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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ve1130
侯爵 | 2012-6-6 09:37:01

本篇最後由 nike 於 2017-9-4 17:39 編輯

本帖最後由 cve1130 於 2012-6-7 23:52 編輯

作者:藥丸兒人
書名:為師與爾解道袍

【內容簡介】
雲谷裡,石室中,
陰陽雙修之時,我心魔湧動,情關失守,
對出落得日益俊美的徒弟犯下大錯……

講的是遭失身打擊後昏迷又甦醒過來的男徒弟失了憶,
百般瞧不上辛苦倒貼的女師父,
為修仙窮酸遊走江湖,
偶爾破關斬將,
大多還是師嫁攻略的故事。

傳說中臭名昭著的「老白、地雷、雞血文」。


【備註】
52、53內文貼的是「和諧版」(部分字以……………帶過)
附件下載提供無和諧版。


【目錄】
P.1P.2
1.禽獸師父,洗心革面吧!(一)
2.禽獸師父,洗心革面吧!(二)
3.禽獸師父,洗心革面吧!(三)
4.禽獸師父,洗心革面吧!(四)
5.禽獸師父,洗心革面吧!(五)
6.誘拐徒兒做相公?(一)
7.誘拐徒兒做相公?(二)
8.誘拐徒兒做相公?(三)
9.誘拐徒兒做相公?(四)
10.誘拐徒兒做相公?(五)
11.誘拐徒兒做相公?(六)
12.故地重遊(一)
13.故地重遊(二)
14.故地重遊(三)
15.故地重遊(四)
16.故地重遊(五)
17.故地重遊(六)
18.故地重遊(七)
19.故地重遊(八)

20.故地重遊(九)
21.故地重遊(十)
22.白鬼童(一)
23.白鬼童(二)
24.白鬼童(三)
25.白鬼童(四)
26.白鬼童(五)
27.我來告訴你真相(一)
28.我來告訴你真相(二)
29.那只爛竹馬(一)
30.那只爛竹馬(二)
31.知道、不知道(一)
32.知道、不知道(二)
33.養的是狼不是羊(一)
34.養的是狼不是羊(二)
35.養的是狼不是羊(三)
36.養的是狼不是羊(四)
37.養的是狼不是羊(五)
38.養的是狼不是羊(六)
39.難言之隱(一)
P.3P.4
40.難言之隱(二)
41.難言之隱(三)
42.難言之隱(四)
43.心事我了然(一)
44.番外Ⅰ(一)
45.番外Ⅰ(二)
46.心事我了然(二)
47.心事我了然(三)
48.那些與師兄的曾經(一)
49.那些與師兄的曾經(二)
50.相思得解(一)
51.相思得解(二)
52.相思得解(三)
53.相思得解(四)
54.相思得解(五)
55.相思得解(六)
56.相思得解(七)
57.好一雙準夫妻(一)
58.好一雙準夫妻(二)
59.好一雙準夫妻(三)
60.好一雙準夫妻(四)
61.好一雙準夫妻(五)
62.但願君心似我心(一)
63.但願君心似我心(二)
64.網絡版大結局
65.番外Ⅱ(一)
66.番外Ⅱ(二)
67.後續(一)
68.後續(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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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ve1130
侯爵 | 2012-6-6 09:37:32

【1.禽獸師父,洗心革面吧!(一)】

  方迤行醒來之後,什麼都給忘了。
  
  長久以來懸在嗓子眼兒的一顆心,在瞄到他平靜如水的面龐時,「咯登」一聲,終於落回我滿是推脫之辭的肚腹中。
  
  無恥卑鄙?

  淫亂教眾?

  枉為人師?
  
  哎!--

  就先不說別人是不是這般看我了,可悲的是,就連我自己都這麼覺得……
  
  我眼觀鼻鼻觀心心裡怦怦跳,在房門口忙著用腳尖畫圈圈,好半晌才壯起膽,斜著眼往內瞟上一瞟。
  
  此時的方迤行雙目清透明淨,神情自然得跟沒事人一般,仿若昏迷二月有余,如今毫無征兆便突然蘇醒過來的人不是他一樣無動於衷。
  
  發絲披散,略顯淩亂,因久未照得陽光,皮膚輕薄得有點透明,讓人無端心生憐惜,倒是頗有些病美人的味道了。
  
  昆侖之巔,閬風派中,除了掌門瞿青師兄,美人二字,迤行當之無愧。
  
  他生得比旁的弟子都要俊美上百倍,雲泥之別是誘我犯錯之根本,實非吾願也。

  當初他力不敵我,而我由著情魔上腦對他做了那種事,千錯萬錯都是我的錯,若遭他恨,也是正常……
  
  被師父強了的事實該是給了方迤行不小打擊,如若不然,他也不至於自後暈迷不醒,直至今日。
  
  只是未想到,他醒以後,居然將以往我對他犯下的錯忘得一干二淨,與我而言實在是天降的喜事!
  
  此刻若我功力尚在,不繞著昆侖山尖,禦劍飛個百來圈來表達內心的歡喜,怕是有辱我執劍長老的名號。
  
  ……呃,說遠了。
  
  此刻我假裝平靜,以長輩身份同掌門師兄一道探望剛蘇醒過來的方迤行,其實心下慌得很。
  
  作為當初的肇事者,此刻我心情之復雜,喜憂參半,實難言喻。
  
  喜迤行他自睜眼見我之時,點漆墨黑的雙眸中除了一晃而過的疑慮外,並不見當初驚恐決絕的恨意,遠比想象中好得太多。
  
  喜歸喜,悲,卻也不少。
  
  想那傻徒弟將我全做陌生人看待,一招棋錯,滿盤落索,多年情分,彈指揮間,說沒就沒,誰人心下能不失落?
  
  最關鍵的是,我辛辛苦苦養了他那麼多年,多少碗米飯就這麼白白浪費了,養頭牛還能擠出奶呢……
  
  一直沈默的施子鋅拽了拽我灰不溜秋的醃漬道袍,在旁奶聲低喚,「師父……」
  
  師父,師父。

  又是這句熟悉的師父。
  
  但凡閬風弟子,心下皆有數,我這執劍長老生性逍遙並非機密,最初收下迤行的時候也曾指天指地放過狠話,說此生只收一徒,而再收子鋅做小徒弟,無非是因為他實在太像當初的迤行,一不忍心就……故態復萌。
  
  施子鋅藏在我身後,惱羞地抱著我後腰躲閃,就是不肯多看方迤行一眼,試探的眼神中同樣有不安閃爍,讓我想到方迤行小時候。
  
  那年拾到迤行,他比現在的子鋅還要小上兩歲呢。
  
  憶起和迤行的過去,不禁百感交集,心尖又悶又堵,卻只能笑著去揉小徒弟的發頂,「同師父回去吧,這裡交給掌門師伯就好。」
  
  瞿青師兄聽罷,頭也不回地擺了擺手。
  
  提步出門之際,我頗為不安地側頭看去,青白泛舊的棉衾覆在那人腰下,其上安分地擺著一雙骨節分明的手掌,方迤行依舊面無表情地倚在竹床頭,恭敬又不乏從容地與掌門師兄寒暄。
  
  如今他較之從前,神情怕是冰冷陌生了千百倍,再也尋不著年少時獨特的青澀柔美,在以往無雙俊美上更添冷峻,略帶些成年男子氣息。
  
  不愧對天生麗質四個字,美人果然是怎麼看怎麼美。
  
  見方迤行這般沈寂又不動聲色,再念想往日他纏在我身邊時的親熱,實在叫人難以習慣。
  
  我摸摸鼻子,牽上子鋅,頗為沮喪地走了。
  
  -----
  
  很難想象掌門師兄打算如何哄騙方迤行,以隱瞞我當日犯下的錯。
  
  後來聽瞿青師兄提及才知,原來方迤行並非完全失憶,獨獨將我與他雙修那日的事情忘得一干二淨。

  記憶從那裡被生生截斷,而我這個師父,也徹底被他從回憶中剔除,一干二淨,連個渣也沒留下。
  
  思來想去,會有這種結果也只可能是一個原因--方迤行他弱小的心靈抵不過我這禽獸師父做的醜事,選擇性失憶了!
  
  哎……我憂郁地弓著背,縮得像只蝦米。
  
  方迤行昏迷的這兩月時間裡,我並沒少考慮過這個問題。

  變著法地萬般假設,若一切重新來過,回到最初,面對當日決堤而出的洶湧情愫,我施芙究竟會如何處理?
  
  而考慮的最終結果,無疑是讓自己絕望的……
  
  說來迤行也真是可憐,難為他自小便有點二缺,心裡又藏不住事,如今記憶空白出這麼大一塊,一時難以接受而導致性子變得冷冰冰的,以達自我保護之目的,似乎也說得通。
  
  「閬風二美」中的另一人,閬風派掌門人瞿青師兄,性子雖然也淡,卻說不上冷。
  
  瞿青師兄成天頂著飄飄欲仙的美顏,騙盡座下癡傻弟子,若非如此,以今日閬風在昆侖排名倒數的修為,還能有不少徒子願意加入,簡直癡人說夢。
  
  就是這麼一個表面上極容易便令人滿心傾信的好人,一個受教眾誠心膜拜的掌門,親口說出的話,方迤行他不敢不信,亦,不能不信。
  
  「師兄說我是他師父,那迤行……真的就信了?」
  
  師兄「嗯」了一聲,示意他已擺平一切,我勿用操心。

  可我敏銳地捕捉到他略微皺了皺眉的表情,似乎不是這麼說的……
  
  且知昆侖山上八派之中,屬我派閬風血脈最為稀薄。

  誰人不知掌門長老輩分裡邊,只剩掌門師兄同我這個執劍長老尚還健在,其余的師兄弟全因飛升一事遭心魔纏身,不死不休。
  
  我這個做師父的,用白米飯一口一口喂養出來的徒兒,如今不記得我也就罷了,掌門師兄親自去與他說,他竟然還敢懷疑?
  
  真是三天不罰,就敢上房揭瓦。
  
  我氣鼓鼓地想著,早知有今日,不如都將那白米飯播撒與田中,種出更多稻谷,拿去賣,也比換個已不記得我的徒兒好。
  
  「早日有今日,為何不自審你那……行為?」我心中惱悔唏噓,暗自腹誹的那麼一丁丁丁點想法,還一不小心被掌門師兄窺探了去。
  
  他淡淡道來後,不徐不疾地抿了口熱茶,自杯中騰起的霧氣沾濕了美人長睫。
  
  我拖著腮幫子癡呆地想,師兄果然也是怎麼看怎麼惹人憐愛的……
  
  面容本一直沈靜的人,突然就在這時莫名勾起了姣美唇角,我拖著下巴的手一滑,差些從竹椅上摔下。
  
  打住!不可再想!師兄他擅讀心!
  
  我干笑了兩聲,端出一張自詡憨厚的臉,不僅因為在心中偷偷吃了師兄豆腐,更是因為方才他話中略去的幾個字,究竟代表了什麼,是天知,地知,他知,我知。
  
  我本就做賊心虛,是以無法還嘴,只好低頭做悶葫蘆。
  
  屋子一時靜得駭人,我刻意壓低的脖子漸漸有些酸了,連帶著最後連背也酸了,才聽到師兄一聲歎息,「迤行那清白身子,在你心中還不抵六年的裹腹之糧?師妹未免將他說得太低賤了些……」
  
  「……」師兄,我並沒有說出口,是你自己非要讀的。
  
  微微擡頭,撅嘴以示抗議之時,眼見師兄一雙水眸凝望過來,嚇得我全身一哆嗦,不敢再抵賴。
  
  他擱下手中的古舊青瓷杯,蔥白指段在竹桌上輕敲著,道,「迤行不記得便不記得了,這也全然怪不了他,此一事,師妹無需掛懷,便順其自然吧。日前我已與他說明,師妹便是他忘記的那個師父,相信假以時日,迤行定能說服自己的。」
  
  我又不是冒充的,當個師父還要徒弟自己說服自己,這算什麼事。
  
  我本不快,卻在師兄無聲凝視中再度冷得脊背一抽,心道不好,果然聽瞿青師兄無奈喚道,「阿芙……」
  
  掌門師兄通常都是喚我師妹,如我喚他師兄一般。

  不是他認真起來的時候,根本不會親暱地叫我阿芙。
  
  想多年以前,師兄那時還做長老,而我也是座下普通弟子一名,有日清晨我還未醒,他便只身來我房裡叫早。
  
  修仙修道之人心中本無男女忌諱,更因深受陰陽雙修識學所影響,與異性相處時比常人皆來得擅長,但我那時畢竟年少,終歸也是第一次在自己房中看到師兄,不免……十分震驚。
  
  眼前呈現出一副幾乎是無聲到至極的瑰美畫面,瞿青師兄頎長有致的身形被罩在微熹的乳色晨光中,如夢似幻,背著光的玉面上,似乎還有一絲淡笑。
  
  平地一聲雷!
  
  困意頓消,我臊得面紅耳赤,蓬頭散發地從榻上直接彈起,縮到床角中揪著被褥擋在胸前,結巴了半天,才道了句「早、早、早!」。
  
  至此,瞿青師兄便奠定了我心中不可動搖的美人地位。
  
  那時,從師兄淡色薄唇間輕柔喚的,便是阿芙二字。

  溫柔得像是情人間的悄聲呢喃,我整個後背只因這聲歎息,麻透了。
  
  後來再想,當時自己一時被美色沖昏了頭,並不覺師兄的突然出現有異,卻後知後覺地發現,轉日閬風便易了主--偷用禁學修煉法術的前掌門無端消失了,瞿青師兄應眾弟子擁護,毫無疑問地繼承了掌門之位。
  
  樹大好乘涼,師兄繼承掌門,我又繼承他執劍長老的位子。
  
  只是就算我再迷糊也總該知道,師兄他那日不會無緣無故來找我,前掌門失蹤這事,真的有待考究……
  
  若再多說一例,便是我生性好強,明知故犯使用禁學一事了。
  
  大抵是感應到雲谷石室中的巨大動靜,在我差些真的要撐不下去,恍惚中已看到舊時的師兄弟們齊齊現身,在不知名的河那頭沖我微笑招手時,師兄破了我蹩腳的禁制,沖了進來。
  
  圈我在懷中盯了半晌,確認我一時無性命之憂後,這才將石室中一地狼藉收入眼底。
  
  石室中光線寡淡,師兄側首時,正對著我的那半張俊面散發隱隱光華,讓我不自覺想起昆侖山巔的曲池湖底,就有那樣一種讓我愛不釋手的漂亮青石子,平日光景看不出特別,一旦拿到暗處,蘊含其中的璀璨光澤幾乎要讓人瞠目結舌。
  
  倒是正好應了師兄單名一個青字。
  
  師兄不光人美,身子也暖,我覺得全身血液冷得快要結冰了,疼得無法開口解釋,只能縮在他懷裡動了動。
  
  師兄眉頭微蹙,嗓音慍怒,出口的第一句話,也是與其鐵青表情明顯不符的「阿芙……」二字。
  
  想來也是,淫辱弟子,還是嫡傳弟子,換了旁的派,我這樣的師尊怕是抽筋剝皮都不夠,如今還扯上掌門來幫我圓謊,也只有待我如親胞妹的師兄才做得出來。
  
  而我,又哪敢有什麼不滿意。
  
  雖說與迤行多年情誼盡毀未免可惜,但他萬一再憶起那日發生的苟且之事,我便更不知該如何處理了。
  
  兩相權益,還是糊塗一時是一時得好。
  
  誠懇拜過,算是謝過師兄為我這個不成器的執劍長老圓的謊,填的漏洞,擦的屁股……
  
  前腳剛要邁出他的房,師兄的聲音又從身後飄來。
  
  「迤行正在靈劍台後的初元觀前。畢竟是失了一部分記憶,硬讓他接受個陌生人做師父難免困難,脾性若生變,師妹要多擔待些。你若願意,現在去看看他也是可以,只是謹慎言行,莫要再嚇到迤行了。」
  
  我癟著嘴長歎一口氣,雙手攏在袖子裡,彎腰駝背地給師兄再次鞠了躬,這才磨磨蹭蹭退了出去。
  
  去……看看麼。
引言 使用道具
cve1130
侯爵 | 2012-6-6 09:37:49

【2.禽獸師父,洗心革面吧!(二)】
  
  去看吧?

  不看吧。
  
  去看吧?

  不看吧。
  
  去看吧?

  哎……還是不看了吧。
  
  白日青天裡我跟做賊無異,掩身在初元觀東面的小樹叢中,探著腦袋尖往外看望,口裡一邊念叨,手上一邊飛快拔著枝頭綠葉。

  一片往東飛,一片往西飄,不一會便綠了一地。
  
  真搞不懂方迤行那榆木腦殼在想些什麼。
  
  人就跪在初元觀前的破爛墊子上,背脊挺得直,腦袋垂得低,至於嘴裡是否還順帶碎語念叨,我便不甚清楚了。
  
  他就這麼一直呆跪,直到我快將整片小樹林摧殘禿了還不見起身。
  
  行兒傻子誒!你難不成真相信有「誠心拜觀便能心想事成」一說?那都是用來騙外人香火錢的啊……
  
  初元觀有百年時間未開啟過了,根本就是一處廢墟,單看觀前台階上那層厚得可怕的灰塵就該知道。

  你要解決什麼問題,直接跟師父說嘛!師父出馬替你擺平啊!
  
  只是心中無論何種手舞足蹈,我也不可能就這麼貿貿然沖上去。
  
  其實,最初我是不信方迤行會獨獨將我忘了,可師兄之於我,又從無半分虛言,如今是叫我信也得信,不信也得信。
  
  不過!不管失憶一事是真是假,我已打定主意靠自己的力量徹底解決此事,往後不再背負「禽獸」的罵名。
  
  我在「干脆現在就上前與方迤行說個清楚」還是「先行打道回府再做思量」間猶豫許久,不免有些煩躁,正想磨牙靜心,肩膀突地被人狠拍一記。
  
  「師父!--」
  
  一聲清脆叫喚,嚇得我與整片小樹林一起抖了三抖,最後一點綠星子也無邊落木蕭蕭下。

  只希望今日執勤巡邏的弟子不要將林木被毀的事上報給師兄,否則以他之聰穎,結合時間地點來看,肯定能第一時間緝捕真凶……
  
  我頗為無奈地轉過身去,見滿面光彩的小徒弟一副躍躍欲試的興奮樣,頭皮開始慣性發麻。
  
  「子鋅啊,你怎的來此啦?」我虛握拳放在嘴邊咳了咳,壓低嗓音,極力擺出一副義正言辭的模樣,希望小徒弟沒發現我剛才鬼祟的偷窺行為。
  
  說話間,垂眸瞥到身上道袍沾滿了綠葉片子的蠢樣,再配以我刻意偽裝出來的正經表情,要說是「欲蓋彌彰」、「略顯滑稽」,那都是嘴下留情了……
  
  難為小徒弟施子鋅已將視若無睹練得出神入化,不枉跟了我五年時間。
  
  小子逮了我的袖子就直接往林外拖,嘴裡高聲嚷嚷,「師父,該食飯了!子鋅到處都找不到師父,快跟我回去吧。」
  
  哎喲喂小祖宗!你小點聲成麼。

  別的沒學會,力氣倒還不小。
  
  我生怕被扯出去就暴露了行徑,頻頻往回縮,商量道,「子鋅,別拉,別拉了!再拉,袖子要撕了!」
  
  「撕了也是我縫!快些啦,師父同我走!」
  
  就在一拉一扯間,我隱約感到有人正慢步走近,心裡暗喊糟糕,一個不留神讓子鋅得了逞。

  身子一歪,尖叫間便跌倒在小徒弟身上了。
  
  子鋅的小身板被我壓倒在地,身前因為有他墊著倒不怎麼疼,可高出他的那半頭,卻倒了血黴地直接砸到了地上,頓時撞得滿眼金星。
  
  我齜牙咧嘴,揉著太陽穴起身,模糊搖晃的灰暗視野中,子鋅那活像是偷了腥的讒貓樣漸漸清晰起來。
  
  大眼睛笑成了月牙兒彎,抿著紅紅的小嘴,雙手緊緊環在我後腰上,好不得意,就差咯咯咯地笑出聲了。
  
  至於他樂得是什麼,已經不難猜到……
  
  我僵硬地側頭看過去,不知何時,身邊已經多出一個人來。

  正是方才一直跪在初元觀前的方迤行。
  
  從我仰視的角度看去,美人如畫,輕裝淡雅,長身玉立,在不經意間長成男子,而我,再無法將他想做當年依偎在我身旁的小兒郎。
  
  他斜睨著我,我仰望著他,一時無話,卻見那雙透著陌生氣息的眼睛,下意識微微瞇了瞇。

  是迤行心生疑惑時才會出現的小動作。
  
  為了給他留下無懈可擊的「初次印象」,我決定大無畏地忽略當下尷尬的體位,從彬彬有禮的自我介紹開始。
  
  「想必--迤行你已聽掌門師兄說過了,在下就是你的師父,閬風派執劍長老,霆均真……哎喲喂!!」
  
  怕方迤行等不耐煩兀自離去,為了節省時間我只好邊起身邊說,哪想施子鋅這小子半路犯渾,一下又給我拽了回去。
  
  「你這是做什麼!?」
  
  我怒氣沖沖轉頭回去,子鋅迎上來的目光十分委屈。
  
  小徒弟咬唇頓了半晌,細聲說,「師父,那個混蛋不認你就算了,往後就我們師徒兩個,好不好?好不好,我們不要那個混蛋……」
  
  一番話說得真誠,還有亮晶晶的液體在眼眶裡面打著轉,看上去怪可憐的。
  
  當初我雖是因為子鋅像迤行才收他做小徒弟的,但是施子鋅,從一開始和迤行便不怎麼對盤。

  我將這歸納理解為小孩子愛在父輩母輩面前爭寵的天性。
  
  所以,聽說方迤行忘了我,比起我的倍受打擊,子鋅明顯要開心得多,又見我如此熱絡地主動貼向那塊冰山,自然要從中作梗了。
  
  思及此,我抿了抿嘴,淡淡看向子鋅。

  看他,又看他,從頭到尾並未說出任何一個字,然子鋅抓著我道袍的那只手,卻在我無聲的打量中慢慢松開了。
  
  子鋅這孩子從小敏感,又懂人心,知此事不是他一人之力能夠阻攔,旋即識時務低頭道,「是徒兒錯了,徒兒不該亂說話,請師父責罰,求師父原諒……」
  
  「小傻瓜,說的什麼話。」見他不再執拗,我不禁喜從心來,將他抱了個滿懷,「你是師父的小寶貝疙瘩,師父哪捨得怪你?嗯?」
  
  子鋅復活般從我懷裡揚起粉嘟嘟的蘋果臉,笑容格外燦爛,「子鋅是師父的寶貝,師父也是子鋅的寶貝。師父,子鋅想永遠和師父在一起!」
  
  咳,我這小徒弟就愛拿肉麻當有趣,莫當真,莫當真。
  
  「子鋅乖--」我像是被傳染了一般跟著小徒弟一頓你來我往的傻笑,卻突然想起……
  
  「咦咦咦?!!--」方--迤--行--呢?
  
  娘之……我居然錯過了這麼好的相處機會。
  
  我癟著嘴磨牙,懷裡前一刻還美滋滋的子鋅眨眼功夫就蔫了,小腦袋耷拉下去,露出一截特別白的纖細頸子。
  
  扭捏半晌,子鋅依依不捨地再度扯住我袖子,「師父,師父,那個混……我是說姓方的……他失憶的事情,是真的嗎?」
  
  我摸下巴點頭,「唔。你掌門師伯,是這麼說的喔。」
  
  「那他是不是也根本不知道師父……」
  
  「子鋅!」我一聽這話差點沒炸毛,頓時驚傻了,趕忙打斷他,眼珠子不禁瞪得老圓,滑稽程度可想而知,卻是我盡全力擺出的此生最嚴肅的面容,沈聲道,「當初你當著師父和掌門師伯發的誓,你莫不是忘了罷。」
  
  子鋅話中有話,我自然聽得出。
  
  他年歲小,又獨愛當師父的我,若一時沖動當著方迤行的面誤將事實真相說出來,那我就死啦!
  
  我有些不放心,不對,是大大的不放心!
  
  當即二話不說抓了子鋅拎回房,好好地教育了一整個下午,讓他將那些不該記的,不該看的,統統當做不知道。
  
  子鋅一再保證,一再指天發誓,說不敢有違師命,眼眶紅紅地看著我,我這才踏實了半分。
  
  方迤行如今已完全忘記了那日那事,根本是天助我也,開玩笑!我還會主動提醒他想起來嗎?

  我像是那麼蠢的人嗎?
  
  師兄那邊是絕對不會出賣我的,小徒弟在我頗具技巧的威逼利誘下,看上去暫時也排除了危險,余下,只看為師我要怎麼想辦法融化那塊冰山了……
  
  揮退小徒弟後,我關上房門,回到床上憂傷地將自己裹成了個蠶蛹,明明是五月好天氣,我卻還蓋著大厚棉被,心寒程度,可想而知。
  
  九天娘娘,玄女娘娘,看在你我大家都是女人的份上,可一定要保佑徒子我馬到成功啊。
  
  哎,只希望我冥思苦想出來的提議,對方迤行而言,不要太獵奇才好。
  
  -----
  
  我冥思苦想出來的提議,對方迤行而言,一定是太獵奇了。
  
  如若不然,剛結束練武從山上下來,原本額覆薄汗、面色紅潤的方迤行,不會在聽了我的話後嚇得臉色蒼白,身如扶柳。
  
  那樣子,像極了從前我二人野炊時我哄他說鍋裡煮的、他嘴裡嚼的,正是他最喜歡的肥兔崽子時的絕望。
  
  我還以為他真的換了性子,原來還是從前那個呆腦殼兒嘛。
  
  事情經過是這樣。
  
  已經秘密尾隨了他好幾日,摸清了方迤行的作息規律,這天一大早,我偷偷跟在他屁股後面朝通往劍靈台的山上走。
  
  因昏迷時日匱乏修煉,看得出來,醒來後迤行尤其用功,無論是內功心法亦或劍術鍛煉,日日加緊,從不落下。
  
  劍靈台下劍靈山,崇山峻嶺,茂竹修林。
  
  他是好,不緊不慢行到山腳下,「嗖--」的一聲變出把三尺青鋒,縱身躍上,袖角翩然,衣帶當風,踩著劍就往山頂直接飛去了,可憐我這失了功力的師父,老胳膊老腿兒的,只能一步步邁著石階往上走。
  
  我暗自思忖,功力散了大半這事,一定不能讓方迤行知道。
  
  目前,他認我做師父已是極不情願,若萬一給他知道,我這個師父名號雖是響當當的,其實早已金玉其外敗絮其中,那不是更加完蛋?
  
  是以,我只好當做是鍛煉身體,咬著牙地往上爬。
  
  劍靈山好哇--

  仰望之時,懸崖峭壁,直入雲霄,頗具登峰造極之感,而山頂的無邊風光,只肖一眼,便能讓人心曠神怡。
  
  我私以為,若要談個小情,說個小愛,這裡再是合適不過了。
  
  這麼想著,便覺得心中勝算又多了幾分,不禁喜滋滋的,腳下的步子也跟著輕快起來。
  
  換了以前,劍靈山山頂就跟我小屋後院似的,說來就來,說走就走,壓根兒就沒覺得此處地勢原來是如此之險峻。
  
  我走啊走,走啊走。

  道袍濕了干,干了濕。
  
  鳥兒嘰嘰喳喳地飛走了,鳥兒又喳喳唧唧地飛了過來,直到衣服不知是第幾次濕透,像是灌滿了鉛的腿再也邁不動,我變成一灘軟泥,將自己晾在路旁一塊陰涼巨石上喘著粗氣玩。
  
  我心裡拔涼拔涼地想,原來那些「歲月不饒人」、「今時不同往日」的說法,竟然都是真的。
  
  就在我幾乎想要放棄登到山頂去找方迤行「談心」的想法時,他倒好,居然神清氣爽地從山上下來了。
  
  再一看日頭。
  
  娘之!我居然爬了兩個時辰的山!

  現在分明已經晌午時分了,卻還沒爬到一半!
  
  腦瓜飛快運轉,我想,擇日不如撞日,擇地不如撞地。

  雖然此處不及劍靈山頂景色秀麗,風光宜人,但也莫不失為一處妙境,那--我就上吧!
  
  刻意忽略方迤行自見了我後眼中閃現的詫異,忍著渾身酸痛,我哆哆嗦嗦從巨石上爬起,扯著嘴角,氣兒還沒理順,「迤、迤行,巧啊--這是……剛練武完畢?」
  
  上山下山只有這一條道,眼前他無處遁形,微微一怔後擡手給了我一拜,話語有些勉強,但看得出來,已經盡了最大的努力了,我可憐的行兒唷。
  
  「回師父,迤行練武完畢,正打算下山,與師父路中相遇,實在是……巧。」
  
  明顯不怎麼巧。
  
  任誰看了我這一副要上山不上山,要下山又下不去的模樣,一定都知道我是刻意而為之,至於,為何閬風派的人上個山都會如此辛苦,方迤行看上去有些無法理解。
  
  而我,正是打算利用他這一刻的遲疑,一口氣道明來意。
  
  「是這樣的,為師想過了--」
  
  我很嚴肅地起了一個頭,成功捕獲了方迤行的注意力,然後繼續道,「雖無法告訴你當初事故究竟因何而起,但作為迤行的師父,你會失憶這件事情,為師我……是要負很大責任的。」
  
  他聽後不言不語,既不贊同也不否認,模樣看上去還算恭敬,於是我便忍不住多打量了幾眼。
  
  成年後身材不比年少時,如今的方迤行寬肩窄腰,練武服穿在精瘦的身子上看上去尤是妥帖,因為練功動武,此時雙頰還紅潤著,眼睛又濕乎乎的,潮濕發綹貼著額角,模樣十分可愛,勾得我心裡直癢癢。
  
  但就目前而言,不是什麼吃豆腐的好時候。
  
  我得先下功夫跟這塊豆腐商討好歸屬的問題,然後再動口,只不過豆腐自己不知道,其實之前我已經偷偷吃過一次了。
  
  言語間我快速登上兩級台階,再轉身看他,因為有高出的兩級台階在腳下墊著,終於得以成功與他平視。
  
  方迤行的眼形長,眼尾略彎,是極具蠱惑本錢的桃花眼。

  當初就是被縮在懷裡的小迤行那雙眼睛濕漉漉地一看,聽他倔強地說「不要丟下我一個人」,我就徹底丟盔棄甲、繳械投降了。
  
  而我更是知道,比起水汪汪的眼眸,細細探看才能發現的他眼底的璀璨,更是容易繚亂人心。
  
  憶起舊時,心口暖暖的,籠罩與身的涼意褪去大半。
  
  我吸了一口氣,大膽握上他的手,早已忘了自己一身汗臭,自認為景美、山美、人美,天時地利人和都給我占盡了,春風得意放聲道,「迤行,如今你失去記憶,無依無靠,身如浮萍亂世飄,何等淒慘可憐?為師深思熟慮過了,為師決定擇日便嫁與你,對你終身負責。」

  話音剛落,一群尖喙小彩鳥出現得恰到好處,繞著我們倆飛高飛低,嘰喳叫鬧,極是動聽,仿若是感受到了這一刻我內心的激動和澎湃!
  
