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KF 捷克論壇

搜尋
cve1130
侯爵 | 2012-6-5 22:57:38

【60.又一村】

  所有轟轟烈烈的大事件,結束的時候總不會那麼悄無聲息。

  儘管塵埃落盡大局已定,但總還有些零零碎碎的後事要交代。

  第一個上門的人是唐尋真和顧懷璧。唐尋真的殷殷呼喚自七里之外顫抖著波音就傳過來了:「阿——蔻——蔻——」帶著無限回音。

  竇阿蔻聞聲而出,熱淚盈眶:「師姐!」

  兩人一會合,立刻陷入了激動的汪洋大海中,握著對方的手又跳又叫,各自指手畫腳地說著各自的事兒。

  唐尋真說阿蔻你不知道我有多擔心你!竇阿蔻說師姐那下面還有一個密室!唐尋真說阿蔻孩子還好嗎?竇阿蔻說師姐我找到那本醫書了!

  兩人雞同鴨講地對話了半個時辰,於是等她們口乾舌燥地結束,終於可以坐下來好好談的時候,她們陡然發現已經是相對無言,沒什麼話要說了。

  被撂在一旁一直默默無言的兩個男人此刻終於尋回了自己的存在價值。

  顧懷璧撇去茶上浮沫,對上傅九辛的眼睛,將他們所不知道的一切娓娓道來。

  據顧懷璧所說,他和唐尋真一起把當時在地底被****迷倒的那些江湖人救出來後,立刻又重返地宮,想幫助竇阿蔻找傅九辛,可才剛剛到了地宮入口,便看到熊熊的烈火一路順著地下溢出來的石脂蔓延,地磚被火焰炙烤得滾燙,幾乎無法下腳。這也就罷了,更因為地下本就封閉不流通,這火一著出來,那裡頭既酷熱又窒息,整條甬道四處躥著一人高的火苗,根本沒辦法進去救人。

  唐尋真聽到這裡還心有餘悸,嚷著:「阿蔻,我那時以為……以為你和傅先生怕是逃不過了,那麼大的火,那下面又機關重重——你不知道我多擔心你!」

  竇阿蔻有些赧然。唐尋真替她擔心著的那幾天,她和傅九辛在那密室裡,吃好喝好,除了擔心肚子裡的孩子,倒也沒別的什麼。

  顧懷璧安撫似的拍了拍唐尋真的手,看著傅九辛道:「傅兄,你和阿蔻果然是福大命大之人,在那等情況下,還能毫髮無損逃出生天。只可惜我武林各派雲集毫輝城,投下去那麼多人力物力,最後卻是這麼個結果……」

  顧懷璧想到這兒就腦殼疼。本來說好的楚蝕劍,說好的武功秘籍,一樣的影子都沒看到,倒是這幾個月的探秘地宮,各派都折損了不少人手,他幾乎都能看到那些掌門老頭令人嫌棄的臉了。

  竇阿蔻一聽這話不樂意了:「師兄,在青銅門外頭的那些石室裡,那麼多珠寶,一箱箱的金銀瑪瑙,可不都給你們搬上去了麼,怎麼還嫌不夠呀!」

  竇阿蔻很生氣。那些東西,本來就該是先生的,就算先生和她都不看重,可畢竟是他們的東西。白白把這些東西送給武林各派,已算是他們的寬容了;就算是不給,於情於理也讓人挑不出什麼錯來。所以顧懷璧這話,在她聽來就是得了便宜還賣乖。

  顧懷璧一哽。他那個乖順嬌憨的小師妹此刻活生生一副老母雞護崽的彪悍樣,而那個被她護著的男人在她身後一臉淡然。顧懷璧莫名其妙地有了一種女大不由娘的悲涼。

  「嗐,那行……那我繼續說了啊。」顧懷璧立刻轉移話題,「我再說說徐離忍。我和尋真救人上去的時候,已經沒看到他們了。聽尋真說,他是隨身帶了侍衛軍和禦輦過來的?我們一個都沒見著。我猜他們大概是走了,那會兒肯定護駕為重,走了也不足為奇。後來幾天,我們雖然覺得你們是凶多吉少,可也沒有放棄尋找。那火燒了快一夜,滅得差不多的時候,霹小靂帶著磅礡堂的弟子又下去炸開了一個入口,我們搜了幾條路,都沒有找到你們。後來又實在沒法子,在地面上等了幾天。今天是聽龍鳳鎮裡的幾個師弟說起,形似你們的兩個人昨夜入了鎮,所以我和尋真一大早就找過來了。」

  竇阿蔻感動得眼淚汪汪,握著唐尋真的手一疊聲喊師姐。

  傅先生分毫不動,只挑重點問:「徐離忍可真走了?」

  「是。」顧懷璧點頭,「我們在毫輝城遺跡上找了你們這麼些天,也沒見他們回來過,那定然是回紫微清都去了。」

  傅九辛再無話,看不出在想什麼。

  當夜,竇阿蔻熱情洋溢地留唐尋真他們吃晚飯。本想再留唐尋真過一宿的,竇阿蔻自覺尚有許多體己話要和她說,只可惜顧懷璧說此次尋寶後事眾多,要料理各派傷員、財寶分配——竇阿蔻把它叫做分贓,還要回西烈堡處理雜七雜八的事宜等,說得竇阿蔻只能依依不捨的放人。

  顧懷璧和唐尋真這一走,好像捲了捲衣袖,把那些江湖上的喧囂和紛爭都一併帶了去,他們是竇阿蔻牽涉到江湖的見證,當竇阿蔻目送他倆的背影消失在龍鳳鎮郊外,她知道那些跌宕起伏的輝煌終於過去,她和傅九辛像是兩棵捱過了暴雨驚雷的樹,終於迎來了和煦的春日陽光。

  她和傅九辛就算是在龍鳳鎮上隱居下來了,外人看來,這一家不過是與鎮上千千萬萬住戶沒有差別的最普通的一家子。只是目前這一家子,日子過得略有那麼一些拮據。

  竇家被抄,竇家盡數家產全部充公,徐離忍的國庫滿了不少,可竇家就有些舉步維艱了。傅九辛心思謹慎,做竇家賬房的那會兒,曾特造了一個假身份,去銀樓替這不存在的人存了不少銀票,以防將來有變。

  他的謹慎在竇家落難時救了一家人。剛來龍鳳鎮的時候,竇進財就是靠著這筆銀子置下了這個院子,可坐吃山空立地吃陷,要養活這麼一大家子,這筆銀子眼看著越來越少了。

  當夜竇進財就召了一大家子議事。老爺子思來想去,拍大腿做了決定:開繡樓。把這院子空置的一間屋子騰出來當繡坊,幾個姨娘先縫些繡品拿去變賣,薄利多銷,等名頭打出去了,再籌謀擴大的事情。

  竇進財當初不過鄉下一介侍弄一片桃樹林子的農夫,白手起家直幹到給皇宮供應花木種植的皇商,這期間諸多辛酸自不必說。此時年過半百又重頭再來,他只覺得胸臆間充滿了熱血激騰,好像又回到了當初躊躇滿志的少年時。

  竇阿蔻看著自家老爹胸脯拍得山響,那副志得意滿的樣子,覺得有些擔憂,私下裡拉著傅九辛問:「先生,你看爹那主意成麼?龍鳳鎮說大不大說小不小,也有幾家經營了有些年頭的老字號,我們這新來的,拚得過他們嗎?」

  傅九辛到底比她看得遠些:「你要信你爹的經商之才。再者我們家還風光的時候,幾個姨娘什麼世面沒見過,宮中賞的料子綢緞、花樣繡法,她們都知道。可這鎮裡世代吃老本的繡坊就未必知道了……退一萬步說,不是還有我嗎?」

  傅九辛那麼一大通話,竇阿蔻聽進去的也只有最後一句。她的先生無所不能,於管家賬房一事上又是專能,於是轉頭就把這事兒忘在腦後,畢竟她現在的重要任務,是養孩子。

  毫輝城那些事兒彷彿就這樣悄無聲息地結束了。竇阿蔻堅定認為他們能逃出生天是因為傅九辛的娘親在天之靈保佑,於是堅持要去她的墳頭拜祭。

  傅九辛自然答應。兩人準備了一籃子的冷食,還有蠟燭元寶之類的,踏著山上鬱鬱青草去祭拜。正是傍晚時分,七八月的天氣剛下過一場雨,山間清爽,涼風怡人,竇阿蔻對當下的生活心滿意足,覺得那些草葉上將落未落的露珠都很好看。

  傅母的墳自從傅九辛來了龍鳳鎮後便有了打理,不再是從前那荒煙蔓草的樣子,竇阿蔻要跪下來磕頭,被傅九辛一把攔了,脫了衣服折了幾折墊在地上,這才扶著竇阿蔻跪下來,一手還是攏著她的身子。

  竇阿蔻在行叩拜禮,傅九辛兩手虛虛搭在她肩上,眼神落在不遠處的石碑上。那座石碑立在傅母墳前也有十五個年頭了,當年傅母下葬之時,傅九辛年少,無力厚葬,全靠周圍鄰居湊錢辦了一具薄棺,只這座墓碑卻是傅母生前就備下的,倒不用費心。

  傅九辛以前從來沒有懷疑過,如今看到這碑,他倒有些奇怪,為什麼自己的娘親生前不給自己備棺槨,卻備了一座石碑?

