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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5-30 15:32:14

【第40章】

  「商……」我手腳並用地爬到商陸面前,緊張地說不出話來,只吐了一個字便覺得一口氣喘不上來,有一種窒息的絞痛感。

  他閉目半躺,面色蒼白,嘴角一抹乾涸的血痕,悄無聲息。

  我想去探他鼻息,手卻抖得厲害,我左手抓住右手,勉強靠近了他的臉,他似是感應到了什麼,眼睫突然微微一顫,緩緩地睜開眼睛。

  我的手僵在空中,而後全身肌肉在一刹那間全部放鬆下來,那時才感覺到疼痛、恐懼、害怕等種種感覺,抖著嗓子喊出他的名字:「商陸……」

  他的目光慢慢聚焦,接著對準我。只是在看到我的那一刻,他的眼中卻沒有任何情緒,像是平靜的一口古井。

  「小茴。」他笑著叫我。

  那模樣好像我們不是在修羅血池一般的戰場,而是在煙花三月章台柳下回眸時的初見。

  「嗯。」我吸著鼻子應他。

  「這一世……我做不到獨為你活……商敬之,商清玨,家國,天下……咳……」他劇烈地咳嗽起來。

  我想捂住他的嘴,我想捂住我的耳,我看到我的眼淚大滴大滴地落在他的臉頰上,沖刷出一條條痕跡。

  「……但終是為你死了。小茴,我很高興。」他緩過一口氣來,朝我搖頭,「你不該來此,回去吧。」

  我跪在他身旁,說不出話,只是拼命搖頭。

  「……雲小茴,你就是聽我一回又如何呢……」他眉眼帶著淡淡的笑意,安靜地看著我。

  他已經生不了氣了。

  我哭得喘不過氣,又不敢發出太大聲音。

  懷裡的他似是疲倦了,閉上眼睛,向一邊歪去。

  「商陸!」我尖叫出聲,餘音被湧潮的聲音所覆蓋。

  我抱緊他,趴下去聽他的心跳,微弱的一下一下,聽在耳裡卻似擂鼓般震響,我又哭又笑,至少商陸沒有死。

  我環顧四周,皆是岩石。其中兩塊堆疊交倚在一起,底下倒形成了一個天然的縫隙。

  我知道我不能停留在此處等死。等包金剛和金需勝來了,他們會毫不猶豫地帶走我,拋下商陸;可這裡只有一條出路,如果我在此時出去,也肯定會和他們撞一個正著。

  我只能躲在這裡。

  我抱起商陸往那個石縫挪去,我只抱得動他的上半身,他的兩條腿便在地上拖著。我看見他的右腿軟綿綿地耷拉在地上,像是斷了骨頭的一截肉,心裡痛楚。

  這石縫進口很窄,裡面卻略有寬餘,擠下兩人還是能擠的。灘塗地上潮濕冰涼,崎嶇不平,我和商陸身上都沒有打火石,即便有,我在海邊也尋不到可以生活的柴禾。我四下尋找,只找到一些被海浪沖上來的昆布。

  我撿了些昆布與海藻,鋪在洞中,扒了那幾個死去士兵的衣服,鋪了厚厚一層,這才小心翼翼地把商陸移進去。

  我不知道他可以活多久,我也不知道他如果死去後我該何去何從,我這時只有一個念頭:守著他,看著他,哪怕是一具屍體。

  我擔心包金剛會逡巡翻找此處,便扒下商陸的外衣扔在海岸淺水邊,將自己的鞋子也丟在那裡,然後搬了幾塊卵石堆在我們的石洞門口,待做完這一切,天色已暗,遠處已隱隱傳來馬蹄聲。

  我抱著商陸屏息凝神躲在石洞裡,聽到外面紛雜錯亂的腳步聲與呼喝聲,其中指揮的那一個正是金需勝的聲音。

  那些遝遝的腳步聲由遠及近,最近的時候,好像就在洞口徘徊,我的心懸到喉嚨口,一下一下跳得厲害,爆炸聲就響在耳邊。

  此時的一秒便如一個輪回那般漫長。我僵著身子,維持一個姿勢不敢動,不知過了多久,終於那腳步聲漸漸遠去。接著海邊傳來呼喊:「軍師!這是……公主的鞋!」

  這回我沒聽到金需勝的聲音。很久以後,他才開口:「先回去,明日令人帶些犬只與公主騎的那匹馬過來,我們再尋一遍。」

  我暫時放下心來,尋思是不是該連夜帶著商陸逃走。假如能連夜逃出灘塗,先尋一個客棧住下,替商陸療傷。待傷好以後,便同他一起遠走高飛,這回我不作不矯情,這回我是真的下定決心。

  可想法很完美,事實卻很殘酷。我也知道憑我一人,是決計帶不走虛弱的商陸的,正猶豫間,他醒了。

  我緊張地看著他:「要不要喝水?」

  我方才出去看過了,有一處卵石凹陷形成的小灣,積蓄了前幾日的雨水,可以飲用。

  他搖了搖頭,沈默地轉過頭去,半晌淡道:「散了吧,小茴。」

  我不——這話是我在心裡說的,當著商陸的面,我不敢再惹怒他,他已經奄奄一息了。

  於是我只能訕笑著轉移話題:「商陸,那什麼,等明天天一亮,我們就出去,我給你買雞腿、牛肉,我們好好補一補。」

  其實這話連我自己都不相信,我更不敢奢望商陸相信。沒想到他倒是笑了,順著我的話題說:「雞腿,牛肉,那是你愛吃的吧。」

  我簡直大喜過望,絞盡腦汁想一些我平常絕對不告訴人的隱秘事,手舞足蹈講給商陸聽,逗他開心,他雖然沒有被我逗笑,但聽得很認真。

  我倒是聒噪得有些累了,再加上今日連逢變故,無論精神還是,都很有些疲累。

  我對商陸說:「多休息一會兒,再睡一覺。明天我們就出去了。」

  他很順從地點頭。

  石洞外有海風斜灌進來,帶著海水特有的鹹腥味兒。我扒了幾件衣裳,堵住縫隙,待一切妥當,方躺下來抱著商陸。

  他的身體很冷。儘管我把所有的衣服都堆在他身上,使勁用自己的手腳去揉搓暖和他的手腳,卻始終不大有效果。

  我不願意去想這是為什麼,也不願意思考這代表了什麼。對我來說,此刻我正真真切切擁有著商陸。

  如果他死了,他的呼吸停留在肺裡,他的痛苦囤積在身體裡,他的思想凝固在腦子裡,我還是擁有著完整的他,並且將永遠擁有。

  我大概是瘋了。

  我就是這樣迷迷糊糊睡過去的。然後做了一個很詭異的夢。

  我夢見商陸活蹦亂跳地蹦起來,給了我一記手刀。奇怪的是我沒有厥過去,於是問他是想做什麼。

  他朝我笑:「因為我要背你啊。」

  這真是鬼斧神工的邏輯。

  但是我還來不及問,他已經把我背上背去了,緩慢地走出洞穴,朝唯一的出口走去。

  我夢裡也記著不能往出口走,於是大喊:「停下停下!會碰到金需勝他們的!」

  商陸說:「停不了了。我一輩子只能背一個人,等背了你,就不能停了。不信你看——」

  我低頭一看,他的背上長出綠油油的青苔和海藻來,中間還有小魚和小蝦米穿梭。

  我愣住了:「商陸你是烏龜精?」

  接著夢境又一轉,我看見商陸漂浮在水中,海水慢慢浸過他的背。夢中的我想大概是烏龜精要回歸海洋了。

  我產生了一種奇異的憂傷。既捨不得商陸回到海洋,卻好像隱約又知道這是他最好的歸途。

  我便是這樣惆悵地醒來的。

  身邊有人體貼地扶我起床:「公主,您醒了。」

  我足足愣了三秒鐘,經過了天亮了——商陸恢復了——這不是商陸的聲音——我在哪裡的思維過程後,心裡大驚。

  我從床上跳起來,慌張地四下掃視,這是一處宮殿。擺設熟悉,是白玉京我父皇的宮殿……

  我大叫:「商陸呢!商陸呢!你們把商陸弄哪去了!」

  我跳下床,赤著腳揪住每一個路過的人:「商陸!我怎麼在這裡!商陸!」

  我詞不達意,語無倫次,直到一個聲音出現。

  「雲小茴,恭喜你了。」

  那是長歌海月的聲音。他的出現像是一種召喚,刹那間我所有的記憶潮水般湧來。

  我還記得昨夜我特意在睡前用衣服塞住了縫隙;我還記得商陸微涼的身體,難道這一切都是我臆想出來的麼!

  我沖過去想抓他:「你見過商陸沒!」

  長歌海月敏銳地感覺到我的氣息,往旁一躲,隨口說道:「死了,這回是真死了。」

  「你他媽放屁!」我想沖過去打他,這時有人拉住了我的袖子。

  那人是金需勝,他說:「公主,昨夜漲潮。海水漫過灘塗大半,今日一早,我們在出口處找到了公主,萬幸公主平安無事,吉人自有天相,公主乃天定之人也。」

  我沒有聽他那一長串的扯淡,我腦中反反復複只得那幾句話:漲潮……漫過灘塗大半……

  原來昨夜的夢並不完全是夢。

  原來他說的只能背最後一次,並不是我的幻覺。

  商陸他把我背出來了,他自己卻留在了那裡。

  「你們……」我的淚水哽住喉嚨,喘了氣才能繼續,「你們滿意了嗎。」

  長歌海月攏袖立在一旁,神色淡然:「還行。」

  包金剛擔憂地看著我,我朝他擺擺手,漫無目的地擇了一個方向走去,沒走幾步,眼前一黑,閉上眼前,我只有一個念知:商陸死了。

  我再次醒來的時候,天是暗的。

  旁邊有人緊張地探我的額頭:「公主,感覺如何?」

  我眯著眼睛想看清這個人是誰,卻覺得他或者她像是蒙了好幾層黑紗,我的視野中皆是模糊不清的黑點,看不清楚。

  我躺在床上想,這是怎麼了。是商陸死了,所以他們開始穿喪服了麼。可是商陸又怎麼會死。

  「公主,我喂您吃點兒粥吧。」那人把一碗粥端到我面前來,我低頭一看,是一個黑乎乎的碗,裡頭大概煮了黑米粥。

  我搖頭:「我不吃黑米。」

  那人動作一僵,然後忽然大叫起來,扔了碗往外沖去,一驚一乍很有些嚇人。

  此時卻沒有什麼能再嚇到我了。我疲倦地複又閉上眼睛,什麼都懶怠想,我只願我就此沈睡過去再也不醒。

  可是還沒等我安安靜靜地躺一刻,門外呼啦啦響起了很多腳步聲,好像有一堆人湧了進來。

  有一個蒼老的聲音在我耳邊說:「公主,請您睜開眼,看看老臣。」

  我不願搭理他,厭煩地轉過身去。

  又有一個聲音插進來:「雲小茴,這裡有商陸的遺物,你看是不看?」

  我心臟收縮,猛地轉過身去,睜開眼睛,卻發現竟是一片黑暗。

  如果剛才的我看到的是一片模糊的黑點,那麼現在這些黑點互相交融,連綿形成了一片濃黑。

  剛才那個聲音又出現了:「雲小茴,你看得到我嗎?」

  那是長歌海月的聲音。

  我眯起眼睛,竭力地想聚焦眼光,可入目所見皆是一片黑暗,又何談聚焦。

  我瞎了。

  幾次下來,似乎所有人都發現了端倪。我聽到金需勝冷冰冰的聲音:「不可能!公主不可能看不見!太醫,你給我好好看看!」

  我的手腕上有一個觸碰,我下意識地縮手,本能地偏過頭去看是什麼,結果卻什麼也看不到。

  這種感覺讓我很茫然。

  那太醫診了一會兒脈,把我的腦袋翻來覆去地摸了一陣子,末了說道:「臣……無能。公主脈象平穩,腦中也無甚腫塊,臣……不知公主失明系何因。」

  「廢物!」那是金需勝的聲音,他好像一腳踢翻了那個太醫。

  其實我挺能理解他。他這樣一個激進狂,所作所為都是為了複國,末了國複了,發現我這個主子卻瞎了。真是諷刺。

  相比起其他人的驚慌失措,我卻平靜地接受了這個現實。

  也許是商陸拿走了我的光明,他不願我再看到他,不僅夢裡不願與我相見,甚至決絕到這個地步。

  這樣也好。

  我本來就不想活了。

  他們還在吵鬧,有人歎息,有人低語,有人暴喝。

  我聽到包金剛的聲音:「藥!那個複明的藥!把那個藥給公主服下!」

  接著很多人紛紛附和:「對,對,那個藥治好了長歌公子的眼疾,說不定也能治好公主。」

  亂紛紛一片。

  我獨自躺著,維持一種等死的姿態。

  不知何時,那些聲音漸漸淡去了,那些人好像一個個都出去了,屋裡寂靜無聲。

  我這才睜開眼睛,把手放到眼前翻來覆去,果然是徒勞無功的一片黑暗。

  「別看了,瞎了就是瞎了。」屋裡突然冒出一個聲音。

  我嚇了一跳,豎著耳朵聽:「長歌海月?」

  「嗯。我說讓你別看了,你這個舉動我小時候不知道做過多少次,沒用。」

  「哦。」我現在沒有和人交談的,於是敷衍,「那現在恭喜你了,你看得到了。」

  「還沒有完全。只隱約有一些光感和很模糊的圖像,再服幾劑就好了。」

  我心裡想,與我何干。

  商陸死了後,我的全部好像都隨著他走了。現在的我只是一具木偶,麻木地隨著相應環境的變化做出一些簡單的回應。

  「想來真是可笑。我看見了,你卻瞎了。」長歌海月自言自語,「不就是死了一個男人嗎。」

  我沒理他。

  接下去我們之間沈默了很久,直到那群人又呼啦啦地推門進來,有人把我扶起來:「公主,吃藥。」

  我麻木地張開嘴任他們擺弄,連藥是什麼滋味都嘗不出來,這世上千般苦萬般澀,又怎及我失去商陸時的那一種剜心的滋味。

  這碗藥灌下去後,金需勝關切地問我:「公主,如何?」

  我不願說話,只搖了搖頭,複又躺下。

  他開始狂躁了,又開始折騰那些可憐的太醫:「怎麼會沒有原因!有誰會無緣無故看不見!庸醫!你們這群庸醫!」

  也許是瞎了,我現在的聽覺忽然敏銳了很多。我聽到剛才那個給我診脈的老頭子巍巍顫顫的聲音:「臣無能,但臣另有一事相報,公主……有喜了。」

  我猛然一顫。原本死水一般的心裡慢慢地湧出一些情緒,又悲又喜。

  商陸,這是你留給我的最後一個念想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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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5-30 15:32:41

【第41章】

  我現在開始思考一些深刻的問題了,譬如自然給予人生命的形式,那真是一種奇跡。我經歷了麻木到絕望到放任自流的過程,到了最終心如死灰的時候,上天卻和我開了這麼一個峰迴路轉的善意玩笑。

  我站在窗口,雖然眼盲,所見皆是一片黑暗,卻覺得心裡很亮堂。腹中的這個孩子給了我莫大的生活下去的勇氣,我覺得是商陸冥冥之中仍在護佑我。他雖然離我而去,卻終究不忍看我獨自一人彷徨。

  我現在心態很平和,金需勝曾經語重心長地和我談過一次,大意是我從前沒心沒肺兼腦殘傻逼就算了,如今是個當母親的人,又要承擔起整個雲氏皇朝的重責,可不能再這樣自甘墮落下去。

  我驚訝地問:「我一個女瞎子也能當帝皇?」

  我一直以為他們在另謀合適的人選。

  金需勝道:「古有呂氏主政,扶立太子,又有武氏當權,治下開平盛世,今我雲氏皇朝有何不能?你是陛下嫡親血脈,自然是要繼承大統的。」

  如果是放在從前,也許我會激烈地反抗,甚或尋法子逃離白玉京。但經歷了這麼多事情以後,我卻漸漸有些懂得,人活一世,並不只能為自己而活。

  每個人都在努力地經營自己的命運,金需勝與包金剛就是想匡複雲氏,捫心自問,他們為了父皇打下的江山所做的一切,遠比我這個公主要多。

  所以我平靜地接受了。

  登基的大典定在初六吉時。這之前他們開始忙碌地準備事物,金需勝不知從哪裡找來一個丫頭,貼身伺候我飲食起居。

  這妹子叫順遂,名字起得極好,立意十分崇高和諧。

  但我覺得她的言行風格就是在演繹順遂這個詞的反義。

  比如現在,她把長歌海月放進來了。

  長歌海月現在已經恢復光明了,一個瞎了二十年的瞎子,忽然看得見東西,情緒定是狂喜的。

  所以我很能理解長歌海月。

  他現在就像一個新生兒一般,對什麼事物都顯出莫大的興趣,並且逮著誰就和誰抒發一下自己驚喜的感受,身上總洋溢著一股亢奮的歡脫的莫名其妙的激情,大概是因為我看不見以後其他感官變得很靈敏,所以我大老遠就能感覺到他的存在。

  順遂把長歌海月放進來以後,給我拿來了一床毯子:「公主,蓋著肚子,不然娃兒要受涼了。」

  長歌海月從進來以後,一直在念叨他對於顏色深淺的感受,光線明暗的變化,什麼天邊晚霞漸次由玫紅變為絳紫啦等等,在聽到順遂這句話以後,突然停住了。

  他沈默了一會兒,問我:「你肚子裡懷的是商陸的麼?」

  廢話。

  我拒絕回答他這種無意義的問題,只說:「太醫說有兩個多月了。」

  我看不見自己的肚子是不是有些微凸,所以下意識地摸了摸小腹。

  這種一個生命依存於你的生命而存在、藉著你的血肉呼吸而成長的感受,是一種很神聖的感覺。

  長歌海月又不說話了。

  從前我還能看得見的時候,看到他不說話的樣子就發怵,這會兒我瞎了,越發看不到他眼裡是不是在算計什麼,於是覺得更加惡寒。

  我趕他走:「長歌海月,我們的交易也完了,你得到了你想要的,我得到了我想要的,你是不是可以回故土了?你帶著你長歌當國的軍隊駐紮在我雲氏皇朝,這令我不得不產生一些不大好的聯想。」

  他「嗤」地笑出聲來:「雲小茴,就你這點江山,我還不放在眼裡。不過,我倒覺得你變了許多。」

  「願聞其詳。」我淡定地回他。

  「你以前吧,讓人一看到你就暴躁。不過現在倒平和了很多。」

  我無語,自動忽略掉他的前半句。

  人總是要成長的,商陸用他自己逝去的命和贈送與我的新生教會了我一些什麼。

  我願放下過往,重往光明中。

  時年五月,我登上白玉京的殿堂樓宇,在最高處接受眾臣浩蕩的膜拜。我從前胸無大志,從來不曾想過俯瞰這萬里江山,但是命運吱嘎吱嘎的破齒輪轉動著把我送到這個地步,卻再也沒有人同我並肩賞山河。

  那一天上朝,金需勝上奏了第一本摺子,便是處理叛臣。

  包金剛私下和我說過,一些沒背景的臣子早已被處死,背後權臣關係錯綜複雜的,也費了些功夫流放。現在只餘三人,囚於天牢,待我親自處理。

  「商敬之與商清玨被囚於天牢,王襄雪囚於冷宮。陛下,依臣看……不如尋個理由,擇日處死吧。」

  他唰地列了一張單子出來:「陛下,這是臣自刑部得來的單子,上頭所列皆為種種酷刑實施之法,不如……臣給您念念?」包金剛顯得尤其熱情。

  我無語:「包愛卿有心了。但我目下懷著孩子,恐是不便聽這些酷刑。」

  其實我知道包金剛的提議是完美的,我雲氏上下幾百條人命,豈是炮烙車裂人彘此等酷刑便能輕易解恨。可也許是當了一個母親,我開始相信舉頭三尺有神明,殺性不可起,我需得為我和商陸的孩子積德。

  於是我說:「擺駕天牢。待我去了以後再做定奪。」

  小半個時辰後,我在包金剛的帶領下進了天牢。順遂小心翼翼地扶著我,我聽到她輕聲嘀咕:「這鬼地方。」

  我雖然看不見,但也能想像出天牢裡的場景。

  我們默默無聲地行了一段路,忽然聽到前方一陣嬉鬧喧嘩,有人在大聲笑鬧,倒洋溢著一種詭異的喜氣。

  我哽了一會兒,問順遂:「這是天牢?怎的我聽他們過得比我還樂呵。」

  順遂沒有答話,大概在觀望,過了一會兒,低聲道:「陛下,他們非是在嬉鬧。他們在耍一個人。」

  我心裡一驚,模模糊糊地猜出了事情大概:「商敬之?」

  「是。他們將他圍在其中,有人騎在他頭上,有人朝他撒尿,有人用尿和了泥丸,逼他吞食。」

  我有些作嘔。

  順遂立即扶住我:「陛下可有不適?要不咱走吧。」

  我緩過氣來,朝她擺手。

  這牢頭真是個靈光通透的人。知道我與商敬之累世仇恨,特意選了我來的時候,授意其他犯人,演了這麼一齣戲給我瞧。

  甚至未必是演戲。天牢中關押皆是窮凶極惡之輩,牢中弱肉強食比外頭更甚,商敬之和商清玨是失勢之人,再低賤的人也能將他們踩在底下,這日子想來過得並不如意。

  我問順遂:「商清玨呢?」

  順遂大概在找人,好一陣子才回報:「縮在角落裡,不知是死是活。」

  我心裡沒有一絲大仇得報的快感。商敬之與商清玨被辱,若我願意,他們此生將萬劫不復,可我心裡卻沒有一絲一毫的喜悅,只覺得疲累。

  我對順遂說:「叫牢頭過來,分開他們。」

  接著我聽到一個粗噶的聲音粗魯地呼喝著,分開那些囚犯,期間還有鞭子破空劃過的凜冽聲。

  看樣子商敬之和商清玨所受的罪,遠遠沒有我今日所見這般簡單。

  身邊漸漸安靜下來,似乎是所有人都被清退了,只有不知哪間牢房傳出來的呻吟慘呼,提醒我這是一座人間地獄。

  「商清玨,出來!陛下要見你!」

  有一陣鐵鍊拖曳於地的刺耳摩擦聲,接著是商清玨不可置信的聲音:「雲小茴?!」

  我努力想像商清玨此刻的表情,陡然覺得揣摩他人的心思其實是一件有趣的事情。

  我沒有理商清玨,朝商敬之的方向笑:「商大人,好久不見了。」

  他顯得十分震驚:「你——商陸呢?商陸呢?!他是不是被你這妖女迷惑背叛家國了,所以老夫才會兵敗!你把我的兒子還來!」

  我不知道他的表情如何,但我知道我一定是扭曲了,我的手掌止不住的顫抖,好不容易穩住聲音道:「順遂,扶我過去。」

  我在順遂的帶領下摸索著到了商敬之面前,他的聲音由不可置信轉為狂喜:「雲小茴!你眼瞎了?報應,這是報應!」

  「啪」的一聲,我用盡全力,扇了過去。我只憑感覺,所以並不知道我打到他哪裡,但我聽到他的一聲慘呼,心裡有一種戰慄的痛快:「商敬之,商陸不是你的兒子!不是你的!如果不是你,我和他不會像今天這樣!」