  只是,被小彩鳥包圍的二人之中的另一個,看起來……不怎麼好。
  
  未幾,方迤行面上的血色褪得干干淨淨,他下意識欲從我這抽回,我卻早先一步捉緊那只已僵硬十分的手,笑得燦爛逼人,「迤行,我們成親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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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6-6 09:38:14

【3.禽獸師父,洗心革面吧!(三)】
  
  昆侖之上,共有八大仙門。
  
  八派中,以昆侖、瓊華最為強盛,作為昆侖山上排名倒數第二的閬風派二把手,執劍長老霆鈞真人的名號,遠比閬風派的名號來得響亮。
  
  生性活潑,不拘小節,十二之齡依仗卓越天資獨闖昆侖,以一身自學武藝上山拜師,是閬風派中唯一的女子。
  
  十六學成,出師下山,此後五年間遊走江湖、行俠仗義,留下許多關於她的傳奇。
  
  可以很負責任地說,這些絕對不是我花銀子請江湖人士杜撰散播的。
  
  在下施家小芙,就是眾人口中那個所謂的傳奇。
  
  十六歲坐上執劍長老的位子是沒錯,被掌門親自授予「霆鈞真人」的封號也不假,只不過,學成下山是為了去圓畢生行俠仗義之夙願,卻是和事實有點出入。
  
  彼時,我在山上與師兄鬧了大別扭,滿腹怨氣無處發洩,仗著自己拳腳有點本事,打算下山想法兒攪臭閬風派的名聲,給已經做了掌門的瞿青師兄添點堵。
  
  氣頭上做出的決定完全不可取,風餐露宿了幾日之後我突然意識到,若閬風派的名聲被攪臭了,日後我要想在江湖行點什麼方便就不太容易了。

  損人不利己……我差點干了蠢事!
  
  只是,既然鬧了別扭,我也不能就這麼腆著臉回去,便只好硬著頭皮開始遊走江湖。
  
  走得累了就飛著,一路披星戴月日夜兼程,竟在一個月之後讓我去到了江南。
  
  都說江南好,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
  
  我自小在炎熱蜀地打滾長大,第一次見識何謂「堆金積玉地,溫柔富貴鄉」,不免驚歎萬分。

  此地水美,魚肥,姑娘少年一個兒賽一個兒的漂亮,真是怎麼看怎麼讓人歡喜。
  
  於是乎,我正式打算在江南落腳一陣。
  
  可自下山一個多月來,身上能用的盤纏早就光花了,眼下走投無路,我只好重操舊業。
  
  事實證明,無論是蜀中還是江南,冀北還是遼東,扒手一活兒從來都是小乞兒們賴以生存的不二手段。
  
  只不過,就算同樣一個「偷」字,也有等級高低之分,術業專攻之別。
  
  就在我伸手捏向一個胖大富的荷包時,居然有另一只小手,顫顫巍巍捏上了我的手背。
  
  我暗喊糟糕,只道要命,這倒黴孩子手藝太差,眼見已經連累到我了!
  
  胖大富察覺到腰間動靜,一回豬頭,便看到了面面相覷的我們。
  
  我急中生智,飛快地在胖大富的荷包上一陣鼓搗,順勢凶狠揪開滿臉漆黑的小乞兒,不由分說將他往胡同裡拖,嘴上惡毒地教訓道,「好你個破叫花兒,追了你一路,快快將我的錢袋還來!不然姑奶奶我卸了你這只手!」
  
  嘰裡呱啦,呱啦嘰裡,還帶著一串兒江南人聽不懂的蜀中髒話。
  
  江南人傑地靈,在知道荷包差些就被動了手腳後,胖大富不僅沒有生氣,反倒還被我的凶殘嚇了一大跳,礙於不知我是何方高人,只掂量了一下腰間的重量還如初,就趕緊遁了。
  
  小乞兒被我拖著,不哭不鬧,不叫不嚷,許是平時遭人毒打慣了,忍受能力不是一般的強。

  就這麼拉拉扯扯走了一段路,直到淡出人們關注,我才放開他。
  
  巷中,小乞兒縮在牆角,滿是防備地看我。
  
  他看我,我看他,靜了半天,我突然笑了出來。
  
  「小崽子,就你手上這點功夫還學人出來混,是不是差點火候兒啊?」說著,我變戲法兒似的自手心拋起一小把金瓜子,又一一穩當接住,正是我剛才用破石子兒,從胖大富腰間掉包出來的。
  
  我暗想,小乞兒或許見過金瓜子,卻估計從未一口氣見過那麼多,顆顆光澤飽滿,在陽光下格外耀眼,很快,小乞兒眼睛裡也開始閃現同樣的金光。
  
  至於後來我忽然善心大發,提議要教教他們這幫小乞丐如何從頭修煉偷技一事,他更是忙不叠地答應下來,點頭如搗蒜,好像生怕我反悔。
  
  小乞兒年紀不大,看著也就七八歲模樣,一路小跑,興奮地領我回了他們的聚集點。
  
  竟然是城西死角一處廢棄義莊。
  
  說是廢棄,就表示已經沒有了看守人。

  無人看守,但義莊裡的棺材卻不少,就這古怪味道判斷,十多口或是黑漆漆,或者破爛爛的棺材裡,至少半數,都不是空的……
  
  這幫小毛頭的膽子還真不是一般的大,跟死人睡一屋都沒意見。
  
  我並未過問是什麼原因導致這群小毛孩需要流竄到義莊做避身之所,至少他們看上去對現狀還算滿意,尤其在小乞兒帶回了我以後,義莊裡就炸開了花。
  
  小乞兒添油加醋,將我日裡妙手空空的本事描述得登峰造極,於是乎,那幫自來熟的小毛頭們開始整齊劃一地朝我投來傾羨目光,其眼神遊移朦朧,神情盲目崇拜,是儼然已在幻想日後的康莊大道--除了這四個孩子的首領,那個看上去年齡最大,也是長得最秀氣漂亮的少年。
  
  這便是我和方迤行的相遇了。
  
  十二歲的方迤行沈默寡言,對於我的現身並未發表什麼意見。
  
  我想也是,照理說,有人願意和乞丐們一同住在義莊已是極度不可思議,若想住,沒人會攔著。
  
  看到四個小乞兒嘰嘰喳喳圍在一起,我很容易地憶起小時候和老丐一同度過的歲月。
  
  能靠偷拿技術將自己養到十二歲,供給老丐年邁時的藥醫錢,還有他去世後的安葬費,我手上的功夫絕對不是吹的。
  
  只是,既然是絕招,也不是三五天能夠教得完,不過寥勝於無,小乞兒們對於我的傳授顯然十分高興,只因得手率越來越高,他們用不著餓肚子了。
  
  對於他們的崇拜,我感到有些自滿,可這種自滿,卻偏偏在方姓少年面前發揮不了什麼作用。
  
  其他四個都學,獨獨就他不學,是以沒有多長時間,作為首領,他卻是上繳最少的那個。
  
  這麼漂亮的孩子,沒有被人販子賣到牙行,無緣無故做了乞丐還養成一副怪脾氣,我雖說不怎麼好奇,但想著用觀察方迤行來打發點時間,也不是不行。
  
  他上街,我跟著,他乞討,我跟著,若在日暮之時還沒有什麼收成,他便會在回義莊的路上,找個沿街的牆角蹲守下來,那我也跟著!
  
  方迤行生了一副愛搭不理的臉,說他是清高吧,卻又有問必答。
  
  我跟了幾日,沒靠太近,他當我是空氣,我也沒想搭理他。

  只是一事,確實迫在眉睫。
  
  我想,他既然是那幾個倒黴孩子的頭頭,時間不等人,還是找個機會跟他說清楚比較好。
  
  於是這日,在街上挨到點燈時分,我看方迤行還沒有回義莊的意思,干脆上前,於他乞討的街角邊盤腿同坐。
  
  人都坐到他旁邊了,他這會兒還拿我當空氣,我就有點不樂意了。
  
  我拿手肘拱了拱他,他側首過來看了我一眼,復又別過臉去。
  
  我見他沒什麼意見,清了清嗓子,才一本正經道,「我是干什麼的,說了你大概也不知道,只是你必須曉得,我接下來對你說的每一句話,都是真的。」
  
  他聞言,再度淡淡看了我一眼,小破孩兒臉上烏七八糟的,一雙黑漆漆的眼睛卻格外閃亮,「你說。」
  
  我狠狠吸了口氣,壓低嗓音,湊近他耳旁,用專門嚇唬小孩兒的語氣幽幽道,「我觀察許多日了,估計近期義莊裡就會有屍變,還是很凶殘的那種。你必須帶著你那幫小的們離開,那個地方住不了了,會鬧出人命的。」
  
  聽到屍變,少年眼睛居然連眨都不眨一下,這次便換我怔住了。
  
  莫非,成宿聽那些喪屍悶在棺木裡磨牙打顫,不是只有我一個?

  他也通曉茅山巫術?
  
  ……不對!他不信我!
  
  臭小孩。
  
  我正欲擼起袖子道我絕對沒有半分虛言時,一直垂著腦袋的方迤行突然開口了。
  
  「都是一死,沒有地方可以去。」
  
  看我發愣,他難得好心地繼續解釋,「城裡有歹徒,入了夜專門屠殺小乞丐,原來我們這一幫人,有十個。」
  
  現在只剩下一半。
  
  我「咦」了一聲,心想江南美地居然還有這麼變態的事,對這個地方的好感頓時下降了一大半。
  
  老實講,施姑娘我下山是為了遊山玩水的,行俠仗義懲惡除奸,那都不在我的興趣范圍內,什麼屠殺乞丐的凶手啦,屍變吃人的預言啦,我能給他們提個醒兒已經仁至義盡,至於方迤行要不要聽我的,我並不在意。
  
  有道是,天定,命定,皆是注定,天道輪回,吾等修仙之人悟得比常人透徹。
  
  只是,若屠殺乞丐的事是真的……我擡頭看了眼天,夜幕中烏雲密布,極難見星,不禁歎氣囁囁,「這都已經入夜了,你怎麼還不快些回義莊?難不成就不怕凶徒盯上你?」
  
  這次,方迤行不答話了,就連看都不看我一眼,好像他面前地上只放了兩個銅板的破碗有多大意思似的。
  
  破小孩,就是愛鬧別扭。
  
  「那好吧。我去弄點宵夜,等會兒來找你,一道回家啊。」
  
  我拍著屁股站了起來,聽天邊隱隱傳來悶雷,估計用不了多久就會有一場大雨了。
  
  雷雨天,我最喜歡的天氣。
  
  蹦蹦噠噠跑去酒樓弄了兩只小油雞,吩咐店小二剁吧剁吧包了起來,這會還未吃到嘴,那包不住的肉香已讓人心情好到了極點,我豪氣地出了門,提著油紙包甩蕩,哼著小曲兒按原路返回。
  
  從離開到回來,前後不過片刻時間,但在城牆角破陋屋簷下,顯然已經沒了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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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6-6 09:38:34

【4.禽獸師父,洗心革面吧!(四)】
  
  眼見牆根兒前著沒了人。
  
  方迤行用來乞討的瓷碗碎了,裂成了兩半,還缺了一塊,兩個銅板被甩到了地上。

  天幕被電閃擦亮,復又寂暗,明明滅滅間,眼前場景讓我覺出幾分猙獰。
  
  見慣了生殺場面的我,居然會在這時,生出背脊發涼的感覺。
  
  我突然覺得,我大概是明白了。
  
  為什麼方迤行從不和其他四個小崽子一起行動,為什麼總是一個人等入夜了才磨磨蹭蹭回義莊,為什麼剛才我反問他「入夜既然危險,為何還不回去」時,他眼裡會在瞬間湧起不可名狀的東西……
  
  耳旁雷聲越來越大,像是某種情緒累積到了極限,顫弦斷後,暴雨滂沱而下,須臾給我淋了滿身透涼。
  
  糟蹋了我的小油雞。
  
  宵夜被破壞了,我心情實在壞到了極點。
  
  我想著不能光我一個人心裡發堵,那多孤單,於是我即刻打定主意要給從我手上搶人的那位添點堵。
  
  等我冒著雷雨找到方迤行時,衣衫單薄的他正被一個手拿殺豬刀的彪形大漢抵在高牆之上。
  
  就是到了這時,他臉上的淡然還是維系得天衣無縫。
  
  比起瘋漢手上尺把來長、閃得明晃晃的屠刀,他的冷靜更讓我覺得毛骨悚然。
  
  雷雨聲中,男人罵罵咧咧著什麼,許是少年衣衫被血染透,旋即又被雨水沖淡的樣子令他格外興奮,但也就是一瞬間的功夫,瘋漢嘴裡連貫的叫罵突然變作一聲撕心裂肺的吼叫。
  
  屠刀從瘋漢手間掉落,他痛苦地捂著眼睛,滾到了地上。
  
  傷得不輕的方迤行失了支撐,一道摔倒在泥潭裡,頗是狼狽,瘦弱的身子紋絲不動,沒有半分要逃跑的打算。
  
  我猜想,他是不是正在享受瘋漢痛苦的模樣?

  因為除了表面力量懸殊,那瘋漢才更像是少年精心籌劃已久欲要捕殺的獵物。
  
  驟急雨點砸碎水泊鏡像,片刻後,方迤行低垂的視線在那處看到了我的倒影。
  
  他驀然擡頭,隔著朦朧雨幕與我對望,原本死灰一片的眼中,撥雲撩霧透出些驚慌。
  
  這別扭孩子。
  
  我抹了臉上的雨水,順道擰了擰濕透的袖口,上前一腳踢開忙於打滾的瘋漢,復又蹲下身,將虛弱十分的他駝在背上,嘟噥的口氣有點不悅,「不是說好了一道回家的麼。明知雨下得這麼大,你一個人還亂跑什麼?我又沒有傘,為了找你都淋成這樣了。」
  
  不知道是因為淋了雨還是失血過多,背上的身子很輕很涼,並沒有一個十二歲少年該有的強健,我側頭看,看不到他的表情,只見少年沒了血色的嘴唇近在咫尺,抿了好幾次,像是想開口說什麼,又不知道從何說起。
  
  我托了托他的腿彎,好心道,「你想報仇,可以跟我商量的嘛。雖然我不一定會答應幫這個忙,但你至少也可以問問啊。實在不行就求求我,說不定我一開心,就答應了嘛……你看你現在,受了傷,我還得駝你去醫堂瞧病,也是件麻煩事……」
  
  少年掛在我頸子上的手失了力癱著,間或又緊張得簌簌發抖。
  
  就算再倔強,畢竟還是個半大孩子,自剛才拿瓷片扎透瘋漢的眼,到現在我依舊能感覺到他的心有余悸。
  
  打腫臉充胖子。
  
  拍了拍他的手,我妥協著寬慰道,「算了算了,今天下雨打雷我心情好,就背你去瞧病吧。」
  
  說著,邁腳往巷外走去。
  
  我想,屠夫瘋漢對我的突然出現,還有我根本抓不住事情重點的表現很是不滿的,如若不然,他也不會在聽我說要走之後便顧不上眼睛疼痛,重新抓起砍刀沖了過來。
  
  聽到身後吼叫,方迤行原本箍著我的手改扶為推,勉強說了句「走!」,就掙扎著要從我背上下去。
  
  哎,我覺得特別憋屈,不給他們顯顯身手,都以為我真是靠著神偷技能過活的。
  
  閬風派執劍長老霆鈞真人,沒有你們想得那麼不堪好嗎。
  
  我轉身,沖揮舞著砍刀跑了一半的瘋漢橫眉豎眼喊了一句,「你站住!」
  
  然後他就站住了。
  
  對於他的身體因何會背叛主人且聽從我的命令,無論是他,還是我背上的少年,似乎都沒有預料到,也表示無法理解。
  
  背著方迤行往上顛了顛,讓他摟好我頸子,我沖著屠夫,一字一句耐心道,「我是干什麼的,說了你大概也不知道,只是你必須曉得,我接下來對你說的每一句話,都是真的。」
  
  背後少年勒著我頸子的胳膊突然一緊。
  
  我咳了咳,緩口氣,繼續道,「為了保證我們沒有找錯人,我現在問你--你,是不是就是那個喜歡入夜後專門屠殺小乞丐的凶手啊?」
  
  「是。」瘋漢回答得很干脆,說完後他就嚇著了,看樣子是想搖頭否認,卻發現自己根本動不了。
  
  真是的,真人我引以為傲的縛身術和制神功,是那麼容易抵抗的嗎?

  凡夫俗子!
  
  「很好很好。」我頓了頓,又察覺這陣雷雨絲毫沒有要消停的意思,電閃雷鳴不止,就這麼留在戶外,似乎……有點危險。
  
  我對身後快昏迷的人「喂」了一聲,他沒做聲。
  
  少年的腦袋就耷在我肩頭,我一側首,嘴唇便十分不小心地擦過了他冰涼的面頰。
  
  髒亂的小臉蛋被雨水沖洗過後,露出了本來模樣,看上去像極剝了殼兒的水煮蛋,很白,很……滑。
  
  我有點不好意思,耳根一下熱了起來,覺得自己像是那種專門乘人昏迷後吃豆腐的壞人。
  
  事實上,我的確就是那個乘人昏迷吃了豆腐的壞人。

  並且,現在壞人心裡有些愧疚。
  
  我朝方迤行臉上吹了口熱氣,道,「我同你打個商量如何?我呢,幫你擺平他,你呢,好好去治病,然後明天就遣散住在義莊的小乞丐,怎麼樣?」
  
  少年不答話,若不是抓著我肩膀的手微微往肉裡扣了扣,我還以為他真暈了。
  
  他不回答,我就當他默認了。
  
  我滿心暢快,認為今夜的折騰到此差不多該結束了,擡頭對已經石化了的瘋漢解釋道,「其實入夜出門作案,是很危險的,尤其是雷雨夜,你拿個大鐵刀滿大街小巷到處跑,萬一被雷劈到,豈不是得自認倒黴?」
  
  瘋漢沒回答我,僵硬的嘴皮子想動也動不了,一只眼睛被捅得稀爛,不住往下淌血,另一只睜得老大,額頭青筋滿布,眼中開始流露出不解……和驚恐。
  
  驚恐就對了。

  施姑娘我不給點顏色給這幫凶徒看看,他們還真當這個世界是圍著他們轉的。
  
  約莫著背上的方迤行是真的不行了,我也冷得夠嗆,又沒有多余的手去結果瘋漢,倉促間我打算應付了事。
  
  「來來來,我們速戰速決。就現在,你,把你拿刀的右手舉起來,對著天空,舉高了……對!誒,沒錯,就這樣,姿勢很標準。」
  
  然後,我便駝著背上的小麻煩往巷外走去。
  
  出巷之際,我辨了辨前往醫館的道,認準方向後,在淅瀝雨幕中氣沈丹田,好心扯著嗓子,高聲吆喝道,「下--雨--啦--!打--雷--啦--!」
  
  話音剛落,擡頭只見一條雷光電閃的通天巨龍從厚重雲層中應聲而下,屈尊降貴地,怒吼咆哮著直接沖向我們身後的小巷。
  
  震耳欲聾的轟炸具有何種毀滅力,我相信不用多說,背上的少年一定知道。
  
  方迤行一直癱軟的手忽然用力扣住我的肩頭,而這次,沒有再抖了。
  
  宵夜的小油雞沒了,我不是很高興,可想著背上的少年急需看診,只好加快步伐朝醫館前行。
  
  以為雨夜驚魂到這裡,就該差不多了吧?當初我也是那麼單純地想的。
  
  誰知,這夜遠不是解決一個變態屠夫那麼簡單。
  
  -----
  
  待和方迤行折騰了大半夜,先是敲開醫館威脅郎中替他包扎傷口,而後花錢跟人討了兩身衣服,我疲憊地背著他,他困倦在我背後打著傘,一路走回城西角義莊的時候,已經月落星沈。
  
  人還沒進門,便聞到院內極濃腥氣,我明顯感到背上人猛地一震。
  
  垂首再看,自半掩著的破舊木門下流出的雨水,隱約帶了紅色。
  
  見鬼,我這烏鴉嘴!
  
  就算能預見屍變一事,我又豈能料知具體日子?
  
  夜風嗚咽,油紙傘跌落在地,我和方迤行又一次淋成了落湯雞。
  
  自從我替天行道解決屠夫後,少年原本該有的喜怒哀樂全都回來了,剛才在郎中那裡包扎上藥,方迤行不知嚎叫得多慘烈,哪裡還有平時的冷淡從容。

  即便傷成那樣,他現在也要死要活地欲從我身上掙扎下來。
  
  開玩笑,能落地站穩了又不表示有本事對付喪屍。
  
  我這次很明智地選擇直接劈暈了他。
  
  介於整個過程太過血腥,這段就不贅述了。
  
  值得慶幸的是,暴雨一夜未停,天光時分,義莊院子地上的破石板被沖刷得還算干淨,除了些許味道殘留,其他一切如初。
  
  哦對了,還少了三個小崽子。
  
  有的被啃得腦漿迸裂,有的被撕把得東一塊西一條,都由我親手收集好,放了一把火,將他們燒得干干淨淨。
  
  被喪屍咬過,屍首難免也會生異,葬以火是最好的處理辦法。
  
  雨過天晴後,空氣格外清新,義莊院內火光沖天,看猩紅火舌繚繞,小崽子們在其中從有至無,我的心情其實並沒有看上去那麼平靜。
  
  方迤行不知道是什麼時候醒的,待我確認那把火確實燒完了所有隱患,才發現少年正無聲無息地立在我身後。
  
  我拍了拍他的肩,他沒有答話。
  
  五個人,死了三個,除了方迤行昨夜與我一道得以幸免,余下的那個便是將我從街上領回義莊的小乞兒了。

  小乞兒雖然暫時撿回了一條命,但是肩頭還是被啃得稀巴爛。
  
  我看方迤行片刻後倔強地收起情緒,含著笑去給小乞兒處理傷口,又安慰小乞兒說他傷勢其實不重,過些日子定能痊愈。
  
  能痊愈才怪。
  
  我斜眼瞄了瞄自欺欺人的方迤行,沒好意思當面拆穿他蹩腳的謊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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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6-6 09:38:51

【5.禽獸師父,洗心革面吧!(五)】
  
  方迤行生氣了。
  
  起因是我好心地告訴他,說小乞兒留不得,留下也會屍變,不如早些送他上路。

  他若下不了手,就換我來。
  
  他第一次拿那種眼神看我,像是在看一個怪物。
  
  破小孩。
  
  他生氣,我大概能理解,他當我做怪物,我也可以勉強裝作不在意,但這事,不解決那哪兒行啊!
  
  自從我與他說破,方迤行就像防賊一樣,一天十二個時辰守著小乞兒不讓我靠近,對此,我十分不屑。
  
  說是防著我吧,用起我的錢時卻又比誰都自來熟。
  
  他一聲不響,當著我的面翻我錢袋,然後用虛弱的身子駝著小乞兒去瞧病,結果不外乎無疾而終,鎩羽歸來。
  
  我不用跟蹤同去也知道是怎麼個回事兒!
  
  對於屍咬,不上道兒的郎中是辨不出的,肯定會當作是爛瘡沒得治,至於上道兒的,知道的,大抵連碰都不敢碰……
  
  是夜。
  
  月朗星稀,不是什麼適合殺人放火的月黑風高夜。
  
  不過我也管不了那麼多了,乘著方迤行以為我睡熟了,放下心出去解決生理問題的時候,我直接摸到小乞兒身邊。
  
  黑暗裡,因為高熱而痛苦萬分的小乞兒睡得極度不安穩,喘氣的聲音時斷時續。
  
  小崽子,人與天抗,蚍蜉撼樹談何易。

  生命不過是輪回,哪裡都不是結束。
  
  時間倉促,我凝氣到指尖,準備對著他氣門直接插下,小乞兒卻在這時,突然睜了眼看我。
  
  強硬收回真氣,我「唉喲」了一聲,整條手臂當下麻得動都動不了。
  
  小乞兒卻笑了,「姐、姐姐……你好……好心軟喔……」
  
  「……」說我心軟,他還是第一個。

  誰說小孩子好糊弄的,我看他倒是比方迤行心思都敞亮。
  
  小乞兒緊接著又重咳起來,接下去的話說得很是費力,「……姐、姐姐,其實……其實我都知道……不行的話,就親手……親手給我……」
  
  我原本挺堅決的心,在這一刻,卻有些猶豫了。

  便是這一刻的猶豫,還來不及再做什麼,方迤行就回來了。
  
  一看我蹲在小乞兒身旁,他發瘋似的沖過來撞翻了我。
  
  「你走開!走開!」他怒吼,朝我齜牙咧嘴。
  
  說實話,大半夜的我不睡覺,你以為我玩兒呢啊!
  
  憋了幾天的氣已經快淤出來了,可我想,我范不著跟一個孩子生氣,是以忍著手臂疼痛,又揉著被他撞得發暈的額頭,好聲好氣道,「這是命,你要信命……」
  
  「狗屁!」方迤行雙眼通紅地瞪我,估計覺得還不過癮,又罵了一句「狗屁!」,然後才繼續道,「什麼命不命的!他還沒有……沒有……我便不能讓你殺了他!你瘋了麼,瘋了麼?!居然要對一個孩子痛下殺手!」
  
  我無奈地撇嘴,「痛下殺手?我不會讓他覺得痛的……」
  
  「你滾!」聽上去,他好像比我解釋之前還要生氣。
  
  「你給我滾!滾出去!」說著,他倏地起身,全力沖來,直接推了我往外趕。
  
  我不能還手啊。

  我一還手,他那小身板哪裡受得了?
  
  於是乎,一路被他推推聳聳,直到出了義莊大門,出門前還絆了一下,我差些就摔了跤。
  
  這下,我也生氣了。
  
  扣著木門不讓他關上,我的身子擠在門扇中間,沈聲道,「你究竟知不知道,若放著他不管,接下來可能不只是你,城中還有多少人會受到牽連?一時的心慈手軟,你認為便是所謂善良麼?」
  
  少年驀然擡頭,墨黑的瞳仁沒了光亮,一雙眼烏沈沈地看我。
  
  即便被我問得啞口無言,方迤行還是毅然決然將我趕出了義莊。
  
  真傷人。

  我也不知道是為了誰。
  
  大概又過了兩三日,義莊裡已經臭得呆不住人了。

  真不知道方迤行是如何受得了,又是怎麼捱過來的,難道所謂親情,真能讓他豁出命去守護?
  
  就算是陪了我十二年的老丐去世的時候,我也不如他表現得激動。
  
  老丐為什麼做了一輩子的乞丐,我不知道,那時我只想著,他既然已經去了,我再難過也是徒勞,再者,來世若能投胎轉世去個好人家,豈不比現在更好?

  他沒什麼痛苦地走了,我更多的是安心。
  
  對於生死,我覺得方迤行有點小題大做,他太看不開了。
  
  我就如此這般忍受著刺鼻的惡臭,蹲守於義莊的院牆外看日出日落。
  
  而這日,入了夜,等候多日的好戲終於上演了。
  
  我還以為方迤行多大無畏呢。
  
  眼下,他被屍化了的小乞兒逼得滿院子跑,不還是在竭力放抗?

  幾乎是抓著什麼,就反手往小屍身上扔,嘴裡還倔強地喚著小乞兒的名字,似乎那麼做便能喚回他神智似的。
  
  小乞兒……已經不能被叫作小乞兒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滴著綠黃膿汁,滿身腥臭,五官已經潰爛的小喪屍。
  
  喪屍行動雖緩慢,但力量卻是極大的,至少常人無法與之抗衡,不被抓著也就罷了,但凡被抓到便就沒有活的余地。
  
  我趴在牆頭沖院內看,看到方迤行臉上又驚又恐,卻還不乏憐惜的復雜表情,突然覺得心情好起來了。
  
  在方迤行以為自己走投無路就要一命嗚呼的時候,我一劍將小屍刺了個對穿。
  
  看,如此不還是回到了我最初的建議?