  他凝視著那墓碑許久,忽然放開竇阿蔻,神色凝重地走近墓前。竇阿蔻正在唸唸有詞地禱告,看見傅九辛有異樣,頓時也站起來不解地跟在他身後。

  傅九辛在那石碑邊緣摸索了一番,竇阿蔻眼尖,瞧見石碑後有一個小小凸起的角,傅九辛顯然也發現了,他順著角往下摸,沈聲道:「裡面封了東西。」

  竇阿蔻還在四處找可以用的工具,傅九辛已一把抽出了她的佩刀,輕輕沿著角蔓延下去的脈絡敲打,金屬與石拖磨而過的聲音令人牙酸,幾下敲打後,石碑不敵金刀鋒利,裂了一條縫,石屑片片剝落,露出了一樣東西。
引言 使用道具
cve1130
侯爵 | 2012-6-5 22:58:57

【61.楚蝕現】

  看著那露出來的東西,竇阿蔻都已經吃驚得說不出話來,傅九辛縱然性情冷淡,但也微微地露出了一些驚訝之色。

  石碑背後,被敲開來的石殼裡,有一個人為製造的淺淺的凹痕,凹痕裡裹著一柄劍。劍鞘表面覆蓋著一層灰色的石粉,若不仔細看,幾乎是與石碑融為一體的。而傅九辛看到的那個凸出的角,其實是劍柄的手把。

  傅九辛手上用力,將那柄劍自凹槽裡摘出,撲簌簌又落下一些粉塵。他拂去劍鞘上灰濛濛的石粉,劍鞘本身的顏色與花紋一點點凸顯出來。

  這是一柄十分古樸的劍。古銅色的劍鞘上刻著繁複的藏藍色花紋,除此之外,一絲多餘的裝飾都無。然而一眼看去,不覺寒酸,反而有種厚重蒼涼之感。

  傅九辛推劍出鞘,只聽清淩淩鏘啷一聲,筆直一線冷冽的寒光隨之出鞘,光華璀璨,奪目令人不敢直視,直至整柄劍出鞘,尚隱隱有龍吟之聲。

  竇阿蔻連忙錯開眼睛,傅九辛往旁邊挪了幾步,挪進樹蔭下,日光照不到的地方,那劍身反射出的光芒才漸漸黯淡下去,露出了它原本面目。

  那是一柄二尺多長的劍,劍刃極薄,一絲缺口也無,劍身呈現出一片暗影沈沈的青灰色,有一種冷兵器的肅殺。

  傅九辛一手握劍,獨立花蔭下。他的氣質與這劍相得益彰,他週身分明處於熱烈明媚繁花繽紛的夏日,竇阿蔻卻恍然感覺到了一剎那間冬雪紛飛,冷冽徹骨。

  她眨了眨眼,靠近幾步,直覺地不敢接近那柄彷彿飲飽了鮮血的劍,只說:「先生,這大概就是楚蝕了吧?」

  傅九辛反手一送,將劍歸鞘,那劍上所帶的懾人的氣也隨之漸漸消弭,竇阿蔻這才敢靠近,湊到傅九辛旁邊去仔細看那劍。

  劍鞘上除了花紋,並沒有什麼別的明顯標誌。竇阿蔻瞄了幾眼,眼尖地看到了刀柄上,有幾個黑漆描金的古篆文,她說:「先生,看那個。」

  傅九辛拿近了仔細看了兩眼,篤定道:「是楚蝕。」

  兩人一下子沈默下來,各自感慨良多。他們當初衝著楚蝕而去,在地宮裡九死一生,絕地重生,可就是遍尋不著楚蝕。而今在這夏日暮色蛙鳴中,卻不經意地找著了。

  只能說世事弄人。這把劍,原來沒有隨著流沙葬入毫輝城地底,而是被傅九辛的娘帶了出來,在生前藏進了一塊石碑中。

  若不是傅九辛眼尖,恐怕這楚蝕便要這樣千百年地沈默地湮沒在石中。

  竇阿蔻靠近傅九辛,輕聲道:「先生,阿娘的意思,其實是希望你不要再當那個什麼少主,過一個普通正常人的生活,才會把這劍藏起來的吧。」

  這個可敬的女人前半生為司幽國國母,後半生突遭大難,國破家亡,帶著幼子顛簸流離,這樣巨大的落差被她以一種更巨大更偉大的母愛扛了過來,替自己的兒子製造出了一方雖窘迫但平靜的天地,不讓他小小年紀就背負這過於沈重的使命。然而許是冥冥之中自有安排,命運線的走向草灰蛇線伏筆千里,十年後,傅九辛還是被捲進了這一場未盡的硝煙戰爭中。

  只是現在,一切都結束了。竇阿蔻在心裡默念,塵埃落定,他們也終歸回歸最初,平淡是真。

  傅九辛似乎也有所動容,靜靜撫摩著樸實無華的劍鞘,緬懷的面容有一絲極淡的柔軟和哀慟。

  竇阿蔻乖巧地立在他身邊,此刻晚風清涼,天邊一線霞雲翻捲著最後一道金邊,夕陽在他們所處的山坳中灑下一片金芒,整片沈雄壯闊的大地在這餘暉中沐浴沈睡,十分壯觀。

  竇阿蔻她知道此時無言沈默即是最好的陪伴,於是便不出聲,默默地看著眼前這景色發呆。四周十分靜謐,除了風折草葉聲,便是細碎的蟲鳴,此刻安謐寧和,也正因如此,傅九辛那一句突兀冒出來的話更令人膽寒,他說:「出來吧。」

  誰?讓誰出來?竇阿蔻猛地打了一個寒顫,在她一點都沒發覺到的情況下,居然有人無聲無息地靠近了他們。

  竇阿蔻張皇四顧,四周只有風穿樹葉的沙沙聲,但她心有所慮,每一個搖曳的樹影看上去都像是林中藏匿著的人。

  樹林一陣窸窣,一個人分開繁枝走了出來。他面上帶著銀質面具,只露出一雙眼睛。竇阿蔻只覺得這人的眼睛和身形都十分眼熟,似乎就是她認識的某個人,可這會兒真要回憶,卻怎麼也想不起來了。

  那人卻好似十分熟悉竇阿蔻一般,面具後的眼睛彎成了兩彎月牙:「嘿,湯糰子。」

  竇阿蔻一驚,醍醐灌頂,失聲道:「蘇洛陽?」

  對面的蘇洛陽笑著點了點頭,又轉向傅九辛:「少主——」他剛叫了兩個字,大概自己也覺得這稱謂不妥,於是苦惱地停了下來,斟酌了半晌,爽朗一笑,叫道:「傅先生。」

  傅九辛注視著他的面具半晌,眼中痛惜之色一閃而過,旋即又恢復平靜,點頭示意。

  「是這樣的,蟬蛻有一個不情之請。若先生答應,是再好不過了,若先生不答應,那也是情理之中。」蘇洛陽的語氣一如既往的輕鬆,但是竇阿蔻總覺得自己忽略了什麼。

  傅九辛道:「說。」

  「希望先生去見陳伯最後一眼。」

  竇阿蔻渾身一震,她想起不對勁的地方了!當時她和傅九辛在那地下迷宮入口,蘇洛陽率先鑽出,等他們要出去的時候,陳伯放了那一場大火。最後一眼,竇阿蔻只看見熊熊烈火中的蘇洛陽和陳伯,那麼蘇洛陽現在臉上的面具……一定是他在那場大火中逃生,但被燒燬了臉。竇阿蔻心一顫,只覺得替蘇洛陽不值,又聽蘇洛陽提出這樣的要求,心情一時複雜。

  她對陳伯的感情很矛盾。既有些恨他怕他,又覺得他一個垂垂老人,這樣堅持著要復國,最後索性一把大火毀去一切,實在有些可憐可悲。

  可現在聽蘇洛陽所說,這個老人好似已經走到了生命的盡頭,他從前做過再多的錯事也好,畢竟是一個長輩,做晚輩的,總不該絕情至此。

  她這樣想著,就看了一眼傅九辛。傅九辛的想法顯然與她相同,立刻點頭:「前面帶路。」

  蘇洛陽也不含糊,立刻拔腳走人。他帶著竇阿蔻和傅九辛往山的另一邊下去,一面走,一面說著當日發生的事。

  陳伯當時那一場火,放得實在是沒有留一絲餘地,彷彿就是衝著同歸於盡的念頭去的。縱使蘇洛陽別號蟬蛻,極擅逃匿與偷襲,在那樣的情況下,也不免勉強。況且他終是不忍看到陳伯活生生被燒死在火場,又攙了一個他,行動上緩慢了許多,最後雖然命是保住了,但全身被火燒傷了多處。

  竇阿蔻聽得一驚一乍的,她原以為她和傅九辛已經是九死一生了,沒想到蘇洛陽更是驚險,她有些猶豫,想看看蘇洛陽面具下的臉,被蘇洛陽笑著拒絕,說是怕嚇著她。

  竇阿蔻心裡惋惜,蘇洛陽從前的樣子還在她腦海中,那是一個十分俊秀乾淨的少年,而今被大火毀去容顏,就像是眼看著一樣美好的事物被活生生毀去,真是十分難受。

  蘇洛陽倒好像不大在意,又接著說起剛才被打斷的話。他畢竟年輕,雖然被火燒傷,但修養一段日子,也就好了;而陳伯本就年紀大了,在火場中死裡逃生後,傷口久久無法癒合,不多久後又發起了高燒,拖了好幾天,請了大夫來看,個個都搖頭,說是藥石罔及,準備後事吧。

  「他現在也就剩最後一口氣了,可還念著復興司幽國的事,先生就當行善積德,當著他的面許了他,也讓他走得安心些。」

  竇阿蔻和傅九辛都不做聲。這種對家國的執念不是他們所能理解,然而過猶不及過剛易折,凡事太過執著,便易成心魔。

  他們走了不多時,竇阿蔻舉目四眺,見這方向是往毫輝城遺跡而去。三人都練過武,雖然竇阿蔻因為有了孩子,被傅九辛勒令不準用內力輕功,但比起一般人來說,腳程還是快了很多。

  日頭已落在山後,只留下一點黯淡暈黃還殘留在天空,而他們也再次來到了毫輝城。

  暮色下的毫輝城遺跡,彷彿經歷了一場劫難,塔身已折了小半,斷壁殘垣立在慘淡餘暉之下,投下一片一片崎嶇陰影。各武林門派早已離開,遺跡上卻還有他們隨手拋棄的物資。若說之前未經挖掘的毫輝城只讓竇阿蔻感覺到了厚重的蒼涼古樸,那麼現在這樣的毫輝城,是真真切切被人棄置的殘跡了。

  蘇洛陽帶著他們在前面轉了個彎,消失在一片碎裂的磚石中,竇阿蔻跟著轉了個彎,才看到一棟破破爛爛的民居立在眼前。

  「他……在這裡?」竇阿蔻驚道。

  「嗯。說是死也要死在故國,我沒辦法,只能帶他回來。」蘇洛陽一邊說,一邊繞過民居荒涼的庭院,走進了內室。

  竇阿蔻遠遠便聞到草藥味,經過竈房時,還看到那爐上海煎熬著一壺藥。她盯著那藥爐發了一會兒呆,再回頭的時候,陳伯就猛然撞進了她的視線。

  竇阿蔻深吸一口氣,不自覺倒退了一步。此刻呈現在她眼前的陳伯,形容枯槁,一雙乾枯青紫的手臂無力垂在被褥兩側,像是被吸乾了血液,他瘦得不成樣子,臉頰深深凹陷下去,突出兩塊高高的顴骨,從前鷹隼一般的眼神早已不見,只剩下了纏綿床榻奄奄一息的懨懨。

