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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6-6 09:53:09

【20.故地重遊(九)】

  什麼樣才稱得上是真正的絕世高手呢?
  
  縱觀江湖武林,各路佼佼者功夫究竟精進到了何種程度,我自無法全然窺得,但施姑娘亦能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說,這世上值得「霆鈞真人」拔劍的人,還真是少之又少,而我在因意外散功之前,僅靠一身深厚內力如意運轉,便可輕松做到冬來暖啊夏來涼,就算是以掌為竈、烹飪食材的旁門左道,都能信手拈來。
  
  此時,夥同黃毛姐姐和哮病弟弟,我三人偷偷躲在破院內的一處死角,環對正襟危坐著,面色俱是嚴肅十分。
  
  我左掌平攤掌心向上,其上放了塊洗淨的鐵皮,咧嘴笑道:「今個兒就讓你們好好開開眼界,省得你們以為姐姐我就是只會耍嘴皮子的人。可看好了啊!」隨後凝息運氣,導內力與左掌,不過片刻功夫掌上鐵皮已被燒熱。
  
  姐弟倆被我信心滿滿的表情唬得一愣一愣的,見時機已到,我一昂頭發號施令:「下鍋!」
  
  黃毛丫頭舉著雞蛋的手抖抖索索:「仙姑姐姐,那我、我可真磕了,真的磕了啊?」
  
  弟弟不滿姐姐磨磨蹭蹭,拿小胳膊肘撞了撞她,焦急地擠眉弄眼。
  
  「磕吧磕吧--」我知道那丫頭是心疼雞蛋,萬一肉掌烹飪不成,可不就白白浪費了,遂笑露了一口白牙,彎著眼睛與他二人朗聲道,「我這功夫還沒當著人前使過呢,第一次就露給你們倆看,怎麼樣,對你們夠意思吧?」
  
  黃毛姐姐一聽,看上去更無助了,但礙於仙姑我的威信只能照辦。她苦著臉狠心一磕一剝,蛋殼分開,一灘清清黃黃便隨她手間動作直接墜到鐵皮之上,當真宛如入了熱油鍋,不過片刻便響起「茲茲」聲,還帶著一陣不小的香味。
  
  弟弟聞香乍起,激動得手舞足蹈,眼中崇拜之情溢於言表,另一邊跌坐在地的丫頭這才長長舒了口氣,不好意思地望著我傻笑。
  
  說句實話,這還不是我的最好水平呢。

  久不做手生了,煎蛋很是差些火候,蛋黃都是稀湯掛水的,但吃得正香的弟弟似乎根本不在意,一個接一個,沒完沒了地問我要,不知是想借機研究以掌煎蛋的本事呢,還是真覺得這粗糙吃法有意思。
  
  我們三只餓狼忙於分贓,幾乎將竹籃裡十來枚雞蛋消滅殆盡,不想吃得正香的時候,被人找到了。
  
  來人不是別人,正是周家千金周婉繡。
  
  我曾聽黃毛丫頭說過,說周家小姐不屈不撓,在被我氣哭逃走的翌日又再光臨了乞兒街。但這次,她沒有帶家丁分隊,連大馬車也停在了乞兒街街口,只由丫鬟陪著步行入內。

  我想周婉繡大概是悟出了點什麼,帶來的吃食不再是聚賢樓的招牌菜,而是有樣學樣地捎了十幾人份的大肉包,如此一來,那幫有奶就是娘的小鬼頭很快便也和她打成了一片。
  
  老實講,周家小姐也算心胸寬廣,那日被我氣哭了也不見找我報復,論樣貌論、人品家世,樣樣都算上品,的確真是個好姑娘。

  溫婉可人,心思細致,娶妻當取賢,世間男子是不是都中意這一型呢?
  
  此時,我和姐弟倆正姿勢不雅地蹲在院牆角落,每人捧了只破碗,美滋滋地吃著半生不熟的糖心蛋,只因被當場抓包的尷尬,吃飯這件本身再正常不過的事,放在眼下也顯得有些詭異。
  
  我舔了舔嘴角,沖周婉繡點頭道:「是婉繡啊,有事嗎?」
  
  小美人稍帶羞意順著我的問話答:「是、是方少俠,帶來了小醫館的大夫,說是給牛蛋瞧病,正到處找人呢。」
  
  牛蛋是哮病弟弟的名兒,我一聽是方迤行找他有事,當下也不吃了,一把將碗塞到周婉繡手裡,忙狗腿地趕著弟弟往大院走。
  
  牛蛋有些不情願,起身時磨蹭了好半天。

  我笑著拍了拍他後腦勺:「你別覺得吃虧,我不也是沒吃了嗎?陪你去還不行啊?不就是看看病,喝喝藥,都這麼大了還怕,虧你還是男孩子?」
  
  一旦上升到自尊問題,饒是小牛蛋也不願意輸在面子上,遂默許了。

  我拉著他往外走,路過周婉繡時指了指我先前塞給她的碗:「我先去陪牛蛋看病,這個你吃麼?我沒動,干淨的。」
  
  周婉繡立在原地半天不吭聲,拿碗的手有些微微顫抖。
  
  牛蛋見了,一扭頭過去小聲嘀咕:「人家是千金大小姐,哪會稀罕這個?嫌髒都來不及。」
  
  「……」我看你干脆改名叫笨蛋算了。
  
  這邊,我正欲狠敲牛蛋一記,且教育他往後說人壞話定要記得背在人後說才好,另一邊的周美人不知中了什麼邪,突然以壯士斷腕般的氣勢擡手就著破碗就扒,將整個煎蛋一口氣塞進了嘴裡,艱難地大力咀嚼。
  
  小美人生了一張櫻桃小口,這一只蛋下去整整包了一嘴,如何能不難受?可哪怕是生生逼出了淚,她還是固執地干咽了下去,哽了好幾下才噓著嗓子道,「很、很好吃。」我卻只覺得這句話她說得尤為勉強。
  
  好家夥。

  剛才問她吃不吃其實不過是句客氣話,我可從來沒想過勉強周婉繡真吃下去,這半生不熟的蛋,千金小姐吃了會不會鬧肚子啊?
  
  我訕訕地擠出個笑,不敢多呆,趕緊將善後的事情推卸給黃毛丫頭,自己推著牛蛋往大院前趕。
  
  方迤行和老郎中在屋內候著半天了,等牛蛋磨磨蹭蹭過去,老郎中與他瞧上病了,我這才得空和方迤行說上句話。
  
  「怎麼突然想著找郎中給牛蛋瞧病?」
  
  方迤行乖乖回答:「能瞧的病還是早些瞧了好,免得落下病根。」
  
  我「噢」了一句,覺得自己問了個沒有油鹽的蠢問題,隨後卻發現方迤行看我的眼神……有些怪,輕飄飄的視線好像全集中在了我嘴角某處。
  
  「有什麼髒東西嗎?」我擡手往臉上指了指,問道。
  
  方迤行不語,先是在身上搜羅了一番,大抵因為沒找到他想要的東西,這才只好撚了袖角探手而來,直接拿袖子擦上我的嘴角,抹了兩抹,面上表情紋絲不動,「沒什麼。」
  
  一定是剛才偷吃時蛋黃糊在了嘴角……
  
  方迤行一向愛潔,不嫌棄我吃得滿嘴都是已經極限,眼下突來的親暱臊得我舌頭打結,再也沒有心思去研究牛蛋的哮喘了。
  
  即使方迤行失了憶,很多時候我依舊覺得他和我心意相通。

  好比說飛賊落網那日,他怎麼就能知道我被關在了大牢裡?還有此時,若不是他知曉了我有離開揚州的打算,又怎麼會特意尋來郎中為牛蛋瞧病?
  
  慶幸的是牛蛋哮病並不嚴重,老郎中好好交待了他姐弟二人一番,收了錢便拱手走了。我悄悄跟在老郎中身後,在乞兒街巷口堵住了他。
  
  老郎中一怔,認出我是方才院中人之一,笑呵呵地捋了捋須,只當我還有沒弄明白的地方,道:「姑娘還有何疑問?」
  
  我從胸前掏出了兩張銀票,直接遞了過去,「這個,給你。」
  
  老郎中在看清我手中物後斂了笑,忙擺手,「這出診和藥錢,方才那位少俠已經付過了,再說,萬萬也用不上這麼多銀子。」
  
  肯為乞丐瞧病,多給了錢還不要,這老頭兒也算是個好人。
  
  我遂耐心與他解釋:「不是這次的診療費。錢不多,是我點意思,往後那幫小毛頭若有個小病小災的,萬一找上老先生,還望老先生能夠多多照拂。」
  
  我這番話也算是說得有頭有尾,哪想老頭兒聽後笑得愈發開懷,眼裡多了揶揄:「姑娘有心,有心啊。可是就是連這筆錢,少俠也給過了。姑娘與少俠是心有靈犀一點通,真不愧為天造地設的一對璧人!」
  
  我手一顫,瞪大眼問,「你說什麼?」
  
  「呃,這筆錢……方才少俠已經給過了?」
  
  「不是不是。」我舉著銀票扇了兩下,提醒道,「後面那句,後面!」
  
  這下老頭兒終於知道我指的是什麼了,紅光滿面地對我直拱手,「姑娘少俠該是好事將近了吧?老朽先給姑娘道聲恭喜啊--」
  
  「哎呦,你這老頭兒說話怎麼這麼中聽呢!」我轉手將銀票塞到老郎中未合好的藥箱裡,羞澀地捂臉癡笑,剜了他一眼,跺腳跑了,將周婉繡的看家本事學了個十成十。
  
  迤行從小便面冷心熱,乍看是個冰坨子,其實卻恨不能用畢生所學拯救蒼生與水火。

  錢財是不便留給小乞兒的,多了只會惹來殺身之禍,如今找來個和善的老郎中,將銀錢留給了他,只為日後他有心能與小乞兒們行方便。
  
  我並未曾言明,想不到就是連這個,方迤行也能同我想到一塊兒。
  
  憶起先前他親手為我擦嘴的動作,心裡不禁開始打起小鼓。

  如今我尚還能忍得,只因我曾親口答應不再做無謂的糾纏,只是不知這麼下去,若哪次我管不住自己而撲了上去,方迤行又會作何反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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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離開揚州這日我並未特意尋誰告別,江湖人信奉江湖話,青山不改,綠水長流,有緣自然還有再相見的一天。
  
  清早我坐在城東的豆花兒鋪子上,眼見吃早食的又沒了幾個人,我便對不太忙的豆花兒揮了揮手。
  
  女人笑著一路扭了過來,滿臉麻子在晨光中顯得格外突兀,待她走近後我一指長凳:「坐。」
  
  豆花兒擦了擦手,在我旁邊坐下:「今個兒小姐怎麼有興致跟奴家叨家常?」
  
  我不答話,只將方才多點的一份餛飩推至她面前,拖著下巴笑瞇瞇地看她,「吃。」
  
  這次豆花兒是徹底怔了。
  
  她看看碗裡飄著油花兒香的餛飩,又看看我,半晌才擠出平時那種諂媚的笑,底氣有些不足:「喲--小姐這是怎麼了?奴家無功不受祿啊……」
  
  「一口一個奴家的,說著不別扭啊?」我側身湊近女人耳旁,視線在她鬢角精巧的貼合縫隙上來回掃,悄聲道,「上次說了要請姐姐吃飯的,如今妹妹是來兌現諾言的,姐姐自然受得起。」
  
  城東有名的廚娘豆花西施的真正身份,我想除了豫鍾豫總捕外,怕是無人知曉的。

  我原本的猜測其實早在姍娘突然現身豫府的那夜,就得到了證實。
  
  我曾稀裡糊塗聽官大哥們嘮叨過,強行指定他們日日來豆花兒早食鋪吃飯的不是別人,正是豫鍾本人。

  這對別扭情侶還真不是普通地為對方著想,一個變著法兒地故意放線索,另一個怕對方受連累故意被抓捕……
  
  我自是知道姍娘不是俗人,就算被我識破也不會驚恐反問「你是從什麼時候看出來的!」。

  女人像是沒聽見我的話,低頭尋了湯匙攪了攪濃湯餛飩,並未搭腔。
  
  我索性一口氣道明來意:「妹妹今個兒就要離開揚州了,縱是千言萬語亦難表心中不捨。不知姐姐可有聽豫總捕說過,我和迤行都拜在昆侖閬風派下,昆侖山山頂積雪常年不化,放眼眺望只見紫氣東來,真真是個人間仙境,姐姐若什麼時候在揚州呆的煩了,不如帶著姐夫來昆侖探望妹妹,妹妹還等著姐姐這杯喜酒呢。」
  
  直到吃完抹淨,豆花兒始終沒承認自己的身份,反倒是麻利地去竈台後鼓弄了半天,隨後樂顛顛地遞給我一本用軟布包著的書本事物,「相逢即是緣,小姐遠走,奴家也甚為不捨,這本秘籍就當是奴家一點心意吧。」
  
  我點點頭,隨後好生地收在衣襟裡。
  
  姍娘曾說過民以食為天,又說為了討好男人,一定還要有一手好廚藝。

  她可不是光說不練的人,否則,早食鋪上又怎會如此火爆?我想這本書大概是姍娘畢生習得食譜精髓所在,便十分感激地收下了。
  
  不遠處,牽著兩匹良駒的方迤行正立在樹下等我,小道長長身玉立,眉目清俊,淡淡看來時淺笑藏在慣性板著的面皮下,有他自成一派的特別。炎炎夏日時只那麼一瞥,已讓人感到異香四入、沁人心脾,他手上拿著的,正是我初來揚州時戴的那頂白霜褘帽。
  
  我一想到日後無論去到哪裡,身旁總有這個人陪著,便一路甜到了心底……
  
  離去的事情我們誰也不曾告訴,就是怕哭哭啼啼的送別場面,只是不想千躲萬躲,在出城之際還是被身後人追了上來。
引言 使用道具
cve1130
侯爵 | 2012-6-6 09:53:34

【21.故地重遊(十)】

  「等!請等、等一等!等……等、等我--」
  
  身後遠處傳來斷續的熟悉女音,於臨近晌午的熙攘街頭顯得十分微弱,但施姑娘我耳聰目慧,又豈會聽不出來人是誰?
  
  平時那麼矜持的人,怎麼到了今個兒,知道我們要走了,居然能做出當街嚷嚷的事?我在心裡小聲嘀咕,想著到底是什麼樣的執念,讓周家千金肯如此不顧禮教臉面,規規矩矩生活了十幾二十年,這大概還是她頭一次如此沖動吧?

  情字傷人吶。
  
  我本能掉頭疾走,扯著身後的高馬也跟著興奮得直噴氣刨蹄。

  不願在離城的節骨眼兒上再惹麻煩,心中卻又略感油煎--我能聽見周婉繡在身後追趕的動靜,方迤行又怎會聽不見。
  
  我兩相為難,唯恐方迤行將我看作鄙俗又不厚道的人,便遲疑側首試探他:「呃,那個迤行啊,你可曾……聽到什麼聲音?」
  
  方美人目不斜視,堅定答:「師父,迤行不曾聽到什麼。」
  
  「……」
  
  要說方迤行跟了我這麼些年,學得最為精通的一招,大概便是「睜眼裝瞎」了。

  我看他一言不發緊跟著我,並沒有半分替誰說好話的打算,便也干脆放下心來,不去理會身後顯得愈發焦急的叫嚷。
  
  如此裝傻充愣走了許久,終於到了城門前,只要出城,上了官道便可一路策馬,哪想就在這節骨眼兒上,方迤行突然變了主意。
  
  我感到肩頭微小動靜,回頭看他,方迤行極其自然接過我手上的韁繩,微微頷首點了下頭,橫掃而去的眼神引著我向身後街道上看去。
  
  不遠處的妙齡少女早已跑得上氣不接下氣,明明腳步虛浮,卻還在固執追趕著,漲紅的面上眉目嚴肅,眼中寫滿了堅定。
  
  好家夥……我從沒想過憑周婉繡弱得等同於金絲雀的體力,居然也能追著我們整整跑了兩條街,不禁有點暗自佩服她的勇氣來。
  
  但僅是佩服,並不代表我願意大方給她與方迤行獨處的機會。
  
  我想著眼不見為淨,正欲扭頭,卻隔著霜白面紗,隱約看到方美人微微彎了眼睛,像是無奈,又或者是縱容的……笑?
  
  我心神一晃的空擋,便讓他得了手。
  
  美人探手而來,指端放肆地撩開我半扇面紗,另一手指向身後,道:「師父,你仔細聽聽看--」
  
  我猜中了故事的開頭,卻沒有猜到結尾。
  
  拼命追趕著我們的妙齡少女,一雙閃亮杏眸堅定探望著的,嘴裡聲聲真誠的呼喚著的,都是我,與方迤行實在是半點關系也沒有。
  
  娘之,如此神奇的發展,實在叫人費解至極。
  
  就在我拼命回憶自己是否欠了她什麼承諾沒有做到的間隙,周婉繡一鼓作氣趕上前,也直到她走近了,方才叫我看清--在追了我們整整一炷香時間之後,周婉繡跑散了雲鬢,踏髒了鞋履,狼狽的模樣與從前端莊賢淑的閨秀雖大相徑庭,卻顯得更為真實了。
  
  我不禁問:「婉繡這是從哪裡來?」
  
  周婉繡深深吸了兩口氣,像是鼓足了勇氣:「婉繡聽丫頭說,說今日前輩和方少俠會離開揚州,怎麼也想、想親自送前輩一程,故而才、才……故而才、才一路追來,萬望前輩莫嫌,嫌婉繡失禮……」卻是說著說著,聲音裡帶了難以掩飾的憂傷。
  
  她癟著嘴,上嘴皮子碰下嘴皮子,委屈得直打顫,眼眶裡不知何時聚集起滿滿當當的傷心淚,真不愧對「女人是水做的」這句說辭。
  
  我抓起袖子往她面上揩,順口道:「怎麼好好的就哭了,哎呦,你看你,莫哭莫哭……」
  
  不知道我這話哪裡說得不對,周婉繡一雙濕漉漉的杏眼猛地睜大,擡頭癡癡看我。兩顆豆大的淚滴終於承受不起而直接滾落面頰,周婉繡二度中了邪般,繼上次在大院狂食半生煎蛋後,再次以壯士斷腕般的豪情做了讓人匪夷所思的事。
  
  她大力朝我撲來,差些撞翻我頭上帷帽。
  
  「嗚嗚嗚……嗚嗚……前輩,前輩……」於萬分驚愕中,我不知所以然地聽周婉繡抽抽搭搭地哭訴,「婉繡心中是真的……真的,真的不捨,前輩教給婉繡的東西,婉繡一輩子也不會忘的……只願,只願將來也能成為像前輩這樣的人……」說到最後,已是泣不成聲。
  
  能被人莫名傾慕本是好事,但此刻我仍忍不住直冒虛汗。
  
  我想自己的人品大概是好到了極限,隨隨便便擺平了假象情敵也就罷了,怎麼還能有將偽情敵收歸到自己「後宮」的奇特功能?

  若真是這樣,日後我也用不著再擔憂什麼,只管見一個,「收」一個,見兩個,「收」一雙,便再也沒人會去覬覦方少俠了……
  
  呃,說遠了……其實周婉繡這段時間的改變,我並非全然沒有感到。
  
  半月來,每次我去乞兒街時都能遇上她,每次碰面話雖不多,但她必然會站在離我不出五步的地方,偷偷用目光追隨,仔細摸索我與小鬼頭們的相處之道。從開始不被搭理,到後來能讓小乞兒們卸下心防真正接受她,周婉繡在背後的付出定是不少的,倒是用實際行動推翻了我最初對她「不知人間疾苦的千金大小姐」的印象。
  
  以她的出生和所受教育,能有如今這般改變,早已超出了我的想象,此時見周婉繡毫不掩飾地落淚,我也怪別扭的。

  當然,其中很大一部分原因也是我從未被女人這麼抱過。
  
  我遂輕輕拍了拍她猶自抽動的肩頭,道:「婉繡不必如此不自信,你已經做得很好了。」
  
  我想我大概嘴皮子笨得厲害,天生沒有安慰人的本事,只因我說完這句話後,周婉繡哭得更加厲害了,幾欲有嚎哭的趨勢,直到周家短腿的小丫鬟一路追來,窩在我肩頭半晌的淚人這才依依不捨地退了開來。
  
  小丫鬟焦急地上前查看她家小姐是否有恙,間或還瞪了我兩眼。

  施姑娘我雖不作普通女子打扮,但也別將我看做欺騙少女感情的登徒子好嗎……
  
  我內心汗顏,對著一雙兔兒眼的周婉繡瀟灑地揮了揮手:「回吧,送君千裡終須一別,有緣來日定能再聚。揚州的那幫小毛頭,可就交給婉繡了。」
  
  「嗯!」周婉繡重重點了頭,只能勉強扯出笑,薄薄的嘴皮子又開始打哆嗦。
  
  哎,我就說最怕別離場景了,這樣一出下來,搞得我心裡也酸酸的。
  
  不同於我的憂傷,騎馬漫步在城外官道上時,並騎的方迤行嘴角一直噙著淺笑。
  
  我疑惑問:「迤行你樂什麼?」
  
  這次他倒是完全沒有否認我的猜測,輕歎說,「師父……不愧是師父啊。」
  
  不說則已,一說便來句這麼有深度的話。

  愛玩深沈的徒兒,師父究竟該拿你如何是好?
  
  我聽不出方迤行話中好壞,但也知他大概是指周婉繡將對他的傾慕全全轉移到我身上的事,遂得意地挺了挺胸:「那當然。為師我人見人愛,花見花開,就是那頂好的妙齡少女,也同樣得拜在為師的道袍之下。」
  
  方迤行難得接話,輕悠的話音帶著揶揄,「這麼說,倒是不難解釋為何周家小姐那般傾慕師父了。」
  
  我聽罷噓了聲,半晌後才伸手撩開一邊面紗側首看他,深吸了口氣問:「那迤行呢?」
  
  「我什麼?」
  
  「迤行可也覺得為師人見人愛,迤行,可也傾慕於為師?」
  
  方迤行原本淺勾著的嘴角突然沒了弧度,臉上開懷的笑意亦散去,與我對視的目光陡然沈澱,漆黑瞳仁凝成兩汪深潭,有吸人神魄般的深邃,原本是極嚴肅的眼神,卻在陡然眨得頻繁的睫羽之下,顯得嬌俏十分。
  
  方迤行的心慌程度,通常和他眨眼快慢是相關聯的。
  
  我鍥而不捨追問了一遍,驅馬向他靠攏,方迤行便立刻別過頭去不再看我。小青蓮隱藏在半短墨發間的耳廓微微泛起淺粉,透著日光看去薄得透明。
  
  「師父……又在說這些了……」他輕輕道了句,該是對此事仍感為難,卻不復最初驚恐。
  
  多麼讓人澎湃的改變啊。
  
  我雞賊地做出傷腦筋的模樣道:「為師怕再不說,迤行根本就忘了徹底。」
  
  方迤行握韁繩的手突然緊了一下,我便策馬挪開了些,間或小聲道:「我是真心的,你何妨不考慮一下?難道我是真的那麼入不了你眼?」
  
  時值晌午,日光落下時被官道兩側茂盛的枝椏葉片割得零星,於風吹樹葉的沙沙聲中,在青磚路面上歡暢遊弋,一如我那顆七上八下的心。
  
  半晌後方迤行才答非所問說:「其實迤行一直不知自己有什麼值得師父厚愛……」他頓了頓,仿佛在拿捏措辭,「迤行不覺得師父是強求之人,為何只對著……這般執著?」
  
  是啊。為何對著你,偏能叫我如此執著。
  
  我試著回想自己從方迤行身上感受到的那種感覺,不自覺會心一笑:「我啊,就是自小隨心所欲、順其自然慣了,才會……」才會釀成當初大錯。
  
  以前我總想,方迤行跟了我一個五年,自然還可以跟著我第二個、第三個,明明知道自己對他已經漸漸超出尋常師徒情,一方面不想控制,另一方面又不願主動去捅破這層窗戶紙。

  情愛一事與我實在太難,而我天生也不喜冒險,只覺得就這麼下去也挺好,並不需做那偷雞不成蝕把米的蠢事。
  
  雙修初始,我確實是一心為助方迤行沖破極限,但也不能否認心裡暗藏的僥幸,只想著若一朝生米成熟飯,我與他之間大抵也會水到渠成。
  
  誰知天意弄人,便是這份可笑的膽怯,讓我做出生平唯一的悔事,害了方迤行,也害了我自己。
  
  「迤行若覺得難堪,為師不再提就是了,只是萬望迤行記得為師這番話……」我揉了揉發酸的鼻子,悶聲道,「此一言,我不再說第二次。只要你尚未成婚,我的求嫁便與你永遠都作數。」
  
  聽了這麼直白的話,方迤行僅僅是輕歎了口氣:「師父既然將一片真心都付之於我,為何還有事隱瞞與迤行?」
  
  「迤行指的是哪件?」
  
  糟!