  到了最末後還是我下手送他一程。
  
  小屍轟然倒地,動靜極大,潰爛的眼珠子裡不住往外面冒水,像是在流淚一般。
  
  我很不以為然的同時,一直處於驚恐狀態的方迤行在看到小屍喪命的表情後,一下便哭了出來,號得尤其響亮,尤其刺耳,那是在他差些被屠夫砍頭的時候,差些被喪屍挖心的時候,都從沒有過的悲嗆。
  
  他在牆根縮成一團,抱著腿不住嚎哭,月影下我只覺得那一小團好像越來越小了,十分之可憐,本來想得意洋洋嘲笑他一番的好心情,瞬間沒了。
  
  我再次選擇劈暈了他。
  
  天光大亮的時候,燒過小乞兒的火堆也熄滅了,一簇簇黑煙向上騰著,屍臭被焚燒出來的松木香蓋了過去。
  
  我在院裡刨了個坑,將四個小崽子的骨灰灑了進去,做了個大土包,立了塊木牌,沒寫字。
  
  我想他們大概不會介意這個,名字不過是個代號而已,他們生前在一起,死後亦能同穴,其實沒有想象中那麼糟糕。

  而我之所以沒有做四個土包,分別葬埋,一來是覺得麻煩,二來是他們實在已經分不出你我了……
  
  方迤行隨後被我安置在城中一個老郎中家裡。
  
  老郎中很老了,沒有妻子沒有孩子,聽說我要將方迤行留給他做後還挺開心,不僅不肯要我的錢,還一再保證會把一身醫學本事傳給方迤行。
  
  我以前便知曉方迤行五官漂亮,生得秀氣,肯定討人喜歡,卻不想洗洗干淨後,竟有點驚為天人的味道。
  
  玉面粉唇,一頭柔發烏亮烏亮的,除了眼底有些烏青,毫不誇張地說,是個鼎鼎的美人胚子,真像是富家門戶浸在蜜罐裡養出的小少爺。
  
  我摸上嘴角,突然想起那夜裡唇瓣擦過少年臉頰的觸感,心裡有點癢癢,便有點捨不得將他送給老郎中了--有種鮮花插在牛糞上的微妙感。
  
  只是,莫說他跟著我行走江湖並不方便,單想日前他與我吵得不可開交,要他跟我走,怕是殺了他他也不願意的。

  我從來不喜強人所難,是以,並不打算碰這顆釘子。
  
  我坐在床邊,他躺在床上,我看他,他側頭看向床內。
  
  臨別贈言說點什麼好呢。
  
  我歪著脖子想了想,這麼開了口,「就說命定一事吧,也不全是壞事……像你的命格就屬中上,自然無需擔心。觀你面相便可知,你將來會成為十分了不得的大人物,而且命中百裡挑一的大貴人也是個人物,還會與你結段好姻緣……」
  
  我想,但凡是個男人,應該都會關心未來娘子的事,可說出這話後,方迤行並沒有很開心。

  我開始懷疑他不是個男人。
  
  方迤行不搭理我,我果然碰釘子了。
  
  好歹認識一場,也同在一起淋過雨,至於這麼傷人麼。

  我想多說無用,他見著我也心煩,於是囑咐完老郎中後便只身離開了。
  
  日裡天氣很好,兩岸依舊楊柳飄,我站在碼頭的小棚船頭有些唏噓,心情不如剛到江南那會兒來得好。
  
  「姑娘,可否開船了?打算去哪兒呢。」船夫握著櫓,立在一旁客氣地問我。
  
  是啊,去哪兒呢,我遊山玩水的心情都沒了。
  
  憶及義莊裡埋了四個小崽子的土包包,還有那沒刻名字的爛木牌,我突然想到,這些年老丐墳頭無人打理,不知道是不是荒草叢生了。
  
  或許該回蜀地走一走,還有六六,現在還會偷偷哭鼻子嗎。
  
  江上有輕風,吹得人很舒服,我想著要回老家,心底陰霾稍微散去了些,船家看我是挺隨和那麼一人,搖起船來時居然放聲高歌。
  
  呃……唱的都是我聽不懂的,大概是某種號子吧。

  談不上多好聽,倒也別有風味了,我便盤腿坐在船頭,瞇著眼睛,有一搭沒一搭地亂想。
  
  不知搖了多久,船夫嘴裡突然沒音了。
  
  不明就裡,我睜眼擡頭看船夫,船夫低頭也看我,然後船夫回頭看向江面,我也順勢跟著他看江面。
  
  一個水包,在離船尾不遠的地方撲上撲下,撲上撲下,很歡騰。
  
  船夫為難了,放下手上的櫓看著我,「姑娘,你看這是……」
  
  問我也沒用,我哪知道這是哪家小夥姑娘想不開跑來投江。
  
  水包還在原地折騰,卻不如剛開始蹦得那麼高了,隱隱有下沈的意思,我看著看著覺得有點詭異,主要因為,水包裡的人……怎麼那麼像方迤行!
  
  就算喊打喊罵,也范不著在我離開後刻意一路追到江裡來啊。

  不會遊水也要追,這對我的恨該是有多深吶!
  
  我施芙向來敢作敢當,當下蹬了鞋就跳入江中,三下兩下將肚子喝得鼓鼓的方迤行撈了上來。
  
  這下好,兩個人的衣服又都濕透了,尤其像那個暴雨的夜裡。

  只不過上一次是我駝著他,這一次,換作懷裡摟著他。
  
  船家挺機靈,旋即從烏蓬裡翻出擦身的東西遞給我,我趕緊將方迤行包了個嚴實。

  我是無所謂,大熱天下水也不見得多冷,可之前受過刀傷還未痊愈的方迤行就不一定了。
  
  他縮在我懷裡,一直不停地咳嗽,硬是把蒼白的小臉生生咳紅了,還忍著不肯背過氣去。
  
  直到這時我才發現,這個少年遠比我想象中還要倔強。
  
  我對這樣的他,真有點無從下手,只好歎氣道,「我不是逃跑,也不是怕你責罵我,既然事情都過去了,就不要再想了,好好過日子吧,你還小,未來可是很美好的。」
  
  我邊說給他擦臉,他的樣子乖巧得讓人心裡發顫,我頗為無奈,復又想到一事,「呃……可以想想你日後的娘子。」懼他將來成為心思不健全的男人,我如是建議道。
  
  習慣了他的沈默不語,以為方迤行這次也一定會三緘其口,卻不想他突然擡手,緊緊揪住我的衣衫將我拉低了,從我懷裡緩緩擡起頭來。
  
  如花似玉的小臉上滿是受傷,動了動發烏的唇,大眼睛一瞬不瞬地望著我,看得我心口直發緊,是真的發緊,就像五髒六腑都絞作一起。
  
  他半晌才開口,十分艱難道,「別、別丟下我一個人……」
  
  「……」心花兒漫山開呀,心花兒漫山放。
  
  咳,至此,我便有了個小尾巴做徒弟。
  
  說不疑惑是假的,他之前不是挺討厭我的嗎?
  
  不過,不管是我何種時候、何種形象感動了他,但方迤行此後死心塌地跟著我,卻是不假。
  
  不管是六六也好,或是再後來的施子鋅,我身旁的那個位子,他從來不肯讓給任何人。
  
  也正因為此,我想,他從前是真的在乎我,那麼就算他現在不記得我了,我們也並非沒有重頭再來的可能。
  
  我從沒想過,我誠懇的求嫁,居然會將他嚇成那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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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6-6 09:39:11

【6.誘拐徒兒做相公?(一)】
  
  劍靈山半腰,雲霧繚繞,偶有清亮悠長的鶴唳忽遠忽近。
  
  如今,十八歲的方迤行將我和他從前的六年忘得一干二淨,他白著一張臉,硬是從我掌心抽回了手,背在身後時,似乎還擦了擦。
  
  真傷人。

  他很久沒這麼傷人了。
  
  我覺得自己很窩囊,沒想到本以為一擊即中的事情居然會發展成這樣,現在聽那些花了吧唧的臭鳥叫喳喳,讓我好心煩!
  
  我癟著嘴揉衣角,只覺得蝕心的寒冷又逆襲而來,忍不住雙腳打哆嗦,心口絞著痛。
  
  不管是從前還是現在,他總有讓我心口發痛的本事。
  
  後來方迤行還說了什麼,我聽得不甚清楚,大概是指失憶沒什麼大不了,更不需得我負責一類的。

  他該是很害怕我繼續糾纏,所以口氣一點都不客氣,更是直言不諱道「師徒通姻,有悖綱德,於情有違,於理不容!」
  
  然後丟下我,一個人走了。
  
  直到太陽快下山,我才以龜速爬回我的小屋,細細想來,這一天居然都荒廢在爬山上了。
  
  走了一天的路,兩只腳變得不像是我的,脹得要破了,半夜縮在被子裡,我心酸得想哭,摸著鼻子想……真的是方迤行說得那樣嗎?
  
  可是我與他同是乞丐出生,一無父母高堂,二無兄弟姊妹,說白了沒有親屬會指責我們背德,也不會有家人遭連累,替我們受世俗眼光淩遲。
  
  只要是他情我願,又有何不可?
  
  等……等等!

  這麼說,歸根結底,方迤行之所以不肯同意我的求嫁,定是覺得失憶一事還不到需要我負責終身的程度……
  
  紛繁中靈光一閃,我掀被彈坐而起,亢奮得只覺頃刻間困意全消,腳似乎都沒那麼疼了!
  
  要不是及時捂住嘴,這會兒我都要壞笑出聲了。
  
  干點什麼讓他覺得非要我負責不可的事才好呢。
  
  -----
  
  方迤行依舊日日準時準點赴劍靈台練劍。
  
  我不肯死心,便又爬了幾次山,無非是想在半路再次堵住他,卻不幸屢屢失手,最終落得個半夜躲在被子裡邊揉腳邊流淚的下場。
  
  他學賊了。
  
  自從知道我有心堵他,方迤行上山時用飛的,下山時他居然也用!
  
  是以,即便我爬山的速度在經過多次鍛煉後有所提高,趕在午時前攀到山頂也有過那麼幾次,但每每都是前腳剛踏上劍靈台,便瞅到方迤行禦劍飛行、乘風歸去的利落背影。
  
  我汗流浹背、喘著粗氣想,他若是想逃,以我現在的水平,是萬萬追不上的。
  
  為這事我有點挫敗。
  
  往先只有我大笑著將他甩在屁股後面,任少年焦灼地追著我跑,生怕我拋下他的份,什麼時候全反了?

  這個世道變得實在太快。
  
  反正也追不上他,要人命的劍靈山我是不打算想再爬了,干脆悶在房中專心思量,著手擬新對策。
  
  上次提及想到要干點讓方迤行覺得需要我負責的事,絕對不是空口號。
  
  幾日後的一個夜裡,我做好萬全準備,拖著看上去不情不願的施子鋅,胸有成竹地出動了。
  
  松月生夜涼,風泉滿清聽。
  
  此處的木門之後沒有什麼風泉,倒是有供美人沐浴的松香木桶一只。
  
  我大氣不敢出,躡手躡腳靠近,上下左右一頓試,須臾便找到了最佳「觀賞」地點。
  
  側耳傾聽,自門內隱隱傳來淅淅瀝瀝的水聲,澆得我心裡七上八下的,盡管有木門相隔,卻總覺著沐浴的熱氣像是撲面而來,弄得我呼吸不暢,口干舌燥。
  
  瞇眼時視線穿透門縫,我捂著嘴,心兒怦怦跳,如願以償地看到剝光了衣衫的方美人,此刻正立在浴桶中。
  
  我忽然覺得有點頭暈。
  
  盡管關鍵秘地都被遮掩得恰到好處,但僅僅是鴉發綰於腦後從而露出的光裸背影,看結實又緊致的背部肌肉在水跡縱橫濡濕下的模樣,映出整片吸魂攝魄的盈盈光亮,已經足夠讓我鼻血流成河了。
  
  暈著暈著,我不禁心生疑惑。
  
  從十二歲到十八歲,六年裡方迤行幾乎跟我形影不離,我怎會那麼遲鈍,從未發現當初軟糯得如新出爐蒸點般的少年,是何時長成如斯姿色的男人的。
  
  干壞事的那次倉促十分,石室中光線又不甚理想,更是因為初嘗情事而太過激動,我心魔大動後什麼也沒來得及欣賞就直奔主題了。
  是以,此遭其實還是真真正正頭一次。
  
  就在我神遊之時,那廂方迤行已經收拾得差不多,未幾他轉過身,提腿欲從浴桶中邁步出來。
  
  機不可失,時不再來,就是現在!
  
  忍著男人大腿濕淋淋地自水中邁出給我帶來的強刺激,一抹嘴角口水,鼓足勇氣,右腳一提一踹,門扇彈開之際,我趾高氣昂大步跨進。
  
  為了宣告我的出場,還毫不吝嗇喊了一嗓子,「迤行!為師在……哎呦喂!!--」
  
  我後腳還沒邁過門檻兒呢,只聽一物來勢洶洶夾風飛來--
  
  原本我並非打算生生接下這一擊以示決心,事實是我壓根兒躲閃不及!
  
  「咚!」的一聲,凶器正中額角,砸得我眼前是一片漆黑中綴滿金星,當下我便痛得縮在地下抱成一團。
  
  娘之,看來方迤行武功恢復得真不錯。
  
  蹲地抱頭忍痛時,我聽方迤行似乎是倒抽了口氣,而後遲疑著道了句「……師父?」,語氣裡有許些不可置信。
  
  別說他不信,我也不想信。
  
  若不是特殊情況特殊對待,我一個大姑娘家,能沒事乘夜半溜出閨房,干出偷看男人洗澡的事兒嗎?
  
  我痛得還沒緩過勁兒,更不待道明來意,被安插在門外放風的小徒弟施子鋅,居然十分煞風景地闖了進來。
  
  壞事精!我捂著額角捶地。
  
  直到這一刻之前,子鋅今夜的表現都堪稱良好。
  
  聽我說要前往方迤行的沐浴之處且需要他在外放風時,小徒弟震驚之余更加咬牙切齒,而後又換作淚眼頻頻地看我,見無論哪種攻勢對我都沒有效果,便喪權辱國地應承了下來。
  
  出發之前我千叮嚀萬囑咐,叫他千萬不要壞我的大事,他果真就死死守在木屋外,不讓別的弟子靠近。
  
  我想,如果不是聽到我尖叫,子鋅大概是不會想看與他兩看生厭的師兄的裸體的。
  
  「姓方的!你、你、你竟想要弒師!」子鋅大概一進門便看到在地上縮成團的我,立即上來環住了我的背。
  
  「子鋅師弟,我並不知曉偷窺的人是……是師父。」方迤行的嗓音聽上去不慍不怒,跟往日與子鋅對話時的語氣並無區別,從不放棄任何一個教育小師弟的機會,道,「再有,子鋅師弟,你該稱呼我為師兄才是。」
  
  我捂著半張臉從指縫間看過去,眨眼間方迤行已經立在浴桶旁,身上裹了件寬松長袍,密不透風。
  
  我心下流淚想,以他有意而為的速度,我果然是什麼也看不到的!

  若非如此,誰會想選擇危險性這麼高的偷窺一法?
  
  小徒弟不知我心中所想,被方迤行將了一軍後立即炸毛,「偷窺?師父要看,哪裡用得著偷這個字!若換是我,只要師父一句話,我立馬脫光了送給師父看!」完了還特意換上一種肉麻十分的語氣,對此刻埋著頭的我道,「師父你說,是不是這個理?」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小徒弟「咦」了一聲,抓著我手臂搖了搖,緊張道,「師父?師父!怎麼突然咳嗽了?師父你還好吧?」
  
  師父不好,師父要死了!都是讓你添的亂給堵死的!
  
  我狠狠呼了幾口氣,在子鋅的攙扶下,哆哆嗦嗦軟著膝蓋站了起來,擡頭看向對面的方迤行。
  
  我一早便感到有熱乎乎的液體順刺痛的額角流下,此刻只能瞇著一只被血糊了的眼,單用另一只去看他。
  
  當下方迤行面上表情幾何,說實話,我看得並不清楚,只覺得在跳動的昏黃燭火下,他的身形似乎是震了一下。
  
  看到我居然見了紅,子鋅氣得小身板抖個不停,出口的話吼得我耳膜生疼,「姓方的!你竟敢砸傷師父!!我、我跟你勢不兩立!!我要跟你拼命!!!」
  
  說罷就要往前沖。
  
  我當然不能讓他去了,我這邊的正事兒還沒辦呢。
  
  我一把揪住小徒弟的衣服領子,他立刻就停下來了。

  還是小徒弟知我心,就算是怒極,也永遠是以我的意志為先。
  
  乖乖退回我身旁,施子鋅含著兩包淚,又是給我擦手,又是給我擦臉。
  
  我疼得直咧嘴,卻知時間不等人,旋即用慣用方式念了個開場白,「為師今夜是來干什麼的,說了你大概也不明白,只是你必須曉得,為師接下來對你說的每一句話,都是真的。」
  
  恍惚中,方迤行的身影似乎又震了一下。
  
  我顧不上細細琢磨,只想快些表明來意,「如今,為師已經親眼看過你的身子了,那麼,為師現在是否夠格對你負責終身了?」
  
  言罷,我推開邊哭邊幫我擦血的小徒弟,耐著刺痛睜開眼,扯出一個笑,想讓自己看上去盡可能美麗溫柔些,同方迤行發出邀請,
  
  「迤行,與為師成親罷,為師是認真的。」
  
  話音落後,身旁的施子鋅即刻石化,嘴巴大得可以放下一個雞蛋。
  
  就在我以為方迤行這次也打算繼續一聲不吭時,他忽然幽幽歎了口氣,別過臉去看窗台上的油燈。
  
  好半晌,他略顯低沈的嗓音才傳來,「迤行多謝師父擡愛,只不過,迤行想上次已同師父說得很清楚了,師徒通姻一事,是萬萬不可的。」
  
  我見他耐心答話,私以為有戲,便焦急道,「迤行!你我二人無父無母,又會受何人譴責?只要你情我願,此事便可定下!」
  
  「你情,我……願?」
  
  「沒錯!正是你情我願!為師願意!為師……」我慌張地向前走了幾步,本欲解釋更多,一時間笨嘴皮子卻什麼也說不出,緊接著便看到方迤行擡手止了我接下去的話。
  
  帶著一身沐浴後的清新味道,任自發綹滴下的水氤濕了衣領還不自知,融融光影下他眼眉俊美,玉容生輝。
  
  方迤行笑得有些勉強,唇角淺淺勾起,眸光裡卻沒有相匹配的歡喜,像是長輩對待孩童無理取鬧時的無奈,「婚姻本講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師父說得不錯,迤行的確是無親無故、孑然一身,即便如此,卻也有心謹慎待之。最是不行,至少……也要同師父說的這般,對得起『你情我願』四個字。」
  
  我抓緊衣擺,感覺手心出了汗。
  
  並不覺得自己哪裡做得不對,怎麼就讓他認為我在無理取鬧,好半天後我才底氣不足道,「為師說了……說了我願意……」
  
  「並非是指師父。」方迤行搖了搖頭。
  
  我一看他那樣,心裡便涼了一大截,就算不聽後面的話也已猜到他想說什麼,當下竟生出幾分想逃的想法了。
  
  子鋅大概與我心有靈犀。
  
  就在方迤行準備道出後話時,施子鋅突然驚恐地大叫了一聲,然後不由分說地拖著我往外面走,且成功地引來了大撥弟子的聚攏圍觀。
  
  我為人素來低調,否則也不會特意遣子鋅在外看門了,此刻見東窗事發,只能咽下哽喉酸楚,半捂著臉,在子鋅的攙扶下遁了。
  
  二次求嫁,又再失敗。

  所謂妙計根本沒有發揮它神奇的功效,我很難過。
  
  我自小便聽老丐說,好人家的孩子,誰若是給人看了身子,不管對方是美是醜,是富是窮,不管願意不願意,都一定會與他成親。
  
  我自以為這便是上上之計了,哪知帶著雄心壯志,跑前跑後折騰了一宿後卻只換得帶傷而歸。

  我百思不得其解,問題,究竟出在哪裡?
  
  許多年後我才明白--老丐確實說了看過旁人身子的人會被要求負責,卻忘了告訴兒時的我,是男人看了女人的身子才需要負責,若是倒過來,便根本不作數……
  
  盡管我從不是個輕言放棄的人,此事之後也難免心生哀傷。
  
  不光是因為二度被拒,更因這事被傳得實在有點太快!
  
  那夜我明明是被砸傷了額角,留了半臉的血,子鋅給我擦了一半便被我攔下,是以上半臉干淨,下半邊還糊著猩紅。
  
  也不知道是哪個想象力豐富的,偏說芙師叔半夜偷看迤行師兄沐浴,搞得鼻血橫流,因失血過多,最後暈頭暈腦、體力不支地被子鋅師弟扶走了。
  
  自那以後,我沒事總能看到借口練武天熱、光著半身的弟子在我面前出現。
  
  開玩笑,我是那麼隨便的人嗎?

  不能不說,教風太開放也是個問題。
  
  是以後來愈演愈烈,變成我秘密尾隨著方迤行,又有一幫看相不錯、體格尚佳的年輕弟子跟著我,然後子鋅就跟在那幫弟子身後喊打喊殺,這一幫人聚在一起都可以湊出兩桌麻將了!
  
  眼看這不是辦法啊,我只好回房躲起來,借口養傷。

  哪個知道額角的傷還沒養好呢,日前的「光榮事跡」便傳到了掌門師兄的耳朵裡。
  
  緊接著,我毫無疑問地被掌門師兄「請」去談話了。
  
  這次談話不在師兄房中,我被小弟子引去了掌門會客室裡,初聽這消息時我心裡「咯登」一聲,暗道壞了。
  
  看來掌門師兄是真的重視這次的事。
  
  趁著等瞿青師兄的功夫,我在籐椅上東扭西扭,摳著手絞盡腦汁地想稍後該怎麼同師兄解釋。
  
  上一次是淫辱弟子,這一次雖罪不相及,但身為師尊偷看弟子洗澡,似乎也光彩不到哪裡去。

  可是我並非是表面上看上去那麼糟糕的人吶!我這麼做,不也是希望找個理由讓方迤行答應我的求嫁嗎?
  
  只要我倆好事一成,之前所有的罪狀都有理有據了,我還怕外人說個什麼。
  
  話是這麼說,可師兄,他會接受嗎。
  
  我頗為心焦地想,一時只覺口干舌燥,緊張萬分,一旁的小徒子憨態可掬,看我渴極了的樣子,笑著為我斟茶倒水。
  
  千等萬等也等不來,我心裡越來越亂,覺得自己有點像受刑前的死囚。
  
  就在我想用尿遁的借口設法逃出會客室之際,身姿毓秀的美人師兄不早不晚,帶著一貫讓人心蕩神馳的冷香踏風而至,害得我一緊張之下,又「咕咚咕咚」喝了一整杯茶。
  
  我不怎麼敢直視瞿青師兄,就當自己的臉是茶杯杯蓋,師兄卻在這時輕聲喚了一聲「阿芙」,我就想,我今天大概是要完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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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6-6 09:39:31

【7.誘拐徒兒做相公?(二)】
  
  少時難免縱意輕狂,學成出師下山之前,我其實並不如現在這般敬畏瞿青師兄。
  
  說得直白些,那時我與他的關系大抵可以用「十分之親近」來形容。
  
  十二歲上山拜師,哪想前後不足一年時間,我那生性隨意到了極限的師父便快意地挨過渡劫,順利成仙去了。
  自那後,瞿青師兄於我,便是半個師父加半個師兄。
  
  瞿青師兄待人親切又和善,總是不遺余力將師父交代與他的東西一一耐心教授給我,更是從未嫌棄過我是小乞丐的出身。
  
  料想也是因為這個,我對瞿青師兄的感覺與對其他師兄弟的格外不同。
  
  自記事以來便只有老丐陪在我身邊,十多年歲月都在蜀中三教九流的打諢中荒度過去,我連像樣兒的人都沒見過幾個,漫說是像樣的男人。
  
  當初料理好老丐的身後事,我披著麻,戴著孝,跪在像模像樣的嶄新墓碑前發愣,直到看白淨錢紙漫天飄舞的模樣,才驀然察覺到--自此,施家小芙在這人海茫茫的世間,是真的別無牽掛了。
  
  了然於心,在老丐墓前重重磕了幾個響頭後,我干脆攜著從前瘋癲的路人道士隨手扔給我的幾本武功秘籍和一張鬼畫符般的憑條上山尋人。
  
  離開蜀地時,遠送的六六一雙眼睛紅得像兔子。
  
  六六雖是男孩,卻生得比尋常姑娘家還要漂亮千百倍,細皮嫩肉的,用話本兒裡的話說便是「面若桃花,丹唇含貝」,是以,即便我與六六有那麼幾分青梅竹馬的關系,卻也從未將他當做男孩看。
  
  男人女人的事,我雖見得不少,卻不算特別懂。
  
  我那時候天真地以為,男人嘛,大概就是大胡子那種成天滿身汗臭,不是窩在酒館吃酒喝肉,就是去青樓找花姐兒快活的人,沒事兒時睡得鼾聲震天,有事兒時便威風下拳腳。
  
  照這麼來看,我覺得我並不怎麼喜歡男人。
  
  青樓的花姐兒們聽我道來後笑得花枝亂顫,抖著香粉帕子不約而同道我還小,哪裡懂得情郎的好。
  
  情郎算個屁,眼下施姑娘我就要去成就遠大的修仙之路了!
  
  等我灰頭土臉揮舞著小細胳膊,歷盡萬難登上山頂閬風宮時,記憶中的瘋癲道人一早笑瞇了眼,捋著須在石階盡頭的宮門前等我,看來已是久候多時。
  
  彼時,我還是個十多歲的黃毛丫頭,而二十出頭正值風華的瞿青師兄,便立在一臉期待的師父身後,含著淺笑看我。
  
  如沐春風啊。
  
  看到師兄的第一眼時,我險些就忘了來閬風的初衷,只滿心覺得自己這個一時間做下的決定,看上去明智極了。
  
  也是自那後我才知道,打扮妖嬈艷麗的花姐兒們口中的「玉面檀郎」,大抵該是副什麼模樣。
  
  在閬風的幾年裡,因為是教派中唯一的女弟子而沒有其他姑娘家可以私下交流,除了跟著師兄勤奮練功,余下功夫我都窩在雲山閣中翻閱藏書。
  
  那時候雖然已跟著師兄學過幾年字,對著晦澀難懂的藏書難免還是有幾分退卻,可做上執劍長老後為了能精益求精,我的勁頭是極大極大的。
  就是抱著此種不屈不撓的精神,機緣巧合下,居然叫我發現了九天娘娘承傳下來的陰陽雙修學說。
  
  字雖看得不太懂,圖我還是認識的。
  妖精打架,白花花,有點像青樓的花冊子。
  
  但我堅信,二者有本質上的區別。九天娘娘說的不能有假!
  
  在我心中,師兄不光是個美人,還是個十分厲害的美人。
  
  我想,若能與師兄雙修,假以時日必能有大造化,卻不想在興致勃勃地與師兄分享這個驚人發現後,看到師兄毫無征兆地黑了臉。
  
  師兄從沒黑過臉,我有點不明白了。
  
  都說女人心,海底針,翻臉比翻書還快雲雲,我倒覺得男人這方面的潛質也不差。
  
  為了能討好師兄,我不顧派規,偷偷跑去禁閉的後山,在所謂「有起死回生功效」的曲池裡翻騰了好幾天,終於成功地潛到湖底秘洞中,挖來那種漂亮十分的青色石子。
  
  瞿青是師兄的名字,我覺得漂亮的青石子特別配他。
  
  不顧衣衫濕漉,我連夜捧著好不容易取來的青石子去師兄房裡向他賠罪,腆著臉又再提了一次雙修的事。
  
  這次,師兄不僅黑了臉,險些拉我去床上毒打了一頓。
  
  大手一揮,打翻了我喝了幾肚子水才辛苦尋來的青石子。
  
  這是他第一次要動手打我,打之前還差些撕壞我的衣服。
  
  已經不是黃毛丫頭了,十六歲還要挨打,說有多丟臉,就有多丟臉。
  
  我憋屈萬分,覺得師兄根本變了個人,哪兒還有平時的溫柔,根本沒法兒再溝通了,便酸著鼻子跑了。
  
  這一跑,就跑下了山。
  
  若不是因為那次爭吵,便也不會有後來的方迤行和施子鋅。
  
  五年後,當我帶著大小徒弟齊齊回返閬風之際,往日因頑皮給師兄添麻煩的愧疚心情一湧而上,我當即下定決心,往後對著掌門師兄,絕不再那麼沒大沒小。
  
  是以才有了今日的可敬可畏。
  
  對於我當初的不告而別也好,後來對迤行犯下的錯事也罷,身為掌門,師兄從未訓過我一個字,怒極了至多也就是多叫幾次「阿芙」嚇唬嚇唬我,連最基本的思過罰抄都不曾有過。
  
  所以才說,師兄像是我的親兄長那麼好。
  
  此刻,我的「親兄長」將我叫到會客室裡等候了半晌,姍姍來遲後又品了半天茶,將冷汗涔涔的我晾在一旁不聞不問。
  
  砍頭不過碗大疤,師兄,你倒是給句話啊。
  
  等掌門師兄喝夠了茶,微笑著揮退了一旁的小弟子,才心滿意足地挑了那雙水眸看我,喚,「阿芙……」
  
  我一激靈,旋即呼天搶地,「我真的錯了!師兄饒命!--」
  
  不待他接著往下說,我先行主動認了錯,頂著一副苦臉,差些就沒給他跪下。
  
  作為師兄妹,我是沒必要行這麼大禮的,但師兄是閬風掌門,地位一下便拉了開來。
  
  見我要跪,師兄並未用絕世高人的慣用伎倆--什麼揮袖間鼓蕩真氣將人托起,免了她的禮--而是快步過來親手扶了我。
  
  溫熱的手握著我的胳膊,我低著頭,感覺他的目光似乎落在我的腦頂心,發漩兒附近熱熱的。
  
  師兄話語間柔和萬分,「這是做什麼?喊你過來只是談談話,做什麼擺出這麼一副要殺要剮隨我便的臉?」
  
  我一愣,擡頭看瞿青師兄。
  
  笑得不像是假的。
  
  什麼?只是談話,不是……不是興師問罪?
  
  師兄將我扶正了,重新按在籐椅上,「只是談話,並非興師問罪,師妹且安心。」師兄姣美的薄唇動了動,如是道。
  
  什……什麼嘛!虛驚一場。
  
  人逢喜事精神爽,我當即覺得身上也不冷了,心口都不悶了,一開心又連喝了半杯茶,根本忘了要去出恭一事,翹起二郎腿悠閒道,「師兄要問什麼,盡管問罷。」
  
  師兄「嗯」了一聲,「聽說……師妹最近在劍靈山上下得頻繁,身子可好些了?」
  
  一問之下,我差些將已經喝下去的水嗆出來。
  
  不著痕跡地捶了幾下胸口,我面不改色,「經過爬山鍛煉後,師妹明顯感到體力有所提高,想來,身子定是好些了。」
  
  師兄很容易被糊弄,頓時喜笑顏開,「那便好……」
  
  想象中的刁難並未來到。
  之後師兄又隨意問了問,無外乎是我心口還愛不愛痛,身體還冷不冷,功力散了大半後的身子習不習慣,我都一一安撫了師兄的擔心。
  
  此番談話在親和十分的氛圍下結束了,見天色不早,師兄便提議親自送我回去。
  
  暮色四合時,位於昆侖之巔的閬風宮外金光漫山遍灑,高高低低的龍爪槐在微風拂動下時而搖擺發出沙沙響動。
  
  我心情還不錯,一路上聊了些枯燥的派內事務也不覺煩,直到近了我的小屋,道別後準備轉身回屋時,卻突然被身後的瞿青師兄喚住。
  
  我回頭。
  
  師兄整個人被罩在金澄暮光之中,背著光的神情,又一次讓我覺得難辨喜悲,一如多年前的那個清晨。
  
  我呆住,他卻走近了。
  
  來到身前沖我伸手,似乎是從我頭頂拿下什麼樹葉子,他頓了半天,柔著嗓子問,「阿芙,我聽說,你向迤行求嫁了?阿芙……你原來,竟是中意迤行的麼?」
  
  轟隆隆隆!--
  我頓時如遭雷劈,嚇得說不出話了。
  
  我知師兄他說話辦事向來都有他的風格,很少如我這般莽撞直接,卻不想繞了這麼大彎子,還是回到了起點。
  
  不是說好了不興師問罪的麼……耍賴皮……
  
  我支吾半天,摳著手不敢擡頭看師兄,硬著頭皮做了一只死鴨子。
  
  師兄笑了,聲音特別輕。
  他說,「倒是師兄多事了,阿芙若是求嫁,又怎麼會不中意呢?」然後又笑了。
  
  如此自問自答了一番,師兄似乎並不在意我的回答。
  
  我有點奇怪。
  問我問題,我沒回答,他不僅不怪我,反而因為沒有聽到答案而開心了。
  
  片刻後,在我還困在這沒有頭緒的問題之中時,師兄屈指彈了我的額頭。
  
  我捂著腦門一聲怪叫,跳開半步,旋即眼淚汪汪地看那始作俑者,心裡有些不敢置信。
  如此親暱動作,師兄他多少年沒有對我做過了,現在突然一做……
  
  還是那麼疼!
  