  從前那樣精神矍鑠的老頭,一病下來,竟然便再也起不來了。

  他似是感到有人進來了,吃力地睜開渾濁的眼睛,麻木地一一掃過竇阿蔻和蘇洛陽,在停留到傅九辛的時候,猛地瞳孔一縮,精光暴閃,死死盯著傅九辛。

  傅九辛走前兩步,在他床前俯下|身,握住他皮包骨頭的手,沈聲道:「陳伯。」

  老頭子臉色青白,流下兩行渾濁的淚,一隻手抖索著探進懷中,掏出了一塊什麼東西,顫顫巍巍塞進了傅九辛手心。

  那是一塊玉牒。打開毫輝城地宮青銅門的玉牒。

  傅九辛低頭看了那玉牒良久,又對上陳伯期盼的眼神,當著他的面將玉牒收進懷裡,點頭:「陳伯放心。」

  陳伯像是一張被拉到極致的弓,脆弱的弦繃成一線,就等著最後那一剎那,傅九辛的話,像是這張弦上射出去的最後的箭,隨著他話音剛落,這張弓猛地一顫,終於斷裂。

  陳伯的身體在床上猛地一挺,而後重重落下,他已經發不出聲音了,只能從喉嚨深處發出呵呵的怪聲,直到他閉上眼的最後一刻,他依舊在堅持著這一生的執念。

  毫輝城已毀,青銅門已倒,這玉牒又有何用?

  傅九辛歎了一聲,將玉牒重又掏出,拋給了蘇洛陽:「你拿著吧。」

  蘇洛陽的面具後發出一聲輕笑:「先生,你的意思,司幽國少主變成我了?」

  傅九辛頓了一頓:「未嘗不可。」而後便拉起竇阿蔻,走出了這屋內。

  這一次離開,他真的再也不會回去了。
引言 使用道具
cve1130
侯爵 | 2012-6-5 23:00:08

【62.學廚記】

  回去的路上,兩人都有些心事重重。

  竇阿蔻一反常態地沈默,一邊搖頭晃腦,一邊唉聲歎氣。

  傅九辛見她這副樣子,不由失笑,僅餘的最後一絲陰霾也盡數散去,想去揉竇阿蔻的頭,又恐弄散了髮髻,只得放下手:「你歎什麼氣?」

  「我就覺得陳伯挺可憐的。」竇阿蔻如實說出自己想法。

  傅九辛沈默了一會兒,說道:「每個人有每個人的活法。若是陳伯願意,他也可以和你爹一樣,頤養天年盡享天倫,但他既選擇了這條路,就該接受這結果,怨不得人。」

  竇阿蔻胡亂點了幾下頭,就把這事兒從心裡驅除出去,畢竟陳伯一死,這事兒算是真正結束了。死去的人懷著未盡的願望與執念而死,活著的人卻還要繼續他們的新生活。

  轉眼到了九十月份,火辣辣的秋老虎下山猖狂,白日裡烈日炎炎,日頭毒辣,到了夜裡,卻立刻又變成了秋夜的涼爽,倒頗有些涼意。

  竇進財的繡坊已經有了些進展,竇家幾個姨娘的針線活兒本就細緻,再加上繡的又是那些世世代代生活在龍鳳鎮裡的百姓們從未見過的新奇花樣,立刻就從鎮裡原本就有的幾家繡坊中脫穎而出,竇進財深諳經營之道,雖然他們的繡品無論手工還是花樣都超出一般繡坊一截,但他的價格卻十分合理,比普通繡品貴不了幾文錢,如此一來,物美價廉的竇家繡品很快在龍鳳鎮裡風靡起來。

  起初還只是姨娘們繡好了一幅繡品拿出去變賣,然而很快就變成了鎮上的富戶們出錢預定,這生意算是做起來了。

  這期間傅九辛與竇進財關在書房裡談了好幾夜,大約是談些生意上的事,竇阿蔻不知道具體內容,只知道每每談完以後,第二天他們的繡坊總會搞出個新花樣,讓姨娘們的繡品賣得更火。

  竇阿蔻的肚子已經很大了,行動開始遲緩不便,她本來就有些豐滿,懷著四五個月的身孕,就更顯得珠圓玉潤。三姨娘打趣傅九辛,說傅九辛本來就寵竇阿蔻寵得不成樣子,這會兒就更寵了,簡直像養了一個愛嬌的小千金。

  竇阿蔻吃得好喝得好精神倍棒胃口備香,她本來就愛吃,這段時間更是食慾大增。幾個姨娘各顯神通,天天變著花樣兒給她做好吃的。只可惜傅九辛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中間精通浩瀚三千年史,獨獨這竈頭裡的事情,是一竅不通。

  然而這毫不妨礙好學青年傅九辛的求知,他這幾日天天窩在廚房裡,杵在幾個姨娘旁邊,專注地盯著從生食材到一盤熟菜的整個流程。

  三姨娘麻利地在鍋裡倒油,放入薑片蔥段翻炒,再從鍋沿滑入一尾魚,油鍋登時刺啦刺啦地爆出小油星,三姨娘用手腕輕輕滑動鍋子,待了片刻,熟練地將魚翻了個面,只見方才在鍋底的那一面已被炸得金黃。

  再下去的事情就簡單了,只要等魚兩面都熟了,放入清水滾煮,再加幾塊嫩豆腐,待魚湯熬至奶白,就可以出鍋了。

  三姨娘抹了把汗,倒不是因為竈膛裡的柴火,而是因為杵在她旁邊的傅九辛。

  這尊大神從一開始她剖魚就已經杵在這了,表情嚴肅認真,緊緊盯著她的一舉一動,就差沒有拿本小本子記著了。三姨娘知道傅九辛這是想學一招兩招給竇阿蔻煮飯吃,但你好歹有什麼不懂的要問啊。他倒好,就這麼靜悄悄站在一旁,不發一語,看似是不打擾她煎魚,但三姨娘覺得,他的存在就是一種極強大的氣場。

  她入竇家門時,竇阿蔻已經十歲了,傅九辛則十五了。十五的男子已經是個少年了,應該有男女之防了,所以三姨娘那時並沒有多少機會與傅九辛相處。但她總有一種感覺,這個少年不是平凡人,甚至她剛進門的一段時間,她有一度十分懼怕這個不言不語的少年。

  果然她的直覺在五年後得到了驗證。可她沒想到的是,這只本該翺翔蒼穹的鷹居然被自己家那個什麼都不懂的竇阿蔻絆住了翅膀,這只能說是天注定。

  三姨娘這麼想著,用眼角餘光瞟了瞟傅九辛,清了清嗓子,問道:「九辛,你要學做魚湯,光靠看是不行的,我和你說下這道菜的做法……」

  傅九辛繼續嚴肅地搖頭。清湯白水一樣寡淡的面孔下,是他一顆驚濤駭浪的心。他剛才在觀看三姨娘煎魚的過程中,內心受到了一陣又一陣的震撼。比如,三姨娘的鍋鏟翻飛,眼花繚亂堪比清墉城的斬峰十二式,三姨娘捏準時機果斷將鍋鏟插|入魚身下又翻一個面,那迅如閃電疾如流星的招式,便是七殺連環塢中隱匿於黑暗中的殺手也未必能做到……

  傅九辛陡然覺得,他好像冒冒失失踏進了一個他完全不熟悉的神秘未知空間,且這空間裡每樣東西似乎都蘊藏著巨大的含義,牆角老舊的筷子筒、房樑上垂著的一串干辣椒和玉米棒,竈膛裡燃燒著的柴火……每一樣東西都在默默地詭秘地注視著他,牆上碩大的鍋鏟和漏勺甚至「叮」的一聲反射了一道精光!千軍萬馬在前也巋然不動的傅先生,這時有了一種落荒而逃的衝動,他意識到,這是一個他無法掌控的世界!

  傅九辛發著呆,腦子裡洶湧醞釀著劇情豐富一波三折的小劇場,而這會兒三姨娘已經將一碗冒著熱氣的魚湯起鍋盛好,青花瓷的大碗裡,奶白色的細膩魚湯上漂浮著碧綠的蔥段,一小塊玲瓏剔透的嫩豆腐在湯中時隱時現,看著就讓人垂涎三尺。

  「去,給阿蔻端去。」三姨娘喚回了傅九辛的神智,傅九辛默默地壓下心裡的滔天巨浪,端著這碗魚湯走出去了。

  不知為什麼,三姨娘總覺得傅九辛的背影有一絲可憐的倉皇,三姨娘想,這一定是她的錯覺吧,畢竟傅九辛何時害怕過一樣東西?

  竇阿蔻躺在躺椅上,摸著她圓滾滾的肚皮。傅九辛一出現在門口,她就興奮起來了:「哦呀,先生,我聞到魚湯的味道了!」

  這魚湯是自她回到龍鳳鎮以後,三姨娘每天都要做的。一方面是替竇阿蔻補補,另一方面,也是聽人說,懷著孩子的時候喝魚湯,孩子生下來會特聰明。

  幸好竇阿蔻自懷孕到現在,一點害喜症狀都沒有。竇家對門的黃秀才新娶了個小娘子,也懷上了,害喜到現在,吃什麼吐什麼,聽到指甲刮擦的聲音會吐,聞到香火味道會吐,看一眼油膩的肉菜會吐,一張臉蠟黃蠟黃,偏生為了孩子還得吃,真是讓人覺得她懷的這個孩子簡直是天怒人怨。

  反觀竇阿蔻,胃口大開,什麼都吃,讓吃什麼吃什麼,她本就白嫩,現在皮膚更是好得像是要掐出水來,褪去了眉眼的青澀,多了些屬於成熟女人的嫵媚,整個人像一朵微綻的花,卻又沒開全,只能讓人依稀看到花瓣中滾落的晶瑩露珠,煞是漂亮。

  竇阿蔻就著傅九辛的手一口一口地喝下魚湯,滿足地摸了摸肚子,剛想吃完就瞇一會兒,被傅九辛攔了,哄著說:「阿蔻,別睡,我們出去走一會兒。大夫說這樣對你和孩子都好,生產的時候也順利些。」