  「商陸是我的,他的呼吸、身體、思想、感覺,全部是我的!」

  我發了瘋一般地沖商敬之嘶吼,騰空伸出手去,不知抓住了他的什麼便開始撕扯,也許是頭髮,也許是皮肉,此刻只有借由著我手上的動作,我的恨意才得以宣洩。

  商敬之在我手下慘呼連連,我撕得痛快,冷不防卻被人一把抱住了腿:「小茴!小茴!你要打就打我,我爹他經不住了!」

  我愣了一愣,那聲音是商清玨的,他的聲音勾起了我很多回憶。那些被我遺忘得只剩下零星片段的記憶,此刻忽然重新拼接融合,我想起我們三個一起在白玉京鬧騰的年代,好像我的青春、我的愛情,那時候就飄散在白玉京傍晚的風裡。

  我木然地止住手,順遂小心地把我拉離幾步:「陛下,莫動氣,小心傷了自己。」

  我朝商清玨的方向伸出手去,卻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是想抓住什麼:「商清玨,商陸死了。」

  回答我的是一片寂靜。我也只好收回手,撫上自己的腹部。

  良久,商敬之喃喃:「不可能……」

  他的聲音蒼老了很多,像是一個行將就木的半死之人。

  我覺得已經沒有必要再留在此處了。於是轉身對順遂說:「回去吧。」

  走出天牢的時候,迎面吹來一陣涼風,我呼出胸中一口濁氣,覺得現在的我才像是活在日光下的人。

  順遂說:「陛下,我們回去歇息吧。這種事情,不該讓陛下煩心。」

  我搖頭:「還有一個人,去見了她,這事兒才算完了。」

  順遂大概很不能理解我,可是她不會明白,只有我終結了這些舊的章節,我才可能翻開新的篇章。

  王襄雪住的,正是從前我父皇和雲二焚於此地的冷宮,商敬之即位後,重新整修了一番,勉強亦能住人。

  我和順遂走進去的時候,悄無聲息,只有我和她的腳步聲回蕩在殿堂裡,聽久了,竟像是身後有鬼魅跟隨一般,很有些寒意。

  「誰?!」順遂突然尖叫,我不知道她看到了什麼,不提防被她這麼一叫,倒嚇了一跳。

  然後我聽到另一個冷冰冰的聲音:「你又是誰——雲小茴?!」

  一連三次聽到故人的聲音,真叫人懷念。

  我裝作環顧四周,事實上我什麼也看不到,道:「王襄雪,住在這個宮殿裡,你不怕嗎?我父皇和雲二皆慘死於此,夜深的時候,你可曾看到過他們的身影?」

  她冷笑一聲:「我夜夜安眠如嬰兒,何來不安?」

  我升起一種感覺,迫不及待想要刺痛她,看她失態,看她慟哭,看她狂嚎,即使說出的話也會刺痛到自己。

  我說:「商陸死了。」

  我無從得知她臉上得意的、不屑的微笑是不是一刹那僵硬凝固,但短暫的片刻沈默後,我如願以償地聽到了她崩潰的哭喊:「不可能!雲小茴你誆我!」

  「我沒有騙你。最後一次沂水之戰,他被圍困灘塗,後半夜漲潮,他沒能逃脫。」

  說出來的時候,我自己都想不到會如此平靜。

  王襄雪仍在尖利叫嚷:「滾!雲小茴,我部信你!商陸會回來的,等他回來,我們就在一起!」

  我惡毒地微微挺身,笑道:「王襄雪,是你和你的主子商敬之派他上的戰場,你怎麼就不信呢。商陸留給你什麼?什麼都沒。但他留給我一個孩子。」

  我猜想王襄雪此時的眼神是不是正不可置信地落在我的肚子上,因為她隨後發出了一聲令人恐懼的尖叫,我從未聽過一個人能發出那樣的叫聲,好像把她身體裡所有的力量都凝聚在這一聲當中。

  我平靜地轉身離開。

  當夜,刑部傳來消息,商敬之於獄中自殺身亡,商清玨趁混亂之時逃脫,王襄雪被賜三尺白綾,吊死在那座曾埋葬了我父皇和胞弟的冷宮中。

  包金剛帶來這個消息時問我:「陛下,可要懸賞通緝商清玨?」

  我和他心照不宣:「你不是已派人跟著他了嗎?盯著他,只要不起逆心,便隨他去吧。」

  商清玨是我放的。他是商陸過去二十年來,除了我,唯一關心過他的人。商陸未必願意看到自己這個弟弟被我處死。這是如今的我僅能為商陸所做的事了。

  從前的這些故人,死的死,逃的逃,這一場鬧劇,終於曲終人散,只留我一人,還要獨自上演這鏘鏘的一片熱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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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5-30 15:33:21

【第42章】

  當一個瞎子實在是一件不大爽快的事。我雖然內心接受了這個事實,但卻沒辦法忽略眼盲給我的生活造成的不便和困擾。

  我現在事事都得依賴順遂,這種感覺很不好。現在除了商陸,沒有任何人能讓我心無芥蒂全身心地信任,可等我終於能信他的時候,他卻不在了。

  長歌海月頻繁地出現在我面前,美其名曰以一個過來人的身份教我如何當好一個有理想有抱負不悲觀不失望的優秀瞎子,起初我覺得他簡直是在赤裸裸的扯淡,不過後來我發現,他教的一些技巧的確非常實用。一個沒體驗過失明的正常人,決計是想不到那些細微處的。

  我真心誠意地感謝他,卻聽他說:「不用謝我。不知道為什麼,我總覺得,我看見了,你失明了。好像是我奪去了你的視力一樣,我總覺得虧欠了你什麼。」

  這簡直不像長歌海月說的話嘛。自從我失明以後,長歌海月那顆心愈來愈感性和矯情,每次和我說話時透露的那股子惆悵和小清新,明媚憂傷得能讓我的鼻涕逆流成河,再狠狠擤一把,揉成團扔出去。

  我打了一個哆嗦,推脫尚有奏摺要閱,摸索著走回去了。

  到了七月,我開始覺得身子有些沈。這一年的白玉京又分外炎熱,動輒汗流浹背,我開始暴躁;一想到還有奏摺要閱,南方澇災,西方地龍動,就開始狂躁;到後來,我自覺我已漸趨妖魔化。

  順遂勸我:「陛下,不如先將國事放一放罷。目下最要緊的是孩子。」

  我搖頭,我已經將大半國事分擔於包金剛和金需勝了,可眼下他們一個去了南方洪澇前線督陣,一個去核查我一個月前所撥賑災款的去向,我實在再無人可託付了。

  總不能把我雲氏的國事託付給長歌海月吧——他已經在白玉京逗留數月,且絲毫沒有回國的念頭,成天在白玉京發散他過剩的悶騷桃花味兒,搞得這個炎熱夏季的少女們愈發激情火熱。我有時候不由自主地就懷疑起他是不是在走什麼迂回曲折的謀逆路線,這種犧牲色相的精神真令人肅然起敬。

  我讓順遂替我捶了捶腰,喝了口水,繼續聽她念下一份奏摺。

  既然做了,便要做好。我自認不是一個睿智的明君,十件事縱有九件是錯的,也總有一件是對的。天生才智上的平庸,只得用努力來彌補。

  所幸我腹中的孩子一直很安穩,除了有些嗜睡,我並沒有害喜之類的症狀。這個新生命這樣的安靜,就像年少時的商陸。

  八月的時候,我在蟬鳴聲與蓮花香中迎來了一位故人。那個傍晚我正在合歡樹下納涼,依我從前的經驗,我知道這個時候應該滿目都是夏日晚霞流轉的絢爛,想必該是一副很美麗的景致。我摸著肚子對裡面的孩子說話,告訴她四季的漸次流轉與那些花朵的顏色和香味。

  就在此時,順遂在我耳邊悄聲說:「陛下,有一人說是您的故人,還出示了您的墨寶,就在外頭大殿跪著,要宣他嗎?」

  我一時相不起我何曾來的這麼一位故人,好奇之下便讓順遂宣了。不一會兒,一個熟悉的聲音就帶著一如既往的爽朗的笑意鑽進了我的耳朵:「雲小茴,你居然是皇上了。」

  我有一瞬間的怔愣,而後驚喜道:「白蘞?!」

  「是我,老子回來了!」他的聲音由遠及近。

  我雖然看不見,但我能想像到白蘞的動作神態,想必他現在正大刺刺地坐在我對面,怡然自得地翹起二郎腿來。

  再次與白蘞相對,我們都有一種說不出的感慨。他沈默了很久,後來終於小心地打破沈默:「怎會看不見?」

  我搖頭:「太醫查不出病因。針灸醫藥都試過,就是看不見。白蘞,我現在開始相信起因果輪回,大概商陸和我,彼此都是對方生命中的一個劫,他死了,我瞎了,躲不掉的。」

  白蘞歎了一口氣:「我這麼些日子,走了很多地方,經過了不同的城鎮村莊,見到了不同的人事風景,有些事情也能想通透,可這事我就怎麼也想不通,你和他怎麼會鬧到今天這個地步。」

  我笑了笑:「不說這個了。這次你回來,留些日子吧,我給你安排好住處,白蘞,留下來幫我吧。」

  他的聲音有些尷尬:「這……讓我打打殺殺搶些肥羊的行,讓我在宮裡,我可幹不了那些文縐縐的事兒。」

  我知道,這是我的私心。白蘞的性格不適合波濤詭譎暗潮湧動的朝廷,可現在的我無人可托。

  我心裡內疚,覺得有些對不起白蘞。

  沒想到他卻答應了:「唉,這時候如果我走了,也確實不是個東西,你們孤兒寡母的……」

  他猛然頓住,似乎是意識到自己失言,極度不自然地掩過這個話題:「咳……是女娃兒還是男娃兒?我聽說白玉京章太醫的脈號得最準,他怎麼說?」

  我囑咐順遂:「去外頭守著。」

  待她走了後,才低聲對白蘞說:「女孩兒。切莫透露出去,這消息,只有我與章太醫知曉,我攥著他一家五口的人命,才逼得他對外騙說是男孩兒。」

  白蘞吃驚道:「何至於此?」

  我有些累:「從古至今幾千年,女皇亦不過只出了一個。我上位,並不是人人都心服口服。滿朝文武百官的眼睛都盯著我的肚子呢,如果仍是個女孩兒,說不得便保不住了……他們不會讓雲氏下一個帝皇還是女人繼承的。」

  白蘞的聲調都變了:「這朝堂居然如此……你可有麻煩?我別的不行,暗殺什麼的還是可以試試的。」

  我感謝白蘞:「無事。前幾月剛初定時,的確有幾個刺頭,後來皆捲入離奇死亡,是長歌海月在暗中操作。」

  「長歌海月?長歌當國的那位公子?他可靠嗎?」

  我沈吟:「目今看來,是可靠的……」

  雖然我一直不明白他死賴在白玉京的用意究竟是什麼。我覺得長歌海月的思維是世上最難理解的神秘沒有之一,比商陸還難搞。

  我們又說了些別的,然後開始閒聊。我忽然想起方才順遂說的,白蘞是憑著我寫的字才得以進宮來的,可我記得我在霸氣寨的那三年,唯一翻閱過的讀物便是我的小黃書……

  「白蘞,你拿了我的什麼字進來的?」

  「哦……書啊。你當日離開東川的時候,只拿走了一部分,還有些在我這兒,我就挑了幾本帶來了。」

  晴天霹靂啊!

  我顫抖著問他:「是那些我批註了的……書?」

  我記得當年我翻閱小黃書,本著認真的研究精神,曾在書上八八六十四種姿勢旁添了一些自己的見解,比如從人體構造來說那個姿勢難度太大,比如對書中關於男人尺寸描寫的一些誇張之處提出質疑……

  白蘞樂呵呵地點頭:「嗯哪。」

  我有一瞬間想殺人滅口。

  白蘞的到來像一場及時雨,但我不知道他觸碰了長歌海月哪根脆弱的腦筋,白蘞走後沒多久,長歌海月就在門外大聲求見。

  我這個瞎子都能感受到他的殺氣騰騰,頓時以為自己做了什麼罄竹難書的惡事,比如打擾他和妹子的好事之類的,便認真回憶起我幹了些什麼。

  結果長歌海月劈頭就問:「那個白蘞是什麼?」

  他這話誠然問得可笑,我一臉誠懇地回答:「人啊。」

  他的語氣十分不耐煩:「我是問你是什麼人?」

  我順口就想答,忽然意識到不對:「我為什麼要告訴你?」

  他冷笑連連:「雲小茴,我在這白玉京待了三個月,你以為是為了誰?你在朝廷上的事,一件都不同我來說,我不怪你,我理解。我私底下替你除去一些麻煩,也不好意思當做什麼大功勞到你面前邀功。可我做這些,不是為了看到你和另外一個野男人親親熱熱的!你對得起我……我的兄弟商陸麼!」

  他這話的破綻和漏洞簡直和篩子一樣多,我發現我居然無從辯起,只能就最後的一句話反問他:「你和商陸什麼時候成兄弟了?白蘞不是野男人,他是我的朋友,我可以信任他。長歌海月,我謝謝你為我做的一切,可我們的交情沒到你能對我指手畫腳的那一步吧。」

  他不語,過了一會兒,我聽到門打開的吱呀一聲,而後是他飄渺過來的輕輕的聲音:「雲小茴,你不僅眼瞎了,心也瞎了。」

  這聲音裡帶著些我從來沒在玩世不恭的長歌海月語氣中聽到過的悲涼和哀傷,分明是很輕的語氣,我卻覺得有千斤重。

  我忽然覺得我說錯話了。

  我想找個機會同長歌海月道個歉,解釋一下自己的本意並非如此,可接下來幾天,我都沒有再見到長歌海月,順遂同我說,他正買醉在章台畔,逍遙得很。

  倒是白蘞天天和我見面,聽我說一些朝堂上的事。這一日,白蘞如約而至,來的卻是兩個腳步聲。

  我有些疑惑:「白蘞,你帶了別的人?」

  他的聲音裡有一點不自然:「咳,是……這是我旅途中結識的同伴,我們交談過,我覺得他於政事上頗有一些獨到的見解,小茴,他能幫助你。」

  我不知白蘞用意如何,只能說:「是麼。」

  白蘞連聲答應,反復強調此人絕對可靠。

  我只好向虛空中擡了擡眼:「這位公子,不知如何稱呼?」

  「草民江鎖衣,參見陛下。」

  這個聲音,我曾聽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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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5-30 15:33:59

【第43章】

  「你……」我竭力回想這個江鎖衣的聲音我是在哪裡聽過,這個像砂石滾動摩擦的嗓音十分獨特,我一定曾聽過。

  自從失明以後,聽力成了我賴以生存的主要感覺,所以我不會記錯。

  「你們認識?」白蘞的聲音聽上去十分驚奇。

  就在那一刹那,我想起了他是誰!

  他是我與長歌海月在玉璧城遭到賭坊裡的小個子追殺時碰到的那個求醫公子。說起來,竟是我與長歌海月的救命恩人。

  這世間人與人之間的緣分真是神奇,千絲萬縷,誰能料到半年前偶然的一次邂逅,會在如今再度相逢。

  我對這自始至終未曾謀面的江鎖衣產生了一些好感:「江公子,你可曾記得,你於玉璧城求醫時,曾無心插柳救了我一命?那時,我以為你是我的一個故人,還曾貿然冒犯過。」

  江鎖衣的聲音很沈靜:「草民記得。那是草民的榮幸,陛下不必銘記于心。」

  我想起他的腿疾:「江鎖衣,不知你腿疾是否已尋到良醫救治?」

  「不曾。但托陛下洪福,腿疾無復發亦無惡化,不敢叫陛下掛心。」

  我心裡有些失落,本想若有良醫能治腿疾,也許商陸……可此時也毫無意義了。

  我摸索著走下臺階,想近距離去感受一下江鎖衣此人,順遂想來扶我,被我擡手止住。我總要學會一人生活,若是從龍椅到玉階這點的距離都需人扶持,我擔心我以後便再也無法獨立自理了。

  「哎,小茴,你小心……」白蘞很緊張。

  我一手扶著肚子,根據從前的記憶走下臺階,這條路我走了不下數十遍,已有些熟悉。

  不知為什麼,我總覺得有一道十分強烈的視線正緊緊盯著我,卻又沒有任何攻擊性,這讓我一陣心悸,恍惚間忘了方才在心裡默數的臺階數。

  所有微不足道的疏忽都會引發意想不到的災難,意外發生的時候,我只記得自己踩空了一階,腳下一崴,整個人便控制不住地朝前撲去。

  「小茴!」暴吼的聲音是白蘞,接住我的那雙手臂……卻很陌生。

  那一瞬間我反應過來,接住我的是江鎖衣。他身上有一種十分溫和宜人的草木氣息,與商陸身上的截然不同。

  在他接住我的刹那,我清楚聽到了一聲奇特的悶響,那是人體的骨骼撞上堅硬地板的聲音,我立刻明白過來,在電光石火的那時,白蘞還來不及過來接我,是站得較近的江鎖衣飛身撲出,雙膝著地,伸手接住了我。

  宮殿鋪的是水磨的白玉石,那猛烈的一下,想必十分痛楚,江鎖衣又素有腿疾……

  「江……」我欲回頭慰問一下這倒楣催的娃兒,卻被呼啦啦擁上的一堆人圍了上來。

  順遂緊張地在我身上摸來摸去:「陛下,沒事吧?」

  章太醫一把捉住我的手,抖抖索索地診脈。

  「行了行了,我沒事。」我揮開他們在我身上張牙舞爪的手,「我就崴了一下腳。」

  順遂替我揉了揉腳踝,所幸並無大礙,稍稍動了一動,便能行走。

  我指揮手忙腳亂的眾人:「去看看江鎖衣。」

  我看不見他情況如何,但從章太醫倒吸一口冷氣的聲音中推斷,大概不是很樂觀。

  「這位公子,你的腿疾已是舊傷加新傷,累累數次,加之不好好調理保養,已是殘廢。今日這一撞,怕是非同小可,不如讓老夫……」

  「不必了,無礙。」江鎖衣的聲音,仍是十分嘶啞,然後他說:「陛下適才遇驚,還是好生歇息罷。草民告退。」

  白蘞尷尬地笑:「我……我去看看他。」

  我獨留下章太醫,詢問江鎖衣腿疾的情況,他越說我越心驚疑惑,覺得這個江鎖衣的身份很可疑。同樣是腿疾,未必太過巧合。

  我心裡生起了一個大膽而匪夷所思的希冀:江鎖衣就是商陸。

  可一個人的聲音能改,氣息能變,心卻無法輕易偽裝。

  若是商陸,在我跌下臺階的瞬間,大概早把我抱在懷裡不鬆手了,又怎會雲淡風輕地告退,他那個飛身救我的舉動,大概也只是因為我是帝皇吧。

  但無論如何,他到底是救了我兩次,加之白蘞的再三保證和推薦,我便要了江鎖衣的過往履歷來,讓順遂替我念了一遍。

  他有一個波瀾不驚的平淡人生,十四歲時入秋闈,鄉試中瞭解元,春闈會試卻名落孫山,隨後便繼承了家裡產業,不鹹不淡地經營著一個繡坊。後來我與長歌海月發兵玉璧城,一路南上,皇朝開始動盪,生意也不好做,他便關了繡坊,打算南下避難,便在此時遇上了白蘞,而後與白蘞相知相識,惺惺相惜。

  白蘞這邊一聽說我需要有人從中協助,便推舉了江鎖衣上來,事情便是這樣。

  雲氏皇朝素來沒有一介平民不經過鄉試會試殿試便官拜三品甚至二品的先例,我這次要擢升江鎖衣,和朝堂上的群臣們整整對峙了三日,最後,終是給了他一個中議大夫的閒職。

  江鎖衣在朝堂上有了官職以後,白蘞對我說:「小茴啊,俗語說,好花不常開,好狗不擋道……呸!我是說快樂之所以為快樂,是因生活中種種不幸太多,才凸顯得快樂十分珍貴稀少。所以我如果常常出現在你面前,久而久之便也和四季常青的松柏一樣,淡而無味了。我需得做一朵曇花,轉瞬即逝,這樣你才會察覺出我的好來。」

  說完這話他便消失了,好像送了一個江鎖衣過來,他的職責就到此為止一般。

  我恨得牙癢癢,還松柏曇花呢,他就是一狗尾巴草!

