時與之對抗,也未嘗不可。所以有些事情,公主想必是該知道的了。」

  他說的話像一根針,戳到血肉裡,還要攪一攪,一針下去,倒是要沁出三滴血來。

  「殿下與陛下遭難的那日,臣正在殿外,因臣的身份一直保密,商敬之他們只當我是個普通太監,也沒有提防。公主,臣接下去要說的話,希望您一個字一個字聽清了,記牢了,不要忘,也不能忘。」

  「外面總以為陛下與殿下是被囚冷宮中,因宮殿失火而亡。其實不然,殿下當時正年幼,長得亦清秀,商敬之遣了數名昆侖奴,當著陛下的面糟蹋了殿下,臣于宮外,聽得殿下慘呼連連,而後,竟連聲音亦嘶啞。陛下親眼見殿下受辱,氣血攻心,暴斃而亡。殿下則不堪受辱,撞柱自盡。」

  「商敬之待兩人死後,方製造了火災,將兩人屍骨焚於其內,而後陛下與殿下的屍骨,連帶著整座冷宮的殘垣廢墟,一同被埋入地下,連一個像樣的棺槨都無。」

  「雲氏眾人,男則被貶為奴,或於礦下被埋,或於山中遭滾石壓死;女則充為軍妓,紅帳內每日便要拖出一具屍體,下身流血不止,死相猙獰。」

  「公主,這便是陛下與殿下真正的死因,這便是雲氏眾人的下場,你可聽清楚了?」

  金需勝說得這麼平淡,好像是討論家長里短,我不知道他是花了多大氣力才能將這番話說得這麼寧靜無波,可我的世界已是天翻地覆。

  我胃中翻騰,益發想吐,終於忍不住幹嘔了幾聲,只覺得屋外那些賭徒的叫喊聲時遠時近,一時喧鬧一時寧靜。又不知道哪裡刮來的風,一陣冷一陣熱。

  商陸,原來事情是這樣的。你知不知道?又叫我如何同你在一起?

  包金剛替我倒了一杯茶,神色間頗有不贊同,對金需勝搖頭:「何必說得如此詳細,公主金枝玉葉,何曾聽過這等齷齪骯髒之事。」

  金需勝仍然是古井無波的樣子:「臣有罪。臣亦不想這些事汙了公主耳朵,只是臣想提醒公主,國仇不可放,家恨不可忘。」

  商陸啊,你聽到了麼?如今我要為著我雲氏上上下下流成河的血,我要為著我父皇和雲二不得安寧的屍骨,放棄你,也放棄我自己了。

  我又在房間裡坐了一會兒,慢慢啜完一杯茶,告辭的時候想笑一下,卻發現臉上肌肉僵硬,接著發現四肢身體皆麻,想是血流不暢。

  出去的時候那幾個護衛明顯松了口氣,互相看了一眼,跟在我身後走。

  整條街上都是人,我卻仿佛置身空城,行屍走肉一般走到王府前,只聽得身後有個護衛說了一句:「到了。」,這才緩過神來。

  我一隻腳剛邁進門檻,便看到商陸大踏步朝我走來,我還未來得及說些什麼,他已勒住我的手腕。

  「去哪了?!這半天你去哪了!」他朝我吼。

  我愣住了,我從前和商陸在一處,無論怎麼鬧,怎麼荒唐,頂多惹來他板著臉的一句「胡鬧」,這樣滔天的怒火,我卻還是頭一次見。

  「我……我去買包子。」情急之下我想了這樣一個極其敷衍極其沒有技術含量的謊言。

  「府裡沒有嗎?!」他還在發火,像一隻四處噴火的龍,有些歇斯底里。

  下人紛紛奔走,生怕無辜遭到商陸的遷怒。

  我卻忽然頹然:「商陸,何必呢。」

  他看著我的眼神,既驚怒又後怕。

  「你這樣關著我一輩子?像鳥,像貓,像狗?」

  「我……我不知道。」商陸往後退了幾步。

  「我只是想你留下來……你其他的什麼都不要管……只要你在就好了……」

  他像是忽然想到什麼似的:「你不是嫌我冷,嫌我不會說笑話嗎?我這就逗你笑。」

  他把手放到左胸口,努力勾起唇角:「小茴,你剖開我的胸膛,挖出我的心看一看,拿到秤上去稱一稱,不像白菜蘿蔔,沾點水帶點泥,我這顆心實打實的,絕對不缺斤短兩。」

  這個笑話很失敗,我不僅沒有笑,反而被他逗得流出了眼淚。

  他看到我的眼淚,怔了一怔,低低地道:「在你心裡,我排不到第一位,國仇家恨,樣樣都在我前。」

  「你呢?你難道就把我排在第一位?你的東川王呢,你不做了?」我的眼淚剛剛流幹,聽了這話,又洶湧而下。

  我不曾想到,商陸瘋魔了。

  我話音剛落,他便從馬廄牽來一匹馬,抱著我一同躍上馬去,馬鞭落下之時,那馬嘶鳴一聲,直沖門外朱雀街而去。

  我慌了:「商陸你瘋了!」

  「我不做東川王了,你是不是也能不做雲小茴?」他卻顯得很冷靜,一路疾馳,一路盤算。

  「我們先去白玉京城郊躲兩日,等到搜捕一過,北下往東川,我的舊部與兵力皆在那裡。到那個時候,你我隱姓埋名,做一對最普通的夫妻,你別擔心,三年前我什麼都不是,也養得起自己,如今我就算不是東川王了,也養得活你。」

  他低頭看我:「我是認真的。」

  我們走了一上午,最後在白玉京附近的那座小鎮停下,依舊是三年前的風貌,那時的雲小茴是個乞丐,那時的商陸是驃騎大將軍,有些事情,真是不能回憶,一旦回憶起來,傷神傷心,沒完沒了。

  商陸下馬,一手牽著韁繩,一手緊緊攥著我的手,攥得都有些痛。我看著他另一手牽的那只馬如此閒庭信步悠然自得,莫名地產生了羨慕嫉妒恨。

  我對商陸說:「我餓了。我要吃包子,肉包子。」

  他應允,把馬拴好,牽著我的手去包子攤買包子,依然是緊緊的。

  這包子攤生意似是十分興隆,周圍圍了許多婦人,我與商陸在人堆裡一站,立刻就顯得扎眼了。

  好吧,雖然我與商陸現在的階級立場是敵對的,但是遭到外敵,還是要一致對外,我打掉了無數隻狀似不經意地落在商陸腰上臀上的肥手,恨不得把商陸整個人圈起來。

  包子攤周圍的人漸漸變少,不少人提了包子,還回頭看著商陸指指點點,口中嘖嘖讚歎。

  我心裡憤怒,我的念頭裡商陸只是我一個人的,可是想到我們如今的情形,又覺得傷心難受。

  終於輪到商陸買了,這包子鋪的老闆娘是個年輕婦人,看到商陸,兩個眼睛裡冒出幽幽的綠光來,熱情地給商陸介紹特色:「這是咱地方上的特色,筍乾包子……什麼?要肉的?」

  我趁著他們倆在交談,飛快地彎腰,附在包子攤旁一個乞丐旁邊說了一句:「去白玉京富貴賭坊,找一個叫包金剛的人,告訴他雲小茴在這。」

  「肉包子啊……牛肉包子如何?豬肉的太膩,咱這包子……」

  我直起身來,這邊婦人還沒有介紹完。不知這婦人是有多喜歡商陸那張臉,一個包子愣是被她介紹出了滿漢全席的氣勢,我眼見著商陸那眉毛快要皺成包子褶了,連忙出聲救他:「豬肉,就是豬肉包子,五個大的五個小的,用荷葉包。」

  那婦人被我打斷向商陸搭訕的機會,不樂意地低頭去拿包子,商陸這才淡淡看過來:「剛才和那乞丐說什麼?」

  我心裡一驚,被商陸那雙眼睛一瞧,差點兒心虛得全盤托出,幸而關鍵時刻扛住了,我坦然地說:「給了那乞丐幾文錢,告訴他他還這麼年輕,有手有腳幹什麼都行,做個討飯的,真讓人看不起。」

  商陸聞言,特意仔細看了看那乞丐,最後似乎是信了,沒說什麼,拿著包子帶著我走了。

  我心裡忐忑。方才那乞丐,是趙十六一個小兄弟。我從前和趙十六在這一帶乞討,有時也會分些錢給他,他便哥哥姐姐叫的歡。

  只是三年過去了,我不知道他是否還記得我,亦不知道我方才那番話他聽清楚了沒,更不知道他會不會聽我的去做,但無論如何我知道,我不能讓商陸這麼帶著我走。

  商敬之不會放過他。

  這是一場惡戰,需得填飽肚子打起精神應付。

  抱著這樣的心思,我惡狠狠地吃掉了三個小包子兩個大包子,吃得直打嗝,不斷冒出成分複雜的一團團熱氣。

  商陸不說話,看著我,半晌遞給我水囊:「你是不是把包子當成我來吃了?」

  「沒有,包子哪有你英俊非凡。」我朝他笑,「放心吧,我不恨你。可是我不能和你在一起。」

  商陸沒有理我,但凡我說類似這種意思的話,他都用一張寡淡的臉來面對我,很嚴重地打擊了我的積極性。

  我們吃完包子,喂完馬,繼續上路。

  像暗夜行舟,茫茫然不知身往何處,前路未卜,人心難安,也許我與商陸對彼此的真心實意,最後也不過消磨在以後的歲月中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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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5-30 15:28:00

【第31章】

  天黑下來的時候,我和商陸走到了白玉京北側的一個小城郭,我再一次確定了我是真的永遠弄不懂商陸的思維。

  因為我們這一次分明是倉促中擇路而逃,沒有準備,沒有計劃,誰也不知道還要走多少旅途,最終會在哪裡落腳,可他居然鎮定自若氣定神閑,像是在旅遊散心一樣。

  唉,我有點掛心我藏在枕頭裡的那些銀子,不知道會不會便宜商陸,或是商陸以後的枕邊人。

  我們在城東一家小客棧住下,彼此都不大有胃口,於是叫了兩碗雞蛋掛麵,面是用敞口的白瓷碗裝著熱氣騰騰地端上來的,碧綠的蔥絲映著白瓷,倒很有些清亮的色澤。

  商陸一言不發,在我對面大口吃面,我挑了一根面,味同嚼蠟。

  我摩裟著瓷碗光滑圓潤的邊緣,忽然很感慨:「商陸,東川那裡的風俗,一個家裡面一個碗代表了一個親人。老人說兩雙筷兩個碗,就是夫妻兩個,磕磕碰碰的就過了一輩子。」

  我從前也聽到過這種風俗,卻從沒有放到心裡去。此時在這樣昏黃的燈光下,在油膩膩的木桌上,陡然便想起了這樣溫情的說法。

  商陸不明所以,靜靜地看我。

  我沖他笑笑:「沒什麼,我就想打個比方:商陸,你是我的白瓷碗。」

  盛過酸甜苦辣,盛過世間百味,被手摩裟著,愈發溫潤柔和,斂了各種滋味,百轉千回,像是雞湯拌米飯,能暖暖地一直熨帖到人的心裡去。

  只是我等不到一個圓滿了。

  商陸還是不說話,他看我的眼神令我喘不過氣來,像是胸口挨了一個悶拳,起先感覺不到什麼,慢慢的才開始痛起來,連呼吸一口氣,心都要顫一顫。

  我避開他的眼神,把碗一推:「我吃好了。」

  他也起身,我們一前一後地一起進了房。我跟在他後頭,等他進去了,轉身關門,就在那時,商陸突然回頭,猛然欺壓上來,重重地按著我,狠狠咬我的嘴。

  我痛得張開嘴想要反擊,他立刻攻進來,帶著我的血腥味,席捲蔓延了整個口腔,我推搡他,他紋絲不動,強勢又粗暴地繼續嗜咬我的嘴唇。

  我起先還奮力掙扎,而後明白過來我反抗不了他,索性放任自己與他一同沈淪。我與他唇舌糾纏,彼此都存了一股要把對方吞進肚子裡的狠勁。

  我逮著他的舌頭就咬,就著不知是我的還是他的血,細細描畫他美好的唇形,他喉嚨裡呻吟一聲,像是壓抑的痛苦的野獸。

  我沿著他的唇往下,胡亂親他長滿胡茬的下巴,在他忍不住後仰的時候,又回去親他的嘴唇眼睛。

  反復幾次後,他便不耐煩了。伸手扯我的衣帶,我也不落於人後,扒開他的衣襟,一氣亂親。

  他似是急於發洩,我倆都只是松了衣帶,衣衫還未褪盡,但他兩手已遊走於我全身,不似從前床笫間溫柔的調笑,他手掌所到之處,盡是揉捏擠壓,甚至微微有絲痛感。可他手掌薄繭所引起的粗糙的摩擦,又讓我產生一種奇異的快感。

  我低頭看自己,被他摸過的地方泛起鮮豔的紅色,可見他用力之大。我霎時覺得自己像一塊砧板上的白麵團,任他摔打揉捏,捏扁搓圓。

  我的身後是冰涼的門板,被他壓在上面,骨頭隱隱作痛,不由得扭了扭身子,立刻便蹭過他堅硬發脹的那地方。

  他的眼睛裡像是燃了一團火,嘶吼著要燒,燒,焚盡一切。

  我閉上眼睛,雲小茴,最後一次了,便一同墮落又如何?

