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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6-5 22:19:24

【20.暫脫身】

  竇阿蔻定了定神:「為什麼單我一個人?」

  徐離忍眼神微閃,他還要拿竇家去和一個人交換條件。他的習慣,從來都是斬草除根,竇家既已助他上位,就已沒有利用價值。竇家萬貫家財盡數被抄落入國庫,就更沒什麼留著的必要了。

  本來竇阿蔻也該在這暗無天日的牢中和竇家人一起等待他與那個人的談判。說成了,那自然是一物換一物;說不成,就隨便找個罪名處死這一家。可不知為什麼,當他看到牢中瘦了不少的竇阿蔻,卻臨時改變了主意,她這樣的人,不該待在這陰冷潮濕的地牢中。

  至於為什麼不該,至於帶走竇阿蔻是不是他的私心,他卻潛意識裡不願去深究。

  他無所謂地一揚眉:「沒為什麼,我高興。」

  竇阿蔻憤怒地漲紅了臉:「你無賴!要放就一起放,我、姨娘、爹爹,還有阿辛,都一起放了!如果就放我一人,我寧願不出去!」

  徐離忍因為竇阿蔻對傅九辛稱呼的轉變而不悅地皺起了眉,他冷道:「隨便你。」便擡腳作勢要走。

  「皇上!」

  身後果然有人疾聲阻止,卻不是竇阿蔻,而是三姨娘。

  三姨娘轉向竇阿蔻,低聲急道:「阿蔻,你不要管我們,你能出去就先出去,出去了想辦法再來救我們,哪怕救不成,也好過我們一家都……竇家總要有後啊!」

  竇阿蔻眼眶微紅,要她拋下爹爹姨娘和阿辛獨自逃命,她做不到啊!

  徐離忍像是看穿她的心思,嗤道:「你倒還記掛眾人不忍心獨自出去,你可知傅九辛現下在何處?」

  竇阿蔻心裡一動:「你把阿辛怎麼了?」

  「我?把他怎麼了?」徐離忍像是聽到什麼好笑的笑話一般,好一會兒才止住笑聲,嘖道:「你跟我出去,可不就知道了。」

  姨娘們看著竇阿蔻點頭:「阿蔻,你先出去。」

  竇阿蔻咬了咬牙:「我跟你出去。」

  徐離忍心裡暗諷,原來讓她心甘情願跟他走的那個人,是傅九辛。

  竇阿蔻默不作聲地跟在徐離忍後頭,低頭盯著他華麗的龍靴,再不像從前那樣討好地纏著他叫他徐離,而是多出了一道無形的阻隔,冷淡疏離地隔開了彼此。

  徐離忍下地牢時隻身一人,剛出了黑暗的地牢,竇阿蔻卻聽見了整齊劃一的聲音:「皇上。」

  她一時不能適應強光,待慢慢可接受光感,睜眼一看,卻見眾多宮女侍衛隨侍兩側,恭敬地跪在地上迎接聖駕。

  原來他真的當皇上了。

  徐離忍在跪了一地的人群中施施然走去,竇阿蔻跟在他後頭,只覺得渾身不自然。

  從地牢出去,坐在馬車上,轔轔駛過紫微清都,竇阿蔻撩著車簾往外看,正經過竇家所在的青雲街,門口兩隻破敗的石獅子孤零零坐在那裡,大門緊閉,其上兩道封條。

  她默默地放下車簾,收回眼光,因為不知道該把眼神落在何處,只能盯著自己腳尖看。

  徐離忍一直盯著她,看到她刻意避開自己的眼神,哼了一聲。

  他目光緩緩從竇阿蔻臉上移開,突然開口:「我小的時候——」

  竇阿蔻孩子氣地摀住雙耳,臉上是一種我不願聽的神情。

  徐離忍看了她好一會兒,不說話了。也許在從前,她還願意專心地看著自己的眼睛,聽他說那些心上久不癒合的傷痕;到今天這一步,他得了天下,卻失去了一個願意聽他說話的人。

  他毀她家園,害她親人,可以看出她顯而易見的憤怒和沈默,可是那雙眼睛裡,卻沒有讓人厭惡的仇恨。

  傅九辛啊傅九辛,你要怎樣的小心呵護,才能嬌養出她這樣嬌憨純真的性子?

  不過,他想到傅九辛現在的處境和地位,忽然又笑起來了。傅九辛啊,你親手養出的純真稚善,也將由你親手毀去,這體驗,一定……很美妙。

  徐離忍愉悅地想著,冷冷地對還捂著耳朵的竇阿蔻喝道:「到了,下車。」

  紫微宮看上去仍然是那麼壯闊恢弘,不過換了一個主人罷了,禦花園的花依舊開得鮮艷,歌頌著這個朝代的安寧和繁榮。

  徐離忍帶竇阿蔻到一處宮殿前:「你就住這裡。」

  竇阿蔻不情不願地叫住他:「等一下。你什麼時候放我家人出來?阿辛呢,你什麼時候帶我去見他?」

  徐離忍挑出一抹笑:「等著吧。」

  他就走了,竇阿蔻生氣地想追上去,被徐離忍身邊隨侍的小太監趕了回來。

  徐離忍一路走,一路想像竇阿蔻生氣的模樣,不由得哂笑一聲。

  迎面走來一人,看到他福了一福:「皇上。臣妾在這等你很久了。」

  徐離忍眼神閃過一絲不耐,嘴角的笑卻更濃:「紫蘇,外面風大,你在裡頭候著就行了。」

  丁紫蘇嬌笑一聲,身子就柔若無骨地挨上了他,有意無意地用胸磨蹭著他的手臂。

  徐離忍哈哈大笑,挽著丁紫蘇進了翠微宮,擯退眾人,壓著她在桌子上就摸進了她的裙底。

  丁紫蘇想借他的權勢做皇后,他想借丁家醫術治好自己的毒,男有情女有意,一拍即合,上的歡愉不過是附帶品罷了。

  不過也就這樣了,這個世上,還有誰會真心待他,不管他是琴師還是太子,是只能活到三十歲還是長命百歲。

  徐離忍在丁紫蘇身上馳騁,身下的女人一直在意亂情迷地叫,他摀住丁紫蘇的嘴,腦子中忽然閃過他和丁紫蘇在草音湖裡尋樂時,躲在樹後震驚又單純的那雙眼睛。

  這雙眼睛的主人,曾經真心待過他。

  徐離忍忽然有些作嘔,他意興闌珊地從丁紫蘇身子裡退出,起身整理衣服。

  丁紫蘇迷濛地張開雙眼,好一會兒才從情潮中退出來,她關心地撫上徐離忍的胸膛:「怎麼了?」

  徐離忍衝她一笑:「有點毒發的感覺。」

  丁紫蘇連忙搭上他的手腕:「脈象尚穩。你趕緊休息吧。」

  徐離忍繫好自己的衣帶:「你真的能解我的毒?」

  這不是他第一次問丁紫蘇了,丁紫蘇迎上他的眼睛:「當然。我只是缺幾味奇珍藥材罷了。」

  徐離忍點頭:「好。等你解了我毒的那一天,就是你成為煌朝國母的那一天。」

  他往外走了幾步,又回頭:「那個銀青光祿大夫,我瞧他很不順眼。下一回我辦一個宮宴,你想辦法,神不知鬼不覺的,給他下點毒。」

  丁紫蘇應道:「好。」

  她等徐離忍走遠了,恨恨地起身梳洗,喚了人進來:「今天皇上見了誰?」

  徐離忍雖然還沒給她任何名分,連個嬪妃的頭銜都沒有,但她卻是紫微宮裡唯一隨侍徐離忍的女人,宮裡雖不知道她的來頭,但也不敢怠慢。

  於是宮女一五一十地說了個清楚:「是竇家的小姐。」

  「竇家?皇商竇家?不是被下獄了麼?」

  「是。竇家其他人是還在獄中關押著。只竇小姐一個人,今天被皇上帶進宮了。」

  丁紫蘇瞇起了本就狹長的丹鳳眼,她記得,徐離忍第一次到百草經丁家的時候,說是竇家的琴師,想必和竇阿蔻應該有些淵源。

  她從前看竇阿蔻呆呆傻傻,壓根就沒把她放進眼裡,沒想到卻是她看錯了。這小丫頭,能讓徐離忍把她從天牢裡放出來,看樣子是她大意了。

  她披上衣服:「皇上安排她住哪?」

  「赤微宮。」

  「那就往赤微宮走一趟。」

  竇阿蔻在赤微宮裡生悶氣。這宮中富麗堂皇,所用之物都是上好的,床上是柔軟真絲織就的錦被,可卻沒有給她一點安心之感。

  竇阿蔻在床上抱著被子捶了幾捶,翻了幾翻,心想,還沒有清墉城她那張木板床好睡。

  她暴躁地跳起來,把那張被子扔到床下去,她想抱著阿辛睡!

  丁紫蘇進赤微宮的時候,看到的就是竇阿蔻披頭散髮的模樣。

  竇阿蔻聽到人聲,嚇了一跳,手立即摸到腰間,想按自己的佩刀。可是摸了一個空,她才想起來,自己的刀在入獄的時候就被搜走了。

  她緊張地回頭看來人,愣住了:「丁小姐,你怎麼在這裡?」

  丁紫蘇穿著宮中女眷的華服,滿頭珠翠,手上又是手鏈又是戒指,衣裙層層疊疊十分繁複,分明是從一個江湖女俠變作了深宮裡的女人。

  丁紫蘇撫了撫鬢邊,媚態中帶著一絲陰毒:「這話該問你,你怎麼會在這?你該在地牢中,等候皇上發落的。」

  竇阿蔻正在看丁紫蘇的這一身打扮,她看得難受,心想她這樣穿,還怎麼動武。

  聞言,她老實回答:「徐離說帶我去找阿辛。」

  丁紫蘇眼神一閃,心裡霎時明白了徐離忍的盤算。她的殺意減了下來,笑道:「原是這樣。下月十五,西烈堡舉行武林大會,皇上也是要去的,那個時候,你會在西烈堡見到傅九辛。」

  竇阿蔻先是放下心來,高興地想,阿辛既然在西烈堡,那說明他沒事。然後她納悶:「武林大會還沒結束麼?」

  原定於三月二十五的武林大會,她入獄的時候已是三月初了,又在牢中關了那麼多天,按理說,早該過了那時候了。

  「本來是要舉行的。後來先皇駕崩,舉國服喪,這武林大會就推遲了一會兒。」丁紫蘇仔細地研究竇阿蔻的表情,這個傻子喜怒形於色,一瞧就瞧出了心中所想。

  嗐,她居然還在為傅九辛平安而高興,只是不知道她見到傅九辛的那個時候,她又會是什麼表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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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6-5 22:20:43

【21.司幽國】

  深宮裡的生活很難捱。竇阿蔻寧可在烏漆抹黑的牢裡啃青菜蘿蔔,也不願意吃著赤微宮裡味同嚼蠟的精緻食物。

  她多次想闖出赤微宮找徐離忍,都被擋了回來。她又不知外面形勢如何,心裡很焦急。

  竇阿蔻剛開始想以絕食來表示她的抗議,捱了兩頓餓,沒有抵擋住紅燒肉的誘惑,她吃了。

  這樣不成,不成。

  竇阿蔻想了半天,又想出了一個法子。這一天她問侍衛要了佐餐的燒酒,扯了幔布下來浸在燒酒中,撕下來揉成團扔在宮裡各個角落,然後火折子一點——大功告成。

  她本來只想搞點小動靜出來讓徐離忍現身,不想這赤微宮都是木質結構,剛開始冒了幾縷青煙後,忽地躥起了火苗,火勢迅速蔓延,嗶嗶剝剝地燒著了大半幢房子。

  竇阿蔻看傻了。等她連連反應過來,赤微宮外一陣喧嘩,侍衛和宮女提著水桶疾奔而入,衝進火堆救火。

  「走水了!赤微宮走水了!」叫聲嘈雜,人聲紛亂,大家誰都沒有注意到站在一旁的竇阿蔻。

  竇阿蔻意識到,完了,她闖禍了。

  忙亂中小太監一聲高亢的唱喏:「皇上駕到!」

  徐離忍匆匆趕來,臉色陰沈,手指神經質地顫抖著,他看著眼前衝天而起的騰騰火焰,顫聲問:「裡頭的人呢?」

  「沒見到竇小姐,大概還在裡頭……」

  「廢物!」徐離忍一拂袖,甩開了答話的小太監,「叫人進去救人!」

  眾侍衛面面相覷,火勢燒得正旺,這個時候衝進去救人,只怕人沒救出來,還得搭上自己的命。

  徐離忍瞇眼看著著火的宮殿。他等不及看到竇阿蔻被傅九辛毀去,卻先看到了她這麼偏激的訣別。這個世界上,唯一肯真心待他的人,也要走了。

  也許是滾燙的煙火熏了眼,徐離忍感到了眼裡的酸意,他失神地往前走了一步,又往前走了一步……

  「皇上!」他隨侍的侍衛抱住了他的腿,「皇上龍體金貴,可不能有什麼閃失!您還要澤潤天下的蒼生黎民哪!」

  徐離忍猛地回過神來,他已經走得很近了,滾滾熱氣撲上面孔,滾燙的氣浪將他的袖子吹得鼓脹。

  他連連往後退了幾步,定下神來:「讓人進去搜!要是救不出裡頭的主子,孤讓你們統統陪她黃泉路上走一遭!」

  到頭來,他到底還是把自己擺在第一位。他才剛坐上龍椅,還沒有享盡這無邊的繁華與奢靡,他還不想死,不過就是一個竇阿蔻罷了,不過就是一個竇阿蔻罷了……

  「徐離!」

  徐離忍猛地一震,不可置信地擡頭看去。

  竇阿蔻低著頭,磨蹭到他旁邊:「我……我不是故意燒房子的。」

  徐離忍盯著她,一直盯著她,久久沒有開口。

  竇阿蔻索性耍賴:「我沒有錢賠你的!」

  徐離忍的表情,震驚中帶著三分狂喜,三分期待,「你……」他吐出了一個字,忽然回過神,臉色迅速變幻,依舊變作從前那樣不屑又邪媚的樣子,「你還活著啊。」

  畢竟燒了一棟房子,竇阿蔻很心虛,提要求時有點氣勢不足:「徐離,你什麼時候放了我爹和姨娘?還有,我想早點去西烈堡見阿辛。」

  徐離忍很不痛快,不耐道:「到了四月十五,自然會帶你去西烈堡。你爹和姨娘,我不會動他們,但也不會放了他們。」

  竇阿蔻很氣餒,她就知道徐離忍會這麼說,她退了一步:「那你把我的刀還我。」

  宮中禁兵器,除了龍子身邊的一品帶刀侍衛,其他人等皆不可帶兵戈進宮。徐離忍看著竇阿蔻很久,看到她那雙眼睛裡是全然的單純不知世事,才緩緩點了下頭:「好。」

  竇阿蔻換住蘭微宮了。徐離忍差人送來了一把刀和一摞書,轉達了這樣的意思:要是實在閒,就練練武看,不要再妄圖燒房子,哪怕燒了整個紫微宮,他也不會放人。

  竇阿蔻先拔刀出來看,這刀鞘很華麗,用彩色的寶石裝飾著,刀柄還有紅色流蘇,可是刀卻很脆,尋常人看來,這刀也算是好刀了。但是在慣於使刀的竇阿蔻看來,這刀就像是給小孩子玩兒的。

  她歎了口氣,把刀別到腰間,聊勝於無嘛。

  接著她翻了那堆書來看。徐離忍顯然還算是花了點心思的,這堆書裡林林總總包含了各種類型。竇阿蔻翻了幾本異怪雜誌,又翻了幾本才子佳人的小說,覺得無聊,丟在了一邊。

  最底下的是一本破破爛爛的書,封面泛黃,顯然已經很古老了。竇阿蔻一拿起這本書,幾頁紙張就掉落下來。

  她甩去書中爬出的一隻書蟲,翻開扉頁,這書似乎是一本地方志,而講的地方,是那已經沒落了的古國,司幽國。

  竇阿蔻心裡一動,司幽國地底有寶藏的消息是近來才傳出來的,一夜之間傳遍了江湖,顯然是有人故意為之。而講司幽國的古書又恰巧在這個時候出現,竇阿蔻只覺得這是老天在幫她,全然沒想到這是徐離忍有意或無意的舉動。

  書中所講,司幽國有上百年的歷史,沈澱積累,形成了自己的衣著服飾、語言文字以及文化制度。雖然司幽國處在煌朝以西較荒涼的地帶,但因靠近綠洲水源,還是十分繁榮昌盛的,歷來的國主都定都毫輝城,祖上世代相傳名劍楚蝕劍,傳說誰擁有楚蝕劍,誰就是司幽國默認的國主。

  煌朝自煌太祖立朝以來,也才過去了五十五年,和這個有上百年歷史的司幽國比起來,就像一個黃口稚兒。煌太祖初登位時,曾憂慮不已,擔心強大的司幽國會侵犯煌朝國土,因此日夜練兵,將紫微清都的城牆又加高了一丈。

  但他這個擔心卻是多餘了。五十年前,司幽國國境刮了一場百年難得一見的大風暴,風捲狂沙,剎那間將整個毫輝城埋在了地下,城中人口畜牲死傷無數。

  這幾乎是一夜之間發生的事。當年的煌太祖接到消息立刻派人去探查,回報的探子說,昔日毫輝城所在,如今只剩一片茫茫黃沙戈壁,只有毫輝城最高的建築千層塔的一個塔尖還露在黃沙之上,其餘的房子、街道,都被掩埋在了黃沙之下。

  煌太祖惋惜不已,不僅僅是惋惜曾經這麼繁盛的一個國家一夜之間滅國沒落,也是惋惜跟著毫輝城埋入地下的楚蝕劍和司幽國歷朝歷代積累的財富。

  後人也曾試圖挖掘過毫輝城遺跡,但都無功而返。漸漸的,這個歷史上顯赫一時的國家被人淡忘了,再無人提起。曾經的毫輝城遺址,現在只是一片荒涼。

  竇阿蔻廢寢忘食地讀完了整本書,合上書發呆。她想,司幽國的寶藏畢竟是別人的,假如這個司幽國還有後人或者倖存下來的子民,也肯定是不願意他們這群江湖人去搶奪財寶的。

  但她是希望司幽國已經無主了。這樣,她也許能找到那把楚蝕劍。阿辛使劍,但他的劍在上次弟子試煉與厲三比武中,被厲三的槍截斷了,如果她能找到楚蝕劍就好了,阿辛那樣高超的劍藝,也只有楚蝕劍才配得上他。

  一連幾天,她都在翻來覆去地看那本書,等到看完,已是過了好幾天。

  她算了算日子,離武林大會的時日不遠了。這意味著她很快就能見到阿辛,爹爹和姨娘的事也許也會出現轉機,不由得精神振奮起來。

  她所在的蘭微宮平常根本無人來訪,這一天卻突然闖進一個人來。

  丁紫蘇喝得有些醉,跌跌撞撞地闖進蘭微宮,把竇阿蔻唬得一愣一愣的。

  竇阿蔻小心翼翼:「丁小姐,有話好好說,你別這樣。」

  「別這樣……別怎樣?你們每個人都讓我別這樣……竇阿蔻,徐離忍他要選妃了!」

  「喔。」竇阿蔻雖然不大明白這和她有什麼關係,但想到丁紫蘇千里迢迢從百草經跟著徐離忍到紫微清都,為了徐離忍又拋掉江湖女兒的自由和豪氣,心甘情願當一個深宮裡的女人,不由得也覺得她可憐。

  「他明明說,會讓我做皇后的……可我名分還沒定,他卻要選妃了!」

  竇阿蔻不知道怎麼安慰她,木訥地說:「可能,可能他也是不得已。」

  「是……我知道,他剛上位嘛,還沒坐穩龍椅,這個元老的女兒,那個重臣的侄女,也是沒辦法的事。可是我跟他才幾天啊!何必這麼快,這麼快!」

  竇阿蔻默然了,她有些手足無措,不知道該拿醉酒的丁紫蘇怎麼辦。她們倆本就沒什麼交情,丁紫蘇還隱隱有些看不起自己,可在這深宮中,她被逼得只能對竇阿蔻吐吐苦水,也確實是可憐。

  丁紫蘇打了一個酒嗝,又忽然高聲喊道:「哈哈!我不怕!我會治好他的毒,然後做皇后!我肯定能當皇后!」

  她喊完這一句,盯著竇阿蔻看。她在她這樣的年紀,早在家裡和幾個妹妹爭寵愛、玩心計,勾心鬥角夜夜不得安眠。憑什麼竇阿蔻就能這麼天真無邪,無憂無慮。這樣的稚善裡頭,會不會都是傅九辛的血肉?

  她看著竇阿蔻,冷冷道:「願你不會蹈我覆轍。」

  她雖醉了,但仍清醒,發了酒瘋後,又獨自走出了蘭微宮,只是留下了那句話,讓竇阿蔻百思不得其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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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6-5 22:21:33

【22.西烈堡】

  竇阿蔻的計劃,去西烈堡的時候先擺脫徐離忍,然後趁他不注意去找顧懷璧和唐尋真求救,可她沒想到,徐離忍根本沒打算去西烈堡。

  「你和我一起去?就我們兩人?」竇阿蔻小心翼翼試探著丁紫蘇。

  丁紫蘇因為徐離忍不去,正心情低落,聞言瞪了竇阿蔻一眼:「你當我願意?誰要和你這個傻子一起去!徐郎他是皇上了,不方便時時出宮,才讓我跟著你去盯著你的。你可別得意,也別想中途逃走,你爹爹姨娘都還在我們手裡呢。」

  四月十五的武林大會,她們在四月初八出發,徐離忍在紫薇宮門相送。竇阿蔻和丁紫蘇都是利落的裝扮,兩人分明沒有相差幾歲,但丁紫蘇看上去就是個嫵媚的女人了,而竇阿蔻還有點孩子氣。

  徐離忍盯著竇阿蔻看了很久,心裡想,她就是該這樣維持著一點點懵懂的天真才好。

  他沖竇阿蔻叫:「你過來。」

  竇阿蔻在丁紫蘇毒箭一般的眼光中不情不願地蹭過去,低著頭不看徐離忍:「做什麼?」

  「你的刀。」徐離忍自腰帶上解下佩刀,「你原來的那把,被那幾個草包弄折了,這把先賠給你。」

  竇阿蔻眼睛一亮,縱然她不大想拿徐離忍隨身的佩刀,但也不得不承認這把刀比她之前的那把好了太多,比她在宮中那把刀鞘鑲滿珠寶的就更好了。

  徐離忍把刀塞給竇阿蔻,不等她說出拒絕的話,看向丁紫蘇:「行了,你們出發吧。」

  這一路,竇阿蔻身無分文,盤纏與乾糧都在丁紫蘇那兒。因為徐離忍贈刀的舉動,丁紫蘇沒什麼好臉色給竇阿蔻看,住客棧時,她自己住天字一號房,竇阿蔻住最簡陋的柴房;進食時,她吃從客棧打包的芙蓉酥鵝兒卷,竇阿蔻啃乾巴巴的乾糧,連口熱水都沒有。

  丁紫蘇冷眼看著竇阿蔻什麼時候會被她折磨得受不住,卻沒想到竇阿蔻過得自得其樂,有的睡就睡,有的吃就吃,豐潤的臉白白嫩嫩,於是丁紫蘇愈發鬱悶了。

  一路往北,江湖打扮的武林中人越來越多,歇腳的茶攤上,也大都在談論這司幽國的歷史和寶藏,說什麼的都有,甚至有人說司幽國下埋了一棵能許願成真的青銅樹。竇阿蔻暗中觀察,這些武林中人的底子都相當不錯,看樣子各門各派都遣了上等弟子,勢要分一杯司幽國寶藏的羹。

  第五天上,她們到了離西烈堡最近的龍鳳鎮落腳。鎮裡的客棧都被江湖人定滿了,走在路上,一個招牌砸下來,十個中有九個是武林人士,還有一個是武林人士的隨從。

  丁紫蘇財大氣粗,找了鎮上最好的客棧,砸了二十兩銀子,硬生生把客棧掌櫃砸得讓出了自己的房間給竇阿蔻她們住。兩人在大堂點了一桌酒菜,一邊吃一邊聽大堂裡的眾說紛紜。

  丁紫蘇掃了一眼,冷笑道:「七殺連環塢、公孫墨家、水路十二排、磅礡門、江南厲家,都到齊了。一言堂的大小姐在西烈堡裡,大概我們丁家也先進堡了,就差你一個清墉城了。」

  竇阿蔻沒有說話,她現在的心思不在尋寶中,而在找到阿辛和救出家人裡。丁紫蘇吃完了,率先上樓,拋下一句話:「先說好了,等會兒你打地鋪,別和我擠床。」

  竇阿蔻衝著丁紫蘇的背影悄悄做了個鬼臉,她不想這麼早進房看丁紫蘇的冷臉,和她相看兩相厭,於是放下筷子,偷偷溜出了客棧。

  龍鳳鎮中一條河穿城而過。河邊有人賣花燈,三三兩兩的少女擠在一處,在花燈上悄悄寫上自己意中人的名字,嬌羞地放在河上。竇阿蔻正看著賣糖葫蘆的攤子流口水,忽然有一聲極軟糯的聲音躥進了她耳裡,這河邊人聲嘈雜,可竇阿蔻卻清楚地聽到了這個聲音,因為那聲音實在是太過嬌軟,真讓人酥了骨頭。

  她循聲望去,看見一個穿青色裙衫的少女裊裊婷婷地站在河邊,手中一盞花燈,對著身旁的一個男子說:「九哥哥,你說,寫什麼好呢?」

  男子說了什麼竇阿蔻沒聽清,她只看到那個背影十分的熟悉,熟悉到和她夢裡心心唸唸的那個身影重合起來,分毫不差。

  她跳起來,朝河邊跑去。

  河邊人多,幾個姑娘嫌她太過魯莽弄皺了她們的衣衫,竇阿蔻頭也不回地叫著對不住,在人群中搜尋剛才驚鴻一瞥的兩個人,等她氣喘籲籲跑到河邊,卻是空無一人,只有幾盞花燈在河中央漂著。

  河對岸有人在放煙花,金絲銀線盛放在空中。竇阿蔻疑心的那個人,就像煙花一樣,遁在黑暗中,消失不見了。

  驚夢一場的後果是竇阿蔻當天晚上睡得很不安穩。丁紫蘇從床上砸枕頭下來:「消停點!我還要睡呢!」

  竇阿蔻好不容易打了個瞌睡,天就亮了。

  今天是西烈堡大開迎接武林群俠的日子。從龍鳳鎮到西烈堡的路上,都是絡繹不絕的江湖人。竇阿蔻瞪大眼睛東張西望,想再找找昨晚上看見的那個人,可路上都是陌生的臉。

  她開始疑心昨天是不是自己眼花了。

  丁紫蘇一路上驕傲地享受著少年們投來的驚艷的目光,就是身邊這個丫頭太給自己丟份了。

  走了不多時,西烈堡恢弘的城門已近在眼前。

  顧懷璧站在門口,跟著父親迎接各門派的弟子,正忙得應接不暇,有一雙手遞過來了兩張帖子:「清墉城和百草經。」

  顧懷璧心裡一跳,忙不叠地擡起頭來,直接略過丁紫蘇看到了竇阿蔻:「阿蔻!你終於來了!我以為——」

  他忽然打住,拉了身旁一個西烈堡的弟子:「你在這看著,我去去就來。」

  然後拉著竇阿蔻往西烈堡後園走去:「尋真!快出來,看誰來了!」

  唐尋真自廂房奔出,一眼看到了竇阿蔻,一條銀鞭就甩過來了:「死丫頭!這些日子你死哪去了!和野男人私奔了不成!」

  她嘴裡不依不饒,人卻奔過去,一把抱住了竇阿蔻。

  竇阿蔻眼圈也有些紅:「師兄,師姐。」

  唐尋真仔仔細細看了她兩眼:「你怎麼瘦了?你跟著誰來的?前些日子我們在百草經分道揚鑣後,你就沒了消息,派出去的人說你家被抄了,怎麼回事?咦你的刀呢?你家裡人呢?」

  她一連串的問題像竹筒倒豆子似的,辟里啪啦,砸得竇阿蔻有些頭暈。

  還是顧懷璧冷靜:「尋真,讓阿蔻歇會兒。我們進去倒杯茶,慢慢說。我剛才瞧見她是和丁紫蘇一同來的,拜帖也在丁紫蘇手裡,到底出了什麼事?」

  竇阿蔻大口灌了一杯茶,抹了抹嘴巴,一五一十地將自己被下獄、又碰到徐離忍和丁紫蘇的事情說了出來。

  唐尋真半天沒反應,良久才忽然一拍桌子,跳出來大罵:「娘的那個娘娘腔居然是二太子?!還當了皇上?!」

  顧懷璧一把按住她:「坐下。阿蔻的家人還在徐離忍手裡,就是不知道他要換什麼條件了。阿蔻,朝廷的事我們不清楚,可能還是你先生更瞭解一些,你先生呢?聽聽他怎麼說。」

  竇阿蔻傻眼了:「阿辛不是在西烈堡嗎?」

  顧懷璧大驚:「沒有啊!他和我們在清墉城分手,說是要去置辦丁白芷結親的喜禮,回了紫微清都。而後我們再也沒見過他,我以為他和你在一處啊!」

  竇阿蔻像是掉進了冰窟,她盼了那麼久,趕了那麼久,一路上就想著找到阿辛就好了,結果卻是這樣重重的失望!