  「求嫁也不是什麼大事,只是阿芙你要曉得,情之一字,並非是你想如何,便能如何的。有時候,抓得越緊,反而倒什麼都抓不住,你可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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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6-6 09:39:58

【8.誘拐徒兒做相公?(三)】
  
  師兄怎麼這麼好心?什麼時候成了我的情感導師了?
  
  對這事我有點摸不著頭腦,但是想他那句話,卻是有些道理的。
  
  縱觀「我追方迤行跑」的這段時間裡,他不但沒能跟我熟絡起來,關系反而越來越僵,導致方迤行現在一看到我,身體就慣性僵硬,面色總是一陣青一陣白。
  
  除了師徒面上該有的禮節,一句多余的話他都不願同我多說。漫說娶嫁了,就是連基本的情誼都談不上。
  
  開始我不以為然,只信奉「精誠所至,金石為開」,但後來不經意間聽丹房執務弟子提及,迤行最近一段時間問他要了許些寧神安眠的藥丸……
  
  不知為何,一瞬間,我覺得自己像是他煩惱的根源。
  
  方迤行好不容易養得紅潤的面色,在經過我這麼幾次折騰後,又變得像剛蘇醒那會蒼白了。
  
  男女情事我沒什麼經驗,弄不懂炊事房裡老師傅說的那些「男女之間啊,誰要是先給出了心誰就倒黴咯」的說法,只是後知後覺想到,最初那些年,我對方迤行也不過爾爾,他那時不也……
  
  我覺得是需要改變作戰策略的時候了。
  
  -----
  
  作為師父,方迤行和施子鋅從我這裡學到的東西完全是兩個套路。
  
  不知是否是當初義莊小夥伴喪生一事給方迤行留下不可磨滅的記憶,他在倉促拜師後一度極渴望得到力量,強大力量,越強越好,是以大徒弟的修煉皆是以劍學武術為主。
  
  而小徒弟則完全不同,施子鋅生性頑皮,不愛練功,覺得節骨眼兒上讓對手追在身後氣得七竅生煙的模樣最為有趣,便擇了輕功、咒術和煉丹。
  
  對於徒弟們不同的選擇,我這個當師父並沒什麼意見,因材施教麼,哪能指望人人都跟施姑娘我這般全才。
  
  事實證明,小徒弟施子鋅還真是個玩藥的好手,小小年紀的在煉丹房也算說得上話。
  
  這日,午飯後我邊溜達邊消食,恰好路過圃南煉丹房,房內正是小徒弟施子鋅和丹房執務弟子在說話。
  
  「不要。拿走。別讓我說第三遍。」我聽到小徒弟冷著聲音道。
  
  施子鋅年紀雖不大,但於藥理方面天賦極高,普通丹房執務弟子平素也要敬他幾分。
  只是不知是何事,能讓極愛偽裝親切可愛的小徒弟如此言辭拒絕?
  
  於是我便長了個心眼,聽到屋內另一人答,「子鋅師弟,這事……這事我也著實為難得緊,迤行師兄那邊我一直沒法答復,你看,看是不是能……」
  
  咦。
  我一聽是有關於方迤行的,立馬豎起了耳朵,將自己當做符咒紙片兒,側身貼與門外。
  
  「姓方的這算是什麼意思!狠心砸傷了師父,如今以為送點瓶瓶罐罐就可以作數了麼?!笑話!靈丹妙藥我這裡有的是,用得著他操這個心?裝模作樣!」
  
  小徒弟生氣了,我卻有點點開心,腳尖在地上點了點,喜滋滋的。
  
  迤行他,特地給我送藥麼?
  
  這麼說起來,之前幾次「巧遇」時,他的確是在看到我便僵硬地捏了捏袖口,料想,方迤行原本該是打算親自將傷藥交給我的罷?
  
  可偏偏我次次都表現得過分熱情,大抵他又懼多搭上幾句話,我便會將主題引向「你情我願」上,是以才有了囑咐丹房執務弟子將傷藥轉交給子鋅一事。
  
  就悶頭悶腦這一點,迤行還真是一點未變呢。
  
  就在我心情好得差些吹小曲兒了,從走廊那頭慌慌張張跑來一個胖胖的小崽子,還穿著門派初級道服,笨拙奔跑間連頭上的道巾都險些要散了。
  
  奔至跟前都不同我打招呼,直接撞開了丹房大門,驚呼,「不好了!!」
  
  「什麼事?」我聽丹房執務弟子問。
  
  胖崽子方才激動,被師兄一問之下又怕得開不了口,磨磨蹭蹭從胸前掏出一個紙包事物,吞著口水說,「迤……迤行師兄說,說他今日無事,修煉之余可以去綺障林替我們取金玄蟒的血,但我方才給他的那包不是金果子……」
  
  「什麼!」
  「什麼?」
  
  卻是我和丹房執務弟子異口同聲驚呼。
  
  我搶先一步奪過胖崽子手上的金果包,「怎的如此糊塗,他何時走的?」
  
  「……走了快……快一個時辰了……」
  
  我暗想不好,以方迤行百藥不識的奇特本領,肯定以為他拿的就是能誘金玄蟒現身的金果子,且倔強得不撞南牆不回頭。
  
  可綺障林之大,瘴氣之重,又哪單單是凶險二字能夠描述的?
  
  派中普通弟子從不敢只身出入綺障林,就算要取蛇血通常也是幾個同去,拿金果誘其現身,取了血便趕緊撤退,講究的就是「速戰速決」四個字。
  林中何等危險先不說了,關鍵是……迤行他怕蛇啊!
  
  思來想去弄不懂方迤行怎麼會親自應承下這事,我頗為焦灼地將金果包塞到袖管中,心下已有了打算。
  
  子鋅大概是明白我心中所想,試探地叫了句「師父……」
  
  我這才回神,邊往外走邊答他,「去去就回,準備好晚飯等師父!」
  
  行了一半,想起一事,我又沖回房裡,一把從執務弟子手間搶過那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白瓷瓶,好好生生地收到道袍前襟裡,這才再次提步離開。
  
  -----
  
  方迤行怕蛇這事可不是我臆想的。
  
  想當初,師徒二人遊走江湖難免風餐露宿,一次夜間,我二人分別在河澗兩頭沐浴,我這邊正洗了一半,便聽到巨石那頭傳來迤行一聲驚叫。
  
  等我裹了衣衫過去找他時,方迤行已經被纏在大腿上的水蛇嚇得吐白沫了。
  
  我將赤條條的少年撈了起來,順便揪下那水蛇,看在它嘴下留情,並未傷到迤行寶貝命根的份上,好心地給它扔回到河澗放了生。
  
  此事不了了之,但翌日方迤行醒來後面色一直很蒼白,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他知道自己被我看光了。
  
  綜上所述,一個怕蛇的人,怎麼能主動提議去取蟒的血?
  我想不通。
  
  再說起金玄蟒,那就是百裡綺障林裡成精的霸王。
  
  初來閬風的幾年,我也曾經不要命地去找它打過一架,弄了一身毒不說,差點還殘了,簡言之,金玄蟒就是條凶殘十分的蛇精。
  
  我不服氣啊。憑什麼我這個有手有腳的人打不過那個沒胳膊沒腿兒的粗肉條兒?
  
  再練,再去打,這次終於叫它知道了我睚眥必報的優良習慣。
  
  報了仇之後,我再也沒去過綺障林。
  一來林裡頭花花綠綠的,鳥獸魚蟲都生得極度誇張,一個七星瓢蟲足有海碗那麼大,實在讓人心裡發毛;二來,因為金玄蟒的嘴巴實在太臭了,有生之年我都不想再聞。
  
  金玄蟒滿身都是毒,不小心摸一摸手就要爛掉,但偏偏它的血卻是化毒聖品,這也是為何閬風不但不絞殺他,反而將它當做後院的寵物圈養起來的原因。
  
  不知是第幾次掏出衣襟裡的小瓷瓶摸來摸去,我有點愛不釋手,傻笑著拔開紅纓布塞拿到鼻下聞了聞--
  
  呃……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金瘡藥,多半是那個藥癡傻徒弟自制的,功效不明,能不能止血都單說。繼而我又想到,以方迤行藥癡的本事,哪裡分得出真正的金果長什麼模樣,加諸生性倔強至極,不抓到金玄蟒放點血,他估計是不肯依的。
  
  可方迤行昏迷才行,長時間呆在綺障林裡必然不會是什麼好事。
  
  他的身體狀況別人不清楚,或許他本人都不清楚,我卻知道得不能再知道。
  
  焦急地跑至閬風宮西北的綺障林入口時,已經又過了不少時間,甫一進入七彩霧氣繚繞的參天樹林裡,便就分不清東南西北了。
  
  我走了一段路,並未發現方迤行留下的什麼足跡。
  
  環顧四周斑斕多彩的樹木籐植,也沒有金玄蟒出沒的痕跡,我遂解開紙包,將金果子掰成一小塊一小塊,仿照撒誘餌那樣擺了一長溜。
  
  我想,以我如今的修為是鐵定打不過那條蛇精的,幾年不見,不知它又長粗了幾圈,但是我可以幫忙誘金玄蟒現身啊,然後再想辦法引方迤行過來。
  
  直到放下最後一粒金果瓣兒,我已經流了一脖子汗,綺障林裡迷霧重重,樹入雲天,悶熱得格外厲害,我覺得頗有些累。
  
  扶著腰站起來,剛長舒了一口氣,便感到有誰在後面輕輕點了點我的肩膀。
  
  我以為是方迤行找來了!
  
  驚喜回頭,我歡快地叫了句「迤行!」,卻只見一張獠牙長伸、腥臭至極的血盆大口沖我熱情地打了聲招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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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6-6 09:40:17

【9.誘拐徒兒做相公?(四)】
  
  等方迤行順著連綿起伏的慘叫聲發現我的時候,我腰部以下的肢體已經被死死地銜在了金玄蟒的臭嘴裡了。
  
  我負隅頑抗,別無他法,為了不被它囫圇吞下去,靈機一動之下選擇在金玄蟒嘴裡劈出個高難度的一字叉。隨即,素有「屠血狂蟒」之稱的金玄蟒被我瀟灑的一字腿活活撐成了個寬嘴大蛤蟆。
  
  認真說起來,金玄蟒此刻的樣子該是頗有幾分滑稽的,但聞聲趕來的方迤行卻沒笑出來。
  
  眼前銀光一晃,利刃出鞘,龍吟聲起,頃刻間方迤行已飛身縱步沖至我眼前。
  
  不知為什麼,就在方迤行闖入我視野的那一刻,他面上的怔然,眼中的詫異,讓我順其自然憶起那夜,我因偷看他沐浴遭他失手砸傷後,他身形一震時的復雜表情。
  
  當初因被血糊了眼而看得不甚清楚,我自然並未覺出什麼特別,卻不想在此刻細細咀嚼後……無妄幻象、萬千癡念皆浮現於眼前。
  
  我居然會覺得,那是一種、一種他等不及要沖來我身邊的慌張。
  
  看他額角緊繃,我仿佛能聽到他更為緊張的呼吸,和被強忍著不願搏動過急的心跳。
  
  撲通--撲通--撲通--
  
  一聲接一聲,強勁而有力,就好像那日,那時,他滿面潮紅、身覆薄汗,啞著嗓子在我身上迷糊低喚時,我自他火熱顫動的胸膛下,感受到的那種蓬勃。
  
  我的心跳也有些快了。
  
  「師父……」一聲呼喚,攪亂了我腦中旖旎,我擡眼去看,才知此時的方迤行是真的不知所措。
  
  他在飛來我身前後遲遲未動手,神情凝重,眉心蹙緊,僵硬的肢體尤像是遠庖廚的君子突然舉了把方頭菜刀,半天不知道該從哪裡下手,拿著劍在我面前比劃來,比劃去,早已沒了往日劍客少俠的風采。
  
  我猜,他或許是擔心萬一金玄蟒受傷吃痛,會否癲狂大發便將我整個兒咽下去,所以才不敢輕舉妄動。
  
  直到我的腿劈得都有點酸了,方迤行還未找到最佳攻擊策略,我便只好選擇自力更生。
  
  要來大徒弟的手中劍,手腕翻轉,我十分客氣地用劍柄對著金玄蟒的鼻子眼兒捅了捅,幾下之後便戳得它大氣不敢出。

  蛇頭開始隱隱顫動,見局面發生轉機,我乘機狠聲道,「識時務的,現在就給我放開,沒看到我們現在是兩個打你一個嗎?」
  
  我早說過金玄蟒是個成了精的,因為它真的在聽過我的話後隱隱有了有張嘴之勢。黃燦燦的瞳仁瞇成了一條縫,它愣了愣,又愣了愣,須臾鼻孔噴出幾簇氣,好像癢得受不了……
  
  不好!
  
  我還未來得及阻止,一股強力的氣流自金玄蟒體內急急湧出,連帶著一大灘碧綠的口涎,我被它一個噴嚏,毫不留情地噴了出去……
  
  落地後滾了好幾滾才堪堪停穩,我滿身都糊了黏答答的蛇涎,方迤行本欲搶步上前查看,卻被我一聲喝住了。
  
  未幾,果然聽到衣料開始「茲茲」作響。

  這全身是毒要人命的金玄蟒喲!
  
  道袍險些就要被具有腐蝕性的蛇涎燒穿,我當機立斷,十分麻利地將外袍長靴但凡沾了蛇涎的衣物一口氣全脫了,在方迤行略顯訝異的注視下,片刻後身上只剩了件單薄內袍。
  
  感到他的視線,我側首瞄向方迤行,他原本釘在我身上的目光與我一觸即分。
  
  方迤行尷尬別過頭去的瞬間,他的身體又開始慣性僵硬了,不過這次臉卻沒有白,反倒一下燒得通紅。

  不同於運動後的粉粉紅暈,連耳朵根都紅得像滴血。
  
  我看他緊張兮兮地眨眼,仰頭假裝看天,一雙濃密羽睫跟小扇子似的在白玉面龐上呼扇呼扇,好像這麼做就能降低他臉上的熱度一般。
  
  就在我滿心歡喜盯著方迤行的時候,自草地上傳來輕微的沙沙動靜,回頭一看,地上的金果瓣兒不知何時早已被打劫一空,而罪魁禍首正一副悄悄摸摸想偷溜的模樣。

  見我發現了,長尾搖擺的速度立即快了起來,分草撥芥間眼見就要消失。
  
  豈有此理。吃了我的東西,不放點血就想走?
  
  我想著剛才的臭氣熏天和被迫噴出蛇口的窘態,不禁火氣上頭,大喝一聲「你給我站住!」抓了落在地上的劍,腳尖一點便淩空騰起。
  
  翻轉間躍到前方,滯空間隙手執利刃,手中劍直指金玄蟒的三角蛇頭,以倒立之姿全力俯貫而下!

  電光火石瞬間氣流暴漲,三尺青峰則不偏不倚,狠狠釘入蛇頭前余寸的地裡,差點切掉它吐了一半的蛇信子。
  
  金玄蟒眼珠子瞪得老圓。

  我笑得深沈,好聲勸道,「夥計,留點血再走吧。」
  
  再之後,金玄蟒便老老實實盤成了一個圈,哆哆嗦嗦地將尾巴伸向方迤行,示意可以由他來收血,間或還從大眼眶裡擠出了幾滴水,樣子頗有些可憐。
  
  都說了這蛇精精明著呢!
  
  約莫它多半是怕我公報私仇,所以才擇了方迤行,若真交給我放血,我指不定要多割上它幾刀。
  
  灌了滿滿一皮囊蛇血,金玄蟒無精打采地遁了,臨走前還一步三回頭,好像多麼不捨得我一般。
  
  我想它大概是很久沒見過我,所以一見之下難免表現得過於激動,其實並無多大惡意。

  想想也是,偌大一個綺障林,連個能打成平手的都沒有,人生……蛇生,該是多麼寂寞如雪啊。
  
  我看它可憐兮兮地看著我,便隨口答應了改明兒還來看它,並承諾只要下次我來時它不再用嘴巴與我打招呼,我可以考慮多帶些金果子。

  金玄蟒聽後樂得豎直了蛇尾,搖得歡脫,活像老家隔壁看門的大黃。
  
  不管怎麼說,今日取蛇血的任務總算是有驚無險。
  
  我赤著腳踩在草皮上,直到這時,才隱隱覺得右腳心有些刺痛。

  剛翻起腳板欲看看傷勢如何,卻不想身子突然失了平衡,而後只聽一聲「師父小心」,便有人搶步過來抱了我。
  
  我愣了,倒在他臂彎癡癡擡頭看。
  
  這句話方迤行他說得何其諳熟,與過去多年常說的口氣並無區別,剎那間,恍惚讓我以為方迤行其實已經恢復了記憶,而這種幻覺,又在我看到他同樣詫異萬分的表情後煙消雲散,沒了蹤跡。
  
  方才不過是他身體的本能反應而已。

  他或許忘了我,卻也……還記得我。
  
  腳底的傷其實並沒有到完全走不了路的程度,但當下,我覺得我十分有必要繼續「跛」下去,於是放心大膽地將身體重量全部壓在他臂彎裡。
  
  方迤行完全不敢動了,身子硬得像石頭,抓著我胳膊的手平添了幾分力道。
  
  我不知道他在想些什麼,卻見方迤行在傻傻地換了幾口氣後突然站遠了點,三下兩下解下他的外袍扔給我兜頭罩上。

  熟悉香味包圍下我只感到身子倒轉,雙腿懸空,竟是被方迤行打橫抱了起來。
  
  此地實不宜久留,他這麼做,並非一定是出自於對我的關心。

  我躲在他的衣衫下摸了摸鼻子。
  
  -----
  
  綺障林出口東角有一處墜泉,此時,我被放在泉邊石上有一段時間了,卻遲遲不見方迤行再有動作。
  
  他就蹲在不遠處,側頭看向池中水,不知正在經歷什麼不得了的天人交戰,卻又在我一聲無意識的抽氣後,觸電般回頭來看我。
  
  方迤行眼裡最初的冷情不知何時已被融化,我只知道,他確實在短暫的適應後,已經說服自己去接受我就是他師父這件事。
  
  對著受傷的師父,做徒弟的怎麼還敢遲疑。
  
  他頓了片刻,然後開始挽袖子,事畢後伸手過來輕輕握住我的腳踝,放進了泉中。
  
  入水時,我冷得打了個激靈,激靈之後,痛感就來了。
  
  腳上傷口果然不淺,定是被金玄蟒嘴邊的鉗齒劃傷的。

  照理說,在它手下吃了這等虧,我下次怎麼也該多放它一袋血,而此刻,我卻沒有半點責怪金玄蟒的意思。
  
  這傷,值了。
  
  我垂著腦袋看迤行,袖卷高高挽起時,露出的小臂已經沒了年少時的纖細柔軟,取而代之的是骨骼尤其明顯,肌肉結實,用力之時亦會有青筋會微微凸起的,一雙屬於男子的手臂。
  
  看上去,有點迷人。
  
  方迤行專心致志地幫我清理腳底的傷口,看整只腳泡在冷泉裡我似乎覺得痛,便一捧一捧地用手舀了水,輕輕往傷口上淋。
  
  泉水流過灼熱的傷口,疼痛中隱約還有一種搔不到的癢,就像我現在心裡的感受。
  
  我想,這麼沈默下去不是辦法,便嘗試輕松道,「迤行啊,你不是怕蛇的嗎?怎麼方才,一點也看不出來?」
  
  就像我說了個多麼不得了的秘密一般,方迤行舀水的手居然就那麼停在半空,好半天才道,「迤行幼時遭蛇咬過,所以並不怎麼喜蛇,不過說到底也只是小時候害怕而已,現在已不會了。」

  而後才開始重復清洗動作,「說起來,師父因何故會出現在……」
  
  「為師並沒有刻意跟蹤你!」
  
  我生怕方迤行將我當做偷窺變態,趕緊將先前在丹房遇到的事情一五一十說給他聽了,順帶著還嘗試同他講了講金果子和他手裡那種普通藥果的區別。
  
  果然,方迤行一頭霧水。
  
  我實在忍不住笑了出來,「算了算了,以前千萬遍教你也總學不會,就算現在要學也來不及了,不會便不會罷……嘶--輕、輕點……」
  
  雖然我功力散了大半,但好在過去曾受過金玄蟒關照,如今對它的毒已完全免疫,所以這個傷口,真的只是普通外傷。
  
  我本想這般如實與方迤行解釋,卻在看到他執著的表情後選擇噓了聲。
  
  方迤行握著我的腳,手指按壓在傷口附近用力,一放一收地往外擠血,我疼得腦門蹦蹦跳,卻不想說半個拒絕的字。
  
  我這徒弟實在癡傻,若真如他心中所憂害怕我中毒才擠血除毒,流出的血,都該是烏黑烏黑的,難道他就沒瞅見我腳底板上是鮮紅一片嗎……
  
  只是,以前的方迤行一直覺得自己笨手笨腳幫不上忙,便也就從未親手與我治療過,而此時,此刻,他正主動握著我的腳,親手為我洗傷除毒,我又……哪捨得拒絕。
  
  任他鼓搗了半天,看他專注的模樣,我居然覺得腳上也沒那麼疼了。
  
  許是我眼神過於火熱,方迤行受到感應般擡頭看我。

  眼神交匯瞬間他怔了一下,緊接著便明顯地豎起了防衛,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溫情,轉眼就要倒退回二人先前的僵持局面。
  
  我連忙開口,嘗試轉移他的注意力,「怎、怎麼樣?傷口深不深?疼得很……」然後擺出一副齜牙咧嘴的痛苦模樣。
  
  聽我說疼,單純的大徒弟旋即又忘了防衛的事,懈了肩膀上的力,將注意力重新放回到我腳心,急得額頭上出了一層薄汗。
  
  於是乎,我便開始心猿意馬打量貼在他額角的濕發。
  
  神遊了半晌才聽到他好像在說什麼「……帶藥……」
  
  「啊?」
  
  看我發愣,方迤行耐著性子重復了一遍問話,「師父可帶藥了?」
  
  我幾乎是下意識緊緊捂住胸口,不停搖頭,矢口否認道,「沒帶沒帶,絕對沒帶,我衣襟裡絕對沒有藏什麼裝了金瘡藥的白色小瓷瓶。」
  
  聽我道來後,方迤行先是一愣,隨後一邊的唇角突然勾起來,毫無征兆地沖我露了個好看到了極點的笑。

  少年得意喔,如輕風拂過我心頭。
  
  我心一慌,手一松,瓷白的小藥瓶便從衣襟裡漏了出來。

  方迤行眼疾手快一把接住。
  
  ……討厭,我本來還想拿回去做紀念的。
  
  事實證明,我想帶回去做紀念根本沒錯,因為在方迤行替我敷上他自制的白色藥粉後,血不但沒止住,傷口反倒有種撕裂般的疼痛……

  受傷時的疼痛與現在比起來,根本就是小巫見大巫!
  
  我猜想得果然沒錯,愛徒牌金創藥,功效不明,止血不能。

  迤行,你就究竟是個什麼秘密武器能夠如此殺人於無形……
  
  我這下疼得臉都僵了,只覺得額頭滲出冷汗無數,卻還不敢直接表現出來。
  
  那廂,方迤行重新收好藥瓶交還給我,吐了口氣如釋重負道,「若是有些微微刺痛,都是正常反應。師父且忍一忍。」
  
  這還能叫微微刺痛嗎?為師痛得都說不出話來了……

  我默默接過他手上的藥瓶,重新放回前襟裡,心底已經淚流成河。
  
  沈默間,方迤行從袖子裡抽出一條巾帕,用牙咬住一端用力一扯,直接撕成兩個半條,輕手輕腳地傷口上繞了幾圈,笨拙地打了個結。
  
  松開手時,他垂著眼不看我,「迤行從未告訴過任何人,我怕蛇的事。」此話完後,便沒了後語,分明是在等我的解釋。
  
  他是沒告訴過我,是我自己發現的,還是在他光著身子洗澡的時候發現的。

  但我想我現在不能告訴他實情,也只好「嗯嗯啊啊」地傻笑著敷衍了幾句。
  
  「果然是我忘記的那些日子裡的事吧。」方迤行的嘴角依舊翹著,但眼裡已經有了難懂的晦澀。
  
  我的心口突然被撞了一下,悶悶的。
  
  直到今天,直到這一刻,我才後知後覺地悟出一事。

  我一直偏執地認為,方迤行失憶我雖得益不少,卻受害更多,是名副其實的受害者,而從未仔細考慮過,此事與他又是一場什麼樣的試煉。
  
  夢醒後記憶成空,而我偏偏還在這時候雪上加霜,天天纏著他說成親的事,難怪方迤行總是一見我就要躲了。
  
  說到底我也是個有良心的人。

  修仙之人駐顏有術,我今年雖二十有二,但看上去跟年方二八的嬌姑娘的區別也……不算太大。

  我想,只要他身邊沒有旁的女人,沒有旁的什麼隱患,我雖比他大了四歲,但要再多等一兩年,也不算什麼大問題。
  
  茅塞頓開後不禁心情舒朗,我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語重心長道,「沒事沒事,你千萬別想不開,時間再長一點,沒準兒突然就好了。年輕人不要太急於求成--」
  
  往日對著方迤行,我向來都是以長輩自居的,昏迷蘇醒後為了給他留下好印象,我一直拘著,沒敢太大大咧咧,是以這一拍之下,似乎是給他嚇著了。
  
  看他有點發怔,我干脆顛著腳站起來,慢吞吞地向外走,直到走出了一段路,才聽到身後響起追趕腳步。
  
  「師父,迤行送你回去。」
  
  我知道他心有內疚,此傷畢竟是因他而起,此刻怕是已經自責得不得了了。
  
  可是我並不想要他送,萬一把持不好,我又該同他說什麼娶啊嫁啊的事了,於是才會裝作不在意地擺了擺手,「無妨,為師一人回去便好。」
  
  不知是方迤行沒料到我會這麼答,還是我的建議正中他下懷,總之這一次,他沒有再追上來。
  
  今日能得以與他說上這麼多話,我已是開心至極,離去前不忘對他表明我最新領悟出的決定,「迤行,從今往後,為師不會再那麼纏著你了,你且放寬心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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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ve1130
侯爵 | 2012-6-6 09:40:41

【10.誘拐徒兒做相公?(五)】
  
  晚飯三菜一湯,小徒弟與我同桌吃。
  
  我握著竹筷有點犯難,一桌紅紅綠綠,青青白白,讓人難以抉擇先動哪個,生煎豆腐,紅燒豆腐,豆腐丸子,白菜豆腐湯,真可謂珍饈琳琅啊……
  
  自從遭禁咒反噬後,肉不能吃,酒不能喝,口腹之欲之於施姑娘我便是遙遙浮在天邊的一朵雲。

  我這哪還是什麼閬風派的執劍長老,根本就是少林山上的禿驢一只!
  
  只不過說是炊事房特意備下的素菜吧,也不知道施子鋅是用了什麼辦法,居然能讓同桌吃飯的我聽到「嘎崩--嘎崩--」仿若啃嚼骨頭的聲音,再配以他極為犀利的眸光,已經不難猜到小徒弟心中所想……
  
  下午離開的時候我尚還完全無缺,轉眼到夜間便跛了一只腳,也難怪嗜「師」如命的施子鋅會如此憤怒。
  
  我猜想,又一筆血債就這麼被記到了方迤行頭上。
  
  飯桌上小徒弟一直憤憤不平,一邊噴著飯粒一邊說方迤行就是名副其實的黑煞星!但凡誰挨著點邊兒便要倒大黴,又說想當初他還在蜀地一間破廟中做地頭蛇之時,差些就因為方迤行的連累被打斷了腿雲雲。
  
  我不語,面帶微笑看著小徒弟,神智卻早飛去了九天雲外某處,啜著筷子尖兒天馬行空地想,為什麼腳踝被方迤行握在掌中的感覺,到現在還是那麼真實呢……
  
  直到小徒弟收拾了碗筷,給我打來洗腳水,蹲到地上欲要檢查我的傷勢,我這才縮了縮腳。
  
  「師父……」施子鋅擡頭,慍怒褪去後是一副少年老成的愁容,「讓子鋅看看吧,這歪歪扭扭的包得是個什麼玩意兒,也不知道傷口清理干淨沒有……」
  
  我沒告訴施子鋅,這包扎其實正是出自「黑煞星」之手,否則以小徒弟的脾氣,我腳上那只看上去笨拙十分卻深得我心的布條結,怕是陪不了我過完今夜了。
  
  只是,若強硬執拗不肯更換,只怕會引起更多不必要的猜忌,是以,我只洗了沒有受傷的左腳,以疲憊為由推脫說今日倦了,待明日白天再換藥也不遲。
  
  誰知不待明日,當日夜裡我便得了高熱。
  
  高熱纏身,不是一般兩般的燙。
  
  夢中我發現自己變成了一塊豆腐,躺在熱滾滾糊了油的平鍋上,一面煎焦了還會被翻個面,繼續煎另一面……

  直到豆腐傳來焦香焦香的味道,迷糊中,我感到有人將我抱出了房。
  
  我生怕受傷的事情被怪罪到方迤行頭上,一個勁兒地說這傷是我不小心弄的,與迤行絕對沒有半分關系。
  
  我想解釋,又覺得嘴巴干得說不出話,急得直抽氣,只好反反復復嘮叨那麼幾句,以確保來人是真的明白了我的意思,卻不知是誰人輕笑一句後彈了我的額頭,道是不是只有病痛之下,我才能恢復年少時的聒噪。
  
  後面似乎還低沈沈跟了句什麼呢喃,我便聽得不甚清楚了。
  
  意識如泥牛入海,悄無聲息地被困意淹沒,我十分順利地徹底暈厥過去。
  
  等再次悠悠轉醒時,已經不知過了多少日,只覺得這一覺睡得特別的沈,特別的長。
  
  醒來之時,自己正在雲谷的石室中。
  
  日光月華皆照不進石室,澄黃的火光下是面色有恙的施子鋅。
  
  見我醒了,施子鋅喜出望外,立刻端了杯茶來,扶我慢慢坐起。
  
  我默默喝著水,間或看兩眼少年,心裡琢磨究竟因何故使得今日裡小徒弟完全改了性子,明知道這事可能和方迤行脫不了干系,他怎麼也不學平常那樣批判方迤行?
  