  像是末路狂奔末世逃亡,既興奮又絕望,我渾身上下都在戰慄,沈溺於這危險的關係之中。

  他動情了,我又何嘗不是,只覺底下濕滑一片。商陸一手探入我裙底,沾了滿手軟香出來,低低笑了聲,我還未來得及分辨他這笑容的含義,只覺得有什麼飽脹的東西推了進來。

  那一刹那,仿佛靈魂都充實了。

  我仰起頭,拼命忍住呻吟聲,一絲絲抽氣,摩擦帶來快感,只是腿根處肌膚的相碰相撞,都讓我忍不住要叫出聲來。我追著商陸的節奏,踮起腳尖迎合他。

  恍然中憶起我和他的第一次,在他破落簡陋的屋子裡,也是被他壓在門板上,門外就是逡巡的醜八,我們緊張又感到刺激,便是在內外交迫□驗了第一次初嘗的痛楚與甜蜜。

  這時又和初次有什麼分別呢,竟然也是在門上,也是帶著忐忑,帶著對未知的恐懼。

  也罷,就當有始有終,怎麼開始的,就怎麼結束。

  他腰往前挺,重重地杵了一下,而後退了出去。

  我那時已快到極致,腦中一片絢爛之光,他卻偏偏在此時抽身而退。我很有一種弄死他的衝動。

  商陸放開我,離了他的扶持,我差點兒癱軟下去,連忙扯住他的衣袖。

  他打橫抱起我,一把扔在床上。我在床上翻了幾圈,差點兒陷在被褥裡悶死,等我掙扎著探出頭來,卻看到衣衫不整的商陸,頭髮亂了,幾縷烏髮零散地落在肩側,鑽進他松敞的衣襟,衣衫半褪,淩亂地掛在腰間,再往下,便是他的賁張,高高支起,那誘人的死樣子,簡直是一場傾國的禍水。

  我舔了舔嘴唇,待得商陸爬上床來,立刻撲倒他,一陣亂拱亂親。

  「嗯……」他的喉結上下滑動,伸手扶住我的腰臀,欲望難抒,聲音嘶啞:「小茴……」

  我沖他笑,對準了慢慢地往下坐。我們同時滿足地溢歎出聲,商陸懇求似的看著我:「小茴,動一動。」

  屋外夜色正濃,這一場末世狂歡卻還剛剛拉開序幕。我在他身上用力地撕咬,齒尖紮入皮肉,像一個茹毛飲血的野人。

  商陸顫了一顫,卻沒有阻攔我,我們內心都太絕望,只有藉著這上痛苦和快感交織糾纏的感覺,才覺得原來我們還活著。

  人有時候真是很奇怪的東西,明明靈魂互相背離越走越遠,卻偏偏還要尋求上的契合,索性騙了對方也騙了自己。

  這一夜商陸瘋了,我也瘋了。等一切歸於靜謐時,已是半夜。

  我很勤快地爬起來收拾自己,然後問他:「你要不要喝水?」

  他狐疑而又警惕地看著我:「我自己倒好了。」

  這死人,無論是什麼情況,即使是我們剛剛才腥風血雨過一回,他也時刻提防著我逃。我覺得從這一點來看,如果有哪個不長眼的向商陸使美人計,那一定是賠了夫人又折兵。

  「我來吧。我也渴了。」我一邊說一邊倒了兩杯茶,一杯遞給他,一杯自己一飲而盡。

  商陸看著我喝下去,微微皺了下眉頭,也接過喝了。

  我笑:「睡吧。明天還要趕路。」

  只是不再一同趕路了,我們一起並肩跌跌撞撞走了這一路,終是到了分岔路口。

  商陸喝了我加藥的水,很快便睡熟了,水裡是普通的安寧藥,我問過金需勝,這藥效力不錯,能使人安眠昏睡,重要的是,曾經吃過莎綏草的人,便會奇跡般地對這藥免疫。

  我在黑暗中睜大眼睛,想看一看商陸的輪廓,只是今夜無星光也無月光,屋內黑得什麼都看不到,我只能屏息聽著商陸沈穩的呼吸聲。

  這是我陪伴商陸最後幾個時辰了,我在黑暗裡煎熬,一下子盼這天快亮,一下子卻又希望這天永遠不要亮,分分秒秒都如同一個輪回一般漫長。

  第一聲雞鳴的時候,我情不自禁打了一個哆嗦。在床上愣了一會兒,這才清醒過來,躡手躡腳地收拾包袱。

  商陸仍在熟睡,夢中如同憨厚嬰兒,必是一個美夢。只可惜生活卻沒有如此多的甜香,有的時候,人不過是螻蟻,被老天爺放在掌中逗著玩。

  我背起包袱走到門邊,幾次想回頭再看一眼商陸,最後一眼。可怕我內心不夠堅定,看一眼被軟化,於是梗著脖子憋著氣走了。

  淩晨時分很有些涼,守夜的店小二驚詫莫名地看著我,大概是不明白為什麼我會獨自先走。

  我朝他笑笑,買了兩個包子,一邊啃一邊走出門去,熱氣在晨風中很快被吹散。

  其實我也沒想好該去哪。商陸發現我不在了,不知道他會往哪追。我在岔路口躊躇了一會兒,決定假如剩下的那個包子餡是肉的,就往左走;是菜的,就往右走。

  於是我啃著包子開始驗算,這時聽到一陣由遠及近的馬蹄聲遝遝而來。

  我一驚,包子卡在喉嚨裡不上不下,我在心裡罵了一個髒字,不會是商陸這麼快醒過來了吧?

  我擰著脖子膽戰心驚地往後一看,呼,那包子很順利地被我咽了下去。來的人不是商陸,是包金剛,他騎著一匹馬,後頭又跟著一匹空馬,看到我,驚喜地嚷道:「公主!快上馬!」

  我恨不得刨堆爛泥塞到他嘴巴裡:「噤聲閉嘴!」

  我前腳剛迷倒了商陸逃出來,他後腳給我來這麼一嗓子,搞得我像和野男人私奔的寡婦一樣做賊心虛。

  包金剛扶我上了馬,一邊說:「公主,昨天我們去找你,發現你已經被東川王帶走了,正要四處追尋,一個小乞丐告訴了我們你曾在那裡出現過的消息。我們順著線索一路摸來,沒在那城裡找到你,就分頭沿著四個方向去找了。幸好幸好,還算及時趕到。」

  我問他:「我們要去哪裡?」

  「回東川。」包金剛果斷地說,「我們的人都在那裡。」

  我兩眼一黑,到頭來還是逃不過東川,真是孽緣。

  我們策馬往北走了一段路,出了城門,人煙逐漸稀少,景色也漸趨荒涼,我一路都想著商陸,情緒低沈,包金剛從前話挺多的,也是霸氣寨一朵奇葩一個活寶,但自從他回歸自己的身份以後,驀然深沈了許多,成天做出一副苦大仇深的樣子給我看。

  所以我們一路無話,尤其的安靜。正是因為這安靜,很遠之外的馬蹄聲也能叫人聽得一清二楚,並且正在往這邊而來。

  我與包金剛對視一眼,我覺得我的眼皮又開始狂跳。

  包金剛詢問地看我,我果斷下命令:「走,快點!」

  我都不敢回頭看,一夾馬腹,抽了馬一鞭,迎面的吹來的風頓時鋒利起來,像一把利刃。

  身後的馬蹄聲緊追不捨,我聽到有一個聲音隱隱約約地傳來:「雲小茴,你給我回來!」

  我的手猛地一顫。

  那是商陸的聲音,飽含著怒氣,更多的卻是慌張無措,在這空曠的山谷中被風一吹,多了一縷悽愴的尾音。像是一根弦,撥一下,卻要顫三顫。

  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回頭看去,遠遠的看到商陸正策馬追來,一頭烏髮不像從前那樣梳得一絲不苟,只是隨意用絲帶紮著,在風中像流泉一般。

  他憤怒的像一頭暴躁的獅子,那安寧藥的效果顯然不盡人意。

  他也看到我了,愈發咬牙切齒:「你停住!」

  我不敢停,手下的鞭子抽得更密集,馬盡力奔跑起來,風刮在面上,吹得人頭疼欲裂。他喊我的聲音,我心跳的聲音,無限制地擴大起來,一聲聲炸響在我腦中。

  那些風的呼嘯聲,倒灌入耳,我的眼睛被風沙吹得乾澀,我卻不敢眨一眨眼。

  我和他的距離又拉遠了一些,商陸不再讓我停住了,他大概也知道這是徒勞無功,聲音裡沒了憤怒,帶了頹然和悽楚:「雲小茴,算我求你了。」

  「雲小茴,我是真的想和你過一輩子。」

  「雲小茴,我可以什麼都不要,只要你要的,我能給都給。」

  「雲小茴,你是真的要我把心掏出來給你看嗎。」

  我被風吹得乾澀的眼開始流淚,沒辦法用手遮住,只能狠狠甩頭,淚水流出眼眶,又很快被風刮得沿著臉頰滑進髮鬢,我知道,我現在臉上的淚痕一定是一道橫一道豎,交叉像我和商陸被禁錮的牢。

  身下的馬開始噴氣,我知道它快受不住了。我回頭看商陸,他騎的馬是客棧裡隨手牽的,品種不好體力不支,此刻更顯疲憊。

  馬上的人亦是一臉的蒼白,我總覺得商陸這時像一根繃緊的弦,就快要斷了。

  我回過頭:「回去吧,商陸。」

  聲音被風刮到後面,吹散在空中。

  商陸卻開始笑,他的笑聲輕輕的:「雲小茴啊,我碰到你才知道,我這一生,皆葬於你手。」

  我心裡一驚,回頭去看,正好看到他的馬再也撐不住,嘶鳴一聲,馬腿一折,倒了下去,商陸在馬上被甩出很遠,重重地跌在地上。

  「……!」我把尖叫生生地憋回胸膛,一勒韁繩,馬很快停了下來,站在原地踏蹄喘氣。

  我命令自己轉過頭,「雲小茴,一二三,轉回去,不要看!」

  我在心裡連說了好幾遍,沒有用。

  我的眼睛像是自己有了意識,一眨不眨地看著商陸,我看到他摔在地上,花了很長時間才慢慢爬起來,他的右腿又受創了,他卻努力挺直腰身,一步一步挪過來,瘸了的右腿在泥地上趟。

  我怔了一下,哇的一聲大哭起來。我嚎啕大哭,只感覺眼淚都來不及流,我放聲大哭,聽到自己的哭聲回蕩在山谷間,用手一摸,滿臉都是水痕,仍在止不住地流。我拼命地哭,像是要用盡一生的眼淚,只為在此放一悲聲,為自己,為商陸。

  包金剛過來牽我的馬,他低聲說:「公主,又有馬蹄聲,是用熟鐵打的馬掌,看樣子是白玉京的廷尉,我們不能耽擱了。」

  他一邊說,一邊策馬到我身旁,狠狠一抽馬腹,休息好的馬便又再一次疾馳而出。

  淚眼朦朧中,我看到商陸的身影越來越小,慢慢變成一個黑點,濃縮凝固成了一粒砂,嵌進我心頭,血肉浸潤著,便再也挑不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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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5-30 15:28:53