  竇阿蔻再也忍不住,哭了出來:「徐、徐離說阿辛在這裡的……阿辛不見了,爹和姨娘又在牢裡面……」

  她哭得越來越大聲,把這些日子來的委屈和惶恐都哭了出來。

  顧懷璧和唐尋真對視一眼,前者咳了兩聲,別過頭去。唐尋真蹲下來,拿了手絹替竇阿蔻抹去滿臉的淚水,哄道:「阿蔻莫慌。這不是還有我和你師兄麼。西烈堡的地盤,看誰敢來動你。」

  顧懷璧順口接到:「丁紫蘇才不會怕我們。阿蔻的爹娘都在他們手裡,阿蔻就算和我們相遇了,也沒什麼用。」

  竇阿蔻聞言,悲從中來,又哭濕了唐尋真一條帕子。

  唐尋真咬牙切齒,恨不得把顧懷璧的嘴縫起來,顧懷璧才醒悟過來,挫敗地拍了一下額頭,跟著蹲下來哄竇阿蔻:「阿蔻,徐離忍既然說九辛在西烈堡,那就肯定有他的道理。你不要急,明天就是武林大會了,也許九辛會出現也不一定。」

  竇阿蔻漸漸止住哭聲,她只是發洩掉近些日子以來的情緒,哭完了,頓時就覺得好過了很多。她心思單純,性子又樂觀,想了想,覺得顧懷璧的話也有幾分道理,於是自己擦去了淚水,啞聲道:「嗯。我等阿辛出現,如果阿辛沒出現,我就去找他。找到了他,再去救我爹和姨娘。」

  顧懷璧和唐尋真在心裡歎了口氣。徐離忍當皇上,竇家被抄,竇進財和姨娘被扣住當做條件交易,傅九辛又恰恰在這時消失,這絕不是巧合,說不定是一盤很早前就布下的局。他們誰都知道其中□重重,也許是誰都想不到的進展,可只有竇阿蔻依然這樣簡單又堅定地相信自己的想法,不知該說她是單純還是愚蠢。

  可若不是她這樣簡單純淨的性子,傅九辛又怎麼會喜歡上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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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6-5 22:22:17

【23.九哥哥】

  武林大會在西烈堡聚俠台上舉行。江湖門派各自佔了位置,起頭是掌門或派出的弟子,隨後是門人。

  唐尋真遠遠地見到竇阿蔻,朝她揮手:「阿蔻!這邊!」

  竇阿蔻費力地穿過人群擠到唐尋真身邊,才發現她佔了一個絕好的位置,這邊視野開闊,將整個聚俠台都盡收眼底。

  顧懷璧站在西烈堡堡主身後,悄悄地朝唐尋真這邊投來一眼,然後微微笑了笑,唐尋真嘴裡嚷著「死相」,臉上的表情卻很愉悅。

  竇阿蔻看在眼裡,想起下落不明的傅九辛,心裡有些酸澀。

  西烈堡堡主說了一通話,大意是此次尋寶需要江湖各派同心同力協調合作,希望大家能盡棄前嫌拋去私心,聽從堡主分配職責,各司其職。屆時寶藏如何分配,端看毫輝城下埋的是什麼寶藏,再和各派掌門商議。司幽國在煌朝以西,離西烈堡大約半個月的路程,這半個月的時間就留給各派籌備遠行的物資。

  他說完,振臂一呼,底下的江湖人士紛紛響應。公孫墨家的門人說毫輝城一定有機竅,沒了他們公孫墨家可不行;磅礡門的弟子說五十年過去,說不得機竅都生了�不管用,還是得靠他們磅礡門的火石炸開地底。

  眾人你一言我一語,聊得十分熱切。從前雖也有人探過司幽國寶藏空手而歸,但這次整個武林都參與進來,眾人是材火焰高,一定能有所收穫。雖然大家心裡都明白,大頭肯定會被幾個大門派分走,但對於小門派來說,撈些金銀也是好的。

  聚俠台上人人躊躇滿志,又都是豪爽的性子,很快就有人按捺不住,挑了別派的舊識說是要切磋,在聚俠台上捉對兒廝殺起來。

  厲家家主看著這蓬勃熱鬧,朗聲笑與西烈堡堡主道:「顧堡主,依我看,這一回齊集武林人士,司幽國之行必能有所行。聽聞毫輝城城主歷代相傳的名劍楚蝕可破日月,若到時尋到了,不知堡主可否讓於我厲家?」

  顧堡主皺眉,厲家不是行槍法麼,要一把劍幹什麼。他正想說什麼,忽聽聚俠台上空傳來一聲長嘯。

  這長嘯之人內力極深厚,有幾個正在切磋的弟子不慎被這長嘯動了心神,真氣翻騰之下嘔出一口血來。

  嘯聲直衝九重霄,石破天驚一般尖利嘹亮,嘯聲結束後,那人又笑道:「楚蝕是我司幽國鎮國之寶,你們說要就要了?也要看爾等有沒有這本事!」

  顧懷璧皺起眉頭,運氣調息免受嘯聲擾動,他盡力想分辨出這神秘之人在哪處發聲,細細分辨之下,卻只覺得這聲音是從四面八方聚攏而來,竟不能根據聲音判別方位。

  他氣發丹田,朗聲道:「晚輩不敬,前輩可否現身一敘?偷偷摸摸乃宵小之為,實叫人不齒。」

  那聲音答道:「不齒?你武林正派齊聚一堂,商量如何偷取別人的財富坐地分贓,倒說我不齒,真是可笑之至!」

  在場眾人被戳中痛處,臉面上都掛不住,罵罵咧咧起身要找神秘人。

  神秘人卻再沒有出聲。顧懷璧眼觀四方,忽然瞥見聚俠台西南角有一抹黑影極快地掠過,雖然是十分短暫迅速的一瞬間,但卻被他捕捉到了。

  「止步!」他驀地飛身而上,正要去追,忽見百草經丁家所在的位置上飛出了一把銀針,齊齊紮在剛才神秘人落腳的柱子上,而後又一抹紫影飛出,極快地追著神秘人的方向而去。

  竇阿蔻正看著這變故看得眼花繚亂,忽然身子被人一挾,不由自主地騰空而起。

  「丁紫蘇你放我下來!」她扭頭,看到挾著自己的人正是丁紫蘇,也是剛才發針的那抹紫影。

  「閉嘴!」丁紫蘇看了看後面緊追不捨的顧懷璧,幾個起落間又往後飛了幾把銀針,顧懷璧為了躲這漫天的飛針,漸漸地被甩遠了。

  竇阿蔻的輕功很糟。但顯然丁紫蘇的輕功十分了得,挾著一個人的情況下,居然還能不被前面逃竄的神秘人拉開距離。

  她一面緊追,一面瞄準了神秘人落腳的樹枝,銀針把把飛出。

  一逃一追了沒多久,神秘人在前方不遠處猛地一止步,回身罵道:「你這個小女娃!要追老夫到何時?要不是看你年紀輕輕又是個女人,我早出手了!」

  丁紫蘇也落了地,竇阿蔻在空中飛得頭暈眼花,好不容易腳站到了實地上,連忙掙脫掉丁紫蘇的胳膊,向神秘人看去。

  神秘人穿了一身黑斗篷,從頭到腳皆備包得嚴嚴實實。竇阿蔻將目光落在他的臉上,不由一怔。這人居然是個白髮蒼蒼的老人,但是精神卻很矍鑠,尤其有一雙鷹隼一般的眼睛。

  丁紫蘇將竇阿蔻往前一推,推到了老人那邊。

  老頭子一愣,怒道:「這是幹什麼?」

  丁紫蘇嘴角彎了彎:「這是你家少主的一個故人。帶她去見你家少主,他自然知道該怎麼辦。」

  老人聞言,仔仔細細地將竇阿蔻從頭到腳打量了好幾遍,狐疑地自言自語:「故人?」

  竇阿蔻被他看得渾身不舒服,那樣的眼神太犀利,好像是淩遲一般一塊塊割她的肉。

  老人看看竇阿蔻,他看出竇阿蔻武功不精,最多也是中上的水平;他再看看丁紫蘇,這女娃兒雖然輕功了得,但內力不濟,也不足以構成威脅。

  他皺眉:「好吧。若是少主不認識這個小丫頭,別怪我滅口。」

  他又看向丁紫蘇,心裡在盤算要不要殺了她,卻聽丁紫蘇老神在在:「我和你家少主有一樁交易要談,你要是殺了我,小心你自己的老命。」

  老人疑心極重,眼睛在竇阿蔻和丁紫蘇之間轉了好幾圈,才道:「行。我帶她進去。」

  丁紫蘇毫不遲疑,也不想探尋老人最後的落腳之處,轉過身,幾個起落就消失在了林間。

  只可憐竇阿蔻,剛被丁紫蘇挾著飛了這麼遠,又被這老頭子像拎一隻小雞一般,拎著再度在林間穿梭起落。

  她緊緊地閉著眼睛,只聽到耳邊風聲呼嘯而過,從前她被傅九辛抱在懷裡飛時,只覺得既刺激又興奮;可是換了人,她只覺得可怕。

  不知飛了多久,老人漸漸地減緩了速度,而後竇阿蔻被不客氣地扔在了地上:「到了,自己起來走。」

  竇阿蔻睜開眼一看,吃驚地張大了嘴巴。

  她粗粗估計這裡離西烈堡已有了大半日的路程,卻不想在這密林深處,居然有一座小規模的行宮。密林掩映下,青瓦白牆隱隱綽綽,隱約還可聽見流水飛瀑的聲音。

  老人推著她,粗聲粗氣道:「發什麼呆?趕緊走。」

  他推著竇阿蔻走到行宮門前,在一邊的機關上轉了幾圈,石門吱嘎一聲緩緩打開,裡頭幾個少年正在習武,聞言轉向他,笑道:「陳伯回來了?可打聽到什麼情況——咦?」

  他們探究的目光落在竇阿蔻身上,好奇道:「這小姑娘是誰?」

  看上去乖乖巧巧白白淨淨,倒像一隻玲瓏剔透桂花餡兒的湯團。

  那個叫陳伯的轉身關了門,笑罵道:「不該你問的不要問。少主在哪裡?」

  他們揚了揚下巴:「玉春亭裡。」

  陳伯點點頭,帶著竇阿蔻往玉春亭裡走去。玉春亭在這座行宮的最高處,青石板的階梯層叠鋪就而上,兩旁皆是桃樹,偶有風吹來,桃花瓣落了一地,簡直彷彿身臨仙境。

  竇阿蔻無心欣賞這景致,她跟在陳伯後頭,越往上走,只聽水聲愈發清越,清淩淩的煞是好聽。

  玉春亭一角翹起的屋簷慢慢自桃林中轉出,竇阿蔻一眼就看到了庭中那個人影。

  她的先生素來不愛穿華衣,如今也是一身素淡,著了青藍的長衫,交領同色,腰間一條蘭色的衣帶,將他的身段勾勒得越發挺拔修長。

  竇阿蔻眼眶發熱,在心裡想了很久的人真的出現在面前時,她居然結結巴巴的說不出話來。

  竇阿蔻吸了下鼻子,嗚咽著叫出聲:「阿辛!」

  傅九辛身形遽震,轉過身看著竇阿蔻:「阿蔻?」

  竇阿蔻扁了扁嘴,嗚的一聲,撲到傅九辛懷裡去,像從前那樣摟著他的腰在他的胸膛上蹭臉:「阿辛,我找到你了!」

  她沒有注意到傅九辛在接她時有一瞬間的遲疑,也沒有看到傅九辛臉上絲毫沒有重逢的喜悅,更沒有注意到陳伯臉上探究的神情,她蹭了好半天,直到傅九辛輕輕把她推開,才發現出不對勁來。

  「先生?」她有些不安,小心翼翼地改了稱呼方式,以為阿辛是因為她沒禮數而不高興。

  陳伯笑道:「少主,這是……」

  「竇進財的千金,竇小姐。」傅九辛淡淡說,他如是介紹竇阿蔻的身份。

  「九哥哥,她就是你說的竇阿蔻?」身邊有一個嬌嗲嗲的聲音插了進來。

  這聲音很熟悉,竇阿蔻心裡一涼,轉過頭去,果然是她昨夜在龍鳳鎮河邊看到的那個女子,這樣的聲音她不會錯認。

  傅九辛沒有回答。

  女子又問了一遍:「九哥哥,是也不是?」

  竇阿蔻腦子裡只有一個念頭,這女人叫她的阿辛九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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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6-5 22:23:09

【24.湯圓子】

   傅九辛轉身沖那女子點頭:「是。」

  陳伯恍然大悟:「原來是竇小姐,那可是我家少主的救命恩人哪。方才有所怠慢,還望竇小姐見諒。」

  竇阿蔻渾身一震,少主?這老人方才在聚俠台上用內力傳聲,說的是司幽國之事,那麼阿辛竟是司幽國的後人?

  竇阿蔻茫然地又把眼光轉向傅九辛身邊的女子。

  那女孩子顯然不會武,嬌嬌怯怯地像一朵不勝涼風的白蓮,是需要人全力呵護的。

  而她風餐露宿,千里迢迢追來此處,滿面灰土風塵僕僕,腰間還別了一把大刀。

  竇阿蔻第一次感覺到了痛。好像有一根刺紮在心尖上的肉裡,拔又不敢拔,怕拔出了就會留下一個傷口自行潰爛。

  她心裡掠過一個念頭,那樣柔弱的高雅的女孩子才配得上先生;她麼,只適合漂泊在江湖中耍大刀。

  竇阿蔻失落地盯著自己腰間的刀看。

  傅九辛順著她的眼光落到她的腰間,認出了那把刀是煌朝徐離氏的禦用尚方刀,他眸色一沈,想問問徐離忍對她做了什麼,眼角餘光卻瞥見陳伯探究的眼神,立時收起了所有的情緒,淡淡地對竇阿蔻說:「阿蔻,你既然找來了,就在此處多留些日子。竇老爺那邊,我會傳話過去。」

  竇阿蔻鼻子一酸,哽咽道:「爹和姨娘他們被徐離關到牢裡去了,阿辛,你和我去救他們好不好?」

  她懇切地看著傅九辛,眸中有祈求,有希冀,還有小心翼翼的不安。

  傅九辛道:「竇老爺是我救命恩人,如今他有難,我自然會竭盡全力施救,阿蔻不必擔心。」

  這麼客套的話,好像她於他真的只是一個熟悉的路人罷了。

  竇阿蔻的眼神黯淡下去,像燃盡的油燈,在滅前的一瞬間迸發了最後的亮光,而後陡然就熄滅了,只剩下一片灰燼。

  傅九辛眸色痛縮,不動聲色地轉開了目光。

  陳伯道:「竇小姐,如果當初不是令尊救回了少主,今日我司幽國就無主了。你是我司幽國的大恩人,我們絕不會怠慢。請往這邊來,我帶你去落腳的瓊苑,歇一會兒梳洗梳洗,日後再慢慢商量如何救出竇老爺,好不好?」

  傅九辛身邊的女孩子聞言歡欣雀躍道:「是啊是啊。阿蔻姑娘,瓊苑的風景很美的,我本來想住在那裡的,但是九哥哥不給我住。」

  她說著說著撅起了唇,她的聲音本來就軟糯嬌嗲,如今像只小雀兒一般活潑起來,更顯得像初春解凍的溪水,叮叮咚咚的一字一字敲進人的心田。

  那女子繼續說道:「喏,我現在住在芝蘭院裡,就在宮中南面,離九哥哥的丹華閣很近的喏。」

  「青黛。」傅九辛出聲示意她不必再說。

  竇阿蔻想,原來這女孩子的名字叫青黛啊,也是一個和人一樣美的名字。

  陳伯又朝竇阿蔻一擺手:「竇小姐,請往這邊走。」

  竇阿蔻渾渾噩噩地轉身,離去之前朝傅九辛看了一眼,她的先生和曾經無數個相處的日夜裡那般淡然,但是分明有什麼不一樣了。

  竇阿蔻住在瓊苑裡。

  這座行宮的每一處似乎都開滿了桃花,每當風吹過,那些花瓣就像冰綃裁剪碎了,打著旋兒飄飄搖搖落到鬢邊發上。

  竇阿蔻趴在窗台上數著斜落進來的花瓣。她在瓊苑住了兩天,傅九辛對她不聞不問,除了吃飯時能見上他一回,別的時候都見不著。

  哪怕是見著了,他身邊總有人圍著,少主少主地叫。從前他翻賬本執筆畫丹青的手,如今拿了劍,拿了武林各派的秘辛,拿了司幽國從前的地圖——他真正是一個少主了。

  那個叫青黛的女子就跟在他身邊,笑吟吟的聽他們商量一些她不懂的事。適時地奉上茶水點心,溫聲軟語地撫慰他們一天下來的勞苦。

  竇阿蔻自認做不到。她連和傅九辛單獨相處的機會都沒有,更何況說些什麼話。

  她歎了口氣,打算出去走走。

  住在這裡和住在徐離忍的紫微宮唯一不同之處,就在於她在這裡可以自由走動,而在紫微宮裡卻不行。可除去這一點,其餘的似乎是在重複她從前被禁錮的生活,一樣的無聊,一樣的無望。

  她走出去,繞過一處假山,看到玉春亭裡,傅九辛正和陳伯在說些什麼,青黛陪在一旁,百無聊賴地掰下糕點擲樹上的鳥兒。

  柳青黛眼尖,一眼瞧見了緩緩踱步而來的竇阿蔻,興奮地將半個身子探出亭外:「阿蔻姑娘!這邊!快過來!」

  竇阿蔻腳步一頓,擡頭仰望,傅九辛也正自高處看下來,他的目光不過浮浮地自她面上掠過,然後轉開了。

  竇阿蔻心裡萬般不願意,卻也只能慢騰騰地蹭上去。柳青黛熱情地拉著她落座:「阿蔻,來,這是新泡的玉春茶,你嘗嘗看。」

  那邊陳伯看了一眼竇阿蔻,笑道:「我的事情講完了,少主,你陪兩位姑娘坐坐吧。青黛,你還是和小時候一樣的性子,難怪少主認出你來了。」

  柳青黛哧哧一笑,對上竇阿蔻不解的目光,解釋道:「我和九哥哥是從小就認識啦。」

  「從小?」竇阿蔻心裡很不舒服,她一直以為,先生的從小是和她在一起的,現在卻平空多出了一個人來和她搶與先生的情分。

  「是啊。那時候,九哥哥他娘親帶著他在龍鳳鎮上住,我和他家是對門,從小就一塊兒玩的。後來九哥哥十歲那年搬家了,我們就再沒見過……」

  竇阿蔻恍然,原先她以為她和阿辛有著十年共同長大的情分,卻忘了阿辛十歲以前的生活。看樣子,這青黛才是阿辛真正的青梅竹馬,她這個半途跳出來的又算得了什麼呢。

  說起來,爹那年撿回阿辛時,確實說過是在龍鳳鎮這一塊兒地界上撿來的。十年過去,當年的阿辛長大成人,重歸故里重遇青梅,簡直是一出堪稱典範的才子佳人戲。

  只有她,像是這故事裡無處落腳的一個多餘角色。

  陳伯走了,柳青黛被勾起了童年回憶,興奮地扯著傅九辛絮絮念:「九哥哥,你還記得龍鳳鎮上那個賣豬肉的王胖子麼?小時候經常欺負我們的那個?他娶親了,老婆還挺漂亮呢!還有鎮口賣豆腐腦的那個攤子,去年的時候,老闆過世了,他兒子繼承了那攤子,不過手藝真比不上他爹……」

  竇阿蔻很難受,難受得像是要哭出來。她揣了幾塊芙蓉糕,訥訥道:「我先走了。」

  她沒有看到,身後傅九辛緊緊追著她的目光。

  竇阿蔻揣了幾塊糕,尋了一處背風的地方,坐下來對著池塘發呆。

  是啊,阿辛現在是什麼人?昔年流浪街頭的少年如今已是重歸皇族,是那個曾經繁盛一時的強大皇朝的後人。她又是什麼人?她唯一可依仗的身份,也不過只是煌朝皇商竇家,就是這身份,如今也因為抄家入獄而失去了。

  他的天地這麼大,而她的天地卻只有這麼小的一個方寸。

  竇阿蔻無端想起來丁紫蘇醉酒失態,尋到她房裡對她說的那些話:這個元老的女兒,那個重臣的侄女……也許阿辛有一天也將要走上這條路的罷?

  竇阿蔻低下頭,想哭又哭不出來。

  「咦,湯圓子,你在這裡?」身後忽然有人從假山石後頭跳出來,聲音裡帶著驚奇。

  竇阿蔻嚇了一跳,下意識地拔刀相向,來人極其敏捷地閃身化開竇阿蔻的招式,鏗的一聲,他手指已夾住刀鋒,往旁一讓,刀尖被他帶得削過假山,削下了一塊山石。

  「哦呦呦,好快的刀。」那人嘖嘖稱奇。

  竇阿蔻定睛一看,是一個十分年輕的男人,好似是當時她跟著陳伯到了行宮時,看到的在練武的少年中的一個。

  她對上他的眼睛,那是一雙異常明亮的眸子,乾淨俊秀,帶著少年特有的蓬勃與鮮活,他整個人都像是在散發陽光一般。

  少年撓撓頭,咧嘴一笑:「湯圓子,我叫蘇洛陽,是少主底下的人。」

  竇阿蔻本來就不怎麼高興,現在就更不高興了。她怎麼總是被人起外號,從前的竇芽菜,現在的湯圓子。

  她人老實,縱使生氣也不知道如何表現出來,只能自己悶頭吃糕:「別叫我湯圓子。」

  「噫,怎麼不是湯圓子,你看你,就是一隻桂花餡兒的湯團,軟綿綿胖乎乎……」

  蘇洛陽眉飛色舞了一會兒,見竇阿蔻根本不搭理他,也安靜下來。坐在河岸邊跟著竇阿蔻一同發呆。

  他是個坐不住受不了寂寞的人,沒多久就坐立不安起來,搖擺著身子道:「湯圓子,你是不是喜歡少主?」

  竇阿蔻大驚失色,失聲道:「你看出來了?」

  蘇洛陽翻了翻白眼,暗想,是個人都瞧出來了。他注意這只湯團很久了,他從沒有見過一個姑娘家膽子這麼大,千里迢迢追情郎追到這裡,這麼不矜持的表現,在他的家鄉,是要被戳脊樑骨的。但竇阿蔻這般做,他卻只覺得可愛,也覺得有些可惜。

  他用胳膊支了支竇阿蔻:「湯圓子,別灰心。你是不是以為少主喜歡青黛?不是的,少主雖然對青黛比對別個姑娘家親切些,可我瞧著總不是那種男女之情的感覺……估摸著也就是因為青黛和他從小在一起玩兒過的緣故。」

  竇阿蔻不怎麼相信:「真的嗎?」

  「當然是真的。我是男人,我知道喜歡一個女人是什麼樣子的!」

  蘇洛陽拍著胸脯,拉拉雜雜地和竇阿蔻閒扯,一眼瞥見竇阿蔻裙擺上揣了幾塊糕,搶過一塊塞嘴裡,掰了些碎末投進湖中,看著那些爭相搶食的魚兒大笑。

  竇阿蔻的心情略略好了些,這是她住進這個行宮後遇到的第一個對她好的人。雖然阿辛不知道因為什麼原因不理他了,但也許……這個蘇洛陽的話也有幾分道理呢?也許阿辛對青黛確實沒有別的情感呢?