  這話一出口,我就知道自己不打自招了。
  
  娘之。我瞞著方迤行的事實在太多了,不想他突然這麼一問,我居然心直口快地就那麼答了出來,實在……愚蠢。
  
  慶幸的是方迤行看上去似乎並不怎麼在意。

  他雙手中規中矩地握著韁繩抖了兩下,淡淡道:「師父,你告訴迤行,這次我們下山,真的只是普通遊歷嗎?」
引言 使用道具
cve1130
侯爵 | 2012-6-6 09:54:32

【22.白鬼童(一)】

  「師父這次和迤行下山,真的只為散心遊歷?」
  
  「……」
  
  當然……不是。
  
  但方迤行能這麼快便察覺出其中詭譎,卻是我未料到的。
  
  施姑娘自問下山一路行來,並未有半點顯露破綻的地方,若一定要給出個理由,想來定是我死纏爛打得不夠,才讓方迤行有機會思考自他昏迷醒來後的諸事。
  
  我想我不能放任他繼續探索下去,否則後果將不堪設想,便急忙接口:「哎呀!連這個都被迤行發現啦?嗯嗯……果然是名師出高徒,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吶。」
  
  方迤行不驕不躁幽幽道:「師父切莫想轉換話題。」
  
  「……」
  
  我做人恁的失敗,好不容易拍個馬屁都沒拍對地方。
  
  大徒弟側過半張面靜靜與我對視,一邊的眉梢高高擡起,透露了他再明顯不過的好心情。

  看到我吃癟還這麼開心,真是個不孝徒弟!
  
  我戴著帷帽看他,他隔著面紗看我,這一刻似有無數光和影在我二人的對望中飛快劃過,沈默時,耳邊又只剩下風吹樹葉沙沙聲和馬蹄踏著青石得得響。
  
  看他那麼堅持,我只好率先投降,高舉了雙手坦白道:「我這不是不想讓下山任務顯得那麼枯燥無趣,所以才特意說成是遊玩麼。」
  
  見我終於肯說實話,方迤行才釋然地附和:「師父,這次下山任務究竟是什麼?」
  
  「任務是什麼,到了地方我自然會告訴迤行,現在不急。」在馬背上坐直身子,我抿了抿唇道。
  
  「那我們該去哪裡?」
  
  我手遮在眉下,擡頭看了一眼炙熱日頭,低聲答二字:「蜀中。」
  
  能有機會回老家看看,本來是件讓人高興的事,可只要一想起此次下山的秘密任務,我又不禁有些喪氣。
  
  六六,我那漂亮緊致得跟女娃兒一般的竹馬,不知為何,就在幾年前與我徹底決裂。我所有寫給他的書信都跟石沈大海一般,再也得不到任何回應,饒是我再遲鈍也明白了,並非是我的信未到他手中,而是人家不願再搭理我了。

  兒時做乞丐時六六都不曾嫌棄過我,為何如今我也算混得人模狗樣了,他倒與我撇得一干二淨?
  
  六六這般改變,想來有他自己的理由,我雖有遺憾,卻也願意尊重他的決定,此事不了了之,只是偶爾憶起,還是不可避免覺得哀傷,畢竟施芙這輩子沒交過幾個好朋友。
  
  福無雙至,禍不單行,哪想這次師兄布置下來的任務,正是去蜀中向六六討一樣根本不可能討到的東西。
  
  正是因為清楚這次任務的艱難程度,我才會在身體稍許恢復後毛遂自薦。師兄坳不過我的堅持,只說若有難事千萬不要胡來,我明白其中厲害,乖順聆聽了師兄所有囑咐。
  
  我堅持親自出面是有原因的。

  一來我有了名正言順的機會去弄明白致使我和六六生出間隙的原因,二來,便是六六家祖傳的這東西,我志在必得,他縱是不給……也得給。
  
  -----
  
  當初,我在江南遇見少年方迤行,與他一路邊玩邊鬧去到蜀中,又在蜀中收了不務正業的施子鋅,再然後,一個姑娘家帶著兩個半大的孩子四處遊歷,那模樣說有多詭異便有多詭異。
  
  從江南到蜀中,路經幾多河,幾多城,幾多鎮,而其中,桃花村當屬我最留戀的地方之一,不光因為山谷裡的人間仙境,更因為性情淳樸、熱情好客的村民。
  
  接連幾十日的日夜奔波,眼見過不了幾日就要入蜀境,途經百河鎮時我手舞足蹈地提醒:「前面山谷裡有村名桃花,以桃花釀而聞名。迤行記得嗎?我們那年在桃花樹下喝了整整一夜,那還是你第一次飲酒呢……」
  
  方迤行破天荒點了頭:「桃花釀口感溫潤,有美容祛病之療效。」他頓了一頓,話鋒一轉,以極其平淡的語調說出驚天話語,「師父,迤行並非不記得過往事,相反卻是記得一清二楚的。亦明明白白記得曾與一人闖蕩江湖,只不過……只不過記憶裡那人面目模糊,是男是女都不清楚,更不知道那人就是師父了。」
  
  我心口一疼,就像被一記悶錘直接砸在胸前,卻還得忍痛不敢細想,也不願深究,遂以笑做掩飾提議道:「既然迤行記得,就是再好不過!與為師再去喝一次,可好?」
  
  雖不算順路,但也是途徑之地,方迤行大抵是找不到理由推脫,便應下了。
  
  這日在百河鎮上賣了馬,我們以腳代步出鎮,準備入谷翻山,自西入蜀境,卻在鎮口連接狹窄沿山小道的吊橋前,被一個身形壯碩的魯莽男子攔了下來。
  
  對方手執長棍,表情嚴肅,粗略我們掃了一眼後高聲道:「你們是外地來的?這路,不讓過!要入蜀從村南官道走。」
  
  我當下就明白了。

  未給方迤行機會上前解釋,自顧自笑著從腰間摸出一輛銀錠奉上,自作聰明道:「這位英雄,這下……可讓過了?」
  
  說著,還轉了轉手上的銀子,讓銀錠反光,晃了晃對方的眼。
  
  我只想著,哪有人不跟銀子親,卻見那魁梧男子雙眼一瞇,擡手拿長棍往地上狠狠一杵,面皮漲得暗紅:「我、我像是……是收過路費的嗎!我是正經八百的守橋人!」
  
  咦。不是攔路盜匪嗎?

  我沒好意思問出口,在對方剛正不阿的氣勢下訕訕收回了銀錠。
  
  方迤行往前一步,將我攔在身後,抱了一拳後才與那男子交談,片刻後,我三人盤腿在橋頭坐下,聊起了天。
  
  「你們是外地人,自然不知道這山谷裡的怪事。山谷裡有個村,早些年就戾氣沖天,而如今怨氣成形,住滿了各式各樣的厲鬼……」
  
  男子說完後,我和方迤行完全不為所動,對方起初驚訝與我二人的淡定,隨後蔫頭耷腦,連繼續說下去的心思都沒了。

  我想,他的故事大概曾經成功嚇退過不少人。
  
  我指了指身上的道服,賠笑道:「不好意思,我們這不是看多了見慣不慣,你接著說。」
  
  有了節台階下,守橋人重振旗鼓,一氣呵成。
  
  他擠眉弄眼地說山谷裡桃花常年盛開,雨多潮濕致使瘴氣蒸騰而起,遠看時像是一片桃紅色的霧,風吹不散,美不勝收,許多旅人就是因為這美景才誤入其中,便再也沒有出谷之日。
  
  「不聽我勸解、非要過橋的人,至今都沒有回來過。山谷裡鬧鬼並非空穴來風,我是真的親眼見過。」
  
  終於聽到點實質的,我也來了興趣,拍著大腿道:「說說,那鬼長什麼模樣?」
  
  男子先看了眼天,見天光大亮才面色稍霽,回道:「小孩模樣。白衣,白皮,白發,只有眼睛是兩個黑窟窿……自從有日夜裡在吊橋那一端看見他後,夜裡我都不敢執勤了……」
  
  聽他的話,似乎不像撒謊。
  
  「那好!」我拍了拍衣服站了起來,居高臨下對男子道,「等我們入谷後,你便繼續守在這裡,別讓別的人過去。」
  
  「什麼?你、你們還要去嗎?」男子頗為驚恐,將我們當做忙著送命的蠢貨。
  
  他說這話時,方迤行那邊已默默踏上了吊橋,我跟在小青蓮身後追了幾步,一指指向他身後斜背的佩劍,對崖邊目瞪口呆的男人道:「術業對口,我們專干這個的,怎能碰上點難題就退卻?」
  
  男人眼中頓時湧起崇拜,我樂得嘴都何不攏,屁顛屁顛跟著方迤行背後小跑起來,破舊老吊橋吱嘎作響。
  
  我樂,倒不是因為又多了一個崇拜者,而是這像模像樣的鬼怪謠傳,實在讓人覺得莞爾。
  
  我不是第一次來桃花村,關於谷內有鬼的傳說,自然也不是第一次聽說。
  
  山谷地形崎嶇,風景瑰麗得古怪,外人不敢隨意入谷,此處便莫名顯得神秘,甚至到最後帶上恐怖色彩,不知何時起便有了這些鬼魅傳說。只是不想這些年來傳言愈演愈烈,居然就連守橋人都出來了,連帶著將鬼的模樣都描述得似模似樣。
  
  當年我和方迤行原本也是抱著除妖的目的才入谷的,哪想進了山谷入到村裡,只見一派祥和安寧的小村生活,待我再冒昧地將外面傳言說給村人聽,險些將他們笑得直不起腰。
  
  人言可畏,三人成虎,我算是領教了其中厲害。不過看在桃村村民不喜被外人打攪的份上,我和方迤行也就幫著保守了這個秘密,並未澄清山谷中是否有厲鬼盤踞。
  
  眼下,我師徒二人慢慢悠悠過了破爛吊橋,熟門熟路地摸著小徑前行。

  明明已過桃花花季,這神奇的山谷裡還是滿山桃紅一片,粉粉白白,花香嗆人。
  
  方迤行大概看出我有些體力不支,道:「前面不遠就該入村了,不必趕路,師父喝點水休息一下吧。」
  
  見山澗流水柔美,我應了下來,蹲在溪邊洗了把臉,順便捧著水喝了幾口。
  
  身旁遞過來一只水囊:「這裡有水,溪水怕是不淨,師父莫喝。」
  
  方迤行如此體貼,我喜聞樂見,與他一道尋了塊干燥大石坐下。

  大徒弟解開行囊,拿出鎮上買來的餅,自己叼了一半,又掰了一塊給我。

  我肚中確實饑餓,想著吃得飽飽的再趕路也好,甚至考慮到稍後喝酒不空腹,人便不會難受。
  
  吃餅間隙我抽空觀察了下地形,見四周桃樹茂密,迷霧撩人眼花,腳下小徑泥濘曲折,乍看下確實有種妖異的詭譎,加上惑人心智的花香,也不怪外人將山谷裡傳的那般恐怖。
  
  「迤行,你怕鬼嗎?」我故作古怪地問。
  
  方迤行嚼著餅,聽我問擡頭看來,嘴裡包得鼓鼓的,含糊答:「與師父一道,迤行沒什麼好怕的。」
  
  聽聽,這話說得多好啊。
  
  我正大大方方欣賞著方美人魯莽進食卻也十分討人喜歡的模樣,卻見他咀嚼的動作突然一僵,頃刻間面上神情跟著冷成了冰。
  
  我亦一驚,下意識順著方迤行眼神正對的方向看去,只見那是一處藏在樹蔭裡的山壁縫隙,縫隙裡黑漆漆的,什麼也沒有。
  
  「迤行?」
  
  方迤行抿著唇不說話,我心一下沈到肚子裡。

  是什麼事情值得一向愛裝深沈的大徒弟如此訝異?
  
  在我的不解中,方迤行重新整理好背包背上,甚至拔出佩劍草草擦了一遍,語氣極其嚴肅:「迤行方才見山壁間,有只白鬼童。」
  
  未行冠禮便慘死的孩童,死後沒有受到超度無法轉世,怨靈集解後產生的妖物,化童子模樣,白膚白發,模樣可懼,稱作白鬼童。
  
  方才守橋人那般形容時,我原以為他只是將民間鬼怪志異改了改,順口拿到嘴邊說,是以並未往深了考慮。

  而此刻方迤行的緊張,明顯說著事情沒有我想象的簡單。
  
  盡管如此,我仍不免抱有懷疑。

  吾等修道之人見多識廣,明白真正的離奇古怪,還是少數,大多作惡作亂的案例裡,多半都是「人嚇人、嚇死人」的刻意行為。
  
  我揩了嘴角殘渣,問:「真看清了麼?是人是鬼?」
  
  「出現消失都很快,迤行還未來得及分辨。」
  
  我「嗯」了一聲,還想再問,卻聽見離我二人不遠處傳來呼聲。
  
  「二位是哪裡來的旅人?桃花村很久不見來客了?何不與我到村中一歇?」
  
  回頭看,溪邊站了個村婦打扮的年輕女子,布裙木簪,腰間抱了個木盆,看來是打算在溪邊漿洗衣物的。
  
  那少婦走進了幾步,看見我後起初一愣,視線在我和方迤行面上來來回回掃了好幾遍,這才綻出一個笑:「你看看我,真是沒有眼力見,這不是施姑娘麼!」
  
  看對方美若桃花的笑,我即刻也認了出來:「雲姑!是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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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ve1130
侯爵 | 2012-6-6 09:54:49

【23.白鬼童(二)】

  雲姑是桃花村的村花。
  
  千萬別覺得這稱號俗氣,五年前我和方迤行去到桃花村的時候,就是雲姑一家大方接待了我師徒二人,而這句話,正是出自雲姑愛妻如寶的丈夫之口。
  
  和睦的三口之家,男人是熱心的實誠人,男娃娃剛滿五歲,名喚福寶,彼時夫妻二人正熱絡計劃著乘雲姑年輕再給福寶添個小妹妹。
  
  短短幾日相處下來,我發現雲姑從來不下廚,反倒是她家男人,一頭埋進庖室就很難出來了。

  雲姑不打自招,白嫩臉頰飛上兩片紅雲,結結巴巴硬將男人的體貼說成別的:「我家那口子就好做飯,平日裡做多了也吃不完,總說沒有大展拳腳的地方,可巧你們來了,他別提多高興!」
  
  老實漢子不好意思地附和:「雲姑可是我們村村花,能娶了她是八輩子修來的福分,當然要好吃好喝,當女菩薩供著了!」
  
  雲姑繼而嬌嗔,打在男人身上的拳又惹得他哈哈大笑。
  
  對著夫妻倆旁若無人的打情罵俏,我很無奈,少年方迤行則是難得別扭,總以帶福寶玩為理由借機開溜。
  
  如今的雲姑年近三十,水嫩臉蛋跟五年前並無變化,近看時眼角連一條皺紋也尋不到,讓人不禁感歎一方水土養一方人,住在桃村這等人間仙境,永葆年輕似乎也不是難事。
  
  算起來,福寶今年也該有十歲了。雲姑男人呢?那個一熱便滿腦門汗的老實漢子,如今還會為嬌妻頓頓下廚麼?
  
  入村的當口,對雲姑的家人我只字未提,千思百想後尋了個機會悄悄拉過她,低聲問:「雲姑,我向你打聽個事兒,你聽後千萬別往心裡去,知道便知道,若不知道……就當我沒問過。」
  
  雲姑看我表情嚴肅,也不推脫,我便直接問了出來。

  這一問,不但沒有嚇到雲姑,反倒像是問到她心坎兒上了似的。

  我心下一沈,繼而想到村裡見過這只白鬼童的人,大概並不在少數。
  
  雲姑肯定了我和方迤行的猜測,一臉哀傷搖頭感歎:「那孩子生前其實是個好娃娃,哪想一場大火後便……哎--」雲姑欲言又止,在重新審視我二人的道服裝扮後突然一怔,捂嘴驚恐道,「你們不會是來、來收他的吧?阿彌陀佛,那孩子即便成了冤魂,也從未害過村人……」
  
  枉死時怨氣太重,死後便無法超生。

  一時未作惡並不代表永遠不會作惡,怨靈這種東西,如不超度只會惡化。
  
  當然,我並未忘記來桃花村的目的不過是討口酒喝,想我和方迤行之後還要趕路去蜀地,並沒有時間做停留。

  我再三保證說只要它不當著我的面作惡,我大可以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雲姑這才拍了拍心口,低念了句阿彌陀佛。
  
  想著自己往日的決絕,我下意識瞄了眼方迤行,只覺得跟他在一起的這些年,我變得愈發心軟了。
  
  跟著雲姑回村的時候正逢遲暮,天際厚重的火燒雲連成一片,映襯漫山桃花仿若浴火盛放,村漢們大大咧咧地扛著鋤頭,結束了一天的耕作後尋著飯菜香各回各家,房前空地上有幼童在哼唱歌謠跳石子,嬉笑聲不絕於耳。
  
  看著這些,我像是一下回到五年前,恍惚得不知今夕何夕。
  
  手上突然一暖,卻是被身旁人緊緊握了起來,我不由心跳加速,尋回了神智。
  
  霞光照射之下,方迤行的側臉像是被鍍上了層金粉,俊眉秀目,睫毛根根分明,翹得恰到好處。

  染了流光的唇瓣動了動,我便聽他嚴肅地低聲宣告:「師父放心,萬事都有我。」
  
  我失笑,想我這一根筋的傻徒兒只怕還在為之前的白鬼童感到焦心,便干脆任他拉著,故作輕松回應:「迤行多慮了,一切為師自有安排。」
  
  這次,方迤行將我握得更緊,沒有再發話。
  
  去到雲姑家中後並未見到雲姑男人和福寶。

  雲姑從庖室端來幾個還熱騰的小菜,笑著說男人帶福寶去鎮上趕集去了,只怕明天才會回,我聽聽也就過了,並未放在心上。
  
  因為先前吃了好多餅,喝了一肚子水後更加漲得難受,我不好明說,便讓雲姑將飯菜留在了房裡,說是晚些時候餓了再吃。

  出乎我意料,平日胃口一向好得驚人的方迤行對著噴香的晚飯也未動筷。
  
  我想他大概是太緊張了。
  
  若說白鬼童的事是真,那麼這還是他自昏迷醒來後碰見的第一個妖物,這麼想來,他如這般上心倒也不為過。
  
  雲姑釀得一手好酒,經她手出來的桃花釀叫人飲過後念念不忘,見我們未動晚飯,雲姑干脆又親自搬來一大壇酒:「不吃飯便吃吃酒罷。不醉人,喝些睡得安穩。」
  
  雲姑家客屋不大,靠牆並排擺著兩張小榻,聽說要與我同屋而居,這次方迤行破天荒沒有反對。
  
  我暗自壓下激動,替面色有恙的大徒弟倒了一碗酒:「喝點吧,放輕松,沒什麼的。」
  
  方迤行沈默地接過,與我對視的眼裡清楚寫著「不可思議」和些許崇拜,我想他大概是完全誤會了我的意思,我說的放輕松可不是指對白鬼童……
  
  在他發愣的間隙我已經昂頭干了一整碗,甘冽液體滑落喉管,酒香不去,我大呼了聲「爽!」,才搖頭晃腦道:「一切自有為師安排,迤行不必緊張。」
  
  方迤行這才學我一氣吞了大半,放下酒碗後抿了抿水亮的唇瓣,「迤行是擔心,只怕入了夜會更糟。」
  
  「無礙,喝了這些就睡吧,見機行動。」
  
  桃花釀雖不醉人,卻也不是粗茶水。

  酒過三巡,身旁的方美人已經喝得面若桃花,酒勁上來後眸間濕潤、眼角嫣紅,當真惑人心智,就算說他是桃花精變得……我都信。
  
  都說酒不醉人人自醉,我生怕徹夜對酌下去要出事,便趕緊找了個理由埋頭睡了。
  
  吹燈後我在床上翻來覆去,想歎氣都不敢,就怕方迤行看出我怪異的焦灼。
  
  不知究竟假寐了多久,裝著裝著,不想困意真的來了,我剛要渾噩地暈睡過去,卻在敏感地聞到一股熟悉香氣後,聽到床上傳來一陣悉索響動。
  
  除非我願意,否則沒人能爬上我的床。
  
  聞著這熟悉味道,即便是在睡夢中,我當下也驚得困意全無,正慌張掙扎欲起,卻被一雙手牢牢按住了肩膀,緊接著有人壓了上來。
  
  黑暗裡他刻意壓低了嗓音,帶著羞意喚了一句:「師父……」嗓音沙啞暗沈,酥了我半邊身子,我緊張得直咽口水。
  
  「師父別怕,這不過是一場夢。」我曾肖想過無數次的唇,此刻正軟軟地貼在我耳根呢喃,吐露輕語仿若溫柔安撫,「只是夢而已,師父不必較真……」
  
  我心如鼓搗,敲得胸膛砰砰響,聽了這話後不禁更糊塗了。

  是夢,不是夢,我怎麼才辨得清?

  這不像是方迤行能做出的事,可若說這是夢,一切也未免太過真實。
  
  思忖間男人溫熱的手輕輕撫上我的臉頰,帶著試探,我觸電般將頭扭向另一邊,便聽他像是失望地在我耳畔低語:「師父你看……你將我當做陌生男人,害怕我的觸碰,可與我而言,師父又未嘗不是陌生女子?師父可知這一路上,我忍得有多辛苦?那一次,師父假裝醉酒強吻了迤行,事後裝作不記得也就罷了,卻還偏偏親口試探於迤行。師父忒壞心了……」
  
  話音剛落,我便感到左側耳垂被一處火熱濕潤的柔軟之處全全包裹,頭皮跟著一麻,我本能驚呼出聲,理智在瞬間炸得灰飛煙滅。
  
  這就好比餓了三天三夜後嘴裡被強行塞入一只油雞腿,吃或者不吃,這還能是問題嗎?
  
  我心下慌亂,反手抱住男人寬闊的後背,緊緊攀在他身上,他興奮地倒吸了口氣,不情不願放過我的耳垂後低低連喘了好幾聲,仿若壓抑般低歎:「師父,這次,不可以再耍賴了……」
  
  說著,火熱的唇就這麼印了下來。
  
  記憶裡暌違已久的觸感在瞬間被激活,我難以自持地哼了一聲,感到唇瓣被男人愛憐又生澀地輕抿重吮著,心裡像是甜得喝了蜜。
  
  「我一早就想這麼做了,師父,迤行對師父……」輾轉親吻間他喃喃低語,壓在我身上的重量讓人極度安心,我環著他背脊的一只手臂不自覺收緊,另一只摸摸索索下到男人腰間。
  
  輕吻在頃刻被暴斂代替,男人低吼一聲,舌尖用力頂開我的牙關就沖了進來……
  
  觸感極真實的春夢,直到這一刻之前都讓我欲仙欲死,只是為什麼我口中的屬於男人的舌頭,會是如此的……堅硬?
  
  春夢變噩夢的經歷太不愉快,可怕的觸感讓我毛骨悚然,我雙眼猛地睜開,這次才算是真正醒來,卻在眨了眨眼後,緊接著對上面前一雙噙著春水的桃花眼。
  
  分明就是,就是方迤行!
  
  盯著這雙璀璨又濕潤的眼,我驚訝得不能言語。

  不對啊,難道剛才那些……不是春夢?如果是夢,現在正壓在我身上的方迤行,又該作何解釋?

  我自問自制力向來極好,根本不可能因為半壇桃花釀就做出夜襲方迤行的事。這麼說,是方迤行……主動爬上了我的床?
  
  可,為什麼呢?
  
  方迤行大概從我又驚又恐的表情裡讀出了點什麼,他連連眨了幾下眼,低下頭在我耳邊輕語:「師父莫出聲,含著口裡的無莖根。」
  
  我動了動舌頭,這才在驚訝之余發現嘴裡的硬物。
  
  不長不短的一截,跟夢裡方迤行的舌頭似乎是一個觸感,不過現在這些,已經不再是事情的重點。
  
  無莖根,乃桃花瘴的克星,但凡有桃花瘴的地方均有此物。無枝無葉,深藏土內,極難發現,得此物含之於口,即可避桃花瘴毒。

  這麼說,我竟是在不知不覺中中了桃花瘴而不自知?
  