  然而我心裡卻知道,這事終勉強不得。如果強行將白蘞留下輔助我,便像是將一隻鷹困在了籠裡,他的性子本該寄情山水,他為我做的已足夠多,反是我虧欠他良多。

  於是我便隨他去了。我只希望江鎖衣能爭氣一點兒,他因是一個特例,在朝堂上定是受百官排擠,而我所能做的,也僅此而已,就看他自己能否殺出一條平步青雲的路來。

  我小的時候,總覺得時間過得奇慢無比,仿佛十五歲永遠不會來臨。到了十五歲,好像是一個分水嶺一般,時間倏忽就加快了步伐,經常是我什麼也沒幹,一擡頭,咦,竟是天黑了。

  懷了孩子以後,這種感覺尤其強烈,我的肚子不過又大了一圈,時間便到了將近年關。

  這期間百官如常,有人升有人貶,一朝翻雲覆雨一朝身陷囹圄。只有一人,卻是只升不貶,不過五個月時間,官拜從一品,直逼大學士。這人便是江鎖衣,我無從知曉他是如何從四品拼殺上來,但聽順遂說,朝堂上有不少官員已漸漸對他改觀,他也確實幹了幾件了不得的大事,有時寥寥數語提出的政論意見,卻頗為犀利。

  長歌海月來找過我幾次,他對江鎖衣很有偏見,大概因為江鎖衣是白蘞推舉的緣故,長歌海月討厭白蘞,便連累了無辜的江鎖衣。長歌海月幾次要求我罷了江鎖衣的官職,都被我用白眼翻走了。

  大概瞎子翻起白眼來的氣場更為強大吧。

  到了冬季,我雖然如常上朝,只是身子越來越沈,人也越來越懶怠,堆積了許多奏摺沒有看。順遂告訴我奏摺已堆積如山,所以我打算還是先出去走走。

  冬日陽光晴好,我喜愛在禦花園一帶逛逛,這一帶我已摸得很熟,無須順遂引路,也可自行走回去。

  本是無礙,只是不知哪一個宮裡的下人,橫了一把笤帚于路當中,對於一個瞎子來說,任何物件的變動,都是致命的。我沒有提防這裡會出現一把笤帚,等反應過來那是笤帚的時候,腳上一滑,差點兒一個踉蹌。

  「陛下小心。」這時有人一把扶住了我的手,我把全身力量都倚在那人身上,驚魂未定。

  「江鎖衣?」我很納悶,「你怎麼在這裡?」

  「臣與太醫院章太醫有約,恰好途經此處。」

  「陛下。」江鎖衣頓了頓,好像看我站穩了,便輕輕放開了手,「臣逾矩了。」

  「哦……」我胡亂點頭,「這不怪你,若不是你,今日我也難保。」

  他沈默了一會兒,說:「那麼,陛下,臣告退了。」

  我現在又覺得江鎖衣不是商陸,商陸雖對旁人冷淡,可對我卻是腥風血雨掃江湖,斷然不會同他那樣,客氣、守禮、保持距離。

  第二日,我聽順遂同我說起,負責禦花園灑掃的宮女內侍們,昨日被洗了一輪,有一個新來的宮女因不懂事,在禦花園我常逛的那條路上落了一把笤帚,被除出宮去,家裡也遭了連累。

  這事本該同我說,但因宮裡三年便要換一批宮女,恰好時間也快到了,倒也算不得什麼大事,再加上我這些日子以來也十分疲乏,就沒有拿這事來勞煩我。

  我卻是聽得心驚。

  昨日那事,我回去後並沒有同任何人講,只有江鎖衣知道,今天就發生了宮人換血的事,我不得不懷疑江鎖衣的觸角是否已伸入了後宮,最起碼他同宮內的總管一定不是什麼平常關係。

  這本不是一個好現象,歷朝歷代的君王,要是讓底下的臣子做到了這個地步,大概也就差不多了。可我卻絲毫沒有恐慌,不知怎的,我就是奇異地覺得,江鎖衣,不會傷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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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5-30 15:34:30

【第44章】

  冬天來臨的時候,江鎖衣由從一品擢升為了正一品,成了雲氏皇朝有史以來第一個平步青雲成禦史大夫的平民。

  長歌海月沒少在我耳邊吹風,比如江鎖衣圖謀不軌啦,心計深沈啦等等,不過我覺得,他一個別國的王爵在我面前說另一人有謀反之心,就類似於一隻黃鼠狼在一個母雞面前渲染老虎的恐怖一樣,別有居心。

  我把江鎖衣從政以來厚厚一疊彪悍得能把長歌海月拍到牆上去的政績甩到他面前,他頓時不說話了,半晌才喃喃:「確然不錯。」

  江鎖衣是很不錯,美中不足便是他的腿。他的腿好像是真的廢了,平日上朝時,總能聽得他拐杖支在地上的篤篤聲,一下一下的,每回我聽到都覺得可惜不已,不過他自身倒從來不提這事,依舊拄著拐杖風裡來雨裡去。

  自從他擢升為禦史大夫以後,私下面見我的次數多了起來。我憐他腿腳不便,次次都賜座,然後聽他講一些朝堂上紛爭不休的政事。

  也許因為江鎖衣和商陸同是腿腳不便,也許因為我曾對江鎖衣產生過一些他是商陸的綺念和幻想,我對江鎖衣總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特殊情感。這和愛情無關,細細想來,我大概只是憑著江鎖衣來懷念商陸。

  「陛下。」江鎖衣出聲喚我。

  我猛然回神:「啊?」

  「陛下可有聽進去臣的諫言?」

  嘖嘖,江鎖衣這點倒和商陸一樣,嚴肅起來的時候一本正經不近人情,無趣極了。

  我在腦中回憶商陸生氣時的表情,心裡湧起一種惆悵的柔軟。商陸不曾入夢來,我害怕終有一天,我會忘了他的模樣。

  「陛下!」江鎖衣又叫我,這次加重了語氣和聲調,好像生氣了。

  「哎。我知道了,就按你的意思去辦吧。」說出這話的時候我強烈地生出了一種「我是昏君」的代入感,隔著臺階,我都能感受到江鎖衣身上那種恨鐵不成鋼的怨念。

  他沈默了一會兒,然後道:「那臣告退了。」

  我點頭,感覺到鼻端再也嗅不到他身上的草木氣息,才艱難地喊人:「順遂!順遂!」

  她大聲答應著跑過來,跑近了,忽然大叫:「陛下!您身下……」

  我腹中開始隱隱作痛,大腿處一片濕潤,也不知是血還是羊水,我抓住她的手:「叫章太醫來,快!」

  這種感覺在我和江鎖衣談論政事時便有了,等我捱到了他終於告退,痛楚的感覺已經很強烈了。

  我被移到床上的時候,太醫、穩婆並侍女已經到齊了,屋裡點起了火爐,有人在燒水,有人在跑動,一片嘈雜。

  「陛下,接下來請聽臣說……」章太醫的聲音憂心忡忡地探到我耳邊來,交代了一些產婦需得注意的事項。

  陣痛來得很強烈,我哆嗦著忍過這一陣,哪裡還聽得見章太醫的話。

  穩婆朝我嘴裡塞了條手巾,把我的大腿屈起打開,在我的腰下塞了一個腰枕,然後湊到我耳邊說:「陛下,這生孩子的事兒,旁人幫不上什麼忙,全靠您自個兒用力,您只管使力,老奴在一旁守著您。」

  我從沒有像此刻這般體驗到失明的無助。在一片黑暗中經歷一個女子一生中可謂是涅槃的事,並不是什麼好的感覺。我多想現在能複明,起碼能看見圍著我的都是誰,等會兒我的女兒出生,我該將她交給誰才最安全。

  我迷迷糊糊地想著,感覺痛楚一陣強過一陣,穩婆在我耳邊大聲喊:「陛下,您可千萬別睡著!現在開始用力!」

  我猛地一驚,用指甲掐掌心的肉,咬著嘴中的軟布,根據穩婆的指示使力。

  我大汗淋漓,喉嚨中發出自己都想不到的嘶吼,每使完一次力,都覺得自己像死過一次一般。

  黑暗中無法估計時間的流逝,但我覺得似乎是已過了很久,穩婆依舊在喊著要我用力,可孩子卻好像一點都沒有探出頭。

  我惴惴不安,忐忑不定,拿不準究竟該保存體力還是繼續徒勞用力。這時忽聽穩婆低低的一聲驚叫,她顯然是想竭力壓制住叫聲不讓我聽見,但我卻還是聽見了。

  她聲音慌亂,匆忙間竟忘了避開我,我聽到她在和人討論:「章太醫,陛下這胎位……不正啊!孩子是臀位,您說這事兒怎麼辦?」

  臀位?

  我近來讀了不少醫書,前人亦有記載過產婦難產之事,其中就有臀位,新生的孩子,不是頭部先出,卻是臀部先露,此種情況,產婦危矣。

  那一瞬間,我不是絕望,反而有一種解脫的放鬆感。死亡對我來說並不是那麼可怕,因為死了便能見到商陸。

  我全身癱軟下來,先前的疲累和痛楚一齊湧上,十分勞累。我竭力想睜開眼睛,然而意識漸漸模糊,那種墮入黑暗的香甜的睡眠中的誘惑越來越強烈。我心裡有一個聲音在說,睡吧,你撐不住了。

  我放任自己墮入那無邊的空虛之中,在清明靈犀消失前的最後一瞬,忽然砰的一聲巨響,聽聲音,好像是什麼人用力推門而進。這聲炸響像是平地起驚雷,把我驚得一絲睡意都不剩。

  周遭有片刻陷入了一陣沈默,而後忽然響起了各種聲音,他們都在表達著同一個意思:「長歌公子,請出去,這不是你能來的地兒。」

  居然是長歌海月!

  我簡直惱羞成怒,吐掉口中手巾,喘著氣兒下令:「長歌……長歌海月,你給我滾出去!」

  只可惜因為氣虛,說出來很沒有氣勢。

  長歌海月壓根沒有把我的話聽進去,他好像在對著穩婆和章太醫說話:「過去可曾有這般接生經驗?」

  「有是有的。從前也有官家小姐和陛下一般,那時大多是通過用手摩挲腹部,使胎兒調頭朝下,順產出來的。可現在是陛下……老奴不敢。」

  「有什麼不敢的,你給我治!治好了,還能留你一條賤命;治不好,我讓你連全屍都落不著!」

  我氣喘籲籲,想對周遭人說把長歌海月這廝叉出去,可腹中孩子折騰得我只有呻吟的力氣。

  大概是長歌海月臉皮太厚,又大概是他霸氣四溢,居然沒有人再堅持把他趕出去。

  長歌海月把手巾塞到我嘴巴裡,湊到我耳邊說:「雲小茴,你給我堅持下去,這可是你和商陸的孩子!」

  在生不如死的時候,聽到商陸兩個字,我的眼淚止不住地流下來。

  長歌海月歎了一口氣,握緊了我的手。

  穩婆一邊在我耳邊鼓勵我堅持下去,一邊撫摸我的肚子。我睜大眼睛,看著這一片黑暗,斷斷續續問身邊的人:「什麼時辰了?」

  「酉時了。」回答我的是長歌海月,他頓了頓,又驚喜道,「雲小茴,外面下雪了,這可是初雪,等你生下孩子,我們一起抱著孩子賞雪,你說好不好?」

  我沒有多餘的力氣糾正長歌海月一廂情願的想法,只覺得精力在一點點流逝。

  「正了正了!陛下!胎位正了,孩子的頭出來了!」穩婆驚喜地叫道。

  我卻再沒有一絲力氣了,我連叫都叫不出聲,喉嚨嘶啞乾涸。

  「雲小茴,就快了,你可給我挺住!」長歌海月喝道,而後又怒斥,「參呢?!人都死哪去了?我要的人參呢!」

  有人急速地小步跑來:「參在這兒!」

  長歌海月把參片塞進我嘴裡,像個婆子一般念叨:「這可是上千年的野山參,用來吊命的,雲小茴你含好了,我一定讓你們母女平安!」

  我緊閉上眼,分不清沾濕臉頰的是淚還是汗。

  為什麼此時在我身邊的不是商陸。

  生死線上幾番掙扎,積蓄的力量最後一滴也被耗盡,我自認不是一個軟弱悲觀的人,到了這時也不由得產生了放棄的念頭。

  如果就此沈睡不復醒……

  身邊忽然爆發出一陣嘈雜,不知是因為奄奄一息的我,還是因為別的什麼,好像是有人闖進來了,我聽到他們提到了江鎖衣的名字,長歌海月似乎在怒吼:「江鎖衣,你來幹什麼!」

  可這一切已與我無關了。

  這些聲音漸漸地在耳邊消散,好像是在很遠處的漣漪,蕩著蕩著便悄無聲息,只剩一片平滑如鏡的湖面,藏起了多少往事和回憶。

  我以為我即要葬身於這片深藍湖底。

  卻忽然有一個聲音破水而入,濺起無數朵浪花,執意要讓我從湖底醒來:「小茴,醒來!」

  那個聲音……魂牽夢縈。

  我猛然睜開眼睛,像是窒息已久的人突然破水而出,劇烈咳嗽起來,我吸一口氣,睜著看不見的眼睛,試圖找出剛才那個人來:「商……陸?」

  「是我。」

  我顫抖著伸出手去,在虛空中想抓住他:「商陸……」我甚至不敢大聲叫他的名字,我害怕一叫,他便會像一個美麗又脆弱的希冀一般,輕輕一碰就破滅。

  「我在這裡。」他握緊我茫然的手,反復向我保證。

  我大哭起來,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我自己都不知道一雙眼裡居然可以積蓄這麼多的淚水。我抓住他,貪婪地嗅著他身上的氣息,哽咽著朝他訴說我這些日子以來的思念。

  「小茴,等你生下孩子,我們有一輩子的時間說話,現在先用力,聽話!」他哄著我,在我耳邊不停地鼓勵我,「快了,孩子的頭都出來了,再努力一把,我在這裡守著你。」

  他溫柔地用手撥開我浸濕貼在臉上的髮絲,用指腹輕輕撫摩我的臉頰,我一側頭,一口咬住他的手掌,拼盡了全身的力氣,將所有力量凝聚在下腹中,喉嚨中迸發出的那種求生的渴望的喊聲,連自己聽起來都覺得陌生。

  口中嘗到血腥味,商陸手掌的皮肉被我尖利的牙紮破,汩汩地流出血來,我像一隻嗜血的野獸吸食著他的血液,在那一瞬間只想將他吞吃進腹,他的骨和我的骨交纏,他的血和我的血相溶,我們是合二為一的一個整體,天與地都無法分開我們。

  「哇!」十分清脆的一聲啼哭,穩婆興奮地叫道:「陛下,孩子出來了,是個小公主!」

  我鬆開商陸的手,累得睜不開眼睛,趁著自己還有最後一絲餘力,告訴商陸:「商陸,保護好孩子……別讓她落到除你以外的人手中……順遂都不能……」

  筋疲力盡,我終於可以好好睡一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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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5-30 15:34:50

【第45章】

  我沒什麼大礙,死死睡了幾日,再醒過來就是神清氣爽。醒來的時候是被孩子的哭聲吵醒的,我看不到孩子在哪個地方,只能根據聲音判斷一個大致的方位,下床摸過去。

  「哎呦我的陛下哎!」走了沒幾步,順遂忽然沖過來,把我攔回床上,嘴裡念叨:「您怎麼沒穿鞋就下地,坐月子可受不得涼。」

  我攔住她給我穿鞋的動作:「先去看孩子。」

  她的聲音逐漸遠去,而後又傳過來:「沒事兒,只是尿了,奴婢這就給小公主換褲子。」

  她窸窸窣窣地忙了一陣子,然後說:「陛下,您抱抱小公主吧,可沈呢。」

  我茫然無措,不知該做出什麼樣的動作來,像一個木偶似的,由著順遂把我兩隻胳膊擺出抱孩子的樣子,然後不經意的,一個柔軟溫暖的小東西就這麼落在了我的臂彎裡。

  有一種從心底生出的感動與柔軟漾滿了我的全身,生命的延續與交替是這樣神聖的一件事。我伸出手,摸索著這個孩子的眉眼,想摸一摸她是不是形肖她的父親。

  順遂笑道:「陛下,小公主才剛出生兩天,眼睛都還沒睜開呢。這天下的孩子,剛出生時都長得一個樣,和猴子似的皺巴巴的,等滿月了,眉眼張開了,可就能看出美醜了。小公主肯定是個美人胚兒。」

  我很得意,如果她像商陸,那不用說必定是個美人胚兒,如果像我,雖不至於傾國傾城,但也總不至於中等偏下吧。

  我就維持著得意的樣子坐在床沿上發了一會兒呆,然後猛地想起商陸來!我跳起來,差點兒把孩子摔在地下,沖順遂吼:「商陸呢?」

  「誰?」

  「商陸!」

  「陛下,奴婢不曾聽說過此人……」

  順遂並非從從前就跟著我的,所以她不知道商陸情有可原,可我生產那天,她應該見過商陸的啊!

  我不可置信地又問了一遍:「你沒見過商陸?」

  「奴婢……」順遂不知道哪裡惹到我,回答問題的時候都有些戰戰兢兢如履薄冰,然後下定決心似的,噗通一聲跪在地上:「奴婢確實不知陛下口中所提商陸,陛下……陛下是否要召章太醫進宮?」

  這怎麼可能呢!

  我會錯認任何人,可只有商陸,我是不會錯認的!他哪怕變成了一個水蘿蔔,也是眾蘿蔔堆中最英俊最潔白最出淤泥而不染的那一個,我怎麼可能記錯呢!

  我惶恐,我覺得自己一定陷入了某一個驚天大陷阱。於是我把長歌海月叫來,問他:「長歌海月,我生娃兒那天,商陸在不在?」

  他奇怪地反問我:「雲小茴,你為數不多的智力又下降了?」

  我沒空搭理他:「我說真的,我看到商陸了!他是真實存在的,我都咬到他的手了!」

  長歌海月斷然反駁道:「雲小茴,那是你的幻覺。你那個時候奄奄一息,人在瀕死的時候,會看到此生至愛之人也是正常的,那一定是你的幻覺。」

  我只恨我此刻看不見,不然我可以細細觀察他的表情眼神和姿態,好分辨長歌海月是不是在說謊話。

  長歌海月根本沒理我心裡這點小心思,轉身去逗弄孩子。他這人也真是奇怪得很,平常這樣兇殘,卻十分喜愛孩子。順遂同我說,我睡著的那幾日,這位爺已經送了無數小玩意兒給孩子了,什麼長命鎖、平安扣,凡此種種不勝枚舉。

  我摸索著走過去,聽到長歌海月在逗弄孩子,嘴裡發出依依呀呀的聲音,顯得特蠢。

  我把孩子抱起來,沒好氣:「你那麼愛孩子,怎麼不讓你那些鶯鶯燕燕給你生一個?」

  他要是早這麼幹了,搞不好他的孩子都可以組成一支蹴鞠隊包括替補隊員了,嘖,想想那場面就壯觀。

  長歌海月怒吼:「你把我當什麼了!孩子是隨便生的麼!」

  我被他吼得一愣一愣,倒是我手裡的娃兒被他嚇哭了,在我懷裡扭動掙扎。

  「小寶貝兒小心肝兒,對不住嚇著你了,哥哥錯了,再也不這樣了好嗎?」長歌海月一反剛才的兇神惡煞,特意放柔了語氣哄孩子。

  我身上的雞皮疙瘩沒有五斤也有十斤,並且為長歌海月的厚顏無恥感到深深的震驚:「哥哥?你都能做她爹了!還哥哥,要不要臉哪!」

  長歌海月立刻嬉皮笑臉:「行啊!只要你肯,我就是她爹啊!現成的女兒誰不要!」

  我低下頭,為自己的失言而感到後悔,只能裝作逗弄孩子的樣子,企圖蒙混過去。

  幸而長歌海月沒有死纏爛打,只是沈默了一會兒,然後狀似輕鬆地轉移了話題:「名字取了沒?」

  「還沒。」本來這種事情,一本字典在手,我就天下無敵,奈何我這會兒瞎了,也查閱不了,只得先耽擱著。

  「我想給她取個既大氣又平凡,既恬淡又新穎的名兒,最好還能寓意一生平順安寧。」

  長歌海月很費解地重複了一遍我的話,然後鬱悶道:「你……你還是自己想吧。不過我告訴你,越是矜貴的名兒,越不好養。你不見從前那些王子公爵,小名總是賤名居多,反倒是那些蘭麝啊,月雅啊之類的,總是多病多災。便是我,都有個小名呢。」

  他一時不查,說漏了嘴,我敏銳地抓住他的話頭:「哦呀,不知道長歌公子的小名是什麼呢?」

  他顯得無限悲憤:「狗蛋蛋。」

  我捶桌大笑,連懷裡的小娃兒也不明所以地跟著我一起笑起來,我笑得流出眼淚,上氣不接下氣的:「狗蛋!哈!狗蛋!」

  長歌海月一本正經地糾正我:「是狗蛋蛋,兩個蛋。」他特別強調了蛋蛋兩個字。

  我一聽,笑意愈發噴薄而出。自商陸死後,我已經很久沒有笑得這樣開懷。

  長歌海月的聲音顯得很無奈:「唉,笑就笑吧,只要你高興。」

  我漸漸止住笑意,明白他是特意為了逗我開心,不由得低低對他說:「謝謝。」

  「你……」他欲言又止,「你知道我要的不是謝謝。」他甩下這話,走了。

  奇了,我怎知道他要的是什麼。

  我被長歌海月一番折騰,倒打斷了剛才的思緒。不管怎樣,關於商陸,我下定決心一定要弄個清楚。

  身邊的人不和我說沒關係,我自有打算。

  這樣想好了,我便借著談國事的名頭,招了江鎖衣入宮。

  如果我記憶沒有出錯的話,我生產那一天,好像、似乎、大概、可能,這位爺也闖進來那麼一次過。

  當時在場的年輕男人,除了長歌海月,就是江鎖衣了。如果商陸不是我的幻覺,那肯定就是這個江鎖衣無疑了。

  我聽到江鎖衣的拐杖聲由遠及近,不由得嘿嘿一笑。大概我這笑容太過詭異,他的拐杖聲猛地一個停頓,然後小心翼翼地出聲詢問:「陛下,不知召臣來所為何事?」

  我說:「江禦史飽讀詩書,文采卓絕,取一個名字肯定不在話下。如今小公主剛剛誕生,我為取名頭痛不已,不知江禦史可有何高見?」

  他沈思了一會兒:「陛下可有附加要求?」

  我笑:「我想她姓商。」

  如果江鎖衣是商陸,我就不信他聽了這話沒有反應。

  「這……」他果然遲疑了一陣子,而後說:「公主金枝玉葉,將來許是繼承雲氏皇朝大統之人,跟一個外姓,臣以為不妥。」

  真是滴水不漏。

  「好吧,那便按愛卿所言,跟著我姓吧。那麼叫雲什麼好?」

  他掰著指頭列了一串名字出來,無非什麼解憂啊,安平啊,妥妥當當又不出格的名字。

  我現在又覺得江鎖衣不是商陸了,哪有父親對女兒的名字這麼不上心的!還是商陸這廝隱藏得太好!

  我決定使出殺手鐧。

  我裝模作樣地嘉獎了他一番,而後為了顯示我愛才之心,我親自摸下龍椅,虛情假意地執起了江鎖衣的手:「愛卿啊,真是辛苦你了。」

  我一邊漫無邊際地誇獎他,一邊狠狠地摸他的手。我記得我那一天,曾經狠狠咬破過商陸的手掌,才過去三天,我不信他的傷痕會癒合得平滑如初。

  我十分猥瑣地繼續摸他的手,指甲……指腹……骨節……掌心……江鎖衣的手掌既大又溫暖,一層薄繭,許是執筆寫字寫出來的,可我翻來覆去地把他的手摸了個遍,也沒摸著一道疑似傷痕的東西。

  「陛下,我……你……」江鎖衣顯得十分無措,想把手從我的魔爪中抽離,又不敢用力,像一個被紈絝公子輕薄的良家婦女一樣,既滿懷怨恨又無奈無言。

  我嘴裡繼續不負責任地天花亂墜:「江愛卿,年初那件停辦官員的事你辦得挺好……」

  我心裡想,即使我摸不著傷痕,讓我摸一摸這是不是商陸的手也行啊。

  但是我馬上就悲哀地發現了一個問題:我摸不出這是不是商陸的手。

  看官們,這裡我不得不告訴你們,作為一個愛人,我曾與商陸水乳交融親密無間,但卻摸不出這是不是他的手,我真是失敗透了!

  江鎖衣忍無可忍,我我我了好幾遍以後,終於抽出自己的手,義正詞嚴道:「陛下!」

  我惆悵得連敷衍他的力氣都沒,揮了揮手:「你下去吧。」

  我也不在乎我再多一條耽于淫樂色令智昏的罪名出來,反正我已經在猥瑣的光明大道上一路狂奔九個商陸也拉不回來了。

  我心裡既空虛又絕望,好像好不容易找到了一點希望,結果眼睜睜瞧著人拿著針戳破氣泡一樣,「啪」的一聲,就什麼都沒了。

  我抱著我的女兒喃喃:「你說你爹是江鎖衣呢還是江鎖衣呢還是江鎖衣呢。」

  她自然沒有理我,睡得正香。

  我卻忽然想到一個問題,猛捶自己的腦袋:江鎖衣另外那只手我還沒摸過哪!