  說起方迤行……也不知有多少日沒見他了。
  
  只是,既然不能讓他知道我帶病養傷的事,也就意味著我還得給我最近並未出沒找個合情又合理的好理由出來。
  
  正有一搭沒一搭地想著,自石廊盡頭傳來機關開合的轟隆聲,連帶著石室裡一陣嗡鳴,卻是瞿青師兄親自來了。
  
  掌門一來,小徒弟便十分識趣地退了下去。
  
  師兄打量了我半晌,我傻乎乎地還給他一個笑。
  
  看到我精神還不錯,師兄似乎是放心了,坐來身旁後取過我那只沒有拿杯的爪子翻腕放平,似蔥長的瑩白指端按在其上輕輕撥了撥,找準地方後開始號脈。
  
  師兄一語不發,面色看上去甚為平靜。
  
  我弄不明白一事。

  這人越往大了長,為何膽子反而越小了呢?在師兄面前我總無端敬畏,明明不是我惹的禍,卻也覺得是自己的錯是個怎麼回事……
  
  少時,我以為瞿青師兄是曲池湖底的青石子,極是珍稀美麗,讓人愛不釋手,殊不知他其實更像曲池百年也不泛漣漪的池水,一派渾然天成的清貴,誰敢貿然褻瀆?
  
  當初我也真是膽大妄為,怎敢開口說要與師兄陰陽雙修?
  
  我假裝喝得認真,掩在被舉得高高的杯沿後偷偷擡眼看師兄,半晌石室裡只有我故意嘬水的古怪動靜,吸得刺溜刺溜的。
  
  師兄聽到了也不嫌煩,思索的間隙又笑著瞄我一眼,有種我無法理解的包容,只覺得每次看到這種笑,心裡都沈甸甸的。

  也只有在這種時候,我會覺得自己似乎還是那個初上閬風的毛丫頭,而師兄便還是我的半個師父。
  
  當初我出事後,也是多虧了瞿青師兄修為了得、見識廣博才讓偷學禁術的我撿回一條命,如今再是怎麼糟糕也不能壞過當初,是以我心裡才會一點兒都不緊張。
  
  我總說什麼來著?

  天定命定,皆是輪回,當初既然沒死,料想也不會突然在當下就讓我翹辮子吧?我還有許多事情沒完成呢。
  
  半晌後,師兄輕輕握住我的手,在手背上拍了拍,以示安撫,知道我畏寒,又關心備至地替我將棉被拉高了些。
  
  「沒事了,身子還算不錯。」
  
  還……不錯,此話怎麼說?
  
  師兄看我發愣,耐心與我解釋了一堆,長長短短、短短長長全是些晦澀難懂的理論,若非要總結起來,其實就一句話--那便是金玄蟒體內的奇毒,與什麼不知名的藥物混合後產生了奇怪反應,竟助我打通滯塞已久的部分筋脈。
  
  ……

  我頓時傻眼。

  愛徒牌金瘡藥,究竟是什麼神物……
  
  -----
  
  昏睡多時,久不見日光,我本以為定難以適應,哪知出了石室才發現,今日裡竟是初夏時節常有的纏綿陰雨天。
  
  雲谷中植被茂盛,泥土肥沃,雨霧濛濛時空氣聞起來便格外清新。
  
  我開心地怪叫了一聲,伸了一個大大的懶腰,果真覺得身子如同師兄說的那般好轉了不少。
  
  暗自慶幸時,身邊遞來一只青竹碧綢傘。

  小徒弟別過臉不說話,只將那傘又往我手心送了送。

  我接過,抖落兩下後撐了開來,問,「怎的不同師父一道回去?」
  
  「子鋅還得收拾石室呢,師父先回罷。」
  
  換了以前,施子鋅定會執意要求一同回返閬風宮,即便石室裡還有他未完的事,大可以放到之後再料理,是以他這番違心的話一出,我便知道他根本是心中有事。
  
  我側身,微微彎了腿與少年平視,拍了拍他的肩,「有什麼不開心,同師父說說,為師倒想知道是誰那麼大本事能讓子鋅受委屈?」
  
  似是不信我會主動問及,小徒弟猛地擡頭,眼眶裡開始以驚人的速度蓄水。

  這孩子就是蹬鼻子上臉的典型。

  少年淚痕交錯,縱身撲到我懷裡大哭,「還不是那個姓方的!嗚嗚嗚,混蛋,臭混蛋……我研究了那麼久的丹藥都沒有用,為什麼他這個白癡,居然、居然能幫到師父,嗚嗚嗚嗚,為什麼啊,哇哇哇哇--」
  
  我失笑。

  難怪施子鋅今個兒這麼反常,原來是被方迤行刺激到了,覺得失了面子。
  
  我頻頻安慰少年說這只是個意外,誰也沒有料到的意外,不只是我,就連掌門都頗為吃驚。況且,連方迤行自己都不知道他究竟配了什麼方,又怎麼做得數?定然只是巧合而已。
  
  我再三保證自己這副身子骨定是離不開小徒弟的藥養,施子鋅這才好不容易破涕為笑,心滿意足地返回石室裡,臨走前不忘再三叮囑我路上不要貪玩。
  
  小雨淅淅瀝瀝,並未帶來想象中的寒意,反倒讓人覺得十分清爽。
  
  我撐著油紙傘慢慢吞吞行了一路,直至方迤行的院子中,才發現院中並沒有人。
  
  下雨天不在屋,不知又跑去哪裡練習了。

  可是以方迤行的劍術修為,他其實根本用不著這麼拼命,還是說……他根本是想借由身體上的發洩,去達到內心的平和?

  我的做法竟能讓他困擾至如斯地步?我不禁哀傷地反省著。
  
  往先遊歷五湖四海,難免會遇上不少麻煩事,就算每每得以順利解決,多少也會有無辜人慘遭牽連。

  我知他素來心善,便教他說「心不動則人不妄動,不動則不傷;如心動則人妄動,則傷其身痛其骨」。
  
  方迤行不會再拿當初那種看怪物的眼光看我了,我覺得少年長大了。
  
  盡管如此,可每次事發當日半夜裡,在以為我睡熟之後,方迤行都會如遊魂般的起身外出,乘夜練劍,不將自己折磨得精疲力竭就無法安睡。

  無論伏九,不分暑寒。
  
  那時候,方迤行總以為我睡得香,睡得沈,便放下心獨自去屋外練劍,一練就是一夜,殊不知我亦一聽就是一夜。
  
  他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就算藏有心事也不再坦率相告了?
  
  雲淡天高,翠綴林梢。
  
  大徒弟和小徒弟分別占用兩間屋,卻共用一個院子。
  
  院中立著一棵極其高大茂密的鳳凰木,舊時鳳凰花開時,子鋅常端著小凳在花蔭裡優哉遊哉做藥,迤行便立在樹下等我前來。
  
  站在院外,遠遠相望,只肖一眼,看玉人青衣,肩綴紅花,如畫眉眼便顯得分外俊秀、美不勝收,倒是應了那句「有花堪折直須折」了。
  
  雨中賞花,別有風味,顆顆晶瑩隨落雨輕點瓣間,嬌嫩的花瓣若承重不起便會隨之舒展,抖散,落紅翩翩正好。
  
  身後忽然響起一陣急促的奔跑,水窪踐踏聲緊湊密集且清晰可聞,一路由遠至近。
  
  我一轉身,便看到舉了外袍蓋在頭頂遮雨,慌忙小跑回院的方迤行。
  
  他人還未進院子,擡頭亦看到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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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ve1130
侯爵 | 2012-6-6 09:42:20

【11.誘拐徒兒做相公?(六)】
  
  小雨把鳳凰花兒澆,砸在油紙傘頂發出清晰的悶響。

  我聽著那一陣陡然加驟的節拍,感到握傘的掌心漸漸濡濕。
  
  許是我出現得太過突然,方迤行就那麼愣在了院前,就連頂在頭上的衣袍也隨手臂垂下的動作滑落,失了遮擋。
  
  迎著細雨吹來的方向,方迤行微微瞇著眼看來,面上雖仍有詫異,卻並非是最初那樣略帶排斥的怔然,清朗眉眼繼而緩緩舒展,就像是……松了一口氣般。
  
  我沒時間細想,「唉喲!」了一聲,趕忙跑過去將傘舉到他頭頂,鼓著嘴看他被雨水淋濕的面頰,踮了腳抄起袖子往方迤行面上就是一頓亂擦,卻忘了他其實是不喜我近身的。

  但這次,他任由我動作,並未出聲阻止。
  
  曾幾何時,那個被我背在背上的瘦弱少年已經長大成人,已經到了需要讓我墊腳的高度。
  
  我看著被雨汽沾濕的烏發黏在他光潔的耳鬢旁,便忍不住在臉側多抹了幾下。

  越擦我心下越亂,手中力氣沒了準頭,片刻後方迤行的臉側竟被我搓得發了紅,他依舊沒有撥開我的手。
  
  「這是從哪裡急急趕回來?怎麼不問其他人借把傘?不是答應過師父絕對不淋雨的麼。」我有些生氣,這番話幾乎是脫口而出。
  
  自少時方迤行受了刀傷又跳過江後,他的體內就儲下不少寒氣,每每刮風下雨便極容易患個頭痛腦熱,我前前後後幾乎花了兩年多時間才將病秧子的寒症完全醫好。

  治療期間,對他的要求自然是嚴格十分,下水淋雨都是大忌,是以久而久之,即便是病愈之後,這個習慣依舊被方迤行保存了下來。
  
  只是,如今怕是我多事了。

  方迤行已經一十有八,連蛇都不會再怕了,哪還會怕淋一點雨?
  
  不知怎麼搞的,往日所有我不曾在意過的點點滴滴,如今開始不分晝夜地在腦海中浮現,讓我細數了一遍又一遍同他一起的那些日子。
  
  出乎我意料的,在聽到我的責問後,方迤行並不是一味沈默,他微微啟唇,下巴沖我擡了擡,似乎是想開口解釋什麼。

  頓了半晌,那一臉根本讓人捉摸不透的復雜情緒,只化成了一句不相干的答話。
  
  他抿了唇角,似乎是在與我強調某個事實,道,「我……是頂著衣服回來的。」
  
  「……」
  
  是我的錯覺嗎?怎麼聽上去……有幾分撒嬌的意思?
  
  直到我替他擦面的手訕訕縮回,那一雙漆黑透亮的眼睛還一瞬不瞬地看著我,看得我胸口直發慌,一顆心忽上忽下的,慢慢竟不敢與他對視。
  
  未幾,余光中我看見方迤行沖我伸出了手,直接握在了傘柄之上,二人同執,動作間難免會碰到彼此。

  我如觸電般縮回,雙手被到身後,用一只握住另一只微微顫抖的,只覺得緊張得不能再緊張。
  
  啊呸呸--

  方迤行的身子施姑娘我看過,他的手施姑娘我也握過,不就是同握一只傘麼,至於這麼大驚小怪麼?
  
  「師父,迤行來撐。」像是為了緩解我僵在原地的尷尬,方迤行如此解釋他方才的行為,輕輕悠悠的嗓音配著落雨的動靜,鑽進耳孔裡竟有種格外纏綿的感覺,我低低「喔」了一聲,開始默數自己忽然加快的心跳。
  
  奇怪,真奇怪。

  在我昏睡的這段時間裡,究竟都發生了什麼?為什麼方迤行如今看我的眼神,與前段時間會截然不同?
  
  眼中眸光不再冰冷如初,雖然還有些疏離,但至少看得出來,我並未被歸類到「厭惡」的行列中。
  
  我粗略一想,旋即問,「迤行,今日是幾月初幾?」
  
  方迤行頓了頓,才開口答,「師父,已是六月一十七。」
  
  「什麼!」
  
  娘之……我知道自己昏了許久,卻不想這個許久,居然是快一月時間,也難怪方迤行會有如此大的反應了。
  
  試問,以前天天跟橡皮膏藥黏在屁股後面的人,突然有一天宣稱說不再糾纏,而後便是徹頭徹尾的失蹤,誰能參得透這其中奧妙?

  若是個不相干的人,從此淡忘也就罷了,可這人偏偏還是與你恩重如山,教你育你的恩師,於情於理,任誰遇到了這事,大抵都是有些摸不著頭腦的。
  
  方迤行又哪裡是改變了,不過是被我的突然出現嚇了一跳而已。
  
  思及此,我才勉強記起來自己特意前來的目的。

  我清了清嗓子,道,「迤行,你先前不是一直跟為師說,在山上呆久了不知山下事麼?為師此番來,便是有個好消息,要同你分享--」
  
  聽了這話,方迤行並沒什麼反應,我覺得大徒弟自小「榮辱不驚」讓我這個做師父的極沒有成就感。
  
  我緩了口氣,拔高嗓音揭曉謎底,「為師已同掌門說好,你我擇日便可自行下山。怎麼樣?迤行你開心不開心?」

  我笑著拍了拍他的肩,方迤行還是沒有反應,這下我是真的不懂了。
  
  我本以為這是他夢寐已久的,畢竟方迤行想要下山,也不是一日兩日了。
  
  江湖謠傳說霆鈞真人高風亮節,為人正直不阿,最惡宵小鼠輩,而事實上,傳言裡說的那些行俠仗義,多半都是因為一旦出事,方迤行便會一馬當先沖在前面,我這人頗為護短,看到徒弟自不量力惹了麻煩上身,又怎麼可能袖手旁觀?
  
  身為昆侖閬風派執劍長老的嫡傳弟子,方迤行顯然對修仙一事並沒有多熱衷。
  
  起初我也曾想,當年他碰見的若不是我,而是江湖上哪個大門大派的前輩,如今只怕已為江湖之正義貢獻出一份屬於他的力量了,而不是久居仙山之上,參悟修身修性修仙之道。

  就是這樣一個至情至性的人,在得知可以脫離桎梏重返塵世之時,並沒有表現出他原本該有的輕松。
  
  「怎麼?迤行你不想去?」我一頭霧水。
  
  方迤行沒有接話,從我身上收回了視線,表情看上去有些困擾。
  
  等等……方迤行該不是怕我出了閬風後無人拘著,便會對他更加肆無忌憚地示愛了吧?

  九天娘娘在上!雖然弟子施芙我有這個心,那也沒這個膽啊。
  
  我搬過石頭砸了自己腳的,便換了個不記得我的徒弟,難道我還會好了傷疤忘了痛地再砸一次,看能不能將他的記憶砸回來?
  
  在我差些就舉起雙手雙腳發誓,在沒有征求到他的同意前我是絕對不會亂來的時候,方迤行將傘朝我這邊送了送,微微別過臉去道,「師父如何能下山?」
  
  我一聽原因在我,當即猛拍胸脯,豪氣萬丈保證,「為師如何不行?長老一職教務雖不輕,但偶爾出山遊歷也不是不行的,更何況,這可是掌門親口答應為師的,絕對沒有假。哎呦,你別管這些,快些去收拾收拾,擇日不如撞日,不如……不如明日一早,我們便出發?」
  
  方迤行以沈默答我,我看他如此搖擺不定,干脆推了他往房裡走,「你我二人結伴下山是師命,師命!」
  
  直到看他磨磨蹭蹭地入了屋,開始收拾包袱,我這才心滿意足地準備離開。
  
  我明白情愛一事急不來,所以願意為了方迤行緩一緩腳步。

  但好感度這個東西,確實是需要氛圍來慢慢培養的不是嗎?

  可在閬風之上,漫說那些成天露著膀子在我面前轉悠的弟子了,就單單一個施子鋅,我都吃不消!
  
  師嫁一事也不能就這麼無期限擱置吧?於是才有了現今結伴出遊的打算。
  
  方迤行不知我心中所想,而我卻萬丈豪情地將一切都賭在這次下山之旅上。
  
  雨停了,原本籠罩蒼穹的灰幕盡散,頓時覺得眼前清晰不少。

  收起的碧竹傘就倚在屋外牆角,自傘尖滲出的雨水,氤濕了門前的小台階。
  
  我正欲離開,恰好撞見收拾完歸來的施子鋅。
  
  小徒弟他一看我在院中,即刻就飛撲了過來,將我攔腰抱住,黏黏膩膩道,「師父!師父怎麼在我院裡?」
  
  咳……這不光是你的院子,還是你師兄的。

  我不好講我其實是來找方迤行的,便只好應付著假笑了兩聲。
  
  片刻後小徒弟挑著眉頭,繞過我的刻意遮擋,伸著腦袋,帶著明顯的厭惡朝方迤行的小屋方向探看。

  我又沒直接回答他,怎麼就連笑聲施子鋅也能聽出不同?
  
  我十分懼怕施子鋅會發現方迤行在收拾行李,從而又精準地得出我和方迤行會撇下他單獨下山遊玩的結論,便趕緊牽著小徒弟往反方向走,邊走邊笑道,
  
  「來來來,師父交代給你一個十分重要的任務。此事任重道遠,卻非子鋅不可……」
  
  施子鋅順利地被我糊弄了。
  
  等翌日我背著小布包,躡手躡腳欲從閬風宮門前開溜的時候,並沒有看到小徒弟窮凶極惡追來的身影,終於叫我放下了一顆心。
  
  開玩笑。

  我因身體有所好轉,好不容易才跟師兄討要來與方迤行下山遊玩的機會,說什麼也不能讓施子鋅跟來做破壞。
  
  方迤行恢復了從前的淡然,已經不會刻意偽裝得冷冰冰,撇開我求嫁給他帶來的困擾不說,也算得上是個懂得禮節的好徒弟。

  而且就在出發的節骨眼上,我的好徒弟並未提及一定要禦劍下山,亦贊同我所說的「凡事還是低調點好」,讓我這個功力其實還不及徒兒的可憐師父,繼而放下了第二顆心。
  
  閬風宮前的石階很長,不蜿蜒陡峭,反倒筆直又寬敞,一眼看過去望不到盡頭,走在其上時常會讓人有種錯覺,不知道石階的盡頭究竟是山腳,或是高過閬風的天宮。
  
  方迤行默默走在我身側,時有輕風拂過,便送來他身上我所熟悉的那種味道,我低低嗅著,又想那或許不是什麼味道,只是一種他在身側的踏實罷了。
  
  聽方迤行的腳步聲輕輕和著我的,一時間許多想法紛沓而至。
  
  在外遊蕩五年,我自認為心性有所成熟,也差不多是時候讓大小徒弟回山受一受正統的教派熏陶,於是才有所謂攜徒歸宗一事。
  
  而時隔一年的如今,我帶著記憶中不再有我的方迤行下山,卻……已經不知前路幾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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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ve1130
侯爵 | 2012-6-6 09:43:06

【12.故地重遊(一)】
  
  方迤行變了,一路上對我照拂頗多。
  
  走得長了會關心我腳累不累,曬得久了會問我頭暈不暈,打尖吃茶就更不用說了,陰涼處總是讓我坐,就連用飯的碗筷也會經他手特意淋洗,就差沒把飯菜喂到我嘴裡。
  
  此刻,涼茶鋪中,方迤行修長的指間握著成雙成對四只舊木筷,右手瓷壺一傾,粗茶水自上澆下,淋濕筷尖後落到干涸地面,滲入後沒了蹤跡。
  
  我托著腮看得出神,覺得方迤行這副賢良淑德的模樣著實討喜,更讓我幻想良多,只想……他對著我的表情若能夠再多一些曖昧,我與他便可以直接由純正師徒情,升級成男女情了。
  
  說句心裡話,方迤行這番變化的確讓人摸不著頭腦,但我卻懶得去爭糾緣由。
  
  他肯這般對我體貼,不管什麼原因,總好過拿一張蒼白的臉冷冰冰相待不是?
  
  一次黃昏溪邊小憩,如苦行僧般步行了多日的我如獲大赦,怪叫一聲後撒丫子沖著水源就跑,飛奔中順利褪了鞋襪,師父前面跑,好徒弟就跟在我身後撿東撿西。
  
  待雙腿探入溪中,任由清涼溪水沖刷按摩疲憊的腳趾,真是舒坦得沒話說,我卻意外發現,拾好鞋襪後於身旁石地上盤腿而坐,本該目不斜視、靜心打坐的方迤行,正用一種十分復雜的眼神,一瞬不瞬地盯著我的赤腳打量。
  
  若是放在平常男子女兒身上,此番行為已算放浪至極,只可惜我遠比自己想象中還要了解這個呆腦殼兒的徒弟。
  
  他豈會是貪慕美色之人?論美色,別人不貪他,他就要感恩戴德了,尤其這個別人,大部分時候都是指的我。
  
  方迤行看我撥著水花的腳,我便干脆看著他,等他因我過熱的視線感到不適時才連忙側過頭去,假裝欣賞余輝下波光粼粼的溪水。
  
  小水流嘩嘩響,吹著晚風,我在心底將方迤行剛才害羞的模樣咀嚼了好幾遍。

  心裡正甜著,聽他的聲音從身旁傳來,說,「師父,先前腳底的傷,現今可否痊愈?」
  
  他這話一出,我若再不明白我就真是個傻子師父。

  原來一路上的諸多照顧,竟是為了這個。
  
  一切不過是他的愧疚自責在作祟。
  
  雖然我大抵明白那些愛護是無關風月的,但眼見真實,又是另一回事,此時難免笑得不如平時自然。
  
  其實,當下我大可以與他說清楚,說蛇毒不但沒有對我造成傷害,反倒成了恢復功力的助力,亦可以解釋腳底那傷口早就痊愈了,雖然留了疤,但我本人是絕對不在意的。
  
  可這一切的說辭,在對方迤行那些溫情的貪戀之下,瞬間化為烏有。
  
  我眨了眨眼,不去看方迤行,意味深長地遠眺,口中輕聲呢喃,「迤行不必擔心為師,區區小傷而已。」

  說得不以為然,實則卻是承認了曾經受過傷的事實。
  
  於是乎,心地善良又二缺十分的大徒弟完全上鉤了。

  盡管日裡依舊表現平淡,對我的細心照顧倒是不見半分降低。
  
  我約莫著這該是件好事--不管是什麼情,有情總勝無情好吧?
  
  -----
  
  下山後一路南行,走走停停,過了花山鄉,過了龍骨鎮,便是文人墨客口中「人生只愛揚州住,夾岸垂楊春氣薰」的揚州城了。
  
  許是故地重遊,我心情極是愉悅,有時候幾乎都快忘記我與方迤行間的那件「舊事」,以為眼下,還是那些年我與他攜手遊歷的日子。
  
  世事往往便是如此不盡人意。
  
  擁有之時不懂珍惜,待到失去之際,又期望不惜一切代價挽回最初。
  
  而眼下,這句話不光適用於我與方迤行之間,更適用於施姑娘我腰間輕得空無一物的錢袋。
  
  自下山半個月以來,身上帶著的盤纏又要用完了……
  
  我哪裡是不記教訓,又哪裡願意重蹈覆轍,實因出門在外,就是這比爹娘都還親的銀子,花得實在太快。
  
  此刻,我坐在老牛車後的木板上晃晃悠悠,頭頂著方迤行特意為我買來遮陽的幃帽,只覺得手中的半個饃饃干得讓人難以下咽。
  
  沒功夫去偷聽與牛夫同坐於車前的方迤行正說著什麼,我又一次悔意十分地捏了腰間的錢袋,頗為無奈地想,糊裡糊塗便混到今天窮困潦倒的境地,實在不是我的錯。
  
  早在下山以前我就開始著手準備了,不吝將多年藏下的私房錢全部搜刮出來,臨行還特意問師兄支了額外銀錢,為就為這一路上能舒坦些。

  我既知自己身體不比以前,大抵也無法再過風餐露宿的日子,才有那些未雨綢繆、有備無患的想法。
  
  可我畢竟不是個能存住錢的人吶,無論是下山前還是下山後,我那所謂私房錢不過只是幾塊銀錠子罷了,再說師兄,山上用不著黃白之物,他又能有多少?
  
  為了身體能早日好起來,以防日後遭遇不測我成為拖累,一路上吃是吃最好的,住也是住最好的,方迤行心善容易被人忽悠,而我也屬於手頭留不住錢的,故而等到發現的那天,銀袋裡已經空空如也,任憑我干瞪著眼,只見袋內僅剩的幾塊碎銀,在搖晃下撞得清脆響……
  
  以前與方迤行一道,我二人從來不分房,少年自小跟著我,打哪兒來那麼多男女間的忌諱?同住一屋算是正常,同床共枕也不是沒有過。

  我沒把他當個男人看,他多半也不覺得我是女子,所以一直相安無事,也為此,在住宿方面便省了不少。
  
  可如今全然不同。

  吃是吃兩人份的,睡也睡兩份的,錢用得能不快嗎?
  
  這可如何是好。難不成,難不成又要讓施姑娘我故技重施,行那偷竊之事?
  
  哎--我為難十分,只覺得有苦說不出。
  
  莫說我已是兩個徒弟的師父,為人處世事事須為人表,且也早已不是十幾歲的小孩子,只因手頭緊張便上街去小偷小摸地做扒手,實在有點說不過去……
  
  還是干脆去干筆大的好了。
  
  嗯……我摸著下巴咂嘴,心想既然是大手筆,必然要從富庶之地下手才可,而揚州城,顯然是眼下不二選擇。
  
  這日正午時分,我與方迤行別過好心人和他的老牛,終於到了目的地。
  
  隔著霜白的褘帽紗簾,城門高牆的輪廓清晰可見,城門之下,各色遊民出出進進,由檢關的官兵們一一排查放行,看上去氣氛怪壓抑的。
  
  方迤行做了開路人,交了通關文書與人周旋,我悶在褘帽裡感覺上氣不接下氣,聽著肚子咕咕叫卻又捨不得買點吃的。
  
  閬風派在江湖上多少有些地位,加上我與方迤行二人身上清一色的道袍,通關一事十分順利,官兵們笑得客氣,便就這樣放我們進了城。
  
  揚州城內最大最高檔的客棧內,掌櫃的笑瞇了眼,挺著大肚子特意從櫃台後繞了出來,領著店小二站在我和方迤行身前,作了揖才開口問,「兩位道人,這是打尖兒啊,還是住店啊?」
  
  我餓了一路,半日了只在老牛車上啃了個硬如石頭的饃饃,到現在都覺得肚腹難受,沒有力氣說話,方迤行便替我答了。
  
  掌櫃聽了方迤行的回答,不著痕跡又多打量了我們幾眼,似是在揣測二人關系,片刻後笑得更加從善如流,「實在是不好意思,這不是正值揚州城熱鬧的時候嘛,小店客滿,眼見這廂房只剩一間,只是不知兩位道人……」
  
  是何關系,是否可以同屋而居啊?
  
  我心裡將掌櫃未出口的後面半句補齊了,同時精神也來了!
  
  能與方迤行同室而居,省錢不省錢,顯然已經不是我最關心的問題了。
  
  不敢表現得太明顯,在氣氛微微凝滯的當下,我無力耷拉著腦袋,實則是在用余光打量身旁的方迤行,偷偷觀察大徒弟的反應。
  
  同屋不同屋,我的意見做不得數,要看悶腦殼兒的方迤行他敢是不敢。
  
  -----
  
  施芙我雖然生性活潑,不拘小節,說到底卻也沒有什麼惡習。
  
  一不打呼,二不磨牙,三不起夜出恭,但凡沾了枕頭便睡著,睡著了就與死人無異,這樣一個習慣優良的室友,真是可遇不可求。
  
  我就鬧不明白了,方迤行他憑了什麼一口就回絕,害我連點遐想的余地都沒有。

  什麼破徒弟,真不夠意思!
  
  「可是道人!不光是小店而已,就是放眼整個揚州城的客棧,那也都是爆滿吶!漫說上房了,有的就是連柴房都被遊客將就用了。」
  
  掌櫃舌燦蓮花,忙前忙後,紅潤的肥腮邊開始冒汗珠子了,還在盡一切努力,試圖挽留一聽廂房只剩一間便決定離開的方迤行。
  
  可是不管掌櫃怎麼追在他屁股後面,方迤行就是沒有半點像停頓的打算。
  
  時值晌午,我又累又渴,摘了褘帽當做扇子拿在手裡扇。
  
  當下乏得還沒緩過勁來呢,若讓我再跟著他出去找別的客棧,實在考驗我弱得可憐的體力,是以當下我唉聲歎氣的動靜不免便大了些。
  
  掌櫃的機靈,通天有術,摸透了我的情緒後精神大振,用稍顯肥胖的身子半側在門前,巧妙地阻擋了方迤行前行道路,又道,「道人若是不信,自可以去城裡轉轉,看小的是否有半句虛言。只是這位仙……仙姑,看上去甚是疲勞啊……」
  
  掌櫃的本還想再說,被方迤行回頭淡淡的一眼,扎得立刻噓了聲。
  
  方迤行自幼就是倔強至極的人,打定了主意的事是十頭牛也拉不回,與他相處多年我又怎麼可能不知道?
  
  有了掌櫃的前車之鑒,我哪兒還敢強留他下來?當即也不好接過小二端上來的涼茶,硬著頭皮抖著膝蓋站了起來,將帽子往腦袋上一扣,「罷了,再去別處看看吧。」
  
  不知我這話究竟是哪裡說得不對,又或者,是哪裡說得太對,方迤行在我話音落後,突然止了腳步。
  
  我搞不懂了,「迤行不是打定主意要去別家看看?事不宜遲,早些出發罷。」
  
  我心想,等定下來住的地方,為銀錢偷偷打拼的我還得去城裡探探路呢,就是不知,哪家肥羊能有幸成為施姑娘重出江湖的試手對象。
  
  思忖間,方迤行兀自轉了身,對還在一頭霧水的掌櫃道,「那間上房我們要了,麻煩店家在前面帶路。」
  
  我壓根兒沒明白眼前是什麼發展,我這徒兒怎麼變臉比翻書還快?
  