  春日微醺的陽光之下,兩個人一同坐在河岸邊,不知在說笑些什麼。

  傅九辛站在高處的玉春亭看下來,沈默了良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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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6-5 22:24:10

【25.說清楚】

  因為蘇洛陽,竇阿蔻的生活裡多了一些亮色。然而她還是沒有和傅九辛單獨相處的機會。

  傅九辛被柳青黛粘得緊;她則是被陳伯盯得緊。

  竇阿蔻很怕陳伯,甚至她感覺到連阿辛都有些忌諱陳伯,每次被陳伯那一雙犀利的眼睛一瞧,她就不寒而慄。

  她端了碗,在離陳伯較遠的地方坐下來吃飯。傅九辛為人親和,不是很在意主僕之分,吃飯時,通常都是大傢夥兒團團圍坐在一張圓桌旁。傅九辛坐上首,接著就是青黛和陳伯,至於竇芽菜和蘇洛陽他們,則是隨意坐剩下的位置了。

  蘇洛陽的小隊共有十四人,都是當年從那場大風暴中僥倖逃亡出來的司幽國的子民所誕的後人,陳伯找到他們,費了不少時間,而後根據各人潛質分開訓練,有的專司醫毒,有的專司收集情報,有的專司易容偽裝。蘇洛陽外號蟬蛻,輕功極其上乘,他身形靈巧,滑溜時如一尾泥鰍,要是他不願意,沒人能捉得住他,倒正應了那個別號,蟬蛻蟬蛻,金蟬脫殼。

  十四個人都是年輕的小夥子,有些年齡甚至和竇阿蔻不分上下,正是活潑好動的時候。平日陳伯對他們的教導極為嚴厲,平常的日子除了在這座行宮中訓練,就是外出做任務,因此一個個都被打壓得像是霜打的茄子一般蔫兒。雖然宮中有一個如花似玉的軟妹子柳青黛,但一來她是傅九辛身邊的人,二來她的個性嬌嬌弱弱像公主一般,時不時要擺一些矜持的架子,他們也不大愛去找她玩兒。

  這一回來了個竇阿蔻,年齡相仿,性子也好,在蘇洛陽的帶領下,這夥人很快同竇阿蔻打成了一片,湯圓子湯圓子的亂叫。

  竇阿蔻剛尋了一個位置坐下,蘇洛陽風風火火地就跑了進來,他一屁股在竇阿蔻身旁坐下,順帶擠開了也想坐在竇阿蔻身邊的另一個少年,大大咧咧地叫:「湯圓子!」

  桌上的眾人都聞聲朝他們這邊看來,其中也有傅九辛淡如水的目光。竇阿蔻頓時覺得丟臉,拉扯著蘇洛陽低聲道:「你斯文些。」

  人齊了,菜一道一道地端上來,一時間桌上只有杯盞相碰的叮叮聲。

  竇阿蔻悶頭吃飯,只夾自己面前這一盤素三絲,蘇洛陽正從和十三個兄弟搶雞腿的筷子戰中奮勇殺出一條血路,喜滋滋夾了一隻雞腿啃,一轉頭看到竇阿蔻只有白米飯的碗,皺起了眉頭:「湯圓子,你只吃豆芽菜麼?那哪能吃飽,你要吃什麼?我給你夾。」

  他成功地又將眾人的注意力吸引到了身上,尤其是傅九辛的眸色愈發暗沈,他卻毫不自知,東張西望地看了看滿桌的菜色,道:「紅燒羊肉好不好?很好吃的。」

  那盤紅燒羊肉,正好放在傅九辛面前,圓桌太大,竇阿蔻又恰好坐在傅九辛對面,要夾那羊肉,勢必要飛越過千山萬水。

  顯然蘇洛陽也注意到這樣的舉止似乎太過失禮,正有些猶豫,對面的傅九辛開口了:「陳伯,這羊肉太腥臊,放到小夏那邊去吧。」

  陳伯應聲,菜的位置換了換。

  竇阿蔻知道傅九辛這是在暗暗地照顧她,但這種討來的關心她不要,於是一把打掉了蘇洛陽夾過來的羊肉,悶聲道:「我不吃。」

  傅九辛筷子一頓,平靜道:「陳伯,我這些日子有些上火,不易多吃肉食。把菜重新布一布吧,我吃些清淡的素食。」

  少主既然說話了,整桌菜的菜色自然全部換了一遍。端到竇阿蔻面前的,都是她喜歡吃的肉。從前她和傅九辛一桌吃飯時,只挑肉來吃,那個時候,先生雖然少不得會說她幾句,但到底是寵著她,由她去了,還幫她挑三絲裡的肉絲兒。如今的先生依然是先生,也許由著她的心也沒有變,可竇阿蔻卻只覺得味同嚼蠟,一點滋味都嘗不出來。

  倒是蘇洛陽佔了便宜,眉飛色舞地夾著肉,這一片地方,十四雙筷子在空中飛來飛去,他們甚至用上了桌下的腿,真是不動聲色的暗潮洶湧。

  蘇洛陽搶得一塊肉來,就要討好一般地夾給竇阿蔻。

  傅九辛啜著茶,淡淡看了很久,忽然出聲:「小蘇。」

  「啊?」蘇洛陽不妨被叫到,一個分神,筷子下的一隻蝦被搶走了,「少主,有何吩咐?」

  「武林各派商議好給半個月時間,各自準備遠行物資,安排人手分派職責,現已過去了五天,你去打探打探,各派都有些什麼籌劃和打算。」

  「收集情報是秋客的拿手本事,我去恐怕……」蘇洛陽苦了臉。

  「嗯?怎麼?」傅九辛一揚眉,看著蘇洛陽。

  蘇洛陽立時不敢做聲了,悶頭不響地往嘴裡塞飯。

  陳伯重養身,酒足飯飽後,眾人各自落座,嘗一盞養胃的茶。

  蘇洛陽他們哪裡坐得住,早一窩蜂跑出去玩兒了。竇阿蔻不聲不響坐在小幾旁,呆呆地捧著一盞茶飲啜。

  傅九辛的眼光狀似隨意地自她面上掠過,又裝作不經意地回轉。

  他的阿蔻瘦了,這些日子以來,也是罕見的沈默寡言,他知道這是因為何故,他卻束手無策。

  無法可想,他眼睜睜看著她的天地殘破,卻只能以保護她的名義縱容自己欺負她,傷害她。

  他支著額頭,閉上眼睛。

  「先、先生。」竇阿蔻忽然叫他了。

  傅九辛穩住自己激盪的心神,緩緩地睜開眼睛,詢問地看著她。

  「我想走了,我想回紫微清都。」竇阿蔻費力地說著。

  柳青黛第一個熬不住,立刻就問:「你回去幹嗎?」

  「去救我爹和姨娘。」竇阿蔻有些心虛,她知道憑自己是沒辦法救出他們的。

  「如何救法?」傅九辛冷冷問她。

  竇阿蔻越說越小聲:「我……我再去求求徐離,他總不會這麼不近人情……」

  傅九辛動了動唇,他想說徐離忍就是扣著竇家同他做交易,怎麼也不會放了的;他想說阿蔻你再給我一點時間,再多點就好……最後卻什麼也說不出來。

  柳青黛看了傅九辛一眼,柔聲對竇阿蔻道:「阿蔻,再多等些日子可好?九哥哥這幾日雖然事務繁雜,但從沒有把你這事忘掉過,只是這事周旋起來少不得要些時候,你莫心急,派去紫微清都的探子傳消息回來了,說竇老爺他們暫且無礙。」

  竇阿蔻被她這麼一說,頓時覺得自己要走的要求有些無理取鬧,訥訥地應了:「喔。那我再住些時候。」

  她話一出,傅九辛蜷起的修長手指又緩緩放了開來,竇阿蔻沒注意到,柳青黛卻若有所思地看了很久。

  竇阿蔻放下茶杯走出去,屋外庭院裡,蘇洛陽正和少年們圍成一個圈,脫了上衣,赤膊著玩摔角。瞧見竇阿蔻,氣喘籲籲地跑到她面前:「湯圓子!我明兒個就要出門了,你也聽到了,少主派我查探消息,你一個人可學靈光點,不要總傻乎乎的。」

  他剛和別人摔完角,赤|裸的上身密密地佈滿了汗珠和被地上沙礫劃出的細小傷痕,熱氣騰騰地站在竇阿蔻面前。

  竇阿蔻擋住眼睛:「你、你先把衣服穿上。」

  一點都不強壯。先生的身體比他的好看多了,竇阿蔻不由自主地想。

  可一想到先生,她的心又往下墜了墜。

  蘇洛陽嘿嘿一笑,把掛在腰間的衣衫套上身子:「好了。你睜開眼睛吧。」

  他來回看了幾圈,把竇阿蔻扯進一個僻靜角落,道:「湯圓子,你聽好了。」

  「你喜歡少主,對吧?」

  竇阿蔻的臉上浮起了一層薄薄的妃色,小聲道:「我從前不知道,近來才發現……」

  「喜歡就行。」蘇洛陽打斷她,「依我看,少主對你未嘗也不是無意,但是他那個性子,要他說出來,難。我覺著,不如你先主動戳破這層窗戶紙?」

  「我?」竇阿蔻很吃驚,臉紅得像是要滴出血來。第一次確定自己對先生的心意是在百草經,她離開百草經丁家回紫微清都找先生時,滿是想對先生傾吐的念頭;縱使而後身陷囹圄,又千里迢迢追尋先生,也不曾動搖過這樣的心思。

  可在行宮的這幾日,她才終於明白,原來現實從來折損人。她對他的這份心思,竟是不敢再說了。

  她連連擺手,她對先生懷著那樣的心思就已經覺得很心虛了,更遑論還要主動挑明。

  「沒用!」蘇洛陽簡直恨鐵不成鋼,「你想想,你再不主動些,少主可就被別人搶走了!他那般出色的人物,龍鳳鎮裡哭著嚷著要嫁他的女孩子能排到天邊去了,再說等他做了司幽國國主,身價可就更高了!」

  竇阿蔻想,她喜歡的是先生,不管先生是竇家賬房也好,司幽國少主也罷,她喜歡的只是那個人。

  但是想到先生真的可能是別人的了,她心裡又很難受。

  「那……這樣真的有用嗎?」她小心翼翼地問蘇洛陽。

  「嗐。難道你現在這樣就有用?試試吧,試試又沒壞處。再壞也壞不過你現在了。」

  竇阿蔻呆呆地「喔」了一聲,心裡下了決定,她要找個機會,去和阿辛說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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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6-5 22:28:37

【26.刻骨傷】

  竇阿蔻決定向傅九辛表明心意。

  但是她遍尋不著傅九辛。

  陳伯問她:「竇小姐,你找少主何事?」

  竇阿蔻不擅撒謊,結結巴巴道:「我想找先生商量一下救我爹的事。」

  「那真對不住了。」陳伯笑笑,「少主今日出去談事情了,回不回來也未可知。哪怕回來了,也要到晚上了。」

  「喔……」竇阿蔻的失望之色溢於言表。

  陳伯密切注視著竇阿蔻的表情,緩緩道:「竇小姐,少主是做大事的人。但他自己卻並不是很將這大事放在心上,我們做手下的,也只能替少主除去所有拖累他牽絆他的阻礙,不管是物,還是人。少主心軟,我陳伯可不軟,竇小姐可知道青黛?她初時與少主相認時,我以為她是牽動少主心神的那個人,曾經暗地裡動過手,沒有成功。後來發現,少主對她並無男女之情,她不是少主的軟肋,我才放過了她。少主的前途大業不容有任何閃失,也不容有任何無法控制的不安因素,你懂嗎?」

  竇阿蔻不懂。她不知道陳伯忽然對她說這些話是為什麼,她慌亂地點了點頭:「我知道了。」然後跑走了。

  陳伯看著竇阿蔻遠去的方向,夾在指間的薄薄一把匕首縮回了袖子。

  竇阿蔻很鬱悶,她近來諸事不順,好不容易堅定了自己信念,卻找不到那個要表白的人。

  「阿蔻!」青黛正從芝蘭閣中出來,遠遠瞧見她,熱情地揮起了手。

  因為傅九辛的緣故,竇阿蔻始終對她喜愛不起來,她總覺得,是青黛搶走了先生。

  「青黛姑娘。」不喜歡歸不喜歡,竇阿蔻還是老老實實地站定,同她打招呼。

  「你幹什麼去?」柳青黛好奇地打量竇阿蔻,她發現竇阿蔻今日似乎是特意打扮了一番。她的衣衫向來素淡,頭飾也只有一根骨簪,但她今日穿了一件粉嫩的裙衫,發上別了一朵剛採下來的桃花。

  她這樣的打扮,在那些注意妝容的姑娘家眼裡,恐怕根本算不得裝扮過了。青黛想,就算自己什麼胭脂也不抹,往竇阿蔻旁邊一站,也會比她艷色逼人多了。可不知為什麼,每當她望進竇阿蔻的眼裡,就會覺得……這汙濁的世上,卻是千般的好。

  「我找先生,可他不在。」

  柳青黛回憶了一番:「是了,九哥哥說過今日要出門辦事的,倒是讓你撲了個空。」

  竇阿蔻不做聲,原來先生什麼都對青黛說啊。

  「這樣好了。你去九哥哥房裡等他,他總歸是要回來的,我估計大概晚飯後吧。」柳青黛握掌成拳,往手上一敲。

  竇阿蔻睜大了眼睛:「我能去嗎?」

  「可以呀。」柳青黛說得理所當然,「喏。九哥哥的丹華樓就在那邊。我可以帶你去。」

  竇阿蔻猶豫了一會兒,她想,她只是去那裡等先生,大概是沒有什麼關係的吧。

  柳青黛主動挽起竇阿蔻的手,走在前頭,她進丹華樓如進自己的芝蘭閣,十分熟門熟路,竇阿蔻看在眼裡,又是一陣黯然。

  柳青黛並沒有陪竇阿蔻很長時間,她和竇阿蔻東拉西扯地聊了一會兒就走了。

  竇阿蔻自從進了丹華樓,就不敢隨意亂看,柳青黛走了以後,她才敢站起來,隨意四處走了走。

  丹華樓同傅九辛在竇府的房子一樣,冷清素淡,房內除了必要的傢俱與書,其餘裝飾一概沒有,只有角落裡一個白瓷花瓶裡插了一支桃花。

  竇阿蔻心裡想,這確實是先生的品味。

  她又往裡走了幾步,繞過一架屏風,就是內室。一張床一座矮幾,床上鋪了青緞面的綢被。

  竇阿蔻怔怔地在床上坐下,伸手摸了摸被子。

  小的時候,她怕黑、怕冷、怕一個人。奶娘雖然睡在她的外屋,但那鼾聲和咳嗽在深夜裡聽起來,卻更為可怖。她便偷偷下了床,裹著一副紅生生的錦被,繞過熟睡的奶娘,一路在黑漆漆的園子裡磕磕絆絆奔向傅九辛的屋子,待先生開了門,便二話不說爬上床,滾到床的內側,抱著先生的枕頭怎麼也不肯下床。先生初時板起了臉,說一通男女有別非禮勿動小姐清譽不可毀的話,往往他還在說的時候,竇阿蔻便臉頰貼著他的被褥,睡著了。

  後來又幾次,先生便也隨她去了,甚至命人在晚上的院子裡點起了燈,替偷跑過來的竇阿蔻照明——這曾是竇阿蔻最甜蜜的記憶,如此隱秘的喜樂。

  等竇阿蔻反應過來時,她已經如同從前那般,抱著先生的被子躺在了他的床上。竇阿蔻快樂地在被褥裡打滾翻身,鼻端充斥的都是先生的味道和氣息,就像回了家那般令人安心。

  她剛開始對自己說,她只是躺一會兒,馬上就起來,起來後,還要替先生疊被子。可她這些日子既擔心家人,又因為傅九辛的冷淡而傷心,不曾睡過一個安穩覺。此刻被先生的氣息包圍著,就像小時候睡在先生身邊一樣,她居然不知不覺地睡著了。

  黑甜一覺,睡夢中時間倏忽而過,待竇阿蔻迷迷糊糊醒轉時,天色已黑。

  她孩子氣地揉著惺忪的睡眼,睜開眼一瞧,床邊站著的,可不是她心心唸唸的先生麼。

  竇阿蔻使勁眨了眨眼,還以為是自己在做夢,可床邊那道挺拔的身影卻沒有消失,她歡呼一聲,從床上跳起來:「阿辛!」

  然後她看到了傅九辛的表情。他似乎是剛從外面趕回,衣上發上皆是料峭春寒凝成的露水與薄霜,他的表情,也是滿面清霜一般的寒冷。

  竇阿蔻心裡一跳,氣勢慢慢弱了下去。

  「你為什麼會在這?」傅九辛沈默了很久,不帶感情地開口。

  「我……」竇阿蔻結結巴巴,心想她不能再把這個機會給錯過,於是鼓足勇氣,握著拳猛地一擡頭,閉著眼睛一氣喊了出來:「阿辛,我喜歡你!」

  她臉上是滴血一般的紅,俏麗得如同天邊那一抹艷麗的晚霞。

  她閉著眼睛等了很久,等來的卻是那個從小寵她慣她把世界上最美好的東西都給了她的男人毫無預兆的暴怒。

  「你給我下來!」竇阿蔻被從床上拖了下去,裹著那副被子,狠狠地摜在地上。

  她的下頜磕在堅硬的床角,嘴裡立刻漫開了一股血腥味。

  她尚不及反應,仍然當阿辛是她的先生那般,嬌嬌地衝他叫:「阿辛,我疼。」

  傅九辛充耳不聞,手上用力,猛地一拉扯,竇阿蔻重重地摔在地上。

  沈沈的青色自她的身下蔓延開來,襯著她迅速褪色蒼白的臉,她再也忍不住,嘔出一口血來,星星點點濺在青色的被面上。

  竇阿蔻不可置信地睜大了眼睛,像是在問傅九辛,又像是在問自己:「什麼?」

  「陳伯!」傅九辛喊。

  「在。」陳伯應聲而入,看著地下狼狽的竇阿蔻,「竇小姐,請走吧。」

  竇阿蔻忽然醒了,發瘋一般地沖傅九辛喊:「阿辛!阿辛!是我啊!」

  你不認識我了嗎,他的阿辛怎麼會這樣對她!

  陳伯不耐,抓著她散亂的長髮往屋外拖,竇阿蔻十指抓著地面,匍匐在地,揚起頭來哭喊:「阿辛!我疼!我疼!」

  於灰敗絕望中昂起的脖頸,彎成了一個凜然的弧度。

  她於破碎紛亂中想,大概是她的喜歡褻瀆了他?大概是作為既是兄妹又是師徒的關係,她的喜歡讓他噁心?

  她的淚珠滾滾而下,哭喊著:「先生!我不敢了!我不喊你阿辛了,我也不敢喜歡你了!先生!先生!我再也不敢了!」

  她不奢求了,她只要從前那個先生就夠了!

  門檻極高,竇阿蔻被生生拖了出去,柔軟的腰間重重地磕過冷硬的地。她痛得一下子啞了聲,淚水嗆進喉嚨,咳嗽個不停。

  竇阿蔻的耳邊嗡嗡亂響,她用盡了全力咳嗽,心裡絕望地想,不如把心肝都一同咳出來罷!

  屋裡的那個男人始終靜靜地看著,終於開了口,卻是一句:「竇小姐,自重。你這從小愛往男人床上爬的習慣,還改不掉麼?你以為這裡仍是竇府嗎?」

  啊啊……是啊!

  這裡早不是竇府了。

  竇阿蔻早不是那個嬌寵一身的竇家千金了。

  先生也早不是那個撿回來的少年了。

  他是司幽國少主。

  她又是什麼呢?

  她真賤啊。

  屋外早有聽聞動靜的人在遠處探頭探腦地看熱鬧。秋客他們十三個人,一看是竇阿蔻被拖出來,心裡立刻暗道不好。想上去幫忙,卻被陳伯一一盯了回去,最有辦法的蘇洛陽又被派去了外面,他們只能束手無策地乾著急。

  竇阿蔻被淚水迷了雙眼,她從來不知道自己有這麼多眼淚,像是要把整個心都溺葬其中。

  陳伯下手極重,竇阿蔻半睜著眼,雙手摸到自己腰側,那裡,是徐離忍送她的刀。

  她拼盡全力,速度極快,刀出鞘,劃出一個滿月的弧度,驚呼聲中,她被陳伯攥在手裡的長髮齊齊而斷,飄飄搖搖落了一地。

  陳伯怔愣的瞬間,竇阿蔻已經搖搖晃晃站起來了。

  見她手裡拿著刀,陳伯霎時殺氣四溢,一掌襲了過去,竇阿蔻根本來不及躲閃。

  「阿蔻小心!」秋客眼疾,順手彈出一顆石子,點了竇阿蔻的穴,竇阿蔻身子一歪,堪堪躲過了陳伯那一掌。陳伯淩厲的掌風自她的耳側飛過,竇阿蔻只覺得右耳一陣劇痛,她茫茫然然地想,大概是僅存的那個耳環,也被扯走了。

  她倒在地上,沾血的耳環正落在前方。她想去撿,卻被人一腳踢了開去。

  她終究是留不住了。

  留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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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6-5 22:29:45

【27.銘心恨】

   竇阿蔻醒來的時候是在半夜。

  今夜無星無月,只有桌上一盞將暗的油燈發出一點如豆的光,在牆上映出影影綽綽的暗色。

  她覺得身上疼,於是輕輕地喊出來:「阿辛,我好疼——」

  而後白日裡的記憶突然如同喧囂的潮水一般湧了上來,她的聲音卡在了中途,像是被誰掐滅了一般。

  啊啊,怎麼忘了,阿辛早就不是她的阿辛了。

  竇阿蔻費力地坐起來,摸了摸身上,好像傷口都被包紮過了,衣裳也換過了,只是不知道是哪個好心人。

  她剛一動,暗處一個人影站了起來,輕聲喚她:「阿蔻,來吃藥。」

  竇阿蔻猛地睜大了眼睛,看著從暗處走出來的傅九辛,他剛才無聲無息地坐在那裡,竇阿蔻也沒有察覺。現在他站在了燭光下,眉目隱在昏暗的燭光下看不清表情,但依稀仍可辨認出英俊的臉容。

  他手上端了一碗藥,走到竇阿蔻床邊坐下:「阿蔻,吃藥。」

  竇阿蔻呆呆的。

  她已經不知道眼前這個傅九辛是真是假了。

  先生身上的味道她不會錯認,的確是傅九辛那樣清苦又好聞的氣息,但他怎麼能像白日裡的事情沒有發生過一樣,怎麼能像從前她生病他哄她吃藥一樣,喂一勺苦藥給一口甜蜜餞。

  竇阿蔻抱著腦袋,她越發不認識傅九辛了。

  「阿蔻,乖,吃藥。」傅九辛的聲音有些沙,有些抖。

  他舀了一勺藥送到竇阿蔻嘴邊,竇阿蔻一直很呆滯,這時忽然反應過來,瑟縮著往床角躲去:「先、先生,別拖我下床。」

  傅九辛拿碗的手一顫,沈默了良久。他放下碗,想去抱竇阿蔻:「阿蔻,對不住——」

  竇阿蔻以為他要來拉她,反應激烈地一揮手,「啪」的一聲,打在傅九辛臉上,落下時又順勢掃落了床頭的藥碗。

  瓷碗在木地板上發出沈悶的一聲響,滾了幾滾,烏黑的藥汁流了一地。

  竇阿蔻更害怕了,她抖得厲害,帶著哭音:「先生,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的……」

  傅九辛一怔,她怕他。他的阿蔻開始怕他了。

  真是報應。

  因果不爽,真是報應。

  他竭力想護每一個人周全,卻讓自己心尖上那個人站在了風口浪尖,最終換來了她匍匐在地,灰敗地看著他。

  「阿蔻,別怕。」他小心翼翼地接近她,像是在接近一隻不近人的小貓。

  傅九辛勉強彎了彎唇角,左手握拳,狠狠地擊向自己的右臂:「阿蔻,你看。白天是先生不對,我是這隻手臂拖你下床的,現在我打它,給你解恨,好不好?」

  竇阿蔻驚懼地盯著傅九辛。

  她不知道傅九辛方才打自己那一掌是用了十二分的力氣。

  他的骨頭發出一聲脆響,那是脫臼的聲音。傅九辛不動聲色,忍住劇痛。

  再鑽心剜骨的痛楚,也比不過他親手將阿蔻拖下床時,心臟的劇烈痙攣和抽搐。

  若是連受過的苦痛都要相當,那他欠阿蔻太多。

  竇阿蔻只知道平常嚴肅的先生正在拙劣的,竭力的哄她。

  傅九辛見竇阿蔻有些平靜下來,用沒有脫臼的那隻手,試探著一點點地摟住她。

  他感覺到懷裡的身子僵硬地蜷縮成一團,再不像從前那般毫無芥蒂毫無防備地在他懷裡軟軟地賴著。

  竇阿蔻想這大概是她的夢吧,夢裡面阿辛才會這般溫柔地對待她。

  她迷迷糊糊地想著,忽然聽到傅九辛低低的聲音:「阿蔻,你再給我一點時間,再等我一點時間。」

  不用太多,五天而已。

  五天足以他趕回紫微清都,改變時局達成交易。等到那時,他欠阿蔻的,再一樣一樣還她罷。

  她要什麼,只要他給得起,一顆心一條命,又算得了什麼。

  竇阿蔻清早起來,回想昨夜的一切,只覺得是她在做夢。她環視周圍,沒有藥碗,流了一地的藥汁也被擦得乾乾淨淨,她更以為自己是做夢,艱難地想要下床。

  「阿蔻!」柳青黛磨磨蹭蹭地走進來,在門框處停住,她也不知道在門外等了多久,見竇阿蔻起床了,才敢出聲:「阿蔻,我能不能進來啊?」

  她臉上的愧疚之情溢於言表,懇切地看著竇阿蔻:「阿蔻,我不是故意的。早知道我就不帶你去九哥哥屋裡了。」

  竇阿蔻過了好一會兒,才說:「你進來吧。」

  柳青黛跨進了屋,在她床邊坐下,看她想穿衣,連忙慇勤地伺候。

  她猶豫了一會兒,終於問道:「阿蔻,你恨不恨九哥哥?」

  竇阿蔻動作一頓。

  恨先生?