  可是禦史大夫沒有給我再吃一次豆腐的機會,他火燒屁股似的,告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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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5-30 15:35:10

【第46章】

  江鎖衣告假,用的是身體不適的理由。我卻沒有時間去看他,因為包金剛和金需勝回京了。

  我整日整日在議事廳裡聽他們彙報地方上的情況。賑災款被貪汙多少,貪汙的那位官員與朝中大臣又有什麼千絲萬縷的關係等等,聽得血濺三尺。

  這段日子是最難熬的。我漲奶漲得厲害,十分痛苦,有時候一天得換三四件衾衣,孩子尚小,眼睛一睜開便啼哭著要吃奶。我既當母親,又當父親,還得額外擔起國事,每日在禦花園裡團團轉,抱著樹撞頭。

  煩躁期的女人是不能惹的。我不順心,也不能讓那些惹我不順心的禽獸們順心,於是關於此次貪汙的案件,我下手重狠準,該查辦的查辦,貶謫的貶謫,毫不留情。

  那些禽獸們像被我捅了屁股一般嗷嗷直叫,要死要活,朝堂上成天上演老淚縱痕憶苦思甜的戲碼。他們哭,我比他們哭得更厲害,他們頂多只能發出一些低沈的沙啞的嗚嗚嗚聲,我一嗓子卻是通天徹地直上九重霄,嚎得他們一愣一愣直打嗝。

  這些難搞的老頭子們終於在三天后了悟過來,和我死磕就是自尋死路。我可不在意什麼皇家臉面,我是女人,我撒潑我哭嚎我比他們更不要臉。

  這一場拉鋸戰最終以我的全面壓倒性勝利告終,我辦了這一批蛀蟲,心裡爽快,抱著女兒親了好幾口,這才想起江鎖衣來。

  我起初以為他說的身體不適是躲開我魔爪的藉口,結果我一連這麼多天處理政事,也不見他上朝,私下問了幾個平日同他交好的同僚,才知道他是真的病了。

  我有些內疚。因為聽說江鎖衣是疲累過度,又偶感風寒,這才病的。他之所以會疲累過度,是因為我把將近大半的政事交予他處理的緣故。

  那段懷疑他是商陸的日子裡,我還以公謀私利用職權把他召到議事廳,讓他給我念奏摺,念完了再讓他順便說出建議來。

  所以我在逗弄女兒的時候,他在挑燈夜戰;我在吃桂花圓子的時候,他在奮筆疾書;待我泯滅的良知好不容易重又綻放光輝時,他病倒了。

  想起來真是不好意思。

  我這麼想著,叫了順遂,打算微服出巡,去白玉京江鎖衣的官邸裡表達一下我親切的慰問。

  工部給他安排的官邸好死不死恰好在從前商府舊址,自複國以後也沒有人有這個心思去修復前朝叛賊的宅子,所以聽順遂說,眼前這棟宅子很有些破爛。

  再次走進這個地方,我真是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慨。如果我看得見,我一定要親手摸過那些青石磚,迎風落幾滴淚,展示一下我小清新小文藝的情懷。畢竟我十五歲的時候,就是在這裡遇到了商陸這個冤家,從此糾葛不清藕斷絲連纏纏綿綿到天涯……

  我打了一個哆嗦,在順遂的引領下摸進了江鎖衣的房子。進去以後悄聲一片,順遂安靜地搜索了一番,然後低聲告訴我:「陛下,禦史大夫在床上委著呢。」

  然後她大聲叫:「江禦史!」

  我恨不得把順遂的嘴用漿糊粘上,但來不及了,江鎖衣已經被她吵醒了。

  我努力想像江鎖衣朦朧初醒的樣子,可腦中浮現的卻是以前清晨商陸醒過來的那個騷包樣,真是令人懷念。

  江鎖衣很迷蒙地「唔」了一聲,然後靜默片刻,噗通一聲跌下床來:「微臣不知陛下親臨,微臣……」

  我慢騰騰走過去,摸索著摸了摸江鎖衣,他的身體滾燙,像個火爐。我方才和順遂一道進來,沿途也沒見什麼服侍的下人,整座府邸就他一個人鬼一樣地出沒,我深刻懷疑我發給他的俸祿是不是被他埋到坑洞裡攢老婆本了。

  江鎖衣還在頑固地堅持要用宮中禮儀給我行禮,儘管已經神智不清,但嘴裡還逼叨逼叨念了一堆,我讓隨同我來的侍衛哥哥把他提溜到床上去,再摒退眾人,獨留下我與他待在一間房內。

  他意識迷離,輕聲囈語,滾燙,橫陳於榻,我感覺自己不做點什麼簡直對不起這良辰美景。

  看官們,並不是我心猿意馬水性楊花要學那褒姒貂蟬之流,我也沒那禍水的資本,只是我太想念商陸了,我不願放過任何一個是他的可能,我都想學那誰誰誰給他做一具蓮藕拼的,等他的靈魂來入夢。

  江鎖衣像一條鹹魚一樣在我手下又顛了一會兒,最終抵不過病痛,不知是厥過去還是睡過去了。

  我顫顫巍巍伸出我的手,心肝脾肺像在沸水裡煮,咕嘟嘟的顫動,然後一使蠻力——扒了他的衣裳。

  江鎖衣動也不動,任我為所欲為,這更增長了我禽獸的囂張氣焰,我摸到他的鎖骨,順著肌理往下撫摸。

  我不熟悉商陸的手,但我熟悉商陸的身體。我知道他征戰沙場留下的每一道舊傷在哪裡,每道傷痕後又是怎樣一個驚心動魄的故事;我知道他的敏感點在哪裡,每一次碰觸他會發出怎樣勾人而的低低呻吟;我知道……

  一句話,我要如閃電一般劈劈啪啪地穿透江鎖衣的直達他悶騷又彆扭的小心肝呀啦索!

  我摸遍了他的全身,最終確定了一個事實:江鎖衣就是商陸,商陸就是江鎖衣。

  江鎖衣平日裡身上的草木氣息也許是刻意偽裝渲染,至少在此刻,我微微伏低到他的胸膛上時,鼻端縈繞的就是商陸本來的氣味,熟悉,溫存,我忍不住流下淚來。

  我趴在他的身體上無聲地哭泣,我自己都吃驚一個瞎子居然還有這麼多的淚水,那些眼淚在我的臉頰和他胸膛的皮膚之間流淌,蜿蜒成一片水澤。

  我守著江鎖衣,不,是商陸,在他床邊癡坐。瞎子無法感受明暗光亮的變化,所以我也不知道是什麼時候了。直到順遂悄悄走進來,遞給我一碗藥和一碗粥:「陛下,這是奴婢剛派人去弄的,等江禦史醒來了,就讓他吃下去……陛下,你怎麼了?」

  她大概看到我臉上風乾的淚痕,吃了一驚。

  我沒有理她,只是點頭示意我聽到了。

  順遂是個聰明人,這麼些日子以來,她一定看出我與江鎖衣之間不對勁的地方,但她只緘口不言當做不知道。此刻也是,她放下碗,與來時一樣,悄無聲息地退下去了。

  順遂走後沒多久,商陸就醒過來了。我的手一直放在他心臟的部位,等他醒過來,開口驚訝地叫了我一聲陛下以後,我笑笑,叫他:「商陸。」

  手下他的心臟突然加速跳動,撲通撲通似乎要掙脫胸腔一般。但他的聲音卻十分鎮靜,一絲波瀾都不起:「陛下,臣是江鎖衣,不知陛下口中商陸是何人。」

  看官們哪,我此刻心裡的髒話那是一串接一串,前翻後滾左旋右轉都不帶重樣的,我硬生生把「何人你娘個錘子」憋回去,略帶惆悵地回答他:「商陸是我的夫君,亦是我孩子的父親。」

  商陸繼續裝死。

  我在狂暴地弄死他和包容他那顆彆扭的男人心之間徘徊了一會兒,覺得此時出擊為時尚早。這種事情,一定要一擊得手直戳死穴就像把王八翻個個兒一樣讓他一輩子都翻不得身!

  我笑而不語:「那行,那我走了,你把藥和粥喝了,我等你回來。」

  不知道為什麼,我總覺得我一出此言,商陸好像打擺子似的顫了一會兒。

  我施施然回了宮,只要確定江鎖衣是商陸就好辦了,我自認別的才能沒有,但是我具備拿下商陸所需要的死纏爛打厚臉皮屬性,而且是天賦異稟,再加上如今我有個女兒了,我就不信商陸放著老婆孩子熱炕頭不要,自虐似的非要煢煢孑立,矯情地風露立中宵。

  商陸回歸朝政的那天,是我給孩子辦滿月酒,賜名封號的日子。

  我在禦花園大宴群臣,告知天下,公主賜名雲近春,封號初時。近春,取的是春日將近的意思,也算是我對她的祝福與希冀。

  滿月酒上觥籌交錯其樂融融。但我內心深處其實是希望這裡其他的閒雜人等全部退去的,只有我和商陸孩子在一處。有時候尋常人家輕易能過的普通生活,在宮裡卻難如登天。

  我鬱悶啊,為什麼我和我男人的孩子的滿月酒,卻要邀請這麼一大堆不相干的老頭子來添堵!

  還有商陸那廝!他究竟是為什麼不肯與我相認!

  我這樣一想,心裡悶得慌。我左手邊的長歌海月抱了雲近春過去,一邊逗弄,一邊哄她喊:「叫爹爹,叫爹爹。」

  要是在平常,我一定出手將其打死。但我此刻卻特意不做聲。因為座位是按著官階高低來分的,能與我同桌的,除了長歌海月這個不明人士,只余朝上一些一品官員,所以商陸是坐在我右首的。哼,我就要讓他聽聽,讓他聽聽自己的女兒叫別人爹是怎麼個感覺!

  商陸默不作聲,也是,他頂著這麼一個禦史大夫的名頭,也沒什麼資格出聲抗議。

  我越想越鬱卒,讓順遂替我倒了一杯酒,正欲飲下,被這廝按住了持杯的手:「陛下,請以龍體為重。」

  然後他又迅速地收回了手。

  我樂不可支,哦呀,他還是關心我的!他一定是目不轉睛地注視著我的一舉一動,他一定忍辱負重在我身邊關心我照顧我,他一定像一個影衛一樣神出鬼沒地替我解決掉許多難題……

  雲小茴,你怎麼這麼不矜持!我心裡有一個聲音在聲嘶力竭地吼。

  矜持呵!矜持!

  這是一個多麼深刻的詞,可我又是多麼不想去思考它!

  我轉念就撂蹄子把矜持兩字踢開,從長歌海月手裡搶回雲近春,示意順遂把孩子給商陸。

  我嘴裡說得冠冕堂皇:「江愛卿,你是堂堂禦史大夫,文曲星下凡,抱一抱小公主,說不定能讓小公主沾得一些你身上的靈氣與才智。」

  商陸激動了:「臣……」

  臣你個錘子!我心裡編排他,笑眯眯地聽順遂指導商陸:「江禦史,孩子不是這麼抱的……江禦史你別激動啊,哎你手怎麼抖得這麼厲害……」

  我心裡的小人翻滾在地上狂笑。

  然後聽他在一旁笨拙地哄雲近春,發出一些意義不明的哦呀聲,特別好笑。

  我湊近他耳邊:「江禦史,做人要實誠。」

  他沈默了一會兒,我能感覺到他在看我,然後他說了一個字:「哼。」

  我笑死了,商陸,我怎麼沒發現原來你這麼可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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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5-30 15:35:34

【第47章】

  拿下商陸,是絕對不能操之過急的。

  我們兩個人形成了一種詭異的默契,我不逼他承認自己的身份,他依舊作一個無名英雄默默地替我處理掉小至念奏摺大至發俸祿的一系列事情。

  我告訴自己,不能慌。如果逼急了,指不定商陸一紙辭呈告老還鄉,然後再喬裝打扮,或許是一個夥夫,或許是一個廚子,或許是一個太監,在陰暗的角落默默守護我。相信我,這事他做得出來。

  商陸僥倖還活著,對我來說已是上天的恩賜,我很害怕哪一天老天發現了商陸,又把他收回去。所以他能在我身邊,我就謝天謝地了。

  我有時候甚至想,哪怕他永遠不承認也沒關係,這樣相守一輩子也未嘗不可。

  我自己都要被自己感動了,這麼低的要求,這麼賢慧的媳婦兒!

  許是商陸自己也內疚心虛,對我種種矯情的要求來者不拒,但我又不能做得太過,這朝堂上不知多少雙眼睛盯著我,指不定就有一堆老頭子指著我痛心疾首地喊「荒唐!白日宣淫太荒唐了!」

  白!日!宣!淫!這是一個多麼令人心嚮往之的美好境界呵!只是江鎖衣從來謹守君臣禮儀,不肯讓我揩他一點點油。

  我只得作罷。

  近來朝中刮起了一股風潮,時興替人做媒。

  好像是一下子春天來了油菜花開了一般,諸位老頭子們忽然對彼此兒子或女兒的生辰八字產生了莫大的興趣,尤其覬覦我新提拔的那一批青年才俊,想盡辦讓自家的千金和才俊們搭上那麼一點千絲萬縷的關係。

  我很奇怪,問順遂他們這是吃錯什麼藥了,順遂唰唰唰地在我耳邊翻黃曆,然後嚴肅地報告:「陛下,明年是寡婦年,嫁娶提親定親都不宜,所以大傢夥兒都趁著今年把親事定了結了。」

  原是如此,我表示理解。所以這幾日來,朝中群臣們放棄了各自立場各自幫派,熱火朝天的只有兩件大事。

  一樣是發情,一樣是做媒。

  然而在這一片喜氣洋洋你儂我儂的氛圍中,有一個極其不和諧的聲音冒出頭來了。

  這人是如今的禮部侍郎,竇大人,家中有女,年方十六,春心騷動,紅杏出牆,打算也在朝中釣一個金龜婿。

  說起金龜婿,朝中最吃香的就屬禦史大夫江鎖衣江大人了。年輕有為位高權重,個性穩重為人老實,幾千年來才發酵出的一個香餑餑啊!這麼千山鳥飛絕的一個妙人兒,早成了朝中老臣們眼裡的閑婿。

  我不由得慶倖,得虧我是看不見啊,我要是看見了,估計得被丈人老頭們眼中嗖嗖嗖射出的金光給閃瞎狗眼,還得做回瞎子。

  我自然心中忿忿,可也不易擺出一副吃醋的樣子來說些什麼,只得打落牙齒和血吞,憋得真是百爪撓心,那叫一個難受。

  好在商陸忠貞不二,堅定不移地拒絕了那些老丈人的好意,我才沒有狂化。

  但是這個竇大人卻不是一個普通人,他另闢蹊徑,既然攻克不下商陸這座碉堡,便直接上書,請我給商陸和竇小姐賜婚。

  順遂給我念這奏摺的時候我氣得都笑了,那竇小姐我知道,長得很突然,胖得很均勻,竇大壯往商陸旁邊一站,就是商陸這個糙爺們也被襯托得如同水淋淋豆芽菜一棵,竇大人能想到把這倆人湊作堆,這思維得有多鬼斧神工啊!

  但究竟是天下父母心,一個父親,想為自己的女兒找一個好歸宿,心情也不是不能理解。所以我壓抑住了怒火,心平氣和地回復那位竇大人,江禦史乃天將降大任於斯之人,心志已苦,筋骨已勞,體膚已餓,如今正進行到動心忍性的階段,正是最關鍵的時候,待他闖過這色空十八大關,再提兒女情長不遲。

  我自認我這奏摺回得很得體,坦坦蕩蕩苦口婆心,多方面多角度分析利弊得失,我甚至向他推薦了朝中其他傑出青年們,一片冰心可見一斑。

  但竇大人還是不滿意,後來我才知道,他攛掇著其他大臣,將這股愈刮愈烈的做媒風,吹到了我身上。

  我早知道他們不滿意我雲近春是個女兒身,但因這麼些日子以來也未見有人甘當出頭鳥,所以一直未曾有異議。但該來的還是要來,這一回這出頭的,就是這個竇大人。

  這日我在朝堂上聽眾人稟報了一些事情,大都無礙,便欲退朝,竇大人便開口了:「陛下,臣有事相告,只是不知當說不當說。」

  我生平最痛恨這種欲擒故縱欲說還休的小把戲,又不是黃花大閨女的洞房夜,這麼半推半就欲拒還迎的,你嬌羞個頭啊!

  所以我堵他:「不當說。」

  他哽了一會兒,忽然噗通跪在地上:「不當說臣也要說,忠言逆耳,便是死諫臣也不悔!」

  我翻了個白眼,這廝這回又變成忠臣了。

  畢竟不能當眾讓他下不來台,我說:「竇大人請說。」

  他說:「陛下如今正值青年,卻只得公主一個女兒,皇家祖制,子嗣總是多一些好,開枝散葉多福多祿,陛下也好享天倫之樂。」

  他話雖隱晦,我卻聽出他的意思來了,無非是看不上雲近春,想讓我再生一個兒子立作太子。

  我笑嘻嘻地回:「竇大人是糊塗了?我孤身一人,如何生育子嗣?」

  姓竇的立刻打蛇隨棍上:「那便請陛下擇日選秀,也該為雲氏皇朝立男後了。」

  我吃驚,我不知他竟會如此赤裸裸地說出這番話。他,或者他們,私底下商量了多久,算計了多久?

  我當時震怒:「竇侍郎好大的膽子!孤的家事,豈輪得到你指指點點?」

  竇大人顯得很鎮定:「臣懇請陛下為雲氏皇朝著想,為雲氏江山的延續著想。」

  隨著他的提議,有不少大臣們紛紛附和,一個一個慷慨激昂地給我上諫,激動得好像是他們要娶老婆一般。

  這分明是逼宮了。我父皇那些年來,便是被這些臣子們逼著,不情不願地娶了一個又一個妃子,真沒想到,如今卻輪到我了。

  我冷笑。這次卻與查辦貪汙官員那一次不一樣了。那一次我可以哭可以撒潑甚至可以光明正大與臣子對立,那是因為道理在我這邊,至少我提拔的拿一些正直的官員們還是贊成的。

  這一次卻不同,一旦涉及到江山穩固皇朝延續,什麼道理就都被他們占全了,即便是向我的臣子,也未必會替我說話。

  果然,他們雖然沒有附和,但卻保持沈默,連包金剛和金需勝都不說什麼,大概內心深處也是希望我再生一個兒子的吧。

  我頭痛欲裂:「立後?人選何處來?制度如何定?歷朝歷代從未有這樣先例,不妥。」

  「可依從前選妃制來選男後,人選自然可以是諸位臣子的公子,亦可是別國王爵,聯姻更可鞏固皇朝。」

  蒼天哪,他們私底下是不是已經列出一張候選人名單了!

  我聽到別國王爵的時候,心裡有一種很不妙的感覺,果然聽他繼續往下說道:「如長歌公子。長歌公子是長歌當國定安王,手握軍權,若與我雲氏皇朝聯姻,則對我們來說是如虎添翼。」

  如虎添翼。我心裡冷笑連連,他們所做的事,從來都是錦上添花,我卻不要這花,寧要雪中送來的炭。

  可這時與他們撕破臉又是極不明智的。我心裡急啊,商陸啊商陸!眼瞅著你就得戴綠帽子了啊,綠油油的由內而外簡直是生態大草原!

  果然商陸挺身而出了:「竇大人,李大人,我以為不妥。長歌海月非我族類,且手握軍權,若陛下與其結親,他勢必會干涉我國國事,於雲氏皇朝十分不利。若是其他同僚的公子,亦不可保證他們不會霍亂朝綱,與自己父親密謀叛逆。再者,我以為小公主乘陛下才智,日後長大成人,必是聰慧靈敏,足以擔綱國事。所以,立男後一事,毫無必要。」

  他這話說得鋒芒畢露,連個粉飾的外衣也不加,不像他平日裡看似圓融實則算計的樣子。

  被他駁了面子的那些臣子們哼了一聲,有一個笑道:「江大人,這話可說得不好聽。是否出於你的私心,你知我知。」

  那聲音是史官的,此人素來剛正不阿嫉惡如仇,秉筆直書,不掩其瑕,一支鐵筆下寫盡了多少帝王的不足與瑕疵,很有些錚錚鐵骨。

  商陸的聲音沈了幾分:「太史令所言何意?」

  他嗤笑一聲:「江禦史熟讀史書,應該知曉。從來歷朝歷代,史書專門分了一部……叫佞幸,記載的,是弄臣。」

  我心裡一涼,我與商陸的這些蛛絲馬跡到底沒能逃得過他們的眼睛。

  朝中漸漸有人低聲竊笑起來,有一人開了個頭,笑聲就漸漸漫成一片,間或還夾雜著別的詞兒:入幕之賓,男寵……一個比一個不堪入耳。

  也有與商陸交好的官員,粗著嗓子和他們吵,雙方拋去修養學識,哪裡像一個文人書生,倒像街頭叉腰大罵的潑婦。

  我攥緊了拳頭,恨得腦袋發痛。我看不到商陸這時候的樣子,他平日這麼驕傲的一個人,怎受過這樣的侮辱。這還是在朝堂上,私底下,我看不見的地方,他又受了多少閒言碎語。

  底下的吵鬧聲愈發大,我摸到了案臺上一塊硯石,沖著那聲音最響的地方狠狠擲了過去。

  「哎呦!嘶!」硯臺砸到了人,又摔在水磨玉石的地板上,發出極其刺耳的聲音。

  朝堂上一瞬間悄無聲息,只聽到我磨牙而發怒的聲音:「一個個眼裡還有沒有孤!」

  「陛下息怒——」他們齊刷刷地跪下了,沒有一個敢出聲。

  「以後再有提此事者,杖斃!」我霍地站起來,拂袖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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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5-30 15:35:57

【第48章】

  長歌海月問我:「聽說你龍顏大怒,責了太史令和禮部侍郎那一批人?」

  我不知他懷著怎樣的心思,沒好氣道:「我哪敢。」

  「唉。」他歎了口氣,「這麼倔做什麼。同我聯姻就這麼難?」

  我皺眉:「長歌海月,現實嗎?我們怎麼聯姻?是我嫁到長歌當國去?那我的皇位不要了?那麼是你入贅到我雲氏皇朝?你堂堂長歌當國一個王爵,肯嗎?」

  「肯啊。」他很肯定地回答,「只要你同意,我立刻嫁過來,聘禮都備好了。」

  我覺得我沒法和他溝通,於是咕噥了一句:「有病。」

  他突然一把扯住我:「你是不是看上那個姓江的了?」

  「放手!」我心情本就惡劣,索性一股氣全撒在他頭上,「你有資格來管我?長歌海月,我們之間不過是交易,交易!現在交易完了,請你回你的長歌當國去,別死乞白賴惹人嫌好嗎!」

  事後回想起來,這話誠然是說得太重了,也太傷人心了。

  果然長歌海月愣住了,他不可置信地「你你你」了幾聲,忽然抄起不知一個什麼東西就摔,那瓷器就砸碎在我腳下:「我真是自找的賤!」

  他怒氣衝衝而去,留了一地的狼藉。

  我和他吵完架,鬱卒不僅沒有得到發洩,反而更甚。我多想此刻在商陸懷裡撒嬌打滾,控訴種種別人的不好,聽他溫言軟語安慰我,答應說替我欺負回來,哪怕是哄的也好。

  可我不能把他召進宮了。這流言蜚語已經弄得滿城風雨,我不能再落人口實。

  第二天我照常上朝,眾臣們也照常上奏摺,好似一切如常,昨天的事沒有發生一般。

  我有些欣慰,看樣子昨日的暴政奏效了。

  我看不到商陸,只是認真仔細地聽他的聲音。

  我現在有些明白他為何不肯與我相認了。

  世人總說皇上好,天之驕子,萬萬人之上,什麼願望都能實現,想做什麼便做什麼,可是殊不知帝皇才是受牽制最多的那一個。

  從前的我太天真,沒有想到的事情,商陸全想到了。他一個前朝叛臣賊子,還率軍與我軍對抗過,現在若是與我貿然相認,甚至入我羅緯,底下的那批人估計得像被踩著尾巴一樣跳起來,到時他與我兩人,如何力挽狂瀾?說不定他們對我這個帝皇失望,又會舉著什麼大旗打著什麼名頭發動宮變,我一人不足惜,可女兒卻不能因我而受到牽連。

  他真是用心良苦。

  我下了朝,意識到我和商陸還並未走到坦途上,如今還在坎坷的羊腸小徑上踽踽而行,前路漫漫未可知,心裡很煩憂。

  東想西想的,天色便黑了。

  順遂抱了雲近春過來,說是她餓了,鬧著要吃奶,我近來因朝中種種瑣事,心思憂慮,奶水不是很足,吃了多少催奶的湯水也不見效,只得讓人拿了奶疙瘩,用溫水化開了,給孩子喝。

  喂之前,我先飲了一口,試了試溫度與濃稠度,立時便皺起了眉:「這水太冷了,奶疙瘩都沒化開,一塊一塊的粘在一起,重去弄過。」

  順遂答應著去了,第二次的奶水果然就好了。我給孩子喂下,等她睡熟了,自己亦覺得困,便讓順遂服侍我就寢。

  可不知怎的,初時尚有睡意,到後來卻是越躺越清醒,甚至有些燥熱。

  我掀了一層被子,又躺了下去。身體不僅沒有涼下來,卻更熱了。

  我叫來順遂:「雖說是早春,春寒料峭,可畢竟冬日過去了,火爐子別點了。」

  她訝異地說:「陛下,沒有點火爐子啊。」

  這時我覺得身體更熱,連意識都開始模糊,有一種撓心的癢從心底開始漾出,漸漸漾便了全身。我不自覺地摩擦著雙腿,也只緩解了一點點的痛苦,而後那陣燎原的大火卻更猛,席捲了我全身。

  我發覺出不對勁來,沙啞著聲音叫順遂:「叫太醫來!」

  順遂也察覺出我的不正常,給我灌了一杯涼水:「陛下,奴婢這就去。」

  她只不過去了一刻鐘,我感覺卻仿佛過了一個滄海桑田的輪回一般,分分秒秒都如同火中煎熬,難捱得很。

  我抱住絲被拿臉頰在上面磨蹭,冰涼的綢緞被面很快被捂得火熱,我再傻也知道那碗奶水裡一定下了古怪的藥,平日的湯水飯食,都有旁人試吃,只有雲近春的飲食是我要親口嘗過的,所以藥就下在了這碗奶水裡。

  他娘的,等我好起來以後,查出這是誰幹的,我非得弄死他!