  「是迤行的錯,居然到現在才發現師父中了瘴毒,想來就是連谷裡的溪水也已遭到毒染。」
  
  耳畔輕言,溫熱氣息的魔力仿佛被放大了十余倍,透過毛孔直接鑽到皮膚裡,我忍著酥麻沖他點點頭,側首與他道:「你先起來,我看看情況再做定奪。」
  
  方迤行聞言欲起,卻在半途生生愣住,全因我一只鹹豬手還緊緊鎖在他腰間……

  我紅著老臉暗想,剛才那夢多半跟我中了瘴毒而產生幻覺脫不了干系,但單看方迤行與我在榻上的體位,夢中情形,或許並非全是臆想啊……
  
  但片刻之後,我便全然失去了旖旎幻想的好心情。
  
  只因起身環視一周後我驚愕地發現,我和方迤行所在的這地方,根本就不是雲姑家的客屋!
  
  一間充滿潮濕臭味、像是曾遭過大火肆虐的廢屋,才是幻象之下真實的模樣。
  
  這樣的認知無疑讓我頃刻起了一身雞皮疙瘩,而下意識尋著月光洩入的方向側首看去時,破爛窗欞外立著的影子,讓我的恐懼在瞬間疊加到了極限。
  
  一只膚色死灰、面上只有兩個黑窟窿的白鬼童,正沖我咧嘴急急喘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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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ve1130
侯爵 | 2012-6-6 09:55:05

【24.白鬼童(三)】
  
  血往腦門飛湧,我的額角突突突地跳著疼。
  
  一瞥之間,窗外那「東西」恰好和我對上了眼,一人一鬼俱是一震,我還沒來得及反應,它反倒撒腿跑了。

  方迤行剛一跳下榻,被我起身攔了下來。
  
  「師父?剛才那個,其實是……」
  
  我皺眉按了按太陽穴,不免歎氣:「讓他去吧……先看看這地方到底有什麼古怪。」
  
  我二人身處的破屋,看上去至少荒廢了好幾年,適才那些被打掃得既干淨又整潔的客屋,竟全是幻象。去到桌前,揭開笊籬,果不其然看到,所謂雲姑親手下廚的幾樣「小菜」,其實也只是一堆枯草加黃土。
  
  我慶幸早先因為填飽了肚子才會婉謝雲姑的「好意」,卻陡然憶起方迤行不動筷時的堅決。
  
  略一沈思,我試探道:「迤行,你是從什麼時候起發現村裡有古怪的?」
  
  「進村之時,我們便算是入了詭陣。」方迤行答完後似乎察覺到哪裡不對,反問,「師父為何有此一問?難道我們不是假意接近,故意入陣?」
  
  「……」
  
  好一個假意接近,好一個故意入陣吶!

  我心底淚流成河,卻只得打腫臉充胖子,好叫方迤行鐵了心認為我這個當師父的高瞻遠矚。
  
  也難怪入村之時方迤行會緊張地握我的手,再三保證會保護我了。我當時怎麼答來著?我說,一切為師自有安排。

  ……娘之,聽起來的確是一句耐人尋味的話。

  只是迤行啊迤行,你實在不該將為師想得這麼高深莫測。
  
  「師父?」方迤行走近幾步,黑暗裡來尋我的手。
  
  光聽聲音不夠,口上承諾不作數,一定要真實被他握在手裡,他才肯相信,這是方迤行一直以來確認我存在的方式。
  
  大亂當前,師父當然要有師父模樣。

  我反手握了回去,故作輕松道,「它既然打定主意騙我們進來,我們就配合一下,陪它過過招。」
  
  方迤行表贊同,隨即又道:「只是有一事,迤行不解。」
  
  我點頭示意他繼續說,方迤行這才貼近幾步,垂首低聲認真道:「若說師父是因為瘴毒,入陣後才會受其影響產生幻覺,但為何迤行也……」
  
  方迤行除了不解,更有難以掩飾的沮喪,我並非不能理解他心中所想。
  
  中毒者抗力低,極容易被陣法牽著鼻子走,但有天罡正氣護體的方迤行則截然不同。以他之修為,窺破陣法該是輕而易舉,如今卻與我一道迷失陣中,其中,自然有不可告人的原因。
  
  既然都說了不可告人,所以我也還沒想好該怎麼告訴他。
  
  -----
  
  天幕一彎殘月,無星無雲,空蕩街道上陰風陣陣,聲如鬼哭。
  
  我與方迤行並排站立,彼此無言。
  
  幾個時辰以前,我曾站在同一條街上,見余暉下爹爹將囡囡扛著在肩上騎馬馬的剪影,聽阿娘擰著娃娃耳朵捉他回家吃飯的叫罵,嬉鬧時不小心撞到我的頑童,一邊小跑著一邊回頭笑著沖我賠禮……我哪裡想得到,幻象散後,視線所及之處會只余滿目瘡痍。
  
  高高低低屋脊殘垣,夜風穿堂過時如幽魂不散,環村而種的萬千桃林皆化枯涸焦木。

  記憶裡祥和寧靜的小村莊不復存在,一把火焚作死城。
  
  「師父。」方迤行扳過我雙肩,沾了東西的指尖抹在我印堂和人中處,皮膚上登時傳來一股清涼。
  
  月光下,他的臉看起來有些緊張,更多的卻是隱忍。

  我想我大概知道他在極力忍耐著什麼。
  
  「自己做的?」我笑了,指了指他略帶笨拙塗著藥水的手。
  
  方迤行將瓶子收好,低低「嗯」了一句,對上我的笑意時眼睛瞇了瞇,看樣子心情快遭到了極限。
  
  我假裝察覺不到他的不快,接著打岔:「那完了。如果是迤行做的,這醒神藥怕是一點用也沒有。」
  
  方迤行難得沒有還嘴,悶頭悶腦。

  他並不只是缺乏幽默感而已,就是連我的用心良苦都沒能明白。
  
  「別想了,走一步看一步,或許沒有想象中那麼糟。」

  桃花村沒了,人都死光了,還能怎麼糟法?
  
  方迤行沒有答話,想來應該是聽進去了,我拍了拍他的肩,正欲提步前行,幾乎是同一時間,空蕩街道上,平白突然竄起三人多高的火焰。
  
  還不待我做出反應,腰間一緊,卻是被方迤行箍著跳到一丈之外。
  
  落地後他一手擋在我身前,另一手扶上劍柄,拉開架勢靜觀其變,而我則越過方迤行肩頭,看到熊熊大火中漸漸變換著影像,伴隨淒慘嚎哭由小至大,一切栩栩如生,仿若就在眼前。
  
  半百村民像畜生般被五花大綁扔在空地中央,周圍摞了等人高的木柴,五六個官兵模樣的人高舉火把,另有大批人手執長槍圍守與外,只要有人強行出圈,便會被當胸刺穿。

  被綁村人當中不乏白叟黃童,不少人的臉,竟都是我熟識的,火光沖天時,淒慘嚎叫變成難以言喻的可懼聲響,如鐵鉤刮人心肺。
  
  我倒抽了一口氣,額角又開始猛跳。

  官兵放火焚人燒村,種種惡行歷歷在目,當年的桃村究竟發生了什麼?
  
  我尚還忍得,方迤行卻已跨步上前,那樣子竟是打算直愣愣往火苗中沖的。
  
  我趕緊一把抓住他,厲聲問:「你干什麼!」
  
  方迤行原本暴漲的怒意得到瞬間平復:「師父,不入陣,何以破陣?」
  
  我自然也知道這火焰就是陣口,為了入內破陣,縱是閻羅殿也要闖上一闖。
  
  可方迤行不知道的是,如今我不比從前,而他……又何嘗不是?

  也正因為他身上的變化,才會讓他連普通妖術幻象都無法窺破。
  
  「迤行,你不能去。」我頓了一下,思考這話究竟該怎麼說,「並非為師逞能,實是迤行你如今的狀況,並不適合。」
  
  那雙眼靜靜地看著我,眸內情緒沈甸甸的,在火光映襯下顯得愈發濃厚。
  
  我知道他在等一個解釋,想著早說晚說都是要說,咬咬牙說不定也就過了,便壯膽看向那雙堅定的眼,直言不諱道:「迤行,你如今三魂七魄不全,強行入幻境,只怕會心力交瘁,為師不能讓你冒這個險。」
  
  烏沈的瞳仁緊緊一縮,溫度驟降。
  
  該死,我或許根本就不該偏偏挑這個時候,將方迤行三魂七魄不全的事情說出來。
  
  他的反應不免讓我心裡一抽,我正悔恨著,但見那雙眼裡情緒幾番起伏,最後全部歸於平靜,卻是方迤行裝作不經意地問:「原來在師父心中,不能保護師父也就罷了,方迤行就是連自保都難。」
  
  「我當然不是那個意思!我是擔心你!」
  
  「那師父就也該明白迤行心中所想。」像是料到我會那般答他,方迤行順口將話接了過去,將我噎得說不出話,語氣不容置喙。
  
  不是到他認真的時候,方迤行極少會表現得強硬。
  
  上前一步,我擡手撫上方迤行面頰,又拿了他的手按在我臉上,一如那夜那個古怪姿勢:「現在你還能真實地觸碰我,可一旦入了境,便是哪個和哪個都不相干了。這類妖物最擅攻人心智,只要在它境中,心中任何一處軟弱都逃不過它的掌控。如今你魂魄不齊,想來要受的苦痛折磨只會比常人更多,你若是……」
  
  「師父,」方迤行及時打斷了我,說話時掌下他面頰的肌理輕輕顫動,語氣很是堅定,「不管到了哪裡,我都一定能找到師父。」 像是怕我不肯答應,方迤行微微曲背低頭看我,打一棒後又給個甜棗,輕吐了兩個字:「信我。」
  
  不知何時,原本的擔心在心底軟成了一灘水,我就那麼不合事宜地笑了起來,毫不掩飾地將心裡話全盤托出:「迤行,你待為師,真的好溫柔。」
  
  細碎劉海下,那雙燦若星辰的眼陡然被點亮,怔了一下後便慌慌張張地眨了起來,「師父……怎麼在這時候還說這些……」
  
  他是指,若不是這時候,便可以說了?
  
  我不禁莞爾,方想起我獨愛看方迤行羞赧難當的原因。

  那眼,那眉,不自然的唇角和略微收攏的下巴,無不一處讓人甜到骨子裡,只要再一想到這表情只屬於我一人,就總能聽到像是花開的聲音,那一種微小、曖昧的動靜,撩人心弦後還留一室芳香。
  
  我第一次這麼沒有立場,變相首肯了方迤行的話。

  自古以來美人計都忒的好使。
  
  像是怕和我走散,方迤行緊緊握著我,就差把兩人手腕死綁在一起。

  乘邁入焰門之際,我微微側身,飛快在方迤行耳邊念了一句:「等出了幻境你再同為師解釋,方才為何會出現在為師床上罷。」
  
  「我、我……我那是因為!」
  
  畫面最後定格在方迤行無所適從的表情上,腳甫一邁入,只聽身後傳來沈重的合門聲,我下意識回頭望去,四周赫然一片漆黑,而原本牢牢牽著方迤行的手中,已經空空如也。
  
  我立在原地,坦然接受黑暗鋪天蓋地的侵蝕,感到自己像是浩瀚星河中渺小卑微的一粒塵埃。

  巨大的壓迫讓人透不過氣,那一刻我心中不禁暗喊糟糕--我忘記囑咐方迤行,無論他在幻境裡看到什麼,一定都不要相信。
  
  因為至始至終,我都害怕他知道那日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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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誰都有不想被提及的過去。
  
  我雖經常好了傷疤忘了痛,卻遠不像看上去那麼沒心沒肺,記憶裡的痛苦被強行挖出,血淋淋地擺在面前,必然不會是什麼愉快的經歷。
  
  我看到那個滿身醃臢的孩童,只因乞討時弄髒了富貴人家的衣擺,就被下人摁在暗巷裡潑了一身和著蛆蟲的糞水,若偶爾運氣不濟,還會撞到有褻玩女童癖好的變態老漢,稍大一些,為求生存只能選擇上街行竊。
  
  回想起來,我能順利長大成人也算是個不小的奇跡了。
  
  八歲那年,為了籌集老丐的醫療費,我一咬牙動了一筆狠的,不想被人當場捉獲,對方二話不說便執棍打斷了我一只手一條腿。

  折骨錐心,哪能不疼。
  
  我記得那日暴雨下得很急,我整個人陷在半軟的泥潭裡受著雨水沖刷,冷得渾身發顫。四周腳步聲來來往往,隱約還夾雜著人們的品頭論足,而我似乎什麼也聽不進去了。
  
  全世界只剩下我一人,一如我現在所處的無邊黑暗。
  
  夢很長,變著法兒讓我將過往苦難又再體會了一次,出現在夢裡的人雖不多,但每一個都曾是那麼特別。
  
  死前向我道來身世真相的老丐,設計想強行將我留在蜀地的六六,甚至是眼神陌生得讓人無法辨認的瞿青師兄,竟和曲池湖底的那張臉重合在了一起……
  
  這麼多人裡,卻唯獨沒有方迤行。
  
  一想到這裡我便笑了。

  萬千險境中,只因想到那個全心全力溫暖過我的人,便是什麼幻境也散得干干淨淨。
  
  迤行,此刻的你被困在了哪裡,又會因為什麼而執意清醒?
  
  這一場闖境,我仿佛真的只是做了場夢,等我打著哈欠悠悠轉醒時,眼前不再是一望無盡的黑暗。
  
  一棵直入雲端的參天桃木,繽紛落英鋪了滿地。
  
  「道人好生厲害,這麼短時間就破了幻境,佩服佩服呢。」說話人嗓音婉轉悠揚,極是動聽,而我卻不禁聽得背脊直發涼。
  
  烈火焚林千頃的畫面仿佛一下又湧回腦中,還有孩童撕心裂肺的哭啼。
  
  我咧嘴打哈哈:「我都到你面前了,你還沒有半分害怕的意思,我也佩服佩服。」
  
  對方不答話,似乎是在回味什麼,頓了一下才道:「想不到道人還曾有過那樣的經歷,當真有趣。要讓我說,就是直接告訴他,又待如何?為了一個男人搞成如今這樣,值得麼?」
  
  「你猜,我會不會告訴你答案?」動了動壓麻了的胳膊,我轉手抽出纏在腰間的軟劍,卷花流水,光影交錯間薄刃舒展顫動、猶自輕吟。
  
  「道人可想看看你那好徒兒都夢見了什麼?你說,他的噩夢裡會不會有你?」
  
  只可惜激將法對施姑娘沒用,「不急,等把你解決了,我再親自去問他便是。」
  
  「急是不急,只怕只有道人自己明白。若不是真在意他,又怎麼會特意帶他來你二人曾經拜師認徒的故地?想必道人也希望他能快些憶起往日你二人的好吧?」
  
  我勾了勾唇角,並不為所動,「切莫以為看到我的內心,就篤定了我是什麼樣的人。就是連我自己,也常常猜不到下一步自己會干出點什麼。自然,也絕不可能因為你是熟人,就會半點心慈手軟。」
  
  我靠近那棵桃木,劍尖拖拽在地一路劃過,低聲篤定道:「出來吧,雲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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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ve1130
侯爵 | 2012-6-6 09:55:46

【25.白鬼童(四)】
  
  讀過《聊齋志異》又深信鬼神之談的男子,大半都會羨慕話本兒裡的落魄書生,畢竟夜遇閉月羞花的美嬌娘,並非是人人都享得到的艷福。
  
  我想,他們會羨慕,大抵是對於妖魔鬼怪喜歡幻化成俏麗人形的緣由一無所知--縱是妖鬼也有愛美之心,而喜幻化為人,只因真身往往可憎可懼到難以形容的地步。

  正所謂無知者無畏,說的便是如此。
  
  臨場叫陣不過是走個形式,我哪知道對方會出奇地配合。
  
  她甫一石破天驚地隆重登場,沙啞又刺耳的古怪妖嘯便叫了足足有一盞茶時間,直叫山河都變色。

  我心疼耳膜,縱是趕緊伸手堵上耳朵,不免仍有嚴重耳鳴。再見四周仙境化阿鼻地獄,我當下悔得連腸子都青了。
  
  做什麼偏要充老大耍威風?耐心跟她打打太極,拖延時間等到跟方迤行匯合後再一道制敵不好嗎?

  這下完蛋了,看來對方大有不管三七二十一,上來就要跟我開打的架勢。
  
  妖嘯聲中,參天桃木形態巨變,樹腹仿若是顆吹了氣的皮球,急速膨脹到極限,但聞一聲炸裂巨響,伴隨粘稠液體灑濺動靜,從高懸的樹干空洞中長長探出……兩個身子。
  
  一上一下,皆是披頭散發的人形女體,腹部相連,全身沾染烏青粘液,詭譎得令人生畏。
  
  若說上面的女體是朵妖嬈盛放的牡丹,那麼下面形同枯槁的,則如同培植花卉的土壤般,將生氣養分一一貢獻出去,灰敗得活像是抽干了血的死屍。

  盡管是雲泥之別,但二女間仍有一瞥可見的共同點,便是兩個人,都長了張雲姑的臉。
  
  娘之,事態嚴重性完全超出了我的想象。
  
  桃花村人傑地靈,以桃聞名,其中自然有點名堂。

  一株潛心修習的小小桃花妖並不值得興師動眾,看在它與村人和平相處了幾輩子的份上,初來桃花村時,我便也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了。

  那時的我又哪裡想得到,數年後焚火屠村,一夜間孤魂生怨、煞氣沖天,竟成了這小小桃花妖墮魔後的第一頓裹腹之糧,而雲姑不分黑白,將肉身貢獻與它做修煉根基,更是叫人難以理解。
  
  「引我前來,看來閣下是看中了我師徒二人身上這點小小修為了?」
  
  女妖聽罷笑得花枝亂顫,是真正意義上的花枝亂顫,而後雙臂長展,瞬間延伸化作無數枝籐,相互盤繞,其上碗口大小的艷麗桃花爭相盛放,可稱奇景。
  
  只是這奇景,著實恐怖了些。
  
  細看去,每一朵桃花當中,竟然都嵌有一張或怒或哀、或憎或懼的人面,而掩在女妖媚笑之下,此起彼伏的淒厲低泣,正是出自它們之口!

  因遭妖物吞噬而無法進入輪回,生靈成怨靈,怨靈成惡靈,到最後會一並化作魔物最喜愛的妖力。
  
  背脊一路涼到後腦勺,我握劍的手不禁收緊了些。
  
  「道人過謙了,道人這身修為若說是小小的,那先前的幾位道家僧家,便更不值一提了!」女妖如是說,遙遙伸來一條蔓籐,讓我看清了,那些「人面桃花」中,居然不乏修道修佛之人。
  
  這下,我也沒法鎮定了:「雲姑,人世萬千,苦難幾何,成仙墮魔皆在一念之間!縱有萬千原因,你不該讓女妖化心魔趁虛而入。如今困陣之人,活活淪為妖物吸食精氣對象,殺戮成災,如此冤孽,還是收手罷。」
  
  直到這時,女妖之下的活死人才勉強睜開眼皮,向我掃了一眼。
  
  開口艱難,如同八十老嫗,仿佛多吐一字都有斷氣可能:「家鄉……盡毀,親、親眷慘死……此種心情,他人豈能體會……若說冤孽,呵呵……誰該為……為桃花村四十七口人的冤魂超度……」
  
  「雲姑,我記得從前你就是連只雞都不敢宰,你明知我與迤行是修道之人,不僅不避,反倒特地引我們入陣……我就不信你讓我們進來,不是想痛痛快快做個了斷。」
  
  我歷來對自己的猜測懷有信心,而雲姑閉口不言,更是印證我的論點。
  
  那廂,女妖大概因為「了斷」二字怒由心生,不待我接著勸解雲姑「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又聞一聲尖嘯,自右邊小腿上傳來一陣錐心疼痛!
  
  我的臉一下便皺成一團。

  低頭看,熱血飛濺,一只堪比利刃的尖籐已貫肉而過。
  
  招呼也不打一聲就開打,太狡詐了!
  
  若不是此刻以劍撐地,對方大力抽動險些將我掀倒在地。
  
  女妖「咕咕咕」怪叫,幻化成雲姑的面容隨著墨綠膿液綻裂開來,其下並非血肉之軀,而是盤根錯亂的木紋,兩顆光禿禿的眼珠子四面八方亂轉。
  
  雖然修為尚淺,稍一動怒就無法維持人形,卻也因接連吸食了好幾個修行之人的道力,致使妖力暴漲。

  兼之如今我身陷她的幻境,無論怎麼看,都是我比較吃虧。
  
  腿上的傷累得我上躥下跳時行動遲緩,幾個回合下來又掛了不少彩,成包圍之勢的枝籐重生能力極強,前僕後繼根本斬不完,有的還會仿照螞蟥般緊緊鉗住我的傷處吸血。
  
  吸得越多,女妖便叫得越興奮,不過片刻時間,那聲音已叫人無法忍受。
  
  對著雲姑的糊塗,我當真痛心疾首:「雲姑,我知道你聽得見!我更知你縱是怨天怨地,你也不曾真的摒棄良知,若不是還記得對丈夫的愛,你怎麼還會親手為他釀酒!」
  
  今夜廢屋中招待我和方迤行的飯菜雖是假,但那壇桃花釀,確是真真實實出自雲姑之手。

  什麼樣的執念,讓她在淪為妖魔控制之後,還記得為心愛之人親手釀酒。
  
  話音落後,雲姑當真睜開了眼,似是尋回一絲清明,努力撐起身子,卻不妨女妖怒極攻心,枯枝般的妖爪一把揪起雲姑頭發,將她提至眼前,惡狠狠道:「別忘了當初你我二人的交易!我助你殺了那些兵卒,你的肉身便是我的!如今只因幾句戲言就想反悔,你真當我不敢殺你?」
  
  雲姑本就虛弱至極,拉扯之間險些折斷她的頸骨,看得我心驚擔顫。
  
  直到雲姑再度失了反應,女妖這才恢復平靜,腆著張血肉模糊的臉,難掩喜悅對我道:「道人這血當真好滋味,只是何必留一手?以道人體內的功力,應當遠不止如斯水平啊……」
  
  打便打,嫌我水平不濟是怎麼回事。

  如今的妖怪,還真是挑三揀四。
  
  誠然,我如今功力不濟並非真的緣於散功。

  為了護住脆弱心脈,我不得不將大半功力封印至心口,如此一來,余下來能利用的,自然只是一小半。

  不是到了要人命的地步,我實在不願意貿貿然解開封印。
  
  眼下論單打獨斗,我沒有分毫優勢,就先不說是否打得過對方了,這麼血流不止下去,我這肉長的凡人也要完蛋。
  
  思及此,我痛下決心,干脆利落地咬破舌尖,單手掐訣,飲血吟咒。

  不過孤注一擲,力求速戰速決,不知我那心腸軟的好徒弟,此刻又被困在了哪裡。
  
  隨舌尖每一個字迅速起落,一股火燒火燎的驟疼自心口電流般傳散,全身筋脈仿若被盡數沖斷,強忍劇痛,我手腳發顫,出了一腦門冷汗。

  唯一慶幸的是,一番動作下來,自天邊隱隱傳來了悶響。
  
  聲聲雷鳴由遠至近,越來越清晰,等女妖反應過來之時,已有電閃成功擦亮了原本獨屬於她的幻境天幕。
  
  「在我的幻境中,從來沒有其他人法術能奏效!」
  
  女妖面目猙獰,咆哮出口,料想她這幻境,委實將之前前來收妖的人治得服服帖帖的。
  
  熬過解開封印的起初痛苦,功力如溫水般源源不絕回到身體裡。

  我大喜,眼見第一道降雷在天幕上開了個洞,劈開血濁後落至地上,仿若受指引般風馳電掣般向我竄來,由點地劍尖盤繞向上,化作條條電龍纏繞於我周身。
  
  電盔雷甲之下,修為不過數百年的女妖再想討到便宜就是妄想,她像是發狂一般發動攻擊,開始忌憚我每一個細微的動作。
  
  手中利器經過雷電之力的洗禮,此刻已發生巨大變化,薄薄一柄軟劍化作寬刃巨劍,曾陪我劈數百混沌、斬妖除魔。
  
  女妖殺得雙眼通紅,所有觸手一經靠近便頃刻化為灰燼,正所謂一物降一物,邪是不勝正的。
  
  我慢步走進,對著雲姑平淡道:「若你執迷不悟,不肯捨棄心魔,我只能將你二人一道斬殺與劍下了。」
  
  「她、她、她曾是你朋友,你怎麼可以這麼對她!」
  
  讓一個妖怪來與我說人情世故,確是好笑了些。
  
  「你怎麼不去打聽打聽,霆鈞真人為什麼年紀輕輕就有這等修為?對我一點不了解還隨便引我入陣?」
  
  我耐著性子將那副血淋淋的猙獰面孔收入眼底,只道時間不等人,架好姿勢,貫氣丹田,提劍而上。
  
  「娘親!!」

  「師父手下留情!」
  
  卻有兩聲制止,不合時宜地在我身後響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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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6-6 09:56:02