  竇阿蔻點頭,她被傅九辛從小到大的教誨壓迫慣了,傅九辛說什麼她聽什麼。

  兩人出了院子,正值黃昏。晚風漸起,天一忽兒就涼了,但白日裡被曬熱的泥地又在反哺著熱氣,所以這氣溫不冷不熱恰是適中。

  竇阿蔻被傅九辛摟著,兩人挑了人少的地方,沿著龍鳳鎮外圍的一條護城河走,河邊柳樹陰陰,不少人在底下納涼。看到這對竇家繡坊的小夫妻過來,不由得就說了開去。

  傅九辛每日都要陪著竇阿蔻散步,所以鎮上的人也漸漸熟悉了這一家,只是那些家中尚有未嫁閨女的,就很看不上竇阿蔻。說是傅九辛這樣的人物,怎麼就栽在竇阿蔻手裡呢,看看竇阿蔻那樣兒,不僅不好生養,也肯定不會操持家務,一定是一個不賢惠的媳婦兒,只苦了那傅先生了,真叫做好白菜都被豬給拱了。

  這一棵白菜和一頭豬絲毫沒有意識到旁人的嚼舌,沿著河走了一段,便又回家去。傅九辛在心裡盤算,再過四五個月,孩子就出世了,看竇阿蔻的樣子,這孩子似乎不會讓她遭罪,想必生產的時候也不會讓她受太大的罪,這樣他也就放心了。

  他想,他小時流落街頭的時候,是根本不會想到他也能過上今日這樣有妻有兒的圓滿生活,這樣就足夠了。

  但傅九辛沒想到的是,就是這剩下的四五個月裡,他的孩子開始可勁地折騰了。
引言 使用道具
cve1130
侯爵 | 2012-6-5 23:01:39

【63.如意圓】

   那是一個十分正常的早晨。竇阿蔻正常地起床,正常地吃下兩人份的早飯,正常地打了一個盹兒,一直到迎來了那頓不正常的中飯。

  考慮到竇阿蔻懷孕後大增的食量,竇家飯桌上的菜色素來豐富,三葷三素一碗湯,杯盞碗碟地擺滿了一桌子。今天姨娘們準備了一道回鍋肉,一道梅菜扣肉,一道四喜鴨子,另備了醋溜土豆絲、聚三鮮及開水白菜,清淡可口解油膩,竇阿蔻幾乎是跟著這香味摸進花廳的。

  她扶著腰坐下,看著傅九辛給她布菜盛飯盛湯,食指大動垂涎三尺,可那道梅菜扣肉放到她面前的時候,噁心的感覺忽如其來地湧上了她的喉頭。

  這害喜症狀來得如此突兀,以至於竇阿蔻還沒有反應過來,她嚥了口口水,想把反胃的感覺壓下去,不想腹裡一陣翻湧,那種噁心欲吐的感覺反而更加劇烈,她本能地摀住嘴,一手推開菜盤子,一邊跌跌撞撞站起來往外衝。

  傅九辛反應極快,在竇阿蔻站起來的一剎那就過去扶住了她,他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只看見竇阿蔻扶著一棵樹不斷乾嘔,卻也沒什麼吐出來。

  先生很惶恐,這又是一個他從未涉獵過的未知領域,這種緊張不同於他過去二十一年所碰到過的任何緊急情況,他這小半生顛沛流離,後來被竇進財收養,成年後又走南闖北替他收賬,碰到過種種離奇古怪光怪陸離的事情,甚至在毫輝城地下迷宮,他都沒有這樣緊張過。因為那時候雖然情況緊急,但他心裡有底,知道該如何處理,但所謂關心則亂,事情一旦牽扯到竇阿蔻,傅九辛就覺得自己冷靜不了了,更何況是他所不熟悉的領域。

  竇阿蔻乾嘔了幾下,感覺胃裡平順了一些,擡頭看看傅九辛皺的死緊的眉,有氣無力地擺了擺手,示意他不必擔心。

  這是她第一次有了害喜的症狀,對於從小到大健健康康吃嘛嘛香的竇阿蔻來說,這確實是一種陌生的體驗。夏日正午的日頭非常毒辣,竇阿蔻雖然在樹蔭下,一會兒就出了汗,她覺得有些昏,胃裡又剛鬧了那一場,於是就懶懶得不想動,她不動,傅九辛也不敢動,只是移動身子替她擋去那些漏下來的日光,直到三姨娘端著菜從廚房出來,這兩人才有了動作。

  三姨娘端的是竇阿蔻的魚湯,每頓飯後必喝的,瞧見傅九辛和竇阿蔻的樣子有些奇怪,於是就朝他們走去:「你們在這做什麼?日頭這麼大,阿蔻你該避避的……」

  她一邊說一邊走近竇阿蔻,竇阿蔻剛開始還張了嘴要叫她,忽然聞到那魚湯散發出的味道,胃裡一抽,又伏下去開始乾嘔。

  三姨娘這才明白過來,原來這是害喜了。

  她倒不緊張,還笑嘻嘻的,把魚湯遞給傅九辛讓他先進門,隨後去拍竇阿蔻的背:「我們阿蔻可真是的,別人害喜,那都是剛懷上沒幾個月,到了後面就好了;你倒是反過來了,前面幾個月吃好喝好,我還以為你身體底子好呢,沒想到這會兒才有反應。」

  竇阿蔻還沒說什麼,傅九辛已經緊張地問了:「那該怎麼辦?」

  三姨娘瞥了他一眼,這英明果斷的傅先生手裡呆呆地拿著一碗魚湯,一臉的嚴肅認真。

  她笑了笑:「這害喜因人而異,有的人體質好有的人體質不好,所以沒什麼法子能治,一般到後來自己會好起來的。」她寬慰似的拍拍竇阿蔻的手,「阿蔻體質向來不錯,沒事兒的。」

  傅九辛皺了皺眉,也沒說什麼,只是恨不能替竇阿蔻受這苦。

  這樣一來,這一頓中飯竇阿蔻吃得極其慘淡。回鍋肉和四喜鴨子被撤了下去,只留了一些素菜,三姨娘考慮到竇阿蔻無肉不歡的嗜好,又想她懷著娃娃要營養,於是又給她煮了一碗白菜湯,放了幾個肉圓子進去。

  可他們都沒想到,這才是開始。

  竇阿蔻害喜的症狀隨著氣溫的攀升而日漸嚴重。到後來,連一點兒油腥味都聞不得,一點點金屬或者別的刮擦聲都會令她牙酸,這倒還不是最要緊的,關鍵是,她的情緒也開始不穩,喜怒無常,波動得厲害。

  在這炎熱的夏季裡害喜本就是一件痛苦的事,竇阿蔻覺得胸悶氣短又反胃,看什麼都不順眼,幹什麼都很煩躁。到了飯點就更是一種折磨,她根本吃不下東西,吃什麼吐什麼,難為了幾個姨娘,絞盡腦汁變著法子地變幻菜式,卻怎麼也勾不起竇阿蔻的食慾。

  竇阿蔻食慾不振,可肚子裡的孩子卻要吃東西,她自己心裡也知道,於是便只能忍住一陣陣翻湧而上的嘔吐感,捏著鼻子吃藥似的嚥著那些補品,可一碗湯品,她最多只能吃下半碗,還有半碗全數又被吐了出來。

  這樣強烈的反應讓三姨娘都措手不及,只得請了上一次那個老大夫來瞧,老大夫顯然是歷經風雨,只瞅了竇阿蔻一眼,就搖了搖頭:「沒法子,我只能給她開些安胎寧神的方子,這害喜反應是正常現象,只能自己熬過去了。」

  如此一來,竇阿蔻只能硬扛了。她前些日子被養得白白胖胖,這些天明顯瘦了下來,臉色微微泛黃,又因為浮腫,看上去十分憔悴,又加上心緒不寧情緒不穩,日日發脾氣折騰周圍人。

  她還有些理智,知道姨娘和竇進財都是長輩,自己再怎麼生氣也不能衝他們發火,於是傅九辛就淪落成了一個現成的出氣筒,這出氣筒還不聲不響不反抗,無論竇阿蔻做什麼都笑臉相對百般呵護,於是竇阿蔻越發變本加厲了。

  她自己也不知道怎麼了,食慾不振,胃口不好,聞什麼都噁心,還得忍著噁心吃下去,天氣又熱,蟬鳴一陣陣的聽得人煩躁,她心頭邪火一股股地往上躥,壓都壓不住。有時候她莫名其妙地發完了火,看到傅九辛依舊眉眼清淡,樂呵呵地替她打水擦身或者布菜,心裡又一陣心疼,這是她的先生啊,她怎麼能對先生又打又罵呢。可心疼完了愧疚完了,第二天還是重演舊事,幾次下來,竇阿蔻自己都覺得自己矯情,可又忍不住,於是整個人愈發暴躁起來。

  這一天傍晚,烏雲壓頂雷聲陣陣,下了一夜的暴雨,這是入夏以來下得最猛烈的一場雨,屋外狂風大作,牆角的芭蕉被磅礡灑下的大雨壓得直不起來,寬大的葉子上瀑布也似的流下一條條水柱,水汽、從地裡翻出的泥土味、植物花朵的氣味,一股腦兒混在一起,透過窗紗幽幽地飄進來。

  竇阿蔻被那滂沱喧嘩的雨聲吵得睡不著覺,衝著傅九辛發了會兒脾氣。傅九辛絲毫不以為意,替竇阿蔻打著扇,輕聲哄著她入睡,幸而這一場雨帶走了暑氣,天氣涼快下來,竇阿蔻嘟著嘴,又衝傅九辛抱怨了一會兒,終於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

  她醒來的時候是在半夜,看看四周,雨已經停了。傅九辛虛虛靠在床邊,閉著眼睛,手上還捏著那把扇子。他微微皺著眉,眼下一圈沈沈的青影,竇阿蔻折騰的這段時間,他也不好過,可以說,最辛苦的其實是他。