  順遂一去不回,我在床上翻滾,忽然聽到門吱呀一聲,有一個聲音冷冰冰道:「雲小茴,你召我進宮何事?不說我死乞白賴要纏著你了?」

  娘哎!那是長歌海月!我簡直出離憤怒了,他們這連環計使得可真好!

  我忍住出口的呻吟,沖他有氣無力地吼:「我沒召你,滾出去!」

  他一聽更生氣了,果然轉身就走,可那腳步聲響了沒幾下,忽然停住了。

  我聽他說:「雲小茴,你當我是什麼?召之即來揮之即去?我偏不走!」

  !我在心裡罵了一個最難聽的髒字,腦子混沌,又想不出什麼好辦法趕他走,只覺得周身越來越熱。

  「雲小茴,你怎麼了?」長歌海月發覺出不對來,遠遠走過來要看我。

  離我遠一點!離我遠一點!我心裡在咆哮,我心裡在呐喊,可當他的手搭在我的額頭上的時候,我的身體卻不由自主地做出了違背內心的動作。

  「發熱了?」他自言自語,又在我臉頰上摸了摸。

  我的胳膊有自主意識似的,立刻纏上了他的手:「唔……」

  這蠢人終於弄明白是怎麼回事了,失聲道:「雲小茴你被下藥了?」

  我的身體已經纏上他,像沒有骨頭似的賴到他懷裡去,急得五內俱焚我五內俱焚,情急之下我狠狠一咬唇,嘴唇破了,帶來一陣痛楚,這疼痛暫時把我的神智潑得清明了一點,我立刻躺回床上,將兩隻手壓在身下,叫:「你走啊!」

  「我……」他的聲音顯得很無措,半晌,像是下定決心似的咬牙道:「雲小茴,我可以幫你的。」

  完了完了,我的心智本來就不是很堅定,當初沒瞎時,看見長歌海月也驚豔過,且他本身也很好,面貌英俊身材修長,在這個情況下,就像一盤肥而不膩的五花肉擺在一個饑餓地人面前一般折磨人心。我如果能經受住這等誘惑,我就能立地成佛了。

  我的頭搖得像撥浪鼓,指使他:「水……給我去放水,要冷水。」

  他走了,我聽到他嘩啦啦的倒水聲,心裡略定。

  過了一會兒,他走過來:「水放好了,我抱你過去?」

  這坑人的提議啊!他要是抱起我,只怕還來不及邁開一步,就被我扯到床上翻身壓倒了。

  我抖著雙腿自己摸索著下床,長歌海月想過來扶我,被我一嗓子惡狠狠地吼開:「走開點兒!別碰我,千萬別碰我!」

  我可不想對你負責!

  他靜悄悄地離開了幾步,我一個人跌跌撞撞磕磕絆絆地往浴桶走去,幾次腿軟得差點兒癱倒在地。

  終於摸到了浴桶邊,我一頭栽進冰涼的水裡,頓時一個激靈,覺得身心舒暢,仿佛腦袋都清醒了許多,可這清醒也不過維持了一小會兒,很快,這浴桶的水似乎就沸騰起來一般,偶有清涼的水撲到胸口,我卻覺得冷熱交替刺激下更產生了一種難受的奇異的感覺。

  長歌海月一直在一旁看著我,我能感覺到他灼熱的視線,他看著我在水裡掙扎撲騰,無奈歎道:「雲小茴,我用手幫你,不碰你,行嗎?你這樣太難受了。」

  蒼天啊!我幾乎要脫口而出「好」,甚至想說「不要手,要身體」,在這不理智的話就要衝破禁錮而出時,我把我腦袋一個猛子紮進了水裡。

  水下窒息的痛苦讓我的瘋狂略減,長歌海月卻一把揪起我,驚怒道:「你做什麼!」

  我都要哭了,大哥,你放過我成不成!

  這時忽然門被猛烈地撞開,有一個聲音焦急地叫道:「小茴!」

  我一聽那聲音,頓時覺得鮮花盛開鳥聲啁啾,救星來了!

  長歌海月一下子放開我,差點兒沒把我淹死在水裡,然後怒道:「江鎖衣,你一個臣子,竟膽敢踏進陛下中宮,滾出去!」

  商陸沒有理他,只是急促的腳步聲愈來愈近,我哭喪著嗓門叫他:「商陸,嗚嗚嗚。」

  長歌海月的怒斥一下子停住了:「商陸?」

  我張開雙臂,等著商陸過來抱我,頓時那種火燒一般的難受感覺愈發強烈了。

  「你可以走了嗎?」商陸的聲音冷冰冰的,估計是對著長歌海月說話。

  我聽到長歌海月悶悶的一拳砸在牆上,而後門被他用力地一甩,一串不穩的腳步聲逐漸遠去。

  「商陸,商陸,商陸!」我在水裡扭動身體,不斷叫他,我睜開眼睛,努力想看清他在哪裡,當然只是徒勞。

  有一雙手輕輕抱住我,肌膚接觸的地方帶來一陣快意,我嗚咽一聲,雙臂自動纏上他的脖子。

  商陸恢復了原來的聲音,溫柔憐惜地叫我:「小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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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5-30 15:36:16

【第49章】

  「商陸,嗚嗚嗚。」我在水裡趨近他,扭動著身體貼到他身上去,滾燙的皮膚碰到他冰涼的綢衣,立刻帶來一陣清涼的快慰。

  我的衣衫早在剛才因為燥熱而拉扯得七零八落,此刻幾乎是赤身地貼在他胸膛上,我聽到他低低呻吟一聲,拿了一床毯子把我裹住:「別急,小茴,慢點兒。」

  我就像一個蛹一般的被他裹在毯子裡抱出浴桶,期間我不斷掙扎扭動身體以示抗議,兩隻手蠕動著伸出毯子,去扒他的衣裳和衣帶。

  「別鬧,再忍一會兒。」商陸拍了一下我的屁股,像是為了給我一點甜頭似的,俯身啄了一下我的嘴巴。這一下如蜻蜓點水,比隔靴搔癢還要讓人難受,我撅著嘴等了半天,他不親我了。

  於是我又開始扭動,商陸艱難地把我的手腳按住,一步一咬牙,終於把我帶到床邊。

  他把毯子這麼一展開,我就跟個春捲兒似的咕嚕嚕滾到床上了,我頭昏腦脹,但是身體裡叫囂的渴望依舊很瘋狂。商陸也坐到了床上,把我的腦袋扳過來,正細心擦著我的頭髮。

  我攀到他肩膀上,手遊移到他內衫裡,觸手的肌膚溫熱平滑,我心裡「轟」的一聲起了一場火,感覺腿間已有點點春露。

  「哦……」商陸低吟一聲,他也在忍,因為我已經感覺到他身體的變化,但他手上還是在擦我的頭髮,念叨道:「小茴,我先把你的頭髮擦乾,不然得著涼……嘶,要命……」

  頭髮,頭髮,去他娘的頭髮!我發了狠似的把腦袋往他懷裡拱,嘴唇碰到他胸前的茱萸,似乎這是天生的本能不用人教,我吮吸住他胸前的小突起,便聽到了他幾欲崩潰的嘶啞的聲音。

  他終於捨得拋掉手中擦頭髮的毯子,一下把我壓在身下,低低地在我耳邊說:「小茴,沒想到你熱情起來……嗯,真像個小騷貨。」

  他的話裡帶著低沈的笑意,這三個字從平常嚴肅淡漠的他口中說出來,居然另有一種讓人戰慄的風情,我知道他絕沒有侮辱我的意思,但偶爾的浪語在床笫間卻如海上起風,霎時情潮湧浪。

  我在他身下扭腰,自動地尋找他的昂揚,挺著腰尋找角度去迎合。

  商陸啞道:「別動。」

  他固定住我的腰臀,我哪裡還聽得進他在說什麼,只知嗚咽。

  商陸低頭吻我的額:「小茴,放鬆。」

  話音剛落,他便一攻到底,我在一刹那間由空虛變為飽脹充實。

  我發出細細的尖叫聲,那聲音像一隻發情的貓,可我還未來得及細細品味那甜美的滋味,深處卻湧起了一陣更令人難受的感覺。

  我皺眉:「商陸,商陸,我難受……」

  他沒回答我,只是撫摸我的臉頰,我側頭尋到他的手指,如一只奶貓一樣吞吐起來,他的手指極其曖昧地模仿著交媾的動作,時而淺出,時而深入,就如同他此時在我身上動作的韻律一般。

  可他腰身的動作卻顯然比手指要許多,每一下都是讓人顫抖的結實,我雙手纏著他的脖子,在他光滑的背上遊移,在愉悅的時候用力抓他,恨不得融成一灣春水,與他交融在一起。

  古老節奏所帶來的美好感覺令我心醉神迷,我所能做的,就是閉上眼睛,享受他強硬的進攻,偶爾若即若離的撤退與下一次更為猛烈的律動。

  我們幾乎沒有親吻與愛撫的前戲便交纏在一起,商陸狠狠杵了幾下,似乎在抒發一時的急躁與情欲,待暫時緩解了,他開始耐心起來,彌補起之前的空白。

  他的吻十分輕柔,不急不躁,很有耐心地吻過我每一處敏感點,而後流連在胸乳上,輕攏慢撚的,像是在品嘗什麼果品,細細的啃咬,沒有帶來痛楚,反而帶來酥麻,接著又被他柔軟的舌舔舐,裹著含著,像是漫不經心的吸吮,又像是貓捉鼠的逗弄。

  可他的昂揚卻並沒有放慢速度,依舊是腰身馳騁,於是胸前的細緻溫柔和腿間的狂風暴雨交織成了一種奇異的矛盾感。

  我在他身下打著顫,兩條腿忍不住纏緊了他的腰,將我們貼合得更緊,肌膚帶來的摩擦和他雙重的刺激下,快感迅速的累積起來,我隱約感覺到那個點就在前方,呼吸開始變得急促,四肢百骸流竄著那種奇異的感覺,令我連呻吟都叫不出口,只是急不可耐地扭動身子,弓起腰攀附在他身上。

  也許這種依賴取悅了商陸,他低笑一聲,忽然加快了速度,大開大闔之下,我幾乎是一下子便沖上了浪尖,我哆嗦著在最高峰叫出他的名字,那種美妙滿足而舒暢的感覺充盈了全身。

  舒暢過後,便是一種沈重的疲累感灌滿了四肢,我癱軟下來,感覺到商陸一下一下地用手指梳理著我的發,我累得睜不開眼睛,抱著他腰身沈沈睡去。

  清晨的曦光喚回了我的意識。我朦朧地睜開眼睛,動了動身子,沈;揮了揮胳膊,重。我定睛一看,才看到腰身上擱著一隻赤裸的手臂,將我半圈在懷裡。

  我順著這手臂看過去,一眼看到了一張陌生的臉,那不是商陸的臉,完完全全是一個陌生人。

  我尖叫出聲,彈跳起來,吧唧一下跌到床下,大喊:「啊!!」

  我給商陸戴綠帽子了!

  床上的男人被我的尖叫吵醒,很痛苦地睜開眼睛,然後慢吞吞爬起來看我,他的被褥滑到腰間,露出一片光裸的胸膛,胸膛上還有很曖昧的紅印與抓痕。

  然後他很無辜地看我:「小茴,你怎麼了?地上涼,快起來。」

  咦,這聲音挺熟的。

  我睜大了眼睛,腦子吱嘎吱嘎地開始轉動,這才反應過來,這廝是商陸。

  我憤怒地沖他吼:「你原來的那張臉呢!」

  商陸抱歉地看了我一眼,在鬢角處摸索,變法術一般撕下一張皮來,露出了他原來英俊硬朗的樣子。

  這張面孔啊,這張讓我魂牽夢縈的面孔!

  我失神似的盯著他看,盯一眼,再盯一眼,正打算過去摸摸他,他忽然臉色一凝,我被他突如其來的嚴肅嚇了一跳,卻見他忽然又轉了臉色,欣喜若狂面帶喜色,連平常暗沈沈的眼睛裡都裝盛了璀璨的星光,亮得驚人。

  他說:「小茴你看見了!你看得見了!」

  哎?

  我不可置信地摸了摸眼睛,叉開五個指頭在面前晃,居然真的看見了!

  哈哈哈!我蹦躂起來,在地上又跳又叫,被商陸一把抱住拖進懷裡,吧唧吧唧親了好幾口。他一夜新出的胡茬紮在我的臉上,有點痛,我也不在意,摟著他脖子吃他豆腐!

  真是雙喜臨門啊!昨天剛撲倒商陸吃幹抹淨,今天就看見了!

  商陸摟著我,幫我穿上鞋子。他一臉吃飽喝足的騷包樣子,心情也很好:「什麼時候看見的?」

  「就今天早上,剛才。」我的興奮勁還沒緩過來,「昨晚上還看不見呢。」

  莫非……是和商陸那啥以後就看見了?

  我大窘。難道商陸的精血還是治眼疾的良方?

  顯然商陸和我同時想到一塊去了,他像看放羊的孩子似的看著我,一臉警惕:「你要做什麼?」

  我恬著臉沖他笑:「聽說城郊有個破廟,都是些因為眼瞎而不得不乞討的可憐人,他們也是我雲氏子民,不如你……」

  我話還沒說完,商陸埋首在我胸前啃咬了一口,我驚笑,摟住他喜滋滋地想:才不呢,商陸是我一個人的,才不給人家拿去做藥渣子!

  不計後果的享受過後,就是一片慘澹的未來。

  我們起的時候尚早,宮殿內外一片安靜。我睡時不喜有人在旁,所以平常除了順遂,其他下人都是遣得一乾二淨的,也幸好這樣,昨夜與商陸一番才沒有引來眾人。

  商陸抱著我纏綿了一會兒,然後輕輕放開我:「我得走了。」

  我看他:「不能多留一點時間嗎?」

  他沈聲:「恐怕不行。小茴,我們現在身份尷尬,你皇位也沒有坐穩,再等段時間吧。」

  我知道他的無可奈何和良苦用心,可心裡就是堵得慌。我們分明是拜了天地的夫妻,行一場魚水之歡卻要和偷情一般。

  我目送商陸在晨光中離開,然後回來挽了挽髮髻,等著那一去不回給我請太醫的順遂。

  一刻鐘後,她悄悄到了,環顧一番,沒找到我,便大著膽子往我的床帳裡看去,裡頭自然是沒人的。

  她奇怪地咦了一聲,我笑道:「順遂,是奇怪這床上居然沒有我和長歌海月吧?我告訴你,長歌海月昨夜太累了,清早就走了。你可滿意?」

  她是一個水晶心肝的人,何等聰明。一聽我這話便知事情敗露,嚇得跪在地上瑟瑟發抖。

  「起來吧。」我喚她,她卻不敢起來,依舊是跪著,一聲不吭。

  「你既然這等倔強,想必是個有骨氣的人,大概也不會和我說實情了。不過你這人,我是不能要了。但好歹你服侍了我大半年,若說處死也太傷人心。這樣吧,一入宮門深似海,宮女也是寂寞孤獨,缺個人陪伴。那我便賜你與劉總管做個對食夫妻,也算是我們主僕一場的心意了。」

  我沒說一句,她便顫抖一下,聽到劉總管時,終於崩潰了,趴在地上磕頭:「不要,嗚嗚嗚,不要!」

  「閉嘴,別嗚了。」我抱頭,原來女人嗚嗚嗚起來是這麼恐怖,我還尤其喜歡對商陸嗚嗚嗚,他包容到現在也真是虛懷若谷,好男人啊。

  我想到商陸,又想到眼前這個人也參與了合夥讓商陸戴綠帽子的行動,覺得無名火起:「哭有個屁用!你也知道宮裡傳言,劉總管的對食大都活不過一年,他喜歡弄殘別人,你如果不想和他做對食,就給我一五一十交代清楚!」

  死並不可怕,可怕的是活著時候的淩辱和虐待,尤其對女人來說,這種死法更是一生的夢靨。

  我看著順遂哭泣的樣子,心裡也有不忍。可形勢逼人,一步步將從前沒心沒肺的我逼到如今這個可以將那些話說得面不改色心不跳的我,如果我不追究,那麼有了這一回,還會有下一回,等他們得逞了,我與長歌海月聯姻了,我的女兒就是個棄子,我要保護我的孩子。

  這麼一想,我心腸硬了硬,冷冰冰地盯著順遂瞧。她抽泣了幾下,硬扛了沒多久就交代了。那碗奶水裡的藥的確是她下的,也是宮中小太監給的。小太監只說下藥,卻沒交代是哪位大人的命令,她確實不知道幕後操縱者是誰。

  我知道她已經把自己知道的全說了,再問下去也沒意義,便派人把那傳話的小太監叫來。去的人去了好一會兒,回來稟報:「小太監死了。」

  這是我預料之內的,我沒有過多驚訝,讓人把順遂先關起來,自己抱了雲近春過來。

  說起來這還是我第一次看見自己的女兒,以前只能抱,憑觸摸的感覺在腦中描繪她的樣子,今天終於見到她,欣喜得幾乎要落淚。

  唉,我擦了擦眼角,又矯情了一回,年紀大了,果然豆腐心越來越脆弱了。

  雲近春睡在繈褓裡,眉眼已經舒展開來,白白胖胖的像一個不帶褶子的包子,只是哪裡都像商陸,眉毛眼睛鼻子,五官都像,分明就是一個柔和版的商陸。

  我憤怒了,翻遍她全身,亦沒找著一個像我的地方,治好安慰自己,好歹她長大以後,胸部還是隨我的。

  我抱著雲近春站在窗前,看遠方的日頭慢慢升起,那些光輝的燦爛的日光漸漸灑遍世間萬物生靈,這般和諧美好的景象,就缺身邊站一個商陸。

  不知這團圓的日子,什麼時候才會來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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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5-30 15:36:40

【第50章】

  失而復得的總是彌足珍貴。

  我重新能看見以後,對任何帶顏色帶形狀的事物都產生了莫大的興趣,經歷了一遍長歌海月複明時的狂熱狀態。

  我鬱悶了,我怎麼總是重蹈他走過的覆轍。

  說起長歌海月,他已經一連幾天都不見人影。也是,經歷過上回的下藥事件,他總該心灰意冷了吧。

  最近我在朝堂上只幹兩件事:一樣是沖著商陸默默地發情;一樣是盯著那些好像是初見的臣子們看。這種感覺十分有趣。從前我只能憑聲音來辨認,根據聲音把各人對號入座,如今能看見了,立刻專注地研究他們的臉蛋。

  比如說那位剛正不阿的太史令,他居然長了一張賊眉鼠眼的臉,那個歪歪扭扭的眉毛猥瑣得很有個性;再比如那位想將自己的女兒嫁給商陸的竇侍郎,長得和他女兒是一樣一樣的,或者該說是他女兒隨他,總之父女倆加在一起就是兩個滾筒,一個飯桶一個水桶。

  當然我看著最多的就是商陸。只可惜他平日裡只用那張易容的臉面對眾人,那張臉平凡得恰到好處,要說閃光點,仔細找也能從五官中找出那麼一兩點。但是和商陸原來的那張臉比起來,就是天壤之別了。

  我有一種深深的失落感。但是一想到他胸膛裡臥著的還是那顆商陸的悶騷心,就覺得臉孔不是問題——我要學著認識他的內在美。

  當然這種春情蕩漾的行為不能太明顯,招人眼,畢竟我和他現在正是處於風口浪尖的緋聞主角,還是要有自知之明的好。

  所以我們近幾日都很默契地維持著純潔的君臣關係。商陸那日夜憩中宮的消息也沒有流傳出去,或者說流傳出去了又被商陸鎮壓了,他的雷霆手段我見過。

  我下了朝,先去哄了哄雲近春,然後教她喊爹喊娘,接著便去看順遂。

  她被我關在宮中一處廢棄的房間內。聽看守她的人說,她這幾日都只喝了點水,粒米未進,人很是委頓。

  我推門進去,她聽到響聲擡頭看我,目光恰好與我對視,幾秒後,她驚喜道:「陛下,您看得見了?」

  那欣喜的表情不像裝出來的。

  我也是第一次看到順遂的樣子,十分清秀的一張臉,此刻眼睛裡滿盛著欣喜,而後像是意識到了她現在的處境,眼睛裡的光彩一下子湮滅了,然後可憐兮兮地垂下了頭。

  這樣的小姑娘,怎麼看怎麼不像會在我背後使絆子的人。

  我歎了口氣,問他:「你為什麼要幫他給我下藥呢?那個人允諾給你多少好處?」

  她驚恐地看我:「沒、沒什麼好處。」

  我怒了,這是在把我當二傻子看呢。

  「放屁!」

  這小姑娘也脆弱,被我一吼,眼淚就撲簌簌地掉下來了,抽抽噎噎地解釋。

  我聽了半天才聽明白,她不想因為那樣撮合我和長歌海月,但她想因為這樣撮合我和長歌海月……總的來說就是她看我既當爹又當娘,還要處理雞毛蒜皮的國事,實在太辛苦。而她這麼些日子夜觀長歌海月面相,覺得他還算是靠譜的一棵好苗子,便想把他勾到我的紅綃帳裡,給我當一個男人使。

  我聽了真是啼笑皆非,看她哭哭啼啼的小白菜樣兒又太可憐,便象徵性地罰她掃中宮一個月,也算作死罪可免活罪難逃。

  順遂重又回到我身邊服侍我,這回她老實了很多,也不敢自作主張打著為我想的名頭幹些荒唐事,一時間風平浪靜。

  究竟是誰下的藥我自然是查不出來的。線索總在某個環節莫名其妙的斷了,我心裡知道,這些事情和朝中那些老頑固肯定有千絲萬縷的聯繫,甚至包金剛和金需勝也牽涉其中,可我卻束手無策。即使查出來誰是幕後主使,我也拿他們沒辦法,畢竟他們是開國元老。

  於是這事便只能揭過不提,朝堂上我依舊扮著那個庸君,他們依舊扮著忠臣,一副粉飾太平的和樂樣。

  所幸他們大概也知道這回事情鬧得大了點,總算有所忌憚,消停了很長一段時間,沒再搞些花樣兒。

  我和商陸依舊只能避人耳目,偷偷來往。自從我複明以後,奏摺就無需經旁人之眼再讀給我聽,現在我都是親自批閱的,所以商陸這廝就看準這點玩起了花樣兒。他的奏摺遞上來,裡頭總是夾著信,有時是和我說些瑣碎的小事,有時是打某人的小報告,甚至有一次,我翻開奏摺,赫然發現裡頭夾了一朵乾癟扁塌的大倭瓜花……

  我無語。

  但我們現在也只能這樣暗中偷偷摸摸的來往了,這種夾縫中求生存的隱秘的喜樂,半是心酸半是甜蜜。

  長歌海月自那一次沒多久後就回國去了,帶走了他的大批親信與兵力。他走的時候我本不想去送,奈何他作為我友邦鄰國,也確實幫了我不少忙,下藥那回也奇跡般地保持著正人君子的作風,沒有落井下石。人情道義上我都該相送,何況我還是帝皇。

  他走的那日天色陰暗,狂風大作,我帶著臣子們在宮殿門口相送,一群人的衣衫被吹得風中淩亂如同群魔亂舞,霎時吹散了我本來就不多的一些挽留之情。

  我眯著眼看面前的長歌海月:「回去以後,常聯繫啊。」

  誠然這絕對是客套話。可是他似乎當真了,仰著臉哼了一聲:「既然你先開口了,那我就勉強記下了,不過也得等我回國了,有空想起你,有興致動筆,才會給你寫信。」

  我氣得翻白眼,誰稀罕啊!