【26.白鬼童(五)】

  下刀時是經不起嚇唬的。
  
  兩聲疾呼於身後乍響,我脆弱的小心肝被嚇得一顫,劍鋒隨之偏走,原本打算一舉梟首失了準頭,縱向劈開了女妖半扇身體。

  一時之間,腥臭膿液橫濺,女妖慘嚎震耳欲聾,殘肢落地後猛力抽彈,那模樣,別提有多恐怖。
  
  我這人素來心善,即便對著妖魔鬼怪,能給個痛快的從來不拖拉,若非來人阻攔,此刻女妖早已命喪劍下,又怎麼會讓她抓到機會,掙扎著將另外半扇妖身融到雲姑身體裡以求苟活。
  
  我皺眉,忽略身後干擾,凝神翻轉劍柄,正欲揮劍再上,卻被猛然撲上來的某物死死抱在了原地。
  
  回首低頭,白發白皮的鬼童拽著我一條腿,聲嘶力竭苦求:「不要殺我娘!求求你不要殺我娘!不是我娘的錯,不是她的錯!求求你!求求你!」
  
  身有神雷護體,任何低級妖物但凡靠近都會神形俱滅,我略做思忖,看鬼童哭得聲淚俱下,才發現是自己先前的猜測,太過先入為主了。
  
  方迤行見雲姑已遭妖物融合,原本的阻攔再也沒說出口,只配合我踢腿的動作揪開男童,也是這時方才叫我見,淚水沖洗之下,孩童面上糊的白灰泥化了開來,露出稚童面頰該有的粉嫩。
  
  方迤行見我結舌,朝我點了點頭,我了然,低頭看男童,喚:「福……寶?」
  
  聽我這麼叫,男童也是一愣,反應過來後哭得更凶了:「仙人!仙人!求求你放過我娘!不是我娘的錯!都是那個妖怪,都是它害人!我娘是無辜的啊!我已經沒有爹了,不能沒有娘……娘!娘!我是福寶!我是福寶啊!娘啊!你醒醒啊!」
  
  聲聲肺腑,清亮的稚聲哭得沙啞破碎。

  我原本不是心軟的人,叫福寶這麼一哭,嗓子也哽得難受。

  不光是我,錮著福寶的方迤行雙手關節發白,抿唇不語時,眼眶居然也微紅。
  
  這麼小的孩子,吃也吃不飽,穿也穿不好,天天糊得滿面泥土,扮鬼蹲守在入谷山口嚇退來客為的是什麼,已經不難想到。

  此種心境,怎麼能不叫人動容。

  只是感動歸感動,現實,卻又是另外一回事。
  
  半刻寂然,周遭只剩下雲姑因與妖物融合時的嘶嚎,我屏息坦言:「福寶,你娘如今已經與女妖同化,不人不鬼,我勸你還是……」
  
  「我不管!不管娘她是人!是鬼!是妖還是魔,她都是……都是福寶的娘啊……嗚嗚嗚……我不能縱娘害人,卻也不能眼睜睜、眼睜睜看到娘親送命啊……嗚嗚……娘…… 娘!娘!」
  
  如果不是方迤行攔著,他大有與雲姑一起死在我刀下的沖動。
  
  我失笑,輕描淡寫拿劍尖戳了戳女人:「你可聽見了?縱使你因喪夫之痛成魔化妖,福寶也不曾離你而去,不為活著的人,只執意於死去的,若當日命葬火海的是你而不是你丈夫,黃泉之下,你難道就願意看到他淪落至此境地?」
  
  「當年……當年桃村怪疾驟生,因懷有二胎……我帶著福寶外出避病,哪想回村之日卻見、見……官兵焚人屠村,卻是怕這不知情的怪病禍害外世……夫君慘死,肚中孩子也沒了……」雲姑說得有氣無力,慘淡眼神飄向遠方,「讓心魔占據,卻是不爭事實……怪只怪……雲姑從來都不是那堅強之人……有一句話……施姑娘說得是極對的,或許雲姑引姑娘前來,只為求、求一個解脫……」
  
  「好!我就成全你!」我聽罷厲聲答,沖一直默然的方迤行道,「給福寶帶過來!」
  
  方迤行一時怔然,大抵是驚訝於我怎麼會讓孩童見證殘忍的屠殺場面,卻在遲疑片刻後,依舊遵從了我的決定。
  
  眼下,女妖殘存的血肉已滲透到雲姑身體裡,那妖怪不過是在賭我敢不敢親手了結雲姑。
  
  面上筋脈鼓動,急速遊走與皮下,將女人的臉拱成各樣形狀。

  到了這個節骨眼上,縱是福寶也明白一切無力回天,嚎哭的聲音低了下去,一雙眼腫成了桃子,只知道不停地念「娘親……」。
  
  「福寶,今日我若不動手,你娘親只會遭更多苦難。殺伐雖不因她起,她手上卻也有性命幾十。你縱是恨我憎我,我也別無他法,來親自送你娘最後一程罷。」
  
  福寶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不知是否懂了我話裡的意思,只知道緊盯癱在地上的雲姑。
  
  「師父……不如我將福寶……」方迤行皺了眉看我,間或掃過我手上那柄怪異至極的巨劍,不知在想些什麼。
  
  「怎麼?你也覺得師父這麼做,過於殘忍了麼?」

  方迤行沈默,不語便是變相認同了我的猜測。
  
  可惜他真的是想錯了。

  若換了以前,我只管刻板行所謂正義事,哪會給母子兩人敘舊的時間。
  
  「雲姑,若還有什麼話,下了黃泉,再與冤死的人們說吧。」
  
  「有勞……施姑娘動手……」雲姑幾欲昏迷,被苦痛折磨得神志不清,卻維持著最後一點清明,看向鬼童打扮的兒子,「……福、福寶,是娘……對不起你,若娘能再堅強一些,便不會累得你……」
  
  「娘!不要啊!」
  
  於男童絕望嘶叫中我執劍大力斬下,光禿禿的脖頸登時血噴入柱,沖了幾尺高,女人頭顱飛向空中,長發劃出一道死寂的拋弧線,落到地上「咕嚕嚕」打起轉,福寶見狀雙眼一翻,徹底暈死過去。
  
  隨女妖消亡,耳邊又響起古怪的嘯聲,但見周身萬花於頃刻間盛放後默然凋謝,無數光點從花苞中緩緩騰空而起,或快或慢竄入漆黑高空,無蹤無影,再也尋不見。
  
  幻境崩塌,如狂風掠境,我本能舉手與眼前遮擋,煙消雲散後,四周景色恢復如常。

  我和木訥地抱著福寶的方迤行,雙雙立在同一條空寂的村道之中。
  
  晨光像是親吻沙灘的海浪,從遠方一寸寸攀來,耐心浸染著小村山路。

  看著山頭那一輪溫暖,我不禁長歎一口氣。
  
  終於,天亮了。
  
  我微笑地看向將將反應過來的方迤行,雖勉強假裝鎮定,但他眼裡的光還是洩露了他內心的訝異,只因他似乎也發現了不遠處癱在地上,並未身首異處的枯瘦女子。
  
  方迤行慌忙放下福寶,沖到她身前,蹲下,伸手探了探她的鼻息,而後仿若觸電般收了回來。
  
  接受到方迤行驚喜的目光,我會心一笑,沖他點點頭,方迤行這才急忙掏出瓷瓶,道出幾粒藥塞到雲姑嘴裡。
  
  幻境散後,手中巨劍恢復如常,一如我像是被掏空了力氣的身體,所有能量好像都在那一戰中耗完。

  我腿彎一軟,失了重心,在險些跌倒前被大步上前的方迤行穩穩扶住。
  
  直到這時,他才抽出空來好好打量了我的慘狀,低斂著的視線在受傷的小腿上來回掃了幾遍,眉頭便打成了死結。
  
  我趕緊裝傻轉換話題:「斬魔劍歷來只斬妖除魔,自然傷不到人半分……雲姑能在最後時刻誠心懺悔、摒棄心魔,那、那是她的造化……」
  
  看到我的笑容,方迤行眉梢一挑,表情更復雜了,似有滿腹話不知從何問起。
  
  方迤行都可以輕易搓圓揉扁的女妖,為何身為師父的霆鈞真人會在她手下吃虧?若有本事除掉她,何苦還受這麼多皮肉傷?
  
  到了今日,我想那些我極力掩藏的秘密,或許再也不是秘密了。
  
  就在我以為方迤行要出口詢問之時,他卻大力將我一把抱了滿懷。
  
  錯愕中,那些熟悉的氣息牢牢包圍著我,沈沈安撫著我,說不出的踏實和……一點點酸楚。

  我因為失血而冷得瑟瑟發抖,不自覺朝他靠得更近,大抵也是因為這個,方迤行才會隨我的頻率……也抖個不停吧。
  
  放了平時,我大概會計較血汙弄糟他的衣衫,此刻卻因為疲憊至極,丟了那些顧及。
  
  異常貪戀他懷裡的溫暖,只想著,他強壯溫暖胸膛下那顆急跳的心,是否也是因為我?

  這般猜測,真的叫人好生苦惱……
  
  -----
  
  我使喚方迤行,叫他先行護送雲姑和福寶去百河鎮。
  
  背著雲姑抱著福寶,離去前,方迤行神情古怪地立在我面前,滿面質疑。
  
  我不知道方迤行在懷疑什麼,只故意閉眼不看他,道:「快去快回,這裡已經沒有妖氣了,師父沒有危險。」聽了這話,方迤行這才一步三回頭地走了。
  
  待確認方迤行走遠,我趕緊盤腿打坐,回憶著禁學裡的那些刁鑽的法子,重新將大半功力封印回心口。
  
  痛是難免,但逆天而行這種事,一回生,二回熟,三回是朋友。
  
  半晌後我大汗淋漓,長呼了一口氣,癱軟在路邊,只覺得心口是從未有過的痛。

  相比之下,小腿貫穿之傷不及它十一。
  
  不自覺摸上心口,那裡撲通,撲通,一聲接一聲地跳動著,比不上方迤行有力,卻也是真真實實存在著。
  
  看山頭暖陽,吹著小風,我只想著,能活著,實在是太好了。

  不知雲姑醒來後,是否會有死裡逃生的慶幸,往後是否也會如我這般,珍惜從前揮霍的每一刻。
  
  想著想著,我曬著太陽暈暈乎乎睡著了,卻是不知什麼時候,耳邊傳來極為焦急地呼喚,一聲接一聲,隨即人中猛地一痛,這才悠悠轉醒。
  
  視野裡,那雙桃花眼微微一怔後猛地睜大,不知是否睡迷糊了,我居然覺得那眼裡像是蒙上了一層霧氣。
  
  近九月的天,即便是清晨,往返走得急,方迤行腦門上也出了一層薄汗。

  換了平常,我定要抓緊機會,親親密密擡手為他拭汗,當下卻在他熱情的注視裡,選擇了沈默。
  
  玉面兒郎,長眉星目,如何叫人能不動心?

  我從他的額角看到眼尾,從眼尾看到耳側,再到下巴,最後到唇瓣……就是這時,方迤行十分不合時宜地咬了咬唇:「師父,師父究竟有沒有受傷?」
  
  我一遍遍回味著眼前美色,壓根沒聽清方迤行問什麼,便趕緊順著他答說「沒有沒有,絕對沒有!」
  
  方迤行又湊近了些,熱氣直接噴在我臉側:「師父可有隱瞞?師父當真……確定?」
  
  「確定確定,一千個確定,一萬個確定!」
  
  卻在方迤行充滿威逼利誘意味的靠近中,鼻中猛地一熱!
  
  我暗喊糟糕,趕緊擡手捂上,盡管猛地仰起頭,還是掩不住有鮮血從指縫中竄流而下的事實……
  
  丟臉丟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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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ve1130
侯爵 | 2012-6-6 09:56:53

【27.我來告訴你真相(一)】

  鼻血橫流,差點嗆到嘴裡,當真讓人羞愧欲死。

  不過我完全不後悔,畢竟近距離偷看美人,不是常有的福利。值得!
  
  方迤行見狀一驚,作勢要上前仔細與我查看,我緊捂嘴抵抗,就怕他瞧見我這副狼狽樣,二人你推我躲,直到我差些躺在地上撒潑打滾,方迤行才被迫放棄了初衷。
  
  「師父精神倒是很好嘛!」方迤行苦於無從下手,陰陽怪調地說,干脆一屁股在我身邊坐下,側過頭去不看我,唯獨擡手,將袖子遞了過來。
  
  看著愛徒淺青色衣袖,我心底一甜,鼻血湧得更歡暢了。

  就在近日,方迤行的袖子已經徹底淪為了我的手帕,此等親密舉動,實在讓人心蕩神馳。
  
  翹起蘭花指,我撚著他袖角輕輕在鼻前擦拭,一邊嘟噥一邊傻笑:「美色當前,不流點鼻血,顯得為師多沒誠意啊……」
  
  方迤行原本正視著前方,聽我這麼說道,嘴角狠狠抽了兩下。
  
  我如偷了腥的貓般饜足,屁股不著痕跡向他挪近了點,剛想將腦袋靠在他肩頭,便聽肩膀的主人開口道:「師父與迤行朝夕相對多日,也從不見流……血成這樣。」
  
  言下之意,我這鼻血,根本與他的美色無關。
  
  我不堪重負一手捂住心口,另一只扶上方迤行的肩,將他的身子扮過來對著我,痛心疾首道:「迤行!為師絕對不許,絕對不許你這麼小覷自己的姿色!」
  
  「……」
  
  方迤行嘴角抽得更厲害了,連眉梢也跟著一起跳,卻在我極度嚴肅、極度認真的注視下,沒由來地長歎了一口氣,露出個無奈的笑。

  唇角輕勾,眼眸一彎,晨光輕風中他展眉笑靨吹開我漫山心花。
  
  不多時,我安靜地趴在方迤行背上,被他馱著往百河鎮的方向走。

  方迤行說他已將雲姑和福寶留在鎮上一戶郎中家裡,亦留下不少銀錢安頓二人。雲姑身子骨雖然虧得厲害,但要再活個十年也不是不可能,本以為娘親會命喪當場,如今失而復得,福寶更加沒有埋怨的理由。
  
  由他說,我偶爾「嗯」上那麼一兩句,權當在聽。

  這次我在方迤行背上翻來覆去,他沒有再嫌我動靜大,只是走著走著,我愈發覺得胸悶氣短,頭暈難忍,便連忙表達希望大徒弟能改背為抱的意願。
  
  方迤行腳下一頓,大概是不確定我說的話有幾分是真。

  但礙於我笑得沒皮沒臉,纏得他沒辦法,加上四下無人,他為了尋求片刻安寧,干脆大方將我打橫抱起。
  
  我興奮地高呼了一聲,如願以償將雙手掛在愛徒脖子上,撒嬌般埋臉在他胸前,一次性將熱豆腐吃了夠本。
  
  「師父,這下可還頭暈?」因為貼得太近,方迤行說話之時,我只覺那低低的聲音不是從頭頂飄來,反倒像是從胸膛下直接傳出來一般,悶在封閉的臂彎裡帶起一陣顛動,麻得人面皮發熱。
  
  見我不答,方迤行停下腳步,又喊了句「師父?」
  
  說實話,從他背上到他懷裡,我眩暈的情況並沒有得到緩解,當下正想著這眩暈是否因為除了一夜的妖,沒來得及吃早飯所致,那廂方迤行毫無征兆地故意撒了手。
  
  原本攬著我腰、托著我腿的雙手陡然撤退,身形一晃,我急忙抱緊他的脖子,這才免於將屁股活活摔成四瓣。
  
  看方迤行質疑的眼神,我站穩後退後了幾步,高聲辯解:「是真的暈,特別的暈!」說罷彎下身子,發出一連串干嘔的聲音。
  
  我這人大概是天生沒有富貴命,一坐馬車就容易暈,一暈就上吐下瀉,每次都折騰得人半死不活,也是為什麼,我和方迤行出門不是騎馬便是坐破牛車。
  
  大概是看我真的難受了,方迤行才走近幾步,一邊拎著袖子為我扇風,另一手猶豫了片刻,摸上了我的背脊。
  
  手掌暖暖的,撫摸的頻率讓人好舒服。
  
  還不待我多享受方美人的撫摸,當下只覺得心口一悶一頂,推開他一扭頭就在路邊巨石旁稀裡嘩啦地吐了起來。
  
  嘩啦嘩啦嘩啦一陣流瀉,這一開始吐就沒完沒了,仿佛要將身體裡所有的液體全都倒出來一般。
  
  我有意拿袖子遮擋,不願身後的方迤行看清落到地上的穢物,嘔吐間還抽空說了兩句「沒事,吐完了就好了」,就是囑咐讓他千萬別過來,省得被嘔吐物熏得惡心。
  
  盡管不如從前惟命是從,但是一路下山來,我的話方迤行想來都是聽從的。

  這次不知為何,他仿若有心電感應般,毫不猶豫大步跨上前,一把將我從石崖角落揪了出來。
  
  眼再一斜,便清清楚楚看到被血染紅了的草地,和我笑得尷尬時,嘴裡一口猩紅的牙。
  
  小青蓮面上持續了一早上的淺淺笑意在瞬間凝結,寒得令人發指。

  我心下一冷,雙眼一翻,成功暈死過去。
  
  -----
  
  禁術反噬,確實讓我吃了點苦。
  
  等我再次悠悠轉醒的時候,眼前是一雙放大的墨瞳,疲憊掩蓋了那雙眸內該有的星光。
  
  見我醒來,原本握著我的那只手猛地抽走,方迤行登時起身離開。

  片刻後聽淅瀝瀝的水聲,料想是方迤行特意前去絞了巾帕。
  
  還真是體貼呢,更何況美人親手淨面,該是何等艷福。

  我按捺著滿心激動,耐心閉著眼假寐,聽心跳隨著腳步聲一點點靠近而不受控制地亂跳。
  
  預料中的溫柔沒有來臨,只聽「啪!」的一聲響,濕噠噠的毛巾直接拍到了我臉上,涼得我登時彈坐而起。
  
  我一把抓下毛巾,遲疑問:「怎麼了這是?」
  
  「怎麼了?」方迤行面色黑沈,頭一次與我這麼大聲說話,「師父若問迤行怎麼了,為什麼不先解釋解釋,師父究竟怎麼了!」
  
  「……」
  
  不就是小小隱瞞了下病情麼,值得他發這麼大火麼?男人還真是陰晴不定的物種。
  
  我本以為孱弱的病態能夠成功喚起對方的同情和憐憫,又哪曉得方迤行不但不憐香惜玉,反倒對我比平常粗暴出許多倍。
  
  「這也就是我大人大量……」我順手在床邊擰了擰毛巾,沒人施以援手,只好自己給自己抹了個臉,不慍不怒道,「換了是別的師父,你如此不孝之舉,不知道要受什麼門規處置了。」
  
  這句話,明理人一聽就知道是就坡下驢的台階,卻不想方美人倔起來如此要人命:「別的師父會對著徒弟滿嘴謊話?」他拿一種恨鐵不成鋼的可憐眼前看我,哀歎,「師父,你的話,十句裡有幾句是真的?」
  
  這下我也不樂意了。
  
  「怎麼就滿嘴謊話了!不管我說過多少慌,至少有一句是千真萬確的!」我反手將毛巾大力甩了過去,高聲吼,「為師說了喜歡迤行,要與你成親!別的話你不信就算了,這句話你敢不信看看!」
  
  見我口氣不善不像開玩笑,方迤行這才壓下怒火,「要迤行相信也不難,師父今天就給迤行解釋清楚,師父身上的傷,究竟是怎麼來的?迤行為何會失憶?又是怎麼弄得連三魂七魄都不全。」
  
  一不小心,讓方迤行使出殺手鑭,我一氣之下根本忘記了自己還有這個死穴……

  我開始後悔不該跟方迤行正面對峙,一下便心虛地縮起了脖子。
  
  「怎麼?不便說?迤行本以為師父歷來行事大膽,絕不會是畏首畏尾之輩。」
  
  聽聽,這頂大帽子扣得!
  
  我思忖片刻,握緊了拳咬牙道:「是不是為師與你說了真相,你就相信我的求嫁,是真心誠意的?」
  
  不知道方迤行是不是根本就不曾相信我會那麼輕易就將刻意隱瞞的真相告訴他,當下十分肯定地點了頭。
  
  我喊了一聲「好!」,一掀被子起身到床邊坐好,不顧方迤行因看到我褻衣打扮生出的害羞,真誠道:「那好,為師今天就把話一次與你說清楚。」
  
  不是所有的故事都用「說來話長」作為開頭,而我與方迤行的那場事故,明顯很短。
  
  短小,卻精悍,與我而言更是一場甜蜜的意外,但對於失去記憶的方迤行,顯然是驚愕占了絕大部分。
  
  他訥訥的樣子,明顯是不信陰陽雙修時我會情關失守,情魔上頭,不顧師父身份,強行與他這個做徒弟的歡好。
  
  「事實就是如此。我強行與你……後,害得二人在關鍵時候走火入魔,結果是我散了大半功力才勉強保住了命,而你因為少了一魂二魄,失了憶。」我想自己面上神情該是到了史上最嚴肅的地步,連聲音聽起來都冷得要命,又道,「不過迤行不必擔心,那一魂二魄,我自有辦法讓它們歸位。」
  
  「……師父你說,說你強迫與迤行……歡好?」半晌過後,方迤行才有了點可憐的反應,放在桌上的拳握得緊緊的,側著臉不敢直視我的坦然,像是自己說服自己道,「……這不可能……」
  
  「怎麼不可能。」我厲聲喝,隨即大步流星行到他面前,雙手狠狠扳過他的臉,「你要聽實話,實話我如今也都告訴你了,你卻又不信。今天這話我就撂這裡了!當初就是為師同你雙修時,乘你意識不清強行與你行了好事,你全然不知情,稀裡糊塗就依了我!這就是事實!」
  
  「……這不……可能……」他死鎖著眉頭,嘴裡重復這句話,回看過來的眼神堅定無比。
  
  我怒火中燒,極不喜愛他這般叛逆模樣。
  
  不耐煩在瞬間暴漲到極限,不知從哪裡生出來的力氣,我揪起方迤行,一把將他推向高榻。
  
  方迤行未預料我突來的魯莽,退了幾步,在腳榻上一絆,仰面直接就栽倒在床上。
  
  我一鼓作氣撲了上去,左手手臂橫抵在他喉頭,另一手凶悍十分地去抽他的腰帶。
  
  「若迤行記不得,我不介意讓你回憶回憶。」
  
  說罷,低頭對著他的唇咬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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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ve1130
侯爵 | 2012-6-6 09:57:17

【28.我來告訴你真相(二)】

  施姑娘不是慫包,並不是對著誰,都有這般好耐心。

  而我安放在方迤行身上的耐心,從今日起,也正式耗盡了。
  
  我氣結,推倒方迤行後縱身壓上,低頭直接去親他的嘴。

  方迤行明顯還未尋回神智,只一怔,便讓我輕松得了手。
  
  柔嫩微涼的觸感在唇上化開,我胸口一緊,狠心閉上眼,只管將方迤行壓得更緊,手下脫衣解袍的動作亦快了起來。
  
  方迤行大概是想掙扎的,卻因為我用力抵著他的喉管,弄得進氣多、出氣少,縱是想擺頭甩開我的糾纏都做不到,唯一能動的雙手,在腰間衣帶上與我玩命抵抗。
  
  我要解,方迤行不肯放,我去握他的手,十指交握的瞬間,他又帶著恐懼地遠遠逃脫,周而復始。
  
  我一只手當然拗不過他兩只,將將抽開衣帶拿手要往裡面摸,隔著衣衫感受掌下那一片緊繃的腰腹,身下人猛地一抖,我的手腕就被他鉗得死死的。

  片刻後手腕開始火辣辣地麻,探不進衣服裡,抽也抽不出來,而方迤行一臉視死如歸的表情似乎就是在說--嘴隨便你親,想摸裡面,沒門!
  
  既然嘴隨便我親,那我也不就不跟他客氣了!
  
  開始的啃咬的確是我有心報復,但當那抹慌亂躲避的柔嫩和我交換了唇上的溫度,幾乎像是要融入我的唇齒間時,我心下還是不禁軟成了一灘春水,再一憶起往日因我的愚蠢而釀成大禍,鼻子一酸,只覺得委屈得不得了。
  
  都說人生八苦,我卻從不覺得「求不得」有多可怕。

  不得便不得,沒有得到哪來失去?