【第32章】

  我閉門不出已經五天了。

  自我和包金剛連夜趕回到東川以後,我一直覺得頭昏眼花,有時候經常會看到商陸的幻影,拖著他那條瘸了的右腿在泥裡水裡趟。

  包金剛和金需勝給我請了郎中,郎中也看不出什麼,只說許是體力透支,需靜靜調養一番。

  我知道,不是身體上的原因,而是我的心疲乏得不行了。

  金需勝恨鐵不成鋼地訓斥我:「出雲公主,你如此耽於情愛,怎堪大任!」

  我像是沒聽到。眼角餘光看到包金剛在扯金需勝的袖子,搖頭輕歎:「讓公主再緩一段時間。」

  「朽木不可雕!雲氏王朝,毀矣!」金需勝拂袖離去,很是憤懣。

  我遲鈍地把眼珠轉回來,盯著包金剛看了一會兒:「包金剛,你怎麼變得這麼男人了?不像你啊,你昨天還繡了一朵絲瓜花,娘炮著呢。」

  包金剛的臉色變了幾變:「公主,那是半年前的事了。」

  「哦。」我隨口應到,我近來不大分得清時間空間,總感覺自己像是在幾個時間段落中跳躍,一下子覺得明天要嫁給商陸了,一下子又回到去白玉京的前一天。

  包金剛動了動嘴唇,想說什麼,最後還是走了。

  繼包金剛和金需勝走了以後,白蘞來了,他們三個現在組成了一個疏導小組,金需勝負責唱黑臉,包金剛負責唱白臉,白蘞負責和我打屁扯淡。

  「唉,我說,你就打算這麼繼續下去了?」他叼了個煙斗,「要不你試試煙草?很過癮的。」

  我默默地看了看他煙斗嘴上晶瑩亮澤的口水,搖了搖頭。

  「你呢?你知道我的身世,還有金需勝他們計畫的事情,你不怕嗎?」我反問他。

  「剛開始是很憤怒,後來也就這樣了唄,哎嘿嘿嘿。」白蘞顯得很樂呵。

  「可是你吧,和我不一樣。你花了多大代價才逃出來,才回到這裡來——我聽包金剛說了,商陸那廝,嘖,夠慘的。你這麼拋棄他,為的不就是復仇嗎?結果你現在這慫樣是給誰看呢?既然這麼放不下,那你當初就不該回來;既然回來了,你就得好好活,那麼商陸慘也慘得有價值了。可無論如何,你不能在兩邊搖擺不定,矯不矯情呐。」

  一語驚醒夢中人。

  尤其是他說的那句「商陸慘也慘得有價值了」,我一想,對啊,我就是在把商陸弄得這麼慘的情況下才逃出來複國的,結果我現在什麼事都沒做,商陸豈不是炮灰得一點剩餘價值都沒有?

  好吧,就算為了商陸,我也得振作起來復仇——我怎麼覺得這邏輯這麼奇特呢?

  這麼多天來,包金剛金需勝他們苦口婆心,口水都能灌滿一大缸,也就白蘞這句話我聽進去了。大概是因為我只有聽到商陸兩個字才會動一動我那少得可憐的腦筋吧。

  他這話雖然不至於醍醐灌頂,但至少我沒先前那樣迷茫了。

  白蘞看我似乎來了興致,試探著問:「小丟,如果我現在離開,不會對你們產生什麼影響吧?」

  「離開?」

  「我不是怕你們密謀的事連累我那意思,只是早就有這想法了,想去別的地方逛一逛,看看奔騰的江河,如霞的紅葉,這麼多名山大川都沒去瞧過,總不甘心在霸氣寨裡到死。」

  我心裡一驚,慢慢接受這消息後,便有些酸澀。也許是經歷過和商陸這樣撕心裂肺的離別,我現在不大能接受得了故人的離去。

  只是人總會變。

  世事艱險,白蘞不再是當初那個熱血灑脫的青年,好像天地間沒有什麼他辦不到的;我也不是當初那個沒心沒肺的雲小茴了。白蘞他還好,他能夠擺脫現在的生活,能隨心而過;我卻不能,血仇和責任讓我力不從心。

  他要這麼做,我又有什麼阻止的權力呢。我無聲地看他一眼,笑著恭喜:「真好。願你一路順風。」

  他轉頭認真地看我:「小丟,我會替你看遍這大好河山的。」

  「呸!你用哪只眼睛替我看?□?」

  白蘞看了我半天:「你還是如此粗俗,甚好,看樣子活過來了。」

  我與他嬉笑怒駡,心裡卻惻然。

  三天后白蘞就啟程了。他說他要先去瞧瞧塞上的沙漠風光,也不怕沙子把他的毛孔堵住。

  我們在東川告別,彼此都很感慨。

  接著我們也離開了。金需勝說東川畢竟曾是商陸的地盤,不是很安全。況如今我們找著了一個合作物件,那人現暫住玉璧城,所以全部人馬啟程玉璧城。

  玉璧城屬邊界之城。玉璧城往東,是雲氏皇朝所在;往西,則是毗鄰的長歌當國。

  從前先生給我們這些皇家子弟念書時,最愛灌輸危機意識,我記得他嘴裡說的最多的就是長歌當國,只是慚愧,我現在回想起來,對這個國的最深刻的印象就是先生的一句話:他們的男人普遍擁有健碩的胸肌腹肌和臀肌。

  有句話說:長歌的漢子雲氏的婆娘。指的就是長歌當國的男人們,個個都是珍品;至於雲氏的婆娘,有待考證,反正我深刻地意識到我給雲氏皇朝的姑娘們拖後腿了。

  我們慢慢離開東川的時候,我滿腹都是欲說還休的惆悵。馬車慢慢地駛過我熟悉的街道,好像每個拐角處都在述說我和商陸的故事,好像每個包子攤都在提醒我商陸的存在——在我心裡,商陸一直是和包子一樣重要的存在。

  真是觸景傷情。

  我扭過頭去,以手掩面。

  我們離開東川的時候,天色已暗。就近在官道邊一家驛站歇腳。

  我吃了一些麵食,出來小解。金需勝和包金剛他們自然不好意思跟出來,再者茅房也近,我和他們拍胸脯保證:如果這短短幾步路能出什麼事,那我就自己給自己一棒槌,狼牙的。

  後來事實證明,話不能說得太滿,自作孽不可活。

  當我從茅房出來,被人捂了嘴拖進另一條小巷的時候,我覺得,沒有人比我更慘了。

  我在腦中迅速回想脫身的法子,以至於聽到那個熟悉的聲音時一時有點回不了神。

  那人說:「雲小茴,我找的你好苦。」

  你們以為是商陸嗎?

  哈!不是。

  來的人是商清玨。看樣子他似乎過得不錯,整個人容光煥發神采飛揚,燈光下他袖口的金絲龍紋熠熠生輝,我愣了愣,然後同他打招呼:「太子殿下,好久不見了。」

  他皺眉:「雲小茴,別這麼叫我。」

  我輕蔑地看他,敢做卻不敢當?

  商敬之奪權,第一受益人自然是他自己,第二便是商清玨了,等個十年二十年,他便是帝皇,享萬里江山繁華,後宮想儲幾個妹子就儲幾個妹子,想想都帶感。

  我厭惡地後退幾步:「你來找我做什麼?你不會以為我們還會相親相愛和睦融洽吧?」

  「我……」

  「你什麼?第一次我還能體諒你,畢竟商敬之是你爹。第二次商敬之奪權,我就不信你還能清清白白堂堂正正地說一聲你無辜。你要是想希望我聽完你種種無奈被迫悲情無辜後,微笑著對你說一聲你也是個可憐人,我原諒你。那你找錯人了。」

  商清玨愣了一會兒,急急地表明態度:「是,我是錯了!我對不起你,可大哥是無辜受累的,他什麼都沒有參與,哪怕騙你回白玉京好了,那也是他怕你離開。」

  我冷冷地說:「他錯就錯在和你們商家有關係。」

  商清玨呆若木雞,過了一會兒忽然放低了聲音:「雲小茴,你回去看看大哥吧。他快撐不住了。」

  我的心臟猛然緊縮起來,抽搐了一下,又猛然炸開。在靜謐的窄弄裡,那炸響聲似乎就在耳邊。

  我覺得我的身體都不是自己的了,呼吸,語言,目光,心跳,好像都是另一個人,有很長一段時間內我都在愣神,直到商清玨面露喜色過來拉我:「你不說話就是同意了?那我們趕緊走!」

  我趕緊退開幾步,聲音澀然,試了幾次才能清晰地發音:「我不走。」

  商清玨愣在那裡:「為什麼!雲小茴,你絕情至此!」

  這些事情我沒法和商清玨言明。回去了又能怎樣?繼續相互折磨直到情誼消磨殆盡的那一天?

  我不耐煩地和他說:「你沒看到嗎!我和霸氣寨幾個當家正要出門玩兒呢,回什麼白玉京!你趕緊走,再不走我就喊太子在這裡,我就不信沒有什麼刺客盯著你!」

  商清玨狠狠地跺了跺腳,咬牙切齒:「好,雲小茴你記著!總有一天叫你後悔!」

  他走時如來時一般悄無聲息且迅捷。

  我一個人于暗夜中立了良久,直到隱隱傳來包金剛他們的找尋聲,才發覺已然露濕深更。

  回去的時候我又被金需勝罵了一頓,大意是行事魯莽不計後果云云,我心態特淡定,笑嘻嘻等他說完,看著他氣呼呼地走了,叫住包金剛。

  「包金剛,你現在還和白玉京那邊的眼線聯絡嗎?」

  「那是自然。知己知彼,方百戰不殆。」

  「那能不能……下回讓他捎帶一個人的消息過來,要求不多,就是好不好,生病沒這樣的。」

  包金剛了然地看我:「可是商陸?」

  唉,我就知道瞞不過去。我訕訕地笑:「是的……別和金需勝說,不然他又得罵我了。」

  包金剛點頭:「公主這點要求不難辦到,也無傷大雅,臣自然應允。金需勝他性子是古板了點,嚴肅了點,但其實心是良善的,就是為了國家,有些不近人情。」

  我歎氣,我懂。金需勝扮演的就是一個鞭笞我的狼牙大棒槌,哪天我定要給他配一個貨真價實的狼牙棒槌。

  包金剛本來要走了,忽然又回頭說:「公主,此次我們要去見的人非同尋常,關係我雲氏皇朝能否興起,請公主重視。」

  「哦,」我隨口問,「他叫什麼名字?」

  「長歌海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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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5-30 15:29:17

【第33章】

  我們在十日之後到達了玉璧城。

  玉璧城,玉璧城,一面玉璧三面山,呈合圍之勢,將整座城池環繞其中,只有南面有個葫蘆口,為抵外族入侵,在口子上建了一道玉璧屏障。

  我問包金剛:「屏障真的是玉璧做的?大塊大塊的,晶瑩堅硬的,綠翡翠?」

  我一面問,一面發出饑渴的吞咽聲。

  我懷疑包金剛一定在內心鄙視我,但他面上很淡定,垂眼淡道:「自然不是的。但若公主複國有望,萬里錦繡河山盡在掌中,何愁要不來一道玉璧?便是一座翡翠城,想必都是輕而易舉之事。」

  「不錯。更有眾多男色環肥燕瘦,便如長歌當國的男兒,健碩勇猛,比之雲氏皇朝男子的清俊來說,更有一番風味。」

  金需勝難得地接過話頭。他一邊說一邊給我指了個街上的路人,裹在粗布麻衣裡的身段確實驚心動魄,令女子含笑男子含悲。

  我回過頭來,正想誇獎金需勝的古板腦瓜也有開竅的一天,猛然聽到了他後一句話:「所以公主大可不必耽於情愛,需知清俊男子固然賞心悅目,但男人,更重要的還是氣概與力量。」

  娘的,敢情鋪墊了這麼多,就是想和我說:「別記著商陸那小白臉啦!看看這些彪悍的男人,哪一個不比商陸有料帶感更實在?」

  我頓時很鬱卒。想了半天,回敬他一句:「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飲;豬肉三斤,我只割臀尖吃。」