  心下狂跳,只覺天大驚喜一頭撞到了我的老腰上,登時腰就軟了,連腦子都轉不動了。
  
  這麼說,這是說,他、他、他,要與我同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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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ve1130
侯爵 | 2012-6-6 09:43:56

【13.故地重遊(二)】
  
  現實往往總與我的期望背道而馳。
  
  方迤行在安頓好我之後,便說要去城裡轉一轉,並表示到了晚上他會再想別的辦法解決住宿問題,滿滿一桶冷水淋頭潑下,我原本澎湃熱情的心立馬就熄了火。
  
  我本想說,若他執意不肯與我同床,栓根麻繩吊在房梁上效仿前人「睡繩之法」也不錯,總好過出外再尋住處,可我這一番熱心腸的建議,終是在幽默感稀薄的徒弟面前沈入了腹中。
  
  方迤行走了,我叫來店小二備了熱水,好好生生洗了個澡後倒頭就睡,近日來累積到了極限的疲憊擊徹底崩盤,我暈暈沈沈地睡了過去,等再一睜眼,屋外已經黑得徹底。

  而房裡,也沒有方迤行再來過的跡象。
  
  簡單裹了衣服,我還在想這個晚上到底該怎麼過,就有詢問聲跟在敲門動靜後響了起來,「客官,小的來送晚食,客官可起了?」
  
  我應了一聲,門扇自外被推開,小二麻利地端著托盤入屋,一一放在桌上。

  幾個小菜,一點小飯,左右花不了多少錢,出手「宰羊」前,我暫時還能供上,只是對桌上多出來的那一只溢著酒香的陶瓶略感疑惑,「小二的,我並未叫酒吃。」
  
  店小二甩了甩搭在肩上的巾布,搓手笑道,「這酒是小店送給客官的,不收錢,不收錢,客官先吃,吃得好再叫小的。」
  
  小二走了,我很高興,心道這家店真不愧對「揚州城最高檔客棧」的稱號,連上好的花雕,都可以直接拿來贈予住店客人。

  既然是送的,不喝白不喝。
  
  稍稍用了一些飯菜墊底後,我將心思全放在那一壺勾得人酒蟲出籠的佳釀之上。

  師兄說過我身子有所好轉,相信來點酒,應無大礙罷?

  幾個月未碰過了,此刻我心裡就像貓爪抓撓般的癢,偷瞄幾下之後,干脆一咬牙喝起來。
  
  蘭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來琥珀光。

  一旦放下心,喝起來便沒有節制,不知我前後喝了多長時間,待聽到街上傳來二更梆子聲時,方迤行仍然沒有現身。
  
  心中不爽如醉意漸漸囤積,且有一發不可收拾之勢,我暈著腦袋,只哀傷地想,果然是徒弟大了不由師!
  
  我曾說過是為了培養與方迤行的感情才會有此趟下山之行,到了現在,我卻連他的人在哪裡都不知道。

  這樣坐以待斃,什麼時候是個頭?

  可想著萬一沖動之下我「妙計橫生」,又再把他小臉嚇得煞白,不也是死路一條嗎。
  
  心中淤塞,喝得不禁更快,一杯接一杯,很快酒壺便見了底。

  酒沒了,心中淤塞還未散。
  
  我歪歪扭扭挪去門口,大咧咧一推門,伸出腦袋瓜沖著樓下就是一聲吼,吆喝店小二再備兩壺送來。

  這次因著酒水充足,一喝,便直接喝到大半夜。
  
  窗外臨街又傳來打更聲,而我已經聽不清究竟到什麼時辰,只覺得渾身燥熱不堪,甚至忘了被大徒弟扔在客棧的委屈,拍桌子摔椅子吼說這狗屁上房為何如此不通風,快要將人悶死,實在是名不副實。
  
  因為醉得實在厲害,我不記得自己是否還用家鄉話罵罵咧咧了點別的,而吼叫聲究竟又召了誰人入房,也辨得不甚清楚。
  
  火光下,我似乎是被一堆人黑壓壓地包圍了起來。
  
  緊張頓生,我裹了裹衣裳,大著舌頭沖人群喊,「怎、怎麼啊!你們、們人多了不起嗎?嗎?嗝……我說的又沒、沒錯,這麼熱的屋子,還能、能叫上房嗎?」
  
  吼完一拍桌子,桌上碗碟酒盞跟著一陣響,我素來信奉聲高有理,愈發理直氣壯,「給真人我換、換間房!聽見沒!嗝--」
  
  恍惚中,寬寬胖胖的人影說話了,聲音像是從水底傳來,一下子高一下子低,「仙姑,您知道小店今個兒客滿,下午好不容易多出來的一間房也給了道人了,打哪兒來多余的房間給您調換……您看是不是……」
  
  「我不管!」店家所有解釋均被我視為無效,可大吼之下,我登時覺得腦子更暈了,整個人仿若缺氧般失了力,急急呼了幾口氣後,直愣愣地就要往後倒。
  
  低聲抽氣驚呼中,想象中的疼痛沒有到來。

  我似乎跌到了一個並不柔軟,但卻很是溫暖的地方。
  
  「這……道人,您看仙姑她……」
  
  另有一個溫潤的聲音從我身後傳來,低低答了聲「無妨」,屋內便開始響起一陣接一陣的動靜,不知多久後,全部歸於平靜。
  
  聲音雖然沒了,但我腦子裡卻怎麼也安靜不下來,整個人像是在被擱在浪尖上顛簸,搖得人都快吐了。
  
  不知何時,額上搭了一塊濕噠噠的東西,讓我一個激靈,恢復點清明。
  
  瞇眼去看,半散半挽的床幃後,黃澄澄的火光映出一個模糊的影子,忽遠忽近,忽近忽遠,讓我心生慌亂。

  心口狠狠一抽,我費勁伸手去抓,下意識咕噥,「迤行……迤行你莫走,為師、為師其實……」
  
  再之後我做了一個夢。
  
  夢裡有個剝了殼兒水煮蛋立在我眼前,白白嫩嫩,滑滑涼涼的,因為挨得近,我便顫顫巍巍地伸手去觸了觸……

  觸感極好,讓人心生歡喜。
  
  摸了摸,水煮蛋楞著沒動。
  
  我想,它既然不動,大概就是變相表示我可以隨便下嘴的。
  
  可憐我之前餓了一整天,為了喝酒也沒顧得上吃什麼晚飯,當下喜滋滋地傻笑,盯著眼前的水煮蛋,食指大動下,湊上去張嘴就啃!

  嗯,咬,咬咬,好香,好甜,好軟……
  
  哪知就在這個節骨眼上,美夢變噩夢。
  
  水煮蛋發怒了,突然生出一只強健有力的胳膊,直接給了我一拳。
  
  所有意識隨著眼眶一陣劇痛,徹底消失了。
  
  -----
  
  宿醉要不得。
  
  翌日清晨醒來,我有種經溺斃後魂魄出竅,又被人施法強行塞回軀殼裡的麻痺感,從頭到腳癱軟無力,心口還一跳一跳地疼。

  仿佛是為了配合我的「溺斃假設」,道袍上分明還帶著一股子糟水溝的酸臭。
  
  我擡起袖子聞了聞,被熏得直皺眉。
  
  僅僅是聞上去醃臢也就罷了,自醒後我便覺得眼眶疼得厲害,連帶額角都微微漲痛。

  在榻上翻著白眼又暈了半晌,我扶著床柱下地,挪步至梳妝台前翻出銅鏡,開窗迎光仔細照看,這下才算勉強看清。
  
  眉角處似乎有一塊腫脹。

  按了按,有點疼。
  
  得到這個認知後,我憤憤不平地撂下銅鏡,氣鼓氣漲地想--不管昨夜是誰照顧酒醉的我,那都實在是太不負責了!

  有像這樣將醉酒的人整個兒和著衣扔床上便了事的麼?我覺得我該給這個「揚州第一客棧」的待客手法上提點建議。
  
  正想到此處,卻驀然發現--咦……我手撐著的梳妝櫃,怎麼看起來,跟昨天不太一樣了?

  不,不光是梳妝台,連飯桌、椅子和屏風,都不太一樣。
  
  我開始懷疑自己是否是酒醉了走錯屋子,不小心到別人的廂房將就了一晚。
  
  可是無論怎麼回想,腦子裡也沒有半分關於醉酒後出門的記憶,當然了,亦沒有摔倒在地、撞到了眼眶的記憶,所以這個推斷便做不得數。
  
  我復又摸了摸眉角,無奈自認倒黴,想著下次無論多心煩氣躁也不能尋求借酒消愁一法,耐著頭疼叫了店小二進來問話,問他是否看到了方迤行。
  
  店小二不知道「方迤行」是誰。

  我一挑眉,一撇嘴,店小二那雙眼珠就跟著滴溜溜地轉,旋即擦了擦手,神情像是下注押寶般,笑道,「仙姑,您說的可是與您一起那位道人?打昨個兒下午道人他就回店了。」
  
  下午就回了?「那昨夜他睡得哪兒?」
  
  一問之下,店小二也跟著疑惑了,與我大眼瞪小眼,「昨個晚上您要求換屋子的時候,掌櫃的不是告訴過您麼?下午時候小店正好空出來一間廂房,道人就住您隔壁天字二號房呢。」
  
  我十分鄙夷店小二的記憶力。

  我什麼時候要求過換屋子了?他不是認錯人了吧?
  
  想著與他多說無益,我揮了揮手,店小二便在我極度的鄙視中訕笑著退出了房。

  簡單收拾了一番,眼看屋外天光正好,我琢磨著如果動作再快些,應該還能趕去吃個早食,便一把抓向藏在枕邊的錢袋。
  
  正是這一抓,叫我當場呆若木雞。
  
  施姑娘我自小貧苦卻從不貪財,少就少著用,多便多著用,卻萬萬輪不到旁的人主動幫我花錢的份。

  此種盜竊行徑已經不光是銀錢的問題,老虎尾巴上面拔毛,根本是對我術業上的侮辱!
  
  方迤行敲門進來時,看見的便是我那一副因為丟了銀子要與人拼命的沖動樣。
  
  許是垂眸看到我緊緊攥在手間、幾乎要被扯爛的錢袋,方迤行面色一頓,繞到桌前,與我從容道,「師父,師父房中並未遭賊,銀袋中的銀錢,是迤行取的。」
  
  我楞了一下,擡手擦了擦面上假想出來的眼淚,昂頭問,「你拿錢做什麼?」
  
  這次方迤行答得更為順溜,「替師父付了五整壺上好花雕的酒錢。」
  
  「……」
  
  這事以後,我想已經不光是不能貪杯的問題了。

  近段時間,至少在荷包脹滿以前,我最好還是不要沾酒比較保險。
  
  方迤行在桌前坐下,倒了杯茶送到我手上,我接過時擡頭瞄他,卻突然發現方迤行的下唇瓣是帶著傷的,雖然已結了痂,但明顯還紅腫著。
  
  我疑惑問,「迤行,你嘴咬破啦?」

  然後還在我自己嘴上比了比位置,示意給他看。
  
  方迤行正在倒水,聽了這話後不知為何手抖了一下,桌布上便跟著氤濕了一大塊。

  片刻後,我看到他雙頰浮起一抹淺淺的粉色,卻還裝作平靜道,「無礙,謝師父掛念。」
  
  受傷有什麼好害羞的?

  我不明就裡,鍥而不捨沖他探出了手,「真的沒關系?不如給為師看看。」
  
  聽我這麼說,方迤行看上去更不安分了,搬著凳子挪遠了一點。
  
  真是好心當驢肝肺。
  
  我見當下氣氛有點僵硬,便想著聊點別的。

  細說起來,我錢袋中的銀子雖不多,卻也不至於付不上幾個酒錢,更不會因貪酒一夜,就能僅剩銀錢喝個精光。
  
  我摸著酸疼的眼眶問方迤行,單純的大徒弟又被轉移了注意力,低低沈沈的好嗓音便如流水傾瀉,緩緩道來。
  
  他委婉十分地說,酒錢雖不算多,但廂房內的設施損壞,就無法與之相提並論了。
  
  而據方迤行回憶,在他趕來阻止我以前,我已經怒發沖冠地摔壞了一張桌子、四張椅子和一扇屏風,繼而以一種高難度的姿勢攀附於床柱之上,若不是因為雕花木床個頭兒太大,估計也是難以幸免的。
  
  而原因,正是因為我醉酒後覺得屋中悶熱難忍,強烈要求換房無果所致。
  
  我揉著鼻子想了想,店小二剛才說的那個要換房的人,還真是我啊!
  
  思及此,我捏著茶杯的手顫了顫。
  
  此一事,與我而言可謂是悲喜交加。

  往好了想,自己的功力在無知不覺中竟已經恢復到了這個地步,實在可喜可賀,但同時,不免也讓我覺得哀傷。
  
  醉酒發瘋的樣子被方迤行見到了,我本就不太光鮮的形象,是不是該更加一落千丈了?再有,我做的那個關於水煮蛋的怪夢,不知道是不是也說了些怪七怪八的夢囈讓迤行聽了去呢?
  
  可我哪知他昨夜其實也在客棧之中,否則的話,不去搞偷窺還一個人借酒消愁,實實在在虧待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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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ve1130
侯爵 | 2012-6-6 09:44:45

【14.故地重遊(三)】
  
  方迤行在道明昨日實況後,留了一錠銀子與我。
  
  我接到手中,半晌一聲不吭,也不知道答什麼好,運了半天氣,只說以後不會隨便喝酒了。
  
  方迤行沒表態,行了禮,退出房去便忙自己的事了。
  
  當師父的不能吃閒飯,就這一錠銀子,又夠用到什麼時候的。

  施姑娘不願坐吃山空,施姑娘是靠自己雙手勤勞致富的老實人。
  
  以為我又要做扒手了麼?我真不是那麼沒有新意的人。

  再說了,既然都是干,不如想個一勞永逸的法子,小偷小摸得手率雖高,但畢竟一次又得不了多少不是?
  
  於是乎,我十分不捨地放棄了跟蹤方迤行外出的打算,獨自坐在城東快要收攤的早餐鋪子上,邊填肚子邊替自己出謀劃策。
  
  早餐鋪子是個年紀不大不小的女人開的,女人生得豐乳肥臀,身材煞人,待客極是熱情大方,若不是五官生得過於平庸和一臉實在礙眼的麻子,其風情之妖嬈,絕對夠格去煙花之地做個頭牌。
  
  因為時候不早了,城中熟客該早就吃完散了場,眼下只剩我和對面坐了滿桌的四人。
  
  桌上四個男人各個生得虎背熊腰,每個人都要了雙份的陽春面,碗一擱上桌子抽了筷子就吃,也不管燙是不燙,一副餓牢裡剛放出來的樣子。
  
  對於自己手藝被肯定,女人似乎很高興,瞇著一雙透著精明的小眼,轉身便看到了偷偷打量他們的我。
  
  大概看到我是一個人,又同為女人,她在收拾完臨時搭建的竈台後,擦了擦手挨著我身邊坐了下來。

  拖著大餅臉左右瞅了我大半天也不說話,我被她盯得有些發毛,嘴裡包著東西不便打招呼,便擡頭笑了一個。
  
  女人收到回應,小眼一瞪,即刻熱情道,「哎呦呦,這位小姐看著眼生,是第一次來奴家鋪子吃飯吧?」
  
  我吞了一口豆花,將嘴裡的包子沖下喉管,答,「是啊。老板娘,你這豆花好嫩!」
  
  好像是我誇的不是豆花,而是她本人似的,女人聽後捂著嘴「咯咯咯」一陣笑,對我擺擺手,做出了個「你好死相!」的動作,饒是我閱人無數,當下也不禁成片成片起雞皮疙瘩。
  
  「奴家就這麼間小鋪子,還敢充什麼老板娘?小姐還是跟旁人一樣叫奴家『豆花西施』吧--」說著,嬌羞地將手上破抹布充當繡帕,繞在指間絞了絞。
  
  我含在嘴裡的豆花險些要竄到鼻子裡,且十分懼怕,怕她再一用力,就有醬油汁從抹布上滴下。
  
  特意選在這裡吃早飯,絕大部分原因是為了偷聽鄰桌衙門大哥間的對話,當下被「豆花兒」這麼一攪和,竊聽的事幾乎是做不了了。

  衙役間刻意壓抑的討論,怎麼能大得過「豆花兒」的熱情?
  
  放下銅板,我僵笑著和始終熱情洋溢的女人告了別,隨即去了城郊的成衣店。
  
  雖然竊聽得不算完整,好在有用的信息都有了。
  
  衙門當差的夜巡結束後外出用早,飯桌上多少都會嘮叨些執務上的麻煩事。

  像是周家的大少爺又上哪裡欺男霸女了,或者吳家小妾跟人私奔被老爺發現,當場就差些嚇得魂歸西天,又或者,王員外不知死活地在飛賊作亂的當下,大肆宣揚自己從京城得了什麼樣的絕世好寶貝。
  
  用衙役的那話形容--他還真是不怕賊惦記。
  
  我想,既然王員外自己都不介意被惦記了,我還替他介意什麼?
  
  當黑夜壓過白天,我將自己裹了一身黑,立在樹影後打量金光閃閃的「王府」二字,覺得這個府邸的名字頗有雙關之意……

  無非是個錢多了渾身臊得慌的暴發戶,將府邸裝修得如此金碧輝煌,還真當自己是王孫貴胄了?
  
  既然王家如此富有,好心救濟救濟我,應該不會是什麼問題吧?
  
  院牆不怎麼高,我提氣縱身,一跳便入了院。
  
  這一夜,我並未下手,在高高低低屋脊上飛奔,繞著王府撒歡般地跑了三四圈。

  用行話來說,這叫踩點。
  
  等到四更梆子響的時候,我已經輕松摸回了客棧,回房前,還特意去隔壁天字二號房窺了一窺。
  
  不知方迤行白日去了哪裡,現下房裡一片黑,床上的人已歇下,睡熟後細不可查的呼吸均勻有致。
  
  漆黑夜色中聽著那種熟悉的調調,我突然覺得心裡好軟,好軟好軟,不自覺就在方迤行的窗邊呆得久了些。

  不用聽聲,不用看人,或許只是一個剪影,只是呼吸的聲音和頻率,都可以讓我準確地辨認出方迤行。
  
  他是除了老丐以外,陪在我身邊最久的人。

  而我究竟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對他產生了師徒之外的感情?
  
  後來兩三日,我依舊天天去早點鋪子報道,在與「豆花西施」打太極的前提下,順便從徹夜執勤的衙役口中收點風聲,以便確定下一步該怎麼走,每每到了中午前後,才磨磨蹭蹭回客棧。
  
  這日晌午,等了半天都不見方迤行人影,我再三思忖覺得最近對他關心太少,當下一拍桌子就出了門。
  
  我想,我大概知道他在哪裡。
  
  對於曾經做過乞丐的經歷,施姑娘我本人是十分無所謂,但方迤行卻剛剛相反。

  無論過了多久,無論去到哪裡,他似乎總忘不了當初那些死去的小夥伴,也正是為什麼,我們以往每到一個城鎮,做的第一件事便是用到身上大部分銀錢換取口糧,找到無家可歸的乞丐聚集地去施善。
  
  也只有這種時候,方迤行漆黑剔透的眼中,會有一種火燒般的光亮。
  
  說到底,初遇那時發生的一系列事情,我多少有種虧欠他的感覺,既然方迤行喜歡行善,既然如此做他內心能夠安寧些,我便也就由著他了。
  
  正午時分,我興致勃勃地出門小撈了一筆,先去包子鋪吃了一溜夠,完後拍著飽脹的肚皮,又買下整整一大蒸屜,足足十多人份的肉包子,直叫老板笑彎了眼。

  竹籠收了一吊錢的押金,我答應老板下午用完後再給他送回。
  
  搬著沈甸甸的蒸籠,我往記憶中的老地方走去,而方迤行,果然就在北城的乞兒街上。
  
  我去的時候,他還是一身青衣道服,頭上束著白玉冠綴了青帛帶,帛帶隨風輕揚,說不出的意氣風發。他坐在一群穿得破破爛爛、但面色還算紅潤的小屁孩中間,說說笑笑著什麼,眉眼俊朗清秀,十分溫柔,以至於有些膽子大的,聽到興奮之處還會伸手去扯他的袖角。
  
  他這幾日白天都不在客棧,大概都將時間耗在這裡了吧?
  
  我吃力搬著大蒸屜,難免腳步聲大,眾人聞聲看來,嬉笑戛然而止。
  
  我猜想,看足足有半大孩子那麼高的竹蒸屜下長出一雙腿,帶著勾人饞蟲的香氣自發走到乞兒街,的確是很詭異的事。
  
  我從籠屜後探出頭來,掛著笑向他求助,「迤行,快來幫幫為師。」
  
  在方迤行反應過來前,已有幾個膽大的孩子循著香味圍了過來,一個兩個歡脫地繞著我轉圈站定,整齊劃一搭上了手。
  
  因為他們直勾勾盯著蒸籠的饞貓樣十分可愛,我便不自覺笑了出來。
  
  年紀大一些的丫頭明顯懂事些,聽到我笑,不知是好是壞,當即狠敲了身旁男童一記,凶道,「臭小子,皮癢了是吧?給我像點規矩!」又趕緊轉頭對我討好說,「姐姐,我們就是幫幫手,不是什麼著急吃包子……」
  
  我一聽就樂了,「你們要是不急,我可就白白搬這麼遠了。搞半天根本沒人想吃啊--」
  
  「你聽我姐的呢!哪個說我不想!我、我現在就吃!」說罷,男童以爪替刃,對著竹蒸屜直接使出一招偽「夜叉探海」,急得丫頭跳著腳拽了他就往後拖,一邊揪還一邊打,眾童見狀捧腹大笑,弟弟依舊梗著脖子不肯認錯,加上小身板上套著的五彩破布片子,活像只雄赳赳的花尾小公雞。
  
  這幫孩子還小,我瞧著眼生,而多年前與方迤行到此處時有過幾面之緣的乞兒,如今已經見不著了。或是突然沒了,或是莫名丟了,都有可能。

  做乞丐的就是這樣,今天能吃飽,今天就快樂,多過一天算兩個半天。
  
  拖了肉包子的福,我即刻趕超方迤行,升級為乞兒街上最受歡迎的人物。
  
  揚州富庶,不像貧瘠的小城小鎮,就算是做乞兒也不至於度日艱難,眼下大大小小十來個孩子圍著我……身前的竹蒸屜,欣喜若狂地「大打出手」,為了搶包子斗得不亦樂乎。

  包子肯定夠吃,而他們那麼斗鬧,不過是在交流感情罷了。
  
  對於我的突然出現,方迤行看上去不算太驚訝,低低喚了句「師父」後便十分自然地隨我同坐,因為挨得近,風也不小,我很順利地再度嗅到了那股讓人安心的味道。
  
  我先前已經吃過,現今閒著一張嘴便干脆全全負責聊天,誇誇其談,戲說揚州,從哪家哪戶的小油雞好吃,一直聊到哪家哪戶的少年郎俊俏。

  黃毛丫頭咬了一口包子,嘴角噙著滿滿的油花,聽罷側頭呆呆地望著我,十分疑惑為何說這句話時,我獨獨會對她擠眉弄眼。
  
  看來丫頭是顯然沒有領悟到我話中幽默,我略感喪氣,無果之下只好將話題轉到哪家哪戶的姑娘姐兒漂亮。

  這次,換作一群流著鼻涕的小毛頭呆呆望我了。
  
  鴻溝啊鴻溝--飽暖思淫|欲不懂嗎?
  
  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在小乞兒們「吧唧吧唧」的咀嚼動靜中,方迤行輕輕咳了一聲,我原本還想再扯,卻摸了摸鼻子,及時轉了話鋒。
  
  方迤行就是如此不懂風情,從小到大,我每每與他說及「姑娘」、「娘子」一類的事,他都不愛聽,初初幾年因懼他日後心智不健全,我還擔憂了好久,為此事可掉了不少頭發。

  而後來,到後來我才知道,他之所以不願我當他面提及別人,只因……只因有心待我,少年如此堅定且掩埋得安靜的感情,如何能叫我不動心。
  
  想著過去,我樂呵呵地勾著嘴角,偷偷拿余光瞄他。

  方迤行白玉般的面容雖沈靜,但左邊的眉角卻微微擡了起來,正是這一擡,讓他眼尾的弧度更加美妙動人,似有若無風情無限。

  是方迤行心情好的時候才會有的小動作。
  
  討到了他的歡心,我本也該歡喜的,卻在歡喜之後,被一種極為陌生的感覺堵住心口。當下剛剛來了那麼點情緒,眼睛還沒來得及濕潤,又被憑空出現的馬匹嘶叫聲突兀打斷。
  
  乞兒街位於揚州城城北盡頭,整條街異常狹長,街尾是乞兒們聚集的荒蕪大院。

  故而,此時以一輛圍了寶藍綢緞馬車為首的車隊的出現,便在相對冷清的城北顯得頗為突兀了。
  
  高架馬車周正寬大,車頂四角金鈴響聲清脆,光看這架勢便知馬車主人非富即貴,車前兩匹棗紅大馬一路踏著雜塵,平平穩穩行到院前才停下,緊接著,如同變戲法兒般突然湧出一小隊氣勢洶洶的藍衣家丁,頃刻間便沖進我們所在的破院內。
  
  家丁們各個面色凝重,似帶著百般不情願,我摸著鼻子想,此刻他們手上拿著的若不是香氣四溢的木雕食盒,而是刀槍棍棒一類的話,看起來會更合適一些。
  
  「怎麼又來了……」
  
  於黃毛丫頭的喃喃自語中,我看到有朱衣家僕將腳蹬安擱在車前,未幾車簾那麼一揭,便飄出一片藕荷色的裙裾。

  香風淺送中,我揉了揉鼻子,打了個噴嚏,看到自車上下來個杏眼粉腮的美貌姑娘。
  
  眉如翠羽,肌如白雪,與我過去所熟識的花姐兒們奔放艷麗的美截然不同。

  論穿戴舉止、神貌氣質,小美人都是一等一的賞心悅目,想必,這就是所謂的「名門閨秀」了。
  
  思忖間,小美人朝我們席地而坐的方向看來,似是帶著羞意辨認著什麼。

  片刻後,宛若深谷黃鸝的清音甜甜道,「方少俠有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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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6-6 09:45:52

【15.故地重遊(四)】

  瞧瞧,瞧瞧!

  這都什麼事啊,才沒幾天,連名字都搞到手了。
  
  如果當下不是身旁的男童突然犯了哮病,我應該會有更多的時間去回味富家千金的天仙之貌,還有她嘴裡那句呼喚的具體含義。

  事情突發,讓人措手不及,饒是我再機敏,當下也有點沈不住氣。
  
  姐弟二人原本皆圍在我身旁,弟弟卻毫無征兆地,整個兒人突然仰面翻倒在地,緊揪著前襟大口艱難呼吸,喘聲劇烈,痛苦萬分,活像是被人甩竿吊起來後扔在地上不管不顧的魚。
  
  見此變故,圍觀的孩子也跟著慌了。

  我大喝一句「別動他」,接過姐姐急忙跑著尋來的紙袋,一把套在了男童頭上,將他反抱在懷裡,一邊順背一邊安慰,「慢慢呼吸,別著急,慢慢來……」
  
  看丫頭能那麼駕輕就熟地找來紙袋,我想男童的哮喘怕不是一日兩日了。

  哮喘是頑疾,過分興奮和激動都會導致犯病,而當下,他明顯是被這一隊家丁陣仗給嚇的。

  想到這裡,我當下臉色也好不起來了。
  
  院內幾乎被堵得水洩不通,為首的小美人更是一臉憂愁,仿佛被男童犯病的模樣給嚇著了,不安地看向方迤行,又怯怯叫了一句「方少俠……」

  方迤行看了她一眼,並未答話,半晌後禮貌性地點了頭。
  
  這般僵持下去不是辦法,身後那群小毛頭縮著不敢出大氣,哪還指望他們能開口做這個惡人。

  我別無他法,嘗試盡量笑得和善,對小美人客氣道,「院中破落,小姐大駕光臨,實在蓬蓽生輝。就是不知在下是否有幸請小姐入房說句話?其他不相干的人,沒事放下食盒就散了吧啊。出去等,出去等。」
  
  意料之中,有大撥家丁跳出來指責我的無禮。

  大意是說小姐千金之軀,而我區區一名無名野婦,怎配與她同處一室雲雲。我顧著懷裡的弟弟,又要安撫身旁紅著眼圈的姐姐,只當他們的叫喳喳左耳朵進,右耳朵出,唯獨將「野婦」二字留了下來。
  
  這個狗眼看人低的東西,「野」也就算了……你從哪裡看出來施姑娘我是婦了!

  實在可惡至極。
  
  我在氣頭上,正考慮稍後是否應該讓那名下人知道知道野婦我的厲害,方迤行卻在這時候發話了。
  
  他起身撣了撣道袍,在我詫異的昂視中下了石階,立在我身前,用一種幾乎是維護姿態和語氣,平平淡淡道,「周小姐,貴府家僕口中的『野婦』,不巧,正是方某的師父。」
  
  -----
  
  我說的話小美人當放屁,方迤行放個屁也是香的。
  
  被美色蒙蔽雙眼的世人啊!
  