  怕就怕,得而復失之。
  
  喜歡一個人天經地義,為何非要掖著藏著?當初我若能早些同方迤行這般大大方方說出來,也不至於後來害得二人……
  
  我不敢睜眼,亦不敢去看方迤行此刻眸間是哪種情緒,只管將自己一腔柔情化作默默輾轉廝磨,與他鼻息交換間,盡極溫柔之事。
  
  將自己貼得更近,我側了腦袋,小心翼翼舔上他被我濕潤了的唇角,來來回回探索勾畫……就是這個我情難自制的舉動,讓原本堅決挺屍的方迤行難捱地悶哼了一聲,終於亂了呼吸。
  
  討好地吸吮,柔柔地疼愛,我就差將一顆赤誠的心挖出來給他看,方迤行卻始終緊閉著牙關。

  我探出舌尖去頂,三番兩次抵不開,入不了門,只能在門外掃蕩。一寸寸掠過他的牙關,間或銜咬他的下唇,含進嘴裡溫柔舔吮。
  
  方迤行喉管裡低低又急促地「唔!」了兩句,手在床上捶了一下,像是極力想反抗卻不知從何下手,閃躲的眼神嫣紅成一片,至始至終卻又不曾推開我。
  
  我心如鼓搗,血氣上湧,腦袋裡像是被抽空了般空白,不知親了多久才晃晃悠悠直起身子,撐著床架喘粗氣:「怎、怎麼樣,這下你可是信了?是不是還要為師再做點別的來證明,嗯?」說著,開始抽自己的衣帶。
  
  他的我脫不了,自己的,我還脫不了麼?
  
  我豁出去不打算要臉皮了,而方迤行幾乎是觸電般彈坐而起,一雙手緊緊制止了我的動作,身子微微顫抖,喘氣的動靜十分明顯。
  
  「……我……我信……」發絲微亂,一張嘴被我啃得微紅略腫,他擡頭看來時,眼睛裡全都濕了,微蹙著眉頭,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半天就擠出這麼兩個字。
  
  見方迤行這般驚慌失措,我心情極度暢快,就那麼放聲大笑起來,一邊笑一邊捶心口:「這下,迤行該知道為師的厲害了吧。」而方迤行就在我大笑中奪門而出,身形倉皇。
  
  直到他跑遠,再也聽不到腳步,我才失力癱坐下去,捂著嘴不受控制地咳嗽起來,眼前一陣灰一陣黑,肺裡幾乎被抽空般窒息難受,口裡腥甜黏膩。

  一攤掌,手心又是一灘紅。
  
  回想抵達百河鎮的幾日前,一天夜裡我輾轉難眠,只聽黑暗裡緊閉窗欞外傳來一陣輕叩響動。

  我預感一向很靈,當即明了這並非是小賊光顧,迅速裹了衣衫去開窗,果然見窗外立著一只十分眼熟的雪準。
  
  準確來說,是師兄養的雪準。
  
  這小東西煞有靈性,見自己尋找對了人,小豆眼直放金光,低鳴了一聲,拿喙啄了啄我的手心,隨即大大方方將豐滿的大腿伸了過來--上面綁著一只竹筒。
  
  自下山以來,我變著法地拖延任務,為的就是多爭取幾日與方迤行獨處的時間,會被師兄催促,幾乎是意料中的事。
  
  擦亮油燈,放飛雪準後我在桌前坐下,將卷得細細的信紙展開。
  
  字數不多,筆墨尤香,昏黃火光映襯下,一手蒼勁有力的字像是被賦予了生命般鮮活,拿眼簡單掃過,師兄幽幽的嗓音似乎就像在耳畔響起。
  
  「下山許久,遲不見歸,師兄甚憂,萬望師妹務必盡快去唐門完成任務,速速回山……」
  
  信裡還提到小徒弟,說我交代給他的任務施子鋅已順利完成,回到閬風聽說我與方迤行單獨下山怒不可遏,纏著師兄吵嚷說親自要過來蜀地尋我們。

  師兄本著催促我的想法,也就允了。
  
  結尾處則寫著:阿芙,你的身子定要仔細又仔細,早些回來,師兄已經想到了萬全之法。
  
  這一行字與上面的截然不同,筆觸更為柔和順暢,仿佛當初落筆時主人一氣呵成,唯獨只有「阿芙」的「阿」字,左邊落了一滴重重的墨。
  
  可哪光是師兄知曉我的身體狀況,就是連我自己,亦明白得狠,如果動作不再快一些,我這條命,究竟還能扛到幾時?
  
  -----
  
  由於師兄催促,路上加快了行程。

  每每因奔波勞累致使我咳嗽個不停時,方迤行走在前面的背影總會僵硬得不得了,頗有點唐門機關術裡木頭人的意思。
  
  他裝作將那日我凶悍的行為忘了個一干二淨,我也懶得矯情地與他再三強調。都說好話不說第二遍,我二人便在詭異的沈默中進了蜀地。
  
  進重城那日,已經是金秋十月,滿城黃菊綻放,隔了千山萬水運來重城的肥蟹要價水漲船高,極少能吃到水產的百姓瘋搶得不亦樂乎。
  
  一大清早入了城,我按照記憶裡的路線帶著方迤行在城裡東彎西拐,不多時到了一戶平常人家門前。
  
  地處較偏,普通的灰白泥瓦房,不大的前院擺得滿滿當當,燒火鐵爐旁掛著鐵錘,另一邊豎了個掉漆的兵器架,插著清一色刀槍劍。
  
  我站在院前吆喝了一聲:「有人嗎?」
  
  「來了來了!」高大的中年漢子循著我的問話跑出了房,笑道,「姑娘你是要磨刀啊,還是剪子?」
  
  就此看來,重城的生活還是和諧安康的,否則怎會累得好好一個刀匠沒有生意做,只能選擇幫街坊鄰裡擦擦刀、磨磨剪子來過活。

  男人四十出頭,格外黑壯,見到我後愣了一愣,表情似乎在說認得我,又想不起在哪裡看過。
  
  我爽快道:「大叔,子鋅在家嗎?」
  
  不待男人作答,嘴裡叼著半個肉包子的少年抓耳撓腮,跟著男人身後出了門,一見門口站著的是我,連肉包都不要了,跳起飛撲了過來。

  我一閃身,他便一頭撞到了發愣的方迤行身上。
  
  大徒弟沒什麼反應,只掌著施子鋅的腦袋將他推遠了些,但小徒弟的臉就不怎麼好看了,活像踩了狗屎般臭,直拿委屈的小眼神盯我。
  
  我幽幽歎了口氣:「別鬧子鋅,這不是在山上。」
  
  施子鋅聽話地封了嘴,只是瞪著方迤行的眼神又多了幾分幽怨,明顯是猜到了我心情不好大概緣於方迤行。
  
  當初施子鋅年紀小,不過十來歲就開始跟著城裡的小地痞流氓外出搗蛋,偷雞摸狗無一不通,什麼招人討厭便做什麼。火爆脾氣的鰥夫施爹恨鐵不成鋼,小臂粗細的木棍打斷了好幾根,父子二人鬧崩後小徒弟干脆咬牙離家出了走。

  小子鋅獨自藏身於城外漏雨的破廟裡,雷雨夜嚇得瑟瑟發抖還咬著唇不敢哭,直到被借宿破廟的我和方迤行碰到。
  
  我善心大發,同施大叔說既然是老鄉,還是同個姓,也算有緣分,不如讓施子鋅跟我做徒弟,修生養性,去去他一身的惡習也好。

  不知道是不是外面的世界對十歲孩童有太大吸引力,施子鋅毫不留戀父親,毅然決然跟我走了,而這次返鄉,還是四年來的第一次。
  
  施大叔驚訝於小徒弟幾年來的巨大改變,鐵了心認為是我禦徒有方,吃飯時一個勁往我碗裡夾菜,臉上笑堆成了菊花。

  我對著堆滿碗的菜壓力很大,只吃了一小半就放了碗筷:「大叔,我師徒幾人要在重城呆一段時間,這幾日看是要麻煩你了。」
  
  「這是哪裡話,師父來了,一定要住我們家,我這就去把客房收拾收拾。」
  
  施家不富裕,一個破刀匠能有多少錢。屋子小的可憐,一間主屋,一間客房。

  照理說客房裡兩張床,我和方迤行一人一張,施子鋅跟他爹擠擠也就罷了,哪想小徒弟說什麼也不肯,非要纏著我夜話家常,施爹不允,眼見父子二人又要吵起來,我這才拖著疲憊的身子妥協同意。
  
  十月裡白日雖還熱著,入了夜不免涼氣重,小徒弟怕擠著我,將自己當做年畫貼在了牆上,一個勁將薄毯往我身上蓋,笑得喜滋滋的。
  
  施子鋅嘿嘿嘿的:「師父,我好想你哦。」
  
  「此去路上,可吃苦了?」問的自然是我之前交給他的秘密任務。
  
  一聽我如此關心他,小徒弟頓時精神振奮,口若懸河開始還原當日他遠赴劍門山,取稀世靈草的艱險經歷,嘮嘮叨叨的細小嗓音,聽得我渾身舒坦,瞌睡蟲就來了。
  
  「所幸不負師父所托,地脈紫芝順利采回,已安全交給掌門師伯了。」
  
  我「嗯」了一句,豎手指於唇上,示意小徒弟說話小聲些。
  
  施子鋅白日裡看到我和方迤行的別扭樣就十分得意,此刻見我不願意將秘密任務透露給方迤行,更是開心得沒邊了,立刻壓低了嗓子,只在我耳邊細語:「遞給唐門的拜帖,已經按照師父的囑咐送出去了,那是不是我們明日一早就去見……」
  
  「嗯。」我點了點頭,拍了拍施子鋅的頭頂,讓他安安生生睡,裹著毯子一翻身,就看到那邊床上的背影。
  
  月光潑灑到漆黑房中,染得石灰地上幽幽發亮,床上方迤行的背影依舊僵硬。

  我猜,他並沒有睡著。
  
  我其實並非故意與他慪氣,卻因找不到緩和二人關系的好機會,只好順其自然了。
  
  不過眼前另有一事,顯然更加讓我困擾。
  
  方迤行雖然很難擺平,但是脾氣古怪的六六,也是個中楚翹。

  不知明日我大大咧咧地上門拜訪,最終會落得個怎麼樣的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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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ve1130
侯爵 | 2012-6-6 09:58:07

【29.那只爛竹馬(一)】

  翌日我特意起了個大清早,認真梳妝整齊後率先出了門,早早背手立在院中放眼遠眺,嚴陣以待。
  
  旭日初升,金光遍灑,秋高氣爽,讓人不自覺心緒平靜。
  
  不多時,身後傳來焦急的抱怨聲。

  「不出門你就別擋道!不知道我家很小嗎?讓開讓開!」

  側首看,小徒弟一臉不耐煩地推慫佇在門前的方迤行,自顧自蹦蹦跳跳向我奔來,而方迤行被他大力慫得倒退一步後,還依舊保持沈默。
  
  吃悶藥啦?
  
  我心裡暗自嘀咕方迤行還真是一日嚴重過一日的反常,眼下沒有借機教育施子鋅也就算了,偷偷摸摸站在我身後半晌不說話是個什麼意思?

  這廂,直到施子鋅走近,成功感受到我的嚴肅,小徒弟面上明艷的笑容也慢慢淡去。

  他縮了縮脖子,噓聲道:「師父,師父今日看起來,好有威嚴喔……」
  
  我聽罷,意味深長地「嗯」了一句,慢悠悠伸手撫平小徒弟衣領上的褶,抿嘴道:「今日去唐門,萬萬不可失禮於人前,切莫丟了閬風的面子。」

  其實面子倒也是其次,我想了想,繼而改口又道:「我們此去,是去求人家借東西的,他們說什麼便是什麼,好聽的,我們聽著,不好聽的……也暫時聽著罷。不要去做無謂的口舌之爭,可知道了?」
  
  施子鋅深知其中利害關系,連忙點頭應承下來,筆挺原地站好,不再往我身上纏,並舉手發誓道:「子鋅一定萬事都配合師父!師父說往東,子鋅絕不往西!」
  
  聽這話時,我愣了一愣,耳畔仿若響起那些年前,同樣有個粉面小兒郎,在我面前跪直了身子,立指發誓道:「方迤行今日若有幸能拜於師父門下,往後惟師父的話是從,絕不食言!」

  花開時節落紅忙,少年那雙黑幽幽的眼像是也沾染了桃花香氣般,我看看他,又看看遠方掩在山間的日頭,驀然覺得心間暖暖的,一晃神,沈聲答:「好,從今往後,迤行便跟著為師吧。」
  
  「……師父?」小徒弟見我半晌未回神,拘謹地喚了一聲,保證道:「師父就相信子鋅罷,子鋅今天一定乖乖的,師父你可千萬別不帶我去啊……」
  
  「沒有的事,只有人多方能顯示我們的誠意。子鋅你知道去唐府的路,在前面帶路罷。」
  
  聽我首肯,小徒弟喜上眉梢,整好前襟撫平雙袖,輕咳了一聲,裝模作樣地一步一挪,在前面帶著路,與方才鄉野小郎倒是兩個模樣。
  
  我若有所思地跟著施子鋅出了院子,心裡還想著稍後去唐府該怎麼應對,便也就沒有招呼一直立在院旁的方迤行。
  
  那個木頭人,我不叫他,他便不走嗎?

  直到走出施家很遠,我身後依舊沒有任何跟隨的腳步聲,遲疑回首看去,方迤行竟還呆呆地立在院前,面上諸多糾結,似有迷惘不解,也不知是為了什麼。
  
  我幽幽歎氣,看來因為拜訪而緊張得失神的人,可不止我一個啊。

  -----


  據小徒弟自個兒說,他最初去唐府送拜帖的時候,並未遭受太多阻礙。
  
  不過在門前等了不到一炷香功夫,原本冷著臉離去的門房就慌忙跑了回來,身後還有唐府大管家。

  管家伯伯說,閬風派執劍長老霆鈞真人與唐門少主自幼│交好,故人來訪,豈有不歡迎之禮?
  
  原本好好的話,聽在我耳裡只覺得惡寒無比,不為別的,只因這話太有六六一貫風格,明顯並非出自管家伯伯之口。
  
  六六從來不是客氣人,若他無端客氣起來……便是有人要遭殃。
  
  唐門是蜀地大門大派,各教眾弟子長期接觸的不是穿腸毒藥就是嗜心蟲蠱,再不濟,也是千奇百怪的暗器玩意兒,久而久之,但凡是唐門的人都出奇陰郁,縱觀面向,無不一人不印堂發黑……六六印堂雖不黑,但是刁鑽起來也要人命。
  
  最初相遇時,我不過是不小心踩了他的腳,因為逃竄慌忙便未來得及向他道歉,哪想就為了這麼點芝麻綠豆的小事,他差些將整個蜀地的乞丐窩翻個遍,目的嘛,無外乎是為了將我這個小乞丐抓起來。
  
  那時我十歲出頭,自師父將武學秘籍甩給我後也有兩年多了,多虧師父臨走前助我打通筋脈,日夜苦練間功力與日俱增。是以,當時只能差遣普通家丁的六六那些所謂小手段,還是不夠施姑娘我放眼裡的。
  
  他想害我沒成功,我卻因為他小雞肚腸來了脾氣,暗自決定以後見他一次揍他一次。如此「禮尚往來」了一段時日,直叫六六粉面小臉變成了五顏六色,常常半個月都不消退,他才算徹底服了我。
  
  初遇六六時,我只當他是平常富家少爺驕縱蠻橫慣了,看誰不順眼就欺負誰,便好心給他上了堂人生課,又哪裡想過,六六背後居然有天下第一大毒派撐腰?
  
  後來再想,就不免後怕了--那可是唐門啊,殺人化骨不眨眼的唐門啊--若不是六六心高氣傲慣了,加上有幾分義氣才特意瞞著不讓長輩發現,如果叫人知道我開罪了唐門少主,縱是有幾條小命都不夠丟的。
  
  那兩年間,六六就沒少挨過我的拳頭,雖然他脾氣是刁鑽了些,但是做人還是很有原則的--無論被揍成什麼豬頭樣,他都硬著脖子不讓下人幫襯,美其名曰單打決斗。
  
  世間那句「不打不相識」,想來是有理的,漸漸的,六六不再對我牙尖嘴利,到了後來,雖然他還是挨打不誤,卻經常能夠嬉皮笑臉了,邊吃拳頭邊跟我說:「小芙你知道嗎?最近你打得我身子骨都硬了,他們再欺負我時,我一點都不覺得痛了誒!」
  
  他們,指的是唐門各個分家同輩的少爺們。
  
  大門大家長大的孩子,沒有哪一個會是善茬,體弱多病的六六便是因為常常背地裡挨欺負,才會變得陰陽怪氣的。
  
  六六不知道,我其實一見他笑就心煩,白面粉唇,生得實在是忒好看了點,不像散財童子,反倒跟觀音廟裡大士身旁那個龍女一般,倒叫我這個真正的女兒家不知怎麼辦才好了。
  
  於是乎,我經常伸手擰著他的耳朵教訓說:「唐六六,你別笑了!」
  
  我少時以為六六愛笑,卻從不知,他的笑容只是從不對我吝嗇而已。
  
  事實上,唐家少主本就稀少的笑容自二十歲那年小登科,迎娶武林盟主的女兒做夫人後,便消失得干干淨淨,故而,這一次唐府在別院高調開門迎客、還由少主親自主持,實在是打著燈籠也難找的奇事。
  
  兒時關於蜀地記憶,除了老丐便是六六,即便如今他不再將我當做朋友,記憶裡的那個小人也永遠不會褪色。
  
  我只想,他既然不要我這個朋友,自然也沒有對著我再笑的道理,故而,當我師徒三人被唐府管家領進門,見前院裡滿滿當當的奼紫嫣紅中,站在最前面那人貝齒輕露的笑容,才會覺得那麼灼人眼痛。
  
  -----
  
  六六比我大三歲,今年正好二十有五。
  
  自從師兄那裡收到密保,說我們要找的東西在六六那裡開始,我就多番幻想過尷尬的認友場面。

  只是千想萬想也從沒想過,與我的小竹馬再見之時,居然會是眼前這幅場景。
  
  面前人眼波含笑,五官柔和……不,幾乎可以用柔媚來形容……但、但這都不是最可怕的!

  最可怕的是,他……他、他,他居然穿了一條正紅色的拖地長裙!
  
  不光是裙裾……我眼前一暈,只見那人緊束的蜂腰盈盈不堪一握,站姿極是優雅嫵媚,舉手投足間韻味端的十足,而當我被刺得灼痛的視線往上掃時,居然看到了若隱若現的一片深深溝壑……
  
  娘之!

  娘之!娘之!
  
  我只道六六生得漂亮像女孩,從不知他什麼時候竟存了這樣的心思!

  這些年間他究竟是鼓搗了什麼亂七八糟的毒藥,把自己活活改造成女人了啊!

  這麼大的事,他怎麼也不跟我商量一下!
  
  等等……
  
  這麼說……難怪這些年他硬是與我斷了聯系,怕是他,哦不,怕是她也覺得此事,有些無從啟齒罷?
  
  思及此,心下一片酸楚,我好不容易堅持了一上午的清高仙人狀算是徹底破功,步伐虛浮,淚奔上前,一把鄭重握住了她的手,哽咽道:「六六,你這個傻子,不管你是不是變成了女人,我們還是好朋友啊……為什麼不肯告訴我啊……」
  
  對方聽罷,溫柔淺笑,也不嫌我行為失禮,直接回握上我的手。

  正當我迷失在那柔情的微笑中時,卻見她側頭,對身旁同樣穿著騷包紅衣男子道:「二哥,二哥這位故友,果然跟二哥說的一樣,有意思極了。」
  
  咦?

  ……什麼……二哥?
  
  我擡頭,這才後知後覺地發現,紅衣「六六」身旁,還站著一個人。
  
  一個人,一個男人。

  紅衣烏發,身形不算健壯卻分外高挑,一襲寬松朱袍襯得人無比的風流倜儻,腰橫玉帶,手執骨扇,在掌心輕敲了那麼幾下,說是不耐煩吧,也有別樣風情,只是面上的表情若不是那麼僵硬,就更好了……
  
  最關鍵是,怎麼他、他也長了副六六的臉?!
  
  我嚇了一大跳,視線疑惑地在兩張一模一樣的臉上切換來、切換去,卻陡然聽那男子道:「昕妹哪裡話。為兄與故友一別數年有余,莫說施姑娘認不得為兄,就是為兄,也認不出施姑娘了。」
  
  紅衣男子挑著眉,滿眼不耐,將我上下打量了好幾遍,才低聲唾棄般「呲」了一句,避如蛇蠍般扭頭去欣賞院中巧笑倩兮的鶯鶯燕燕們,半晌後才舒了口氣,說:「大凡女人,還是該有點女人樣,施姑娘這樣也未免太……」
  
  話語間,鄙夷之情坦露無疑,緊接著就陰陽怪氣地低笑了起來。
  
  就是這聲笑,讓我徹底認出了我的小竹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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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ve1130
侯爵 | 2012-6-6 09:58:43

【30.那只爛竹馬(二)】

  我以為,凡事有個比較,才容易分出高低好壞。
  
  比方說,楚地百姓亦好食辣,與江南蘇杭相比,菜品口味都算厚重,卻是怎麼也趕不上蜀地無辣不歡的精神頭。
  
  就算施姑娘我天生麗質、新穎脫俗,但若是和那好比蜜糖捏出來的唐六六放一塊,莫說略低一籌了,就是以雲泥之別作比,也絲毫不誇張。
  既然認得清現實,我那陰陽怪氣的小竹馬這句鼎鼎的大實話,我自然也不會往心裡去。
  
  多年不見,六六早已脫下一身「弱質女氣」,只是細看時,才會在過分精致的眉眼間捕捉到幾分異於平常男子的媚惑。歪著腦袋、輕擡下巴,明明是懶散的神情卻獨獨讓他做得傲氣逼人,此刻立在風情各異的環肥燕瘦中,愈發顯得像一只高傲又自戀的孔雀公。
  
  ……對!這個比喻忒的恰當!就是又風騷、又愛俏的孔雀公!
  
  腦子裡剛蹦出這個比方,我就完全沒有自覺地笑了出來。
  
  對面的朱袍男人唇角一抿,鼻翼輕動,瞇著眼斜睨我道:「施姑娘……為何而笑?」
  
  我自然不能告訴六六我此刻腦子裡正勾畫的場面--仿佛只要他一得意,心情舒暢,就會有無數鮮艷又豐滿孔雀翼尾從身後衣擺下爭先恐後探出,開屏同時還抖得不亦樂乎。
  
  我強忍著笑頷首,清了清嗓子道:「在下是想,與陸爺後院的如花美眷們相比,在下確實貌醜鄙陋了些。陸爺當真好福氣!」
  
  唐六六,單名一個陸字。

  只因蜀地家鄉話裡「六」和「陸」同音,我便草草給他起了這麼個叫得頗為上口的名字,而這個名字,從來也只給我一人叫而已。
  
  這邊我話音剛落,就看到對面六六猛然立直了脖子。

  斜飛眼角微挑,雙袖用力甩了一下後背到身後,那神情,活像是憋了一口氣沒能倒上來。
  
  嘿,真是奇了。
  
  六六叫我作「施姑娘」,擺明了是想與我劃清界限,我便順水推舟,尊稱他一聲「陸爺」;他再接再厲嫌棄我貌若無鹽、不堪入眼,我亦好聲好氣地忍了下來,還大方稱贊被他收到後院的那幾只鶯鶯燕燕。
  
  這麼想來,我的策略並沒問題啊。怎麼六六不但不高興,反倒像是更古怪了?
  
  好在我那番贊美雖然沒有拍到唐陸的馬屁,眾美眷中,卻有一個綠衣姑娘格外受用。
  
  她掩著櫻桃小口嫣然一笑,高聲道:「就是再粗糙的女子,裝扮幾番之後也必然能入得了眼。道姑若願意跟盈盈在唐府住上一段時日,盈盈保管道姑從頭到尾都得換個人哩!」
  
  「……」
  
  施姑娘打小做乞丐,莫說沒錢買銅鏡回來貼花黃,就是漫步河邊之時也極少臨水照花,自然也從未對裝扮一事上過心。
  
  我剛想措辭拒絕,倒是那邊的六六微微側首,眼角朝著叫盈盈的女子瞄了一下。

  不知怎的,後者原本的明艷笑容在頃刻凍結,一雙水靈靈的大眼睛眨啊眨,裡面寫著驚恐失措。
  
  哎--這姑娘還是太年輕了些,完全摸不透六六的詭異性格,只是既然拿捏不好哪些話該說、哪些不該,就不應該學人出頭。

  現在可好,似乎是惹那玉面閻王不痛快了,別連帶著我也倒黴啊……
  
  就在綠衣女子差點淚灑當場的時候,唐昕不緊不慢出來打圓場:「二哥,貴客久候多時,還不請上人到花廳入座?」
  
  像是剛才眼神冰冷的不是他一樣,唐陸陡然一勾唇, 「倒是為兄不是了……」旋即朝我點了點頭,執扇用扇尖挑開落到他自個兒身前的一縷發,笑得不陰不陽的,偏生語氣還挺柔和:「還請閬風故友隨唐某來吧--」
  
  而我只無端覺得,故友二字,被他咬得特別生硬。
  
  -----
  
  就六六接待我師徒三人的態度來看,除了合情合理的疏遠,他似乎還有一些無理取鬧的不快。

  難道……六六是因為我沒有順利認出他而感到氣憤?