  那怎麼可能。先生守了她十年護了她十年,如果她只是因為一樁事便將先生恨之入骨,那她連自己都要瞧不起自己。

  她只是不敢親近先生了。

  竇阿蔻輕輕搖頭:「不恨的。阿辛……先生是除了我爹娘以外我最親的人,我到現在還記得他的好,他待我,真的很好的。」

  柳青黛仔細觀察她的表情。竇阿蔻沒有說謊,她從來不知如何隱藏情緒如何迷惑人心,縱使她昨天經歷了那般的傷痛,眼睛裡卻全然沒有恨意,只是有些膽怯和傷心。

  柳青黛終於明白為什麼傅九辛說起竇阿蔻時,臉上會是那樣的表情,嘴角會噙著那樣的笑容。這世上縱有千般萬般骯髒汙濁,只有竇阿蔻才能維持最初全然的明淨,不留一點塵埃。

  「哎。」她歎了口氣,「阿蔻你再等等,九哥哥托我照顧你,他出門了,這次好像是最後一次出門,等到這次結束了,你們就能……」

  她想說「就能在一起了」,不知怎的,卻沒有說出口。

  竇阿蔻不大相信,但還是誠懇地「喔」了一聲,「青黛姑娘,謝謝你。」

  「行了,你好好歇著吧,那個,我先走了。」柳青黛狼狽地別開竇阿蔻清亮的眼睛,逃出門外。

  到了夜裡,竇阿蔻開始發起熱來。她從來身體健康,連傷風的小病都不易得。這次一發病,便是病來如山倒,氣勢洶洶地壓頂而來。

  柳青黛急了,傅九辛走時將竇阿蔻托付給她的表情她還記得,像是在說竇阿蔻若有些閃失,她便也不用活了。她從來沒見過傅九辛這麼六親不認的樣子,當時便被唬住了。

  請來的大夫開了一劑又一劑的藥,竇阿蔻出了一身又一身的汗,卻始終不見得退熱。到了後來,連話都說不出來了。

  大夫只能搖搖頭:「這怕是心病了。藥可醫不了。」

  柳青黛無法,只得在竇阿蔻耳邊反覆說:「阿蔻,你再等等,你的阿辛馬上回來看你了。」

  她端了粥喂竇阿蔻吃。竇阿蔻吃一口吐一口,吐完了卻硬撐著繼續吃。

  柳青黛都看不下去了,卻見竇阿蔻在費力地說話,她嗓子啞,只能發出哧哧呵呵的聲音。柳青黛瞧了很久竇阿蔻的口型,才認出是幾個字:我要等先生回來。

  傅九辛走的第三天,蘇洛陽回來了。

  竇阿蔻一睜開眼,就看見蘇洛陽憂心忡忡地看著她:「湯圓子,怎麼我一走,你就弄成這樣了?」

  竇阿蔻還來不及回答,柳青黛進門了,看見蘇洛陽,大吃了一驚:「蟬蛻,你怎麼回來了?」

  蘇洛陽奇怪地看她一眼:「我怎麼不能回來?我還是和陳伯一起回來的呢。」

  柳青黛臉色變了:「陳伯?」

  傅九辛走的那一日,因為擔心陳伯對竇阿蔻不利,分明是帶走他的啊!

  「是啊。我在半途碰見了少主。少主也不知幹嘛去,趕得那麼急,連夜快馬加鞭,連著跑死了幾匹好馬。他吃得消扛得住,陳伯這麼大的年紀可經不起折騰,我就趁少主不注意,把陳伯偷來啦!」

  蘇洛陽得意洋洋,他身手靈巧,專幹偷盜情報之事,偷一個大活人卻還是頭一次,他越想越得意,拍了拍胸脯道:「我蟬蛻是誰,偷了那麼大一個人,少主還沒發現呢。」

  或者說,少主的心神不在那上面。

  柳青黛跺腳,指著蘇洛陽鼻子大罵:「蟬蛻你——你可真幹了件好事!」

  「什麼好事?」一道蒼老又威嚴的聲音接過了柳青黛的話。

  柳青黛一抖,巍巍顫顫地回過頭。

  門外陳伯負手而入,冷笑道:「當然是好事。若不是蟬蛻把我帶回來,我都不知道少主居然還把這丫頭藏在這裡。」

  柳青黛冷汗涔涔:「九哥哥說過,讓我好好照顧阿蔻。」

  「他自然把這丫頭放在心上。為了救這丫頭的家人,你可知道他瞞著我做了什麼?他和煌朝那個新皇帝,做了一筆交易!用我們司幽國的石脂去換這丫頭家人的命!那可是整個司幽國地下的石脂礦藏!」

  陳伯忽然拔高了聲音暴喝。

  柳青黛呆了。

  眾人皆道司幽國地下埋藏名劍楚蝕等寶藏,卻不知當年司幽國如此強盛,皆是因為地下有石脂礦藏,這才是司幽國最大的寶藏。

  傅九辛為了竇阿蔻,居然捨得拿這個去換。

  陳伯捶胸頓足歎聲連連:「都是這丫頭!迷得少主神魂顛倒,幹出了這等叛國之事!」

  竇阿蔻仍在發熱,她覺得一陣冷一陣熱,聽不清他們在說什麼,卻依稀知道似乎是先生為了她拿什麼寶貴的東西去換了……

  蘇洛陽看得呆了,嚷道:「什麼什麼?你們在說什麼?我怎麼聽不懂?」

  「讓開!」陳伯當前一步,一掌將蘇洛陽震離竇阿蔻的床邊,居高臨下端詳著竇阿蔻:「小丫頭病了是吧?這可不好,這病癆會將病氣傳到宮裡,不吉利。依我看,不如扔出宮裡去!」

  「不行!」柳青黛和蘇洛陽異口同聲,他們相視一眼,蘇洛陽當先急道:「陳伯,這其中一定有誤會。湯圓子不是那樣的人,再說少主從來不講究病氣傳染這些說法,您還是寬待些吧。」

  陳伯來回踱了幾步,蘇洛陽還以為他被說動了,心裡正高興,忽見陳伯掠到他前頭,指著他鼻子破口大罵:「她才來幾天,你們這十四個人就和她打成一片,現在都學會為她說話了!她不是狐媚是什麼?!這丫頭必須除去!」

  蘇洛陽這才意識到他不在的時候,定是出了什麼大事。他此刻卻也沒時間去探究,只得硬著頭皮擋在竇阿蔻床前:「陳伯,恕罪。」

  陳伯一愣:「小子,你為了她和我動手?」

  蘇洛陽撓著頭,正斟酌如何勸說,陳伯卻已經動手了。他一身雷霆萬鈞的過硬功夫,若不是蘇洛陽身形滑溜躲得快,只怕早吃了好幾爪。

  蘇洛陽輕功上乘,與人打鬥素來靠智取。陳伯這樣實打實的攻勢,他勉強接了幾招,便有些後力不濟。

  陳伯趁勢長嘯一聲,不多時,幾人倏忽掠進了屋子。

  蘇洛陽一驚,那些人都是他從沒見過的生面孔,只怕是這陳伯暗中在扶植自己的勢力!

  蘇洛陽被陳伯纏鬥,分不開身去阻擋那幾人,柳青黛不會武,也無力阻擋,只能眼睜睜看著竇阿蔻被從床上拖下地。

  「秋客!厚樸!快來!」蘇洛陽大叫起來,只盼自己的那些兄弟在宮中。

  毫無聲息。

  十四人中有的被派了任務出了宮,有的去宮外樹林空地捉對兒廝殺習武,還有的熬不住寂寞偷偷溜出宮,搭伴兒去龍鳳鎮買酒喝。此時居然一人都不在宮裡。

  竇阿蔻在昏昏沈沈中,感覺到自己又再一次被拖下了地,她睜不開眼睛,只覺得耳邊人聲紛亂,有人在叫有人在哭。

  她被粗暴地拖曳著,感覺到自己被拖出了院子,又走了一段路。

  周圍的聲音漸漸淡去,最後只聽到自己摩擦在地和風吹桃林的聲音。

  有一片桃花瓣被風吹落了,飄搖落到了她的臉上,極輕極暖的一個觸碰,像極了竇阿蔻那一夜天地初醒情竇初開,趁著先生睡著偷吻他時,那般極致的纏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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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6-5 22:30:42

【28.年少時】

  竇阿蔻五歲那年,有了第一個玩伴。

  「爹爹!」嬌軟的童聲遠遠地自門內傳出,自遠而近一疊聲叫著。

  竇進財雖然還沒看到竇阿蔻的人影,但臉上已經露出了笑容,他嘴裡邊應著:「阿蔻,慢著些。」邊跨進門檻,對身後的小男孩交代:「九辛,那是我女兒,你馬上看到了。」

  十歲的男孩有著異於同齡人的沈穩,一雙漂亮的眼睛裡是一汪深不見底的潭水,暗影沈沈。

  他沒有回答,也不知道是聽見了還是沒聽見。

  竇進財歎了口氣,有時候他覺得傅九辛未免也太早熟了。

  竇阿蔻氣喘籲籲地跑過來,身後拖了一把刀,一路嘁嘁匡匡而來,身後她蒼老的奶娘巍巍顫顫顛著小腳追著她,叫道:「哎呦我的小祖宗呦!慢著點兒!小心哪!」

  竇進財蹲下|身,一把抱起竇阿蔻騰空轉了幾圈,聽到竇阿蔻發出驚喜的咯咯笑聲時才放她下來,連親了好幾口:「寶貝女兒!看爹給你帶了什麼東西回來!」

  竇阿蔻皺起眉頭,躲開竇進財的嘴,奶聲奶氣道:「爹爹,胡胡,扎扎。」

  竇進財摸了摸星夜趕路來不及刮的鬍子,嘿嘿一笑,放下她來,翻開自己帶的一個大包袱:「女兒過來。看,這是淮北帶來的牛肉餅食;這是姑蘇買的香囊,阿蔻把香花兒放進去,身上一整個秋季都香噴噴的;這個是什麼?哦是了,這是徐州的九連環……」

  他說了半天,覺得有些奇怪。

  要是在從前,竇阿蔻早就迫不及待地撲上來,整個身子都栽進他的包袱裡翻找,可是今天她居然出奇的安靜。

  竇進財回頭一瞧,看見竇阿蔻正直盯盯地看著傅九辛,盯了好一會兒,朝他伸出手:「小哥哥,抱抱。」

  傅九辛無言以對。

  他不想抱這個集嬌寵於一身的小姑娘,他的家國沒落,母親早故,他顛沛流離於世上吃盡了苦頭,憑什麼她還能這樣的嬌憨純真,真讓人不由得起了恨意。

  竇阿蔻仍然固執地伸著雙手:「小哥哥,抱抱,抱抱。」

  傅九辛立在原地不動,竇進財停下翻找東西的手,盯著他看。

  時間過去很久。

  傅九辛終於動了動,伸出雙臂,將竇阿蔻抱進懷裡。

  竇阿蔻歡欣地在傅九辛胸前蹭了蹭:「小哥哥,香香,好聞。」

  她對傅九辛毫無來由的喜愛顯而易見。

  傅九辛抱緊了懷裡的溫暖,茫然地想,這麼小的身子,這麼瘦這麼細的脖子,是不是……一掐就斷呢?

  這個冬天,因為竇進財的歸家,比以往熱鬧了一些。

  竇阿蔻穿著大紅的棉襖,兩條辮子上密密地箍了幾匝紅線,像一隻球一樣咚咚咚地跑來跑去。

  傅九辛在廚房幫忙。他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不過是人家一時發慈悲撿回來的東西,寄人籬下,不能真當自己是個人物了,手腳勤快,察言觀色,才是他的本分。

  竇進財給竇府的所有人都做了簇新的棉襖,新翻的棉花暖和厚實,竇府其他人都喜氣洋洋地穿了起來,只有傅九辛一身單薄的麻衫,有一種清苦的味道。

  他不是沒有新衣,他只是不願忘了自己的身份。就像他同竇家人一桌吃飯時,也只吃面前那一盤青菜。

  單薄的少年不知道如何維繫自己僅存的自尊,只能憑著這樣不讓人理解的方式固執地堅持著。

  「阿辛!」竇阿蔻咚咚咚幾步,撞進傅九辛懷裡,把傅九辛撞得後退了幾步。

  她從竇府其他下人那裡知道了傅九辛的名字,便自顧自地這樣喚他。她發音還不準,那個辛字被她拖得長長的,在繚繞的尾音上忽的又打了一個轉兒,像是俏皮地跳了一朵水花。

  傅九辛任著她抱著自己的腰,臉色很平靜。

  伺候小姐也是他的本分之一。

  他從不主動親近竇阿蔻,卻防不住竇阿蔻對他源源不絕的熱情,竇阿蔻對傅九辛的喜愛,連竇進財都嘖嘖稱奇。

  「小姐,讓我先把菜放上桌。」他平靜道。

  竇阿蔻猶豫地看看傅九辛手裡的菜,依依不捨地鬆開了抱著他的手,卻還是像一條小尾巴一樣跟在他後頭。

  年夜飯菜色豐富,只廚娘一個人忙不過來,其他下人偷空都溜走了,竇進財看在過年的份上,也沒有說什麼。於是傅九辛便理所當然地在廚房幫忙。

  他剛走到廚房門口,便聽到裡頭有人竊竊私語。

  「那個傅九辛啊,我都沒看到他笑過,一點都不討喜的。我那次一轉身,猛地看見他站在角落裡,也不知什麼時候在的,太嚇人了,大過年的,他板了個臉給誰看呢,真晦氣。唉,你說,老爺怎麼會帶他回來。」

  「嘁。我們不喜歡有什麼關係,小姐喜歡就行了。你是沒瞧見,自打他來了,小姐粘他粘得緊呢。依我看,他不過就是長了一張好看的臉,誆了小姐。」

  傅九辛靜靜站在角落裡,等裡頭嚼舌根的人心滿意足地離開,才進廚房端菜。

  年後不久,竇進財又要出遠門了。出門前,他把傅九辛叫到了書房裡。

  那個十歲的孩子近來愈發安靜,竇進財看了他一會兒,歎了口氣:「九辛,我既然把你帶回來了,就是把你當家裡人了。我出門以後,阿蔻她要麻煩你擔待著些了。」

  傅九辛沈靜地應了一聲。

  「我去學院裡請了一個夫子來家裡教書,這夫子是紫微清都裡出了名的博學,你跟著他好好學,阿蔻麼,若是她想學,你也教教她,不過不必強求。」

  他竇進財的女兒,他定保她這輩子衣食無憂,其他的,就隨她高興吧。

  傅九辛再應。

  竇進財其實想和這個孩子多親近親近,卻又不知道該如何交流,搓了搓手,訕訕道:「那、那就這樣吧。沒其他事兒了。」

  竇阿蔻在竇府門口和竇進財告別,以往這時候,她一定會哭得天崩地裂,哭得竇進財將行程一拖再拖,可今年大約有傅九辛在,竇阿蔻倒是不哭了。

  小小的人站在傅九辛邊上,才將將到了他的腰。她笑瞇瞇地和竇進財揮手:「爹爹,帶糖葫蘆給我吃。」

  「好,好。」竇進財連連點頭,「阿蔻要什麼爹爹就給你帶什麼。」

  「爹爹,和阿瓜阿金說再見。」竇阿蔻又說。

  竇進財的臉抽了抽,看看一臉期望的女兒,又看看門口那兩隻石獅子,最後一咬牙:「阿、阿瓜,阿金,告辭。」

  送行的奴僕皆憋紅了臉,不敢笑出聲來。

  竇進財抹汗,翻身上馬,最後回頭道:「阿蔻,爹爹走了!」

  他回頭的一瞬間,似乎看到傅九辛笑了?

  當家的一走,府裡對傅九辛的不滿明目張膽起來。

  一個撿來的東西,憑什麼得了當家的青眼,不僅給他請先生,還把小姐也托付給他?

  起初他們只敢試探,後見傅九辛無論受了怎樣的白眼,都只是一徑沈默,於是便肆無忌憚起來,人人都輕賤他,是個人就敢作踐他。

  後來便發展到,連飯都不給他留了。

  傅九辛還是不說話。每次喂竇阿蔻吃完飯,便去廚房尋吃食,若是有冷飯冷菜是最好了,若是沒有,那便沒有吧,一碗涼水也可以。

  竇阿蔻在吃雞腿,碩大的雞腿不穩地握在手裡,啃得有些吃力。

  傅九辛淨了手,替她把雞肉撕成一條條,沈默地等著她吃完。

  竇阿蔻覺得最近阿辛似乎又清減了許多。雖然他瘦了也很好看,可是他的臉色卻蒼白了起來。

  她若有所思地看著收拾碗筷的傅九辛走了出去,走了沒多久,就見他握拳輕輕抵住了腹部,似乎在捱某陣痛。

  竇阿蔻呆了一呆,悄悄地溜下了椅子,偷偷摸摸跟在傅九辛後頭,她見傅九辛進了廚房,便躲在門外偷聽。

  竇府下人都是一齊聚在廚房進食的,見傅九辛進來,有人就忍不住冷言冷語:「公子,甭找啦。咱這下人待的地方可沒你的飯,你是誰啊,咱老爺看重的人,咱小姐喜歡的人,我們怎麼敢留你的飯,這不是沒的辱沒了你麼。」

  傅九辛找吃食的手一頓,給自己倒了一杯水,正想喝,有人一把打掉了他手裡的杯子,諷道:「咱這兒的水,都是苦茶葉,可不能讓公子喝。」

  有人幸災樂禍地笑,很快眾人便一同笑了起來,似乎是很開懷。

  門外的竇阿蔻咬緊了唇,憤恨地揪了腳邊野草一把丟出去,草葉散了一地。

  第二天,傅九辛給竇阿蔻端飯,卻見他的小姐沈著臉,不高興地坐在桌邊。

  「小姐,吃飯。」傅九辛看了她一眼,心想是哪裡沒有滿足她麼?是了,昨日小姐不僅抱著他,還爬到他身上想親他,被他一把扯了開去,大概是因為這個不高興?

  傅九辛正認真地考慮要不要遂了竇阿蔻的願,讓她親一下算了,忽然見竇阿蔻拿起筷子,撥了撥菜色,忽然將桌上的碗碟一氣掃下地,高聲叫道:「我不吃!」

  傅九辛吃驚地看著她。

  門外的奶娘聽見裡頭嗙啷亂響的聲音,連忙進去一瞧,叫道:「哎呦我的小祖宗,你這是做什麼呀!」

  竇阿蔻將臉一擺,明明是六歲的娃兒,居然有幾分女主人的架勢:「把叔叔和嬸嬸他們都叫過來。」

  竇阿蔻口中的叔叔嬸嬸就是竇府的下人們。

  奴僕們聽說小姐發了火,都有些驚疑不定。但竇阿蔻畢竟還小,少主易欺,他們也沒有太放在心上。

  到了竇阿蔻房外,見竇阿蔻正端端正正坐在桌前,菜湯灑了一地。

  有一個膽大的率先開口:「小姐,是今日的菜不合胃口?」

  竇阿蔻一本正經地開口道:「咱這下人待的地方可沒你的飯,你是誰啊,咱老爺看重的人,咱小姐喜歡的人,我們怎麼敢留你的飯,這不是沒的辱沒了你麼。」

  她這沒頭沒腦的一番話聽得奶娘雲裡霧裡,而奴僕們起先一愣,而後忽然反應過來,這正是昨天他們對傅九辛說的話,一字不差!

  傅九辛也禁不住看了她一眼。

  竇阿蔻鸚鵡學舌一般地說完這番話,奶聲奶氣道:「奶娘,他們不給阿辛飯吃。阿辛沒飯吃,我也不吃飯。」

  她是單純,但她不傻。她知道阿辛被他們欺負了。

  傅九辛低低道:「小姐,他們——」

  「不管!」竇阿蔻忽然撲上去,哇的一聲大哭起來,「阿辛可憐,阿辛沒飯吃,我陪阿辛一起不吃飯!」

  她哭得好像是自己被餓了好幾天一般,鼻涕眼淚全蹭在了傅九辛衣服上,鼻子通紅,眼淚還一串串珍珠鏈子似的往下掉。

  傅九辛無語,不知道該怎麼哄竇阿蔻,她到底是小孩子啊。他手足無措了一會兒,終於彎身抱起竇阿蔻,笨拙地哄:「小姐,以後阿辛和你一起吃飯,好不好?」

  「真的?」竇阿蔻眨巴了幾下眼睛,吸溜一下吸進一條鼻涕,破涕為笑:「拉鉤鉤。」

  傅九辛有些為難。

  竇阿蔻見他不動,掙扎著溜下地,抓起傅九辛的手,小指奮力地勾上了他的小指,晃了幾晃:「以後阿辛和我一起吃飯,一直一起吃飯。」

  多年以後的傅九辛回想起來,恍然大悟,原來他就是這樣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一勾,便將自己的一生都勾了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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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6-5 22:31:34

【29.有主了】

  身如飄絮,沒有著落。

  竇阿蔻朦朧中感覺到有人在她邊上走來走去。她心裡想,完了,又到晨起的時候了,先生一定在門口等她了,再不起來就又要罰臨字了……

  如冰水灌頂,通身皆竄過一陣激靈,竇阿蔻睫毛一顫,睜開了眼睛。

  土灰色的磚牆,簡樸的竹木桌椅,這是一家再普通不過的民居。

  她床前的椅子上倚著一個少婦,看上去……很眼熟。

  「三姨娘?」竇阿蔻瞠大了雙眼,她不知躺了幾天,出口的聲音微微有些沙啞。

  三姨娘怎麼會在這裡?竇阿蔻覺得自己的腦袋不夠用了。

  三姨娘身子一震,急急站起來,走到半途又折返回去,給竇阿蔻倒了一杯水,才走到床邊,柔聲道:「阿蔻,你醒了啊,喝口水吧。」

  竇阿蔻確實有些渴了,她大口喝完了杯中水,用手抹了抹嘴巴,正要說些什麼,門忽然被撞開了。

  當先奔進來的是竇進財,臉上又是焦急又是激動,嘴裡連聲喊著:「哎呦女兒!你終於醒了!可把我急死了!」

  而後呼啦啦湧進來的是其他兩個姨娘,咋咋呼呼的,吵得竇阿蔻腦瓜子疼。

  最後一個走進來的,是傅九辛。

  再次見到先生,竇阿蔻卻覺得恍如隔世。她躺在床上,目光越過周圍人的臉,遙遙看著傅九辛,後者也正靜靜看著她,眼睛裡是竇阿蔻讀不懂的沈沈一片。

  竇進財幾個人圍在竇阿蔻床邊,噓寒問暖,時而碰碰她的臉,時而替她掖掖被角,竇阿蔻卻全無反應,只是怔怔地看著傅九辛。

  她都不明白她現在是怎麼想的了,她對傅九辛的感情又變成怎樣了。

  「阿蔻,你餓不餓?」竇進財關切的臉忽然出現在竇阿蔻上空,擋住了竇阿蔻的視線。

  「啊?」竇阿蔻呆呆地應了一聲,然後反應過來,實誠地應道:「餓。」

  「哎哎——快去做吃的。」竇進財連忙轉過身,招呼幾個姨娘。

  只是那麼一錯眼,竇阿蔻再看向剛才那個角落時,卻發現傅九辛不見了,正如他來時那般悄無聲息,他的離開也是這樣的不驚動別人。

  竇阿蔻心裡很難受,她覺得,先生好像正漸漸走出她的世界。

  竇進財看到竇阿蔻的表情,以為她餓得難受,連忙說道:「阿蔻再等等,馬上就有燒雞吃。」

  「老爺,阿蔻剛剛醒過來,哪能吃這麼油膩的。」

  「是是,那給她煮碗粥?阿蔻愛吃肉,切點兒雞絲下去吧,也挺清淡。」竇進財簡直手忙腳亂。

  最終三姨娘看不下去了,她輕輕推了推竇進財:「老爺,阿蔻剛醒,咱別在這堵著,也不透氣,你先去煮粥吧。」

  多虧了三姨娘,竇進財終於走了,竇阿蔻耳根得了些清靜,終於有機會問清楚了:「姨娘,你們怎麼會在這裡?」

  「是九辛這孩子,從紫微清都把我們救出來的。」

  說起那一日,三姨娘如今還記憶猶新。

  那會兒她們幾個被關在暗無天日的牢裡,不知過去多少時日,心裡希望漸漸破滅,以為這一生也就在這牢裡結束了,卻不想有一天居然被帶出了地牢。

  重見天日的那一瞬,第一個看到的,是風塵僕僕滿面疲憊的傅九辛。

  後來才知道,這個竇進財一時興起撿回來的孩子,居然是司幽國的少主。為了救他們,拿司幽國地下的石脂礦藏與徐離忍做了交易,接著又馬不停蹄地帶著他們趕回龍鳳鎮,本來是十天的路程,他硬是趕在第五天的時候到達龍鳳鎮,迎來的卻是竇阿蔻消失的消息。

  「那我是被誰救的?」竇阿蔻聽得瞠目結舌,她只記得自己被拖出去時候的光景,至於被拖到哪裡,發生了什麼,卻是不知道了。

  「是九辛的下屬,一個叫蟬蛻的。他找到九辛,把你送過來的。」

  三姨娘有些猶豫,不知道該不該對竇阿蔻說,那個蟬蛻送人過來的時候,自己也是滿身的傷痕。

  「喔。」竇阿蔻傻乎乎地點了點頭,又陷入了沈默。

  三姨娘替她抿了抿鬢邊的散發,歎了口氣。阿蔻長大了,不再是從前那個愛笑愛鬧的小丫頭,可這樣長大的代價,卻未必太過慘痛。

  三姨娘素來心思細膩,早在竇家還未落敗時,她就看出了傅九辛對竇阿蔻別樣的心思,反觀竇阿蔻,雖然沒心沒肺,衝著傅九辛先生先生的叫,可她對傅九辛的依賴卻也與對別人不同,她只是懵懂未開竅,未必就對傅九辛毫無情感。

  她倒是樂見這兩個孩子在一起,可當時竇進財一心覺得傅九辛是竇阿蔻的哥哥,壓根沒往那方面想去,所以她也就沒有提。

  後來來了個徐離忍,竇阿蔻那會兒總纏著徐離忍,她和竇進財便以為阿蔻是對徐離忍動了心,竇進財才會明裡歸順大太子而暗地裡扶持徐離忍,只是誰都沒想到,最後會是這麼個結果。