  深夜萬籟俱寂,只有遠處此起彼伏的蟲鳴,還有從葉上滴落的水珠,竇阿蔻環顧四周,不知怎的,那股邪火又開始作祟,她突然悲從中來,莫名其妙毫無緣由地哭了起來。

  她抽泣的聲音很輕,被她刻意壓低了,然而還是驚醒了傅九辛。事實上這段時間,傅九辛幾乎沒有睡過一個囫圇覺,竇阿蔻睡夢中的一句夢囈都能讓他驚跳起來,頗有些疑神疑鬼。

  他立即睜開眼睛,第一眼就往竇阿蔻的方向看去,不想卻看到了她滿面的淚光,頓時心尖都痛了起來,手忙腳亂地哄:「阿蔻,怎麼了?哪裡不舒服?嗯?告訴先生,有先生在。」

  竇阿蔻聞言更委屈,抽噎道:「我餓!先生你不給我飯吃!」

  這還是竇阿蔻有了害喜症狀以後第一次表明出有胃口的意願,傅九辛高興還來不及,滿口攔下這莫須有的罪名:「是是是,都是先生不好。我這就給你去弄吃的,想吃什麼都告訴我。」

  竇阿蔻想了又想,訥訥道:「我想吃荔枝。」

  這個季節,荔枝倒是剛成熟,可這深更半夜的,讓人上哪去弄荔枝?龍鳳鎮鎮郊倒有一個荔枝園,卻離鎮裡十幾里志願,可傅九辛眉頭都沒皺一下,果斷地起身穿衣,打起燈籠吹亮火燭,準備齊全了,又返回來替竇阿蔻掖了掖被角,叮囑道:「下了場雨有些涼,小心著涼。」

  竇阿蔻嗯了一聲,眼巴巴地盯著傅九辛:「先生,我要又大又甜的。」

  傅九辛回頭笑了笑,眉眼是無盡的溫柔寵意:「好。」

  竇阿蔻後來才意識到,當時的她有多麼恃寵而驕,又是多麼的無理取鬧,可究竟情深至何處,才能讓傅九辛這般無怨無悔。

  傅九辛回來的時候,恰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刻。他呆了滿身的薄霧露珠,黑髮上籠了一層寒霜,手裡提了一個籃子,裡頭是滿滿一籃荔枝。

  他進了屋裡,也來不及換下濕透的衣服,先去尋了一個大海碗,淨了手替竇阿蔻剝荔枝。

  竇阿蔻擁著薄毯坐在床上,啊的一下張大嘴巴,由著傅九辛餵她。果殼剝開,晶瑩剔透的果肉一入口,酸甜清涼的汁液霎時間就充滿了整個口腔,滲透進了每一處感官。

  傅九辛仔細地擦去她唇邊溢出的殘汁,輕聲問:「好吃麼?」

  竇阿蔻眉眼彎彎,用力點頭:「嗯!先生你也吃!」

  「我不吃。」傅九辛笑著看她。他趕了半宿路,連夜敲開荔枝園的門,被睡得正香的老闆罵了一頓,而後付了錢,親自爬上樹,就著樹下一盞昏暗的燈,在繁茂的枝葉中挑挑揀揀,好容易才摘滿了一籃。

  這般的行庫,在看到竇阿蔻的笑臉後全數消散,傅九辛雖沒有吃到那荔枝,可眼角眉梢儘是滿足。

  這一夜像是個分水嶺。

  第二天竇阿蔻起來的時候,在鏡子裡看到自己的臉,安寧平和,那是一種風暴過後的素淨,她知道折磨了自己也折磨了周圍人的情緒波動,終於遠去了。

  她又恢復了從前那樣的好胃口和好脾氣,讓竇家全家都鬆了口氣。

  傅九辛提著籃子出門,他每日都要去荔枝園裡給竇阿蔻摘荔枝——竇阿蔻最近就想吃這個。

  他剛出了竇家院子,便看見門外有幾個陌生人在徘徊。這龍鳳鎮不大,每天來來往往見到的都是在鎮裡住了好幾代的熟面孔,乍然來了幾個外人,一眼就能分辨出來。

  傅九辛淡淡掃了他們一眼,腳步不停,兀自朝前走去。

  「傅先生留步。」其中有一個男人立刻出手,斜刺裡擋住了他的路。

  傅九辛不做聲,但冰霜已經漫上了眉睫,中年男人看出了傅九辛的不悅,立刻直入主題:「這是我家主上的一點心意,還托傅先生轉交貴夫人。」

  說著,他拍了拍手,後頭幾個人立刻圍攏來,每人手裡提了一個籃子,籃子表面覆蓋著的一層碧綠的葉子下,是顆顆紅艷艷的荔枝,其中夾雜著尚未融化的冰塊。

  「這荔枝是南蠻小國進貢的,名為丁香三月紅,果肉最是多汁甜美。主上命我等連夜加急送來,還新鮮著,請先生笑納。」

  好大的手筆,用盛夏裡罕見的冰鎮荔枝,又連夜快馬送來,傅九辛只一瞬便明白了對方口中的主上是誰,再加上他面前這幾個男人面白無鬚,似是宮中閹人,便更能確定那人的身份。

  紫微清都離龍鳳鎮千里之遠,這一趟荔枝送來,不知要耗費多少人力物力,傅九辛沒有去接,只冷道:「回去告訴你家主上,他要效仿那唐玄宗一騎紅塵妃子笑,也得看人願不願當他的楊貴妃。這些東西,你們怎麼拿來的,怎麼拿回去。竇阿蔻的衣食住行,就不勞你家主上費心了。」

  幾個男人面露為難之色,還想再勸勸,卻見傅九辛身形一動,他們只見面前影子一花,傅九辛就早已在幾丈開外,又是幾個起落,他的身影就再也看不見了。

  傅九辛一路往荔枝園而去,沿途便見路兩旁的鎮民們三三兩兩聚在一起,交頭接耳地不知說著什麼。

  傅九辛耳力極敏,雖然無心去聽,但零零落落的幾句還是隨著風飄進了耳朵,那些人說的卻不是別的,而是離龍鳳鎮十幾里之遙的毫輝城遺跡,說是那一片荒地上,前不久忽然來了一批人,看樣子是朝廷的人,一群人駐紮在那荒地上,像是要長期留駐的樣子,也不知在那地裡鼓搗著什麼。

  傅九辛一凜,這是徐離忍在開採石脂了。他攥緊拳頭,而後立刻察覺出自己太緊張,畢竟那些事情早已蓋棺定論,與他們毫無關係了。

  他採了荔枝回來,竇阿蔻正在院子裡樹蔭下打瞌睡,她聽到傅九辛回來的腳步聲,也聞到了他身上特有的味道,就是懶懶的不願意睜開眼睛,樂呵呵道:「先生,你回來啦。」

  「嗯。」傅九辛無限纏綿地撫摸著竇阿蔻的鬢側脖頸,這種溫柔的愛撫立刻讓竇阿蔻睜開了眼睛,她和傅九辛太過親密,親密到能從微小的動作裡判斷對方的心緒,她幾乎是立刻察覺到了傅九辛的心緒不寧,不由擔心地問道:「先生,怎麼了?」

  傅九辛沒有打算讓竇阿蔻知道徐離忍在毫輝城有所動作這件事,只是微小安撫:「沒什麼,你別想太多,安心養胎才是正事。」

  竇阿蔻的肚子愈發大了,本來還能和傅九辛每天出去散散步,現在沒走幾步就喘得厲害,身子又沈腰又酸軟,兩隻小腿水腫得厲害。傅九辛便向老大夫討教,學了一套按摩穴位的方法,每夜給竇阿蔻揉腿,夜夜都不落下。

  這樣一直按摩到臘月裡,算算日子,竇阿蔻也馬上要生產了。徐離忍派人在毫輝城開採石脂的工作也沒中斷,但自那次送荔枝後,便再沒見他有什麼動作,大約是死了心。

  這日到了臘八,幾個姨娘大清早的就起來煮了臘八粥,白米裡放了紅棗葡萄乾金絲銀絲等,又香糯又甘甜,一家人圍在圓桌旁稀哩呼嚕喝粥。

  竇阿蔻喝下一碗,忽然覺得小腹有點酸痛,緊接著兩腿間似乎有什麼東西流了出來,她心裡一驚,心想不是吧,難道剛喝了粥,就小解了麼,竇阿蔻覺得很難為情,臉上緋紅一片,推開碗想離開飯桌。

  她一動,旁邊的傅九辛也立刻動了起來,一把扶住她,關切地問:「阿蔻,你要去哪裡?」

  竇阿蔻第一次覺得傅九辛的無微不至來的太不是時候了,她支支吾吾地扭捏了一會兒,覺得那液體都流到了小腿了,急得直想哭。

  幾個姨娘到底是過來人,一看竇阿蔻那樣子,就意識到了什麼,又注意到竇阿蔻彆扭的站姿,一下子就把目光集中到她腿間,這才看到她的裙子都被羊水浸濕了。

  三姨娘第一個反應過來:「羊水破了!要生了!」

  一剎那間,在場的兩個男人都還沒反應過來,幾個女人卻立刻身經百戰似的跳起來,十分有條理地各自去忙各自的,有的去燒水,有的去準備乾淨剪刀和布巾,有的去扶竇阿蔻,三姨娘見傅九辛還呆呆立在那兒,頓時吼了一聲:「去請穩婆來!」

  卡噠一下,僵立的傅先生裂開了一條縫,終於回過神來,一躍而起,朝門外衝去。

  穩婆是龍鳳鎮上最有經驗的一個,竇家早和她說好了,她估算著竇阿蔻生產也就這兩天了,所以提早做了準備,傅九辛一衝進來,她就知道要生了,提了藥箱就和傅九辛一道出門。

  到了竇家的時候,竇阿蔻早被安排躺到了內室,傅九辛腳步不停地想衝進去,被竇進財一把拉住,吹鬍子瞪眼道:「娘們生娃,你進去幹啥!」

  婦人生產,按理說男子的確不該在場,傅九辛再心急如焚,也不得不留在外頭,明知道看不見,還是忍不住伸著脖子朝那放下的簾子裡頭瞧。

  這時候,竇進財充分體驗到了他作為老丈人以及過來人的雙重優勢。竇老爺怡然自得地吸著煙管,拍了拍傅九辛,示意坐立不安的他坐下,吐出一口煙,瞇著眼睛道:「又不是你生,你急也沒用,坐下來!」

  傅九辛很心焦,但又沒法子,竇老爺製造的煙霧騰騰更增加了一種撲朔迷離的緊張感,他看不見什麼,只能豎起耳朵聽,裡頭卻靜悄悄的,一點動靜都沒有。

  竇阿蔻一早聽人說過,生孩子是件十分痛苦的事,相當於鬼門關前走一圈,她躺在床上,雙手交握在腹部,心裡很恐懼。可出乎意料的,她卻並沒有感到很痛,只是偶爾有一陣陣緊縮的痛,但尚能忍受。