  ……可這,這怎麼能怪我?我可從來沒聽說過六六還有個雙生妹妹!
  
  不過話說回來,這張臉果然還是長在女人身上比較合適,唐昕還真是個出奇的絕色美人呢。繼而我又尋思,當年莫不是送子觀音一不小心算錯了,將帶把的唐六六塞進了唐家主母的肚子裡?
  
  ……咳,說遠了。
  
  等我們一行人浩浩蕩蕩移步去到花廳的時候,可供十多人同桌用飯的紅木雲石面桌,已經精心準備就緒。
  
  之所以說是浩浩蕩蕩,是因為一行人裡除了唐陸唐昕兩兄妹,我們師徒三人外,還包括唐陸那七個穿得奼紫嫣紅的美眷們。
  
  唐昕大方地與我一一介紹,說這七人裡面,只有穿粉衣、橘衣和黃衣的是六六納的妾,另外四個姑娘還是未出閣的閨秀,因受唐家邀請上府小住。

  我因為記不住眾人名字,只好在心裡用小粉、小橘、小黃來對號入座。
  
  唐昕這麼一說我才發現,七個女人穿七種不同顏色,風情各異,一溜兒坐在下首,的確煞是好看。

  六六自小就有各式各樣的收集癖好,但凡是他看中的玩意兒,往往所有顏色都要買個遍,不想對於女人,他也是如此,不過以他出眾的皮相和唐門的地位,讓這些女人開開心心地和平相處,倒也不是什麼難事。
  
  我正盯著唐六六的女人們發呆,卻是碗裡的一筷子動靜,喚回了我的神智。
  
  「施姑娘十二歲離開蜀地,十年間歸鄉的次數寥寥可數。吶,唐府廚子這一手怪味雞塊爐火純青,絕對拿得上台面,姑娘一定要好好嘗嘗。」

  嗓音略微輕佻,自有說不出的風流倜儻蘊含其中,剛給我夾完,那雙鑲銀絲的筷子尖就回到了六六嘴裡,還被他莫名地含了一下。
  
  我雞皮疙瘩頓時起了一地,余光瞥見身旁方迤行握著水杯的手亦抖了抖。

  看看,連他都嫌六六肉麻了吧?
  
  背井離鄉多年,施姑娘天南地北地遊走,十年間食飯口味早就有所改變,多年不曾食辣了,是以這怪味雞塊顫顫驚驚到嘴裡後,弄得我又嗆又麻又辣,極為難受。
  
  我勉強嚼了幾下便趕緊咽下,就近取了杯將整杯水急忙送下喉管,長舒一口氣才發現,方迤行二度停了手,側首看我。
  
  呃……我用了他的杯子。
  
  舌尖麻得沒有知覺,我訕笑著將杯子還到他面前,拿了自己的喝了半杯。

  正辣得一腦門汗,卻聽催命的聲音又再響起:「如何?不同凡響吧?」
  
  直話,這時是說不得的。

  我含眼擠出了個笑,壓著嗓子說:「果、果然,不一般……」
  
  「好極好極。」唐陸放了筷子,「啪啪!」拍了兩下手,身後的小丫鬟便自發上前,將離我有些偏的盤菜直接擺到了我面前。

  六六仿若關愛般輕歎:「今日誰也不會跟姑娘搶,姑娘便全吃了吧。」
  
  「……」
  
  我有時候覺得男人是很幼稚的物種。

  只知道用吃飯的事來折磨我,方迤行是如此,唐陸亦是如此。
  
  這一頓飯在施姑娘我捨生取義、淚涕橫飛的慘狀下好不容易才結束,想來唐陸十分滿意我在飯桌上表現出來的醜態,飯後心情大好,便大方邀請我師徒三人在唐府別院住一陣子,權當盡地主之誼。
  
  我想都沒想就答應了。
  
  別的不說,萬一六六發瘋,死都不肯將寶貝借我,我便只能自力更生了。故而,預先熟悉熟悉環境地形,對我很重要。
  
  辣吃多了不光是口舌難過,一晚上我的肚子也極不爭氣,翻來覆去疼得要死,開始我還強忍著,到後來實在忍不住了,便大步接小步跑去二個徒弟同住的套屋求救。
  
  小徒弟翻布包找藥的間隙,一直黑著臉大聲譴責白日裡六六待我的各種惡毒行徑,說如果不是看在我的吩咐上,說什麼也要使點手段,好讓他知道閬風不是吃素的。
  
  這個傻小子喲!

  唐門是干什麼的?就算施子鋅在煉丹上極有天賦,但若是敢在唐門用毒,怕是只有站著進來,躺倒出去的份。
  
  我捂著肚子,安撫愛炸毛的小徒弟說,短則五天,長則七日,寶物師父勢在必得!如今能忍一時是一時吧。

  施子鋅聽罷,這才百般不情願地噓了聲,一邊咬唇一邊拿那種小眼神望我,好像受委屈的是他不是我一樣。
  
  我樂得哈哈笑,伸手揉亂了小徒弟頭頂綁發的道巾。
  
  眼見時間不早了,囑咐他二人早些休息後我便獨自離去,剛行到院子裡,下意識回頭,並未過多注意送我到門口的小徒弟的身影,反倒是一眼就看到了坐在開了半扇窗戶前的方迤行。
  
  小青蓮面上表情說不上有多難看,卻木然得可憐。

  我想,沒有我這個無賴師父的糾纏和打趣,他果然就會回那個說話極少的木頭人。
  
  -----
  
  不知出於什麼目的,在安排我三人住所的時候,施子鋅和方迤行被湊在了一塊,而我這個當師父的,偏偏被指定在另一個獨立的竹屋院子裡,前不沾邊,後不挨地。
  
  從徒弟房裡出來,我想著權當夜裡散步,便走得慢了些。
  
  唐府雖非富商官宦,家底豐厚同樣不容小覷,光是這一處唐陸名下的別院,就已經別致成這樣,絕對不是巧合。
  
  我踏著被月色染得滑溜溜的青石板,正一步一挪往回走,不多時經過不知名的廂房前,聽裡頭傳來了人聲。
  
  「好盈盈,你可別哭了,姐姐也……」
  
  別哭了這句話,可是世界上最容易讓人哭出來的話。

  果不其然,安慰沒有起到作用,抽泣聲反倒一下變得凶猛,大有完全壓抑不住的趨勢。

  我略一回憶才想起,盈盈……似乎是白日裡跟我搭過話的綠衣少女。
  
  「姐姐!你叫我怎麼不傷心!爺怎麼、怎麼能那般對盈盈?縱是盈盈哪裡做得不合爺的心意,看在平素盈盈的一份心上也應該……嗚嗚嗚……怎麼好好的,好好的就令盈盈明日離開唐府!盈盈本以為、本以為這次入府之後……」
  
  安撫盈盈的女子頓了半天,才低聲道:「妹妹莫多說了,仔細隔牆有耳。盈盈你來唐府時日也不短了,不是不知道爺的脾氣就是那樣,若硬要姐姐說,姐姐也不明白盈盈到底哪裡做得不好……」
  
  「喜歡時,便招了我們來,一點事不如意便將我揮走……世間男子,怎可以如此涼薄……」
  
  是啊,對著弱質女流,男人怎可以如此涼薄?

  可我也一直都知道,莫看六六長得俏麗,姣美的面皮下不光是古怪的脾性,就是連占有欲,都是極強的。

  大凡認為是他的,那便就是他的,既然是他的,他想怎麼處理都可以。
  
  我搖了搖頭,不禁為叫做盈盈的女子感到不值,卻同時也為她慶幸。

  出了唐府大門,說不定她還有機會能遇到願意與她共同撐起一片天的人,而不是一味施與,和單方面的發號施令。
  
  我撇了撇嘴,聽完這出不鹹不淡的八卦後剛想擡腳走,卻猝不及防,被人從身後猛拍了一下!
  
  我嚇得一抖,轉頭見那人勾唇一笑,細長的眼裡盛著月華瀲灩,道:「施姑娘倒是好興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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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ve1130
侯爵 | 2012-6-6 09:59:12

【31.知道、不知道(一)】

  眼角微佻,嫵媚盡顯,睫毛雖不長但密,於眼下投上一層曖昧的陰影,就差在左邊臉寫「傾城」,右邊臉寫「傾國」了。
  
  我原本的驚恐在仔細看清來人後頃刻瓦解--今日不比往日,六六身形高挑,我恨不得要擡頭才能與他對視,而面前這個與我幾乎同高的人,顯然不是玉面閻王本尊。
  
  我心虛地拍了拍胸口,唐昕看得忍俊不禁:「怎麼?又將我看作是二哥了?再來一次的話,那就不是一盤怪味雞塊能夠隨隨便便解決的了,姑娘可三思啊--」
  
  我縮了縮脖子,隨著唐昕干笑,擡頭拭了額邊冷汗,不置可否。
  
  月上中天,唐昕換了一身月白深衣長袍,卸了妝容後眉眼跟六六更為相似,不復白日裡的妖嬈,眉目間添了幾分憂愁,胳膊上還挽著個小籃子,匆匆一瞥,內放兩碟小菜一壺酒水,還有些香燭紙錢。
  
  ……大半夜的,她這是要去給誰掃墓?怎麼也不見帶個丫鬟陪著……
  
  唐昕察覺到我疑惑的視線,抱歉一笑,低聲道:「今個兒十五,我去祠堂陪陪夫君。」
  
  我聽罷一愣,唐昕便苦笑反問:「怎麼?我看上去不像是婚嫁過的人嗎?都這麼大歲數了,再沒出閣便有些說不過去了吧。」
  
  唐昕是唐陸如假包換的雙生妹妹,今年二十有五,確實……年紀不小了。
  
  我聽了別人的家事難免有些別扭,摳著手含糊道:「提到唐姑娘傷心事了,我並非有心,實在對不住……」
  
  「也不是什麼不能提的事兒,」唐昕毫不在意,一手嫻熟挽上我,「去祠堂會路過姑娘院子,我陪你走一段吧。」
  
  我一聽這個,立馬振奮了起來。
  
  既然有人能指路,也不用我費工夫半夜冒險到處探路了。

  雖然明面上唐府沒有家丁巡邏,但唐門是干什麼的?陰險狡猾的事兒從來跟他們脫不了干系,暗中玩花樣,我不見得能在他們手上討到什麼便宜,便順勢應承了下來。
  
  一路上,唐昕像是找到了宣洩對象,毫不避諱與我說著她的過往。跟所有話本裡寫的那樣,大戶的富貴小姐在一場燈會上與清俊書生一見鍾情,互生情愫後二人不顧門第差別私定了終生。以窮酸書生他肩不能抗、手不能提,唐府老爺夫人自然不會同意,父輩震怒下,唐昕毅然決然自立門戶,起誓這輩子除了書生不嫁二人。
  
  「不顧父母將我逐出家門,我是真的心甘情願與夕郎拜堂成親的……可那時我畢竟年輕,並不明白情感總抵不過時間的道理。我自小好日子過慣了,嫁給夕郎後操持家務,一窮二白的全無頭緒,偶爾難免也會抱怨。夕郎他明著不說,卻沒有再去大院當夫子教窮人孩童習書,暗地裡尋了許多粗活兒來做,為的就是能讓我吃得好一些,用得好一些。等我發現的時候,他已經累出重病……」唐昕聲音沙啞,目光閃爍,「當初離家時二哥最是支持我,說他沒能爭取來的,一定不能累得我為了家族同樣失去。」
  
  說完這話,唐昕便側過頭來看我的反應,這回我就是連假笑也不能了,顧左右而言他:「六……我,我是說唐陸,唐陸願意接你回來,也算是個不錯的兄長了。」
  
  唐昕無奈地搖了搖:「也不知唐家是哪輩子做了孽,我們兄妹兩個,一個喪妻,一個喪夫,真是天生的鰥寡命。」
  
  我自然知曉唐陸二十歲那年迎娶武林盟主女兒做正妻的事,也知道之後不到一年時間,美人就香消玉損了。唐府這處別院裡正有一間祠堂,專門供著她的牌位。
  
  「施姑娘,我自小就從二哥那裡聽說過很多關於你的事,姑娘與二哥……」
  
  我見勢不好,急忙將話茬接了過來:「幼時我與唐陸確實交好,那時候他經常偷溜出府來找我玩,大概是嫌大家裡憋得厲害,一整天跟著我身後轉也不覺得煩。」

  我摸了摸下巴,笑道:「六六到了十三歲還柔弱得很,看著跟十來歲的小姑娘沒多大區別。」
  
  唐昕聽了亦表贊同:「二哥他啊,是從十五歲之後才突然下苦功學武的……」接著她又意味深長地掃了我一眼,「其實府中那些女子,多是唐門分家送上門的,二哥不收是不行的……」
  
  「……」
  
  跟我這個外人說六六後院這些私事,怕不是很好吧?

  我暗自思忖,唐六六要收哪些人,而分家又為什麼要給他送女人,橫豎也輪不到我發表意見,只是他自十五歲那年起開始陡然習武,或許跟我還有那麼一丟丟的關系。
  
  不知不覺,已經走到了我的小院前。

  唐昕見我裝傻,只好頷首點了點頭道:「到了,今夜多有叨擾,姑娘早些休息。」
  
  為了弄清祠堂在哪裡,我當然不能就這麼回屋睡覺。
  
  據說唐家大小姐是養在深閨的,並不曾習武,我前腳竄回屋裡,關上門後擦亮油燈,後腳跟著從側窗翻了出去,躡手躡腳跟在唐昕身後往陌生的地方走。
  
  拐過幾個長廊,繞開嶙峋山石和樹影婆娑的竹林,府西角有間燈火長明的小屋子,唐昕在門前佇立了片刻,才伸手推開門邁步踏了進去。
  
  這邊我在認清了地形後,也差不多準備往回去了。

  心想本來是個肚子疼得要命的晚上,居然無意間知道了這麼多事。

  先有六六後院美人被他無情逐出府的慘劇,後又聽說唐昕年紀輕輕就痛失愛夫的事。
  
  以唐昕色貌雙全、家境富裕,實在沒必要非要死攤上一個窮酸書生,若不是動了真感情,年芳十八的千金小姐又怎會在被雙親逐出家門時還能笑說出「不悔」二字。

  有情人終成眷屬,卻又無法執手白頭,該是多麼殘忍啊。

  當初他們若不執意在一起,書生或許也就娶了個平常的農家女做媳婦,便也就不會有後來的過勞致死。
  
  人世一遭,匆匆一愛,究竟值是不值,或許也只有當事人才能知道。
  
  在師父挨過渡劫飛升前,他曾叫我到房中說過一番話。

  師父說有人徒活了百年,往往也不曾弄清自己想要的是什麼,有人一生不過短短數十載,卻能夠轟轟烈烈。
  
  畢竟我那時候年歲小,並不清楚自己究竟想要的是什麼,只覺得凡事走一步看一步,故而師父這番話,聽上去委實高深。

  十年之後的如今再思量起,個中滋味,方能體會。
  
  手扶上心口,微微按壓時,那裡依然還會感到疼痛。
  
  方迤行在我強行「示愛」後一直沈默著,我二人間,只要我不主動,他就會止步不前。

  我不禁憂傷地想,這木頭徒弟究竟到什麼時候才能開竅?

  莫不是非要等他三魂七魄歸位後,他才能憶起我二人往日的親密?但我畢竟又不是真的希望他記起全部……
  
  我正無奈苦笑,磨磨蹭蹭走出竹林,剛一擡頭,便看到不遠處那個急得團團轉的焦急身影。
  
  左尋、右找,看完東邊望西邊,分明是正忙著找什麼人,半長墨發披在肩頭,束都未束就這麼跑了出來。
  
  怪了。

  剛才他還鎮定自若地臨窗目送我離開,怎麼到了這會兒就急成了這樣?

  而且……方迤行怎麼會知道我在這裡?
  
  剛思及此,像是心有靈犀般,方迤行一轉身就看到了我。
  
  他突地一怔後就開始瘋跑,情急的樣子叫人雲裡霧裡,完全不能理解,到了我眼前時還差些叫石子絆了一跤。
  
  他身子一歪,我趕忙上前欲扶,手還未觸到方迤行的胳膊,反倒是叫他搶先一步,將我死死抱了個滿懷。
  
  火熱胸膛,起伏不止,二人間近得可以讓我清楚聽到他混亂的呼吸,甚至有滿面焦灼的汗意,也不知道木頭徒弟這樣沒頭沒腦找了多久。

  可是就算發現我不在屋中,他怎麼能夠順利地摸到祠堂前?
  
  我心裡嘀咕了一下,恍惚中似乎想到一種可能,便聽方迤行結結巴巴地發話,像是為了解釋他如此反常的行為:「這麼晚了,身體不舒服,師父怎麼不在房中好生休息著?叫迤行好找,我還以為,以為……」
  
  「……」
  
  說實話,方迤行的古怪也不是一兩天了。
  
  想當初我打算將他留在江南時,前腳他還板著臉與我無言相對,後腳便不要命地一路追到了江裡,差些就沒溺死。

  無論遇到什麼事情,他總是能忍則忍,直到實在忍不了了,才會一口氣爆發出發,總要語不驚人死不休。
  
  真弄不懂男人心裡都在想些什麼……
  
  「我一個大活人,還能在唐府丟了啊?」
  
  方迤行被這句反問噎了一下,半天才道明實情:「唐少主他……我是擔心師父……」
  
  喔……「迤行是說六六啊?他那人就那樣,沒事就是愛小打小鬧……」
  
  方迤行環著我身體的手臂先是緊緊一箍,而後不情不願地放開了些,扶著我的肩退開半步,眉頭明顯蹙起:「……六六?」

  怎麼聽,怎麼像是盤查敵情時才有的緊張。
  
  我假笑了兩聲,敷衍著想結束這個話題,畢竟方迤行能主動來尋我實屬難得,怎麼也不能錯過這麼好的機會,便心生一計,蹩腳地捂著肚腹跳腳,歪頭叫:「哎……哎呦……哎呦!疼起來了,胃好疼……」
  
  也不知是方迤行太實誠,還是夜太黑,成功掩藏了我做作的表演,方迤行二話不說將我打橫抱起,尋對了方向後大步流星走了起來,帶著一陣小風。
  
  奸計得逞,我得意地嗅著方美人懷裡熟悉的氣味,只覺得心曠神怡!

  真是一日不聞,如隔三秋,一日不聞,就渾身沒勁啊--
  
  方迤行並不知道我心中齷齪,半晌後試探開口:「師父……迤行之前只、只是太擔心師父的身體,才會那麼口不擇言,並非真的對師傅不敬……」他頓了一頓,喉嚨嘰咕兩聲,「迤行以後絕不會了。」
  
  緊張得連下頜線條都是緊緊的。
  
  「我並沒生氣啊。」我坦誠如實回答,側臉枕在小青蓮的肩上,幽幽歎了口氣,「你知道我那麼喜歡你,怎麼會捨得生你的氣呢。」
  
  想來方迤行臉皮還是太薄,這話誠然也不是我是第一次說了,但每次聽後他總會驚得渾身一震。
  
  為了能讓他更好地適應我的熱情,我吞了吞口水重申道:「迤行,為師是真的喜歡你啊。」
  
  不知過了多久,頭頂傳來小青蓮有些小心翼翼的回答,「……迤行知道了。」
  
  我一怔,並未料到他會在此時做出回應,便再接再厲道:「迤行,為師喜歡你。」
  
  「迤行知道……」
  
  「迤行,我喜歡你。」
  
  「……我知道。」
  
  我抓緊了他肩頭的衣衫,深吸一口氣破釜沈舟地問:「那迤行喜歡為師麼。」
  
  「我……」

  這次,他沒能完整答出來,卻也是在我意料之中。
  
  「……不知道?」我順著方迤行字裡行間兀自往下推測。
  
  方迤行抿了抿唇,不敢看我,表情極為嚴肅,視野裡是他咬得緊得不能再緊的下頜,聲音悶悶的,「迤行現在還……不知。」
  
  「……」
  
  我的心跳陡然加快,簡直不敢相信自己聽見了什麼!
  
  沒有明確地拒絕,就表示並不是全無可能。

  說現在不知,那就表示……
  
  「總有明白的一天!」我欣喜若狂地拿臉蹭了蹭小青蓮的面頰,也不顧他緊張地頻頻往後縮,「迤行你知道嗎?為師真的,真的好開心……」
  
  方迤行努力做到目不斜視,但面頰還是不可遏制地升溫了。
  
  我知曉,凡事只要他先亂了方寸,後面便很容易了,果然聽方迤行片刻後斷斷續續地坦白:「只要師父開心,迤行也會開心。師父若不開心,迤行也……」
  
  「是這樣嗎?」我立起脖子去看方迤行,發現他表情極為別扭,便反問,「這不就是喜歡的意思嘛!」
  
  方迤行快速眨了幾下眼,不可置信道:「這就是喜歡?難、難道不是師徒情誼嗎?」
  
  哎呀!是男人就不要太計較了嘛!
  
  我伸手點了點小青蓮的面頰,偷換概念問,「那迤行你有沒有別的在乎的女子?」
  
  「當然沒有!」他極快地反駁,說完後似乎是自己也覺得古怪,才軟了嗓子,「迤行並不認識別的女子……」
  
  「好極好極!那便永永遠遠,永永遠遠只在乎為師好了!」我蹬了幾下腿,反手將方迤行抱得更緊,下巴擱在他的頸窩,嘿嘿嘿傻笑。
  
  半天方迤行才無奈地長舒了口氣,「師父多大人了,動不動就開心成這樣。」
  
  「那是因為迤行根本不知道我有多喜歡你……」
  
  喜歡一個人,便是毫不計較付出,希望將所有最美好的都拱手送到他面前,只求他一瞥;只有他開心,自己才會開心,若得上天眷顧,能與他心意相通,世間一切美好,也不過如此了。
  
  這夜,我睡得特別的香。
  
  方迤行一路將我抱回了院子,臨走前又被我不要臉地調戲了幾次。

  大徒弟似乎早就知道他若主動來尋我,多半會落得這麼個下場,便也就不計較了,只臨走前紅著臉與我囑咐,若半夜肚子再不舒服,就吃這些藥,且再三說明,這藥不是他做的,而是從施子鋅那裡搜刮過來的……
  
  他倒是挺會在關鍵時候借花獻佛。
  
  想著這甜蜜的、突飛猛進的發展,我一踏實,很快便沈沈睡了過去。
  
  翌日一早,施子鋅乖乖地來叫醒,當我揉著惺忪的睡眼看去,只見施子鋅面上掛了兩個黑黢黢的眼圈,好像昨晚夜探祠堂的人是他,不是我一樣。
  
  「子鋅你怎麼了?」
  
  小徒弟張羅好洗臉水,沒好聲好氣地說:「怎麼了?還不是那個姓方的!」
  
  迤行?

  迤行昨夜從我這裡回去後,怎麼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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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6-6 09:59:31

【32.知道、不知道(二)】

  方迤行?

  昨天他從我房裡離開的時候,時辰已經很晚了。

  「迤行怎麼你了?」
  
  施子鋅頂著兩個黑眼圈的小臉,越看越有意思。

  他鼓著嘴一屁股在桌前坐下,大有告狀的意思:「不知道姓方的發什麼神經。昨晚師父前腳剛走,他後腳就竄了起來,非要我給他止腹痛的藥。藥我都給師父吃過了嘛,當然沒必要再吃,我都懶得理他,哪想他居然動手就搶了!」
  
  我摸了摸鼻子,敷衍地說了句「的確不該依仗武力欺負師弟」,鼓勵施子鋅繼續往下說。
  
  施子鋅抽了抽嘴角:「我以為這就夠反常的了吧?哪知道方迤行回房之後更加古怪了,一下唉聲歎氣,一下又拖著下巴發呆……」滔滔不絕,小徒弟用了盡半盞茶時間將方迤行形容成了個天上有地下無的怪胎。
  
  我耐著性子微笑提示:「子鋅,重點。」
  
  小徒弟一挑眉,拔高聲音道:「重點就是我當時都睡下了!他硬是給我從床上揪了起來,非要與我探討什麼重大問題!」
  
  「……」
  
  這就有點反常了。

  方迤行在施子鋅面前一直以師兄自稱,既然是師兄,時時刻刻都該端著他師兄的架子,像這樣平心靜氣地探討求教,是前所未有的。
  
  「問題?」我漱了口,吐掉嘴裡的鹽水,拿巾帕抹了抹嘴,回頭道,「半夜三更的,什麼問題那麼急,非要拉你起來不可。」
  
  「是啊!我也納悶呢!」
  
  小徒弟雙手環抱在胸前,神色嚴肅地告訴我,方迤行昨夜問的那個問題其實很無稽。

  方迤行問,如果有個人養了一只長得古怪的鳥,說不上喜歡,也不至於討厭,也就那麼養著了,久而久之,自然也養出了點感情,卻後知後覺地發現那不是一只怪鳥,而是一只神鳥,並且現在有別人蓄意要跟他搶這只神鳥,養鳥人到底該怎麼辦。
  
  「什麼怎麼辦怎麼辦的?這是什麼古怪的問題!」施子鋅一叉腰,怒不可遏。
  
  我大囧,覺得方迤行的神邏輯已經臨近登峰造極的程度了,與我實在不相上下,也真不愧為是師徒。
  
  「那子鋅怎麼回答他的?」聽到這裡,我若說不好奇便是假的。
  
  「我哪管他啊!大半夜的我困著呢!就說不知道不知道。」小徒弟憤恨地還原了昨夜遭遇,痛斥方迤行的不依不饒,說不弄明白這個問題就不許他睡覺。
  
  於是乎施子鋅對著方迤行怒吼:這個事情要看養鳥人怎麼想!別人都作不了主!
  