  如今看來,竇阿蔻倒似乎是終於開竅了,可她和傅九辛之間卻又不知道發生了什麼,瞧竇阿蔻對傅九辛的那個生疏樣,簡直是兩個陌生人。

  三姨娘微微歎氣,最終沒有說什麼。

  竇阿蔻的病很快就好了,她的身體如同從前一樣健康,可人卻不大愛笑了,經常做著什麼事情就發起呆來。

  竇進財看在眼裡急在心裡,他覺得這是阿蔻思春的表現,於是那顆將竇阿蔻嫁出去的心又復活了。

  只是如今的竇家比不得從前,沒了萬貫家財,那些大門大戶的公子哥兒也看不上他們,竇進財也不想門當戶對了,只要那人是真心疼阿蔻的,窮點又有什麼關係。

  竇進財打定主意,立刻活絡起來,天天朝外頭跑,物色了好幾個靠譜不靠譜的年輕男子,回家給竇阿蔻搞了一張安排表,今天和前街的教書先生見個面,明天和後巷開小酒館的老闆兒子聊聊天。

  這一天竇阿蔻被竇進財趕出家門去,去和對門的秀才談人生談哲學。

  竇阿蔻很鬱悶,然而竇進財很高興。

  他打聽過了,對門那個黃秀才是龍鳳鎮頭一個秀才,來年開春,是要進京考春闈的,為人斯文有禮,想來也是個疼老婆的人。關鍵是,那黃秀才從小栽在書堆中,手無縛雞之力,肯定打不過阿蔻,他也就不必擔心阿蔻會受欺負了。

  竇阿蔻磨磨蹭蹭地往對門走去,黃秀才早等在那了,見到竇阿蔻,劈頭來了一句:「靜女其姝,俟我於城隅。愛而不見,搔首踟躕。」

  「啊?」竇阿蔻呆住了,她有一種深深的恐慌,不免有些無措,「你說什麼?」

  黃秀才本是微微擡頭望天,目光深沈作驚世文豪狀,被竇阿蔻傻乎乎的一問,頓時掃興。

  他用眼角餘光微微瞥了一眼竇阿蔻,心想這姑娘長得倒不錯,只可惜思想層次忒低。

  「沒什麼。」他撇了撇嘴角,「竇小姐——是竇小姐吧?你想去哪裡?」

  「沒,我沒打算去哪裡。」竇阿蔻搖頭。

  「聽說竇小姐是不久前才來的龍鳳鎮,不如由小生帶小姐去遊龍鳳鎮吧。」

  竇阿蔻「喔」了一聲,她其實去哪裡都無所謂。

  於是黃秀才便帶著竇阿蔻在龍鳳鎮上走。一路路過許多賣小雜貨或者胭脂水粉的攤子,竇阿蔻都沒有停留,連看一眼都沒有,黃秀才心裡又高興起來,心想她倒會省錢。

  竇阿蔻的心思根本不在集市上,逛過哪些攤子也沒有在意,她耳邊只充斥著黃秀才的聒噪,一路大吹大擂自己如何學富五車才高八斗,又如何會在鄉試會試殿試上殺出重圍平步青雲。偶爾給竇阿蔻介紹龍鳳鎮的風土人情,也是浮誇吹噓天花亂墜。

  竇阿蔻忍不住想,先生的才學比這個秀才可厲害多了,先生給她講課的時候,那才叫迷人呢,不僅講的課動聽有趣,講課的人也是那麼好看……

  她有些著迷地回憶從前先生講課的樣子,忽然被集市的喧鬧拉回現實,想到如今的她和先生,頓時覺得既失落又難受。

  他們走了半天,竇阿蔻覺得有些渴。

  她在賣酸梅湯的攤子前停下,小聲說道:「黃公子,我有些渴。」

  黃秀才的高談闊論被打斷,很有些不耐,他看了看那攤子,忽然一把拉過竇阿蔻,在她耳邊說:「竇小姐,這邊的酸梅湯又貴又不解渴,這樣好了,前面有家寺廟,我去裡面替你討碗水喝。」

  竇阿蔻最近經歷如此多變故,懂得了一些人情世故,她小心翼翼掏出貼身的荷包——那還是去年過年時,先生連壓歲錢帶荷包一同給她的——裡頭都是她這些日子積攢下來的銅板。

  她遞給老闆:「黃公子,我請你吧。」

  黃秀才臉上有些掛不住,嚷道:「你這什麼意思,我可不是小氣……」

  竇阿蔻又吃驚了,她不明白自己哪裡做錯了。

  兩人正大眼瞪小眼,身邊忽然有一道清淡的嗓音響起:「老闆,來一碗酸梅湯。」

  這聲音……竇阿蔻如遭雷擊,僵硬地回頭一看,果然是剛才她在腦子裡意淫的那個人。

  她心裡有一種說不出的古怪感覺,既高興又傷心,看著傅九辛利落地付錢拿湯,然後把湯遞給她,順便替她把荷包放了回去:「阿蔻,以後要吃什麼喝什麼,先生給你買。」

  黃秀才眼一瞪:「你誰啊你?」

  他心裡忿恨,眼前的男人十分英俊,眉目間自有灼灼清華,又帶著清貴之氣,他顯然被比下去了。

  傅九辛沒有理他,頭也不回道:「別打她主意了,她有主兒了。」

  「有主?誰?」

  「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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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6-5 22:32:09

【30.長街長】

  「有主?誰?」

  「我。」

  竇阿蔻起初還沒反應過來,後來漸漸懂得了傅九辛那個「我」字的含義,一張臉漲得通紅。

  黃秀才有些不甘,正如偷不如搶,搶不如搶不過,原先竇阿蔻在他心裡也就是個一般般過得去的姑娘,現在平空多出來一個傅九辛「橫刀奪愛」,他忽然覺得竇阿蔻其實也不錯。

  他故作清高地清了清嗓子,斜睨著傅九辛:「你說是就是麼?也要看人家竇小姐樂不樂意。」

  竇阿蔻可是竇進財主動請媒婆牽線的,他又是這龍鳳鎮上的第一個秀才,想必竇進財看上的就是他,那眼前這來路不明的男人就沒什麼好忌諱了。

  這樣一想,黃秀才驀然滋生出極大的信心來,他嚥不下自己被傅九辛比下去的那口氣,心裡就想要讓傅九辛難堪,於是故作親暱地拉過竇阿蔻的手:「竇小姐,別理他,我們再去遊鎮。」

  他碰到竇阿蔻手的一瞬間,竇阿蔻一把刀也毫不含糊地出手,唰的一下,帶著刀鞘隔開兩人的手。

  「啊!」黃秀才驚叫起來,霎時惱羞成怒,揚起拳頭凶神惡煞地朝竇阿蔻邁進一步。

  「阿辛!」竇阿蔻被他猙獰面色所嚇,縮了一下,下意識地喊出了那個依賴的人的名字。

  黃秀才一隻拳頭還在空中,才移了一寸,忽的就被緊緊地擒住了。

  他手腕被傅九辛攥在手心,傅九辛一用力,他手腕一酸麻,五個指頭耷拉下來,痛得大叫。

  對付這樣手無寸鐵的弱書生,傅九辛下手極有分寸,不過輕輕一推,就將他推離數尺又沒有傷著他。

  傅九辛再回頭去看竇阿蔻,卻見竇阿蔻縮在牆角,方纔還漲得通紅的臉一剎那褪得雪白。

  剛才先生的眼神……剛才先生的臉色……竇阿蔻將這樣生氣的傅九辛的臉和那一個不堪回首的夜重疊起來,她被拖下床的時候,她被他說著不自重的時候,他就是這樣疏離中帶著淡淡的厭惡的表情。

  傅九辛一怔,很快明白過來竇阿蔻在想什麼,他動了動唇,卻沒說什麼,只是平平道:「回去吧。」

  竇阿蔻僵硬地一點頭,像一隻倉皇的小動物,轉瞬就消失在了傅九辛眼前。

  長街長,夕陽殘,他孤身站在街角處。

  竇阿蔻再一次鎩羽而歸,這讓竇進財很惆悵。

  他私下裡打聽竇阿蔻屢次被退貨的原因,那些靠譜不靠譜的男人倒有了一個靠譜的統一口徑:竇阿蔻哪都好,就是太悶,不理人。

  竇進財越發訝異了,他記憶裡的竇阿蔻一直有一個活潑的性子,怎麼會不理人。

  竇進財犯了一個錯誤,他沒有意識到,竇阿蔻的活潑只是對傅九辛一個人而已。

  昨天竇阿蔻與黃秀才出去再回來以後,很有些失魂落魄。傅九辛那個平淡卻震懾的「我」字出口後,她落荒而逃,窩在房間沒敢出去,雖然傅九辛沒有再來找過她,但她依舊一夜沒睡好。

  他不過是一句不知道真情還是假意的話,卻讓她竭力平靜的心又掀起澎湃的浪潮,竇阿蔻想想都覺得自己可憐。

  她這副魂不守舍的落魄相盡數落入竇進財眼裡,卻讓竇進財以為竇阿蔻這是受了那些男人的刺激,急得白頭髮都多了幾根,第二天再度出馬,這回,他老人家打算去龍鳳鎮周邊物色男人。

  竇老爺想好了,竇阿蔻不就是悶麼,那找一個同樣老實的悶葫蘆,兩個人在一起,安安靜靜的,誰都不嫌誰,這樣也挺好。

  這一天竇家吃晚飯,六個人圍坐在圓桌邊。竇阿蔻沒有像以前那樣,緊緊挨在傅九辛身邊,軟糯糯地叫「先生我要吃那個」「先生幫我挑蔥花」,而是坐得離傅九辛很遠,眼神飄來飄去,就是不肯落在傅九辛身上。

  幾個姨娘都看出了他們之間的不對勁,只有竇進財反應遲鈍,還興沖沖地給竇阿蔻的未來做安排。

  他們現在住在龍鳳鎮一個租下來的農家院子裡,吃穿皆是自己動手自給自足,幾個姨娘都是窮苦人家出身,雖然跟著竇進財過了幾年好日子,到底沒忘本,很快也就適應了這種天差地別的生活。

  竇進財起先有些郁卒,後來也想通了,樂呵呵地在後院開闢了一塊菜地,自己鼓搗著種了些白菜蘿蔔。

  他們在紫微清都的天牢裡時,根本沒想過還能重獲自由,再過上這樣雖貧瘠卻平淡踏實的生活,所以即便已在龍鳳鎮落腳了好幾天,竇進財還有一種似乎做夢的感覺。

  他感慨地歎了一聲,道:「這回多虧了九辛,要不是他,咱們幾個恐怕早在黃泉路上結伴了。」

  幾個姨娘也是感歎連連,竇阿蔻偷偷看了一眼傅九辛,做賊似的很快又埋下了頭。

  「九辛這孩子,我果然沒看錯。只可惜我現在也沒什麼東西好給的,那些錢財想必你也看不上眼,不然——噯,不如這樣吧,九辛,等我給阿蔻找個好婆家,讓你幾個姨娘也替你張羅個好姑娘,也算是盡了咱們的一份心,你看怎樣?」

  竇阿蔻一口飯堵在喉嚨口,胸腔悶得難受。

  傅九辛淡淡道:「九辛斗膽,只想問老爺要一樣東西。」

  「哦?」竇進財來了興趣,他現在身無長物兩手空空,不知道還有什麼珍貴的東西能讓傅九辛開口要。

  「阿蔻。」

  「啊?」竇進財傻眼了。

  「我想要阿蔻。」

  竇老爺的世界觀一瞬間發生了天崩地裂的顛覆,一顆老心肝抽了幾抽,差點兒沒緩過氣來。

  他還沒來得及說什麼,竇阿蔻卻慌張地摔了碗,狼狽地再一次落荒而逃。

  這一次傅九辛沒放過她。

  「阿蔻,儀容。」

  本來竇阿蔻正在狂奔,乍一聽這從小聽到大的耳提命面,一時忘了他們倆如今的關係,反射性地站住了腳,只不過這一愣神,傅九辛就追上了她——他的輕功素來比她好。

  「先、先生。」竇阿蔻膽怯地往後退了一步,低頭盯著傅九辛的鞋子。

  傅九辛看著竇阿蔻低垂的腦袋上一個小小的發旋,一時竟然無言。

  良久,他朝竇阿蔻伸出手,白淨修長的手掌上兩個紅火火的絨球,那是竇阿蔻被扯去的耳環。

  竇阿蔻一震,看著那兩個毛球。

  一個是在弟子試煉時被霹小靂扯了去,還有一個是那日被陳伯扯去了,如今卻被傅九辛都找了回來,洗乾淨血跡,重又放在了他手心,就像是新的一般。

  可是他們之間呢,能當做那些事情都沒發生過麼。

  他們現在像是塵埃落定,可是司幽國、陳伯、青黛、石脂礦藏、楚蝕劍……這些並不是不存在的啊!

  竇阿蔻不知道該不該去接。

  她在猶豫。

  傅九辛也不催她,只是一動不動地舉著手臂,等她來拿或是不拿,像是在等待判刑的一個死囚,生死都只在她的一念間。

  這是傅九辛一生中捱的最漫長的時間。

  漫漫光陰倏忽而過,傅九辛一顆心漸漸往下沈,他體味著心臟逐漸冰冷最後縮成一小塊的疼痛,最後一絲希望的光亮掙扎著閃了幾閃,就要熄滅了——

  他手掌輕微一動,掌心處落下了一個如吻一般輕柔的觸碰,那是竇阿蔻輕輕地拿起了那兩個耳環。

  傅九辛覺得心臟一陣痛楚,那是緊張麻痺太久之後驀地放鬆下來的抽搐,他不動聲色地舒了一口氣,他的不安,無人知曉。

  竇阿蔻是接過來了,可要怎麼辦,她卻還不知道。曾經鼓足勇氣的表白換來那樣的結果,如今要她再說出那幾個字,卻是字字都重逾千斤,沈甸甸地墜在胸腔裡,無法宣諸於口。

  曾經他是她的兄長她的先生,她在錯誤的時間錯誤的地點對一個錯誤的身份表白;如今他捅破了這層窗戶紙,對了身份對了時間,卻把最最重要的那顆心,錯過了。

  竇阿蔻這邊在糾結,竇進財那邊也鬧得天翻地覆。

  竇老爺覺得自己的倫理觀念遭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戰。他焦躁地在原地轉圈,不可置信地自言自語:「九辛喜歡阿蔻?他是我兒子,那就是阿蔻的兄長啊!」

  三姨娘看不下去了,挑了挑指甲,翻了個白眼道:「什麼兄長,從頭到尾也就老爺你一個人是這麼想的。一個姓傅,一個姓竇,你倒說說,這是哪門子的親兄妹啊?我看九辛這孩子從小就有主見,說不定早對阿蔻存了心思。阿蔻嘛,依我看也未必無情,你忘了從前她見到九辛那親熱勁兒了呀?」

  竇進財一拍腦門,歎道:「是我粗心了,早該看出他倆的貓膩,我一直以為,九辛那般的人物是看不上我們阿蔻的,哪曉得……早知道這樣,當初在紫微清都就該給他們定下來了,也鬧不成如今這樣了。」

  如今傅九辛成了司幽國少主,他們全家都依仗著他才得以重見天日,再者也不知道前些日子他們發生了什麼事情,阿蔻怎麼會被傷成這樣扔在外頭,那個送人過來的蟬蛻又是怎麼回事……

  竇進財皺起了眉頭。他知道自己女兒的性子,若是傅九辛還是從前的那個傅九辛,那倒也罷了。現在的傅九辛背景如此複雜,阿蔻與其跟著他,倒不如重新找個身家簡單的普通人家,平平淡淡地過一輩子。

  他正想著,忽然傳來叩叩的敲門聲,門外是傅九辛的聲音,淡淡道:「老爺,我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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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6-5 22:35:36

【31.撥雲霧】

  竇老爺和姨娘互望一眼,咳了幾聲:「進來吧。」

  「九辛,要說什麼?」竇進財特慈祥地看著傅九辛,他想通了,傅九辛不是兒子,就是半個兒子,總歸和竇家脫不了干係了。

  傅九辛筆直地站在竇進財面前:「阿蔻在我司幽國中遭遇的一切,由我來說。」

  竇進財愣了愣,他雖早有疑竇,然而礙著傅九辛如此不惜代價從徐離忍手中換回他們,也沒好意思開口問,現在聽傅九辛這樣說,不由反問了一句:「阿蔻在你那裡發生的事?」

  「是。絕無虛瞞。」

  ……

  竇阿蔻在猶豫,她盯著兩個耳環已有半個時辰了,戴還是不戴,這是個問題。

  三姨娘「咚咚咚」瞧她的門:「阿蔻,快跟我來!出事了!」

  竇阿蔻心一抖,也不去想什麼戴不戴的問題,緊張地拿起刀衝了出去。

  三姨娘喃喃:「用不著刀吧。」

  竇阿蔻一回頭:「姨娘!哪呢?!」

  三姨娘如夢初醒,提了裙擺踩著小碎步在前頭扭:「跟我來。」

  兩人剛走到竇進財的屋子,竇進財一聲咆哮毫不含糊地震掉了竇阿蔻和姨娘發上的髮簪,兩人半天才反應過來原來這不是打起了旱天雷。

  旱天雷下的傅九辛自巋然不動,任竇進財氣得指著他大罵。他跪在地上沈聲道:「我把阿蔻拖下了床,說她不自重——」

  「你這樣對她!」他未出口的話被竇進財打斷了,「你這樣對她!小時候你剛來我們家,不肯吃飯,是誰陪著你絕食的?大冬天不肯穿新襖,又是誰陪著你不穿棉衣的?」

  竇進財心疼啊。從小到大不捨得碰一根手指頭的女兒原來被人家這樣欺負過,難怪他初到龍鳳鎮,見到竇阿蔻的第一眼,她憔悴消瘦滿身傷痕。

  傅九辛靜靜跪在那裡,任憑竇進財的指責雨點一般落在身上,說這些的時候,他的痛楚尤甚於當時的竇阿蔻,卻偏生還要自虐一般地繼續往下說:「我由著陳伯拽著阿蔻的頭髮把她拖出去,看她被陳伯打。」

  門外的竇阿蔻一陣瑟縮,這是她不願想起的往事。

  門內的傅九辛一字一句,字字刻骨句句銘心,與其說是向竇進財坦誠,倒不如更像是說給自己聽。

  這種於冷靜的敘事中蘊藏的對自己的殘忍,尤甚於上的苦痛。

  「我的錯,我來擔。」他跪在地上,腰身筆直,脊背勾出了一道凜然卻又脆弱的弧度。

  「你怎麼擔!」竇進財最後的怒火爆發了,他隨手拿起桌邊一塊硯石,沖傅九辛砸了過去。

  「爹不要!」竇阿蔻大驚失色,想要拔刀擋去這方硯,卻已是來不及了。

  厚重的硯石不偏不倚地砸在傅九辛胸口上,他不躲不閃,生生捱過了這一下。

  「哎呦!」痛呼的是三姨娘,像是硯砸在了自己身上一般,她捂著眼睛喊了一聲。

  竇阿蔻都替傅九辛覺得痛,她撲到傅九辛身邊去,卻又無從下手,只能無措地喊「先生」。

  傅九辛目光掃過她空蕩蕩的耳垂,往下掠過了徐離忍給她的那把尚方刀,轉過頭去沒有說話。

  「阿蔻,我們走!」

  竇進財正在氣頭上,一把扯過竇阿蔻就走。

  幾個姨娘不敢勸,也只得默默隨在他後頭。

  竇進財走了幾步,忽又回頭一瞪眼:「這是我屋子,你走!」

  傅九辛無聲地站了起來跨出門去,竇進財哼了一聲,卻見他在門外駐足,單膝一屈,又跪了下去。

  竇進財臉色很難看。幾個姨娘面面相覷,誰都不敢說話。竇阿蔻心裡很痛,比她當日被拖下床時還要痛。

  竇進財擔心自己女兒心軟,硬是把她留下來,和幾個姨娘一起睡,實則是讓姨娘們看住她。

  竇阿蔻腦子裡都是傅九辛單薄的身影,哪裡睡得著,又不敢隨意翻身驚動別人,睜著兩隻眼睛硬熬過了半夜。

  夜深時她終於捱不住內心的煎熬,裹著一張被子翻下床,挪到了門邊。

  她怕開門聲太響,瞧見窗戶正大開,於是艱難地自窗口爬了出去。

  傅九辛只覺耳邊風聲一陣,落地的一聲悶響後,一個全身團在被子裡的奇怪物件將將摔在了自己腳邊。

  被子團蠕動了幾下,裡面伸出一個腦袋來,睜著眼睛衝他喊:「先生。」

  傅九辛無言以對,默然地看著竇阿蔻費力地鑽出來,盯著一頭亂糟糟的長髮。

  竇阿蔻等了片刻,等不到傅九辛說話,熬不住自己開口了:「先生,別跪了,回去睡吧。」

  「阿蔻。」傅九辛側頭看她,「你為什麼出來?」

  竇阿蔻又縮到被子裡去,支支吾吾,她總不能說自己是想他想得睡不著了吧。

  「我……我……」她乾脆耍起了小時候的賴皮,「先生跪,我也跟你一起跪。先生不睡,我也不睡。」

  以往她只要祭出這一招,再強硬的先生都會妥協。

  今日卻不一樣了。

  傅九辛勾起唇角,漾開一抹涼薄的笑,清淩淩的月光落在他臉上,趁得這笑容越發清薄冷然。

  「你可想好了。」傅九辛的聲音很淡,「若是你堅持留在這陪我,無論你心裡那道坎有沒有過去,我都再不會放手,哪怕你恨我怕我;若是還沒想好,現在就走,立刻。」

  他從來不是一個有耐心的人,等了她十年,已是極限。

  竇阿蔻抖了一下,先生的態度很強硬,這是在給她下最後通牒,逼著她理清自己的想法,逼著她邁過那道坎。她若是不想清楚,恐怕一輩子都要在那道坎邊徘徊,蹉跎掉一生。

  他以一種勢在必得的氣勢在背後推了她一把,邁不邁,就看她了。

  竇阿蔻像一隻烏龜精似的把腦袋又往被子裡縮了縮,她腦中掠過十年間的種種往事,昔日那個敏感沈默的男孩如何長成了溫潤的男子,又是如何將他最美好的東西都給了阿蔻。

  十年間種種倏忽掠過,光陰如此飛快,世間人事變幻莫測,只有先生始終陪在她身邊,不曾離開過。

  竇阿蔻於一片混沌中忽顯清明,有一個清晰的堅定的決心牢牢攫住了她的心,她嚥了口口水,心跳聲如擂鼓,指尖緊緊揪住了被角,從棉被裡露出一雙眼睛,訥訥道:「先、先生,我陪你……」

  傅九辛望過來,他整張臉都隱在月光照不到的陰影處,只一雙眼睛亮得驚人:「什麼?我沒聽清。」

  「我、我陪你!」竇阿蔻鼓足勇氣,微微提高聲量,重複了一遍,她頓了下,忽然大聲喊道:「我陪你!我陪先生!」

  清亮的聲音在寂靜的夜裡迴盪,她的眼睛也在熠熠閃光,這一刻,撥開雲霧,她終於邁出了這一步,管它前面是懸崖還是深淵。

  傅九辛久久地看著竇阿蔻,也只有他的阿蔻,在被他那樣傷害過後,還能笑著對他伸出雙手。

  他緩緩開口,聲音有些啞:「我傅九辛以命立誓,日後定不再叫竇阿蔻受半分委屈,若有違背,死後不入輪迴,永墮畜生道。」

  字字鏗鏘的聲音被風吹散,這寂靜的春日夜裡,皇天后土皆默然,靜靜地看著這一對兒女。

  陡然放鬆下來,跪了半夜的腿開始發麻,連之前麻木的胸口上的痛也重又復發,傅九辛低低咳了幾聲,定定看著竇阿蔻:「阿蔻,過來。」

  竇阿蔻歡喜地連人帶被子滾到傅九辛懷裡去,卻聽他一聲極其輕微的抽氣。

  竇阿蔻這才想起傅九辛剛被竇進財砸過,連忙挪出他的懷,要去看他的傷。

  「別看。」傅九辛按住她的手淡道。

  竇阿蔻哪裡肯,扭麻花似的在傅九辛身上扭了一會兒,纏得傅九辛不得不放了手,終於得了手,慢慢地揭開他的衣襟。

  淡淡的月光下,他胸膛上一塊碗口大的淤青,青紫中帶著隱隱血絲,一塊白色中躺著一塊青,青得扎眼,竇阿蔻看著都覺得痛。

  竇阿蔻心疼地想摸,又怕弄痛他,可憐兮兮地擡頭看傅九辛:「先生,你痛不痛?」

  「尚可。」

  竇阿蔻孩子氣地往他胸口上吹了吹氣,忽然氣呼呼地站了起來往裡跑去。

  「阿蔻!」

  傅九辛叫都叫不住她,眼睜睜看著她砰的一聲踢開屋門,往裡面衝去。

  竇進財正睡得迷迷糊糊,被竇阿蔻的踢門聲生生從夢裡嚇醒,以為是進賊了,一骨碌爬起來,警惕地往裡頭看。

  結果卻看到的是竇阿蔻萬馬奔騰地衝進來,啪啪啪地踹著床腳,踹了好幾腳才又衝出去。

  竇進財震驚了。他笈著鞋子跟出去一瞧,看見竇阿蔻又滾到傅九辛懷裡去了,小心翼翼地給他傷口吹氣。

  竇老爺半天才明白過來,他女兒是氣他下手太重傷了情郎,衝他發火呢。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竇阿蔻要跟傅九辛走。竇老爺驀地悲從中來,老淚縱橫地嗚嗚咽咽:「我這不是為她好麼。有了男人就不要爹了!」

  三姨娘堵住耳朵也不堪其擾,只能起床去勸慰玻璃心的竇老爺:「老爺,九辛也是沒辦法,他如果不是為了救我們,怎麼會這麼忌憚陳伯,你也知道陳伯那個人,要是他知道九辛為了救我們把司幽國的石脂給徐離忍,肯定會殺了阿蔻的。九辛不容易,他對阿蔻的心你還看不到麼。傷阿蔻的那幾下,他恐怕得悔一輩子,你作甚去做那棒打鴛鴦的缺德事。」

  竇進財咕噥:「我這不是氣不過麼。」

  他本就待傅九辛如同親生,也是打心眼裡喜歡傅九辛,手心手背都是肉,砸他也是因為在氣頭上。現在氣也消了大半,也就算是原諒傅九辛了。

  兩人從窗外看過去,傅九辛依然跪著,竇阿蔻裹著被子歡樂地在他懷裡滾來滾去,臉上是久違的歡欣的笑容。

  竇進財嘿嘿一笑,心裡默念,小子,你且再跪半夜吧,等到天亮,阿蔻就交給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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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6-5 22:35:56