  而且商陸不是小白臉,他的胸肌腹肌臀肌也是很健碩的。

  當然這話我沒敢在金需勝面前講。

  我們三人在玉璧城中的孟浪猥瑣之旅終止於玉璧城內最好的一家客棧中,客棧名曰山客居,金需勝說長歌海月日前就下榻於這家客棧。

  事不宜遲,我們幾人只略作梳洗,便在金需勝的領路下去找長歌海月。

  還未及他居室門口,便聽得隱隱一陣絲竹聲,伴著膩人的甜香悠悠飄來。包金剛打了個噴嚏,擤去鼻涕,咕噥著罵了一句:「娘炮。」

  我忽然有些樂不可支,昔日真是難為包金剛這純爺們扮作娘炮混淆視聽了。

  金需勝低聲呵斥我們兩個:「噤聲。」

  好吧。我一想到為了複國居然要如此卑躬屈膝看人臉色就覺得悲從中來。還不如我在霸氣寨吃飽睡睡飽吃的逍遙生活呢。

  我們一直走到門前,朱漆鏤空的竹門是敞開著的,甜香愈發濃厚起來,我掩著鼻子,聽金需勝大聲道:「長歌公子,雲氏皇朝出雲公主到訪,不知公子可在?」

  須臾,門裡傳出一聲:「進來吧。」

  聲音混雜在絲竹聲中,聽不分明。

  我堪堪踏進門檻,就被所見閃瞎了狗眼。

  我木訥僵硬地轉頭,以眼神詢問包金剛我是否眼花了,可他扭曲的表情告訴我,我的眼睛是正常的。

  於是我再度轉過頭去,忍受廳裡那對狗男女的荼毒。

  廳中一張長幾,長幾旁一個男人倚著繡墩,微微仰著頭閉著眼,他胸前是一個將近半裸的女子,正親著他的下頜,胸前波濤洶湧跌宕起伏,若有似無地擠壓那男人的胸膛。

  男人不時低低呻吟一聲,神情似是十分愉悅。

  我有一種想把金需勝弄死的衝動,我以眼神與他交流:「我們要合作的長歌海月就是這廝?」

  金需勝的臉一陣紅一陣白,輕咳了一聲:「長歌公子……」

  只是他還沒說完話,我便眼尖地瞧見,長歌海月被長幾擋住的下半身那裡,又冒出了一個女子的頭。

  我驚悚地看著那鬼一樣出現的另一個女子嬌笑一聲,伸舌舔了舔唇角,一雙手正上下搖擺著長歌海月的那地方,便是我們這個距離,都能清清楚楚地看見他在衣料下的膨脹。

  然後那女人搖著搖著,鬆開了手,頭顱漸漸往下,竟隔著布料就替他……於是濡濕的布料愈發遮擋不住長歌海月。

  我幾欲掀桌暴走!

  事實上我也這麼幹了,我蹭蹭蹭轉頭走了幾步,被人扯住了袖子,那人是金需勝,他依舊板著一張臉:「公主稍安勿躁。長歌公子舉止坦率,行事異于常人,實乃真性情也。」

  我呸!

  我壓低聲音靠近金需勝:「行。你也說他行事異于常人,瞧這孟浪放蕩淫亂樣,指不定亦愛靠男子瀉火,要是他真提出啥要求,麻煩你自己獻出你的□。」

  金需勝抖了幾抖,臉色慘白了一下,而後咬著牙齒莊重道:「臣諾。古來大丈夫能屈能伸,為國捐軀在所不惜。」

  ……

  好吧,你贏了。

  我認真地在腦子裡琢磨用金需勝作為籌碼的可行性,這時只聽後頭一聲低低的嘶吼,似乎是那對狗男女,不對,那仨狗女男女終於結束了,而後便是一陣衣料的窸窣聲,再然後長歌海月發話了:「有失遠迎,贖罪。」

  不,你的迎接儀式很別開生面,真是別具一格的「小清新」。

  我面上堆起笑容來,偷偷往後瞄了一眼,長歌海月似是換了乾淨衣衫,那兩個女子亦不見了蹤影。

  我磨磨蹭蹭地走過去,他和藹可親地招呼我們:「請上座。」

  我本想挑個離他最遠的座位,奈何金需勝特遵禮制,死活要我坐上位。於是我只得在長歌海月左下首坐下,不得已和他打了一個照面。

  一看之下,便是我見慣了白蘞的英氣,商陸的清俊,也不由得驚了一下。

  真是好生一張眉目如畫的容顏。

  我不由得看著他的眼睛。眼尾微微往上翹起三分,形狀美好,如果不是眼中那毫無光彩的一潭死水,想必定是一雙勾魂奪魄的桃花眼。

  ……嗯?毫無光彩?!

  我猛然意識到這點,複又緊緊盯著他的眼睛,他的眼瞳茫然而毫無焦距——長歌海月,竟是一個盲者。

  我打量他的時候,他正給自己倒酒,因不能視物,小小一盅酒,很快便倒滿了,直到酒液溢出滴到他手指上,他才發現。

  「啊……令諸位見笑了。」

  他很隨意地說著,很隨意地橫指於唇間,吮去指上殘留酒液,不知是人為故意還是天生媚態,我覺得他每一個經意或者不經意的動作都像是帶了魅惑的蠱,於細微處蔓生出勾人的枝節,這個人太可怕了。

  我抖了抖,正想著挪離長歌海月遠一點,他卻忽然猛地傾身向前,整個人貼近我,嗅了幾嗅,笑道:「公主體有甜香,熏人欲醉,想必亦是個絕色美人。可惜海月雙目不能視物,不能一睹公主風采了。」

  他的動作如此突兀迅速以至於我一時沒反應過來,直到他的鼻尖與我的臉龐不過幾寸之遙,直到他的鼻息噴在我臉上,我才回過神來。

  「娘的!」我一耳刮子抽了過去,連商陸都難得和我這麼親昵,你長歌海月是個什麼東西,何況你剛才才和倆女的那啥過,髒不髒啊!

  長歌海月雖看不見東西,但耳力極敏,大約聽到我爪子淩空而來的風聲,臉偏了一偏,躲了過去,複又坐回自己位置,笑嘻嘻道:「唉,公主,何必這麼當真呢,這就無趣了呀。」

  你個作死的東西!

  我欺負他看不見,朝他比了一個戳他雙目的動作,想想不過癮,又做了一個挖他鼻孔的動作。

  「咳咳。」金需勝清了清嗓子,以眼神警告我不可胡來,又朝長歌海月道:「長歌公子,事情就是我之前和您說的那樣。我們極有誠意,只是不知公子心裡是否已有打算。」

  「你是說,我助你們複國;你們替我治好眼疾?」

  「是。」

  「我這眼疾自娘胎帶出,長歌當國良醫何等之多,皆道無藥可醫,你雲氏有何能耐拍胸脯保證?況我要如何相信你們?」

  「長歌公子,此藥方非我朝雲氏一脈的秘方,而是我朝鄉間古怪的土方,雖聽上去荒誕無稽,但長歌公子,前幾日您試了一次這個土方,難道沒有任何助益?」

  我瞠目結舌,忽然對金需勝油然而生一股敬佩之情。在我不知情的情況下,他們居然做了這麼多的事,想比起來,我這個公主,真是廢柴透了。

  我心裡很慚愧,又聽長歌海月笑了一聲,他說:「金先生,你未必太有把握。你怎知我對複明一事求之若渴?這麼些年看不見,我亦習慣了,方才你已看到,縱是失明,亦無礙我尋歡。女子麼,只要肌膚柔軟滑膩,胸脯挺拔結實,摸起來令人舒服便可。這些,我都可用雙手感知,我何須冒著助爾等複國的風險,去圓一個我本無所謂的願望?」

  我聽得直皺眉。

  長歌海月這個人,心思謹慎,輕易無法看透。我不相信他一個從小看不見的瞎子會不渴望看到光明,聽金需勝的話,那個土方子肯定是見效了,也就意味著長歌海月複明有望,在如此巨大的誘惑之下,他都能堅挺住,與我們討價還價,他真是……

  金需勝和包金剛臉色一變,啞口無言,或者正在思考如何與長歌海月談判。我知道,這時候我該出場了,有些事情有些話他們倆未必做得出說得出,但像我這樣為了一兩銀子可以泯滅良知的人就不一定了。

  其實我還是很有用處的。

  我清清嗓子,道:「長歌公子話糙理不糙。男女尋歡這種事嘛,的確是那個理,燈一關眼一閉,什麼都一樣——」

  「咳咳——!」這麼撕心裂肺的咳嗽聲是金需勝捏著嗓子發出的,我看到他的臉發青發紫,鼻孔像是要撐爆了。

  我不理他繼續說:「但是有時候,能不能視物還是很重要的。譬如公子先前那兩個侍女,一個頭髮上抹滿髮油,與公子狎昵間鬢髮散落,烏黑髮油蹭于公子皮膚;一個手掌腳掌處皆在蛻皮,白花花的皮屑落了一地,這些,公子可否有所察覺?」

  我把自己能想到的最猥瑣的形容都說了出來,就差騙長歌海月剛才在他胯下給他那啥的女人牙縫裡有根韭菜了,然後我滿意地看到長歌海月的變化。

  他臉上雖然笑吟吟,狀似毫無波瀾起伏。但我看到他雙手卻已在摸自己皮膚,好像在確認我方才那番話一樣。

  損敵一千自傷八百。雖然我膈應得長歌海月重新思考起了複明的重要性,但我們這裡,包括我自己,都因為我剛才那番話沒了什麼胃口。

  我在心裡默默地對臉色青白的金需勝和包金剛說了一聲對不住,默默地看著面前那盆紅燒蹄髈。

  許是目不能視物的人都有些潔癖?我瞧見長歌海月站起身來,朝我們這邊敷衍又迅速地作了一個揖:「尚有要事在身,便不陪諸位飲酒了,失禮之處還望見諒。金先生所說,請容海月思量幾日,三日後必做答覆。告辭。」

  然後他匆匆走了,且像是身上發癢的那種難受一般,我猜他肯定是去沐浴了。

  他走了以後,留下我們三人面面相覷。

  金需勝無聲地看了我一眼,道:「長歌公子說三日後方有答覆。公主,這三日你不如修心養性,謄寫女戒如何?」

  ……

  當日夜裡,我在燈下謄寫女戒,夜深了,一點燭火忽明忽暗,影子被拉長在牆上,真是應了那首詞:誰伴明窗獨坐?和我影兒兩個。燈燼欲眠時,影也把人拋躲。無那,無那,好個悽惶的我。

  於是我無端端地生出淒涼之感來,惶惶然不知身往何處。複國,複國以後呢?報仇,報仇以後呢?我要這一片江山做什麼?

  我突然覺得很疲累,在這淒風苦雨的夜裡。

  一顆人心能有多重,我從前用商陸裝滿了它,現在被逼得不得不生生剜去,再用責任道義國仇家恨填滿,就像裝了鉛一般,直往下沈。

  唉,商陸,我有點想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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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5-30 15:30:08

【第34章】

  這世上有人高樓飲美酒,有人流落在街頭;有人天生富貴,有人一生潦倒;我初時與商陸分開時,怨天怨地,恨不得逆天而行,將那所謂的命盤撕個粉碎。但自從我看到長歌海月以後,我平衡了。

  你想啊,像他這樣的人,又有錢又有貌,就差一點兒十全十美,老天爺偏生讓他做一個瞎子,哈,真是造化啊。

  我冷眼看著街對面長歌海月被人耍。他在和別人擲骰子比大小,每次開盅,他對面的小個子總是欺負他看不見,偷偷將骰子翻個。我在這看了他多久,他就輸了多久。

  他既不在意也不懷疑,自得其樂地繼續被別人騙。直到最後一次,我瞧著那賭坊裡的人互相使了個眼色,好像在盤算什麼,也許是他們看出長歌海月是只肥羊,欲綁了他換錢也不一定。

  我一想,這可不行啊,於是沖了過去,一把按住那個小個子想做下令手勢的手:「兄弟,這人你惹不起,算了吧。」

  小個子吃驚地看我,而後冷笑一聲,反手一拍桌子:「玉璧城還沒我惹不起的主,弟兄們,上!」

  娘的!這玉璧城是誰做的督護,怎麼這麼不和諧!