  破敗不堪的房內,爛木桌四腳高低不齊,於眼前歪歪斜斜支著,方迤行在我右首,小美人在左,黃毛姐姐抱著神智尚還不清醒的弟弟坐在不遠處的破木床上。
  
  據觀察,面前這個衣著光鮮的小美人多半是含著金湯匙出生的,不光家境富饒,天生還有顆樂善好施的善心。

  只是,能夠如此興師動眾指派家丁給乞兒們送飯,送的都還是客棧的招牌菜,一碟就要好多銀子的那種,不知要不諳世事到何種程度的千金大小姐,才能做出啊……
  難怪男童剛才會昏倒,換了我我也覺得壓力大。
  
  見眾人不語,我掂量著開口道,「敢問周小姐……」
  
  「仙、仙姑,叫我婉繡就好……」因為有方迤行在場,周婉繡始終含嬌帶羞地不敢擡頭。
  
  我一早便說過「閬風二美」不負盛名,此刻我不但不覺得氣,反而還有種虛榮心得到滿足的爽快,是以笑得自然十分,道,「哦,婉繡啊,真人我有一句話想說與婉繡聽,卻也不知是當說不當說。」
  
  周婉繡頓了頓,對著我有種於長輩的恭順,頷首道,「仙姑是方少俠的師父,方少俠年輕有為,俠肝義膽,師父您所說之言,婉繡自然沒有不聽之理……」
  
  「聽到婉繡這麼善解人意,我心甚慰吶。那我可就直說了啊--」我喝了一口粗茶,潤了潤嗓子,笑瞇瞇看向周婉繡,在得到她再三首肯後,才放心大膽直言不諱道,「能請你別再來了嗎?」
  
  話音落下的同時,周婉繡面上的表情也在瞬間定了格。

  她一雙杏眼瞪得極大,似乎充滿了不相信,片刻後才想起轉頭去看方迤行,楚楚可憐的眼神像是在求救。
  
  方迤行雖然看上去溫文儒雅,事實上從十二歲起便與我同走江湖,能從哪裡學那些個憐香惜玉的心?

  這也正是為什麼,至始至終我都未將周婉繡列入威脅范圍內的原因。
  
  周婉繡哀怨地看著方迤行,方迤行坦然地喝著茶,氣定神閒了半晌就是沒搭腔,此種反應無疑是在周婉繡脆弱的小心肝上又補了一刀,還不待我有機會將下面的話說完,小美人咬了咬唇,一跺腳,掩面跑了。
  
  將人氣哭,我倒沒什麼良心不安,不知人間疾苦的千金小姐,也不想想她這般好心,是不是人人都受得起。
  
  「仙姑姐姐……」卻不知是何時黃毛丫頭來到身邊,抓著我的袖子輕輕搖了搖。
  
  我回頭,但見將將醒來的男童無精打采,縮在姐姐身後不言不語,干脆捏了一下他的鼻尖,對丫頭道,「你說,我聽著呢。」
  
  小丫頭思慮再三,突然湊近我耳旁,輕聲囁囁道,「姐姐怎麼知道我們不喜周家小姐來?」
  
  「這還用想嗎?你弟弟都嚇暈了,能多喜歡?」
  
  「可是周家小姐哭了呢……」丫頭語氣裡有不掩飾的擔憂,大抵是在為我擔心,不知我隨意至極的舉動會不會惹上什麼麻煩。
  
  「這個嘛……」我伸手撫了撫袖上的褶,幽幽道,「周家小姐要真是個心地純良的,必然會明白我的良苦用心,但她若選擇成心為難與我,姐姐我也沒什麼好怕的。沒有告訴過你們嗎?姐姐我可是半個仙人!凡夫俗子,能奈我何?」
  
  「仙--人?!」當姐姐的沒說話,反倒是弟弟抓到話中重點,激動得驚呼出聲,「仙人是不是……是不是會飛,還會將石頭變成銀子,還……還、還會活很久很久?」
  
  我被男童的語無倫次捧得渾身舒坦,拍桌大笑道,「就是就是,禦劍飛行,點石成金,長生不老,這些對姐姐全不是問題!」
  
  「不可能的吧!」男童驚叫,拋下自家阿姐沖到我懷裡蹭了蹭,仿佛多摸我幾下便能沾到仙氣般,眼裡有無限的崇拜,盡管丫頭在身後揪揪扯扯,他就是不願從我身上下來。
  
  糊弄小孩我最擅長了。
  
  我見他們姐弟倆要信又不敢信,干脆一指指向從剛才起就一言不發的方迤行,但見方少俠此時嘴角同樣噙著淺淺笑意,道,「不行問你方大哥,仙姑姐姐我是不是都會。」
  
  話音剛落,登時從門外湧進一撥偷聽的小毛頭,如獲大赦般沖到方迤行身邊,七嘴八舌揪著他問「是不是?是不是?方哥哥你說嘛!」
  
  方迤行大概很喜歡小孩子快樂的模樣,因為他此刻面上的溫柔,是我許久不曾見的。

  多情的桃花眼中蕩漾細碎光亮,只一瞥便足以惑人心智,讓我不禁看了又看,看了半天,還不覺出。
  
  -----
  
  晚上一塊在房裡用飯,方迤行破天荒地主動開口與我交談,開門見山問我最初怎麼會那麼直接就回絕了周婉繡對乞兒們的「好意」。
  
  聽他問話,我精神來了。
  
  我暗自清了清嗓子,而後開口道來,說到底無非是看不慣富人們借施善之名,行滿足自我虛榮之事的偽善嘴臉。

  或許周婉繡並沒有那個意思,或許她是真的憐憫小乞兒境遇,但她今日裡的做法,卻是我無法贊同的。
  
  聽我如此說,方迤行看上去顯得更為好奇了,不知他是否聯想到了什麼,復又問我為何故會了解小乞兒們不願接受施捨的心態。
  
  我給他加了一筷子青筍雞絲,笑道,「迤行你不記得了,為師以前說與你聽過,為師也是做乞丐出身的。」
  
  方迤行纖長的睫毛顫了顫,撇開視線不再看我,一雙眼微微瞇了起來,燭火映照下眸內情緒復雜得無法讓人看清。
  
  我本也沒覺得有異,卻在看到他灼灼烏沈的瞳仁後突然緊張起來,當即放了碗筷,開口試探,「迤行,你,是不是想起點什麼?」
  
  他盯著火光打量了很久,片刻後捏了捏鼻梁,疲憊地含糊道,「不知道,突然有些畫面沖進了腦子裡,有些模糊……」
  
  其實我一直不太明白,方迤行獨獨將我忘了,究竟是個什麼情況。

  若說他不記得我,他又該怎麼解釋他是如何成為閬風弟子?

  不知在迤行心中,這問題,是否有答案?
  
  當下我不免生出點一鼓作氣、刨根問底的想法,咬牙豁出去道,「那迤行你還記不記得當初為何會離開江南?還有城西義莊裡的小夥伴,他們是怎麼……」
  
  方迤行身子一震,在我緊張的打量中極緩慢地睜了眼,目光投來,灼得人面皮發紅,像是反問,卻又帶著篤定,「連這些事情,師父也都知道?」
  
  我當然知道!我還是當事人之一呢!

  我左手捏著右手,深吸了一口氣後繼續誘導道,「迤行,當日江南城中凶徒作惡,欲取你命,而你卻恰好被人救下了。當日那人,究竟是誰救了你,迤行你可還有印象?」
  
  這次,方迤行揉著太陽穴,久久沒有回答。
  
  話題突然沈重得超過我二人接受范圍,確是我始料不及的。
  
  方迤行沒有接著吃的打算,我當下也失了胃口,他面色略顯陰郁,不是揉太陽穴就是捏鼻梁,似乎多呆一刻,都是對他和我的折磨。

  我突然覺得自己有點過分,似乎將他逼得有些太緊。
  
  叫來店小二收拾飯桌的時候,方迤行順便借口離開,今夜不歡而散,我頗有些後悔,自覺更不該因一己之欲,焦急試探於他。
  
  夜深了,臨街上幽黑一片,早已沒了路人的蹤跡,我拖著腮在窗口吹半天的冷風。

  今夜原定是我光顧王員外家的大好日子,眼見時候已經差不多了,我用涼水洗了把臉,又格外認真地淨了手,換上夜行衣束好發,才往衣襟夾層掖了幾件方便辦事的物件。
  
  這一夜就算不出手,我大抵也會徹夜失眠,既然橫豎都睡不著,不如找點事情來做打發時間。
  
  吹了燈,推開窗,系好蒙面布後一躍而下,幾個點地起落便遁入黑暗中。

  小巷屋脊上我急速奔跑,身子輕快得如輕風扶柳,終於讓剛才亂了方寸的心重新歸於平靜。
  
  夜風颯颯,人影若鬼魅而至。

  只是此時胸有成竹朝王府飛奔的我還不知道,這晚一走,居然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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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ve1130
侯爵 | 2012-6-6 09:48:01

【16.故地重遊(五)】
  
  王家不愧是名副其實的暴發戶,府內無不一處不是雕梁畫棟、假山流水,且占地極大,大得根本無法讓人在短時間內精準找到賬房所在。

  若不是先前踩過幾次點,縱是我,也決計不能如此迅速地翻牆入內,一路直奔目的地。
  
  夜深了,賬房先生剛剛算完帳,我蹲在屋前老樹上觀察了半晌,拖著下巴看老人家合上本吹了燈,捶著肩頭邁步而出,謹慎仔細地關好門後在其上上了三道鎖。

  一道鎖,一聲響,三聲響後先生他伸手拍了拍腰間的鑰匙,另一手習慣性一一拉了個遍,在確保萬無一失後,這才踏實地轉身離去。
  
  離去的一小段路程裡老人家已經接連打了好幾個哈欠,我看著他疲憊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心道這年頭掙個錢實在不容易。

  施姑娘我不也哈欠連天地陪著蹲點蹲了大半夜?
  
  輕輕一躍,落到屋前,我悄步走近,手托起銅鎖,迎著月色看了看鎖眼,不禁失笑。

  開一道是開,開三道就不是開了?
  
  片刻後輕松落了鎖,推開房門,就著一條縫的空隙我如滑魚般貼著門利索溜了進去,站定後又趕緊反手將屋門合好。
  
  做賊的招子通常都亮,我夜視能力還算不錯,於屋內環視一周後發現賬房本身並沒多大,四面壁上嵌的全是書架,架子上堆滿成摞的賬本,有股很濃的紙張氣味,似墨非墨,而正東這一面的書櫃後,正是王家一處藏寶閣所在。
  
  將寶貝分散來放,確實是個不錯的主意,至少若一處遭賊,還有二處、三處得寶安全。
  
  只不過施姑娘我眼下只想籌點錢過生活,辛苦盜出寶貝還要在風口浪尖托人轉手,委實費事,不如直接偷銀票來得方便。
  
  呃,偷銀票不太好聽,那就說取銀票吧。

  說起這取銀票,那也有它的技巧--面額大的不能拿,面額小的不劃算,只有中不溜的,在錢莊兌換時才不容易引起懷疑。
  
  俗話說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就算是做賊,尤其是上上賊,也是需要修煉的。
  
  我前前後後在密室內翻搗了一陣,翻到錢匣子後故技重施將鎖頭撬開,就著夜明珠的光亮點了一沓子面值不大不小的,整齊折好塞到前襟裡。

  余下只要成功退離,今次夜行就算大功告成!
  
  誰知我揣著得意前腳剛踏出密室,一擡頭,就與一人面對面撞了個正著。
  
  好在我二人都夠上道,電光火石瞬間各自彈開一步後開始互相打量,在看到彼此黑不溜秋蒙了全身、唯獨只露了一雙眼睛的裝扮後,就知道這是大水沖了龍王廟。
  
  來人一雙媚眼生得水汪汪,乍看妖嬈,實藏淩厲。
  
  剛才隨意索羅的那一番也夠我師徒二人用一段日子了,至於那打京城來的絕世寶貝,我實在興致寥寥。基於對這一點的正確認識,我想自己和面前黑衣女賊的利益並無沖突。

  有道是多條朋友多條路,既不知對方底細,對著道上人,還是客氣一點為好。
  
  我壓低聲音,主動表明立場:「我先走了,裡面還有多多的,您--慢來。」
  
  對方一愣,似乎沒想到我會這麼說,但礙於我鐵了心一言不發向外走,她也就自動錯開了身讓出道來。
  
  行到門前,突然憶起賬房先生佝僂的背影,我抿了抿嘴,囑咐同行道,「門外有三道鎖,走的時候您記得給鎖好,就此別過,後會無期。」說著,我對那人拱手讓了一禮。
  
  細說起來,此次之所以會選擇王家下手,自然不光是看在王家有錢,另一個主要原因,便是聽官大哥說有慣犯發了帖,高調宣稱王家新得手的寶貝遲早會是她的囊中物。

  既然有行家要下手奪寶,和絕世寶貝相比,掉在我手上這筆錢便是九牛一毛了,誰還會去在意?
  
  故此,我心滿意足拍了拍胸前鼓鼓囊囊的銀票,出了賬房,合上房門,思索著若是現在趕回客棧的話,還夠時候美美睡上一覺。
  
  正欲轉身,驀然見小院內亮起沖天火光!
  
  轉身看,紅衣官兵如洪水湧入般頃刻占領小院的每一個角落,火把映照下,眾兵丁各個面色烏沈,一副恨不能就地將我扒皮抽筋的表情,看樣子為了捕我,同樣是熬了半夜沒睡,脾氣自然好不了。
  
  我如意算盤打得叮當響,原本想將此次惹下的禍事轉嫁到飛賊頭上,殊不知聰明反被聰明誤。
  
  如果當下光是人多,大不了我拔腿就跑也不礙事,但對著眼前密密麻麻的弩兵和箭頭上熊熊燃燒的油紙包,我本能地感到憂郁了。
  
  陣仗不是一般的大。
  
  領頭的差役是個彪形大漢,一拍腰間佩刀,氣沈丹田大吼,「飛天九尾!看你今日再何處遁形!」
  
  「……」
  
  現在有個很棘手的問題擺在我面前--飛天九尾這個名,我究竟認是不認?
  
  認了,罪名坐實,官府早有埋伏,必然要與我拼個魚死網破,被射成刺蝟是小事,火燒刺蝟可就不是好玩的了。

  如果不認……我舉目望去,對面的領頭人目光如炬,滿臉興奮,怕是抓我回去領功都來不及,又怎麼會相信我的詭辯?
  
  沈默僵持中,彪漢揚了手,一隊弩兵手上的弓被拉得更滿了。
  
  「飛天九尾,我勸你切莫負隅頑抗,還是乖乖束手就擒吧!」對方看上去早已耗盡了耐心,那架勢,保準只要我再挪動半步,就有火箭嗖嗖將我射得連方迤行都認不出來。
  
  娘之,他們動真了。
  
  我腳尖橫擦,左腳劃開半步,側身,右手改撫腰間,正欲抽出纏在腰間軟劍,又聽對面傳來整齊的鏗鏘拔刀聲。
  
  正值這劍拔弩張一觸即發之際,我聽身後屋內幽幽傳來笑意吟吟的女音,由遠至近,余光斜掃,竟是那黑衣女賊不顧眼下艱險,混不在意地推門大步而出。
  
  「好妹妹不用好奇,官大哥們說的,是姐姐我的名諱!」
  
  -----
  
  施姑娘我自小作奸犯科,數以百計,而真正親臨大牢,卻是頭一遭。
  
  還別說,大牢裡比我想象的要好很多啊……

  沒有潮濕的爛稻草,沒有盛汙水的破爛碗,亦沒有吱吱亂叫眼發綠光的夜磨子,除了巨石砌牆以至於牢內通風不好,亦無光線,沒有其他讓人覺得憋屈的地方。
  
  對於這一點,黑衣女賊很能與我達成共識。
  
  「怎麼樣?姐姐沒騙你吧,這裡環境好得很!」她駕輕就熟,在稻草堆上鼓搗了一陣,拍拍蓬松後就地躺了下去,態度輕松得不得不讓我懷疑她究竟帶了何種目的束手就擒。
  
  沒錯,正是束手就擒。
  
  方才在王府慘中埋伏之時,捕頭大哥並沒有因為我不是「飛天九尾」本尊就好心放過我,更因女飛賊那一聲甜得猶如浸了蜜糖的「好妹妹」,將我是同夥的罪名徹底坐實了。
  
  初初我還想打算利用他們雙方廝殺的空擋順水摸魚跑路,卻不想女飛賊笑吟吟地出了門,身姿婀娜地撅臀扭腰至埋伏圈中,在眾人屏息緊盯中,嬌聲坦言她早已久候多時,更不忍心讓各位官大哥難做。
  
  我看眾人齊齊黑了臉,當時也懵了。

  這飛天九尾是想害死我啊!
  
  還不待我細想,已有兵丁垮著一張臉拿了麻繩過來要綁我,面上的理所應當似乎說著「當姐姐都束手就擒了,還有妹妹掙扎的份麼?」

  於是乎,我便如此稀裡糊塗地開始了人生的第一頓「牢飯」。
  
  當時因為太詫異而忘記反抗,事已至此再不做應對卻是不行,我還得在天光大亮前趕回客棧呢,萬一被方迤行發現其中詭秘,後果……
  
  我不禁打了個寒戰,卻不妨被人從後面一把大力撲上。
  
  呃……極富彈性的女性嬌體擠壓著我的背,一雙柔軟玉臂繞到身前圍住,女飛賊粘膩膩地探頭在我耳旁吹了口氣,聲音一出口就讓人身子酥了半面,「妹妹生氣啦?怪姐姐我連累你啦?」
  
  我清了清嗓子,道,「那倒不是,只不過有些吃驚罷了,姑娘你何故……自投羅網?」
  
  女人身子像是軟得沒了骨頭,從我背後溜了下去,又在地上滾了兩滾,隨即在草垛邊擺出一副頂頂風騷的美人側臥圖。
  
  「哎呦!妹妹你這就不知道了!」她笑嘻嘻地扯下蒙面布,露出張「媚」力十足的嬌容,歎道,「當官的真真煩人,上頭兒若是逼得緊,下面就受苦遭殃。我這個做飛賊還得不時替他們著想,如果不是每月偶爾進來呆上那麼一兩天,指不定有多少官大哥要為我受罪呢~哎呦!我於心不忍哪,所以就給他們幾分薄面咯!」
  
  說著,還挺了挺異常豐滿的胸部,我嘴角不受控制地抽了抽。
  
  這女飛賊不光是身材好得令人噴血,面容更是妖嬈多情,恐怕是一記媚眼一聲嬌呼就能讓男人徹底繳械投降,我暗想,她還真不愧對「九尾」這個帶狐媚屬性的稱號。
  
  「方才累妹妹進來,姐姐我其實也沒有惡意,進來後再尋人放我們出去便是,何苦當下非要跟那幫粗漢子硬碰硬?妹妹說是不是?」
  
  我本未語,當下一聽她說能出去,耳朵立馬就豎了起來。
  
  就地彈坐而起,朝女人竄了幾步,主動握上她的手,我鄭重其事拜托道,「姐姐,請一定帶妹妹出去!」
  
  聽我認親,女人樂得喜上眉梢,聲調又明顯高了幾分,反抓著我的手摸來又摸去,「自然自然,約莫明個兒早上就成。可憐我的好妹妹花容月貌的,要委屈妹妹將就一晚了。」
  
  我身子一震,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反問,「姐姐你……說、說什麼?」
  
  「呃,委屈妹妹將就一晚……」
  
  「不是不是,」我著急地擺了擺手,又往上指了指,「前面!前面那句!」
  
  黑暗裡一陣靜謐,女人似乎是嘗試回憶道,「妹妹……花容月貌?」
  
  話音剛落,我驚喜地怪叫了一聲,整個人直接沖她撲了過去,將女飛賊抱了滿懷,喜得眼淚都快掉下來了,更是不由分說拽起她在石牢裡跳舞。

  說是跳舞,不過是二人手拉手轉圈圈。
  
  「真的嗎?真的嗎!第一次有人這般說我,實在叫人歡喜!姐姐你說,你說,我當真長得,還算、算好看的嗎?」
  
  女人楞是陪我轉了好幾個圈,「噗!」的一聲後捧腹大笑起來,「妹妹真是有意思得緊!生得好樣貌怎的還如此不自信?讓姐姐猜猜……」女人抱肘而立,一指抵在我大腦門前,不輕不重點了點,意味深長地一字一頓道,「莫非是呆頭情郎他……不--開--竅?」
  
  我被女飛賊過於精確的猜測噎在原地。

  於是乎,「姐倆好」旋即盤腿而坐,開始在牢房裡討論起情愛問題。
  
  姍娘是女飛賊的閨名,她不光看上去是個韻味十足、風情萬種的女人,對情愛和男人的高深見解,更是我聽所未聽、聞所未聞的!當下我不過掩了我和方迤行的師徒關系,光將二人這些年來的相處轉變一一道給她聽,姍娘便能輕松與我說個一二三四五出來。
  
  不等我主動坦白,她已將我心底掖著藏著那點心思剖析得頭頭是道了,如此一來,姍娘對於方迤行的揣測,便更叫我不能不信。

  好家夥,世上怎麼還能有如此聰穎的女子?真對得起我那句親熱的「姐姐」。
  
  滿心欽佩同時,我又好生羨慕,只想自己若能生得姍娘那般七竅玲瓏心,擺平方迤行,根本就是指日可待,又哪會像如今這般如對牛彈琴,何苦來哉……
  
  對於我的喪氣,姍娘十分不以為然,放柔了嗓子語重心長道,「妹妹且聽我一言,只消知道『口是心非』可不是女人的專長。那人,若妹妹認定了不松手,憑妹妹的本事,諒他是逃不出妹妹的五指山的……」
  
  姍娘說得篤定,我卻想不明白她究竟是從何處學到這令人羨慕的本事,故而不禁聯想,她是否也曾與我一樣為情而困,為情而苦。
  
  姍娘意味深長地笑,伸手揪了揪我的臉蛋,「是了。姐姐我的那個人啊,若僅僅是像妹妹情郎那般鹹淡不進也就算了,那人,才真是脾氣怪得出了奇!什麼事情到了他嘴裡,他若說東,便定然是西,方才姐姐說的『口是心非』,指的就是他!」
  
  我自小沒有閨中密友,上山學藝時成天泡在一群男人中,下山後接觸的女人也少之又少,姍娘不僅胸懷「秘笈」萬千,且為人不見半分矯揉造作,說話做事實在都是大大地對我胃口,當下不免讓我一心認定她的教導,只怕自己記不全,還讓她慢些說。
  
  如此一來,竟也忘記了自己其實已經淪為階下囚的事實。
  
  這一夜相談甚歡,我甚至沒有注意到衙役是何時前來開牢鎖的。
  
  老舊沈重的鎖鏈被拉著嘩啦啦啦一陣動靜,前一刻有說有笑的姍娘立馬將蒙面布戴了回去,我稍感疑慮,卻看她迅速系好了腦後的結,對我嬌嗔,「這也是那人的怪脾氣之一,沒事就愛亂吃醋!」
  
  我摸著下巴,長長的「喔」了一聲。

  這也對,我若是姍娘男人,也想天天將她鎖在家中,不讓別的男人白白占了便宜。
  
  只是……既然這個男人如此獨占姍娘,又怎會縱她出來行盜竊之事?莫非家裡已經窮得揭不開鍋?但作為一家之主,他不去想法掙錢養家,反而讓美嬌娘夜盜王府,此種做法實在無法讓人苟同。

  我天馬行空地想著姍娘的情郎,只道果然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吶……
  
  我這邊正想著,開鎖的衙役已經扶著帽子彎腰鑽了進來,對方橫了我們一眼,沒好氣道,「快出來快出來!豫大人已經久等了!」而後一側首,便對上了我。
  
  意想不到的事情就那麼發生了。
  
  於我木訥的呆視中,衙役口風居然一轉,出奇客氣對我深深鞠了一躬道,「真人--昨夜多有得罪,還望真人包涵。請您跟小的出來,豫大人說要親自給你賠不是。」
  
  「……」

  「……」
  
  我二丈和尚摸不著頭腦,跟著衙役身後慢吞吞走著,姍娘混不在意蒙著面跟在我身後,間或輕輕戳一戳我的脊背,眼睛笑得瞇成了一條縫,十足的狐狸樣,似乎是在打趣「不等我尋人救你,便已有人來啦?」
  
  石廊盡頭,光影斑駁的牆面斜支著兩根燒得正旺的火把,有二人立於其下。
  
  衙役沖二人其中我不認識的高大男子見了禮,便彎腰退到一旁。
  
  那人長手長腳,塊頭兒壯得驚人,五官陽剛有力,生得威武非凡,一身朱紅衣袍穿在他身上,遠遠看去就像一團燒得正旺的火。

  這氣概,好家夥,莫說是做捕頭了,我覺得他眼角再添道疤,完全夠格去當山寨的山霸王!
  
  我摸著鼻子想,這人無疑是衙役口中的豫大人,就樣貌打扮氣度判斷,該是揚州官衙說一不二的金牌總捕。
  
  至於牆下而立二人中的另一個……我一見喪氣,二見心虛,撇開目光不再直視,卻依舊能感到靜靜看我的那雙桃花眼裡,稱得上灼熱的情緒。
  
  當賊的師父被抓要徒弟來贖人,我的壓力真的好大啊……

  衙役大哥,你還是把我押回去吧。
引言 使用道具
cve1130
侯爵 | 2012-6-6 09:49:36

【17.故地重遊(六)】
  
  高壯男子沖我猛一拱手,衣袖抖索作響,「因衙門徹查不力,誤將昨夜前往王府捕賊的真人作同黨捉獲,實乃豫鍾之過,鍾難辭其咎,還望真人海涵。」
  
  「嘎?」
  
  我一聽,當場傻眼。

  豫鍾這混淆是非、顛倒黑白的功力……委實凶殘啊!竟叫慣說瞎話的我都不禁渾身虛汗,一時忘了方迤行前來接我出獄的尷尬,生生杵在了原地。
  
  我明明是去做賊的,怎麼到了豫鍾口裡,一招乾坤大挪移就被擰成了前去捕賊的?

  若我真是捕賊,何苦以一身夜行衣裝扮示人?且在王府被捕的時候,半句也未提捕賊一事?
  
  我怎麼聽怎麼覺得豫鍾的解釋太過牽強,看來他是根本有意想要放過我,可就這麼當著屬下信口開河,真的沒關系麼?

  思及此,我下意識朝不遠處的衙役看去,想瞧瞧豫鍾手下人聽他如此說會是個什麼反應,卻極意外地,捕捉到衙役儼然一副丟了魂的癡呆臉。

  而衙役直愣愣盯著的方向,不偏不倚,正是身若無骨、斜倚在牆邊的飛天九尾,姍娘是也。
  
  衙役先前對著姍娘能凶言惡語,定是不知姍娘生了副攝魂奪魄的妖容,料想這會兒借著火光看清了才不免目瞪口呆,連口水都流了幾尺長。
  
  姍娘的魅力真不是蓋的啊!僅用一雙眼已能將男人惑成這般,我當下不著邊際地想,是不是連房中術,我也一並向她學習學習才好呢?反正將來總有用武之地嘛……
  
  許是我的舉動左右了眾人,豫鍾隨即也發現了下屬瀆職,緊接著一聲旱雷般的怒吼在牢中炸響,「混賬!還不給本官滾下去!」

  被雷吼炸懵了的衙役屁滾尿流抹著口水滾了。
  
  豫鍾的怒意在瞬間滿漲,那聲吼震得我耳內一陣嗡鳴,於恍惚中我只覺得豫總捕面色黑沈明顯是源於衙役盯看姍娘一事,而他,似是極厭惡別的男人用猥瑣目光侵犯姍娘的……
  
  等等……腦中靈光一現,我突然想到了一事--不同於以前對方迤行的「妙計橫生」,對於此次推理,我是真的信心十足!
  
  當下慌忙回首,正好對上姍娘望過來的狐狸眼,我沖她飛快地眨了眨,用閃亮雀躍的眼神征詢--莫非,莫非姐姐的那人,竟是豫鍾豫捕快?!
  
  姍娘也飛快回眨了兩下,眼角眉梢皆噙著春意,忽而她嬌嬌軟軟笑了一聲,無疑是肯定了我的猜測。

  我心如鼓搗,在得到姍娘的肯定後,整個兒人立刻跟著興奮了起來!
  
  媽呀我太聰明了!怎麼能發現這麼一個驚天大秘密!

  想想,想想……一個是陰晴不定、性情古怪的金牌捕快,一個是生性狡猾、行無所蹤的飛天女賊,該是多麼挑戰世俗、多麼有難度的一對愛侶啊!

  在他們面前,我只覺得自己一生迄今為止所有在情路上遇到的障礙,全可以忽略不計。
  
  姍娘啊姍娘,你可真是我的福星!
  
  就在我興奮得不能自己,差些就要原地小踏步時,一個溫潤的嗓音輕飄飄地從面前傳來,我一擡頭,便看方迤行展臂抖開了件外袍,翻手披在了我肩上,「師父,回去吧。」
  
  我此刻還穿著夜行衣,若堂而皇之地走出府衙似乎說不過去,方迤行此舉還真是心思細膩。

  至於他一大早發現我不在房中後,是怎麼準確得知我被卷入了女飛賊案件裡,又是怎麼親自找到豫鍾扯翻瞎話將我領出,個中細節,饒是我聰明絕頂,一時也很難猜出。
  
  我原先不明白豫鍾為何會接受方迤行的片面之詞,現在再想,因著豫鍾和姍娘的特殊關系,飛賊一事根本就會大化小、小化無,而放了我,不過只是順水人情。
  
  臨走前我對姍娘依依不捨,豫鍾不知我已了解他二人親密關系,對我的舉動頗有微詞,沈聲道大牢重地不宜久留,而對著姍娘軟著身子的慵懶樣更是氣不打一處來,原本黝黑的面皮居然活活被氣得血色翻湧。
  
  面上刻板,嚴詞厲色,匆匆一看或許是總捕對著案犯該有的態度,可又怎麼能逃過施姑娘我的火眼晶晶?

  催我走,哼,豫鍾分明是想要二人獨處!
  
  男人果然都是口是心非的,我愈發肯定了姍娘的結論。
  
  -----
  
  回客棧的路上,我一直悶聲琢磨。
  
  以方迤行能夠說服豫鍾親自前來釋放我的本事,他一定也能猜到我前去王府的目的,如此一來,倒是免了我一番口舌去解釋。

  我邊走邊偷偷用余光打量他,快到晌午,街上日光很好,照得方迤行面上清俊十分,未見半點慍怒,我也就跟著松了口氣。
  
  本打算繞遠去城東看看豆花兒收攤沒有,方迤行一聽我有這意思,一反常態說時候已經不早了,回客棧梳洗一番後可以直接用午飯,不如就在客棧裡吃來得方便。
  我聽後不禁咋舌。
  
  客棧裡飯菜該多貴啊,那可不是小攤小鋪比得上的,雖然自昨晚得手後我一夜致富,但方少俠……怎麼知道這事?
  