  穩婆讓她張嘴,放了一塊布巾在她嘴裡讓她咬緊,然後讓她曲起雙腿張開,在她大張的腿間蓋了一塊白布,然後指導她不斷地呼吸與放鬆。

  竇阿蔻還在想,生孩子也就這麼回事嘛,一點兒都不痛,下一瞬,一陣撕裂血肉的劇痛猛地從下|體傳來,她痛得猝不及防,牙關一下子咬緊,深深陷進布巾柔軟的布料裡。

  緊接著,她發現起先這一陣痛其實根本不算什麼,更劇烈的痛楚如同波浪一般,一波一波朝她襲來,連一點喘氣的時間都沒有。

  很快竇阿蔻就沒有精力想別的了,她緊緊咬著布巾,喉嚨裡滾出一陣一陣的呻吟與嘶吼,耳邊只有穩婆鎮定的聲音:「用力!」

  她滿頭是汗,眼前一片模糊,眨了眨眼,才發現原來不知不覺間淚水流了滿臉,穩婆還在催促她用力,可竇阿蔻覺得自己已經使出了全部的力氣,劇烈而濃重的疲憊令她大口大口地喘氣,嘴裡的布巾顯得既累贅又多餘,她聽到穩婆驚喜地叫:「頭出來了,再加把力!」

  竇阿蔻把心一橫,用舌頭推掉口中布巾,用力吸了幾口氣,憋足了勁繼續使力,隨著一下一下的發力,沒有了布巾阻礙的痛叫一聲聲自她口中發出。

  當竇阿蔻那一聲撕心裂肺的尖叫傳出來時,傅九辛幾乎是從椅子上驚跳而起,他想也不想地往裡頭沖,竇進財還來不及拉住他,他便一頭和簾子裡出來的人撞了個滿懷。那人是三姨娘,端了一臉盆的血水正準備出來倒,不妨被傅九辛一撞,頓時滿滿一盆髒水全數潑灑到了傅九辛身上。

  傅九辛一怔,看著自己白衣上那觸目驚心的血,渾身一震,像是臘月裡兜頭一盆冰水,從頭冷到了腳。就那麼遲疑的一瞬間,他被三姨娘一掌推了出去:「九辛!你出去,聽話!阿蔻沒事的!」

  這當兒竇進財也從後頭趕了過來,一把勒住傅九辛,喝道:「別去搗亂!裡頭是女人家的事!你趕緊去換身衣裳吧!」

  傅九辛怔怔地點了點頭,他身上那一盆血水甚至還是溫熱的,那麼多血,從竇阿蔻體內湧出的血……傅九辛呆呆地走了幾步,忽然聽到裡頭竇阿蔻又是一聲尖叫,這回她似乎咬著牙關從牙縫裡吐出幾個字,含含糊糊的聽不清楚,傅九辛卻聽得很清晰,那是「先生」,竇阿蔻在痛苦掙扎中叫著先生。

  傅九辛立刻轉身,沖了幾步,看到面色如鐵警告地看著他的竇進財和忙碌地進進出出的姨娘們,又一下子停了下來。裡頭竇阿蔻還在聲嘶力竭地叫,傅九辛面色蒼白,不知道的人,還以為生孩子的人是他。

  他挫敗地在竇進財旁邊坐下,突然抓住竇進財:「別讓阿蔻生了,我們不生了!」

  這話剛好被掀簾子出來的穩婆聽到,立時唾道:「呸!不吉利的話少說!孩子大半個都出來了,你說不生就不生啊?」

  像是要應徵她的話似的,話音剛落,裡頭一聲嘹亮的啼哭衝破冬日裡陰霾的陰雲,迎來了這天裡的第一縷暖陽。

  竇阿蔻剛才用完了最後一絲力氣,腰身再也挺不住,跌到厚實的褥子裡,她全身像是從水裡撈出來似的,分不清是血是淚還是汗。三姨娘在一邊給剛出生的孩子剪臍帶擦血跡,麻利地包裹在襁褓裡,而後把孩子湊到竇阿蔻眼前:「阿蔻,快看,孩子出來了,是個小九辛。」

  竇阿蔻只來得及掃過一眼,才將將看清嬰兒皺巴巴濕漉漉的臉,便再也撐不住,昏睡過去。

  傅九辛從門外衝進來,只看到了竇阿蔻蒼白汗濕的睡顏,他傾身把竇阿蔻摟進懷裡,於兩人髮絲交纏處,悄悄落下了一滴淚。

  他們誰都不知道,在竇家院子裡雞飛狗跳的時候,竇家院子外,四個太醫便裝守在門口,每人身上都備了吊命的千年老山參,和他們主上務必保證竇阿蔻母子平安的聖諭。

  竇阿蔻在黑甜一覺中,迷迷糊糊地想起了在清墉城的那個臘八節,傅九辛下山去收賬,她自睡夢中忽然驚醒,跑到山門處一看,遠遠地看見傅九辛自千層梯下一階階走來。當時的她是逃去了舞象台,可夢裡的她卻站在黑暗中,看著傅九辛一步步朝她走近,剎那間春光明媚,草長鶯飛。今年的臘八節,她生下了兩人的孩子,她的生命,終是合成了一個完整如意的圓。

  〈正文完〉
引言 使用道具
cve1130
侯爵 | 2012-6-5 23:03:04

【64.春日遊】

  春日遊,杏花吹滿頭。

  向陽的山坡上,桃花瓣落了一地。繁茂的桃林間,有陣陣喧嘩笑聲傳出。

  竇阿蔻和唐尋真在桃樹下席地而坐,看著遠處兩個孩子嬉鬧。

  唐尋真在竇阿蔻生下孩子沒多久,便在西烈堡和顧懷璧成了親。一言堂大小姐與西烈堡少堡主的婚禮,想當然的聲勢浩大,幾乎武林每個門派都派了人出席這一場盛宴,賀禮如流水一般源源不斷送進西烈堡,堆滿了整個屋子。

  「可惜你不得見,不然那麼熱鬧的場合,你肯定高興。」唐尋真說起自己那場婚禮,還有些眉飛色舞。

  「我那會兒在坐月子呢,先生看我看得緊,門也輕易出不得,我磨了他很久,他也不肯放我去參加你的婚禮。」竇阿蔻提起這個還有些生氣。

  她生下孩子以後坐月子的那段時間,幾乎是被傅九辛全程管著。傅先生在竇阿蔻生孩子時擔驚受怕得狠了,聽三姨娘說女人坐月子很重要,坐得不好說不定得落下病根,於是更緊張了。竇阿蔻實在閒得無聊,拿了本話本子來看,都被傅九辛奪了去,說月子裡孕婦最好別讀書,太費眼睛。竇阿蔻無語,只能聽傅九辛一臉嚴肅地給她讀那話本子裡的故事,好端端一個男才女貌的香艷小說,愣是被他讀成了一則正統的史論。

  竇阿蔻想起那段往事,不由得笑著搖了搖頭,又道:「可我雖然人不能出門,但也聽說了,聽說光師姐你的嫁妝就排了整整十里地,真是十里紅妝了。」

  唐尋真擺了擺手:「甭提了。再盛大又怎麼樣,婚後不就那樣子唄。小顧子這人啊……」

  也不是說不愛她,只是比起傅九辛對竇阿蔻的用情至深,顧懷璧的愛就顯得有些淺薄了,起碼,他是決計做不到在深夜裡因為自己妻子的一句話連夜趕十幾里去摘荔枝。

  竇阿蔻看出唐尋真的悵然,搖了搖她的手:「師姐,其實師兄人很好的,他就是有些大大咧咧,有些小事情想不到,你也多擔待些。再說,你們不是還有孩子了麼。」

  「是啊,孩子都生出來了。」唐尋真也歎,她在翌年的春日裡生下了一個女兒,取名叫顧翩若,取翩若驚鴻之意,只是這女娃兒性子野得很,上樹揭瓦招貓逗狗無所不做,三天兩頭將西烈堡折騰得雞犬不寧,才五歲大的孩子,光逃出西烈堡就有兩次,簡直一刻都不安生,非要分分秒秒都盯著才不會出事。

  竇阿蔻的兒子比顧翩若大一歲,叫傅清舉,長了一張酷肖他爹的臉,卻是和顧翩若截然相反的兩個性子。顧翩若好動,他則好靜,六七歲的男孩子本該是貓狗都嫌的年紀,他卻沈靜平和,靠著一本書能耗過一下午,安靜得竇阿蔻有時候都忘了她兒子的存在。

  本來這一場春日遊,傅清舉的小腦瓜裡盤算得好好的,他要枕在娘親的腿上把昨天沒看完的志怪小說看完——不知那西北海之外、大荒之隅又會存在著哪些神仙。可他沒想到的是,一個顧翩若的出現,打亂了他全部的計劃。

  傅清舉皺了皺鼻子,他不喜歡顧翩若。他躲在哪裡她都能找到,他躲在樹下,她就在樹上用小石子砸他;他給娘親摘桃花,她就把那些嬌嫩的桃花全部揉爛。反正她就是要和他對著幹,有她在的地方,就不得安寧。

  傅清舉想至此,又回頭看了看竇阿蔻,他娘正和唐姨聊得正歡,看樣子是顧不上他這邊了。

  「唉。」傅清舉有模有樣地歎了口氣,在山坡上坐下,決定當做顧翩若不存在。

  顧翩若把一張髒兮兮的臉湊到他面前,不停地問:「清舉你歎什麼氣?你為什麼歎氣?你歎氣做什麼?我娘說小孩子不能歎氣……」

  兩個小孩子這邊正鬧著,那邊大人們也正熱烈地說著什麼。唐尋真說得有些口乾,飲下了一杯清茶,忽然想起自家那無風都起浪的女兒居然悄無聲息了好一段時間,不由得心裡一慌,倉皇四顧。

  這一看之下,她立刻嚇了一跳,大聲叫道:「顧翩若你做什麼!」

  竇阿蔻聞聲看去,正見到驚悚的一幕。只見顧翩若在傅清舉身後一推,傅清舉就滾下了山坡。

  這一驚非同小可,唐尋真和竇阿蔻幾乎同時踮足騰空,轉瞬便落在了那邊。

  竇阿蔻疾步追下山坡,恰好看到傅清舉的滾勢收住了。這山坡上沙土鬆軟,坡度也並不陡,而是很平緩,所以傅清舉滾下去,也沒有傷到哪裡。

  小小的男孩子咕嚕一下從地上站起來,眨巴了幾下大眼睛,也沒有哭,只是把自己摔髒的衣服撣了撣,而後看向竇阿蔻,一本正經地說:「娘,爹爹說你懷著娃兒,不能用輕功亂跑的。」