  我蹦起來,竄到對面,一把拉起長歌海月就跑,他因為不能視物,跟在我後頭跌跌撞撞,好幾次撞上別人或街邊石牆,磕磕碰碰狼狽至極。有一次還整個人跌在地上,半天爬不起來。

  「廢物!」我折返回去,一把拽起他,兩手從他肋下穿過,半拉半拖地拽著他往前走。

  帶著一個瞎子跑路是一件很不明智很蠢的事。我聽到身後喊打喊殺的聲音越來越近,慌不擇路,一頭栽進就近的一條小巷子裡。

  一進去我就明白我又幹了一樁蠢事。這是條死路。如果現在再回頭跑出去另尋他路,肯定要和小個子他們撞上。

  我急得團團轉,瞥了一眼長歌海月,他頭髮散亂,身上幾處磕破的傷口在流血,因為疾跑,臉色緋紅氣喘籲籲,再配上他那張臉,真是……無與倫比的香豔。

  我升起了一個泯滅良知的念頭,不如到時讓長歌海月誘惑他們吧……這時,巷子口緩緩駛來一輛馬車,恰好停在巷口。

  那馬車極大,剛好堵住巷子的出口。外面的人進不來,裡面的人出不去。我從這裡看不到外頭的情景,只聽到小個子他們紛亂的呼喝聲,一開始還有些嘈雜,後來漸漸安靜了,好像他們離開了。

  我猶豫要不要去探個究竟。這時從頭不發一言的長歌海月突然出聲:「你以為救了我可以當做一個籌碼來和我交換的話,趁早死心吧。」

  我愣了一愣:「這樣啊,真晦氣。那你自己摸回去吧,我先走了。」

  「你——」他氣極,聲音很憤怒,然後漸漸平靜下來,理了理自己的頭髮,沖我一笑,「雲小茴,你這樣與我作對,莫不是看上我卻不知如何表達?」

  我翻了個白眼:「少往臉上貼金。我有喜歡的人。」

  「哦?何不同我說說?」

  長歌海月霎時化身為苦口婆心循循善誘的老太婆。

  本來這種事,我當然是不會同他說的。可是也許是這些日子來憋得太苦悶,我居然鬼使神差地開口了。

  我以為我和商陸的這些糾纏,枝蔓纏繞,說出來都能寫一本書了。可是當我真正想開口說說這些的時候,卻發現我無話可說。

  不過就是愛上了,分開了,重逢了,又愛上了,又分開了。

  啊,這樣總結梳理一下,我越發發現老天爺的操蛋。

  我斟酌了很久,才慢慢說:「就是一個男人。我很愛很愛他,可是我們不能在一起。」

  「為什麼?」

  我苦笑:「長歌海月,不是每個人都能同你一樣不顧世人眼光,隨心而行的。」

  「那當然。」長歌海月說得很理所當然,「我瞎著呢,怎麼顧世俗人的眼光。」

  我被他堵了一下,哽了半晌道:「反正就是這樣。你放心,我不會對你有什麼心思。我心裡除了那個人,別人都進不去,如果到最後還是不能和他在一起,我就用一輩子來記住他。」

  我話剛說完,堵在巷子口的那輛馬車裡傳出一陣低低的咳嗽聲,我和長歌海月被這聲音吸引過去,於是我拽著長歌海月往巷子口走。

  馬車緩緩往前動了幾步,留了一個恰好通人的小口,我與長歌海月走出去,果然發現小個子們已不見蹤影。

  我朝馬車外護衛打扮的男人行了謝禮:「此番多謝壯士相救。」

  那個男人爽朗笑道:「無礙。不過那幾人攔了我家公子的路,用些銀子打發罷了。」

  我沖他哎嘿嘿嘿地笑了幾聲,彼此都無客套話可講,於是打算就此別過。

  那侍衛忽然叫住我:「姑娘,可知玉璧城裡有個姓王的大夫,專治腿疾的?」

  腿疾……

  我猛然轉身:「腿疾?你家公子是——我能不能見見他?!」

  我一邊說一邊扒上馬車窗戶,恨不得鑽進去。

  那侍衛目瞪口呆看我,大概拿不準要不要把我拖下去,這時馬車裡傳出聲音來:「姑娘,我與你認識?」

  那聲音顯得很粗啞,裡頭有一陣異樣的沙石摩擦一般的聲音,與商陸的截然不同。

  我心裡失望透頂。

  「姑娘,我家公子是尋良醫至此,頭一回到玉璧城,姑娘你是不是認錯人了?」

  我擺擺手,情緒低落地走開。

  這天下腿疾之人千千萬,又怎麼會這麼湊巧恰好是商陸,且商陸他又怎麼會到這裡來……

  我心情低落,也懶得高興搭理長歌海月,只是將他送回山客居,而後道:「我也不指望你記住恩情了,別和金需勝說你的傷是我弄的就行。以後也別去賭坊那種三教九流混雜的地方了。」

  他輕輕地笑:「我倒覺得今天這一天過得既充實又愉快,於鬧市中茫然奔跑,也是一種體驗。人生得意須盡歡,我想做什麼就做什麼,如此方不枉為人。不然同你一樣,行事瞻前顧後猶豫不決,既矯情又作死,活著有意思嗎?」

  是是是。我活著沒意思,像您老這樣大庭廣眾之下上演一場三人行的活春宮才叫有意思。

  我轉身便走。

  長歌海月這種人,同我之間的鴻溝就像金需勝兩顆門牙之間的黑縫一樣寬。他及時行樂,我優柔寡斷,如果我要有他一半的離經叛道,我早和商陸在一起了,指不定孩子都能打醬油了。

  沒意思,沒意思。

  接下去兩日我都在山客居裡窩著。到第三天,長歌海月傳來消息,說雲氏與長歌的契約成立了,他不日將發兵玉璧城,以匡複雲氏皇朝為名,攻打白玉京。

  這是大家都開心的結果。長歌海月說為了慶祝,於山客居中擺下一桌宴席,大家同樂。

  金需勝和包金剛歡欣鼓舞,欣然赴約,並勒令我盛裝出席,以顯雲氏誠意。

  這兩個蠢貨,長歌海月他又看不見。

  宴席間觥籌交錯,所有人都喜氣洋洋,除了我與長歌海月。長歌海月是一貫那懶洋洋欠抽的表情,我是高興不起來。

  因為這個我從前不敢深想也不敢細想的結局終於到來了——我和商陸,徹底地對立了。

  又或者從一開始,我與商陸就站在相反的歧路上,以為走在一起了,其實不過是擦肩而過的一個聚點,然後各自越走越遠。

  懷著這樣的惆悵,我晚上睡覺的時候便分外蕭條,第二日爬起來的那張臉慘不忍睹,我隨意抹了一把便走出房門。自從離開商陸後,我已經不上妝打扮了,性別模糊,形容猥瑣,看得金需勝直搖頭。

  廳堂裡,金需勝、包金剛、長歌海月,還有一夜之間不知從哪裡冒出來的謀士,齊聚一堂商討大計。

  不過把長歌海月算進去真是拉低這一屋子聰明人的平均智力了,他斜躺在榻上,眼睛半睜半闔,榻下一個侍女正替他捶腿,捶著捶著,長歌海月一隻手就伸進人家衣襟裡,在侍女高聳的胸脯上捏了一把。

  我假裝沒看到,尋了一個椅子坐下,打算好好學一下他們的縱橫捭闔之術。

  我聽了半日,聽出個大概來。他們是想自玉璧城發兵,先攻下靠海的即墨城,而後自水路登陸白玉京。

  自我父皇那一輩起,雲氏皇朝在海上的作戰能力就一直低下,船隻設備簡陋,士兵不服水土,打起仗來,丟盔棄甲一瀉千里。所以自海路進攻,是最好不過的選擇。

  決定定下來後,他們開始探討詳細的作戰計畫,在地圖上指指點點。我等他們結束後,拉住包金剛問:「包金剛,那啥呢?」

  「那啥?」他目瞪口呆地盯著我。

  我伸出兩隻指頭互相碾磨:「就是那啥啊……消息!」

  「哦哦!」他恍然大悟,自荷包裡拿出一張小紙條,「公主,這是最新的消息。」

  我接過那個小小的紙卷,小心翼翼忐忑不安地展開來,紙上寥寥幾個字:東川王安好無虞。

  我有些喜憂參半,喜的是商陸看似情況不錯;失望的是昨日白天碰到的那個求藥的公子,果然不是商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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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5-30 15:30:28

【第35章】

  我們到達即墨城的時候,已經是三月了。

  時年三月,天下盡春。即墨城靠海,種柳,柳絮被海風一吹,毛茸茸的往人鼻子裡鑽,我每打一個噴嚏,就噴出一團白乎乎的絮狀物來,像是鼻涕一樣,街上行人避走不及,我的苦悶無處發洩。

  包金剛和金需勝奔走于各個謀士之間,要見上他們一面還得事先預約,我就無語了。

  我也不想去找長歌海月打發時間。他永遠是即墨城一朵奇葩。行軍打仗的日子裡,物資有限,人人只求溫飽,我某日照了照鏡子,發現自己面黃肌瘦,像是一朵小白菜,我都這樣了,可想而知底下的人。

  可長歌海月不同,他在他豪華的車輦裡醉生夢死,我幾次去找他,不是看到他腰上跨著一個起伏的女人,就是看到他背對著我,面前高椅上一個女人大張著雙腿嬌喘連連。

  姿勢之豐富,態度之豪放,令我瞠目結舌面紅耳赤,不知不覺竟學會了幾種,只是一想到再也不能與商陸一試,頓時覺得自己心思齷齪。

  所以我說長歌海月是一朵奇葩,這樣艱苦的環境下,他在車輦裡吃喝玩樂,他的部下門客謀士卻在出生入死給他賣命,不起義造反簡直是個逆天而行的奇跡。

  我現在唯一的樂趣便是收白玉京那個眼線關於商陸的消息,自我提出非議,說上回那消息太簡短以後,這回來的消息有些長:東川王近日安好,只昨夜於月下飲酒,爛醉。

  我整顆心都揪了起來,又不知道具體情況,只覺得心尖像爬滿螞蟻,急得上火。

  我沖到包金剛那裡,劈頭把紙條扔給他:「下回!讓那眼線再詳細點!為什麼飲酒,為什麼爛醉,在哪裡飲酒,旁邊有沒有女人,統統寫清楚!」

  包金剛呆若木雞,反應過來以後,無奈道:「公主,要不我把那眼線調到東川王府去?」

  「好啊。」我高興地點頭,「反正商陸也是我們對頭,調查清楚總沒壞處。」

  包金剛用一種看朽木的眼神看我,像是在說,朽木都還能孵朵蘑菇什麼的出來,你連朽木都不如。

  我覺得如果能得到商陸的具體情況,別說孵蘑菇,讓我孵豆芽都行。

  長歌海月的部隊浩浩蕩蕩從玉璧城開到即墨城的時候,以為會招到抵抗,謀士們準備了三套方針,準備見機行事拿下即墨。

  只是我們都沒想到,即墨人見了這秣馬厲兵,毫無抵抗,即墨督護親自開了城門迎接,我們就這麼兵不血刃地拿下了即墨城。

  後來我才知道,即墨,江湖人稱小桃源。百姓沒受過什麼戰亂,每日出海捕魚靠海吃海,且督護又是個愛月下飲酒花前作詩的雅人,哪裡見過這等陣仗。於是打著為民著想的旗號,不戰而降開了城門,還特意為長歌海月在海邊灘塗辟了一塊平地,供軍隊操練。