  活該人家離別的時候都是十裡長亭芳草連天,折柳相送依依惜別,換成你就是飛沙走石昏天暗地,所有人都巴不得你們趕緊滾蛋好回家抱老婆。

  他深深看我一眼,還想再看的時候,旁邊的江禦史往橫跨出一步,擋在我面前,然後給長歌海月作揖:「長歌公子好走不送,出白玉京左拐是冀州,一路都有微臣安排的人手替長歌公子接風洗塵。」

  長歌海月憤恨地看了一眼商陸,然後臉色一變,笑眯眯地抱著雲近春哄:「寶貝兒,爹爹回去有事,過一年就回來,等一年後,我們的近春肯定會叫爹了是不。」

  他對雲近春真是好的沒話說,商陸無法給的父愛,他都給了。

  我瞄了瞄四周,大臣們擡頭發呆低頭沈思,故意裝沒看見。而商陸的臉,黑成了一塊鍋底。

  雲近春在繈褓裡呆呆地看了長歌海月一會兒,啪啪地爆了兩個鼻涕泡,長歌海月臉上登時濺起一溜鼻涕珠兒,他也不在意,掏出手巾擦了擦,轉頭和我告別,還挑釁地看了商陸一眼。

  這回他是真走了,我在寒風中看著他的車隊走遠,好像看著一場戲落幕一般。

  唉,我回過頭,我和商陸的這場戲又該怎麼圓呢。

  大概是今天在風裡站得久了,回去以後我便覺得有些難受,有些鼻塞頭痛。也許是因為生了孩子,也許是因為坐月子時仍在操心國事,我發現我生生把活蹦亂跳像牛一樣的身體糟踐成了一個藥罐子。

  糟糕的還不只如此,雲近春也病了,也是我的疏忽,讓一個小娃兒在風口吹了這麼久的風。我讓順遂把雲近春放在我榻上,與我睡在一處,叫了太醫來。

  太醫忙進忙出,把脈煎藥。我因為上次的事情,更多了幾分警惕,但凡給雲近春開的藥,都要我自己先嘗過,再等一段時間,確定無毒無害,才讓雲近春喝下去。

  這樣幾番折騰,藥還沒喝,倒先出了一身的汗。我頭昏眼花體力不支,眼前一黑,一下子栽倒在床上。

  我不知道眯了多久,眼睛一睜開,已經天黑了。我隨手一摸旁邊,登時驚出了一身白毛汗,本來睡著雲近春的地方居然是空蕩蕩的。

  我一下子坐起來,瞪大眼睛四處張望,一眼便看到了書桌旁的人。他在昏黃的燭光下批閱著奏摺,雲近春就睡在他邊上的搖籃裡。他批了幾份,便要停下筆去看孩子,偶爾逗逗她,偶爾抱在懷裡來回走動,笨手笨腳的。

  我估計這雲近春好色這一點一定隨我,因為平日我無論怎樣逗她,她都皺著眉給我擺一張面癱臉,一看到親爹,倒是手舞足蹈歡欣嚮往,幾次試圖從搖籃裡爬到商陸身上去。

  好一副父女天倫的和諧圖啊!也許這是任何女人對幸福最終歸宿的詮釋和理解吧,反正在一刹那,我看著燭光下的這一大一小,心裡有一種甜蜜的柔軟的東西膨脹開來,像是泡在蜜汁裡一樣,晃一晃,還能聽見咕咚咕咚的水聲。

  商陸大概聽見我醒來的聲音了,急忙把雲近春放回搖籃裡,幾步走到我床前,伸手探了探我的額頭。

  我按住他的手,把自己火紅喜慶的臉貼到他胸膛上去,聽到他輕輕的責備:「怎麼這麼不照顧自己?」

  我得寸進尺:「嗚嗚嗚,商陸我累死啦!我好可憐啊!」

  他狐疑地看我:「你累?我替你批了大半奏摺了。」

  我倒在床上裝死,呻吟:「我就是累,我就是累,我沒有男人的滋潤就是累!」

  商陸無言地看了我好一會兒:「那我今天晚上陪你吧。」

  我喜滋滋地圈住他的腰身,暢想著小黃書裡的情節:吹燈拔蠟,枕設寶花,被翻紅浪……

  黑暗中靜悄悄的……

  又過了好久……

  「商陸,要不你還是回去睡吧。」

  「何解?」

  「每次你頂著這張臉,我和你抱在一起,就有一種偷情出軌通姦的感覺。」

  「……」

  我如願以償地被商陸收拾了一頓,身心舒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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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5-30 15:36:58

【第51章】

  春去秋來,日子便在如同楊花一般瑣碎的消磨中過去了,到了雲近春一周歲的時候,商陸儼然已成了我宮裡的常客。我很早之前便懷疑怎麼他出入我的寢宮就像逛自家廚房一般自在,掀開我的帳子就像掀他放在角落的醃菜缸的蓋子一般漫不經心,怎麼我宮中上百侍女、太監和影衛是木偶擺設嗎。

  後來我才知道,他早是我中宮的另一個主子了,從他可以不經我手便給宮人換血的時候起便是了。

  我和他的關係自然有明眼人看破,這些宮闈秘史素來是為人津津樂道的,從來沒有止息的流言,只有被可畏的人言逼死的倒楣蛋。

  但商陸不知用了什麼辦法,總能將這些閒言碎語控制在一個恰恰好的程度,不至於當面說出,撕破臉面。其實我和商陸的曖昧,大家已心照不宣。

  我有時候想,商陸才是天生的謀略家、政治家和帝皇,我不過是個庸君,但他一定是個暴君,不,明君。

  雲近春已經會走路了,也會發出一些簡單的音節。我記得她第一次開口叫爹爹的時候,商陸激動得一個踉蹌,一手扔了拐杖,結果單腿無力支撐,摔在地上。我心疼得替他揉腳,他倒一點也不在意,抱著雲近春笑得像一個癡人。

  只是我們的關係依舊是見不得光的鬼魅,只能於黑暗中潛伏遊蕩。宮中歲月悠長,四季流轉,花開花落,就又是一年。在沒有商陸之前,我覺得日子難捱,恨不得捧著滴漏看它行走,每時每刻都數著過;有了商陸以後,我才覺歲月如梭,這麼多好日子便如白駒過隙一般,流逝掉了。

  雲近春兩歲了,會說一些簡單完整的句子,只是反應總比別人慢了一二三四五拍,顯得既憨又呆,我納悶了,她這性子究竟是像誰呢,既沒有繼承商陸的聰明睿智,又沒有繼承我無恥的厚臉皮,像個老實的呆頭鵝。

  商陸也發現這一點了,但他毫不介意,抱著雲近春吧唧吧唧的親:「小茴,關於教育孩子這一點,我有自己的看法。」

  我表示洗耳恭聽。

  「如果我們生個兒子,從小時起,他便要習武念書,學縱橫之術,熟讀四書五經,精通文史兵法,十三歲時親政,十五歲時可帶兵上沙場,如此這般,才是我商陸的兒子。」

  我聽得一愣一愣,然後他頓了一會兒,說:「可是我們生的是女兒,她什麼都不必學,不必做,她要什麼爹給她什麼。」

  我氣死了,把雲近春搶過來:「你的鬍子紮著她了!」

  這是我和商陸有史以來第一次關於某件事的分歧,我沒有搭理商陸,等雲近春的生日過了,便著手開始給她請先生。

  商陸對此十分不解:「她才兩歲,話都說不全,你這是何必呢。」

  我沖他陰森森地笑:「這兩年來,雖然那些老頭子們沒有明說,不過總是暗示我還要生一個兒子。只要咱家女兒和你一樣睿智英明,那些老頭子們不就沒話說了?我也不用被逼著娶男人了——莫非你想戴綠帽子?」

  商陸啞口無言,過了一會兒,說:「那我給她做先生吧。」

  我狐疑,不過想到他畢竟是堂堂禦史大夫,學識總是有保障的,於是便暫時答應了。

  於是商陸除了上朝,給我批奏摺外,還多了一項教書育人的工作。

  我這幾日都很忙,把雲近春託付給商陸以後,便專心幹自己的事。這一日剛好與包金剛他們商討北方起義的事,北方有起義的叛軍自發組成軍隊,並不斷吸收成員,打算攻上白玉京。

  從來都是官逼民反,可我自認我做皇帝以後,查處的貪官並不少,這方面的刑罰也相當嚴厲,每年都有大大小小的官員落馬。這一年也風調雨順,谷糧滿倉,無天災無人禍無饑荒,何以就逼得他們反了呢。

  我頭大如鬥,索性將這些事情堆在一旁,自己去看商陸和雲近春怎麼樣了。

  大老遠的便聽到這倆貨的歡聲笑語,歡天喜地的好像過年一般。我留了個心眼,從窗戶後面繞過去看他倆在幹什麼,結果赫然看到,父女倆玩的正樂,旁邊一本三字經一隻書角已然浸到了硯臺裡面,被墨染了個漆黑。

  我氣得渾身發抖,一腳踹開門,指著他們倆說不出話來。

  雲近春長大了嘴巴看過來,半天才反應過來,軟軟糯糯地叫了一聲:「母親……」

  我看著她遲鈍的樣子愈發生氣,幾步上前,提了她就走,商陸急了:「小茴!等等!」

  只是他腿腳不便,撐了拐杖,一時卻站不起來。

  我心臟疼得抽搐了一下,眼睛瞥到一旁他們玩得四處都是的墨汁,心腸又冷硬了起來,抱著雲近春打算回去好好教育。

  不得不說商陸其實確實是個好夫子,這半日下來,雲近春一個字都沒認得,商陸身上的陰險狡詐她倒學了一點兒去,此時見形勢不對,立刻哭喊起來。

  她的身子被我抱在懷裡,兩隻肥胳膊朝商陸伸出去,大哭:「爹!爹!」

  那叫一個撕心裂肺,那叫一個肝腸寸斷,我剛剛就在想著聲音簡直令聞者傷心聽者落淚,雲近春就蓄起了兩泡眼淚,兩行清淚在恰到好處的時機完美地順著她肥嘟嘟的臉滑落下來,相應的,商陸坐在地上,也是滿臉憂傷惆悵地看著她,兩人遙遙相望,無語凝噎……

  我霎時生出一種詭異的錯覺,好像我扮演了一個戲本子中人人喊打的反面角色……

  等一下!我甩了甩頭,果斷地出戲,沖著雲近春吼:「不準哭!貪玩不學習,你還有臉哭!」

  然後又轉頭對商陸吼:「我讓你教她識字念書,不是讓你帶她玩的!」

  雲近春聞言哭得更大聲,嗷嗷嗷地叫:「娘親壞!不準你說爹壞話!爹!爹!嗚嗚嗚!」

  我崩潰,這簡直就是一出家庭倫理大戲,也得虧沒有外人在場,不然我這臉估計得丟到長歌當國去。

  結果我剛慶倖完畢,就聽到身後一個不可置信的聲音:「陛下,你們這是……」

  我艱難地咽下喉嚨一口淩霄血,轉過身看那人。

  那人是太史令,手中一卷線書,目瞪口呆地看著眼前的一片狼藉。

  我沖他溫柔地笑:「太史令,所為何來?」

  他訥訥地說:「哦……陛下,臣打算編纂雲氏皇朝大史,不知陛下……」

  「準。」我不等他說完,揮手道。我腋下還夾著一個雲近春,抽噎著叫爹。

  太史令走了,臨走前還迅速地在我、商陸和雲近春之間環視了一圈,我發誓,我這個白日宣淫荒淫無道的帝皇傳記上將又會新添上開闢新紀元的濃墨重彩的一頁。

  打發走了外人,我恨恨地瞪一眼商陸,帶著雲近春回宮,一路上她啼哭不止,等到視線脫離了商陸範圍時,卻忽然止住了抽噎聲。

  我冷笑一聲,這鬼孩子倒聰明,知道她那點把戲只有在商陸面前才有用。

  到了宮中,我把她往床上一放,板起臉來教訓她:「雲近春,我和你說過多少遍!在陌生人面前,不能叫爹爹為爹爹!你耳朵長到肚臍眼上去了嗎!」

  她一聽到爹爹就哭:「近春不明白,為什麼不能喊爹爹為爹爹!」

  稚童的話總是天真得讓成人尷尬,雲近春不懂這朝堂上的波瀾詭譎,亦不懂這世間種種無奈苦衷,她的世界非黑即白,如此簡單,如此直接。

  我心裡也酸楚,卻沒辦法和她解釋清楚,只能凶她:「因為你不肯好好念書,所以你爹爹才不讓你叫!」

  阿彌陀佛,商陸你暫且背一回黑鍋吧。

  雲近春抽抽搭搭:「可是近春不愛念書……」

  我無名火起:「你不愛念書也得念!你是我的女兒,雲氏皇朝的公主,等你長大了,你要扛起這片江山,庇佑你的人民,保護你的國家,你這樣不會那也不會,能當好帝皇嗎!娘可沒有你這麼嬌滴滴的沒用女兒!」

  雲近春幽怨地看著我,臉上有一種既想生氣又不敢的糾結表情,我真是不忍心啊!可想到外頭虎視眈眈的大臣們,想到我和商陸還在天上飄的未來,只能將心腸狠了又狠,鞭笞她:「趕緊去念書!今天要認十個字!認不全不準睡覺!」

  期間順遂試圖插進來緩衝一下我們的關係,也被我趕了回去。

  那一天晚上,中宮的燈火一直亮到深夜,雲近春認了五個字便到了極限,抽抽搭搭地來求我,我也實在是不忍心,便讓她先睡了。

  我因為將奏摺大半分給商陸的緣故,所以已經很久沒有熬夜批閱了,今日一鬧,就寢的時候就晚了些,早上也難免起得遲了點兒。

  醒來的時候,我頭一個想到的就是得給雲近春重新找個先生;第二個想到的是過了一夜,昨天認的那些字今天她還認得全麼;第三個……

  「陛下!陛下!小公主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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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5-30 15:37:10

【第52章】

  我呆滯地轉過頭,一時有點理解不了她說的話:「啊?」

  「公主!公主啊,初時公主不見了!」順遂的慌張顯而易見,不止是擔心,更有對於自身安危的恐懼,畢竟公主不見這事若追究起來,宮裡又將會掀起一陣腥風血雨。

  我深呼吸一口氣:「什麼時候發現的?」

  「一刻鐘前。那時奴婢不敢驚動陛下……以為公主只是貪玩跑出去了,便悄悄派了人去尋,可……一無所獲。」

  我指使她:「派人把守所有白玉京的出口,禁止所有人出城。宮中侍衛在宮裡繼續搜尋,傳我口令,令九門提督在白玉京內暗地搜查,不得驚動百姓。」

  順遂聽命去了。我坐在床沿上發了一會兒呆,雲近春被其他人偷走的可能性極小,畢竟我這宮裡泰半都已是商陸的人,憑商陸的能耐,要在他的眼皮底下偷走一個兩歲的娃娃,並不是什麼容易的事。

  這樣一來,雲近春的下落……

  哼哼,我冷笑兩聲,一起身,決定擺駕禦史府。

  這是我第二次來到商府舊址,前一次我還有那傷春悲秋的閒情,這一次卻沒了那興致,直奔廳堂而去。

  果然大老遠地便聽到父女倆桀桀桀嘻嘻嘻的笑聲,聽得我狂性大發。

  我一腳踹開門,瞧見商陸躺在地上,雙手抱著雲近春在空中轉來轉去,逼叨逼叨地念:「燕子飛嘍!」

  那真是手舞足蹈發自肺腑的歡樂啊!

  蒼天啊!這還是那個嚴肅古板一絲不苟的商陸嗎!

  他簡直像是一下子倒退了十幾年——不對,哪怕是童年少年時的商陸,也斷然不會做出這麼傻逼的事!我悲哀地發現,他這一大把年紀,在雲近春出生以後,顯然是長到狗肚子裡去了!

  我撫額,大喝一聲:「都給我住手!雲近春,過來!」

  那小妮子愣住了,反應了一二三四五拍以後,後知後覺地往商陸身後躲。她對我一向是依賴中帶著些敬畏的,不像對商陸,是毫不保留的沒大沒小。

  商陸也苦哈哈地護住她,仰著臉無比純真地同我交涉:「小茴,近春不愛念書,你就別逼她了,她還小,等她大一些再考慮念書的事也不遲啊!」

  我恨得牙癢癢,對商陸心裡劈裡啪啦的小算盤摸得一清二楚。什麼長大一點,估摸著等長到商陸認為可以念書的年紀,她都能出嫁了!到那個時候,讀書有個屁用,滿朝文武裡找一個老實靠譜的青年才俊把她嫁出去才是正道!

  我一想到他們就來氣,可看看商陸,他坐在地上,瘸了的右腿軟綿綿地耷拉著,旁邊一支拐杖;看看雲近春,她瑟縮地看著我,一副被後娘虐待的小黃花菜樣。一個是自家男人,一個是自己女兒,誰都罵不得打不得,只能自己生悶氣,這不是自找虐嗎。

  我悲從中來,又想到這父女倆統一戰線,倒顯得我是個外人一樣,可雲近春分明是我拉扯大的,怎麼這麼沒良心呢。

  我一咬牙,一跺腳,讓你白操心,活該!

  我轉頭就走,卻聽到身後雲近春慌了神,喊:「娘,你是不是不要近春了?」

  我冷笑:「你不是有爹嗎?樂不思蜀,還要我這個娘幹什麼!」

  顯然雲近春的腦袋不大能理解樂不思蜀這麼高深的詞,但她還是堅定地順著自己的思路說:「近春愛娘,也愛爹。」

  好吧,我承認我最近幾年這顆迅速蒼老的心熱和了那麼一下,但我還是繼續擺著架子,偷偷往後看了一眼,雲近春正掰著手指頭,繼續理清我們三人的關係:「娘最愛近春,近春最愛糖葫蘆。」

  「那爹呢?」我有意逗她。

  卻聽她毫不含糊地說:「爹最愛娘。」

  如果說我剛才只是暖和了那麼一下,現在就是騰騰起了一把大火,狂野熱情得叫人吃不消。

  愛呵!愛!商陸從來沒有對我說過的話,居然通過雲近春的嘴巴說出來了!

  我立刻盡棄前嫌,笑容燦爛得像是一朵爆炸的蘑菇:「真的嗎?」

  雲近春這時又不傻了,眼睛滴溜溜地在我和商陸之間打了個轉兒,含著手指頭不講話。

  我喜滋滋地蹦躂過去,捧住商陸的臉:「真的嗎?是不是真的啊?」

  他撥開我的手:「別鬧。」

  可在他轉過臉去的一刹那,我分明看到了他耳朵根處泛起了一點薄薄的緋紅,襯著他白皙的皮膚,真是引人遐思。

  我捶地,哎呦呦,原來商陸也有這麼一天!

  這一場因為雲近春而起的家庭糾紛又因為雲近春而和平落幕。等雲近春玩夠了,我帶著她回宮,我沒有叫馬車,也摒退了其他人,和商陸兩人一左一右牽著雲近春,像坊間最普通的夫妻,徐徐行走在這略微有些涼薄的春日裡。

  那時天高雲淡,商陸一手拄拐杖,一手牽雲近春,走得就有些慢,我配合著他的腳步,仿佛空氣裡也摻了酒香,熏得我樂淘淘。

  不時有路人朝我們投來目光,大概是歎息商陸這樣英俊的人卻瘸了一條腿,看的人多了,商陸有些不自在起來。他鬆開雲近春的一隻手,道:「小茴,要不你帶著近春先回宮吧。」

  雲近春立時反對,她恨不得一天十二個時辰全都粘著商陸:「我不要。爹爹為什麼不和我們一起回去?」

  我笑:「爹爹害羞了。雲近春,爹爹長得怎麼樣?」

  雲近春立刻眯著眼將商陸上下打量了一遍,我忽然覺得她這個表情很熟悉,然後聽她說:「爹爹是天底下最英俊最好看的人!爹爹的拐杖也是天底下最厲害的拐杖!」

  商陸失笑,摸了摸雲近春的頭。

  我看著商陸,一字一頓道:「娘也這麼以為。無論你爹變成什麼樣,英氣勃勃或鶴髮雞皮,他始終是我的丈夫,有時候,完美和殘缺總是如影隨形。」

  商陸大為震動,也看著我。我和他雙目相對脈脈無語,正是溫馨時刻,突然聽到雲近春天真無邪地說:「嗯!爹爹無論變成什麼樣,都是活好龜大勇猛無雙!」

  那一刹那,我眼睜睜瞧著對面商陸感動的表情突變成了猙獰兇殘,他惡狠狠看著我,壓低聲音道:「雲小茴!把你那些書收好!別給雲近春看見!」

  我吐血:「雲近春,你哪裡學來的這些!」

  她很無辜:「聽宮女姐姐們說的,她們說爹爹是滿朝文武裡最好看的那個,雖然看上去文弱,但是肯定比九門提督那個大塊頭有料……」

  這回換我怒瞪商陸了:「你都安排了些什麼人!」

  他尷尬地輕咳了一聲:「回頭我就換。」

  「換另一批水靈靈的妹子私下裡意淫你?」

  商陸不言語了,半晌十分老實地解釋:「你知道不是的。」

  我當然知道不是的,只是尤其喜歡看商陸被我調戲時為難的表情。

  我知道一旦回了宮,我和商陸便又要恢復成君臣的身份,龍椅下的丹陛不過短短幾階,卻是一道我們邁不過去的鴻溝。所以我分外珍惜能和商陸獨處的時刻,只是路再長,也有到盡頭的時候,我遠遠看到宮殿在天空中露出的一角,周圍皆是京官所住,來來往往已有不少熟面孔路過。

  商陸站定,朝我行禮:「臣不便逾矩,便在此恭送陛下回宮。」

  雲近春還想喊:「爹……」被我一把捂住嘴巴,她不明白大人間的事,頻頻回首看商陸。

  我沒有回頭,但我知道商陸一直在看著我,春日的暮色下,我的影子被拉得很長,卻怎麼也延接不到商陸的腳下。

  春日闌珊後,便是滿目白光的夏日,只是朝政形式卻沒有如這季節的變換一般熱烈起來,而是直接跳到了瑟瑟秋季。

  朝堂上的臣子們奇跡般的統一起來,不再你彈劾我昨天娶了滿園春的頭牌做小老婆,我揭發你昨天拉完屎沒有洗手……種種,而是一齊憂心忡忡地上書:「陛下,北方農民起義軍已打過了鹿水河,臣等以為,我朝該趁彼尚未完全成氣之前,派出精銳部隊圍剿消滅。」

  其實我一直不明白他們究竟是為何而反,正如我說過的,今年風調雨順,既無苛政亦無酷吏,這得有多大的志氣才放著田地和妻兒不要,非要在風霜中幹這腦袋別在褲腰帶上的活兒。

  以前我也這樣問過,底下的人大抵都作沈默不言狀,似是也在沈思,直到順遂告訴了我實話。她說這一批人,認為女人做皇上不吉利,那龍椅要是被女人的屁股坐了,晦氣。又認為女人好欺負,所以便打著這個旗號,想自己過一回當皇上的癮。

  我差點兒被氣死,當時便想下令派軍圍剿,後來被雲近春失蹤的事一鬧,也沒來得及頒旨。這一回他們既然提出來了,我便順水推舟:「眾愛卿所言甚合我意,自然如此,哪位愛卿願意當這領兵的統帥?」

  九門提督和其他幾個二品的將軍出來領了命,我很滿意,正要下朝以謀具體事項,忽然聽得一個聲音說:「臣請命,臣願去鹿水河前線,為諸將軍盡綿薄之力。」

  我望過去,那是商陸,他此刻用著江鎖衣的聲音,平淡地說他也要上戰場。

  「不可。」我斷然駁回,他已經不是從前那個驍勇的驃騎大將軍了,一個斷了腿的人,我怎麼放心他上戰場?