  我瞅了瞅他,大徒弟面上依然平靜如水,一身青白道服襯得人超凡脫塵,清新得像是雨後微綻的一朵青蓮,別提多可人了。

  當下,小青蓮就在我狐疑的打量中毫不在意道,「迤行今晨一早以師父的名義揭了榜找去衙門,既然女飛賊現已捕獲,而昨夜師父或多或少參與其中,方才迤行已名正言順向豫捕快討了賞金。」
  
  「……」
  
  其實也沒有什麼好奇怪的。

  方迤行雖本性純良耿直,但與我自幼行乞的經歷大抵還是相同的,過得都是人下人的生活,自然不能成為死心眼的爛好人,有必要出手時從不手軟,照理說,他若不是失憶,出去尋錢這事萬萬輪不到做師父的操心。

  小惡偶為,大善常行,總的來說,我和方迤行還算是一雙好人。
  
  午間由方迤行做東,在客棧裡好好擺了一桌,待我洗洗白淨後下到外堂,老遠就能聞到四溢的飯菜香。
  
  好家夥,方迤行這次是下了血本兒啊。

  拆燴鰱魚,清燉獅子頭,扒燒豬肉,琵琶對蝦、菊花海螺……花花綠綠,紅紅白白,干燒的,湯燉的,全部都有!那可全都是,全都是我最喜歡吃的菜啊!
  
  我大喜,即刻跳到方迤行對面位站定,好徒兒朝我淺淺點頭,手上拿著雙剛好洗過的筷箸,軟聲軟氣地遞到了我手上,「師父,坐。」
  
  「好--坐,坐!這就坐。」我喜滋滋地一屁股坐下,還搬著椅凳往桌子方向靠了靠,以求盡可能貼近繚亂人眼的美味佳餚。
  
  鰱魚口味香醇,獅子頭肥嫩不膩,一盤香味濃郁,一疊清淡可口,我先吃哪個才好呢?想了半天,始終覺得獅子頭是心頭大愛,隨即出筷如電,面帶勝利者的高姿態,打算狠狠在上插上第一筷子,卻不想……有人比我速度還快。
  
  一雙筷子穩穩架住了我的動作,那只手形姣美的男人語氣溫和,「師父,師父一向茹素,肉腥不適合師父。」
  
  「……」肉腥不適合我?不適合我你給我點了一桌子肉菜!
  
  五髒廟鬧起了脾氣,我當下臉也跟著垮了,這看得著吃不著,要急死人啊。
  
  許是感到我的不悅,方迤行順理成章夾了一筷子綠不拉幾的菜放到我碗裡,「師父,天熱,多食些涼瓜,敗火。」

  一筷子嫌不夠,他又補了一筷子。
  
  我最討厭吃涼瓜,我覺得方迤行是故意在整我。
  
  這樣的猜測,很快在我趁他不備探手欲取蝦螺被再度攔下之時,很好地得到了證實。然後,我碗裡又多了兩筷子涼瓜。
  
  被綠色瓜片蓋滿了的飯碗,光看著就覺得難以下咽,連米飯都被瓜汁染綠了,那得多苦啊……還沒吃到嘴裡,我已經覺得腮幫子都苦塌了。
  
  我看向方迤行,前思後想,虛著嗓子問,「迤行,你可是生氣了?」
  
  那廂方迤行毫不羞愧,在我這個茹素已久的人面前大快朵頤,飛速享用美食的間隙才含糊答我,「這話從何說起,師父還是快吃吧。」
  
  從前,每次吃飯我二人都像打仗一般,誰下筷子慢了誰就要倒黴。與我一道的那幾年裡,正餐時方迤行從來就沒吃飽過,等後來添了小徒弟,方迤行才終於翻身農奴把歌唱,將餓肚子的寶座傳給了施子鋅。

  也因此,很長一段時間裡我都在想,施子鋅之所以這麼記恨方迤行,跟這個是脫不了干系的。
  
  此刻,方迤行頂著副清爽干淨的俊臉,吃起飯來動作之迅猛卻是無法形容,而我就在他風卷殘雲的氣勢打壓下,扒著愛徒特制的涼瓜拌飯,心下淚流成河。
  
  他一定是在報復我,報復我盜竊行動前沒有知會他。
  
  可知昨夜我與他還不歡而散,當時那個情況叫我從何提及?再說,我也從沒想過自己會被抓進牢裡嘛!
  
  埋首於堪比黃連的午飯時,我有點想念姍娘了,姍娘昨夜教了我一句話,說要抓住男人的心,得先抓住男人的胃。而現在,僅僅因為那麼一點點小失誤,方迤行不僅要報復我的心,還在報復我的胃,何其狠心啊……
  
  我討厭涼瓜飯,我恨涼瓜飯。
  
  將嘴張到極限,我扒拉筷子猛刨了些到嘴裡,捏著鼻子大口咀嚼,不待品出味就囫圇吞下去,即便如此,殘留的苦澀還是叫我面上皺得像朵菊花。

  這可不是辦法,我一鼻酸,一撇嘴,開嚎:
  
  「迤行啊,為師嘴裡好苦啊……」
  
  「嗚嗚迤行啊,為師腦袋好暈啊……」
  
  「嚶嚶嚶迤行啊,為師心口開始疼了啊……」
  
  正演到興頭上呢,突然嗅到一股肉香,我猛睜眼,看眼前一雙尖尖筷頭夾著粒金澄澄的四喜丸子。

  筷箸松開,丸子穩穩落進碗裡,對面那人也收回了手,埋頭繼續吃飯,「那就吃一個。」
  
  看著碗裡那顆飽滿渾圓的香肉肉,我嘴一癟,差點哭出來。

  迤行啊迤行,方才為師沒有罵你狠心,你其實還是很好很好的啊。
  
  我滿足地「嗷唔!」一口咬掉半個,閉著眼細心感受那難以形容的柔滑口感,任鮮香跳躍於味蕾之上,感覺幸福極了。

  施姑娘從不是貪心之人,哪怕只有這麼一點點幸福,我也無比滿足了。
  
  眼見二人都吃得津津有味,各自愉悅了心情,我也漸漸忘了緊張,連涼瓜入口也不覺得多難吃,一邊嚼一邊笑,突然想起來前幾天一事,當即隨口問,「迤行啊,為師醉酒那日,究竟發生了什麼?翌日起床後為師發現眼眶浮腫,像是遭人擊打過,難不成有人乘為師醉酒體力不支,便對為師……唔!」
  
  話還沒說完,口中被強行塞進了一塊油汁粘膩的紅燒肉。

  方迤行出口的音調高得有些奇怪:「師父,再吃一塊。」
  
  我眨了眨眼,看方迤行嘴角十分不自然地抽動,又下意識將目光掃向他早已尋不到傷口印記的潤澤唇瓣……形姣美,色明艷,記憶裡的濕軟柔嫩觸感在瞬間被激活,我只覺得心口裡有止不住的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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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ve1130
侯爵 | 2012-6-6 09:51:01

【18.故地重遊(七)】

  我已基本確定已經肯定,方迤行暗地裡記恨上了,因為他的慣用伎倆「十二時辰防賊策略」被重新搬上台面,擺明了是怕我二度做出轟動揚州的事,而他,再也沒有懸賞的榜可以揭。

  除如廁就寢外,大徒弟皆一步不離地緊密跟隨,師徒二人間的疏遠居然就在我不小心攪了幾個烏龍後完全得以化解,形勢實在一片大好!
  
  不同於方迤行成天緊張兮兮,我樂得心花兒開了又謝、謝了又開,不是跳小步哼小曲兒,就是忍不住捂臉賊笑。

  嘿嘿,九天娘娘,弟子這是要開始轉運了嗎?
  
  這日,我為了討好方美人的胃,特意帶他去到豆花兒攤上,眼下剛尋著位子坐定,就見豆花兒揮舞著醬油帕子熱情奔來。女人看我身旁多出來個方迤行也不詫異,只眼中精光一晃而過,隨後便沒事兒人般笑問我是不是還吃平時那些。
  
  我撓了撓耳後,「迤行,你想吃包子還是餛飩?」
  
  「師父決定吧。」
  
  我答好,看大徒弟又自發地洗上了筷子,便轉頭跟豆花兒要了兩籠包、兩碗豆花兒,一碗白的,一碗放鹵。
  
  不多時早點熱騰騰地上了桌,這邊我正往白豆花裡放糖呢,余光瞥見隔壁那桌原本坐得好好兒的官大哥們,像見了鬼似的突然地竄得老高,更有甚者因為動作過猛而弄翻了長凳。
  
  「大、大人!」聽得出來官大哥們剛吃飽,底氣充足,嗓音洪亮。
  
  來人聽罷,皺著眉「嗯」了一聲就往前走,料想只是恰好路過,壓根兒沒打算跟他們搭話,只是走到半路似乎又改變了主意,旋即沈著聲補了兩句,大致是教訓官大哥們在外切莫討論公事。
  
  說得一點也不錯。要不是他們嘴巴大,我之前也不會那麼順利就撈到有關王家的線索。

  來人不是別人,正是著了便服仍掩不住一身官威,姍娘那個壯得像頭黑熊的情郎,豫鍾豫總捕。
  
  看到他的同時,豫鍾也看到了我們,隨後十分自然地踱來,「不想豫某有幸在此巧遇二位。」
  
  我聽罷一頭黑線。基於舊時職業的特殊性,我其實不太愛和官場人打交道,沒想到在外隨隨便便吃個早飯也能和總捕頭遇上。官場話我說不利索,干脆支了方迤行去與他周旋,沒我這個「婦道人家」插話,他二人倒是你一言我一語地聊了不少,我無心聽,索性將豆花兒吸得嗖嗖響。
  
  說起來,不知那日我走後,姍娘與豫鍾進展如何了。我心裡雖極是記掛,當下卻也不好直接去問豫鍾,萬一「黑熊」面子上掛不住惱羞成怒,又在「馴獸師」缺席的當下,我很有可能會吃不了兜著走。

  偷瞄豫鍾之時,我再次確定,自己其實是不太喜歡黝黑健碩的男子的。
  
  不知是否因著師兄一早奠定了我心中的美人形象,我總想,即便是男人啊,那也是又香又嫩像水豆腐般的,才容易惹得人色心大動。豫鍾孔武有力,雖然勉強稱得上五官端正吧,卻怎麼看也不敵旁邊那朵小青蓮讓人周身舒坦……
  
  就在我發愣的間隙,豆花兒恰好前來問還要不要加點別的,要不然她就先熄爐火了。見她前來,桌上的豫鍾沒由來地眉尾一挑,明顯對愛扭腰撅臀的豆花兒頗有成見。

  他沈聲哼,「如此作態,成何體統!」而後匆匆告辭,甩手而去,剩得我和豆花兒面面相覷。
  
  說實話,豆花兒雖然長得是難看了些,但身材確是一流的,再說她的作態,但凡是個男人都應該會喜歡,那些「成何體統」的話若出自衛道酸儒嘴裡,也就罷了,偏偏由豫鍾這個粗老爺們兒來說,怎麼聽怎麼覺得不對……
  
  方迤行和豫鍾在早餐攤上的談話,我並未仔細聽,後來聽愛徒說及才知道,豫鍾執意邀請我二人今夜去他家中做客,說是一道吃個便飯,全當是為先前誤捕的事給我賠個禮。
  
  這個禮該不該豫鍾賠,我總覺得其實大家心裡都有數,只是既然對方都盛情出口了,我和方迤行斷然沒有無禮拒絕的份。再怎麼說,豫鍾大小也算個官吶……
  
  日薄西山,夏日余輝烤得人面上紅撲撲的,我和方迤行溜溜達達去了豫府。

  所謂揚州金牌總捕的府邸,其實不過是一間大小適中的普通院落,沒什麼下人,庭院屋中布置是又單調又無趣,將府主呆板的性格完完全全凸顯了出來,而最重要的,明眼人一看便知這是個單身漢的院子。
  
  看來總捕和飛賊,同樣還有很長的路要走,即便是有顆七竅玲瓏心的姍娘,也不見能在情事一帆風順。

  這麼想著,我的壓力似乎沒那麼大了。
  
  席間不能大魚大肉,我自然沒什麼胃口,慶幸的是這一頓飯並沒有以涼瓜為原料的菜品,著實讓我松了口氣。
  
  不多時,豫鍾親自為我二人斟好酒後先行舉了杯,面上神采飛揚:「不想一別數年有余,豫鍾還能在揚州城再見到二位,實乃豫鍾之幸,先干為敬!」
  說罷仰頭傾了杯。
  
  聽到能喝酒,我這才振作了一些,迫不及待伸手去取杯,也懶得去想豫鍾是為何祝酒,只管笑嘻嘻答說「哪裡哪裡」。
  
  這邊手還還未碰到杯,只覺從身側傳來一股莫名寒意,我側首看,見方迤行正一臉「關愛」地看著我,眼波流轉,唇角輕勾,玉面紅唇,表情輕佻過白日萬千,哪裡像是什麼修仙道人,就是比風流倜儻的官宦公子哥都有過之而無不及。
  
  我心一跳,手一抖,十分孬種地收回了爪子。
  
  並不慌於回敬豫鍾,方迤行微微頷首,先是取走我面前那只琥珀光大盛的酒杯,轉手倒了杯熱茶放回原處。

  我偷瞄到方美人唇角上揚的弧度莫名又大了些,似是真開懷,才聽他緩緩道:「三年前那樁劫匪案,不過是舉手之勞,豫大人如此掛懷,倒是叫師父和迤行不自在了。」
  
  這把清雅的嗓音,真讓人聽得心醉。

  方迤行姿勢優美地飲了酒,我癡迷地緊隨其後喝了半杯茶,總覺得自己似乎是聽到了什麼不得了的信息,卻又無法在一時間反應過來。究竟……是哪裡不對呢。
  
  就在艱難思考的當口,頭頂驀然傳來一聲嬌笑:「好哇--你們在這裡大擺筵席,居然不叫我!」擡頭看,卻是著了一身火紅紗衣的姍娘晃著雙腿,好不悠閒地坐在人家梁上玩心大起。
  
  在豫鍾臉黑得徹底之前,姍娘很識時務地傾身一縱,跳了下來。

  我一見姍娘,登時如獲大赦。本來就是,我一個女兒家陪兩個大男人聊個什麼勁,還是姍娘知我心,當下駕輕就熟地拎了一壇子酒就挽著我向外走。
  
  這次豫鍾沒攔著,而離去前,方迤行又沖我淡淡笑了笑。那笑越是自然,越是坦誠,便越讓我心驚肉跳,我幾乎是本能連忙表態:「不喝不喝,一定不喝,為師半滴都不沾。」說著,還沖天豎起三根手指。
  
  姍娘熟門熟路領著我去到豫府後院一棵綁了秋千老樹下。

  我坐在秋千凳上緩緩蕩著,不禁心生懷疑。方迤行如今根本是精準尋到了我的軟肋,正以四兩撥千斤的勢頭,日益瓦解我作為師父的威信吶…… 這個不好,得改,一定得改。
  
  我屁股剛在秋千凳上坐熱,那廂於樹下盤腿喝酒的姍娘,沒由來地突然大笑起來。

  「妹妹好眼色,那小哥兒模樣確實是水靈動人,難怪妹妹養了那麼多年,不忍肥水流去了外人田,不錯不錯!」
  
  其實自方迤行來大牢接我那日,我就沒想過這事兒能逃得過姍娘的法眼,果不其然被她一語點破,饒是我皮厚如牆,當下也羞得要死,支支吾吾不知從哪兒說起,一晚上就光聽姍娘嘲笑我這個孬種師父「有賊心沒賊膽」了。
  
  叫姍娘這麼一鬧,我竟然完全忘記打聽她和豫鍾的事,不知不覺月上中天,姍娘迷迷糊糊地將空酒壇往地上那麼一摔,沒好氣道,「不喝了不喝了,妹妹忒不夠意思,不陪姐姐喝也就罷了,怎麼還著急趕著要回去。」
  
  我聽罷側首往院門看去,才曉得姍娘話裡意思是指有人前來領我走了。
  
  柔光從廊門上高懸著的紙燈籠中溢出,將廊下那人身後的影子拉得很長,莊重肅穆道服被火光染上一層淺紅,襯得月下美人風姿灼灼,懾人心魂。
  
  我趕緊翻下秋千,頻頻出語安撫:「好姐姐,妹妹今個兒對不住,改明兒一定請姐姐好吃好喝。」姍娘遲鈍地點頭,顯然酒勁已經上來了。
  
  臨走時豫鍾說什麼也要親自送我們,一路送出了小巷口,連喝得暈暈乎乎的姍娘也被他一道抓了來。

  他二人還沒成親了,但豫鍾儼然已經以姍娘的外人自居了。
  
  道過別後我和方迤行慢悠悠往外走,誰也沒打算開口說什麼,倒是頭一次如此默契。方迤行該是陪豫鍾喝了不少,我靜靜走在他身邊時,能聞到一股不小的酒氣。
  
  月夜,醉酒,美人,怎麼看都是不能錯過的好機會。

  就在這良辰美景的當口,我不僅沒有色心大動,夜風輕吹下反倒腦子一涼,將將領會到方才飯桌上的違和之處。
  
  想當初,我和方迤行在揚州確實久居了不少時日,其間大大小小也幫了衙門不少忙,我雖然對豫鍾沒有太大印象,但他若說見過我二人,也並不奇怪。

  可是方迤行剛才是怎麼答豫鍾來著?他說,他說當初的劫匪案……
  
  這麼說,他竟是都記得這些的麼!
  
  我腳步頓住,放在身側的拳不禁握緊,心跳少了一拍後猛然加快,只覺呼吸急促、喉頭又緊又干。

  方迤行發現了我的怪異,亦停了步子。
  
  「師父?」
  
  今夜方迤行飲了不少酒,醇厚嗓音裡帶著一種輕佻的沙啞,不輕易這麼一句,已經聽得我後腦發麻。
  
  但這並不是什麼心猿意馬的好時候,我亦沒忘記上一次試探後,二人鬧得有多麼僵。

  許多時候,就是連我自己都不明白,每每到坎結兒上,自己心裡這種要人命的緊張,究竟是希望方迤行憶起來,還是根本不希望他想起?
  
  方迤行從來沒試過主動靠近我,我想,若不是因為今夜他微醺,斷然不會對此刻我的反常如此執著。
  
  夜靜時腳步聲顯得異常清晰,他向我靠近的每一步都仿佛直接踩踏在我心上,幾欲將我極力掩埋在心底的那個秘密逼出。

  我感受到壓迫,睜大眼下意識猛地後退一大步,幾乎是出於本能的防衛,擡頭,便見方迤行面上頭一次出現那樣迷惘的神情--仿佛是不信我會對他有所排斥。
  
  「……師父?」他向我探來的手停在那裡,僵硬十分。
  
  還不待我找借口化解當下尷尬,自高牆後的深巷裡,突然傳來一聲熟悉的怒吼。
  
  「你當豫府是什麼地方?隨便你說來就來,說走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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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6-6 09:52:50

【19.故地重遊(八)】

  「你當豫府是什麼地方?隨便你說來就來,說走就走?!」
  
  豫鍾聽上去盛怒至極,不知姍娘酒醉後究竟說了什麼,居然能讓豫鍾在明知我們並未走遠的情況下如此失態。面對質問,姍娘未出聲,直接以拳腳相觸的悶聲打斗答了豫鍾。
  
  哪有夫妻不吵架,更何況這對還不是夫妻,只是吵歸吵,動手就未免顯得過於大動干戈了。

  姍娘今夜是飲了酒的,就算平時能和豫鍾打平,料想此時也難免落下風。我並非好管閒事,卻無法置若罔聞,雙腳不受控制地往回走,心中想法很單純--偷偷看上一看,若實在需要我出手幫忙,我再上!
  
  方迤行不知我所想,搶步上前一手抓了我的袖子。

  我回頭,看他輕輕皺眉搖搖頭,耐性地勸解:「師父,不用去的,豫大人和那位……該不會是真打起來。」
  
  方迤行說得不是不在理,但此刻我心頭一熱後怎麼也忍不了,「為師知道,為師就偷偷看看,遠遠的看,不嚴重的話我是不會出面的。」
  
  愛徒大抵不喜歡我偷窺的習慣,抓著袖子的手頓了頓,松開後又抓緊,這次卻是直接握住我整個小臂。

  高於尋常溫度的體熱透過輕薄衣料傳了過來,讓我整半邊身子都僵在了原地。
  
  「師父,真的不必要的。」
  
  方迤行又強調了一遍,可是自巷內傳來的打斗聲,遠不如他預測得樂觀。
  
  開始僅僅是拳腳,而後居然響起了人摔撞到磚牆之上發出的巨大動靜,豫府門前的那棵樹不知又是在什麼東西的飛快切削下吱嘎作響,不一會兒便悉悉索索落了好些,眼見就成了禿木。
  
  「我真的就看看!迤行要是不放心,便與為師一道去!」
  
  我不明白方迤行究竟在別扭什麼,他口氣依舊很生硬:「師父你……究竟是真不知道,還是裝作不知道?」
  
  什麼知道不知道的。

  急脾氣一來我懶得與他爭辯,干脆一指指向方迤行身後,大叫了一聲「有妖氣!」隨後趁他失神的瞬間,腳底抹油往巷子裡奔。
  
  三兩步,一閃身就回到了豫府所在的深巷,正好趕上看到豫鍾一身便衣被姍娘手上的柳月彎刀削得七零八落,上身幾乎暴露了大半的狼狽模樣。
  
  他二人各立一側,姍娘纖長手指在白晃晃的刀口上輕擦,利刃翻轉所映出的光亮耀得她一雙眼寒若深潭,面上似笑非笑:「姓豫的,我不怕告訴你,姍娘這輩子做事就沒想讓人管過!你也少跟我廢那些話!」說罷,再度揉身而上。
  
  纏斗時豫鍾明顯有所保留,料想他大抵也怕「熊掌」失了分寸會傷到姍娘,是以交手時不免處處受制,卻在狠心近身挨了姍娘好幾下後,以損敵一千自損八百的蠢法子成功擒住了姍娘。
  
  當下我只聽到姍娘扯著嗓子高喊了一句「豫鍾你這個混蛋!」後,就完全沒了下文。

  揉揉眼,仔細看去,朦朧夜色下,卻是豫鍾埋頭,以口狠狠封住了姍娘的嘴……
  
  在男人健碩魁梧的襯托下,饒是身材高挑的姍娘也顯得小巧柔弱,開始姍娘還似是不願,卻漸漸地在豫鍾動作下噓了聲。姍娘不罵了,怒意化作纏綿悱惻的呻|吟,聲聲柔媚入骨,豫鍾受到鼓舞後士氣大振,居然毫不憐惜地對著姍娘的雪頸張口就咬。
  
  娘之,這神奇的發展實在讓人……悲喜交加。
  
  修道之人五官極是靈敏,如此直接的視覺沖擊不免讓我在旁面紅耳赤、雙膝發軟,又想……他們該不會、該不會打算猴急得就要在巷子裡把事辦了吧?

  深吸口氣,我腦子一熱,開始犯傻了。
  
  姍娘和豫鍾要做什麼,什麼時候做,那確實不是我該管的事,但是當下我混亂的腦子裡只有一個想法--應該有人出面讓他們好好注意下影響,隨便當街野合來刺激大齡女青年,何等殘忍!
  
  氣沈丹田,我正欲使出一招獅子吼,卻有只火熱的手及時捂住了我未出口的訓斥。
  
  一手封了我的嘴,另一只胳膊從身後穿出,橫箍上我的腰,將雙腿基本已軟成面條的我牢牢架了起來,慌張地拖著我連連倒退數步,直到退無可退,緊貼牆根,二人雙雙掩身在陰影中。
  
  聞到那手上的熟悉味道,我怯怯回頭看,一見到那張讓人安心的臉,頓時又羞又愧,急得眼睛發酸。
  
  「唔唔,唔唔嗚嗚唔,唔唔嗚嗚唔唔唔嗯嗯唔唔!唔唔……」迤行,嚇死為師了,我根本不知道他們會這樣!嗚嗚……
  
  方迤行泛著紅暈的面上有同樣羞愧,忍了半天才輕輕動了近在咫尺的唇瓣,口型是在說:「我都叫師父你別來了……」
  
  就在我和方迤行面面相覷的時候,那邊已經傳來了女人似是抱怨的哼哼,再看,卻是豫鍾干脆猛一用力將姍娘整個兒托起,女人光溜溜的雙腿借勢一張一緊,無比契合地盤上了男人的腰,再之後,他們就保持著一人攀掛在另一人身上的古怪姿勢,一路磕磕絆絆,撞開了府門,撞進了院子,終於淡出了我二人的視野。
  
  我的好姐姐好姐夫,你們要不要這麼生猛啊。

  罪魁禍首是走了,我卻怎麼也冷靜不下來,加諸口鼻還被方迤行緊捂,連呼吸都很困難,剛嘗試動了動嘴,大徒弟那只手便如觸電般猛地抽了回去。
  
  我羞愧欲死,抓著衣擺慢吞吞轉身,結結巴巴了半天,只敢垂著腦袋偷瞄方迤行,卻在小小一瞥後發現,方美人原本瑩白如玉的俊面上,紅得如火燒一般,比我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咦?

  到了這時,我突然又不緊張了。大徒弟紅通通的臉蛋極是可愛,我情不自禁伸手撫上他的面,不出所料的,掌下是滾燙一片。
  
  「迤行可是酒醉了,為何如此之燙?」我看向方迤行,手還在他臉上摩挲了兩下。
  
  美人桃花目瞪來,水光盈盈,氣結後反口就答:「我、我不燙。」
  
  我不解。「不燙?開玩笑啊,燙著呢!」說著,另一只手牽上他的,取了直接貼到自己面皮上,「不信你摸摸為師,看為師說得可有假?是不是迤行比較燙?」
  
  方迤行一直眨得頻繁的美目在頃刻間定住,睜得大大的,眸間光亮攝人心魄,一瞬不瞬地看我,不知過了多久,才在我摸著他的臉、他摸著我的臉的動作下生硬地挪開目光,緩緩垂下了頭,偶爾微微挑起看來的眼角,緋紅成了一片。
  
  這倒是像極了當初那時的尷尬。
  
  那是我領著大小徒弟回閬風不久後的事。

  離開閬風的五年間,我的房中一直還維持著走前的模樣,且不出我所料的,那本掖在床板縫隙間的《玄女經》,並未被負責打掃的徒子發現。
  
  彼時方迤行心法修煉至第六重,但憑他怎麼努力也無法突破極限,憶起九天娘娘說「以陰陽雙修從而精進雙方修為」的法子,我內心一動,遂與大徒弟說了這事。

  陰陽雙修雖是武功修煉,但往往煉到最後……都會以某種活動作為結束。我本著確實是想助他一臂之力的初衷,是以方迤行也並未察覺我心中的小九九。
  
  石室中光線寡淡,我二人背對背悉悉索索地脫衣,大徒弟臨時起意說要不然他還是蒙住眼睛好了,征詢的嗓音裡有著前所未有的慌亂,雖然我同樣緊張,還是嚴肅答了好。
  
  玄女經攤於玉石床上,光溜溜的我和光溜溜蒙了雙眼的方迤行盤腿對坐,蒙眼白布下是大徒弟紅得快滴出血的雙頰,我看他緊張得連手都不知道該往哪兒擺,便直接牽起他的手與我雙手手心相對,側目按《玄女經》柔聲念,「天地之間,動須陰陽。陽得陰而化,陰得陽而通。」
  
  大抵因為目不能視,方迤行顯出暌違已久的軟弱和慌亂,無所適從慌亂喚了句「師父……」,撩撥得我心弦大動,一如此刻。
  
  像是為了躲避我撫摸的手,方迤行極力將臉側向一邊,還在慌亂中以袖遮了半扇面,間或望來幾眼,眼神可以稱之為幽怨,「師父,我們是不是可以回客棧了?」
  
  我低頭看向自己軟得不像話、猶自發抖的雙腿,欲哭無淚。
  
  方才那不過才是房中術的鳳毛麟角,已將我二人嚇得魂不守捨,無論徒弟還是師父,都是拿不上台面的軟腳蝦,說出去要笑死誰啊……
  
  方迤行看我半晌動換不了,也是哭笑不得,深深吸了幾口氣後干脆背過身去,微微屈膝躬下身子,不回頭道,「上來吧。」
  
  大徒弟背人的姿勢很標準,別看他此時周身僵硬得有點硌人,腳步還是夠穩當的。

  我側著臉枕在他肩後,看他微微發熱的耳廓和從後領露出來的一截頸子,只覺口干舌燥,怎麼趴著姿勢都不太對。
  
  方迤行腳步不停,聲音有點悶悶的,「師父,你不要動來動去的好不好。」他極少一次性說這麼多字,實在反常。
  
  「哎迤行,你不懂……」我正是年輕氣盛的好時候,大半夜看了這麼場活春宮,能不動來動去的麼。

  煩躁啊,心焦啊,要人命啊。
  
  方迤行似是不贊同我的想法,嘗試冷著嗓子說教,出口的嗓音卻是沙啞萬分,「師父,吾等修道之人,怎麼能因為那麼點事……就亂了方寸。」
  
  「那麼點事?迤行你是沒看到!剛才豫總捕被姍娘夾住腰後,面上不知有多扭曲,就差怒吼一聲就化身為狼了,衣冠禽獸啊--再說了,」雙腿在方迤行的托掌間踢動幾下,我不服氣撅嘴哼了兩聲,「師父是昆侖山的弟子,又不是嵩山的弟子,這還沒成仙呢,哪能沒點七情六欲……」
  
  方迤行不答我了。

  他平時就說不過我,這夜喝了酒後戰斗力明顯更低,索性以守為攻,閉口不言,我卻在感受到他火熱緊繃的後背後,翻騰得更加愉悅了,方迤行若實在忍受不了我的放肆,才會沈著聲重復「師父你不要亂動好嗎。」

  每到這時我總會笑瞇瞇地答得好好的,然後讓自己的承諾隨夜風散去。
  
  這一段並不算長的路,我不知道方迤行究竟背著我走了多久,像是過了很久很久一樣,像是這條路永遠沒有盡頭一樣,我只覺得安心極了。直到回到房中、躺到了床上,我才發現自己方才居然趴在大徒弟背上睡著了。
  
  困倦中我懶懶地沖他揮了揮手,「嗯……為師要睡了,迤行你也去休息吧……」
  
  房中並未點燈,我卻仿佛知道方迤行並未離去,遂迷糊喚了句「迤行?」
  
  這回,他輕輕地答了一句,說得特別輕,特別低,仿佛唯恐驚走我的困意,而我就在愉悅人心的深沈嗓音裡感到意識越發沈重,也沒聽清就說了「好啦」。
  
  我總想著,方迤行開口要求的事,我又怎麼會不答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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