  我前幾日似乎看到了這位督護的身影,他出沒於長歌海月的帳中,兩人像狗見了屎一般,相親相愛地互相交流飲酒、耍樂和玩女人的心得體會。

  幾日過後,軍隊亦操練齊備。今日,便要出海了。

  這一日晴空萬里,長歌海月幾十支船艦排在港口,桅杆與風帆將碧藍天空都遮了半邊,天地間寂然無聲,只有鹹濕的海風吹來兵戈金屬的氣味。

  我站在甲板上,看著底下將士三萬,鐵甲銀槍,仿佛天地間都回蕩著一股豪氣,不由得令人肅然起敬。

  即墨城的督護在港口給我們送行,依依不捨地對長歌海月道:「長歌公子,待下官釀出那仙芝美酒,再來同你痛飲一場。」

  「好說,好說。」長歌海月笑呵呵的,眉眼彎成了月牙兒,假若他不是瞎子,笑起來該是何等絕色風采。

  不過他自上了船以後就再也笑不出來了。

  因為他暈船了。

  我笑死了,我不能想像像長歌海月這樣自大自傲的人躺在床上作死的樣子。

  船上顛簸,暈船少不了嘔吐,他又有潔癖,想必這幾日肯定過得生不如死。

  果然,送到他船艙裡的食物被原封不動地退了回來,他帶上船(床)服侍他的幾個侍女也被罵得狗血淋頭,成天一副苦大仇深地裡黃的小白菜樣兒。

  我心裡陰暗,莫名高興地笑了幾日,後來發現不對勁了。

  長歌海月雖說在我看來就是一個不學無術的紈絝公子,但在他手下眼裡,有一種神奇的威望。這幾日他因為暈船幾日不曾現身,底下的士氣都有些動搖。

  雖說自我們出兵海上以來,鮮少碰到商敬之手下軍隊的抵抗,即便有也不過零星幾個不成氣候,但士氣這事可大可小,史上以少勝多以寡敵眾之事亦不是沒有,長歌海月再這樣鬧脾氣下去,也不是個辦法。

  於是我想了想,決定親自去服侍這位爺。

  剛踏進他船艙,他便冷道:「滾出去。」

  眼盲之人,其他感覺會比常人敏銳,這話確實不假。

  我默不作聲地繞過地上狼藉的物件,看到了躺在床上的長歌海月。他幾日未進食,整個人看上去蒼白而虛弱,只是脾氣還是大得很。

  「我說滾出去,你耳朵聾了?」

  說話聲音微弱,中氣不足,但頤指氣使的囂張還是在的。

  嘁,這個紙老虎。

  我走過去,把他從床上拖起來,趁他開口怒斥之時將一勺白粥塞進他嘴裡:「吃下去!」

  「滾!」他大怒,想擡手亂揮,結果因為氣力不足,趴在床上喘了幾口氣,又幹嘔了幾聲。

  我在床邊上嘲笑他:「看吧,誰讓你不吃東西,連膽汁都吐光了。」

  他緩過來,驚怒道:「你是雲小茴?!」

  我覺得好笑:「不然你以為還有誰願意來撞你槍口?」

  長歌海月頓了一下,而後簡直是暴怒:「你給我出去!」

  我又趁機塞勒一勺粥。

  他怒不可言,吧唧一口吞下去,又開口罵我。

  他想推我,但又因為看不見,只能胡亂揮著手。

  我有些內疚,覺得自己在欺負一個殘疾人,但這個念頭在我看到他生龍活虎破口大駡的樣子時打消了。

  「來人!」

  一勺粥。

  「滾開!」

  一勺粥。

  「雲小茴你狗膽包天以下犯上罪不可赦!」

  嗯?這麼多詞兒?好吧,三勺粥。

  我就這麼在他罵人的間隙喂完了一碗粥。

  我猜長歌海月從小到大都沒有被人忤逆過,一定是眾星拱月嬌生慣養地長大,依他這麼心高氣傲的性子,被我折辱到了如今這個地步,大概也沒有別的心思想暈船不暈船、嘔吐不嘔吐這種事了。

  所以這一碗粥喂得出奇順利。

  我把空碗一放,道:「行了,我其實很能理解你。可我既不是你喜歡的人也不是喜歡你的人,所以你是得體也好失態也好,和我一點關係都沒有,你不至於這麼裝吧。」

  何況你噁心人的行徑我見得還少嗎。

  長歌海月安靜下來。

  我見他有些萎靡,也好言相勸:「你喝了一碗粥了,感覺好點沒?」

  他從鼻孔裡哼了一聲,半晌轉過頭來:「還有嗎?」

  這彆扭的死樣子呦。

  我樂呵呵地吩咐下去再煮一碗米粥,幾日未進食的人,果然是擋不住香噴軟糯的白米的誘惑。

  我對長歌海月說:「等會兒你自己吃啊。」

  「我看不見。」

  「少誆我。看不見也不影響吃飯。」

  他立刻做出一副傲慢的神情:「我吃飯都有人服侍。」

  我破口大駡:「滾你娘的!商陸抖沒被我喂過,你知足吧!」

  「商陸?」他忽然神色一整,而後沈吟良久。

  我為自己的失言而後悔,也沈默不語。

  「原來你說的那個人是商陸,真是可惜啊。你們兩一個是前朝公主,一個是當朝東川王,真是……孽緣!」

  他撫掌大笑:「有趣極了!」然後想了一下,「改日要叫我的戲班子以你們為原型編個戲本子,演出來我瞧瞧。」

  我憤然起身,白喂這只狗了!

  長歌海月開始進食後,整艘船上下歡欣鼓舞,就差放幾支煙花普天同慶了。

  但他不知又開始作什麼,指明要我去服侍。

  我嗤之以鼻,翻了個白眼,就當沒聽見。然而後來又轉念一想,何苦與一個殘疾人過不去。他再讓人討厭,究竟只是個瞎子,只能放縱自己通過別的感覺來獲得滿足,其實也是個可憐人。

  就當為我和商陸積德吧。

  於是我開始每天去他船艙報導一次。

  這對我來說是一個很有難度的挑戰。

  你要如何向一個自出生便看不見的瞎子解釋紅是什麼,妃紅品紅海棠紅,黃又是什麼,鵝黃杏黃櫻草黃。你能做到嗎?反正我不能。

  所以我們的對話一般是以下這樣的:

  「紅是什麼顏色?」

  「太陽的顏色。」

  「太陽是什麼顏色?」

  「紅色。」

  「所以問你紅是什麼顏色啊。」

  我懷疑他是故意的,這樣的對話幾次下來以後,我的腦筋絡大批陣亡,深感疲憊。

  第二日我帶了個暖手爐過去,在長歌海月又一次問起紅是什麼這個千古難題後,惡狠狠地拿這個燙了他以下,不耐煩道:「紅就是這種感覺!」

  長歌海月瑟縮了一下,沈默良久,笑吟吟地問:「那松花色和秋香色呢?」

  我憤而起身。

  我們在海上行船七日後,到達沿海一個港口。

  不是每一座城池都如即墨那般品性溫良,迎接我們的是港口上排列整齊的一萬大軍。

  我做公主時,並非一無是處。至少我清楚雲氏皇朝的兵力分佈與強弱,商敬之不費一兵一卒發動宮變,他的傀儡皇帝上位以後,三年來也沒有什麼大的動盪與武力鬥爭,所以如果我沒預料錯的話,商敬之現在有的兵力,數量應與我父皇在位時無多大出入。

  一萬兵力,大概是商敬之所有軍隊的五分之一,且因海上行軍比陸地快,為了趕在我們之前,他肯定是就近調入了這支軍隊。

  兵家曰兵馬未動糧草先行,他們如此倉促,後方供給未必比我們好到哪裡去。

  我把這個情況告訴長歌海月,他點頭表示知道了,而後與我登上甲板觀戰。

  說是觀戰其實不妥,看的只有我一個,他只是站立在那裡,神色肅然,時而側耳傾聽兵戈交接的聲音。海風將他寬大垂地的長袖吹得獵獵鼓脹。

  有那麼一刹那,我有點理解為何他的部下對他敬若神明了。

  接下來我在甲板上,觀看了我此生難忘的一戰。

  先是自我們的戰艦上,鋪天蓋地地射出了一片箭矢,對方毫無防備,霎時自亂陣腳。

  於是劣勢一瞬間轉為優勢,船艙打開,長歌海月的部隊以方陣為形,打頭的三行每人舉鐵盾,每往前推進一步,便大吼一聲:「殺!」

  殺聲震天。

  遠處海面上撲啦啦掠過一群海鳥。

  這場短兵交接的結果並不意外。長歌海月的部隊像一隻黑色的鐵甲蟲,緩慢卻又殘暴地蠶食了對方。

  我在甲板上因親眼目睹了一場真實的戰爭而戰慄,久久不能回神,長歌海月卻已經下令,抽調人馬組成小分隊,掠奪一切可掠奪搬走的物資,直到指揮官報告接下去的行程物資已足夠,才下令撤退,也不留一兵一卒防守他們打下來的城池,來得快去得也快。

  我知道,他純粹只是為了收集物資。

  長歌海月從來不是一個良善的人,這我早就知道。只是看到此番情景,看到那些窮苦的百姓被搶去糧食,我心裡終有不忍。

  從剛才開始就一言不發的長歌海月忽然開口:「雲小茴,你動惻隱之心了?」

  我一驚,他雖是個瞎子,卻比普通人更能揣摩人心。

  我不語。

  他點頭:「難怪你會和商陸分開。要成大事,你不夠狠心;要安於內心,你又不夠甘心。不上不下,最終一事無成。」

  我被他打擊得豆腐心碎成了餃子餡,忽然想起很久以前王襄雪的一句話:你配不上商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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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5-30 15:30:48

【第36章】

  有時候人真是一種卑劣的生物。譬如我,明知我配不上商陸,但還仍鍥而不捨地肖想著他的和靈魂。

  所以沒過幾天,我就把王襄雪和長歌海月的話拋到腦後去了。

  我們在海上已航行將近一月,沿途掠奪各個駐點港口的物資,順便在港口驛站收取各地雪花般飛來的信件,那個眼線關於商陸的消息也在其中。

  我懷疑包金剛真的把他安排到東川王府去了,或許還是一個能進內院的小廝,因為他傳來的消息由米粒大的小紙卷,逐漸變成了手掌大的雪箋紙,紙上詳細記載了商陸的起居飲食,雖然信上有一些不好的消息,比如說商陸最近衣帶漸寬形容憔悴,如廁也沒有了規律,但令我倍感欣慰的是,商陸身邊一直沒有狐狸精或疑似狐狸精的妹子出現。

  我把這些消息按照時間順序整理好,每夜入睡前都拿出來看一看,有時候拿著這些紙張貼到胸口,未幾又嘲笑自己蠢,因為這些消息又不是商陸的墨寶,也不是他的貼身物件,這種舉動實在是沒有意思。

  貼身物件……我靈犀一動,如果下一次給我送來的是商陸的貼身物件,豈不是比我現在對著這些白紙上的黑字來思念要帶感多了?

  我為我這個想法而感到一陣激動,並進而對「貼身物件」這四個字產生了一些香豔的不健康的聯想,搞得自己在床上翻來覆去,心口一陣亂跳,最後我頂著發燙喜慶的臉蛋兒去甲板上吹了一刻的海風,才消停下來,回到自己船艙裡睡覺。

  第二天我把我這個想法告訴包金剛,他好像已經麻木了,逆來順受地點了點頭:「臣知道了。」然後便又忙自己的事去了。

  我不為他消極的態度所影響情緒,高高興興地期待我下一次收到的商陸的消息。

  我心情好,所以即使長歌海月的諷刺也不能打擊到我。

  他大概是比我早一刻到了甲板,所以我與包金剛的對話都被他聽了去,他暗諷我:「你倒是像遊山玩水一般快活,我這哪裡是打仗,分明是為了給你們小夫妻製造一個宏大的盪氣迴腸的背景。」

  他這話誠然不錯,因為我們自水路攻城的戰略,這大半個月幾乎都在海上度過,唯一兩方交戰的時候也只有我們抵達港口作物資儲備的時候,但那也不過是小打小鬧而已。

  雲氏皇朝自我父皇那一年起就有些後繼不力,南方澇災北方旱災,連年春秋顆粒無收,民怨沸騰。若不是如此,商敬之也不會逮到機會製造動盪與騷亂。

  三年過去了,情形沒有變得更壞,但也沒有變得更好,百姓也勉強填的飽肚子而已。所以這一路來,我們遇到的沿海城池,極力頑強抵抗的並沒有幾個,大抵是象徵性地放些冷箭與炮火,然後便開了城門。

  所以我以為長歌海月說盪氣迴腸,有些誇大其詞了。

  我心裡這樣想,嘴上卻與他唇槍舌劍:「不敢當。若說快活,哪個比得上長歌公子你。日日笙歌夜夜——」我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不少人以為咱們船上養了許多隻貓捉耗子,夜夜都聽得貓叫春。」

  長歌海月聞言,唇角上勾,挑出一個笑容來:「是麼。」

  他竟不以為恥反以為榮!