  他似料到我的反應,不疾不徐地將拐杖放在一邊,艱難地朝我下跪:「臣再請。」

  「不準!」我怒了。

  「臣再再請。」

  他似是和我扛上了,而且一副不達目的不甘休的樣子,我看到他跪在地上,因為一隻腿廢了,無法保持平衡,只能辛苦地用右手支在地上,而且他那樣子,擺明瞭如果我不同意,他便不起來,我氣得吐血,卻又拿這無賴沒辦法,只能拂袖:「此事容後再議,退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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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5-30 15:39:40

【第53章】

  「不行,我不會讓你去的。」

  中宮裡,商陸在和我據理力爭。

  我背對著他,氣得暗自垂淚。好不容易能重逢在一起,過這種偷偷摸摸的日子我都忍了,卻怎麼也忍受不了再次分離。

  雲近春看看我,又看看商陸,半晌扁嘴道:「我也不要爹走。」

  她一句話頂我十句話,我頓時領悟我生雲近春的意義何在了!

  商陸無奈地苦笑,他吃力地俯下身摸了摸雲近春的腦袋:「爹爹不是去玩,爹爹是去保家衛國,保護你和娘親,好不好?」

  我懷疑我平日裡給雲近春講的故事太過血腥了,她居然眼睛裡放出光芒來:「好!爹爹,你要砍下他們的腦袋,串起來給近春當鏈子!」

  商陸盯著我看,用眼神責問我:「你平常都給她講的什麼!」

  我訕訕地扭過頭去,避開他的眼神,然後回過神來,不對啊,現在我可是站在批判商陸拋妻棄女的立場上的,怎麼能被他囂張氣焰打敗!

  於是我沈下臉來:「反正我不準你去,橫豎都不讓!」

  商陸也怒了,他真正生氣的時候,我還是很怵他的。

  他面如沈水,一字一句有條有理鏗鏘有力:「小茴,你可瞭解九門提督王勇為?」

  我想了半天,對於此人只能用四個字概括:「有勇無謀。」

  「那麼他麾下二品將士呢?」

  「毫無主見,如牆頭草隨風而倒。」

  「這樣的一批人,你放心他們上戰場,去面對來勢洶洶的起義軍?」

  我沈默了,我無言了,我頹廢了。

  「所以,小茴,我得跟著他們去。你放心,我不上前線戰場,我只在營中謀略。」

  我還是不說話。

  他見我如此萎靡,放柔了語調:「小茴,我一定保你一片江山。」

  我過去積蓄已久的怒氣終於爆發出來:「我不要什麼江山!商陸,你怎麼這麼俗,我發現我自從當上皇上以後,你就徹徹底底成了一個俗人!成天黎民百姓河山家國的,我有時候真想把龍椅讓給你算了!我多懷念我們的從前,我不是出雲公主,你也不是禦史大夫,我們就是兩個凡人,在一起!」

  這是我第一次沖商陸發火,話一出口我就後悔了,爭吵時的口不擇言像一把直刺心窩子的利劍,太傷人了。

  商陸看著我,他一直不說話地看著我。

  我慌了,想和他解釋:「商陸,我剛才不是那意思,我……」

  「小茴,你還不明白嗎,我做那麼多,不是為了江山百姓,只是為了你啊。」商陸緩緩地開口,歎道。

  他的聲音裡帶了疲倦,像是在說給我聽,又像是在喃喃自語。

  我眼眶發熱,沖過去摟住他的腰:「商陸,我錯了,我再也不這樣說你了,嗚嗚嗚。」

  他攬著我聽我的認錯,好一會兒,才開口:「既然你知道錯了,那這次就讓我去吧。」

  我憤恨擡頭,一看到他那雙眼睛,頓時軟了骨頭,十分沒骨氣地說:「那……你要保重自己,千萬珍重,千萬活著回來。」

  「知道。」他沈聲應道。

  「爹爹要去砍別人腦袋了,近春要一串人腦袋項鍊!」只有雲近春不知世事不識哀愁,全然沒有要離別的傷感。

  大軍即將出征的前一夜,商陸特意來中宮陪我。

  我在燭光下擦著他的纓槍,兵器冷冽,擦拭下越發鋒芒畢露,我大概是被這光芒刺傷了眼,只覺得眼眶一直又熱又脹,隨時都能掉出一串淚珠來。

  「小茴——」商陸試圖和我搭話。

  我啪的一下放下他的槍,又去整理他明日要穿的盔甲。

  「別整理了。我一個瘸子,又不上戰場,用不上那個。」商陸很誠懇地和我說。

  「呸!我讓你穿你就得穿!」那是我從國庫的旮遝裡翻出的一副金絲鎖子甲,既輕又軟,全雲氏皇朝也只得這麼一件。

  商陸很委屈地點頭:「那好吧。」

  我背著他在他的衾衣裡縫進一片平安符,等所有事都忙完了,我還是覺得有些茫然,在屋裡團團轉,總覺得還有什麼準備沒做好。

  「好了小茴,別忙了。」商陸拉住我,想親我的臉。

  我側過頭,突然想起一件事來:「哎,別。那如意我還沒系到你盔甲上……」

  我說著說著,漸漸沒聲音了,因為商陸開始解他自己的衣帶,動作既緩慢又優雅,帶著一種刻意誘惑的曖昧和風騷。我果斷把如意拋到腦後去,撲倒商陸,又舔又咬。

  這一夜我們百般折騰,彼此都帶著一股狠勁,想把對方吞吃入肚。

  這一夜過後,也許就是真正的生死別離。

  第一聲雞鳴的時候,我狠狠打了一個冷戰。旁邊的商陸動了動,翻身起床。

  我聽到他刻意放輕動作,不想吵醒我,只有衣料摩擦的輕微的窸窸窣窣聲。

  我悄悄睜開眼睛,盯著他看。

  他正在穿衾衣,如泉的長髮流瀉下來,幾縷搭在赤裸的胸膛上,幾縷垂下來,剛好搔到了我的鼻尖,我動了動鼻子,打了一個驚天動地的噴嚏。商陸正在穿衣服的手一抖,顯然被嚇得不輕,然後轉過頭來看我:「你醒了?」

  我盯著他點頭。

  然後我們彼此無言,各自繼續幹各自的事。

  我繼續在床上盯著他看,他在我窮凶極惡的目光下坦然穿衣,我看著他全部收拾停當,一頭長髮束成髮髻,戴上青玉簪,頓時從剛才的妖嬈變成了英氣勃勃。

  他全部收拾完畢,然後轉過頭來看我,這樣的情景,其實該說一些話的,可他斟酌了半晌,只說了三個字:「我走了。」

  他去小床上看了看雲近春,便真的走了,頭也不回。

  我心裡一直有一種沈重感,匆匆扒了幾口飯,便穿衣去宮裡的點兵台。

  點兵台下,十萬將士整裝待發,颯颯一片銀裝鐵甲。我在城樓俯瞰,見九門提督和將軍跨馬提槍,振臂一揮,十萬將士一同發一聲喊,齊刷刷將手中兵戈舉向空中。半空中的兵器光芒交戈成了一片耀眼的燦爛銀輝,風走到這裡都要止步。

  在這一片大地與天空的顫抖中,我看到了商陸。

  他坐在木輦上,身上著鐵甲,身旁矗纓槍,神情溫柔地朝我看來。

  只不過這遙遙一望,周遭景致便入不了我眼,天地間的光都凝聚在商陸那一處,我能將他眉梢的溫柔和眼裡隱忍的不舍都看的通透。

  順遂在一旁提醒入迷的我:「陛下,該祝詞了。」

  我這才回過神,按雲氏皇朝的慣例,替出征的將士們祝詞禱告,我聽到我莊重肅穆的聲音朗朗在清晨的日光下回蕩。

  雲朵之上的神祇啊!假若你聽到我的祝禱,請護佑我的夫君商陸,願他此去諸般平安,我願以我陽壽換他戰場步步無虞,度他災厄萬千。

  我祝禱完後,十萬將士宣誓三聲,便浩浩蕩蕩,拔營而走。

  我站在城樓,看他們如鐵水一般滾滾而去,商陸的木輦被湮沒在其中,不過只是浩浩蒼生中的一個而已。

  他走之前留給我的最後三個字是「我走了」,這個男人,始終學不會甜如楓糖的情話,軟如棉絮的蜜語,卻終其一生,用生命印證了他對我的愛。

  我不曾預料到的是,商陸走後,我和雲近春的生活一下子陷入了困局,他走後,大臣們開始頻繁地上摺子,讓我納男子為後,生下皇子以延續國祚,且次數愈來愈密集,大有逼宮的態勢。

  我這才真切地感受到,商陸原來替我擋去了多少風雨。可以說,我和雲近春一直是生活在他庇佑的羽翼下,而今方知世間多風霜。

  沒了商陸做後臺,我沒底氣和大臣們撕破臉對著幹,只能面上微笑接受,暗地裡差點兒把一口牙咬碎,近日說的文字都是一個一個從牙縫裡迸出來的。每一次上朝對我來說都是一種折磨,鬧得我腦瓜子疼,每每下朝後,都累得像條狗一樣,唯一的安慰就是雲近春,她自商陸走後,倒沒有過多地表現出思念之情,她現在的興趣是畫骷髏腦袋,一天畫一個,計算著商陸能給她帶回多少串腦瓜子項鍊。

  我數了數,雲近春畫了十個骷髏腦袋,那麼商陸已經走了十天了。

  我計算著商陸走過的路程,不知他到了哪裡,據說塞外多風雪,不知他那條老寒腿受不受得住,胡思亂想間,慘澹的一夜便悄然過去了。

  從前的大半日子,夜裡也是我和雲近春兩個人,伴著殘燭睡去,但那時因為知道商陸就在白玉京某個角落,同我一同賞這明月,心裡便也不覺得孤單;如今商陸遠在千里之外,這樣的夜就顯得既孤清又難捱。

  我孤枕難眠了小半個月後,前方的第一封捷報伴著商陸的私信傳到了白玉京。我手都在發抖,迫不及待地拆開信封一看,以為商陸難免要說些掏心窩子的思念之情,結果裡頭卻是一張薄紙,上寫了一個大字:拖。

  我瞪大眼睛找了又找,在那拖字後面又有一行小字:若眾臣為難你納後之事,勿正面衝突,只拖,拖到我歸來便可。

  我心裡對商陸的景仰徐徐蕩漾,他真是伶俐啊,知道他走了後我可能會遇到什麼,特意寫了秘訣過來。

  我又在那紙上翻找,看到那一行小字後又有一行更小的字,上寫:我諸般皆好,勿念。

  我再找,這回終於在紙的一個小角落裡,找到了幾個如蚊蚋一樣的小字:我想你了,小茴。

  我叉腰仰天狂笑,商陸,你能再悶騷一點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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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ve1130
侯爵 | 2012-5-30 15:40:08

【第54章】

  商陸這一戰,一打就打了半年。初冬的第一場雪落下的時候,雲近春扔了畫筆,厭倦了每天畫一個骷髏腦袋;我亦厭倦了無休止的等待,期盼著商陸每夜入夢來。

  前方的戰事愈趨火熱,我後宮的私事也被大臣們攪得天翻地覆。起初我還能拖著,藉口國事很繁重,藉口江山尚動盪,藉口我心志高潔,不喜男色。

  後來眼瞅著日子一天天過去,我的年歲也越來越老,大臣們很恐慌再拖下去我想生娃都生不了了,於是一改平日苦口婆心逼逼叨叨的勸慰架勢,態度開始強硬起來。

  我下朝的時候簡直落荒而逃,拍著胸口驚魂未定:「順遂,趕緊回宮。」我需要看著雲近春那張酷肖商陸的臉來撫慰一下我受傷的心靈。

  順遂面有難色地看我:「陛下,宮裡……」

  「宮裡怎麼了?」我一面快步走,一面問。

  她還沒來得及回答,我便猛然刹住了腳步。

  「這……」我顫抖著指向前方。

  「是。」順遂垂首默認,語氣裡大有節哀順變的意思在裡頭。

  我深吸一口氣,看著前方令人眼花繚亂的各種男色。

  那些老頭子們真是可謂用心良苦。這些男人相貌之不同,體態之迥異,簡直是囊括了全天下所有男人的類型。

  我震驚了。

  然後我看到這一群男人中間,鑽出來一個小人,煞有其事地雙手背在背後,踱步逡巡在這群人面前,像一個在巡視士兵的將軍。

  毫無疑問,這世間如果還有誰能讓我感覺到雪上加霜禍不單行的,那一定是雲近春這個愁人的娃兒,一定的!

  我看到她踮著腳,將那些男人們一個一個打量過去,每一個都有獨特而相應的評語:「這個眼睛太小啦。」「你的嘴巴怎麼這麼大?」「哥哥,如果你的鼻子再好看一點就好了。」「就你這模樣,比我的爹爹醜多了!」

  我忍住自己將雲近春撲殺的衝動,示意順遂過去把她拖過來!結果見她忽然停在一個人面前,睜著無辜的大眼睛眨巴:「哥哥,你……和我爹爹差不多哎。」

  然後她裝模作樣地摸著下巴,居然開始認真思考起讓那個眉清目秀的男人替換掉商陸的可行性!

  我氣得發抖,幾步上前把她拽過來,然後沖著那群男人吼:「滾下去!」

  他們驚恐地作鳥獸散,有幾個面上露出松一口氣的表情。也許他們亦是不得已,家中或有自小相伴的青梅,或有驚鴻一瞥的大家小姐,只是迫於家族壓力不情不願地等著我這個已經有了孩子的女人「選秀」。

  縱然我是帝皇,又有哪一個男人甘願做一個女人背後的影子呢——除了商陸。

  打發走了這些人,我那一個晚上史無前例地開始責打雲近春,從前我也罵她,但大都是做做樣子,恐嚇而已,這一次我是真的生氣了,提著她進了宮,隨手抽出雞毛撣子,把她一按,劈裡啪啦地往她屁股上招呼。

  氣頭上的那幾下又狠又準,聲音聽起來很有些驚心。

  順遂被我的殺氣鎮住了,站在旁邊欲勸又不敢的樣子,雲近春起初有些懵,大概是因為反應慢,等我打了好幾下,她才開始哇哇大哭。

  她一邊哭一邊掙扎,大概知道我不會輕易放過她,於是搬出商陸來:「爹!爹!近春疼疼!」

  她簡直在火上澆油,我一聽她這話,愈發暴躁,下手更是不留情,一面打一面罵:「你現在知道叫爹了?你剛才看那些哥哥叔叔的怎麼沒想起你爹?長了一張好看的臉就能換掉你爹?!我告訴你,也就你爹才會寵著你由著你,要是你換了今天那一個爹,你被打死他也不會吭一聲兒!」

  我是真的生氣。也許是商陸的久久不歸,也許是雲近春的不懂事,也許是朝堂上步步緊逼的壓力,逼得我下手沒了分寸。

  雲近春也不知聽進去我的話沒,起初那哭聲和殺豬似的,後來漸漸微弱下去,只剩些微的抽泣。

  我打累了,將雞毛撣子一摔,看到地上輕飄飄幾根雞毛,方知有些打重了。

  急忙再將雲近春翻回來看,她哭得眼睛腫大,整張臉上都糊滿了鼻涕眼淚,害怕地看著我。

  我忽然悲從中來。

  沒了商陸,何止雲近春被打時無人護她,便是我自己,都已無依靠。

  我眼眶發酸,自己都想哭了,忍了眼淚,讓順遂去拿跌打膏,打算給雲近春塗上去。

  她看到我,瑟縮了一下,想躲。我眼睛一瞪,立馬又不敢動了,眼淚汪汪地由著我脫她裙子。

  我頓時覺得自己像極了一個後娘,根本不用演,什麼神韻哪氣質哪,我活脫脫就是一個後娘,天然去雕刻的那種。

  我一邊胡思亂想代入角色,一邊脫下她裙子,立刻就後悔了,雲近春白白胖胖的屁股上一道道指寬的浮腫起來的紅痕,每一道都像是在控訴我的暴行。

  我心裡無限內疚,動作輕柔無比,給她抹了藥膏,為了討好雲近春,還特意允許她睡前吃一塊桂花糕。雲近春本來還有些記仇怨恨,後來在桂花糕的誘惑下,立刻拋棄了階級立場和仇恨,樂顛顛地含著指頭,仗著我對她愧疚,又吃了一塊桂花糕。

  我惆悵,這記吃不記打的二皮臉。

  昨夜因為發生了這麼些波折,我覺得身心俱疲,早上起得就有些遲。我起來的時候雲近春還在睡,我拍她:「雲近春,起來,今天字還是要練的。」

  她半天沒反應,我以為她又要發揮她二皮臉的特性賴床,所以怒了,一把掀開她的被子:「雲近春!」

  這一掀我簡直魂飛魄散,我看到她緊閉雙眼,臉上有一種很不自然的緋紅,再一摸,她全身都滾燙無比,觸手就是一種驚心的熱。

  我驚呆了,愣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小心翼翼地褪下她的褻褲,昨夜她的傷口只不過是有些浮腫,搽了藥後,不僅沒有好轉,竟有些傷口開始潰爛了。

  電光石火間我立刻明白了!這些人,把觸角伸到我中宮裡來了,這座中宮再住下去,就是我和雲近春的墳!

  「陛下,小公主她……」順遂剛端了水進來,遠遠看到雲近春的異樣,正欲發問,我猛地轉過頭去盯著她。

  她是一個聰明人,當即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噗通」一聲跪倒在地,銅盆摔在地上,叮鈴咣啷一陣亂轉,水流了一地。

  她的聲音在顫抖:「陛下,不是我,不是我……」

  「你起來。」我壓下怒氣,現在去追查究竟是何人為之已經沒有意義了,這個人,一定是潛伏在我身邊,對我和雲近春的一切瞭若指掌,知道昨天打了雲近春以後,肯定要塗藥,便搶先一步將藥換了,能做到這樣隱秘,讓從前的商陸都發覺不了宮裡還有一個不是他心腹的人,憑我一個人,肯定是查不出來的。

  現在最重要的是雲近春。

  我咬著牙冷笑,那些人為了讓我誕下一個皇子,不惜讓雲近春去做祭祀上的犧牲,砧板上的魚肉,我卻偏不如他們意!

  宮裡的太醫是不能信了,我告訴順遂,今日不上早朝,我要出宮。

  她驚悚地看著我,我盯著她的眼睛一字一頓:「我帶小公主出宮,你留在宮裡見機行事。我不想懷疑你,我信任你,但是如果這一次我的行蹤又洩露出去,你應該知道你的下場。」

  順遂鄭重地點頭:「陛下,奴婢明白了。」

  接下來我們一直在秘密地進行出宮的準備,順遂有一雙巧手,將我化妝成了她的模樣,雖說不是十分相似,可也有四五分,猛一眼看過去,一時也覺察不出來。

  那一天,我妝扮成順遂的模樣,提了一個碩大的食盒,只說是替陛下去宮外買些小食,堂而皇之地出了宮。

  我像是驚弓之鳥,疑神疑鬼,看誰都像心懷鬼胎。出了宮也不敢去那些大醫館,只挑了胡同裡的小藥鋪進去。

  那郎中是個白髮蒼蒼的老頭子,一看雲近春的傷口便直搖頭,責怪我太過粗心,怎麼能給雲近春塗這淤積的藥,本來若是開些活血散熱的藥,指不定今天都好了一半。現在可好,不僅傷口惡化了,人也發熱了。

  我有苦難言,只能聽著他一邊念叨,一邊給雲近春清洗,塗上藥膏,又用手巾熱敷,折騰了半日,雲近春看著倒像是安穩了些,雖說還在睡覺,但比之方才,潮紅倒退了一些。

  郎中看我眼也不眨地盯著他行醫,只當我擔心雲近春,笑呵呵地安慰我:「這位夫人也莫太擔心,令千金傷不重,平日身體也健康,只要今天熱退了,就沒事了。明兒個肯定又是活蹦亂跳。」

  他哪裡知道我的苦楚,我是恨不得親自去山上采藥,曬乾,熬煮,不能讓旁人搭一把手。於是我只能沖他苦笑。

  眼看著雲近春也好些了,郎中開了幾副藥方,又道:「若家裡有條件,回去最好用些冰塊給她降降溫,不礙事的,夫人放心。」

  我道了謝,抱著雲近春走出藥鋪,茫然地看著這白玉京大街上的人來人往,這繁華鬧市是我所創,是我所維繫,可又有誰知道,我卻連自己的孩子都護不周全。

  可宮還是得回,我如同出宮時那樣進宮,宮裡順遂在假扮我,推說身體不適,不見臣子。

  等我回來,她像是見了救星一般,跳起來把雲近春抱過去,我看到她額上滿是汗水,想來我出去的那段時間,她在宮裡也一定是驚險重重。

  她苦著臉對我說:「陛下,您走了以後,大臣們紛紛要求面見。我推說身體不適,他們也不肯走,就在議事廳裡等著,還有一個想闖進來,我摔了一個茶盞才把他嚇走。」

  我點頭表示明白了,和順遂互換了衣衫,將髮髻打亂,妝容卸去,重新變回雲小茴。剛弄完這一切,宮外便有人來報:「陛下,大人們在外頭等著見您,無論如何也不肯散去。」

  我看著尚在昏睡的雲近春,想起遠在千里之外戰火紛飛之中的商陸,忽的生出了莫大的勇氣。

  我扶了扶髮髻,冷靜地對順遂說:「出去見他們。」

  老頭子們見我出來了,面露得意之色,看著我一步步走向龍椅。

  他們來的目的很簡單,逼我立男後。

  彼此撕破臉面後,似乎就再也沒有君臣之間的忌憚,我看著他們齊刷刷地跪成一片,逼我立時定下男後人選,心裡其實覺得很可笑。

  我扯了扯嘴角,心裡明白再拖下去,他們大概是要死諫了,總不能真讓他們一個個撞死在我階前,於天下人皆不可交代吧。

  我在腦子裡迅速地過了一遍昨天那些男人的身份和背後的家族,尋思著哪一個聽話乖巧易控制,忽然群臣間一陣騷動。

  我循聲擡頭,心裡一陣絕望——又出什麼麽蛾子了?