【32.醋泡茶】

  晨曦初現。

  「吱呀」一聲,竇進財推開門,看著屋外仍跪著的傅九辛。

  他已改跪為坐,倒不是挨不住跪一夜的痛楚,而是因為膝上枕著竇阿蔻。

  昨夜竇阿蔻倔脾氣上來,說是要陪著他一同跪,不過跪了半個時辰,就搖搖欲墜昏昏欲睡,便被傅九辛連被子一同抱了,枕在他膝上睡了一宿。

  傅九辛正低頭看著竇阿蔻,嘴角微微翹著,那是一個溫柔至極的笑容,眼神裡一汪深潭都化作了春水,甚至還能聽到柔軟的水聲浮動。

  聽到開門聲,他擡起頭來,那個笑容也消逝了,他又恢復了一張清淡的容顏。

  他朝竇進財作了一個噤聲的手勢,以口型作語:「阿蔻還在睡。」

  竇進財走到他面前,低頭看了看還在熟睡的竇阿蔻,歎了一聲,低聲道:「這回就罷了。要是有下回,可沒有這回這麼便宜你了,你要是敢再對阿蔻一點不好,我立刻就將她嫁人,嫁得遠遠的,哪怕她不肯,我也斷然不會再叫她受你一點委屈。」

  傅九辛一震,這個意思是……

  竇進財哼了一聲,有些不甘願道:「起來吧。跪了一夜,要是落下了什麼病根,以後怎麼照顧阿蔻。」

  傅九辛從竇進財的眼神裡讀懂了些什麼,動容道:「我定然再不負她。」

  竇進財有些繃不住臉,偏又要做出一副嶽丈的模樣,假模假樣地咳了幾聲:「行了,以後可記著你這話。」

  他回屋梳洗了。傅九辛看了看遠處地平線上的萬丈金光,又低頭看懷裡的人,徐徐道:「阿蔻,裝得累麼。」

  竇阿蔻的睫毛顫得厲害,聽到傅九辛的話,霍地睜開眼:「哦呀!先生你真厲害!」

  她早在竇進財說話的時候就醒了,聽到竇進財允了他們倆,興奮得心直跳,卻又貪戀傅九辛的懷抱,乾脆賴在他身上裝睡。

  她不好意思地爬起來:「先生,我不是故意裝睡的。」

  傅九辛正站起身,動作忽然一頓,他忍過麻痺的腿忽然動起來時的痛楚,神色卻極其自然,不讓竇阿蔻看出來,淡道:「無妨。」

  這對於傅九辛和竇阿蔻來說都是嶄新的一天,傅九辛沈穩,尚能按捺住內心的喜悅,竇阿蔻第一個忍不住,纏著傅九辛叫了無數聲先生,連走路都要牽著他的衣角,被幾個姨娘笑話也不顧,纏綿得像融化了的楓糖,膩人的甜蜜流淌了一地。

  他們去逛龍鳳鎮,和先生逛龍鳳鎮的感覺和與黃秀才逛的感覺截然不同,竇阿蔻瞧著這鎮上處處都美好,處處都新鮮,就是拱橋上的一塊石磚都透著古樸的韻味。

  渴了,兩人在街角簡陋的茶攤上坐下,老闆泡了大碗茶來,撲鼻就是濃郁的清苦香氣。

  竇阿蔻端起來,咕咚咕咚牛飲了好幾口,卻見傅九辛分毫未動。他正看著某處,面上稍稍有一些懷舊的柔軟。

  一路走來,傅九辛時不時會在某處駐足,告訴阿蔻,這裡曾是他唸書過的學堂,他坐的書桌缺了一個桌角;這裡曾經是一個豆腐攤,磨新鮮的豆漿,做入口即化的豆腐腦,也賣些豆乾與豆皮;那裡的大榕樹曾經很茂盛,盛夏傍晚納涼時節,樹下便是孩子們的天地……

  同先生一同懷戀過去的生活,本是一件很美好的事情。然而竇阿蔻卻覺得很不舒服,因為他懷戀的生活裡,曾經有一個青黛的存在。

  竇阿蔻氣呼呼的想,書桌旁坐著的是青黛吧?豆腐腦是和青黛一起吃的吧?大榕樹下,孩子們玩過家家的遊戲,他扮新郎,青黛扮新娘吧?

  她越想越覺得有可能,越想越覺得傷心,愛一個人,眼裡容不得一粒砂,更容不得他生命裡出現過比她更早的一個姑娘。

  竇阿蔻的醋味,飄得整個龍鳳鎮都酸了。

  她氣惱地放下茶碗,直愣愣瞪著傅九辛:「不逛了,我要回家。」

  傅九辛一怔,起先不明白她為何不高興,而後有些反應過來,嘴角彎起一個好看的弧度,不僅不走,反而啜了一口茶,歎道:「這茶苦而不澀,清香撲鼻,比起名茶來也是毫不遜色。」

  竇阿蔻瞪著眼睛,他還笑!她最討厭先生這樣從容淡然的樣子,就像一個看孩子鬧脾氣的大人。

  傅九辛像是根本沒看到竇阿蔻的表情,優雅地放下碗,道:「可惜了,是一碗醋泡茶。」

  醋泡茶?

  竇阿蔻漸漸反應過來,騰地紅了一張臉,掉頭就走。

  沒走了幾步,便被傅九辛從後趕上了:「生氣了,嗯?」

  他的面容依舊淡然,但竇阿蔻卻聽出了他話裡的寵溺,臉一熱,放慢了腳步與傅九辛並肩走在龍鳳鎮的青石路上。

  傅九辛到底捨不得他的阿蔻胡思亂想,慢慢解釋道:「我不是在想和青黛一起的日子,我是在想我娘。」

  竇阿蔻驀地一震。她雖也從小沒有娘,但她八歲前有傅九辛,八歲後有幾個姨娘,得到的關愛並不比有娘的孩子少,對於素未謀面的生母,倒是淡淡的放下了。

  可傅九辛十歲前都是跟著娘相依為命。竇進財撿到他的那一年,正是他娘病重離世沒多久,他獨自流浪在街頭,正與一隻野狗爭食。

  竇阿蔻心一酸,握緊了傅九辛的手:「先生不傷心,以後有阿蔻,阿蔻給你一個家。」

  傅九辛沒有做聲,慢慢地反握住了她的手。

  「阿蔻,我想回家看一看。」

  十年未曾歸家,剛到龍鳳鎮時又因為阿蔻和竇家的事情,忙得焦頭爛額不可開交,現在終於閒下來,傅九辛想去祭拜母親的墳。

  竇阿蔻「哎」了一聲,半晌道:「我跟先生一同去。」

  傅九辛搖頭:「你回家去。」

  他家在龍鳳鎮野郊,這十年過去,說不定早破敗成了一堆廢墟,沒必要讓阿蔻跟著他吃苦。

  竇阿蔻想了一會兒,知道先生不是那麼容易說服,也知道自己再不能像小時候那樣耍賴皮,隔了好久,擡起頭來看著傅九辛的眼睛,認真道:「先生,我也想去祭拜一下你娘。你現在是阿蔻的人了,你的事就是我的事,你的娘親就是我的娘親,我去祭拜自己娘親,於情於理都是應該的。」

  傅九辛怔愣了,他在心裡琢磨竇阿蔻這話,聽著句句都對,可怎麼總覺得她說反了呢。

  傅九辛頭一次被竇阿蔻的湯灌得失了神智,兩人回竇家說明了情況,簡單地理了包袱,當日便租了一匹馬,慢騰騰地往龍鳳鎮野郊走。

  傅家十年未住人,果然已是破敗不堪了,裡頭的荒草有半人多高,屋頂一角也塌陷了下去。傅九辛默默地在自家荒涼的院子外站了一會兒,帶著阿蔻往傅母的墳頭走。

  時值暮春,墳前長滿了野草,連墓碑都被埋沒得看不見了,竇阿蔻吭哧吭哧地跟著傅九辛拔野草、蓋新土,忙了半日,總算整出了個像樣的樣子。

  傅九辛擺出鎮上買的香燭與冷食,點燃三炷香,默然地在墳前跪了半刻。

  竇阿蔻心想,先生心裡一定有很多話要和他娘親說,便默默地蹲在一旁,看著墳邊一樹野桃花發呆。

  「阿蔻,走吧。」傅九辛那邊跪完了,站起身來,拍了拍膝上的塵土,臉上仍是淡淡的,看不出哀切悲慟的表情。

  「等下!」竇阿蔻叫道,她自傅九辛手裡拿了三炷香,恭恭敬敬地點燃插在香爐裡,忽然用盡力氣,重重地磕了三個響頭。

  那聲音,簡直如同悶雷一般。

  傅九辛眸色痛縮,嚇了一跳。真是他的阿蔻啊,這麼實心眼,連響頭都磕得那麼認真。

  竇阿蔻像不知道痛似的,認真對著墓碑說道:「阿娘你放心,先生現在是我的人了,我會好好照顧他的,一定不叫他孤零零一個人。」

  傅九辛再次回味了一番竇阿蔻的話,終於反應過來了,他把竇阿蔻自地上扶起,抹去她額頭上的灰,緩緩道:「阿蔻,什麼叫我是你的人?你才是我的媳婦兒。」

  媳婦兒?這個詞從先生口中說出來,竇阿蔻既覺得新奇又覺得害臊,可心裡卻是滿滿的歡喜。

  他們回到從前的傅家的時候,天已經暗了。傅九辛拿了竹笤粗粗打掃了一遍屋子,屋內的木板床倒還硬實,他拿出自龍鳳鎮帶來的被褥鋪好,想了想,又多加了一床毯子。

  竇阿蔻正在外頭院子裡打了井水漱口洗臉,等傅九辛理乾淨了,跑進來喊:「先生,我困了。」

  「嗯。」

  傅九辛拍了拍枕頭:「上來睡吧。」

  竇阿蔻脫了鞋,一骨碌陷進柔軟的被子裡,她睜著一雙圓溜溜的眼睛,小聲說:「先生,你也上來睡。」

  真是既害羞又期待啊!

  竇阿蔻越想越歡樂,躲在被子裡流著口水聽傅九辛在院子裡洗漱的水聲,接著是傅九辛走進來的腳步聲,接著被褥的一角微微塌陷下去,被子被掀開一個角,傅九辛睡進來了。

  竇阿蔻幾乎是傅九辛躺下的同時就纏了上去,摟著傅九辛的腰,臉貼著他的胸,嘿嘿嘿地傻笑:「先生,你好香。」

  傅九辛無言。

  他心如止水,淡定地忽略掉竇阿蔻貼在他胸前的柔軟的賁張,道:「睡吧。」

  唔,這應該是一個清白平靜的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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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6-5 22:36:50

【33.雨正大】

  門外有聲音。

  傅九辛猛地睜開眼,全身戒備,隨時準備一躍而起。

  「喵嗚……」又是一聲極輕微的鳴叫,那是野貓在叫|春。

  傅九辛鬆了口氣,睡意卻全無了。

  他轉頭看躺在身邊的竇阿蔻。

  暮春夜裡有些燥熱,竇阿蔻睡相差,踢開了被子,手腳胡亂地攤在被子外,呼呼睡得正熟。

  傅九辛歎了口氣,把被子齊胸拉上,打算給她蓋上。

  不料竇阿蔻卻嘟囔了幾句,一把揮開了被子。

  她這一揮,挾住了自己的褻衣,連同被子一同被揮了開去,一對雪白的豐|盈倏地彈跳了一下,像是在慶幸擺脫了褻衣的桎梏。

  月光下,白雪上一點紅梅,香艷得扎眼,便這麼突然地闖進了傅九辛的視線。

  傅九辛霍地閉上眼,下|腹一團燥熱騰地升了起來。

  他轉過頭,緊緊閉著眼睛,摸索著抓到了被角,胡亂地把竇阿蔻裹了個嚴嚴實實。

  睡夢中的竇阿蔻很生氣,誰在用火烤她?

  她鬧脾氣地踢著雙腳,像一條離水的魚在奮力地撲騰,傅九辛好不容易給她裹住的被子,又被她踢開了。

  先生無奈地睜開眼,刻意避開她上身的位置不去看,只打算給她蓋住下半身。卻又看到了不該看的——

  竇阿蔻的褻褲寬鬆,因為她踢腿的動作,順著大腿一路滑落到了腿|根,皺皺地堆在一處。

  這簡直是一場戰爭。

  傅九辛艱難地把目光自她雪白的腿上挪開,呼吸已然粗重了起來。

  他背了個身,也不打算去理竇阿蔻了,心中默念:非禮勿視,非禮勿言,非禮勿——

  他渾身一僵。竇阿蔻不知何時貼著他移動了過來,胸前兩團柔軟擠壓在他背上,隔著薄薄的一層衣衫,觸感十分清晰。

  非禮勿什麼來著?

  傅九辛竭力地回想,腦子裡卻一片空白,滿腦子都只有剛才視力所及的竇阿蔻發育極好的身子。

  他的感官已於他的理智前行動了,竇阿蔻只覺身體一重,迷迷糊糊睜開了眼,便看見了先生隱隱有些赤紅的眼。

  她吃驚地睜大了眼睛。

  傅九辛的鼻息輕輕噴在她胸口,帶來了一陣酥|癢。竇阿蔻有些意識到接下來要發生的事,隱約有些恐懼。但此刻抱著她的是先生啊,先生的體溫先生的氣味,一切都是她最愛的男人的。

  竇阿蔻臉紅了,顫抖著眼睫,慢慢地閉上了眼睛。

  傅九辛的吻落下來的時候,竇阿蔻顫得不能自己。

  她從前偷吻過先生,然而那畢竟只是她笨拙的,單方面的暗戀,現在的掌控權卻在先生手裡,比起她從前如蜻蜓點水一般的親吻,這一次的令人動情多了。

  唇舌交纏,唇齒相接,分開的時候,蜿蜒了一根銀絲,令人臉紅心跳。

  傅九辛一面往下吻著她,一面慢慢地勾扯著自己的衣帶。

  竇阿蔻的腳趾無意識地翹起,因著傅九辛在她身上灑下的火而微微喘息。

  他像撫琴一般的撫著她的身子,輕攏慢撚,手掌遊移到的地方,竇阿蔻軟成了一灘春水。

  撫琴的手指漸漸移到了芳草茂盛之處,指尖輕輕觸碰,猛地凹陷了進去。

  竇阿蔻驚叫一聲,一下子閉攏了雙腿。

  「阿蔻,放鬆。」傅九辛也好不到哪裡去,聲音啞得驚人,「我出不來了。」

  竇阿蔻羞赧地微微張開雙腿,傅九辛指尖退去,陡然帶來了一陣空虛。

  她下面已是嫩汪汪的一兜汁水了。

  傅九辛只覺下|腹火熱得彷彿要爆炸,苦痛難忍,他終於鬆開了自己的衣帶,一個翻身,重又壓上了竇阿蔻。

  竇阿蔻正迷離,突然感覺到腰間的灼熱和堅硬,嚇得大張了雙眼,瞪著從淩亂的褻衣裡探出頭來的傅九辛的物件。

  那是先生的「貓耳朵」。

  竇阿蔻從前吃過不少先生的豆腐,碰也碰過,看也看過。但在今天這樣的月色下,它的怒|發昂揚看上去還是讓她恐怖。

  竇阿蔻害怕了,她擡起腳,頂著要壓下來的傅九辛:「先生……」

  不想腳一滑,剛好踩到了先生的貓耳朵,將它踩得貼在了傅九辛的腹部。

  傅九辛痛苦地低吟了一聲,他身下是高擡著雙腿仍踩著他的竇阿蔻,卻無意識地因為這樣的姿勢,將一片豐饒水土的風光都暴露在了傅九辛眼底,盡數落入了他眼中。

  最後一絲的清明像一根繃得過緊的弦,啪的一聲,斷了。

  傅九辛再也忍不住,就著這樣的姿勢,分開竇阿蔻的雙腿,衝了進去。

  竇阿蔻剛才被傅九辛挑出來的快樂被突然襲來的撕裂的劇痛沖得蕩然無存。

  她叫了一聲:「先生,疼!」

  她初經人事,下意識地抗拒著異物的入侵,卻因為這樣層叠的緊|縮,更增加了傅九辛極致的快|感。

  「阿蔻,放鬆些。」傅九辛胸膛上薄薄的一層汗,他用盡了全部的意志力讓自己停下來,啞道:「忍忍。」

  竇阿蔻左右試過了,還是繃得像一張弓。

  她可憐巴巴地看著傅九辛:「先生,比練武的時候還疼。」

  傅九辛聽不見她在說什麼了,只看到她的唇開開合合,臉上是薄薄的一層嫣紅,他猛地吻住她未出口的話,腰身遵循著最原始的本|能,凶狠地律|動了起來。

  竇阿蔻要哭了。

  她在傅九辛身下掙扎,捶打著他的胸和背,卻又不捨得真的弄痛他,只能由著他欺負。

  他們的發尾糾纏在一起,月光下傅九辛健壯的胸膛上佈滿了一層晶瑩的汗,這樣的先生很美,但這樣的先生也很危險。

  竇阿蔻此刻有些後悔為什麼她五歲那邊不把先生的「貓耳朵」扯掉算了,她沒想到會經歷這樣貫穿的驚心的痛感。

  然而等劇痛過去,一種奇異的,酥|麻的感覺卻漸漸佔了上風。

  竇阿蔻不知所措,嗚咽一聲,有些按捺不住,兩腿纏上了傅九辛的腰,自己還略略擡了擡腰身。

  傅九辛卻明白了,他低低喘氣,抽身而退,在竇阿蔻失落的時候,又猛地頂了進去,如同拔節的竹子,一節節升高。

  這一夜,巫山雨正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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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6-5 22:37:08

【34.喜臨門】

  第二天醒來,竇阿蔻發現傅九辛被她擠到了床邊,半個身子堪堪落在外頭,而她還擠在他懷裡。

  竇阿蔻很內疚,往裡滾了滾,她一動,傅九辛立時驚醒了。

  竇阿蔻臉很紅,她憶起昨夜兩人的瘋狂,忽然意識到如今自己還是赤|裸的,於是更尷尬了,往被子裡縮了又縮。

  「先、先生。」她將自己埋得只剩兩隻眼睛露在外頭,訥訥地同傅九辛打招呼,又往裡滾了滾。

  兩人之間的距離,都可以走馬了。

  傅九辛看了她一眼:「過來。」

  竇阿蔻便毫無骨氣地挪過去了,尚還未貼近他,便被他一手箍住了腰,貼到了他胸膛上去。

  兩人都還未穿衣,火熱的肌膚相貼,登時起了一陣戰慄。

  竇阿蔻敏銳地感覺到傅九辛身體的異樣,傻乎乎地問:「先生,你還想要嗎?」

  傅九辛無言以對,咳了幾聲:「阿蔻,我先起,你睡著吧。」

  竇阿蔻「喔」了一聲,呆呆地看著傅九辛起身穿衣,精壯的背上橫著幾道她昨夜抓的紅痕。

  傅九辛很快又回來了,手裡一盆水,伺候竇阿蔻漱口洗臉,又要替她擦拭身子。

  竇阿蔻縮成一個球,結結巴巴:「先生,我自己來。」

  傅九辛面無表情:「昨夜都看過了。」頓了頓,又道,「你小時候還是我替你洗的澡。」

  竇阿蔻一口淩霄血堵在喉嚨裡吐不出來,只能扭捏地由著傅九辛替她擦乾淨腿|根,換上乾淨的衣衫,衣服完整的竇阿蔻總算是有勇氣直視傅九辛了。

  她四處去找她的佩刀,還未佩上腰側,忽然被傅九辛奪了去。

  竇阿蔻急了:「還我!」

  傅九辛輕功比她厲害,竇阿蔻跳了好幾下也拿不到,氣得鼓起了臉。

  「我替你收。」傅九辛把刀一扔,眼神深處是藏得很好的厭惡。

  誰讓你戴別的男人的東西的。

  他們收拾乾淨,傅九辛道:「走,回家。」

  竇阿蔻愣了一會兒:「不再住幾日麼?」

  「不住了,回家提親,娶你。」

  竇阿蔻愣了一愣,疑心自己聽錯了。

  傅九辛不僅言簡意賅,且表情如此平常,平常得好像在說「回家吃早飯,最好能有蔥花大餅和油條」一樣。

  他回頭看了看被褥上那一抹紅,眸中不由顯出懊悔。

  昨夜委實有些失度了。

  他珍惜阿蔻,方更不願意在成親前就佔了她,卻偏生被這迷迷糊糊的小丫頭迷了心智,一失了控,便沒了分寸,想必昨夜沒少弄疼她。

  傅九辛想到昨夜在他身下婉轉承歡的竇阿蔻,平常純良的小羔羊在情事中彷彿變成了一隻小狐狸,那樣的魅惑和嫵媚。

  一想到這裡,他喉嚨便有些燥,調息片刻,將翻湧的氣血壓了下來,回頭喚竇阿蔻:「阿蔻,走了。」

  他準備回竇家與竇進財提親。於愛,他想娶竇阿蔻作為自己一輩子的妻子;於禮,他佔了竇阿蔻的清白,便更是要負起責任來。

  竇阿蔻回過神來,追了上去。要和先生成親了呀。這是她從前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可現在彷彿就在眼前唾手可得,竇阿蔻都覺得自己在做夢了。

  兩人剛到了家,還沒見著竇進財,門裡就撲出來一個人影,電閃雷鳴地嘶吼:「阿蔻!」

  傅九辛一皺眉,輕輕把竇阿蔻往旁邊一帶,那人就撲了空,一個踉蹌差點兒摔倒,被後面趕上來的男子扶住了。

  竇阿蔻定睛一看,激動了:「師姐!」

  唐尋真也激動了:「阿蔻!」

  兩人一人被傅九辛摟著,一人被顧懷璧捉著,隔空揮著手臂,像一對被強行分開的小鴛鴦一般情意綿綿又淒涼。

  唐尋真衝過來,捉住竇阿蔻的手上下打量,半天蹦出了一句話:「阿蔻你怎麼又胖了?」

  竇阿蔻一愣,她這幾天被傅九辛照顧得極好,天天餵她吃肉,所以大概腰又粗了一圈?

  兩人一見面,覺得都有許多話要和對方說,攜了手一面嘰嘰喳喳一面往裡走,倒是把各自的男人給忘了。

  顧懷璧負手而立,看著傅九辛:「傅兄,或者該叫你為司幽國少主?」

  傅九辛大方承認:「見笑。」

  顧懷璧驀然垮下了肩:「半月之期快到了,各路豪傑都備好了遠行物資準備去司幽國了,你打算怎麼辦?」

  傅九辛默然不做聲。

  顧懷璧唉聲歎氣了幾聲,忽然強硬道:「傅兄,此次司幽國探寶之行,已是箭在弦上勢在必得,到時若在毫輝城前兵刃相向,便各憑本事吧。」

  傅九辛點頭,淡道:「可。」

  顧懷璧說清楚了這事,一下子又嘻嘻哈哈起來,勾了傅九辛的肩膀:「嗌,小師妹到手了?」

  這一說倒提醒傅九辛了,他甩開顧懷璧勾肩搭背的手:「我尚有事,你自便。」

  傅九辛去找竇進財了。

  竇阿蔻正和唐尋真在屋內說這些日子發生的事。唐尋真手舞足蹈:「阿蔻,你那天被丁紫蘇掠走以後,我們追了很久都沒有追到。後來你就失蹤了,懷璧派了人在方圓百里一處處搜過去,最後搜到了傅先生的行宮……唉,真想不到先生居然是司幽國少主,想我一言堂自詡江湖百曉通,什麼秘辛軼事都知曉,卻查不出先生的身份。當時毫輝城毀了以後,我家祖上也追蹤過司幽國後人的下落,毫無所獲,誰知道居然就被你爹撿走了呢。後來我們又查了很久,聽說龍鳳鎮近來新搬來了一戶人家,聽形容,倒挺像是你們家,所以才找過來了。」

  她說話又快又脆,竇阿蔻都插不上嘴,只能含笑聽她說。

  唐尋真又道:「想來阿蔻你失蹤那會兒是住在先生的行宮裡的吧。那座行宮看著簡單,但防守可森嚴著呢。懷璧幾次想派人潛進去,都沒成功,折損了好幾個弟子,也不知道你和先生在裡頭過的是什麼樣的日子,世外桃源神仙情侶,只羨鴛鴦不羨仙,對不對?」

  唐尋真說到這裡促狹起來:「阿蔻,快跟我說說這段日子,我們一言堂查不到這麼私密的事,你要是和我說了,我回頭就在江湖志上補足這段空缺。」

  她都想好題目了,就叫冷漠疏離尊貴少主,你情之所繫為何人?你癡狂如火為哪般?

  竇阿蔻一時無言,依她從前的性子,早就什麼知心話都同唐尋真說了,但她畢竟經歷了這麼多事,心智成熟了不少,知道自己不能說出去,讓先生落人口舌。

  於是她只是微微笑了笑。

  這笑容在唐尋真看來,卻正好落實了她心裡的想法,於是不由得澎湃蕩漾起來。

  後來江湖中廣泛流傳了一本司幽國少主志,其中一章一節專門敘述了他如何將心愛之人囚禁在宮中,獸性大發,行了幾天幾夜非常徹底不道德之事,這卻是後話了。

  唐尋真兀自咂摸了一會兒,忽然又說:「阿蔻,傅先生身邊可是有個叫青黛的女子?還有一個老頭兒,武功深不可測,一言堂打聽不出他的來頭,這兩個人,你可得小心著點兒。特別是那個叫青黛的,小心她搶走你的先生。」

  竇阿蔻張嘴,想說先生已經去提親了,忽然又不好意思起來,只說:「先生不會的。」

  唐尋真不以為然地撇了撇嘴:「怎麼不會?我看那個青黛身段既窈窕又娉婷,臉蛋兒也長得不錯。誰知道會不會什麼狐媚子的妖術……」

  唐尋真越想越擔心。竇阿蔻固然可愛,卻是一種天真懵懂的孩子氣的美,可男人麼,到底還是喜歡有女人味兒的,這點她可比不上柳青黛……

  她一邊想著,一邊打量竇阿蔻,卻見竇阿蔻低著頭,不知在想什麼,嬌羞地一擡頭,眼波居然有些媚意。

  唐尋真大驚,從前的阿蔻,怎麼可能擺出這副媚人的姿態來,一定是發生了什麼。

  她結巴了:「阿蔻,你你你……和先生……莫非……」——

  「做了?!」竇進財從椅子上跳起來,一杯滾茶啪啦一下扔在傅九辛腳邊,濺了他一身。

  三姨娘將竇進財的雙肩一按,又按坐進了椅子:「你這麼大驚小怪幹什麼?九辛這孩子心裡有數,不是那麼荒唐的人。」

  竇進財也知道,其實傅九辛昨天說帶阿蔻回從前的家時,他心裡便在打鼓,心想一對年輕男女,郎有情妾有意,孤男寡女……但轉念一想,想到傅九辛足足等了竇阿蔻十年,居然絲毫沒有讓他看出來,這等忍耐力和控制力,總不至於一夜便按捺不住了吧?