  我心裡愈發鄙視他,戳他的痛處:「說起來,你這幾日如此逍遙,是暈船好了麼?」

  他臉色一變,也許是回憶起那些日子被我折磨的往事,眼睛底下泛起一抹青色,咳了幾咳,走了。

  在我們途經下一個港口的時候,包金剛果真依言給我送來了商陸的「貼身物件」,我打開這包裹的時候激動得鼻歪眼斜,抖索了半日,終於像是萬眾矚目一般打開了這個包裹——沒有商陸的貼身褻衣,沒有用紅綢帶紮著的頭髮,我看到了什麼!一塊被啃了一口的糕點!

  我茫然地捧著這塊糕點去找包金剛。

  包金剛看了我一眼,歎了口氣:「公主,臣盡力了。東川王府戒備森嚴,豈是這般容易取得到東川王的貼身物件?小伍說了,這糕點是東川王府新制的梅花糕,東川王咬了一口就放下了,隨手扔在地上,被收拾書房的人撿了,小伍好不容易要來的。公主,雖是塊普通糕點,但好歹是東川王咬了一口的,你湊合著過吧。」

  我淚眼婆娑地小心翻看手中的糕點,從白玉京一路傳來,已然風化成了堅硬的一小塊,我小心翼翼地將被咬了一口的那塊地方湊近嘴巴,正想猥瑣地親一下,它碎了。

  我覺得我的心碎得和這塊梅花糕一模一樣,一坨一坨地黏在一起。

  而長歌海月的話則像是一道焦雷,把那分崩離析的一小塊一小塊徹底轟成了碎末,風一吹就揚灰,吹到海裡再也不見。

  他說:「雲小茴,別在我眼前玩這相親相愛的把戲了。你看看地圖,這是我們停泊的最後一個港口,下一個港口,就是白玉京。商敬之海上沒有軍事武裝,節節敗退,他把剩餘的軍隊全押在了白玉京。你想知道——」

  「我不想知道。」我打斷他,我不想把我心裡的那個擔憂變成事實,也不想讓我現在的舉止行為變成一場徒惹笑話的獨角戲。

  長歌海月笑嘻嘻的:「包金剛,你還沒和出雲公主說麼?」

  「正要說。公主,這次領兵對抗我們的是東川王商陸。東川王曾任驃騎大將軍,英勇善戰。此次臨危受命,封一品大將軍,他身後有白玉京以南浩蕩一片江南稻米之鄉,我們身後則是汪洋,此次背水一戰,不死不休,必將有一方覆沒。公主希望是誰?」

  接話的是金需勝,他從身後甲板處走來,臉色平靜無波,但說出的話卻像是這海上風雨欲來之前厚重陰霾的雲層,隱了雷電,道道鋒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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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5-30 15:31:11

【第37章】

  老人們說,從來都是福無雙至禍不單行,老天爺要玩你,任你是權勢滔天還是富甲天下,倒楣起來照樣一口水噎死,君不見從前還有位帝皇是如廁時跌入糞坑溺死的呢。

  所以這個雷電交加大雨滂沱的夜晚,發生點兒什麼事也是再正常不過了。

  那夜大家都睡得很沈。我因為聽了白日裡金需勝那番話,脆弱得夜不成寐,只能躺在床上側耳聽暴雨擊打海面的聲音,接著我感覺到地面有點晃動。

  這在海上是很平常的事,我只當今夜風大雨大,海面波濤洶湧,船隻顛簸些也正常。當我聽到雨夜裡隱隱傳來一些兵器交戈的聲音時,我也只以為自己出現了幻覺。

  我側耳認真地聽了一下,等到那發現那聲音不是幻覺,而是確有其事時,一下子從床上蹦了起來。

  我很慌亂,因為自我們出兵玉璧城以來,還沒有碰到過被人偷襲的情況,素來只有我們勢如破竹攻城掠地,不想今日也被人耍了一耍。

  我緊張得忘了穿鞋,赤腳披頭散髮跑出去,夜色裡人影憧憧,只見到不停跑來跑去的兵士們,嘴上喊著什麼,那些字眼鑽進我耳朵,我卻沒辦法組織起來他們的意義。

  我在甲板上發了一會兒呆,被兜頭的大雨一淋,清醒了不少。心念一轉,跑回頭去找長歌海月。

  這樣濃墨一般的夜色,我一個正常人尚看不清,他一個瞎子更是束手無策。倘若有人護著他倒好,可他近日來因為又開始暈船,脾氣暴躁地勒令底下人不準靠近,這時也不知有沒有侍衛護著他。

  我一邊想,一邊愈發焦急起來,頂著暴雨一路跑一路找:「長歌!長歌海月!」

  甲板濕滑,我跑到長歌海月的門口時,恰好一個趔趄,一頭摔了進去,還滑了一段路。我也顧不上痛,爬起來四處張望:「長歌海月?!」

  「我在。」房中傳來他冷靜的聲音。

  我循聲望去,頓時覺得自己很傻逼。

  長歌海月安安穩穩坐在椅中,兩邊各有護衛,虎視眈眈地看著我,倒顯得我居心不良。

  我憤憤地擰乾衣袖上的水滴:「你還活著呢!」

  他沈默了一會兒,耳朵微微偏向我,像是在聽我絞衣袖的聲音,半晌問:「你是特來找我的?」

  我拒絕回答這樣愚蠢的問題。

  他又沈默良久:「謝謝你。」

  「別了。我是想跟在你身邊最安全,才過來找你的,別多想。」我沒好氣地說,一邊走向門口。

  「你不是說跟著我最安全嗎?怎麼又走了?」他聽到我的腳步聲,又開口問。

  「想通了,求人不如求己。」我堵回去。

  「雲小茴,我倒勸你不妨留下。今夜雖無星無月,無夜風習習,但也未必不是見親友的日子,說不定就有你想見的人。」

  他的話成功地止住了我的步伐,我回頭瞪他:「什麼意思?!」

  「久聞東川王擅謀略工心計,三年前還是驃騎大將軍時,便深得賞識。如今一見,果然名不虛傳。」

  我的心好像停跳了一拍:「你是說……」

  「小茴覺得商陸沒有我說的這般能耐?不過想來想去,能偷襲我長歌海月的人,也只有商陸了。此處離白玉京不過十幾裡海路,他們大概是潛伏在此,直到深夜才動手,呵,真是可怕。」

  我無言以對。

  他又說:「小茴,等會兒我想出去見見這位東川王,你是打算跟著我,還是自個兒先回房?」

  我沈默地選擇了留下來。

  我們在長歌海月的船艙裡等了很久,或者其實也不是很久,我不大能感覺得到時間的流逝,只覺得一陣令人窒息的壓抑。

  船艙裡沒人說話,只有一豆燭光閃閃爍爍,還有我衣擺上滴下的水滴聲,每個人都心懷鬼胎,各自暗算著什麼。

  不知過了多久,外頭短兵交接的聲音似是小了些,安靜下來了。長歌海月忽然開口:「時間到了,走吧。」

  我嚇了一跳,猶豫地跟在他後頭。我不知道我此刻是以什麼樣的立場和姿態出現在商陸面前,也不知道他看到我和長歌海月站在一個陣線上時心裡會怎麼想,我只知道我心裡要見他的渴望在放肆地叫囂,雲小茴,他就在前面,就在離你不過幾十丈的距離,就遠遠地看一眼吧!

  你看,人就是這麼犯賤,當初是我拼命要逃離,如今亦是我卑微地要去看他一眼。

  我這些念頭在腦子裡過了一遍,忽然鼻尖一涼,原來是我們已走到了甲板上,一滴雨水正好落在我鼻子上,我有些怔然。

  我們的對面停了另一艘船,不大,看似遠沒有我們的先進與結實,我早說過,雲氏皇朝不擅海戰。

  我聽到長歌海月低歎一聲:「憑著這樣的船也能偷襲到我們,生在商敬之手下,真是可惜了。」

  接著他提高聲音:「對面的英雄,可是白玉京東川王?在下長歌海月,有幾句話想與王爺說。」

  隨著他的發話,對面船上忽然亮起了好幾盞燈,燈亮起來的時候,我有一瞬間想躲入黑暗中,最終還是立在原地。

  然後我聽到我久違的那個聲音,在嘩嘩的雨聲中響起來,慢慢的,沈穩的:「長歌……海月?」

  我整個人都在不可抑制地抖,我左手掐住右手,可是沒用,因為我連心肝脾肺都在一起顫。

  「是。還有另一位,雲氏皇朝的出雲公主。」

  我有些恨長歌海月就這樣將我暴露在商陸的面前。我不該是以這樣的形象出現在他面前,裸足於地,頭髮散亂,衣衫濕透,不安恐慌。

  對面有良久的沈默。

  我只聽得到天地間的雨聲,水聲,嘩啦啦的,好像天幕被撕裂了一個口子,百川皆無休無止地傾倒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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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5-30 15:31:35

【第38章】

  我在等著商陸回話,等了很久,好像又回到了當初我在白玉京城郊等他時的時光。

  可是他並沒有說話,只是對面忽然又亮起了幾盞燈。我就是在那幾盞燈亮起來的刹那看到了商陸。

  確切地說我是先看到了燈光下的雨滴,拖著長長的痕跡快速地滑過,然後才漸漸看到了紛亂的雨後面商陸的臉。

  他在沈默地看我,一如以往許多個夜裡那樣。那時候我尚不能辨明他眼裡的含義,此刻的我卻能讀出來了,他在痛,起初是驚痛,後來便慢慢地沈寂下去了,只餘秘而不宣的隱痛。

  我們中間,仍是連綿成片的雨,雨水落在海面上,激起一個個小漩渦和一圈圈漣漪,海面暗如濃墨,像是無盡的虛空,將我和他短短幾丈的距離,生生隔成了天涯。

  我捂住臉,大片大片的雨水從我指縫間傾瀉而出,淚眼婆娑中,我看到商陸移開了眼光。

  我這才敢偷偷地打量他。他坐在椅上,腿上搭了厚厚一張毛毯,整個人清減了不少。我想起他的腿,有些痛恨商敬之竟然派他領兵打仗。

  我又擔心這樣的雨夜,他的腿疾會不會發作;海上潮氣甚重,也不利於調養等等。胡思亂想間,突然聽到長歌海月說話了。

  他說:「王爺,今夜失利,既是王爺英勇善戰,也是我長歌海月疏忽大意了。白玉京不擅海戰,連艘像樣的海船都沒有,我相信你必不會在海上與我一戰。那麼三日後,我們陸地上見分曉。」

  「可。」商陸在那邊點頭。

  我忽然又有些想笑,長歌海月這樣一大段話,商陸只是回了一個字,倒的確符合商陸的作風。

  於是對話似乎沒有進行下去的必要了。對面的燈開始一盞一盞滅掉,商陸臉上的光影便一層一層地黯淡下去,直至完全黑暗,他還是沒有朝我這裡看一眼。

  我們桅杆上的燈還朦朦朧朧地亮著,照著他們的船無聲無息地駛遠。有那麼一瞬間,我覺得自己剛才是做了一個無悲無喜的夢而已。

  我在甲板上不願離去,像是進入了一種神遊夢靨的狀態。

  還是長歌海月一句話就成功地讓我瞬間回神:「這麼捨不得?雲小茴,我給你支個意見,不如你去偷偷找商陸,說個幾句好話,或者把他騙到床上——你這些日子應該從我這裡學去了不少房中術吧——接著套出他的戰略與計畫,我們來個裡應外合,如何?」

  「滾蛋。」我沒精打采地應了一聲,我已經出離憤怒了。

  我不會幹出這樣的事。我相信假如我求一求商陸,他會為了我拋棄掉家國天下,可他如今是主帥,是將軍,我不能叫他為了我對不起手下的士兵,對不起曾是我雲氏皇朝的百姓,更不能叫他為了我背負起天下人的駡名,這樣太自私。