  方迤行遲疑反問:如果養鳥人自己也不確定的話,那該怎麼辦?
  
  小徒弟無力扶額:養鳥人自己都不知道,別人怎麼可能知道?要不然干脆去問問那只神鳥,看它願意跟誰走就跟誰走!
  
  「師父你知道嗎?姓方的真的好古怪,我道出這個提議之後,他居然莫名其妙地臉紅了。不就是個鳥不鳥的問題,有什麼可臉紅的,他不會是中邪了吧?」
  
  我伸手敲了一下小徒弟的腦袋,咳嗽道:「別鳥不鳥的,修道之人,注意言辭啊。」
  
  「哪是我說的?!明明是姓方的!」
  
  「那最後你們達成什麼結論了?」
  
  小徒弟翻了個白眼:「我才懶得管他,就隨便敷衍說必須得養,一定得養,不養不行!他這才神情恍惚地回床睡覺了……」小徒弟頓了一頓,別扭道,「師父,姓方的……不會是真中邪了吧?」
  
  我笑得合不攏嘴,用力拍了拍小徒弟肩膀贊許道:「答得好!甚好甚好!」
  
  「咦?」施子鋅歪了歪腦袋,「這問題莫非是師父出給姓方的,他答不出來才特意來找我商量?」
  
  我彎眼一笑:「非也。」
  
  小徒弟明顯鬧不懂方迤行為何會那般古怪,也不明白這事會跟我有什麼關系,半晌後改口問:「莫非……那養鳥人,其實是師父?」
  
  這次我便笑而不答了。
  
  雖不中,亦不遠矣。

  師父不是養鳥人,師父是那只鳥啊!
  
  施子鋅見告狀不成,略有些沮喪,但看到我莫名開心的樣子,別就作罷了。
  
  開玩笑,我能不開心嗎?

  這與我,無疑是個天大的喜訊,根本是見證了我階段性的成功啊!

  是以一整天,我的心情都極佳,不管唐陸怎麼變著法兒地折騰我,詭異邀請我們出門走遍重城各大風景聖地,我都生不出一星半點兒的怨氣。
  
  施姑娘自小是在蜀地長大的,說句不好聽的,唐陸這個被關在家門裡長大的孩子,自然沒有我知道的玩處多。

  從前只有我帶六六到處玩的份,什麼時候輪到他搖身一變,做東接待我們了?
  
  與其說是我們玩,不如說是唐陸在玩我。
  
  明知道我不喜曬太陽吧,卻偏偏挑臨近正午的時間登山,待一行人氣喘籲籲攀上了山頂,正好叫艷艷烈日曬得頭暈目眩。

  要不然就是看中我不敢坐馬車的軟肋,特意挑了極遠的一處農家院用飯,美其名曰體驗鄉野風情。餓了一整天,我想著終於可以好好吃上一頓飯了,顛簸了這麼久也算勉強值得,卻在飯菜上桌後差些暈厥過去。

  各種以蠶蛹、蠍子和壁虎為食材做的飯菜,叫人怎麼下口……
  
  這一路下來,就是連遲鈍的方迤行都察覺出來古怪,替我擋了所有唐陸夾過來的「美味」,小聲試探問:「師父從前是不是跟唐少主結過仇?」
  
  仇?

  我跟唐六六能有什麼仇?

  若真說有什麼仇……我前思後想一陣後倒是想起來一件,但是無論怎麼看,怎麼都像是唐六六欠了我的吧?
  
  -----
  
  老丐去世那年,我十二歲,想著若是一輩子留在蜀地,約莫也不能有什麼大造化。

  世間百態,我看得太少,自然好奇,便干脆卷了包袱,帶著師父幾年前留給我的字據,準備獨自去登昆侖。
  
  唐六六知曉了我的想法可不得了,當下臉都急白了,直呼要不得。
  
  「這有什麼要不得的?師父待我很好的,虧待不了我。」
  
  不聽我的安撫,六六神色凝重道:「不能不走嗎?外面也沒有多大意思,說不定還會很危險,蜀地你哪裡都熟悉,只怕出去了會不習慣……」
  
  不習慣的話,慢慢去習慣不就好了?
  
  我覺得六六想得太多,只道沒關系,拍了拍他的肩:「等我在昆侖安定下來,就給你寫信報平安!」

  雖然我大字不識幾個,但連寫帶畫,憑六六聰明過人,肯定能明白的。
  
  百般說服下六六才松了口,只歎氣說晚上好好請我吃頓飯,就當做踐行。
  
  我那時候單純,更為未知的未來感到興奮,也就根本沒有注意他表現出來的怪異,也猜不到十五歲的唐陸,眼裡已有初為男子的計量。
  
  一頓美餐過後,我被他毒翻了,身體僵硬得沒有半點知覺,大驚之下不可置信地拿眼瞪他,卻看唐六六不敢與我對視,令人用繩將我綁了,連扛帶運地送到一處不知名的院子裡。
  
  房裡燈火溫暖,床褥也是我從未體驗過的蓬松柔軟,面前依舊是我最好的朋友,而我卻覺得猶如身置冰窖。
  
  六六用一種我無法理解的目光看我:「小芙你別怪我,我只是、只是不想讓你離開。就留下吧,好嗎?」
  
  毒藥讓我說不出半個字。
  
  施姑娘極少動氣,卻在第一次體驗遭人背叛的滋味後,感覺怒意像洪水猛獸在身體裡叫囂。

  他唐六六算哪根蔥,憑什麼就因為不捨就用藥強行留下我?
  
  六六還嘗試一直跟我解釋他這麼做的初衷,我卻半個字都聽不進去,甚至有種我根本從未真正認識過他的錯覺。
  
  這種感覺明顯讓我感到不適,我不願意睜眼去看他,片刻後嘴卻挨上了一個冰涼之物。

  唐六六拿了小瓷瓶,乘我不備時一鼓作氣將瓶中藥水全部倒進了我嘴裡。
  
  「喝了這個之後你就會忘記一切,從今往後就留在這裡罷。小芙,我會好好練功,我會成為一個真正的男人,之後就讓我來……」
  
  「……」
  
  什、什麼?

  誰要留在這裡?誰管你成不成為男人!他、他居然對我一而再再而三地下毒,還想抹去我的記憶!
  
  這下我真的生氣了。

  不知從哪裡尋回來一絲力氣,不痛不癢地踹了他一腳,礙於嘴不能言,只能橫眉豎眼用口型對他說了「滾出去」。
  
  唐六六離開之後不過片刻,藥物就起了作用。

  夜半時我變得滾燙,於高熱中,我只覺得自己的記憶仿佛真的如六六所說,在一點一滴地流失,而這樣的認知,真的讓人有些不快,甚至是……懼怕的。
  
  過去雖然痛苦,但不是乞兒的施芙,忘記了老丐的施芙,還能是施芙麼?
  
  痛苦中我只能借助咬破舌尖保持清醒,只想著六六從前真不是這樣的人。

  他究竟是叫什麼人給帶壞了,怎麼能用這樣陰險的招數對付身為好朋友的我?
  
  不知道是那藥不合格,還是師父傳授給我的獨門功夫正好與之相克,慶幸的是高熱過後我並沒有失去記憶,反倒更為清醒了。努力動了動四肢,才感到知覺似乎是回來了。
  
  天不亡我。此時不逃,更待何時!
  
  等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忍痛將一只手腕弄脫臼才得以順利解開麻繩,活動了被綁得麻木的手腳,探清門外情況就尋了機會竄了出去。
  
  或許是十五歲的唐六六城府還不夠深,或許是他根本沒料到這藥沒有效果,總之出府一事極為順利。
  
  只可惜待我踏著晨光坐上了出城的老牛車,屁股還沒坐熱,某人就慌忙駕馬趕超了上來。
  
  彼時唐六六驅馬技術還不是很好,充其量只能跟牛車跑成一個速度。
  
  「你還想干什麼!」我極度防衛地瞪眼看,想著輸人不輸陣。
  
  他似乎為我這種反應感到暗自神傷,一邊艱難跑馬一邊道:「小芙,小芙你原諒我,我只是,只是……」
  
  「只是想留下我嘛!我聽到了!你說過很多次了!但是你有沒有問過我的想法?我說了我要上昆侖拜師學藝的!」
  
  就那樣跟著我跑了一陣子,六六好像明白了什麼,語氣難過地說了一句「對不起……」,漸漸停了跑馬的動作,任由自己落在牛車之後,離我越來越遠。

  直到牛車跑了很遠,我看他的馬依舊立在原地,而他紅著眼眶,嘴皮子默默說著那三個字。
  
  哎……知錯能改,善莫大焉。

  聖人不都是這麼說?
  
  我想著這其實也算不上什麼不能原諒的滔天大錯,又遙遙見他那副可憐的小媳婦樣有點於心不忍,當下便大人不計小人過,遠遠對他揮手喊道:「回去吧!我以後會給你寫信的!保重啊!」
  
  直到再也看不見騎在馬上的六六,我才放下搖酸了的胳膊,摸了摸鼻子,同樣覺得有股淡淡的憂傷縈繞心間。

  但我轉頭又一想,這不是什麼生離死別,只要活著,總有再相見的一日。再說了,上山尋師是何等刺激?往後也不知道有什麼樣偉大的任務等著施姑娘去完成呢,便也就將小小的離別鄉愁拋在了腦後。
  
  所以總的來說,還是唐陸欠我比較多吧?
  
  再後來,我二人在書信來往中和好如初,我也保持著半年一封信的頻率,權當是寫家書了鄉愁。
  
  如今他莫名其妙與我斷了聯系不說,再見之時換著法子整我,是個什麼意思?

  有求於人就該這麼遭他踐踏嗎?
  
  我抖了抖肩,心寒地想著,男人實在太可怕了!
  
  一頓飯後,我強忍住了上吐下瀉的沖動,剛被攙扶著出門,就看到那輛載著我們過來,被裝飾得金燦燦的馬車,再想回城路上的顛簸,差點就此暈厥。
  
  還是大徒弟夠體諒,提議說要不然跟農家借匹馬,與我一道先同騎回去也好。
  
  ……同騎!多麼令人激動的字眼。

  我當然求之不得了,當下點頭如搗蒜。
  
  這邊小徒弟還沒竄出來否決這個提議,倒是古怪的唐陸一挑眉,拿扇掩了嘴角笑了一聲:「豈有勞煩貴客自行騎馬之理?這絕對不是唐府的待客之道。使不得。」
  
  唐府有什麼待客之道?

  強迫貴客頂著大太陽爬山,然後暈了幾個時辰的車,千裡迢迢拿各式蟲子充饑,就是唐府的待客之道嗎?
  
  我敢怒不敢言,看唐陸不知道從哪裡「嗖!」地變出頂軟轎,揚手往半掀轎簾一指:「施姑娘有請罷。」
  
  趕鴨子上架,大抵就是這麼個情況了吧。
  
  但礙於不願繼續在馬車上顛簸,我便恭敬不如從命了。

  省得我拒絕後讓唐陸不開心,他再得繼續想花花腸子整我。
  
  軟嬌不大不小,剛好容納我一人,看著不起眼,其實舒服得很,四個轎夫擡著走,平穩中有一種輕微的顛簸,就像登山時有錢人懶得走上去,掏錢坐的那種滑竿一樣,搖搖晃晃的,很快就弄得我困意洶湧。
  
  不知過了多久,我睡得正好,卻發現令人困倦的輕顛突然停了下來。
  
  有轎夫在轎外提示:「道人,到府了。
  
  我睡得正好,明知道該順著轎夫的話起了,被唐陸折磨了一整天的身心怎麼也無法做到統一。
  
  片刻後,外面傳來了唐陸的問話:「怎麼了?」
  
  轎夫有些為難:「回陸爺的話,道人似乎是……睡著了,奴才叫不醒。」
  
  唐陸很快一聲輕笑,聽得我心驚擔顫,我深知每逢他這麼笑時,就鐵定不能有什麼好事,果然聽他道:「誒。千萬不要驚擾道人休息,爺抱道人回院就是。愣著做什麼,開轎!」
  
  一聽這話,我哪能還有睡意!嚇也得嚇醒了!
  
  正欲大聲強調我並未睡著,完全可以自己走著回去,面前被掀了一角的轎簾突然又落了回去,另有一個溫潤的嗓音及時響了起來。
  
  「這是徒弟的分內事,怎好勞煩唐少主,還是讓方某來罷。」
引言 使用道具
cve1130
侯爵 | 2012-6-6 09:59:49

【33.養的是狼不是羊(一)】

  「這是徒弟的分內事,怎好勞煩唐少主?還是讓方某來罷。」
  
  方迤行的聲音從轎外傳來,我正欲擡腿邁出的步伐干脆地收了回來。
  
  有他這句搭腔,料想唐陸說什麼也不會善罷甘休,只怕要「禮尚往來」一會兒了,我橫豎看不見他二人在外如何對峙,干脆一屁股坐了回去,繼續閉眼假寐。
  
  興許是很久不曾被人駁過面子,唐陸居然沒有在第一時間做出什麼反應,這次轎簾再一掀,動作比之前唐陸那次要大,我半瞇著的視野裡出現了小青蓮平靜的面容。
  
  只是不待他彎腰探身進來抱我,一陣急沖沖的氣流憑空卷過,轎簾被猛地打落,重新將面前遮了個嚴嚴實實。
  
  功夫霸道毒辣,典型的唐門風格。
  
  隨即便響起爛竹馬陰陽怪氣的嗓音:「方少俠,話不是這麼說,我與小芙自幼一塊長大,自然是諳熟得緊。交由我來做,少俠又有什麼不放心的呢?」
  
  這唐六六心可真黑!
  
  之前整我那般不遺余力,輪到認「親」的時候臉皮如城牆厚,如此收放自如,實在叫我好生佩服。
  
  我頗有些坐立難安,想沖出去吧,又怕尋不到好機會,萬一時間沒把握好,搞得三人面面相覷該是何等尷尬?

  眼下唐門的寶貝我還沒借來,說什麼也不能功虧一簣,讓唐陸欺負了這麼久,也不是白白忍辱的。
  
  正想到此,平時一貫寡言少語的方迤行跟著唐陸輕笑了一聲,似乎權當是在做回應。
  
  那聲音說是笑,似乎也不盡然,只因話語間語氣十分輕佻,如流水傾瀉,聽在耳裡,便才變成了笑意。

  方迤行口氣很堅決:「再是諳熟,那也是從前的事了。」
  
  這次,就算沒能親眼看見,我也成功感受到自唐陸身上散發出來的,源源不絕、仿若怨氣般的墨黑氣流。

  唐門人,就是連內力都像淬了毒般。
  
  轎外腳步聲沈沈,像是行走時主人懶散得不願擡腳,本來離得稍遠些的唐陸走近了幾步,壓低聲音道:「果然是你。難怪我覺得看起來這麼眼熟了……對,對,正是這個眼神吶--」
  
  咦?
  
  我心下咯登一聲,唐陸的話聽在我耳裡像是雲裡霧裡。
  
  唐陸什麼時候見過方迤行?往年我帶方迤行暫住重城,幾乎都是繞著唐門走,沒道理能讓他們兩個八竿子打不到一邊的人碰面啊。
  
  「少俠不答,便是默認了吧?」外面響起悶悶的打擊聲,是唐陸用他那把雕工風騷的骨扇擊打掌心時發出的動靜,他往往越是激動興奮時,敲打的節奏便越快,一如此時,我聽見他連連大贊了幾個「好」,而後竟是開懷大笑起來。
  
  「果然,果然是你!」唐陸如同魔障了般反復念叨這兩句話,笑聲輕飄飄地浮在空中,一點也不真誠,「那時候你看我,用的也是這個眼神,的確叫我記憶猶新了許久。」
  
  方迤行未答話,唐陸便繼續一人自說自話:「小芙與我通信的那些年間,多有提起你這個『乖巧又溫順』的好徒弟,我那時便隱隱覺得不妥,沒想到果真被我料中。小芙她養了一只狼崽還不自知,少俠道她傻是不傻?」
  
  「陸爺委實多慮了。那年相見,方某不過因為陸爺一表人才、才貌雙絕,才多瞧了幾眼。」方迤行不緊不慢地回答,避重就輕,「莫說少主記得方某,就是方某也記得清楚。只是那日明明是少主大喜的日子,少主怎會面色陰沈成那般?」
  
  娘之,方迤行怎麼敢這麼刺激唐陸!
  
  少頃,我聽唐陸用力一甩袖子,便有如暗流竄動的真氣被洶湧調動起來,吹得布簾大動,顫抖不已,大有局面失控的趨勢。
  
  方迤行雖不至於在唐陸手下吃虧,但他們二人大打出手,於我是半點好處也沒有。

  思及此,我急急忙忙做作地大聲打了一個哈欠,一邊捂嘴一邊伸手從內挑開布簾,邁步走了出去。
  
  方迤行大概一早就支走了小徒弟,反正轎外沒有施子鋅的身影,亦沒有轎夫圍觀,料想一干人早在看到苗頭不對時便拔腿跑了,只剩我這只煮熟了的鴨子被困在轎中,插翅難飛。
  
  月華如水,烏沈沈的星空下兩位「佳人」面色各有看點。

  方迤行看上去並無特別,我卻知他因成功戳人痛腳而心情愉悅,左邊的眉角擡了起來,桃花眼暗藏星蘊閃爍,而相比之下,唐陸雖然笑得更為暢快,執扇的右手骨節握緊時,卻隱隱泛白。
  
  府前古樹枝椏抖動劇烈,卷起夜風迷人眼,盡管明知這奇景是唐陸催動內力所致,當下我卻只能揣著聰明當糊塗:「誒?刮大風了?莫不是這就要下雨了吧?」
  
  半晌後,他們兩個人居然誰都不願意出來圓我的場,正在我思忖怎麼繼續下去時,卻是「笑瞇瞇「的唐陸先發了話。
  
  「夜來風急,施姑娘便快些回屋歇息吧。」說罷,利落地背手轉身,長腿一邁,率先進了府門。
  
  待唐陸走遠後,我湊在方迤行身邊打量了半天,終於松了口氣,低聲道:「你跟他制什麼氣,若不是為師出來,還真的開起來不成?」
  
  方迤行微笑示意安撫:「料想唐少主不會真的動手。」
  
  「……」

  那可不一定。

  我在心中這麼想,卻沒有說出來,因為這話一出,方迤行必然要追問我緣由。若非要說緣由,無外乎是一碰見是我的事,唐陸往往都瘋癲得……難以控制。
  
  今夜這一出對峙,我心中疑問不少,最大的,便要數唐陸對方迤行的那句「那年那日,果然是你」。
  
  為什麼我怎麼聽都覺得別扭呢……
  
  -----
  
  大概是真的累得厲害,翌日天亮後,我在床上打了幾個滾兒,就是不想起身。

  變得越來越嗜睡,越來越容易疲倦,哪能是什麼好預兆?
  
  快到晌午的時候,施子鋅過來請安,我隔著床幃將小徒弟叫到床邊,細細吩咐了一番,施子鋅連連稱「是」,少時去衣軒處取了外衣夾層裡的東西,便出門執行秘密任務去了。
  
  待小徒弟走後,我又踏實地睡了個回籠覺,直到施子鋅不辱使命、順利歸來,我迷迷糊糊地打量窗外天色,發現一睡醒來竟已是遲暮之時。
  
  一整天都未見到方迤行也就算了,怎麼就連唐陸也不曾有半點動靜?

  這實在太詭異了,而我緊接著靈敏地將這二人的反常,聯系到了一起。
  
  小徒弟看我昏昏欲睡的模樣,憂心忡忡道:「師父你不要緊吧?怎麼子鋅看著不太好?要不然我給師父把把脈罷。」
  
  「誒。別。」我靈敏躲閃過,壓低聲音道,「子鋅你明知道師父是什麼狀況,哪還用得著再把脈?」
  
  小徒弟皺了皺鼻子,滿目疑惑:「可是師父的情況,看起來比之前還要糟啊。」
  
  這倒是不假,因為施子鋅並不清楚我為了對付桃花妖而任功力在體內解放的事。

  為了不讓他在回山前因一時激動而在方迤行面前說破秘密,我只好耐心地安撫了他半晌,最後不得已將掌門師兄那句「師兄已想到萬全解決之法」搬出來,這才成功消除小徒弟的顧慮。
  
  扯了半晌,我終於尋著機會問出自己想問的事:「怎麼今日不見迤行?」
  
  「你問他啊?」小徒弟「呲」了一聲,斜眼不屑道,「他好像跟唐少主出去了?」
  
  「……」

  什、什麼?

  他跟唐陸……出去了?
  
  娘之!他跟唐陸出去能做什麼啊?這二人昨夜還差些因口角動了手,今日不會看天光正好,找了個荒郊野地決斗去了吧?
  