  卻沒想到還是發生了。

  竇進財想了想,立刻想到定是竇阿蔻那個傻子,沒有男女之防,無意識地挑起了傅九辛的火,才會糊里糊塗地把自己搭進去……

  但他面上總不能怪自己女兒,只能狠狠地又將傅九辛說了一通,他心裡也知道,阿蔻跟著傅九辛到底比跟其他不知底細的人來得踏實,頓了頓,不甘不願道:「那……咱們定個好日子,便成了你們兩個的好事吧。」

  他有些猶豫,慢慢說道:「儀式簡單著些吧,盡量不要驚動別人。」竇家畢竟是從紫微清都逃亡出來的,大肆張揚只怕會節外生枝。

  「我知道。」傅九辛點頭,「一切由我來安排吧。」

  他不願委屈了竇阿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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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6-5 22:37:24

【35.風波生】

  老黃歷上說,離現在最近的一個好日子是五天後,要是錯過這個日子,就得再等一個月了。

  傅九辛不願再等一個月,當日就找人合了生辰八字,幾個姨娘從旁協助,熱熱鬧鬧地籌辦起來。

  顧懷璧和唐尋真被留下觀禮,唐尋真興奮得像是自己要嫁人似的,上躥下跳纏著顧懷璧問這問那;竇進財要做老丈人了,天天掌著一個紫砂壺樂呵呵地站在堂前看這些年輕人;姨娘們則在趕繡荷包枕套緞面等繡品,唐尋真在一旁看得手癢,也七歪八扭地繡了一個荷包。

  竇家上下一片喜氣洋洋。

  這日傅九辛在寫喜帖。

  竇阿蔻在一旁替傅九辛研墨,研著研著,腦袋便湊了過去。

  她很納悶。他們在龍鳳鎮隱姓埋名裝作一戶剛搬過來的普通人家,從前竇家的舊識是不可能再聯繫的了,新認識的鄰里又沒幾個,他能給誰寫請帖呢。

  先生的字自然是很好看的,竇阿蔻在先生教育下學了近十年,字的風骨卻一點也沒學來,但乍一看那些個好看的字湊起來的名字,竇阿蔻臉白了。

  「先、先生!這是——」

  「嗯。」傅九辛筆下不停,「你的『舊友』。」

  不知怎的,竇阿蔻聽到傅九辛說「舊友」兩個字時,總有種咬牙切齒的錯覺。

  竇阿蔻欲哭無淚,那哪是舊友啊,那分明是前段時間竇進財給竇阿蔻四處物色的那些個靠譜不靠譜的男人們。

  唔,看看,前街的教書先生,後巷開酒館的老闆兒子,最後一個赫然是……黃秀才的大名。

  竇阿蔻心虛了。她小心翼翼覷著傅九辛的臉色,但先生的表情一派平靜,看不出喜怒。

  他察覺竇阿蔻的動作停了,挑了挑眉:「怎麼不磨了?」

  竇阿蔻自從與傅九辛滾過床單之後,臉皮厚度見長。她扔了硯石,樂呵呵地滾到傅九辛懷裡,扭來扭去地嚷:「先生,你不要生氣,這些男人們,我連他們長什麼樣也不記得了。阿蔻只有先生一個男人的!」

  竇阿蔻的路線是對的——這一套渾水摸魚的路數放在別人身上未必能奏效,但絕對能拿下傅九辛——但她忘了掌控分寸尺度。

  她的屁股一徑在傅九辛腿上磨蹭,頭頂上的碎發時不時擦過傅九辛的喉結,不過一會兒,傅九辛便漸漸覺得有些燥喉。

  食髓知味,那一日的,個中甘甜的滋味,只有傅九辛自己知道。

  傅九辛閉了閉眼,掌住竇阿蔻的屁股:「別動。」

  暮春初夏的時節,竇阿蔻早換上了薄衫,豐腴柔嫩的肌膚隔著紗質的布料在掌下摩裟,輕輕一握,便是滿手凝脂。

  傅九辛本是想讓她別磨蹭,好叫他消消火,卻不料反而如同火上澆油,轟的一聲,火星燎原。

  「唔——」竇阿蔻短促地驚叫了一聲,半截尾音便被傅九辛吞進了口中,涎沫交融,不一會兒,便已是悸動不已。

  兩人上半身的衣衫整整齊齊,書桌擋住的下半身卻已是淩亂不堪。一陣春雨後,窗外一枝竹節正拔高。

  春色無邊中,竇阿蔻迷迷糊糊地想,分明她剛才是在研墨的,怎麼這會兒,自己卻變成了一塊硯石,被身上沈浸於情|欲中的男人細細研磨著,終是磨出了一汪濃墨。

  明日便是兩人成親的日子了,雖然倉促,但因為傅九辛幾日幾夜的操辦,該準備的物事也差不多齊全了。按照規矩,成婚前日,兩人是不得見面的。

  竇阿蔻一大早便被幾個姨娘叫到房裡去,交代了許多出嫁要注意的事宜。

  二姨娘神秘兮兮地自衣箱最底層抽出了一本小冊子:「阿蔻,這個給你,你們明晚用得著。」

  還來不及等她阻止,竇阿蔻就好奇地翻開了,沒翻了幾頁,她便啪的一下合上了書,臉紅得能滴出血來:「姨娘!我不要這個!」

  先生可用不著這個。平時淡然從容的男人在情事中卻是不容置喙的霸道與強硬,上一回還將她壓在書桌上……唔,那樣的姿勢,連這冊子上都沒呢。

  二姨娘只當她害羞,笑話了她幾句,便也不強要她收下了。

  接著是三姨娘的囑咐。她二話不說,只拿出了一個包袱:「阿蔻,這是我昨兒去龍鳳鎮上買的,你明兒個把它穿裡頭,外頭再罩上嫁衣,聽見了沒?」

  竇阿蔻抖開包袱,眼直了。

  寶藍色的褻衣,既薄又透的料子,該遮的地方只不過象徵似的輕輕綴了一片輕紗,根本擋不住什麼,其餘的地方倒是綴補了緞子,卻還不如不遮呢。

  竇阿蔻臉皮厚度雖然見長,但還扛不住這樣的刺激。

  她話都說不清楚了,抖著手將衣服胡亂塞回包袱,裹成一團扔給了三姨娘。

  三姨娘不以為然:「阿蔻,這天下的男人,縱然品性上有所不同,但在床上,總是一個德行的。我倒不擔心九辛會嫌棄你,我是怕你這身段伺候不了九辛,聽姨娘的,明天穿上這個,保管讓他離都離不開你。」

  竇阿蔻還想拒絕,卻被三姨娘把包袱往懷裡一塞:「走走走,別廢話了。」

  竇阿蔻只得抱著這衣服,做賊似的,偷偷摸摸回了房。

  當天夜裡,唐尋真吵著嚷著要和竇阿蔻一同睡,說是等她出嫁後,就沒這小女兒談心的機會了。

  梳妝台前,她輕輕替竇阿蔻梳著發,感歎道:「阿蔻,我還比你大些呢。那會兒我們在清墉城,我總以為我要嫁得比你早。你才多大呢,怎麼就要嫁人了。」

  竇阿蔻不解:「師姐,你要嫁立刻也可以嫁啊。師兄是個好人。」

  唐尋真垂下眼,看著自己腰間綴著的那個縫得歪七扭八的荷包,那是她前幾日跟著竇家幾個姨娘現學現做的,做好了,卻不知要不要給那個人。

  西烈堡是江湖大派,顧懷璧又是少堡主,等級森嚴規矩眾多,聯姻的親事商量了又商量,卻始終沒有定下來。

  她歎了口氣,羨慕地看著鏡子裡一臉疑惑的竇阿蔻:「阿蔻,你能不明白我的苦楚,這是好事。你只要知道,不是每一個男人都敢不顧一切說娶你就娶你。」

  總有那麼多的考量,總有那麼多的猶豫和踟躕,徐離忍如是,顧懷璧也如是。又有幾個男人,能像傅九辛那樣,昨日斬釘截鐵說娶你,今日就八擡大轎明媒正娶,字字情意皆是千鈞重。

  他是司幽國少主,少主夫人的身份肯定是底下人忖度了再忖度,比較了再比較,小心翼翼落到了哪個能助他事業鋪平他道路的女子身上。他卻這般一諾千金,這般珍重心上人,連一絲委屈都不忍讓竇阿蔻受。

  「嗐。明天是你的大喜日子,我就不說這些喪氣話了。」唐尋真甩了甩頭,重又興奮起來,擺弄著替竇阿蔻梳了好幾個式樣的髮髻。

  第二日清早,鞭炮便響起來了。

  竇家小小的院子張燈結綵結滿紅綢,院外鄰里爭相探著腦袋往裡頭看。

  傅九辛大方,周圍鄰居都分了不少喜糖喜蛋,鎮上百姓都是樸實的人,受了傅九辛的好,便使勁地替他吆喝張羅起來,一場婚禮辦得熱熱鬧鬧。

  小院子裡擺了幾桌酒,是給受了請帖的人坐的。院外擺了源源不斷的流水席,大塊的肉大碗的酒,任是誰都可以坐下來喝一杯喜酒。

  龍鳳鎮上幾年沒辦過喜事了,更何況是這麼大手筆的,差不多有一半鎮上的人都來湊熱鬧了。

  眾人笑語喧嘩中,只有應邀而來的黃秀才黑了臉——他面前,是一碗酸梅湯。

  起哄聲中,竇阿蔻在幾個姨娘的攙扶下,一身紅艷艷的,慢慢走了出來。新郎新娘本就住在同一個院中,只不過是將竇阿蔻從她的閨房接到傅九辛的屋子罷了,短短幾步路,傅九辛一彎腰,將竇阿蔻打橫抱了起來。

  眾人爆發出喝彩聲和笑鬧聲,顧懷璧搖頭失笑:「他面上看著清清淡淡的,心裡面肯定高興得很。要放在從前,他才不會做這樣失態又衝動的事。」

  他笑著喝了一碗酒,正要再喝,忽然手一頓,眼神飛快,已經敏銳地掃過周圍眾人。

  唐尋真也察覺出空氣中的波動,手按到了自己腰間的鞭子上。

  「什麼來路?」她低聲問顧懷璧。

  「不知道。」顧懷璧搖頭,他探不出對方的內力氣息,「別輕舉妄動。」

  他看向院子裡的傅九辛和竇阿蔻,兩人正在拜天地,不管對方來意是善是惡,都得等他們兩個禮成了再說。

  眼神一動,顧懷璧驀然轉頭,看到門外正娉婷邁進一個女子,容貌姣好身段窈窕倒還在其次,女子一開口,在座男人們有大半都酥了骨頭,她說:「九哥哥,你成親,卻不告訴我。」

  語氣似嗔還怨,帶了一絲極其婉約的惆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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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6-5 22:37:44

【36.憶往事】

  陳伯又在發火了。

  柳青黛從自己的窗子中望過去,隱約能看到陳伯的屋子裡跪了一地的少年,當中的蘇洛陽,被五花大綁起來,吊在屋中間,陳伯正拿著鞭子,一鞭一鞭的抽。

  「蟬蛻!你翅膀硬了,連我的命令也敢忤逆了!你救了那妖女時,可曾想過我司幽國之未來?!少主被那妖女迷了神智,拋去這裡眾多事宜,還將我司幽國地下石脂礦藏送給了新皇徐離謙,這罪責,你如何擔當!」

  蘇洛陽反手被剪,吊在空中晃晃蕩蕩,還是一臉玩世不恭的表情,聽陳伯這樣說,眼睛彎成了月牙兒,笑嘻嘻道:「陳伯,就算沒有竇阿蔻,少主也未必願意接下這爛攤子。陳伯,你這思想得改改,一個女人能掀起多大波浪啊,至於麼。」

  陳伯暴跳如雷:「她就是掀了!現在少主根本不回來了,你說你要怎麼辦!」

  裡頭還在吵嚷,柳青黛探回身子,將窗門「啪」的一聲掩上,煩悶不已。

  陳伯不是第一次發火了,自從傅九辛撂下話,說不再回行宮後,他彷彿一夜之間蒼老了許多。

  陳伯對傅九辛的失望顯而易見,他恨傅九辛胸無大志,只會沈醉溫柔鄉,為了一個女人拋棄前程拋棄家國,不堪大任。柳青黛聽得多了,有時便會陡然生出不一樣的想法。

  她想,對於女人來說,要的不就是這麼一個心裡把她放在第一位,為了她可以拿自己最重要的東西去換的男人麼。那些胸懷天下的男人,心裡想的是權力,是財富,縱使留有一個小小的角落給女人,那女人也不過是在成功以後拿來點綴的一朵花,花麼,鮮艷的、富貴的、淡雅的,什麼類型的沒有,又何必執著於一朵。

  那種男人,於女人來說終究不是良人。

  夜漸漸沈寂下來,陳伯屋子裡的聲音也漸漸的低了。

  柳青黛覺得悶得慌,又把窗子打開,看著那輪滿月揣測傅九辛此刻會在幹什麼。

  大概是牽著竇阿蔻,一一走過龍鳳鎮的學堂書院、酒館驛站,告訴她他童年時的趣事。可是在那些尚不懂情愛為何物的年歲裡,分明是她柳青黛伴著傅九辛度過的啊。

  柳青黛記的很清楚,那年龍鳳鎮恰是一場大雪。

  清早,她站在自家門框上,捧著一碗麵疙瘩,一邊看這白茫茫一片大雪,一邊蹭著門框吃飯。然後她就注意到了,對門空置多年的院子,今早搬來了一戶人家。

  院子前停了一輛馬車,一個淡妝的婦人牽著一個小男孩,慢慢自車上下來。柳青黛找了一圈,沒找著一個男人,看樣子這是一對孤兒寡母。

  被婦人牽著的小男孩彷彿感覺到有人在注視她,回過頭來。柳青黛正肆無忌憚地打量著他,猝不及防撞上他的視線,一時不知該將目光放在何處。

  他衣著樸素,甚至可說有些貧寒,可他身上的清貴之氣,卻讓柳青黛陡然意識到,他和她不一樣。他不是一般人家的孩子,光他身上那氣質,就不是只靠幾代的財富就能熏陶的出來的。

  柳青黛以前從來沒有想過自己端著碗坐在門牙子上吃飯的行為有何不妥,在那一刻,她忽然有些羞愧,為自己的貧賤和粗俗。

  龍鳳鎮地方小,新搬進了一戶人家的事情,在一個月內還為人所津津樂道。長舌婦們打聽出了小男孩的名字,說是叫傅九辛,但她們卻打聽不出他們的來歷,只猜測是大戶人傢俬逃出來的夫人。

  柳青黛近來吃了飯,也不出去和鎮裡的其他小女孩扮家家酒跳房子,只是蹲在門檻上觀察對門的那戶人家。

  對門一向來很平靜。大多數時間,緊閉著院門,母子倆似乎都深居簡出,不大露面,兩個人都安靜得很,柳青黛有時會懷疑對門是不是仍然是空著的,搬來的這對母子,只不過是她的幻覺罷了。

  偶爾有幾次院門也會打開,那是傅九辛出來潑盆水或者別的什麼,然後等他回了房,院子裡就又是一片寂靜。

  柳青黛的娘點點頭,說對門的女人似乎還識相,知道自己身份敏感,不宜拋頭露面;柳青黛的爹就咂咂嘴,說可惜她那副好相貌了,畢竟是大戶人家出來的,和鎮裡這些婆娘們就是不一樣。往往這時候兩人就會吵起來,柳青黛就忽然厭煩起這樣的生活。

  真正同傅九辛有了交集,是在一個寧靜的午後。

  冬日午後,婆娘們相約在柳青黛家門口,搬著板凳一邊曬太陽一邊納鞋底。傅九辛的娘親牽著他打門口走過,婆娘們本是在嘰嘰喳喳,說著張家長李家短,傅九辛的娘親緩緩自她們面前走過,一群娘們頓時就噤了聲,擠眉弄眼互相使著眼色,待傅九辛他們走遠了,才啐的一口吐在地上,不屑道:「嘁,瞧她那走路樣子,屁股一扭一扭,看著一副狐媚子樣。」

  柳青黛聞言,也不由得看著傅九辛娘親走路的背影,那樣的高雅端莊,像是空山裡一枝幽蘭,她卻覺得,這樣的姿勢,很好看,很好看。她希望她長大以後,也能成為那樣的女子,也只有那樣的女子,才配得上傅九辛。

  「那可不,人家可是大戶人家裡出來的,你以為是你呀,晃著兩個奶|子就尋漢子去了?」另一個素來以潑辣出名的女人聞言,嚼著瓜子笑叫道。

  一群婆娘登時哈哈大笑起來,以前柳青黛雖然不懂事,但也會跟著一同笑,這樣粗野的趣味一直是她生活的調劑,而現在,她卻深深埋下了頭。

  傅九辛就要消失在拐角了。柳青黛不知哪來的勇氣,一發狠,居然追了上去。但她畢竟沒有上前搭訕的氣勢,只能偷偷跟在母子倆後頭,看著做母親囑咐了傅九辛幾句,進了鎮裡的裁縫鋪挑衣料。

  傅九辛守在店門口,不一會兒,幾個鎮上的男孩子便圍了上來。

  窮人家的孩子,自小便在街上混,為了一顆糖果一個包子,都能打得頭破血流,小小的就練就了一身彪悍的本事。他們早看不慣傅九辛文靜的做派,起先是羨慕,羨慕傅九辛有那樣一個漂亮的娘親,羨慕傅九辛身上的衣服總是乾乾淨淨,而後羨慕變成了嫉妒,最後便成就了孩子之間的惡意。

  他們朝傅九辛扔石頭,喊他城裡來的書獃子,後來不知哪一個先動的手,一群孩子仗著人多,圍了上去,推搡著傅九辛,朝他乾淨的衣衫吐口水,傅母聞言急急自店內走出,卻拿這些野小子毫無辦法,她拉開那些小男孩兒,將傅九辛護在懷裡,男孩子們起了哄,說著從父親那裡學來的髒話胡話,傅母羞紅了臉,卻又不知如何是好。

  柳青黛便是在此時衝了上去,她素來彪悍,衝上去後,將那些野小子們的屁股一個個踹過去,一馬當先一口口水呸在為首的男孩子臉上,沒有修剪過的指甲往男孩子們臉上抓去。要論野,他們哪比得上柳青黛潑辣,當即一個個哭爹喊娘地逃走了。

  柳青黛便是這麼認識的傅九辛,漸漸跟他熟悉起來。傅母感激她當日出手相救,也經常邀她來家裡玩。這個女子縱使淪落困境,卻始終將家中一切理得井井有條,她會溫柔地替柳青黛梳通打結的長髮,給她縫破了的衣裳,做一些精緻清淡的點心。

  這個家中,沒有父母粗俗的罵罵咧咧,沒有為生活瑣事所累的看不見盡頭的枯燥,卻有傅九辛身上淡淡的清苦的味道和傅母軟糯的絮絮輕語。柳青黛便是自那時開始學著矜持,學著溫柔,學著傅母那樣軟糯地說話。

  柳青黛開始頻繁地跟在傅九辛屁股後頭,纏著他學寫字學唸書,自顧自地喊他九哥哥。

  傅九辛從來不主動熱情,但也不拒絕,她要粘著他,他也隨意。

  柳青黛以為他們這樣便是書中所說的青梅竹馬了,大概會這麼一同長大,然後……如果……小女孩的心中有無數綺念,卻在那年冬天因為傅母的死盡數破碎了。

  傅母咳了一個月,藥帖吃了無數劑,終究是扛不過那年冬天的風寒雪,於一個夜半靜悄悄地去了。

  鄰里幫襯著辦了後事,卻誰也不願意照顧一個孤兒。自此,傅九辛便再也沒了家,只靠週遭施捨的幾口飯勉強溫飽度日。那一日,柳青黛偷了自家做的黃面饅頭,正想送去給街頭的傅九辛,卻見街頭停了一輛馬車,一個商人打扮的中年男子牽著傅九辛的手,一同上了車。

  柳青黛目送著馬車緩緩駛出龍鳳鎮,也駛出她的世界。直到十年之後再度相遇,卻已是人事皆非。

  夜風有些涼了,柳青黛被冷風一吹,猛地打了一個寒顫,自回憶中醒過神來。

  蟬蛻的消息說,明日他要和竇阿蔻成親了。不知他對著竇阿蔻的時候,會是怎樣的殷殷之情。

  她猶記得那一日竇阿蔻病重,他要離去之時,將司幽國歷代所傳的玉牒交給她,囑咐她若有意外,只要拿出這玉牒,便是陳伯也無可奈何。他是這樣的信任她,將玉牒也交給她,只希望她能保竇阿蔻一個周全,可那個時候,她眼睜睜看著竇阿蔻被陳伯拖出去,玉牒在手裡緊了又緊,將手心硌得生疼,幾次要開口,幾次要拿出這玉牒,喉嚨卻被什麼哽住了。

  那堵住她心肺喉嚨的東西,如今想來,是不知何時落下的嫉妒惡意的種子,生根發芽,終於在看到竇阿蔻奄奄一息的時候,開出了最觸目驚心的花。

  原來感情這回事,不是誰先遇到就誰得先機,她從前那些自以為親暱的年月,現在想來,不過是她一廂情願的自作多情罷了。

  柳青黛生出一個大膽的念頭,明日,她要往龍鳳鎮走一遭。縱使傅九辛不要她,但他總還得要回他司幽國的玉牒吧。

  她握緊了貼身藏的玉牒,憑著這個,她也要為自己再爭一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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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6-5 22:40:56

【37.禮已成】

  「九哥哥,你成親,卻不告訴我。

  賓客間霎時一陣喧鬧,一片的嗡嗡聲。龍鳳鎮小,每日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茶餘飯後能閒聊的談資不多。

  現在來了個疑似要搶親的姑娘,婆娘們都興奮起來,嘬著牙等著看好戲;男人們看似在埋頭吃飯,實則也支楞起了兩隻耳朵,心裡羨慕這傅九辛艷福不淺。

  唐尋真大怒,這柳青黛前日不來明日不來,偏生挑這一天來,這不是找碴是什麼?

  她早看出這柳青黛武功根基全無,一手按住鞭子,預備等她一有動作,就把她捲起來丟進河裡頭去。顧懷璧衝她微微搖頭,以唇語道:「稍安,厲害的在後頭。」

  唐尋真忍了又忍,憤憤地坐下了。

  「九哥哥。」柳青黛咬了咬唇,又喚了一聲。

  唰一聲,黑壓壓的一片人頭立刻隨著這聲嬌滴滴的呼喊轉向了一身喜服的新郎官,幾十雙眼睛灼灼地盯著他,看這新郎官會如何應對。

  竇阿蔻自然也是聽到了,她愣了一愣,彎了一半的腰僵住了,呆立在那裡,正不知該如何是好。忽然感到傅九辛碰了碰她的手,說道:「阿蔻,發什麼呆?拜過高堂,咱倆就禮成了。」

  竇阿蔻驚了:「可是柳青黛……」

  「我知道。」傅九辛淡淡道,「天大的事,也得等禮成了再說。」

  他又轉向主持婚禮的司儀:「唱喏。」

  那司儀好歹也是見多識廣的,見過婚禮上野男人搶新娘的,野女人搶新郎的,甚至還有野男人搶新郎官的……於是只不過愣了片刻,便立刻回了神,繼續有條不紊地進行著儀式。

  竇進財坐在椅子上,臉色很不好看。

  他好容易願意將竇阿蔻嫁給傅九辛,誰知道婚禮上會突然闖出個來路不明的女人,瞧那架勢,似乎還和傅九辛有一腿?

  竇老爺很生氣,他已經打算好了,若是這傅九辛真是那麼不識相,被那女人一叫就叫走了,他立刻在在座賓客中挑個老實的男人,正好,新娘也在,賓客也在,喜酒也擺了,那一切照舊,只是換一個新郎罷了。

  可看到傅九辛還算是懂禮數,拋了那女人不理不睬,只專心與竇阿蔻一起,竇進財的面色也漸漸緩和下來,輕咳了一聲,看著堂下跪著的那一雙小兒女點頭。

  眾人本是等著看一場兩女搶一男的好戲,見傅九辛連正眼也沒看柳青黛一下,仍然在屋內,鄭重地同竇阿蔻行禮,跪拜奉茶,每一個禮數都行得認真莊重,便也收了看熱鬧的心思,重又替他們歡喜起來。

  柳青黛獨自立在暗處,倒像是被徹底遺忘的一個小醜,彷彿她的存在是一個最累贅的多餘。

  她生生將下唇咬出了血,看著屋裡一身吉服的兩人,紅燭熠熠,交融生輝,嬌小的新娘站在新郎官身邊,真是一對璧人。

  「禮——成——!」司儀一聲高喊,寓意著兩人終於結為了夫妻,賓客們一同起哄起來,笑鬧著要兩人洞房生娃,又起哄要傅九辛親一個,一片喜樂融融。

  傅九辛臉上也是難得一見的笑意,他笑得這樣開懷,還是柳青黛頭一次見,至少,他從沒對她露出過這樣的笑容。

  眼見著兩人就要進洞房了,柳青黛提高了嗓門,喊道:「九哥哥!」

  這一聲突兀的闖入,把熱鬧從中截斷開來,登時一片寂靜。

  傅九辛停住了腳,看著她道:「青黛可是來喝喜酒的?」

  「不是。我……九哥哥,可否借一步說話?」她殷殷地看著他,只希冀他能給她一個隱秘的機會,而不是在這樣眾目睽睽之下,將她不堪的私慾暴露出來。

  「青黛,我已成婚,我身旁站著的是我的妻子,任何情況下,我都不會拋下她。你有什麼話,就在這裡說吧。」

  柳青黛愣住了,她感受到了四面八方投向她的各色各樣的目光。

  他連一個機會都不肯給,她還未宣戰,早已落敗。

  柳青黛難堪至極,她聽見了賓客中有刻薄的婦人在譏笑,也有輕薄的男人在調笑,說著關於她的一些不能入耳的話。

  她揚一揚臉,再揚一揚,把眼眶裡的淚水逼回去,從懷裡掏出玉牒,直視著傅九辛的眼睛:「九哥哥,這個你也不要了麼?」

  攤開的手心裡,是一塊晶瑩剔透的玉石,紋路奇特,瑩白中帶著一縷紅,製成了一柄鑰匙的形狀。

  竇阿蔻自眼前垂下的紅蓋頭裡拚命翻眼睛,特想看看那東西究竟是什麼。她上下左右搖晃腦袋,終於挪到了一個適合的角度,看到了柳青黛手裡的玉牒。

  她一下子就明白了,那形狀奇怪的玉牒必定是一樣重要的東西,說不定,是被黃沙埋在地下的毫輝城迷宮的鑰匙,這個東西,對傅九辛來說,一定是和身家性命一樣的存在,它現在,卻在柳青黛手裡。

  竇阿蔻恐慌了,萬一柳青黛拿這個玉牒來和她換阿辛,她換是不換呢?她竇家已經沒落了,也沒有那樣的東西可以和玉牒相比,萬一柳青黛拿著這個就把阿辛勾走了呢……

  她正在替自己悲觀的未來盡情地意淫著,忽然聽到身旁已經成為她丈夫的男人道:「我把玉牒交給你,本是想讓你拿著它護阿蔻周全,既然它沒有發揮作用,於我就無用了,隨你處置吧。」

  柳青黛渾身一顫,這可是司幽國歷代所傳啊!他為了一個阿蔻,說不要就不要了?