  接下去的三日我過得魂不守舍,一直待在長歌海月的船艙裡,聽他們商討三日後決戰的對策。

  這一次他們似乎是定下來了,待把細節敲定以後,幾個主將均面帶疲色,預備回船艙補覺。

  我偷偷摸摸地跟在金需勝後頭,在拐角處一把扯住他:「金需勝!」

  「公主?!」他嚇了一跳,待看到是我時,臉色有些不好看。

  好吧,在他眼裡我確實是個沒有出息不求上進的公主。

  我恬著臉:「金需勝,我能不能求你件事?」

  「不能。」他果斷拒絕。

  敬酒不吃吃罰酒。

  我皺眉:「既如此,那金需勝聽著,本公主命令你——」

  他有些不情不願地轉過臉來,拖著長長的音:「臣聽令。」

  「你……我們……到時能不能別傷商陸?」

  他臉色一沈:「胡鬧!擒賊先擒王,莫非這樣的道理公主也不懂?!古來戰場上,哪有放過敵方主帥之理?從來都是砍下主帥人頭以振我方士氣!」

  我聽他義憤填膺地說完,耐下心來解釋:「不是讓你放過他,是讓你別傷他。生擒也好,活捉也罷,我都要看到一個完好無虞的商陸。這樣你懂嗎?」

  「恕臣不能領命。」

  我就知道金需勝頑固得很。

  如今便只有這樣了,我屈起一條腿,緩緩矮下身去,膝蓋將將要碰觸地面時,被金需勝一把扶起,反倒是他跪了下去:「老臣不敢當!」

  「金需勝,算我求你了。我從前從來沒有對你提出過什麼要求,現在就這一個。只是讓你別傷他,對大局無礙的,是不是?」

  我做好準備,打算他再不答應,我便繼續跪下去,大不了我倆相對而跪,看誰硬過誰。

  金需勝垂頭沈思良久,終於懊喪道:「臣遵命。」

  像是如喪考妣一般,至於麼。

  我們的戰艦在兩日後駛近了白玉京。遠遠地便能見到對岸模模糊糊的一道海岸線,我在甲板上願望,這是我第三次回到白玉京了。

  每回回到白玉京,似乎我的生活都會發生天翻地覆的變化。不知這次,等待我的又會是什麼。

  「如何?前鋒、側翼、主力,可都準備妥當?」

  身後傳來的是長歌海月的聲音。我回頭看他,他身穿濯銀重甲,走動間煞是崢嶸,正在問一個副將,便連說話也一改平日的懶散勾魂,鏗鏘有力了許多,總算有個主帥的樣子了。

  他走以後,又有兩個小兵相繼走過,一個對另一個說:「可算要上岸了。在海上過了這麼些日子,吃的盡是魚或醃肉,嘴裡都要起火了!這回上岸,得好好吃他一頓!」

  我也有些感慨。自從和商陸倉促見面的那一夜後,我發現我開始有些怕水,怕這深不見底的海面下隱藏著什麼。

  我這兩日總是做些噩夢,夢見我和商陸,我們站在一片冰涼的幽暗的水域前,不知道要幹什麼。

  夢境總是到此戛然而止,所以我醒來時,心裡總覺得一陣忐忑。

  我寬慰自己:金需勝已經答應我不傷商陸了。只要商陸還活著,我還活著,以後慢慢的,說不定總有辦法能重新在一起。

  只是人有時候總是很天真,天真得被造化弄得遍體鱗傷,卻還傻乎乎地等待奇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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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5-30 15:31:53

【第39章】

  人這一生通常會有很多時候,忽然想不起來自己身處何地,要做何事,或者對過去的往事記不周全。開戰前一夜,我在甲板上夜不成寐到天明,看著夜空繁星漸次黯淡時,便是這種狀態。

  我在回憶我和商陸的從前,卻發現無論怎麼回想,也只得零星的幾句話和一些情緒。

  天微亮的時候,海天交接處亮起第一絲破曉的曦光,不知是誰吹響了第一聲號角,廝殺聲撕裂了黎明,我打了一個寒戰。

  我總覺得我該做些什麼,不該就這樣站在甲板上觀望。這時包金剛潑了我一盆冷水:「公主,您玉體金貴,若是有個什麼閃失,我們這場戰便白打了。」

  好吧,其實我聽出了他的潛臺詞,他怕我這個拖油瓶到時候做出什麼令人意想不到的事,他一定是這麼認為的。

  我只好在甲板上陪著長歌海月這個瞎子觀戰。

  那種景象真讓人永生難忘。萬頃碧波之上,忽的燃起火焰,仿佛山海都在放浪燃燒,水的波動和火的光影不斷跳躍,在吞噬熄滅與蒸發乾涸之間搖擺。

  我被震撼得說不出話。

  長歌海月卻神色怡然。他說:「真想親眼見一見這燃燒的山與海,想必一定很美妙綺麗。」

  我冷笑:「在這山海之間掙扎死去的可是你的將士。」

  「那他們又是為誰的私欲而死呢?」長歌海月反問。

  我登時說不出話來。

  要說私欲,誰又能拍著胸脯坦坦蕩蕩擲地有聲地保證自己無私心呢。長歌海月不也是如此,如果他不是想要複明,他也完全可以不答應我們的條件,自然他的將士也不用赴死。

  這本身就是一個無解的題。我一般不大思考這種涉及尊嚴啊人性啊之類的嚴肅而又深沈的問題,所以我很快就把這種念頭甩出腦海。

  前方不斷有戰報傳來,有時是我們略勝一籌,有時是商陸棋高一著,雙方一時相持不下,戰場膠著。

  長歌海月皺著眉頭,一指橫於唇間摩挲,若有所思地閉著眼睛。

  我一看到他那副樣子就覺得心裡惡寒——他一定在醞釀那一肚子壞水了。有時候人真是很奇妙的東西,譬如商陸,那廝也是一心機深沈的主,但我就完全不怵他,反而覺得他既悶騷又孟浪,既禁欲又奔放;可長歌海月一做出這種樣子來,我登時就覺得他一定在心裡算計我。

  於是我不動聲色地挪了幾步遠,繼續觀望。

  我以為,這一場與商陸的惡戰並不會那麼快結束。商陸是商敬之最後的王牌,哪怕整個皇朝崩倒,獨他一個也能扛著再撐幾天,可當我聽到戰場上的廝殺兵器聲漸漸弱下去時,我覺得有些不對勁。

  長歌海月的通勤兵從遠處跑來,滿面的喜色:「主上!贏了!我們贏了!」

  我猛然轉過頭,心裡狠狠一顫,竟不知該做出何種表情。是喜或是憂?似乎哪一種表情都不適合我,就像夾在黑與白之間的灰色地帶,我臉上的表情與我的心一樣扭曲。

  長歌海月眉眼彎彎,看似良善,說出的話卻殘酷:「那可真是美妙。」

  我沖過去,揪住那通勤兵:「商陸呢?!他們的主帥呢?!」

  他大概以為我要和他一同分享這捷報的喜悅,眉飛色舞道:「往灘塗那邊去了,死了!」

  猛的一個大浪拍起岸邊巨石,水花飛濺。

  我有一瞬間的思維停滯,像忽然卡住的什麼破舊木偶。

  「公主,恭喜公主!我雲氏皇朝成就此番大業,公主光復門楣,開國之舉,實值普天同慶!」

  金需勝不知什麼時候登上甲板,聲如洪鐘,那個慶字還在風中回蕩。

  慶什麼?怎麼慶?我很茫然,我有一種感覺,好像身體已是不屬於我,真正的我早脫離了肉身飛升於外,俯視著這具只靠殘留的血管與脈動維持的。

  我步伐僵硬聲音嘶啞,問金需勝:「他們說商陸死了。」

  「是。逝者已逝,公主請節哀。」

  「你答應過我不傷他的。」

  「戰場形勢瞬息萬變,臣乃一介凡人,無能運籌帷幄,事事掌控於手中。」

  「你……」我蹲在地上大哭起來,反反復複只得那一句,「你答應過我不傷他的!」

  十足像一個傻逼。

  那通勤兵的表情看上去更茫然,他說:「金軍師,商陸小賊如此輕易進套,不是金軍師的主意麼?這……又是怎麼了?」

  「下去!」回答他的是長歌海月的一聲暴喝。

  我捂著眼睛,竟然有一點想笑:「金需勝,你的主意?或者是你們的主意?商陸那樣果敢的一個人,什麼東西會讓他上當?」

  不過就是我罷了。

  長歌海月嘖了一聲:「雲小茴,你不高興嗎。我覺得你們倆真奇怪,一個明明知道他會受騙上當只是因為自己,一個明明知道有可能是圈套也為了渺茫的希望去咬誘餌,唉唉唉,這麼天造地設的一對,做什麼搞成現在這樣呢。」

  我從來沒有這樣痛恨過一個人。長歌海月此時此刻說的風涼話令我忍不住想把他的嘴撕爛。

  那種絕望中滋生出來的怒火一瞬間爆發出來。我幾步上前,一腳將金需勝踢倒在地,那一腳我用了畢生全部的氣力,他本是跪著的,此時幾個骨碌滾出很遠。

  包金剛趕上前,跪倒在我身前:「公主息怒!」

  我看著金需勝在遠處慢慢爬起來,擦去臉上塵土,平靜地說道:「公主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但臣請公主饒臣賤命,待臣親眼得見公主重振雲氏,光復皇朝,臣便是一頭撞死在金鑾殿上亦無憾。」

  我說不出話來,捂著眼睛,只覺手心一片乾涸,若方才還能哭出來,此刻則是心如死灰。

  長歌海月在一旁默默聽著這場鬧劇,然後輕笑出聲。

  他這一聲笑戳破了我最後一絲的自欺欺人。

  他搖頭歎道:「雲小茴,你還不明白麼。商陸他是故意的。他是隻身一人去的灘塗,支開了麾下,便是知道這一去有去無回,不忍他人陪他送死,他不想與你敵對,又不能背叛家國,若是你,你如何抉擇?」

  他剩下的話我沒有再聽。有一個聲音在我心裡叫囂:「去見他!去救他!」

  這是我最後一次機會了。拋開家國,拋開身份,徒留一個姓名。你叫商陸,我叫小茴,我愛你,僅此而已。

  我的身體遠比思維反應更迅速,在我終於能正常思考時,我已沖下甲板,沿著船舷往下奔去。

  身後金需勝怒喝:「攔住她!」

  迎面而來的人驚疑不定地看著我,因為情況莫名,一時拿不準該不該攔我,這一猶豫間,我便又沖出很遠。

  我搶了一個小兵的馬匹,沖進硝煙還未散去的戰場,回頭望去,包金剛和金需勝神色緊張地沖下來,只是倆老胳膊老腿的,又如何比得過一匹驍勇的戰馬,很快便模糊成了兩個黑點。

  我穿過戰場上士兵的呻吟,穿過鹹澀的海風,有一種孤注一擲的絕勇。

  前方,便是我和商陸難收的覆水。

  人馬形跡漸漸稀少,視野所見,是大塊大塊□風化的岩石,這是這一片的灘塗,背靠海,另兩面有岩石懸崖呈合圍之勢,只得北方一個窄小彎曲的出口。若是被人誘入此處,只要將出口一堵,裡頭的人便像是甕中捉鼈,手到擒來。

  一路往前,景致愈發荒涼,我的馬突然嘶鳴一聲,煩躁不安地在原地打轉,無論我怎樣哄它或是鞭打,始終不肯再往前一步。

  動物對於危險比人類更有一種特殊的敏銳。

  我看向前方,那裡是一片深淺未知的地帶,大大小小的岩石雜亂無章地堆積在一起,海水浸漫過的灘上長滿青苔和海藻。

  我的黴運擋也擋不住,只得自己下馬步行。沿途能見到士兵的屍體,零星地散落在各處,我每見到一具便覺得心尖巍巍地顫,直到翻開確認那不是商陸,才抽搐著鬆弛下來。幾次過後,我便覺得精疲力竭,有一種被抽脫氣力的無力感。

  商陸就是在這樣的時候突然地闖入了我的視野。起初我只看到海天交接處翻起的一線白浪,接著瞳孔中便猛然撞到了什麼,那是商陸。

  很多年以後,我的女兒亦長大成人,到了豆蔻年紀,像那時的我一樣,為了一個少年萌動和憂傷,好像連眼淚都是摻著蜜汁流淌出來的。彼時的她尚年輕,睜著不知世事的眼睛問我:「母親,錦廈總說絕望絕望的,究竟什麼是絕望?」

  「海,天,遠處翻滾的浪。懸崖,岩石,濺起的水花,岩石邊半躺著一個人。」我緩緩告訴她。

  她很不能理解,思索了半天,氣憤地質問我:「那分明是很美的景色,母親何以說是絕望?」

  她自然是不懂的。

  可對於當時的我來說,這場景構成了我整個生命的全部。

  光陰止於此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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