  卻看到眼前不遠處有一人,支著拐杖,一瘸一拐地逆光而來。群臣像是湧動的潮水,往旁退去替他讓出一條路來。

  那一刻好像一場默劇,鴉雀無聲的舞臺上,只他一個分開山海而來,縱然支著拐杖走得艱難,在我眼裡,他卻是支起這一片天地的神祇。

  他的衣衫上還帶著血跡,發上滿是霜與灰,嘴角帶笑,好像開玩笑一般:「既然陛下要立男後,臣願請命,請陛下恩準。」

  有人譁然,有人搖頭,他仍然笑著,將纓槍往地上一杵,他的身後,是凱旋而歸的十萬將士,盔甲上帶著煞,兵器上帶著血。

  眾臣迅速地安靜下來,我心裡也明白過來,這一場戰役,他打的不是起義軍,打的是那一塊兵符。

  他還是看著我,嘴角揚起一個玩世不恭的弧度,倒像是強搶民女的公子哥兒,又說了一遍:「臣願請命做陛下的男後,從此婦唱夫隨,將臣所有與陛下共襄,請陛下恩準。」

  我慢慢地笑起來:「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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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5-30 15:40:35

【第55章】

  我是一個太史令。我的工作只有三樣:

  一樣是被炮灰,一樣是跑龍套,一樣是打醬油。

  我的同僚禮部尚書勸慰我:「老兄啊,你已經算好的啦。你這職業和我一樣,還是比較安全的啦。你看看暗衛和影衛他們,比我們慘很多啊。啊,還有王爺啦,將軍啦,都很可憐的啊!」

  我表示不解。

  禮部尚書神秘地笑笑:「老兄啊,盡觀天下,王爺和將軍都是危險職業啊。要是他們是主角倒也好了,要是配角的話,就得和主角搶愛人啊,如果要搶愛人呢,少不得要幹一番大事業啦。要麼複國,要麼篡位,那,老兄,你想想,如果他們失敗了,那結局肯定是送死;如果成功了,愛人也不一定是他們的啦,很可能結局是他們得了天下失了心,看著自己愛的人和主角或者浪跡天涯或者隱退山林,只留他們在宮中享無邊孤獨。你說他們慘不慘,嗯?慘不慘?」

  我聽得一愣一愣的。

  禮部尚書又說:「暗衛和影衛更可憐啦。唉,不瞞你說,我認識的一個暗衛,就因為保護主角,鏡頭都沒給一個就死啦。還有一個影衛,他奉主角的命令保護女主角,結果朝夕相處愛上她了,最後當然撈不著什麼好下場啦,不是被男主角因為嫉妒殺死,就是為了保護女主角被殺死,總之都是個死啦。稍微好那麼一點兒的,能活著,但說不定得替女主角養兒子,心甘情願的做一隻戴綠帽子的王八啊!」

  「所以我們應該慶倖,你看我倆的職業出場率都不高,送死和發情都輪不到我們,老兄,想開點,人生都是給主角們的,我們混混日子就該燒高香啦。」

  可是我還是不能釋懷。我總覺得,作為一個太史令,我合該是名垂千古,一支鐵筆流芳百世,人生不該是這樣渾渾噩噩迷糊度日的。

  禮部侍郎聽說我有這樣的想法後大驚失色:「怎麼老兄你還想學你的先祖司馬先生麼?他可是主角啊,自然際遇不一樣的,我們得知足。」

  他看我仍有不甘的樣子,不得已咬牙道:「老兄,你真的很好啦。你想想看,假如你碰上了一個寫耽美的作者,那你這個職位就危險了。太史令太史令,一支鐵筆直斷帝后生涯朝代更疊,如果碰上一個聽不得逆耳忠言的皇上,讓你往好了寫,你非尊重史實不肯溜鬚拍馬,一來二去皇上可不就注意你了?剛直不阿鐵骨錚錚的小受,邪魅狂狷霸道自大的渣攻,哦呦呦,不要太有寫頭哦!早些年,這配對是很流行的哦!你要再碰上一個手黑的作者,喜歡寫男男生子的,你要是懷孕了,那可怎麼辦呦!」

  我聽得毛骨悚然,越想越覺得禮部侍郎的話十分有道理,於是便也不再糾結自己打醬油的人生,覺得在這裡偶爾冒頭一兩次也挺好的。

  禮部侍郎聞言很欣慰,捋著他並不存在的鬍子故作高深地總結:「老兄,你這樣想就對了。你要記得,主角們大都是HE的,無論過程怎麼虐,只要作者心善,總能給一個大團圓的結局;可配角們大都是BE的,我們活著,就是成功。」

  我將他的話奉為金科玉律,重新審視了一下我所處的環境和我要面臨的主角們。

  我覺得我如果會死,也肯定不會是因為愛上女主角而死,這個女主角既猥瑣又賴皮,很不符合我的口味,我有時候很佩服男主角,面對這樣的女人也能一生一世愛下去。換做我我可做不到。

  我正和禮部侍郎閒聊,忽然有侍衛甲過來叫我:「太史令,陛下有令,命你進宮,好像是編纂大史的事兒。」

  我和禮部侍郎面面相覷,我從他的眼睛裡看到了一些憐憫和祝福,他說:「老兄,如果你此去不回,我會替你收屍的。」

  他看我面色刷白,又急急補上一句:「你放心,你這個太史令職業的死法,通常是杖斃或者撲殺,不大有別的死法的。」

  我頭冒冷汗,禮部侍郎大概也知道這個安慰不大靠譜,於是又補充:「比起表妹或者小師妹或者別的女配角什麼的,這個死法起碼有尊嚴。你知道我們那些女同僚的死法有極大可能是被輪……」

  我打了一個寒顫,示意他不必說了。懷著必死的心情悲壯地去中宮。

  中宮正是雞飛狗跳。我看見禦史大夫江鎖衣也在那裡,他正陪著主角的女兒小公主一起玩兒。而女主角正捉著小公主訓斥,小公主則沖著江鎖衣喊爹爹。

  我起初有些懵。因為我一直不明白江鎖衣究竟是什麼級別,若說是和我們一樣的臨時演員,那他的戲份顯然要重很多。可如果是男主角——我記得男主角不是死了嗎?

  等一下!那一瞬間我忽然福至心靈,猛然明白了!這個江鎖衣,就是傳說中死了的男主角!

  媽的,原來作者還愛玩重生喬裝這一套!

  完了!我在心裡絕望地呐喊,我這回撞見了這個驚天大秘密,按常理,九成可能我會被滅口以保證這個秘密不會流瀉出去。

  我想起了我認識的一個殺手,他說他唯一的出場機會說的唯一的一句臺詞就是:死人是不會說話的。

  這句臺詞是他們殺手界的必備,當然也有很多殺手是說完這句話就被主角弄死了。

  想得遠了,我戰戰兢兢地回過神來,等待著我這個工種被作者賦予的命運。

  可我沒料到,女主角只是轉向我,面部抽搐地一揮手,趕雞一樣地把我趕走,然後就再也沒看我一眼。

  我驚魂未定,覺得我這條命簡直是撿來的。回去的時候揪著禮部侍郎好好喝了幾口酒壓驚。

  禮部侍郎直說我運氣好,可我因為被女主角驚嚇,心裡很憤怒。

  我鋪開我的箋紙,在雲氏皇朝帝皇的個人志上面寫:女皇雲氏,召朝中年輕臣子入中宮,白日宣淫,淫亂宮闈;然後在佞臣傳上寫:禦史大夫江鎖衣,以貌侍主,甘為面首,風骨泯然。

  我豁出去了,捨得一身剮,敢把主角拉下馬!

  可這個主角甚為奇怪,他們好像對我的史書毫不在意,根本不在乎自己的名聲,我的直言並沒有為我招來殺身之禍。

  日子就這麼一天天過去,我照常上下朝,如實記錄主角們今天做了什麼事說了什麼話。

  我已經學會知足了。雖然我和其他被作者賦予的炮灰工種一樣,也沒有一個名字。但比起侍衛暗衛影衛來說,我已經很幸福了。

  一個宮裡有上百上千個侍衛,侍衛甲乙丙丁戊,可太史令只有我一個,我是獨特的。

  這樣的日子一直到了男主角出征歸來的那一天。那一天大概我其他的同僚們當炮灰當得膩了,他們聯合起來吵嚷著給主角出了一個難題,大有推翻主角自己翻身的意思。

  我其實是不大想和他們鬧的。禮部侍郎說得對,這不過是過程中的一個虐,給主角們沈雄壯闊的生涯又添上一筆花,但對我們來說,這可能就是我們的BE。

  我正想著,男主角回來了,他正從沙場回來,衣服上臉上都是血,揮舞著纓槍,身後是十萬大軍,我和禮部侍郎心裡明白,完蛋了,我們的死法大概是男主角一怒之下血洗群臣,沒名沒分,一個特寫鏡頭都沒有,就這麼死去了。

  我很忐忑,我很恐慌,我聽著男女主角感動讀者們的對話,卻在擔心自己的命運。

  正在這時,我們上空忽然閃出金光閃閃的幾個大字:正文完結。

  我大大松了一口氣,禮部侍郎也松了一口氣,他湊在我耳邊說:「放心。正文完結了就好了,番外一般是專門寫主角的,輪不到我們出場。我們的小命保住了。」

  我點頭表示明白。

  後來果真如他所言,我再也沒有出過場。可我還是很負責地履行著我的職責,兢兢業業地記錄主角們的生活起居。

  我看著他們的女兒一天天長大,我看著他們終於可以光明正大的在一起,我看著女主角又生了一個兒子。我看著他們為了孩子的培養問題而辯論,為家長里短而爭吵,看著他們的兒子長大成人繼任皇位,成為了我新的主子,最後看著主角們一天天老去,發上有了灰白的痕跡。

  其實我也老了,他們的兒子很敬重我,因為我是兩朝元老。可我看著主角們多姿多彩的生活,忽然覺得自己的生活也挺有滋有味的。

  我不知道主角們的孩子會不會成為下一個主角,即使是,他們也是另一個嶄新故事裡的主角,這個嶄新的故事裡也許也會有嬉笑怒駡跌宕起伏,但從前這些舊主角們的感情和經歷,卻只會永遠停留在這一個故事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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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ve1130
侯爵 | 2012-5-30 15:40:58

【第56章】

  有的人生下來就是傻人傻福享受命,有的人生下來就是勞心勞力奔波命。毫無疑問,雲近春屬於前者,雲遠冬屬於後者。

  雲氏皇朝新一任的帝皇,雲遠冬,曾不止一次思索過關於前世今生這種深刻的命題。他認為,自己上一輩子一定是欠了雲小茴和商陸這倆人八百兩的銀子——不,還有雲近春這個女人的銀子——這輩子才會投胎做他們的兒子和她的弟弟。

  你看,連他的名字,雲遠冬,仿佛都只是附著在雲近春之下,隨隨便便取的。

  雲遠冬一邊自怨自艾,憐惜自己如風中嬌花一般脆弱的命運,一邊下手如電,唰唰幾筆將幾個上奏的臣子損得狗血淋頭,其中包括新任的吏部尚書夏錦廈。

  夏錦廈出身寒門,本來依著雲氏皇朝的官員任選制度,他一介庶民,哪怕祖上把高香燒盡,也輪不到他來當吏部尚書。但因上一任帝皇,也是雲氏皇朝唯一一個女皇雲小茴在帝位期間,曾經提拔了一個名為江鎖衣的平民,平步青雲直至官拜一品,有了這先例,似乎夏錦廈的擢升倒顯得黯然失色了許多,不過是一個吏部尚書罷了。

  雲遠冬在陰暗處冷笑一聲,在夏錦廈關於幾個官員調離任免的摺子上又加了幾句損話,勢必要將夏錦廈損得顏面無存。

  不是他內心陰暗惡毒,而是折騰得夏錦廈不那麼舒服,就能讓雲近春不那麼舒服,而讓雲近春不那麼舒服,他雲遠冬就舒服了。多麼曲折的路線啊!

  雲遠冬惡狠狠地用朱筆劃出長長的一捺,「啪」的合上摺子,面上依舊維持著那張需得仰視才能看見的面癱臉,內心卻樂得直抽抽。

  他的皇姐,雲近春,父親寵著,母親愛著,無憂無慮沒心沒肺長到十六歲,整個人生跟陽春白雪似的,一點兒陰暗面都沒見到過,成天做一些不著邊際的玫瑰色的夢。大宴群臣時一眼見到夏錦廈,驚鴻一瞥之下芳心暗許,要死要活地說自己愛上夏錦廈了。

  對此雲遠冬很鄙視雲近春的品味,但他作為一個生下來就是為了繼承雲氏皇朝好讓他的父親和母親退隱後宮的好兒子,是沒有啥質疑的資本的。他所能做的,不過就是折騰一下夏錦廈,好讓雲近春心疼那麼一下,他也就開心了。

  旁人顯然不能理解這個帝皇這麼變態這麼陰暗的心理,並且隱隱覺得這倒楣孩子有些可憐,但雲遠冬顯然樂在其中,隔一段時間就要折騰夏錦廈一回,搞得自己宮中雞飛狗跳。

  對於他這種將自己的快樂建立在折騰別人的基礎之上的行為,商陸睜一眼閉一眼,並不打算去制止。

  他和雲遠冬唯一的共同點就在於折騰夏錦廈這件事上,只不過前者是因為不捨得自己的女兒被一個來路不明的野男人勾走,後者是因為看不得雲近春順風順水,非要給她折騰出幾朵小浪花。

  所以一直以來相看兩相厭的父子倆在這一點上形成了一種詭異的默契,一邊默默地看著雲近春思春思得眼淚直流,一邊回頭再給這對苦命鴛鴦製造一點苦難。

  雲遠冬皺了皺那張萬年冰山臉,放下筆,喚了貼身的侍衛去禦花園散步。

  他的人生被商陸培養得就像夫子手裡的論語一樣標準,三歲識字念書,五歲熟讀四書五經,八歲繼位,十三歲親政,一路走來步步皆是商陸安排,從不曾走過岔路彎路,也正因如此,未免就少看了很多風景,養成了一個古板嚴肅無趣的性子。

  雲遠冬隨意閒逛,剛轉過一架紫薇花架,便看見前方雲小茴和商陸也正在花陰下歇息。雲遠冬猶豫了一會兒要不要過去請安,他對商陸的感情很複雜,既有對父親的崇拜與尊敬,又有他對自己過於嚴苛和對雲近春明顯的偏愛而生出的怨恨,所以他始終對商陸親近不起來,父子倆相處時,總是淡漠如路人。

  雲遠冬站著思考了一會兒,他遺傳了父親的英俊和母親的清秀,兩者矛盾而又統一地融合起來,使他的眉目在英挺中帶了一絲柔和,倒不像他的父親那樣帶著些戾氣,所以很受小宮女的仰慕。

  此刻他在日光下長身玉立,斂眉沈思,早有經過的宮女忍不住羞紅了臉,垂低著頭,雖不敢明目張膽地盯著他看,但一雙眼睛卻瞧瞧出溜到了他的身上,哪怕看到他一方明黃衣角也是好的。

  雲遠冬當然沒有注意到周遭人事,他正搖擺在對商陸的怨恨和崇敬這兩者之間不可自拔,他最終還是對貼身侍衛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打算悄悄離去。

  正欲擡腳走,卻看見雲近春自遠處飛奔而來,她本就長得嬌小,在這春日裡穿了一件紗衣,輕盈得如一只蝴蝶,撲扇著翅膀,幾下便飛到了雲小茴和商陸中間去。

  雲遠冬不自覺地停住了腳,他看見自己嚴厲的父親臉上罕有地露出笑容來,含笑靜靜地看著雲近春在雲小茴懷裡扭成了一股麻花。

  雲遠冬翻了個白眼,他知道雲近春肯定少不了在父母面前對他一陣編排,果然,他即使站在遠處,也聽見了雲近春嘰嘰喳喳的抱怨聲:「爹,母親,雲遠冬又找錦廈麻煩了!爹,你能不能管一管啊!」

  商陸但笑不語,倒是雲小茴數落了她一頓:「什麼叫找麻煩?遠冬是皇上,他做事自有他的分寸和道理,你倒好,為了一個外人怪起自己的弟弟來了!如果不是你弟弟,你現在能這麼逍遙自在?」

  雲近春扁了嘴不說話。她自幼就有些害怕母親,只能將目光轉向父親,卻見父親只是悠然品茶,不打算插手其中的樣子,才氣呼呼地跑走了。

  雲遠冬看著自己的姐姐失望離開,心裡有些幸災樂禍,喜滋滋地打算再聽一聽牆角。

  雲小茴當然是不知道自己口中做事有分寸有道理的好兒子正在幹這齷齪事,她只是歎了口氣,開始責怪起商陸:「都是因為你,你看看雲近春長成這傻樣,哪裡有一點像我的聰明才智?」

  商陸不動聲色地把反湧上來的茶水又咽回去,擡眼看了一下雲小茴,明智地保持沈默。

  雲小茴現在已經徹底淪落為了一個相夫教子的黃臉婆角色,並不在意丈夫的沈默,思考了一會兒,又道:「商陸,其實我看那個夏錦廈雖然弱不禁風了一點兒,倒也不是什麼大奸之人,也挺老實本分的,雲近春如果嫁給他——」

  「不準。」

  她話還沒說完,便遭到了商陸的果斷反對,雲小茴愣了一會兒,忽然怒道:「不準你個錘子!我像她那樣的年紀,可不就死心塌地愛上你了麼?要是我爹也像你這樣頑固,給我指個青年才俊出嫁,今天可就沒有雲近春和雲遠冬啦!」

  商陸不說話了。

  雲小茴更得意洋洋:「何況那時你可是個臭小子,大街上打架賭錢鬧事什麼不幹,夏錦廈好歹也是吏部侍郎,比你有出息吧哈哈哈!」

  商陸臉黑了。

  雲小茴倒沒有看見商陸的鍋底臉,她的思路開始沿著一條詭異的大道狂奔,喃喃道:「雲近春的眼光怎麼不像我,挑了這麼一個男人。夏錦廈那小身板兒,我真懷疑他生不生得出孩子……」

  她說到這裡,瞥了一眼商陸。

  縱是上過沙場一身傷痕,面對千軍萬馬也能面不改色的禦史大人,也忽然心裡一跳,莫名其妙地打了一個抖抖索索的寒顫。

  雲小茴繼續念叨:「一定是我給她看的戲本子不對,裡頭都是才子佳人,也難怪她看上這種文弱書生……不過,我那些珍藏系列裡頭,可都是勇猛無雙一夜七次的男人啊……」

  商陸咳了幾聲,端起茶杯以掩飾自己驚濤駭浪的內心。

  躲在暗處的雲遠冬可沒有他父親那樣的淡定與冷靜,這牆角聽得他差點兒噴出一口老血,他萬萬想不到年輕時的父親還有這麼一段放浪形骸的過往,也萬萬想不到母親居然是以如此奇特新穎的方式培養雲近春的。

  雲遠冬覺得自己的信念崩塌了!內心澎湃了!世界放浪了!

  他喘了口氣,收拾好自己所剩不多的元氣,打算離開這個是非之地,卻聽到自己的母親又驚天動地了那麼一下:「商陸,遠冬的婚事……」

  雲遠冬駭然地止住腳步,覺得自己好像被一百頭牛碾過一遍,軋成了薄薄一張紙粘在土裡揭都揭不起來。

  他聽到素來寡言的父親終於開了口:「朝中形勢你我都清楚,得找一個能幫襯他又乖巧聽話的女人不容易。黃家的女兒不錯,聽說她父親從小是把她當兒子養的,見識擔當一點也不比男人差,可這樣的女人要是做了皇后,對於雲遠冬未必是幸事,從來外戚干政都是一件頭痛的事;李家的女兒倒是不錯,擔得起賢良淑德四個字,可入主東宮,需得一些雷霆手段不可,她這樣柔順的性子,只怕壓不住後宮。小茴,你說該如何?」

  雲小茴搖頭:「商陸,你我那時成親,可曾考慮過那麼多?你做東川王時如果像你如今這般百般思量,你肯定是不會娶我這麼一個前朝公主的,娶王襄雪才是你正確的選擇。既然你都不想那麼多了,何苦要逼雲遠冬娶一個自己不喜歡的?假如他已經有了喜歡的人,縱是平民又何妨?我還曾經做過山賊呢,也沒見你嫌棄我啊。」

  也許是因為年歲漸長,也許是因為畢竟是兩個孩子的母親了,雲小茴固然偶爾也有不靠譜的時候,卻到底是成熟了,亦褪去了做少女時的莽撞和天真,幾句話便將商陸安撫得像被順毛了的某種獸類,斂去了骨子裡的戾氣,心甘情願做一隻被馴服的獸。

  商陸眯起眼睛,在陽光下懶洋洋地看雲小茴:「你智力見長啊!挺聰明。」

  雲小茴諂媚道:「這不是和你在一起麼,耳濡目染,沾了一些你的光。」

  她說這話的時候站起身,繞到商陸身後,熟練地輕輕地替他揉捏額頭兩側,商陸的長髮如泉水一般流淌過她的手,從前烏黑如墨的長髮,如今竟摻雜了幾絲銀髮。

  他們都不年輕了,從前的意氣風發年少輕狂,多少無法宣之於口的愛意,如今都釀成了酒,封在玉白瓷壇裡,埋在梨樹下,靜待歲月流轉,釀成氤氳芳氣。

  「商陸啊,兒孫自有兒孫福。隨他們去吧,這麼些年我們倆聚少離多,後來能在一起了,卻還得偷偷摸摸的。等到我們能光明正大在一起,又得操持雲近春和雲遠冬的事。現在他們也大了,我們也退隱了,為自己打算打算吧。」

  雲小茴一面說著,一面趁商陸不注意,悄悄地拔去他的白髮。

  商陸只覺頭上刺刺的一點痛,心裡又何嘗不明白雲小茴的心思,只是不點破。

  其實他在雲小茴面前,何來原則和堅持可言,哪怕再堅決的心思,對上雲小茴不願意的雙眼時,也會化成一灣繞指柔。

  只是他願意看她為了改變自己的想法而使盡手段,看她咕嚕嚕轉著眼睛,滿肚子鬼點子,看她時而軟語哀求,時而怒氣衝衝,偶爾也用上美人計和苦肉計。這是獨屬於他的喜樂和秘密。

  遠處的雲遠冬無法知曉他父母的心思,他只是看到陽光下,兩個已經不年輕的人正用自己獨特的方式愛著彼此,這是他從未見過的父親的溫情一面。

  他沒有驚動任何人,如同來時那樣悄悄地走了。他忽然感到有點惆悵,大概是因為他沒有和他父母那樣波瀾壯闊的往事,大概是因為他今天窺探到的不一樣的父親,更多的,是因為他還沒能找到一個能令他孤注一擲的人。

  不是每一個人都有這樣的運氣,在對的時間遇上對的人,他們並肩一路走去,曾經也走到過分叉的歧路之上,可最終兜兜轉轉卻終究是殊途同歸。這一整個皇朝,都曾默然地見證了他們的愛情。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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