  傅九辛目光落在她震驚的面容上,心裡微歎。她還不知道她身後就跟著陳伯吧,陳伯找了這玉牒很久,卻礙於玉牒在他身上不好動手,現在柳青黛這樣做,等於是將自己暴露在陳伯的眼皮子底下,大約,她以後日子不會好過了吧。

  他初回龍鳳鎮,初次碰到柳青黛的時候,她為鎮上惡霸糾纏,要娶她作第十八房小妾,柳青黛走投無路,他念在小時情誼,救了她,讓她跟在自己身邊。

  後來發生了那麼多事,他想,小時的柳青黛雖說不上單純,但到底還是善良的,於是將竇阿蔻托付給了她,結果卻讓他那麼的失望。人,終究還是會變的。

  傅九辛自認不是一個博愛的人,救了她一次,卻不能救她一輩子,何況落到這個光景,她是自作孽。

  他垂眼想明白了,不帶感情地對柳青黛下了逐客令:「青黛,回去吧。若是你願意留下來喝一杯喜酒,我也歡迎。」

  柳青黛搖搖欲墜,一顆心冰涼透頂。她這一次來,原來是這樣的自取其辱。

  她勉強衝傅九辛笑了笑,又看了他身邊被他保護得很好的竇阿蔻一眼,慘淡道:「不了,那我這就回去了。」

  這一場眾人以為要大鬧一場的風波,就這樣平淡地結束了。

  顧懷璧敏銳地感覺到,隨著柳青黛的黯然離去,那一陣強烈的殺氣也疏忽不見了。他放下心來,若是真和隱在暗處的那人交手,他也沒有全然的把握。

  他沖唐尋真點點頭,唐尋真也明白了,兩人鬆了口氣,暗香幸而傅九辛這回做得不錯,沒讓他倆去收拾爛攤子。

  只是那塊玉牒……他們剛才也都看得清清楚楚,那玉定關乎到毫輝城寶藏,不知傅九辛到時會如何處理。

  夜深了,賓客們一散而光,方纔還熱鬧的小院子漸漸冷清下來,顧懷璧回頭沖傅九辛曖昧一笑,摟著唐尋真走了;竇進財還想說些什麼,被三姨娘幾句軟語湯一灌,也哄走了。

  屋裡只剩了一對小兒女。竇阿蔻坐在床沿,還在想剛才柳青黛那事兒,冷不防面上一暖,她面前是先生的臉,正吻著她。

  輕若春風拂面,竇阿蔻還沒有看到過這樣溫柔的傅九辛,他在情事上一向來熱烈,像今天這樣細緻的綿密的吻,還是第一次。

  她推開傅九辛:「先生,我在想……」

  她越說越迷糊,感覺到身子有些軟,她已經很熟悉這種感覺了,知道自己已經情動,腦子裡的事愈發想不清楚了。

  竇阿蔻生氣了:「先生,我在和你說正事。」

  傅九辛埋首於她的胸前,一邊挑撥她一邊含糊不清地回:「嗯。」

  竇阿蔻想,她剛才想說什麼來著?

  沒等她理清,茫然中兩人已赤|裸相對,傅九辛俯在她身上,手掌托住她的臀,不等她準備好,已一下子猛衝進了尚有些乾澀的她。

  竇阿蔻被輕微的刺痛一刺激,腦袋頓時清醒了不少,雙手扣住傅九辛的肩,認真地和他探討:「先生,我想起來了。我是想說,司幽國我們還得去。你總不能扔下那些事情不管吧,蘇洛陽他們都跟著你。還有那把——唔!」

  她驚叫一聲,感覺到傅九辛正在緩慢地摩擦掏刮,眼眸深處是隱隱的赤紅,聲音也啞得驚人:「阿蔻,不想要我?」

  竇阿蔻差點兒被美色所惑,老實地點頭說想,但她覺得事情還沒有掰扯清楚,不能讓傅九辛就這麼不明不白地揭過去,於是推了推他的胸膛:「我說——」

  傅九辛顯然不想在這時候和她說這些事,他托高她的臀,用力往下壓,在深處使力擠壓,幾乎要溶在一處。

  「輕——太深了!阿辛……」竇阿蔻顫不成聲,感覺到他扎扎實實的進入,每一次都沈實有力,她已不是年少生澀的竇阿蔻了,漸漸的也扭著腰,追尋著傅九辛的節奏。

  她看著傅九辛在情|欲中英俊得越發驚心動魄的臉,迷迷糊糊地想,司幽國?寶藏?那是什麼鬼東西?她此刻,只恨一刻苦短,不覺兩對紅燭已燃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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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6-5 22:41:18

【38.旅途始】

  按理說,新嫁人的妻子,第二日要早起為公婆敬茶,第三日上要由丈夫陪著回門歸寧,但因竇阿蔻和傅九辛的特殊情況,這些繁文縟節都被忽略了。

  於是傅九辛便順理成章地成日與竇阿蔻廝纏在一處,有時兩人在床上胡攪蠻纏,一個下午便過去了。

  唐尋真滿懷愁緒地瞅著竇阿蔻,搖頭歎道:「嘖嘖,阿蔻,你再這樣下去,萬一肚子裡有了小娃兒,你還怎麼同我去闖江湖?」

  竇阿蔻臉一紅,想到傅九辛幾日來的不知節制,也很郁卒。

  她總覺得司幽國的事情不會就這麼過去,可每回對傅九辛說起來,最後結果都是半途而廢,兩人不知羞恥地滾到床上去。

  她歎了口氣,她很想去司幽國看一看,還想替傅九辛找到那把楚蝕劍。

  這樣看似平靜但卻不踏實的生活近來終於有了轉變。

  這一夜竇阿蔻照例被傅九辛折騰過了一遍,沈沈睡去,夜裡卻忽然驚醒,她隨手一摸,身邊的被褥空曠冰涼,傅九辛不在身邊。

  竇阿蔻起身,摒氣凝神,悄悄走出院外。她到底是有些功夫底子的人,清涼如水的月光下,隱隱約約地看見了不遠處兩個模糊的身影。

  她在草叢後蹲下來,支楞著兩隻耳朵聽牆角。

  那兩人,一人是傅九辛,一人的聲音,卻是蘇洛陽。

  他們刻意放輕了聲音,竇阿蔻聽不清楚,但幾個字眼還是零零落落地聽進去了,無非還是礦藏,楚蝕劍,陳伯這一些詞。

  竇阿蔻默默地蹲了半晌,在他倆對話還沒結束前,又偷偷溜回了房,只當沒這回事,裝睡。

  第二夜,她就留了個心眼,果然,在三更之時,傅九辛又不見了。

  連著幾夜,傅九辛都沒有睡過一個囫圇覺,有時候是與蘇洛陽接頭,有時是與其他的幾個少年們商量些什麼,竇阿蔻看在眼裡,卻什麼也沒說。

  夜裡更深露重,傅九辛在院子裡站了一刻鐘,衣衫上都是寒露。他悄悄回了房,擦去發上的露水,因為不願將寒氣帶給竇阿蔻,便打算在椅上將就一夜。

  他正在脫外衫,便聽見身後的床吱嘎一響,竇阿蔻窸窸窣窣地自被子裡鑽出來,喊他:「先生,你上床睡吧。」

  傅九辛一頓,轉頭看她:「你都知道了。」

  「嗯!」竇阿蔻顯得很歡欣,「我本來就想去司幽國的,這會兒剛好。先生,明天我們就和師姐師兄一起出發吧。」

  傅九辛不做聲,算是默認了。

  他曾想帶著竇阿蔻就此隱居在龍鳳鎮,當一對最最普通的夫妻,但世事總不盡人意,有些事情,也該是有個了斷了。

  竇阿蔻哪裡會知道傅九辛心裡在盤算什麼,她想著前途未知的冒險之旅,兀自興奮起來。

  天一亮,竇阿蔻迫不及待地爬了起來,同唐尋真去分享這個激動人心的好消息。兩人一拍即合,立刻收拾起了行李,預備當日就出發。

  傅九辛和顧懷璧相視一眼,彼此又錯開眼神,兩人心照不宣,知道這一行,他們就是站在對立面了。

  因為怕竇進財和幾個姨娘擔心,傅九辛只說是和竇阿蔻出去玩兒,不出幾月就能回家,安撫了家中老人以後,四個人便一齊出門了。

  時值西烈堡當日武林大會定下的半月之期已沒幾天了,越往西走,路上帶著武器的江湖人士就越多。

  這一群人,表面上遵從西烈堡堡主的安排,各司其職各行其是,但其實私下卻各有盤算,計算著怎麼能佔到最大的便宜。人心叵測,有不少人在趕往司幽國的途中莫名暴斃而亡,大家都知道這是門派之間的紛爭,畢竟少一個門派去司幽國,就少一個瓜分寶藏的對手,於是只是心照不宣地繼續趕路,只是加強了對門下弟子的管理。

  越往西走,越是荒涼。司幽國本就在煌朝以西的戈壁處,從前因為司幽國繁榮,與周邊各國也有過商貿交易,因此開闢了不少商路。商人們帶著商品,駝鈴鐺鐺,行走在大漠深處。但司幽國沒落後,這些商路也就漸漸渺無人跡,最終荒廢了。

  竇阿蔻一行人行了半天的路,沿途所見皆是戈壁灘上裸|露在外的岩石,石縫裡長著幾棵稀稀拉拉的胡楊,目力所及最遠處,是地平線上一輪血紅的太陽。

  唐尋真將頭臉都裹在紗巾裡,擋去這漫天的塵土,她趕了半天的路,早看厭了這枯燥的景色,又看了看前方漫無止境的道路,頓時有些氣餒,有氣無力道:「還有多遠哪。」

  竇阿蔻倒顯得興致勃勃,她除了紫微清都,去過最遠的地方就是清墉城。現在能見到這沈雄斑斕蒼茫壯闊的大漠景色,覺得心胸都開闊了不少,也不曾覺得疲累,反過來安慰唐尋真道:「師姐,你看這一路上來,武林中人越來越密集,我猜應該快到了。」

  顧懷璧放慢了腳步,摟過唐尋真,讓她把身體大部分重量倚在他身上,舔了舔乾燥的唇:「傅兄,這兒你熟悉吧?下一個驛站快到了嗎?」

  傅九辛正專注地盯著地上看,聞言頭也不擡道:「二里之外,有個落腳的茶攤,過了茶攤,就是茫茫戈壁深處,司幽國境內了。」

  顧懷璧問他:「你在看什麼?」

  傅九辛用腳尖點了點地:「車轍。」

  眾人一齊往地下看去,黃土路上,是兩道又深又寬的車轍,想來這車身應是十分豪華龐大。趕往這裡的,都是江湖中漂的武林人,大都是輕裝上陣,或是腳力或是騎馬,誰會興師動眾,乘這樣的馬車來尋寶?

  傅九辛擡頭看了看天色,道:「不用管它。加緊趕路,天要黑了。」

  竇阿蔻心裡有了不好的預感。這樣華麗的陣勢,她印象中只有那個騷包的徐離忍才會做,她不禁挨到傅九辛身邊去,喏喏地問他:「先生,那把刀……徐離忍給我的刀,你放哪去了?」

  萬一這回徐離忍也來了,她好還給他。

  傅九辛面無表情:「扔了。」

  竇阿蔻被哽了一下,半晌說不出話來,只能生著悶氣,一路生到了茶攤。

  茶攤裡滿滿噹噹的都是江湖中人,大口喝著茶,咂著嘴高談闊論,無非就是關於此次司幽國之行。顧懷璧壓低了斗笠,一行人悄悄落座,問店家要了四碗苦丁茶,打算先聽聽這些武林中人的消息。

  他已經盡量低調,但還是被認了出來,認出他的那個女人驚喜叫道:「西烈堡少堡主?」

  她一叫,周圍本來嘈雜的聲音倏然靜了下來,十幾雙眼睛齊刷刷地盯牢了這一桌。顧懷璧很無奈,只得摘了斗笠,沖那人笑了笑。

  眾人都知道此次探寶,是西烈堡堡主振臂一揮齊集武林豪傑,按理他早該到了司幽國先行部署,只是這少堡主卻在這個地方出現,身邊還跟著一言堂的大小姐和清墉城的門人,讓人不禁聯想到西烈堡是否另有打算,於是茶攤裡一下子便是議論紛紛。

  顧懷璧頭疼。他給在座其他三人使了個眼色,匆忙飲下碗中茶水,告了個罪,便率先離開茶攤,這才籲了口氣。

  唐尋真老大不高興:「你不是挺樂意麼?剛才那小妞兒——是十二排的三小姐吧,和你說話的時候,我瞧見你眼睛直盯著她的腰瞧。」

  十二排是江湖各派中專司水上營生的門派,派中人人都習得一身好水性,從小就是在水裡長大的。這三小姐大概是水中遊久了,身段練得如同魚一樣柔軟妖嬈,又像是帶了霧氣的水妖,帶著一種說不出的感覺。

  唐尋真早不滿意顧懷璧遲遲不將他們的親事定下來,又討厭因為顧懷璧西烈堡少堡主的身份,各派各家的小姐們使著法兒接近他,現在只是將從前的積怨一股腦兒發洩出來,胡亂給顧懷璧定了個罪名。

  顧懷璧覺得十分冤枉,他眼珠一轉,忽然詭異地笑起來,安慰唐尋真道:「尋真,那是因為他們不知道傅兄的身份。如果他們知道傅兄是司幽國少主,肯定就都纏著他去了。想想看,只要拿下了他,就相當於拿下了整個司幽國的寶藏,這可比我西烈堡值錢多了,你說是吧,小師妹?」

  他把戰火引到了傅九辛身上去,還問了竇阿蔻一句。

  竇阿蔻「啊」了一聲,呆呆地思考顧懷璧話裡的含義。

  顧懷璧提醒她:「司幽國的寶藏!」

  「喔。」竇阿蔻點了點頭,「我只是要幫先生拿回楚蝕劍。」

  至於其他的東西,秘籍也好財富也罷,她倒沒有什麼想頭。

  顧懷璧討了個沒趣,只得摸了摸鼻子。他早該知道竇阿蔻的脾性,又有些羨慕起傅九辛能找到這樣的女子。

  四人正各懷心思,忽然身後一陣車輪軋地的聲音,他們回頭一看,一輛馬車正緩緩駛來,車簾以金絲繡成,是只有皇家才能用的制式。

  竇阿蔻呀了一聲,扯著傅九辛的衣角:「先生,剛才路上的車轍是不是就是這輛車的?」

  方才路上的車轍印跡還十分新鮮,到了茶攤就斷了蹤跡。想來他們是把車停在了茶攤後頭,現在追了上來。

  傅九辛定了定神,把竇阿蔻往身後一帶,提防著車裡的人。

  馬車自不遠處逐漸放慢速度,在他們前面停了下來,車簾緩緩掀開,裡頭伸出了一隻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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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6-5 22:41:42

【39.尋根旅】

  車裡伸出一隻手來。

  車外的四個人齊齊往後退了一步,凝神看著車內,只待車內的人一有動作,便一齊攻上去。

  那手卻只是將車簾勾了起來,再沒有別的動作,反而將車裡人的面目毫無遮掩地暴露了出來。

  竇阿蔻「咦」了一聲:「丁姑娘?」

  車裡是自從武林大會後就再也沒見過的丁紫蘇,那會兒徐離忍讓她同竇阿蔻一起出席武林大會,她又使計讓陳伯把竇阿蔻捉去,後來竇阿蔻也再沒見過她。當初她那樣做,都是聽了徐離忍的令;現在她出現在這個地方,十有也是為了徐離忍而來。

  唐尋真他們都從竇阿蔻口中知道了她家破以後的事,心裡明白丁紫蘇現在算是徐離忍的人,都提防地看著她。

  從前也不是沒有江湖女俠嫁進宮中的例子,幾十年前,這樣的聯姻很是流行。後來到了顧懷璧父親那一代,他老人家劍魄琴心俠肝義膽,行事光明磊落,最見不得武林宮廷勾結行事,武林中人漸漸地也就遠離了廟堂。

  現在丁紫蘇顯然是在替徐離忍辦事,唐尋真不由得有些看不起她。

  半年的宮廷生活,將丁紫蘇改變了許多。

  她從前在百草經丁家當二小姐,只是衣食無憂。進了宮後,才發現這天下有這般多奢華之物,她本就愛享受,於是生活上就窮奢極欲起來,連這回來司幽國,都纏著徐離忍要了一輛寬敞的馬車,還要了兩個宮女隨侍。

  她坐在車中,眼睛瞥過風塵僕僕的竇阿蔻和唐尋真,對她們既感到可憐又忍不住嘲諷,她漫不經心地看著自己染得鮮紅的尖長指甲,道:「這回探寶,別的我不要。只是有一樣,那傳聞中可治百病解百毒的醫書,我是勢在必得。我也不瞞你們,我是為了我朝聖上找的,誰都別來和我搶,也搶不過。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管你西烈堡清墉城如何在江湖中權勢滔天,又如何比得過我朝聖上權傾天下。別的我也不多說了,你們自己心中有數。」

  丁紫蘇說得是從容自在,心裡卻很忐忑。她自從知道徐離忍是二皇子以後,便騙他她能醫好他的毒,只是缺了幾味藥材罷了,但事實上,她對這陳年舊毒卻是毫無頭緒。

  越是信誓旦旦地騙過徐離忍,她心中的不安便越強烈。丁紫蘇心裡清楚,徐離忍和她之間,有的只是心照不宣的交易,縱然有幾分真心幾分溫情,那也只是她自己,徐離忍卻是絲毫沒有的。她只有醫好了他的毒,徐離忍才會將後位賜給她,如若不然,她也只是他後宮中被遺忘的一個女人而已,漫無止境地等著他希望渺茫的臨幸與召見。

  想到這裡,丁紫蘇便覺得頭皮緊繃起來,她甩開那些繚繞在腦子裡的淩亂想法,冷冷地再看了他們四個一眼,對宮女交代了一聲,車簾便重又合了起來,載著車上的人,轔轔駛遠了。

  唐尋真憤怒地揮開馬車揚起的塵土,「呸」了一聲。

  竇阿蔻納悶地看她:「師姐,我本來就不要那個醫書的,我就想替阿辛找楚蝕劍。他之前的那把劍被厲三的槍折斷了,後來的劍都不怎麼好使,我只要那把劍。」

  唐尋真罵她:「傻子,你不要不代表別人不要!」

  貪婪是人的本性,毫輝城底下那麼大一個誘惑擺在那裡,別說是醫書了,怕是那些零碎的金銀都不會被放過,更別說那些秘籍與兵器。唐尋真現在都能想像到那時一團亂的情景。

  她剛說完,忽然想到司幽國那些寶藏正兒八經的主人在這裡都沒說話,哪輪得到她說,於是便戳了竇阿蔻一下,閉上嘴巴不再說話了。

  他們在太陽落山後不久趕到了戈壁深處的最後一間客棧,一打聽,裡頭的房間早被其他先到的人訂滿了,連柴房都有人住了。

  傅九辛一沈思,道:「繼續趕路,毫輝城附近有座村子,去那兒住。」

  顧懷璧忙不叠地點頭:「聽你的。」

  傅九辛畢竟出生在這裡,他既然說有,那肯定是有。

  他們看了一眼愈發暗的天色,不再多說,繼續埋頭趕路。

  此處離毫輝城的遺跡不遠,但也花了他們一個時辰才走到。唐尋真走得腰酸背痛,抱怨著要顧懷璧背她,兩人正膩歪著,忽然聽到竇阿蔻的一聲驚呼:「先生你看!」

  他們一齊擡頭往遠處看去,遠處是一片蒼茫廣袤的荒漠,一輪明月正是當空,銀輝遍灑,連那些乾枯的紅柳樹的枝椏上都塗了一層銀色,這一片銀沙當中,矗立出一座黑黢黢的塔尖,那是被埋在沙下的整個毫輝城唯一露出的一座最高的建築物,但看那露在陸地上的塔尖,便不難想像底下那座城,曾經有多麼恢弘壯闊。

  顧懷璧和唐尋真也被這自然景致所震撼,一時都靜默無聲。

  傅九辛擡眼掃了一遍,腦中卻只有依稀的模糊印象。從湮沒毫輝城的那場災厄中逃出時,他還小,本就沒有什麼清晰的記憶,後來跟著傅母流浪輾轉於各個城鎮,更是將小時候的一些事忘得差不多了。

  此次旅途,可說是他的尋根之旅,可根尋到了,那些思鄉懷舊的感觸卻不多。

  他拉過還在興奮的竇阿蔻,道:「你若要看,明天早起,我帶你來這裡看日出。你沒見過大漠裡的日出吧,那才是壯觀。現在我們先找個地方落腳吧。」

  他們所站的地方是曾經毫輝城的城郊,有不少繁榮的村落,因為毫輝城的湮沒,漸漸的也沒落了,只有幾棟被遺棄的破舊民居矗立著。

  他們挑了一棟較為完好的民居住了進去,兩層樓,五個空房,住他們四個綽綽有餘了。因為天晚了,只得打了地鋪,勉強休息一夜。

  這樣簡陋的環境,竇阿蔻卻絲毫不覺得苦,她在地鋪上打了幾個滾,便滾到傅九辛懷裡去磨蹭。傅九辛摸著她毛絨絨的發心,心裡一塊地方微微柔軟地凹陷了下去,也只有他的妻,才不會被這世上森羅萬象搖蕩心神,而從始至終秉持她的稚善。

  第二天,顧懷璧找著了自家幾個分堂主,讓他們派人來打掃收拾他們昨夜住的民居。因為不知道這次探寶會花多長時間,索性便添置了一些長期居住所需要的家什,四個人舒舒服服地住了下來。

  後到的那些人看到他們的舉止,乾脆競相效仿起來,佔了其他的幾座民居,很快整個空曠荒廢的村落便住滿了人,倒也是熱熱鬧鬧的,這期間為了搶房子,各派也起了一些糾紛,打了幾場架,傷了幾個人,怎一個亂字了得。

  顧懷璧因為要幫父親安排這些人事,近日忙得連軸轉,唐尋真也跟著他四處走動,回來直朝竇阿蔻抱怨。

  竇阿蔻奇怪地問她:「那師姐你可以不去呀。」

  「我要是不去,還不曉得顧懷璧會被誰勾去呢。阿蔻你不知道,十二排的三小姐也跟來了,這妞浪得很,又是一副好身材,我得盯緊點兒。「

  竇阿蔻見過十二排的三小姐,身段確實不錯,最引人注目的便是那細腰,她本就胸脯豐滿,到了腰部,忽然又細下去,真是凹凸有致。她自己似乎也知道自己傲人之處,喜愛穿掐腰的衣裳,更襯得那腿優美修長。

  唐尋真懊惱道:「只恨他們有眼無珠,纏著顧懷璧做什麼,就該纏你家先生去。」

  但是轉念一想,像竇阿蔻這樣的人,怕是越發對付不了那些狐狸精,唐尋真不甘地停住了嘴,心想,還是讓她們纏著顧懷璧吧,起碼她可比竇阿蔻有手段。

  他們到了司幽國的時候,正是五月時節。連著幾場春雨下來,足下的沙石地浸足了水,踩在腳下沙沙的響,有些鬆軟起來。這五十年來,這一片本是極其荒涼的地貌有了些微的變化,長了不少胡楊與紅柳,這幾天儲足了水分,地裡濕潤柔軟,眾人便趁著這時,各自扛了工具,叮叮噹噹地挖了起來。

  這些挖地的粗活大都是各派門下新進的弟子干的。竇阿蔻和傅九辛倒沒了什麼事,只是日日去挖掘的地方看一看而已。

  這一次,擅機竅的公孫墨家發揮了極大的作用,墨家派了他們本家機竅之術最為出色的三少爺來。三少爺在毫輝城遺址勘測了好一會兒,最後敲中了塔尖附近的一塊平地,劃出了一條中軸線,讓眾人照著這線挖下去。

  竇阿蔻離那些人站得遠遠的,仰頭問傅九辛:「先生,你還記得毫輝城是什麼樣的嗎?他們這樣挖,能挖到皇宮嗎?」

  傅九辛皺眉看著那邊的熱火朝天,良久搖頭:「記不得了。」

  他依稀只有印象,那座高塔是矗立在毫輝城城正中的,離毫輝城皇宮還是有些距離的,但是誰也不知道那傳聞中的寶藏是藏在毫輝城哪個地宮裡的,至少他那時並沒有這樣的印象,也許是因為太小,還來不及知道這些皇族裡的秘密吧。

  這遺址沒埋了五十年,其上荒草大石密佈,總要找個口子先挖下去的,他們這樣也沒什麼不好。

  他正尋思著,忽然聽到那邊爆發出一陣驚喜的叫喊,眾人一陣騷動,間或傳來什麼「挖到了」的話。

  傅九辛和竇阿蔻相視一眼:「走,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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