  隨後趕來的唐尋真恰好聽見了這句話,噗的一下忍不住笑出聲來:「阿蔻,你家小公子活脫脫就是另一個傅先生啊!」

  竇阿蔻被自家兒子堵得說不出話來,又見傅清舉轉向顧翩若,嚴肅道:「顧翩若,你這樣做是不對的,以後斷不可再犯。」

  他小小的年紀,說話卻是大人一般的老成,竇阿蔻把傅清舉拉到自己身邊,仔仔細細查探了一番才放下心來,她給他摘掉頭上的草葉,摸摸傅清舉的小臉蛋。有時候,竇阿蔻幾乎以為傅清舉是小一號的傅九辛,她能從這個小男孩身上,窺到一絲傅九辛成長的痕跡。

  顧翩若剛纏著傅清舉,偏偏傅清舉壓根不理她,她一怒之下,一失手就把他推了下去,當即就嚇得魂飛魄散,以為自己死定了,她都做好了跳下去和傅清舉「殉情」的準備,現在哪裡還敢說什麼,躲在唐尋真身後,只露出一雙眼睛看著表情嚴肅的傅清舉,訥訥點頭:「我、我再也不敢了……」

  傅清舉偏著小腦瓜,也不知在想些什麼,忽然眼睛一亮,掙脫了竇阿蔻的懷抱,興奮地朝某個方向撲去,嘴裡嚷著:「爹!」

  能讓他如此興奮的也只有那個他崇敬若神明的父親了。竇阿蔻轉身望去,漫山遍野的灼灼桃林中,徐徐走來一個男人。那男人唇角帶笑,接過撲向他的傅清舉,牽著兒子的手,緩緩朝她走來。

  竇阿蔻覺得這春日的陽光怎麼這麼燦爛,她都有些暈眩了,看著那一大一小兩個男人逆著光慢慢走近。

  唐尋真一看傅九辛來了,知趣地抱起顧翩若,笑著道:「傅先生,我可把你家阿蔻看得好好的,你來了我就把她還你,我得先走了,顧懷璧還在等我回去。來,翩若,和傅叔叔說再見。」

  顧翩若難得地乖巧,對著傅九辛奶聲奶氣地說了聲叔叔再見,又專注地看著傅清舉,只可惜後者壓根沒往她這邊看。

  唐尋真告辭了,竇阿蔻和傅九辛一左一右牽著傅清舉往回走,夕陽將三人的身影拉得斜長。

  竇阿蔻問:「先生,繡坊的事做完了?」

  「嗯,完了,這幾天可以好好陪陪你和清舉了。」

  竇家的繡坊在竇進財和傅九辛的操持下,顯然已經頗有規模,招了許多女工與小廝,姨娘們也不用親自動手縫製繡品了。時值春日,繡坊裡新進了一批做春衣的料子和宮裡新出的牡丹花樣,傅九辛忙著安排底下人把這一批繡品趕製出來,一忙就忙了好幾日,今日終於把手頭的事情做完,騰出時間來陪竇阿蔻了。

  竇阿蔻肚子裡懷著他和傅九辛的第二個孩子,挺著腰身,走得有些吃力緩慢,傅九辛心疼,道:「阿蔻,這個生完我們不生了。」他想起上一回竇阿蔻生傅清舉的光景,縱然已相隔了六年有餘,回想起來仍是心有餘悸冷汗涔涔。

  竇阿蔻倒顯得淡定多了,這是女人生命中必經的一個階段,經歷過了,也就沒什麼好怕了。

  他們慢吞吞走回去,竇進財和姨娘們早準備還了飯菜等他們回來,三姨娘把一碗酸梅湯端到竇阿蔻面前,笑道:「喏,阿蔻,你的酸梅湯。懷清舉的時候,你就愛吃荔枝;這回卻又喜歡喝酸梅湯,人都說酸兒辣女,依我看,你肚子裡又是一個兒子。」

  她說著,又轉頭去問傅清舉:「清舉,你想要弟弟還是妹妹啊?」

  傅清舉正安安靜靜地吃著自己的飯,聞言問道:「我可以選嗎?」

  三姨娘一時語塞:「這倒不能……」

  於是傅清舉就不說話了,舉箸繼續吃飯。

  三姨娘汗淋淋,她覺得這娃兒比起小時候的傅九辛來說簡直有過之而無不及。

  竇阿蔻生第二個孩子的時候,正是炎炎夏日。傅九辛算是有過一次等待經驗的了,這會兒總算是沒有像上回那般驚慌失措,他假裝很淡定,在院子裡踱著步,看血水一盆盆地往外運,等到孩子的第一聲啼哭出來的時候,院子裡那棵梅花樹被他剝了個斑駁支離。

  許是生產過一回了,竇阿蔻這次感覺比生傅清舉的時候要容易多了,但也只來得及瞟一眼,便眼前一黑,睡了再說。

  她醒來的時候,赫然看到一大一小兩個男人正正襟危坐在她床前,一式一樣的那張臉,不過小的尚顯稚嫩,大的已是英挺。

  傅清舉再怎麼早熟也到底是孩子,看到竇阿蔻醒了,立刻撲上去喊:「娘!」

  傅九辛把傅清舉拎過來:「別壓著你娘。」而後抱過一個襁褓,「阿蔻,我們的孩子,是個女兒。」

  「是個妹妹。」傅清舉跟著強調,一臉嚴肅地點頭。

  竇阿蔻身子虛軟,沒有力氣伸手去抱,只能戳一戳女兒的臉頰,再看看自己的丈夫和兒子,笑出了一灣的春光:「真好。」
引言 使用道具
cve1130
侯爵 | 2012-6-5 23:03:51

【65.蔻婕妤】

  端州刺史於前幾日進獻上了一方墨,說是用毫輝城下石脂所制,燃燒石脂,其煙甚濃,所沾帷幕皆黑,以石脂煙煤制墨,黑光如漆,松墨不及,墨質輕軟,幾滴清水下去,便能研磨出一方濃釅。端州刺史奏折上說,採得石脂百斤,統共才制得了這麼一方墨,下面不敢擅用,快馬加急送上了紫微清都。

  登基六年有餘的煌朝新帝皇拿到這方墨後久久不言,吩咐近侍周來康妥善保存好。

  「是。」周來康恭敬地低頭應道,看了看窗外夜色,已經深更了,他猶豫了一番,小心翼翼試探:「皇上,夜深了,今夜不知皇上想去哪位娘娘宮裡?」

  徐離忍按了按眉頭,擱下手中筆,看了一眼周來康。

  這一眼看得周來康冷汗涔涔,大氣都不敢出一聲。這位新任的帝皇做太子時便十分不得寵,體弱多病甚至活不過三十歲,諸位重臣皆不看好他。然而六年前,他一舉得帝位,弒父殺兄,連身上的殘毒也被那來自江湖百草經丁家的皇后給解了。

  而後他大刀闊斧雷厲風行,將昔日反對他的舊臣官僚一夜之間殺伐殆盡,這些重臣之間的利益關係盤根錯節,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都是一條線上的螞蚱,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可說是朝中一個大患。先帝在時,曾發狠要清除過,然而終究沒有成功。

  在徐離忍上位第三個月的驚蟄夜裡,這些重臣無一例外,全部慘死家中,閤家上下無一活口,血流成河,整個紫微清都似乎都飄著血腥味。殺人手法乾淨利落,沒人知道是誰做的,只有一些不怕死的私底下議論,說這可能是徐離忍指派的,徐離忍的那位皇后,可不就是殺人不眨眼的江湖中人麼。

  至此,徐離忍的皇位算是坐穩當了。可他心思多疑,性情陰冷,喜怒無常,縱然已侍奉徐離忍六年有餘,周來康自認仍猜不透上位者的心思。

  周來康忐忑不安地靜等良久,半日才聽到徐離忍冷冷的一聲:「去蔻婕妤那兒吧。」

  周來康「哎」了一聲,開始安排鑾駕事宜。蔻婕妤是三月前大選時新晉的妃嬪,本名姓劉,據說大選那日,徐離忍盯著她看了很久,賜號蔻,直接封為婕妤。

  短短三月,蔻婕妤風頭正盛,直逼皇后。徐離忍幾乎夜夜留宿她的凝翠宮,一時間三千寵愛集一身,夜夜承恩,雨露潤澤。

  凝翠宮裡早得了這個消息,早早地就做好了準備。蔻婕妤帶著宮人候在門口,聽見禦駕到來的聲音,立刻嗲聲道:「臣妾恭迎聖上。」

  「起來吧。」徐離忍緊走兩步,親自伸手把她扶起,打量她兩眼,責怪道:「更深露重,怎麼不去房裡等著。」

  蔻婕妤小嘴一嘟,眉頭一蹙,嬌聲道:「誰讓你來那麼遲!」

  這話毫無尊卑之分,亦無循禮,按理是大不敬之罪。然而蔻婕妤知道,徐離忍不僅不會降罪,反而十分受用這一套。

  果然,徐離忍眉眼都舒展開來,親暱地用手指點了點她的鼻子,卻沒說什麼。

  蔻婕妤在某些方面十分聰明。不過短短三個月,她已經憑著一個女人的直覺摸準了徐離忍的心思,徐離忍愛她做出嬌憨的樣子,愛她有時候笨呆呆的模樣,愛她用孩子一般純真稚善的聲音說話,那麼她就按著徐離忍的喜好來,她在鏡子前不斷練習一言一行,她努力把聲音柔成嬌嗲的腔調,她有時候故意犯一些迷糊,果不其然,往往此時,徐離忍對她的寵愛便更要加上三分——儘管蔻婕妤清楚地知道,他看向她的充滿愛意的目光,其實不是看她,而是透過這一張臉,滿懷惆悵地看向虛無的一個焦點,那裡一定是他求而不得的另一個女人。

  蔻婕妤不止一次對著鏡子照自己這張臉。這張臉給她帶來了萬千的寵愛,偶爾卻也讓她恐懼令她妒忌。有時候她會忍不住地想,如果不是這一張與那個不知名女人相似的臉,她最後的結局,是不是也就同後宮其他嬪妃一般,守在深深宮院的那一角被分割的天空下,永無止境地等著渺茫的寵幸。她有些恨,好似自己如今所享的所有榮寵,不過是那個女人施捨的。

  「阿蔻。」走在前方的帝王忽然喚她,蔻婕妤立刻回過神,堆起一臉嬌憨的笑來:「皇上,我在這呢。」

  可是我不叫阿蔻,我的名字,是劉芳華。

  劉芳華不過有一瞬的失神,很快便打點起全部精神,撒著嬌地逗徐離忍高興,徐離忍也由著她鬧,過了一會兒兩人都累了,劉芳華倚在徐離忍懷裡,嬌嗔道:「皇上,今天臣妾去禦花園玩兒,被麗昭儀笑話了,她仗著自己的爹是端州的刺史,而家父卻是一個縣令,就嘲笑臣妾小門小戶,沒有大家子氣!皇上,您可要給臣妾做主啊!」

  她盤算著,父親是縣令,但若有了徐離忍提拔,青雲直上易如反掌——她既然心甘情願當了別人的影子,總要利用自己這張臉謀一些什麼。

  徐離忍心裡一驚,不由暗裡冷笑幾聲。人說恃寵而驕,果然不錯,不過是被他寵幸了三個月,竟把主意打到他的政事上了!

  他嘴角勾起一抹嘲諷,低下頭正要推開劉芳華,卻不防看到劉芳華微微低著的側臉。她這樣一低頭的時候,和阿蔻簡直有五分的相像,這張與竇阿蔻的眉眼重疊起來的臉一下子撞入他眼裡,徐離忍一個怔愣,只覺得心口一抽一抽的痛,竟半天說不出話來。

  劉芳華等了半天,沒等到徐離忍的回應,細細一想,不由驚起一身冷汗,莫非是自己太過自信,得寸進尺,捋了徐離忍的逆鱗?

  她慌忙起身,正要跪下謝罪,忽然聽到徐離忍淡淡的一聲:「好。阿蔻,朕明日便宣旨,將你父親晉為涼州刺史。」頓了頓,他又說道:「你的位份也該晉一晉了,你且等到下月中秋,朕提你為昭儀。」

  劉芳華簡直欣喜若狂,眼角眉梢是藏也藏不住的得意,她連忙跪下謝恩,卻沒看到徐離忍那張積了些陰霾的臉。

  八月初,徐離忍動身去圍場狩獵,臨走之前,將後宮諸事交予皇后丁紫蘇統領。他這一去便去了七日,回來後處理了一些折子,便已是夜深。

  他闔上最後一本奏折,吩咐周來康:「擺駕凝翠宮。」

  周來康略一遲疑,小心地提醒徐離忍:「皇上,您已經三月不曾踏入中宮了,按祖制,您與皇后娘娘,每月必得有兩次同房……」他話還沒有說完,便聽上頭清淩淩一聲茶蓋闔上的碰撞聲,立時噤聲不敢再說。

  「周來康,你這是管起朕的家事了呵。」徐離忍冷笑。

  周來康駭得腿一軟,跪在地上抖如篩糠:「聖上息怒!」

  他跪在地上不敢起來,徐離忍也沒叫他起來,這樣駭人的沈默持續了很久,持續到周來康幾乎以為要命喪今夜,才聽到徐離忍說:「先去凝翠宮,朕看完了蔻婕妤,自會去中宮。」

  周來康應了聲是,巍巍顫顫站起來去安排禦駕,一摸身上,已是汗濕重衣。

  禦駕到了凝翠宮外頭,徐離忍直到走近宮裡頭,都不見有人迎接,正想著是不是竇婕妤又鬧小性子了,忽然裡頭跌跌撞撞跑出來一個小太監,一下子跪倒在徐離忍前面:「皇上!我家主子沒了!」

  周來康唬了一跳,一腳踹了過去:「做什麼一驚一乍!驚了聖駕你有幾條命來賠!」

  那小太監被周來康踹倒在地,滿臉都是恐慌,只是不住地念:「我家主子沒了!」

  徐離忍眼皮跳了幾跳,一種心慌的感覺猝然襲來,他怒道:「把他弄起來!好好說話!」

  周來康也意識到了什麼,立刻回頭吩咐侍衛拿了一盆冷水,嘩啦一下全數澆在小太監頭上,又親自上去掐小太監的人中,他下手極重,那小太監一下子痛得狠了,嗚哩哇啦亂叫起來,一下子看到徐離忍就在自己跟前,頓時頭腦清醒起來,顫抖著爬起來跪下。

  「你家主子呢?」徐離忍問。

  「我家主子……沒了!」小太監磕頭如搗蒜,「皇上,您去圍場的第二天,皇后娘娘帶人過來,說主子以下犯上恃寵而驕違反祖制,便命人將主子拖去冷宮,賞了笞杖,將主子去衣受杖,主子身子弱,扛不過去,當夜便起了高燒,皇后娘娘派人守在凝翠宮門口,不準小的們去請太醫。主子拖了好幾日,昨夜……昨夜終於熬不住去了!皇后娘娘派人來收了主子,說屍體在宮中太晦氣……」

  這小太監並沒有說完,因為他看到了面前氣得發抖的徐離忍。這個年輕帝皇漂亮的臉上滿是陰鷙,戾氣沖天,一腳將小太監踹翻在地:「把這護主不力的狗東西拖出去,杖斃!擺駕中宮!」

  丁紫蘇對著鏡子,將最後一根百鳥朝鳳金絲簪戴好,又在鏡子前左右轉了轉臉,細細端詳,才滿意地扶著婢女的手站起來。

  她的貼身宮女不明白:「娘娘,這都夜深了,該是休息了,您為何還要梳妝打扮?」

  丁紫蘇冷冷一笑:「夜深了?哼,這才剛剛開始。」

  她話音剛落,便聽見中宮外頭一陣匆忙而騷動的腳步聲,周康來尖細的聲音在唱喏:「皇上駕——」

  他那個「到」字還沒有出口,徐離忍已大踏步走了進來,中宮那扇門被他用力推開,匡啷一陣亂動。

  「皇——」丁紫蘇迎上去,將將走了一步,被徐離忍一巴掌扇倒在地。這耳光如此用力,以至於丁紫蘇被掀翻在地上半天都爬不起來。

  她的臉迅速地腫起來,五道手指粗的浮痕清晰可見,她的侍女被這情景嚇得躲在角落不敢動,她只能自己爬起來。

  她神色淡定從容,甚至還擡手扶了扶自己的髮簪:「敢問臣妾何罪之有?竟令皇上龍顏大怒。」

  徐離忍一時居然說不出話來,他不可置信地看著丁紫蘇,反問:「你居然還有臉問我?」

  丁紫蘇今夜像是已經豁出去了:「皇上,若是蔻婕妤劉氏之事,臣妾沒有做錯。劉氏平素恃寵而驕,常常衝撞宮中幾位昭儀貴妃,以下犯上,十分無禮。臣妾乃六宮之主,有權有責替皇上教訓這等不守宮規之人。臣妾不過小懲大誡,所做之事、所施之刑,條條皆依祖制,不曾僭越。若皇上因此而罰臣妾,臣妾亦無話可說。」

  徐離忍發現自己竟無可反駁。劉芳華在這三個月出盡了風頭,她又不會做人,不懂得斂鋒芒,平時說話做事不免囂張跋扈了些,明裡暗裡樹敵無數,此番被整,後宮之中人人拍手稱快。丁紫蘇是皇后,依祖制,皇后可向皇上進諫,替皇上責罰嬪妃。丁紫蘇所做,竟半點挑不出錯,簡直滴水不漏。

  徐離忍忽然笑起來,蒼涼而瘋狂的笑聲在寂靜的夜裡像狂風一般撕裂寧靜,他邊笑邊退後,看到丁紫蘇驚悚的表情時笑得更為癲狂,直笑得他聲音嘶啞,咳嗽起來,才不得不停下來。

  丁紫蘇開始恐慌,她的確是看不順眼劉芳華很久,尤其是因著她那張像竇阿蔻的臉,這一招她也盤算了很久,自認萬無一失,死了一個劉芳華,總會有其他的李芳華夏芳華,只要別長得像竇阿蔻那樣,她都能忍;而徐離忍,想來也不會如何,他身邊的花有這麼多朵,何至於枯萎一朵便讓整個花園失了顏色。丁紫蘇甚至都做好了迎接徐離忍滅頂怒氣的準備,可她卻沒有預料到徐離忍會如此反常。

  她忍不住膝行兩步:「皇上!」

  徐離忍笑夠了,一邊擺手讓她別靠近,一邊嘶嘶地喘氣。他搖頭道:「紫蘇啊紫蘇,你竟連最後一個念想都不留給我。」

  他說這話的時候,唇角猶帶著笑,喚著丁紫蘇的名字,沒有用朕而是用了我,聽上去像是十分親暱寵愛的口氣,可丁紫蘇的心卻涼了,她知道,這一回她把事情搞砸了。

  丁紫蘇開口,聲音裡也帶著哽咽:「皇上!徐郎!你只記著竇阿蔻,卻不想想我,竇阿蔻她愛的從來不是你,只有我,只有我從前愛過你追隨你,如今仍愛著你,我不過是用錯了方法!我——」

  徐離忍擺手,示意她不必再說:「你究竟有幾分真心愛朕,你自己心裡清楚。丁紫蘇,你以為朕不知道嗎,你給朕的那本醫書,不是你找到的,是竇阿蔻給你的。她若是不給,朕今日就不會站在你跟前,而是躺在了墳裡頭,朕從前有諸般對不起她之事,而她仍肯將醫書給我,就這一份大度,你一輩子都比不過她。」

  丁紫蘇泣不成聲,淚眼朦朧中看到徐離忍踉蹌著往外走,嘴裡念著:「朕知道的,朕其實都知道的……」

  他到底知道什麼卻已是無人知曉。

  只有他的影子,單薄斜長地拖在地上,在這絕望的夜色裡,與他一起孤寂直到死亡。

  〈全文完〉
引言 使用道具
您需要登入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加入會員

建議立即更新瀏覽器 Chrome 95, Safari 15, Firefox 93, Edge 94。為維護帳號安全,電腦作業系統建議規格使用Windows7(含)以上。
回頂部 下一篇文章 放大 正常倒序 快速回覆 回到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