  思及此,我趕忙裹好衣服,嘴裡叼著發帶編頭發:「他們去哪兒了?」
  
  這時,小徒弟更不屑了,鼻孔噴出一小簇氣,輕蔑地說出三個字。
  
  我正綁頭發的手一頓,因用力過大而扯掉了幾根,疼得我直咧咧。
  
  小徒弟似乎看出了我的不快,便抓緊時間與方迤行劃清界限,果斷道:「師父!子鋅可是很潔身自好的!說什麼也不能去那個地方。」
  
  那個地方是哪個地方,我一說出那三個字,想必內行人就心知肚明了。
  
  蒔花館。
  
  方迤行會去這個地方,倒是有些出乎我的意料,畢竟他自小木木呆呆的,從未表現出對異性該有的興趣,有了這趟蒔花行,只能說明方美人終於開竅了。

  但更出乎我意料的是,他為何會同意跟唐陸一道去。
  
  我想,既然自己悶頭苦想沒有結果,不如干脆前去探探。

  唐陸既然成心想背著我誘拐小青蓮去風流快活的溫柔鄉,我又哪能那麼簡單順了他的意。
  
  -----
  
  幸好唐陸選的是蒔花館而不是別間花樓,否則入侵花樓魚目混珠,也不會那麼容易。不為別的,只因施姑娘打小就是在隔著蒔花館的一條暗巷的街尾破篷下長大的,這宵金窟就如同我家前院,再是熟悉不過。
  
  我從蒔花館後院牆翻了進去,一路熟門熟路摸到記憶中瀟瀟房裡。
  
  會認識瀟瀟,是因為她是所有新進花樓後哭得最厲害的人,嚎啕大哭的清亮聲兒在一堆花姐兒中脫穎而出,讓我成功地記住了她。
  
  花樓裡是軼事多,我那時沒事總扒著高牆上偷看,今個兒不是哪個紅牌欺負人了,明天就是又有新來的姐兒要覓死覓活。
  
  我那時候不太明白,為什麼這些漂亮姑娘家在進了美美的蒔花館後會想要尋短見,於是就存了一探究竟的想法,終於有一夜忍不住翻了進去,便結識了瀟瀟。
  
  彼時她正抱著被打得烏青的四肢,蜷在牆角裡嚎哭,我想小孩子安慰起人來並沒有什麼分量,索性就不說話,等瀟瀟終於哭夠了,那一雙獨特的丹鳳眼也腫得跟桃子差不多了。

  沙啞的嗓子沒好聲好氣地沖我嚷:「哪裡來的小鬼頭,怎麼也不知道安慰我一句!」
  
  我被噎得一怔,只得擡頭望月,半天才吐出來一句:「凡事只有自己能幫到自己。」
  
  我做高深狀舉頭望月,余光看到瀟瀟眼裡又蓄上了淚,然後拍拍屁股起身,笑著狠敲了我一記,啐道:「人小鬼大!」
  
  再後來,我再也沒有見過瀟瀟哭,而以前那些欺負過她的人,也漸漸從蒔花館消失,自掛牌後不過幾年時間,她已經在同行裡名聲鵲起,而終有一天坐上蒔花館鴇母的位子,幾乎是順理成章的事。
  
  眼下,瀟瀟跟其他花姐兒一樣,倦在房裡休息,不到入夜不會起身裝扮。

  美婦人原本正姿勢撩人地支著腦袋,玉體側臥在榻間看書,卻在我神不知鬼不覺摸進房後,擡眼看來。
  
  多年不見,那雙鳳眼愈發細長淩厲,眼角幾條淺紋並不顯衰敗,反而有別種風情。
  
  她不緩不慢地放下了書,勾著因為長期塗抹唇脂反而更加蒼白的唇,笑歎:「唷!看看這是誰來了。今個兒是什麼好日子啊,我這蒔花館裡居然來了尊大佛!」
  
  我不顧瀟瀟打趣,面色緊張地湊上去道:「這個忙,瀟瀟一定幫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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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6-6 10:00:08

【34.養的是狼不是羊(二)】

  「我不過是個花樓的鴇母,能幫到道人什麼忙?」瀟瀟睨了我一眼,懶洋洋從床上起來,汲鞋下地,隨便抓來件錦袍裹在身上,三兩下將腰帶系得松松垮垮。
  
  我小步跳到她跟前,做小心翼翼狀:「瀟姐,話不是這麼說誒。」
  
  「唷!聽聽!為了求我幫個忙,連姐字都出來了?臭丫頭打小就瀟瀟、瀟瀟地叫,我這輩子就沒指望你能叫我一聲姐。」

  對方無視我誠懇的眼神,自顧自去梳妝台前坐下,拿了篦子漫不經心地梳起了頭發。
  
  想來是我纏人的功夫早已被方迤行鍛煉得爐火純青,不顧瀟瀟的忽視,我轉身腆著臉追了過去,去她座前蹲下,扯著她的袍角揉了揉,「不到萬不得已,我哪會主動上門麻煩人?」
  
  「這句話倒是不假,」梳完頭,美婦人轉手從金絲楠木盒裡翻出煙槍,挑了些細煙葉擱進去,點燃後慢悠悠抽了一口,閉眼運了小會兒氣,沖我吐了幾口煙,「說吧--是認識的人被賣進來了?」

  我一怔,隨即搖了搖頭。

  瀟瀟看我搖頭後也是一楞,隨即收起嘴邊隨意的笑,冷淡道:「既然不是救人,那就是來捉奸的。」
  
  我又是一怔,本還想繼續搖頭,忽而又覺得此行跟捉奸……似乎多少還是沾點邊。
  
  還不待我細細說來緣由,那廂瀟瀟一口回絕,面色堪稱嚴肅:「臭丫頭開玩笑呢吧?蒔花館開門迎客,你倒好,叫我自己去砸自己的場子?賣個人情是小事,你拍拍屁股走了,我還做不做生意了?去去去,絕對不行。」
  
  我被迎面而來的煙嗆得眼淚長流,但為了表誠,不管瀟瀟怎麼揮手相趕,我就是賴著不走:「你先聽我把話說……」
  
  「別。不用多說。」我唇上貼了瀟瀟異常纖瘦冰涼的手指,繼而這紅酥手的主人熟練地朝我露出個職業笑容,「男人嘛,我知道的比你多。他若要出來嘗新鮮,你便放他出來,嘗過之後覺得不好,自然就會作罷了。何必強求呢。」
  
  「……」施姑娘看上去就這麼像是被拋棄的怨婦麼?
  
  我皺了皺鼻子,略微不耐地打開瀟瀟的手,一鼓作氣道:「唐陸背著我帶我徒弟來蒔花館,不知唐陸意欲何為,我這才追了過來。」
  
  唐陸是何等人物,想來瀟瀟定是知道的,是以我才干脆開門見山。
  
  這下,聽我明確道明來意,瀟瀟不但不擔心我會去撒潑鬧場,反而在片刻怔然後露出了個極為奸詐的笑,看得我後背直發涼。
  
  「喔--這麼說,你不是要鬧場,只是想在旁監視監視。順便弄清楚陸爺的意思?」
  
  我點點頭,正經八百道:「正是如此,有損蒔花館利益的事,看在你我朋友一場的份上,我也不能隨便做。你知道的,我這人分得很清。」
  
  瀟瀟無聊地拖著腮幫子,對我拋了個媚眼,故作傷腦筋道:「可是蒔花館並不接女客,這個規矩,就算是鴇母也沒法壞。你偏要入場,叫我怎麼做得?」

  說罷,又眨了眨眼。

  我干笑無力,心虛道:「我沒女扮男裝過,只怕蹩腳得一眼就能叫他們識破,此法該是不妥……」

  瀟瀟聽後一陣暢快的笑,就好像我說了個多麼滑稽的理論般。
  
  在我疑惑的打量中,她起身去衣櫃前鼓搗了一陣子,片刻後轉身揚手,迎面扔來一件顏色靚麗的紗衣。
  
  被滿是熏香的紗衣蓋上腦袋前,我聽瀟瀟道:「好好的姑娘家,扮什麼男人?我自然有法子叫你神不知鬼不覺地出現在他們面前。」
  
  -----
  
  花樓的服裝委實不一般,穿起來可真夠清涼的。
  
  我摸著鼻子想,這般裝扮,放在炎夏固然透氣涼爽,只是不知到了冬天,花姐兒們都是何等難捱。
  
  ……娘之。

  為了探聽方迤行和唐陸之間不可告人的秘密,我已經完全豁出去了!
  
  我縱然有壯士斷腕的豪情,卻依舊緊張萬分,更在瀟瀟親手為我裝扮的全程中板著臉。

  面上撲了一層又一層的香粉弄得我噴嚏不斷,不一會兒便只剩眼淚嘩嘩的份,只是這次,瀟瀟非但不嫌我沒出息,還敷衍地連聲安慰了幾句,就像是怕我會突然中途反悔,累得她沒了場好戲可以看一般。
  
  瀟瀟一向對自己手藝自信,事畢後她捏著我的下巴左邊看看,右邊瞧瞧,輕聲「嘖嘖嘖嘖」了半天:「行了,再戴上面紗,我敢保證,今夜啊,就算是你親徒弟也不一定認得出。」

  說著,女人熟練地將一小塊透透亮亮的小布掛到了我雙耳側。
  
  我心虛地嘀咕:「如果帶面紗的話,會不會太欲蓋彌彰啊……」

  以花姐兒身份進房作陪貴客,我始終忐忑難安,並非是質疑自己的適應能力,實是認為一個人她不管如何改裝,但凡是身邊親近的人,也一定能認出來,而我腦子裡就反復思考著稍後方迤行認出我的可能性,難以平復思緒。
  
  「這你就不懂了,男女間講究的就是朦朧美,再說了,又不是只有你一人戴,其他三個都戴著呢。只管放心去吧!」
  
  瀟瀟口口聲聲叫我放心,我卻很難從命,一直到跟另外三個如花似玉的花姐兒們齊齊走在長廊上,心裡還是沒有半分譜。

  別扭挪著小步,同時低頭一瞥,便忍不住感歎這紗衣的布料實在少得可憐,抹胸型號似乎也有些不對,幾乎勒得我透不過氣……
  
  剛想到這裡,手指被身旁人輕輕勾了勾。
  
  我轉臉去看,三人中為首的紫衣美人對我溫柔一笑:「姑娘放心,瀟姨都囑咐好了。到時候陸爺那邊有我和伶伶幫襯著,我們如何做,姑娘便有樣學樣。比劃比劃,也不是那麼難的。」
  
  唐陸能由她們拖著是再好不過了,入門後我只管湊到小青蓮那邊就萬事大吉了,前提是,只要我不被這個束得死緊的抹胸勒暈就行。
  
  「我有點喘不過氣……」我指了指自己胸口,又一一掃過她們三人的打扮,無不一人不是將胸前綁得緊緊的,這樣一來,便有半個酥胸聳立於薄衫外。
  
  「那是姑娘身材生得好,所以衣服顯得緊了些,不要緊的,適應適應便好了。」紫衣旁邊的伶伶如是道。
  
  我疑惑地反問了句「真的嗎」,又指著自己的眼睛,「描了這些顏色後,我老覺得要流淚一般……」
  
  另外那個年齡看著比我還小的姑娘掩嘴一笑,嗓音清麗:「悅熙覺得這樣眼睛看起來水汪汪的,更是美呢!」
  
  「……」

  怎麼什麼到她們嘴裡都是好的。
  
  還不待我接著抱怨這高叉開到大腿的長裙之下,褻褲居然那麼短,既護不著肚子,也護不著大腿,稍後若要穿一夜,搞不好會涼了肚子導致腹瀉,我們身前的帶路人在一間廂房前停下了步子,轉身飛快打了個手勢--姐妹們,交談到此為止!
  
  我急忙閉了嘴,抓緊時間在面紗下偷偷做了好幾個深呼吸。
  
  門扇之後,屋內溫度略高,泛著酒香,光影交錯間映出淡紅的火光,曖昧地打在人面上,尤為顯得人神情復雜難辨。
  
  我早在進房的瞬間便覺得呼吸難過,被那熟悉身影上不熟悉的感覺擄掠了神智,迷了心神。
  
  興許是他們今夜造訪的地方特別,方迤行今日並沒有著道服。

  鴉青長衫為底,外面搭了月白深衣,腰間不松不緊系了銀絲面料腰封,印象中一如既往的清爽氣息,只因為酒氣彌漫和朦朧光影,顯出幾分令人砰然心跳的成熟感覺。

  那復雜的感覺,就像是我的少年一夜長大,轉瞬成為一個真真正正的男人
  
  我忽而面紅,連耳根都是麻的。
  
  雖然一早便知道他早已成人,而我卻總還是拿多年前看方迤行的眼光在看待他,就好像不管過了多久,我始終認為他是一個需要我親手守護、親自引導的弱質少年。
  
  「陸爺--」身旁人一聲嬌嗔,喚回我的神智,我看兩個美人輕扭著往唐陸那邊挪步而去。

  我偷瞄了幾眼,暗自記住那種風姿神髓,隨後緊跟悅熙,朝與唐陸在長案兩頭對坐的方迤行走去。
  
  不必風騷的唐陸斜倚在堆得跟小山高的軟墊中,方迤行席地隨意盤腿而坐,眼神落在桌前泛著水光的酒盞之上,直到我二人走得很近了,他依舊不曾擡眼來看。
  
  並不接納,也不拒絕,與他無關的事,一向無法獲取他的注意力。
  
  長案對面,兩個姐姐雙雙斟好了酒,一左一右,舉杯對唐陸施禮後仰頭飲下。

  滿滿一杯酒片刻入美人喉,姐姐們輕輕抿了嘴,才低聲道了句:「還請陸爺今夜一定盡興。」
  
  我想著這大概是蒔花館待客上的規矩,姑娘們入了房就先要敬酒為禮,偷偷擡眼,掃了眼方迤行右側的悅熙,只見她已經自顧自擺弄起長案上的酒杯。

  為了不被識破,我連忙學了起來,略微生澀地用一手拎著另一邊的袖口,將瓶中酒緩緩斟入杯中。
  
  只不過是露出一雙手,我卻陡然感到從右側射來一道怪異視線,拿起酒杯的同時一擡頭,便看到方迤行一雙眼已經釘在了我身上。

  我手一顫,差點灑出幾滴。
  
  「這位爺,悅熙先干為敬。」

  那邊悅熙都喝了,我自然也不甘落於人後,並不正面去看方迤行,一擡手也整杯倒了下去。
  
  並不是這酒有多烈,委實是我緊張得厲害,這才不小心被嗆了一下。

  不敢咳嗽,又怕破壞氣氛,只得悶悶哼了一聲,垂著首拍了拍胸脯。
  
  悅熙忙著打圓場:「這位爺,這個姐姐是新來的,多有得罪的地方還請您……」
  
  「無礙。」卻是方迤行沈聲打斷了悅熙的話,身子朝我的方向略一傾斜,瞇著眼上下打量了起來。
  
  方迤行實在靠得太近,近到我仿佛都可以聽見他淺淺的呼吸聲,實叫人呼吸緊張。

  可我轉眼一想……不對啊!

  今夜是方迤行背著我跟唐陸出來煙花之地,身為師父的我光明正大為尋他而來,怕個什麼?再說了,有了瀟瀟的裝扮,他認不認得出我還是另一回事呢。
  
  思及此,我便堅決勇敢與他對望起來。
  
  不知是因我眼中水分充沛,還是別的原因,視野裡的男人今夜看起來是格外的柔滑潤澤,玉面上每一寸肌膚好像都是經過春水滋潤般,眼角眉梢亦暗自含情,深邃黝黑的雙眸間揉碎了蕩漾在湖面上的星光。
  
  美色當前,我氣勢一下就軟了下去,不知出於什麼原因,一下就勢倒在了方迤行懷裡。

  他身子輕輕一震,並不刻意相摟,卻也沒有推開我。
  
  正在這時,對面的孔雀公終於開了腔:「如何?是否跟為兄說的一般?這溫柔鄉裡的美人,是一個賽一個的體貼,可不是有些人比得上的。」
  
  對面兩個姐姐配合爛竹馬的發言一陣嬌笑,好不悅耳,而我卻怎麼聽怎麼覺得唐陸這話委實難聽了些。
  
  是我的錯覺嗎?我怎麼覺得唐陸口裡的這個「某些人」,其實說的就是我呢……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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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6-6 10:00:49

【35.養的是狼不是羊(三)】

  唐陸懶洋洋地品酒,並不管紫衣和伶伶是如何用柔軟肢體嚴絲合縫地嵌在他身側,完全將她們倆也當做軟墊,自斟自酌,好不自在。
  
  我一早猜到唐陸背著我帶方迤行出來,就不可能安什麼好心。

  不管是妄圖用美色誘惑方迤行帶壞他,又或者像現在這樣明裡暗裡說我壞話,無論哪種,目的無外乎就是一個--挑撥離間。

  真讓人不禁感歎,好一只邪惡的竹馬啊……
  
  我本人其實不介意唐陸說我鄙俗,反正自從上了唐府,這個詞似乎就沒離開過他的嘴,我一早就聽慣了,此時又怎會炸毛,卻在片刻詫異後,冥冥之中覺得自己似乎是捕捉到了什麼不得了的信息。
  
  唐陸說……如何?是否跟為兄說的一般?這溫柔鄉裡的美人,是一個賽一個的體貼,可不是有些人比得上的。

  他說,為兄……

  昨夜差些大動干戈的人,現在居然就能沒皮沒臉地自稱為兄,唐陸還真是……
  
  我偷偷看身旁的小青蓮,見方迤行面色淡然,無視悅熙軟著身子上來勸酒,在她欺身過來前便伸手接過酒盞,放在唇邊,利落仰頭後一飲而盡,抿了抿唇道:「唐少主說得極是,此地果真有些意思。」
  
  「誒!賢弟如此說便是太見外了,難道唐某當不起賢弟一聲『唐兄』?」
  
  「……」聽完這句,我胃裡差些再度翻江倒海,雞皮疙瘩落了一地。
  
  較之於我,方迤行更像古井無波,心如止水,大抵泰山崩於前亦能做到面不改色。

  他淺淺勾唇,視線低垂著掃過半倚在他腿上的我,眼神與我短暫碰觸後又快速挪開:「唐兄邀迤行前來,不是要與迤行說師父的事嗎?」
  
  喔喔喔--原來如此。

  原來唐陸竟是用這招,成功吊起方迤行這只木螃蟹的,我就說方迤行不可能無緣無故答應唐陸的邀請。

  ……等等。

  這麼說的話,該是代表方迤行他,其實對我有興趣吧?若無興趣,又怎麼會因為這個便對唐陸言聽計從?
  
  思及此 ,我不禁有些緊張,而為了消除這種令人智昏的情緒,我頭一暈,就做出了個錯誤的決定。
  
  想著方迤行旁邊有悅熙照看著,我不管給方迤行倒酒,干脆自顧自連連斟了好幾杯,一口氣灌下肚。

  入喉微辣,後味醇香,不過幾杯下肚後,連喉嚨跟食管都跟著燥熱了起來,我低著頭,輕輕拍了拍發麻的臉頰。
  
  不知何時,這些小動作竟全叫對面漠不關心的唐陸看去了,他怪聲怪氣道:「哪裡來的姐兒,怎麼就知道自己喝,將恩客晾在一旁?嗯?我倒要問問,是哪個有本事的能調教出這樣的姐兒。」
  
  不就喝了幾杯酒麼,還礙他的事了?
  
  另一邊的悅熙緊張地瞪圓了眼睛,似是為我接下去需要應對的處境感到緊張,我心下一笑,心想甭管過了多少年,你唐六六肯定都不是施姑娘的對手。
  
  我低咽了幾口唾液,緊著嗓子換了個調,嬌鬧道:「爺忒的小氣!奴家不過是看這位恩客長得太俊,所以才斗膽墊了幾杯壯膽,反叫爺笑話一番!不就是敬酒嘛……」

  我轉手滿上一杯,挪著膝蓋蹭到方迤行身前,恭敬將杯湊到他嘴前,裝作嬌嗔:「恩客大人定要賞臉喝下這杯,否則啊,陸爺今夜怕是不能饒過奴家咯……」
  
  我清楚看到,火光下方迤行墨黑的瞳仁緊緊一縮,隨即便有漫天火焰在其間熊熊燃燒般,那樣的眼神只要看來一眼,就有能力將我心智焚燒得全無。

  是因為我喝多了的緣故麼,怎麼方美人的眼神會如此與我膠著?
  
  不待我多想,方迤行十分自然地微微啟唇,半含杯緣,斂眼看我,並不言語。見他並不反感,我才敢又湊近一些,手腕前傾,他便就著我送酒的姿勢,一杯統統喝下。

  酒盡後嘴角一點濡濕,我伸手用指尖抹了去,諂媚嬌聲道:「恩客好酒量呢。」
  
  室內靜了片刻,忽而又響起清亮掌聲。

  「好!好!」唐陸連贊了兩句,以一種大赦天下的語氣宣布,「服侍得好!今夜的酒,任你隨意喝,爺準了!」
  
  我嬌聲謝過,裝模作樣福了福身子,心底卻暗自「呲」了一聲。
  
  既然唐陸大赦,我干脆也不與他客氣,痛快暢飲了不少,間或怕方迤行受冷落,就故技重施地親手喂他飲酒。方迤行不僅未厲聲拒絕,反倒極是配合,每每當我靠得極近時,他就會低斂下眼瞼,不去看我近在咫尺的臉。我原本單純地以為那不過是因為他羞於女子的靠近,卻在反復幾次後後知後覺地發現,以我那樣的姿勢,他那樣的角度,視線是剛好落在我胸前的……
  
  九天娘娘,弟子覺得好羞人!

  就算他是我喜歡的人,被這種眼神看待時,我還是不免感到緊張。

  飲酒過多後我暈暈乎乎,不多時便歪在了方迤行身旁,懷裡鎖著他的胳膊,靠在他肩上小憩,等酒勁過去。
  
  方迤行未嫌我失禮,反倒看上去心情還不錯,唐陸見狀自然更欣喜,便也就沒有阻攔的份,自顧自講話題引到了我身上。
  
  唐陸說了許多關於我兒時的事,我沒太仔細聽,不過大意總結下來,不外乎就是施芙這人自小就沒個姑娘樣,不僅低俗,並且粗野!女兒家該會的東西一樣都不會也就罷了,女兒家不該會的東西,她卻全部都會……
  
  老實說,這些評價,不算失真。
  
  想我曾經那麼多次親手胖揍過他,唐六六倒真是為數不多的,卻有資格評判我的人,而我也從未像現在這樣清楚地認識到,兒時的我原來在唐陸心中留下了如此不可磨滅的傷害,不怪過了這麼久,他還能記得一清二楚那些瑣事,包括我什麼時候,在哪裡揍過他,揍過他哪裡,那天是什麼天氣,樹上有沒有鳥兒叫等等,幾乎都能一一生動描述出來。
  
  「故而為兄說,賢弟若是出師了,大可不必繼續呆在你師父身邊,天大地大,哪裡不是好去處呢。日日跟她這樣的女子綁在一起,世間多少美景便無法欣賞得了。」唐陸做了最後的總結。
  
  聽完這些,方迤行好像真的被他說服了一般,心情愉悅地附和起來:「聽說大理上關鮮花鋪地,奼紫嫣紅,下關清風徐來,舒爽愜意,更不必說蒼山山頂白雪皚皚,洱海風光秀美,水色如天……」方迤行頓了一頓,長舒了口氣,接著依次又描述了縹緲峰、藥王谷、黑木崖各地風景特色,「世間美景太多,唐兄說得對,自然是值得一走的。」
  
  唐陸聽方迤行如此答,大概以為方迤行早晚會如了他的意,大有喜笑顏開之意,而我卻深知這徒兒秉性,不禁為唐陸感到哀傷--往往方迤行不願答應又不想正面拒絕的時候,他就會與你繞圈子。

  再說了,方迤行方才說的那些地方,往年間我早就與他一一去過了,又哪用得著他口裡「聽說」二字?真是奇奇怪怪的回答。
  
  我想過了,唐陸既然表面達成了目的,心情自然就會好,這一好,我便更容易借來我想借的東西,就算我要不來,也還有方賢弟呢,故而也稍稍放下了點心,直到唐陸又別出心裁整出另一個ど蛾子。
  
  「我說,你們是不是給唱個曲兒啊,怪悶的。」
  
  唐陸此話一出,身旁的紫衣和伶伶自然當仁不讓,連忙自薦演出,我便在暈暈乎乎中看到兩位美人一人彈琴、一人獻唱,合作了一曲兒。

  明明算得上天籟,曲畢後孔雀公卻不甚滿意。

  他露出十分親民的虛偽笑容,將苗頭直接指向了我:「酒也讓你喝了不少了,還不趕緊露點本事出來給方賢弟看看。」
  
  聽唐陸指示,正常花姐兒必然不敢怠慢。

  我揣測模仿著真正花姐兒在此刻可能有的反應,搖頭晃腦從方迤行肩頭擡起臉,小小打了個酒嗝:「奴家可真的什麼都不會,可如何是好……」
  
  我要演什麼,唐陸自然不會介意。

  他介意的是方迤行會不會真的相中我,料想也是因為這個,才刻意安排我好好露一手的機會。

  看唐陸略微釋放氣壓後抿了唇角,我連忙改口道:「奴家會吟點詩,便在恩客面前獻醜了。」
  
  「爺看你都喝暈了,還吟詩呢!」唐陸上一刻還緊繃的面皮在瞬間得到解放,好像剛才那個冷著眼的人不是他一樣,先是向方迤行投來詢問目光,見後者依舊任我沒骨頭般賴著,唐陸干脆拿扇子敲了一下桌沿,一扇直指來,「吟詩就吟詩,這詩要是吟得不好,吟得賢弟不喜,可就要準備領罰了--」
  
  「遵命……」我清了清嗓子,斜眼羞赧瞧了眼方迤行,在看到他故作鎮定的微醺側臉後,努力回憶兒時記憶的那些詩句。
  
  施姑娘不曾上過學堂,在上得閬風跟師兄學認字以前,我認得的字大抵就那麼些--酥胸,銀槍,香蕊,這些我都熟悉得很,故而我所謂吟的這詩,跟它們也是息息相關。
  
  「急匆匆,急匆匆,一只玉蓮藕……」
  
  方迤行面上忽然一僵,陡然斜眼過來看我,眸光中有些許慌亂,那種表情,通常只有他在有不好的預感時才會出現,我不以為然,又朝他湊了湊,幾乎是鼻息相接,「一只玉蓮藕,插入藕池中,羞答答,羞答答……兩瓣嫩紅蕊,綻放似桃花。」
  
  興許是方迤行飲過酒的唇瓣太艷麗,近在咫尺時我不受控制地用指尖點上,恨不得再親口去嘗一嘗才好,他與我離得極近,眼神一瞬不瞬地看我,眼中坦然的相邀,差點讓我化身為狼,直接撲上。
  
  卻在這時,對面陡然響起連二連三的「匡當」聲,嚇得我一下便回了神。
  
  長案那邊,酒杯酒盞落了一地,余光瞄去,卻是唐陸一臉烏沈地大力站了起來,連手中扇都摔在地上,鼻子像是被氣歪了一樣。
  
  我視線甫一與他相觸,他就狠狠瞇了瞇眼,似是辨認什麼,然後眼露精光,緊接著便大步朝我跨了過來。
  
  我打了個冷顫,酒差不多醒了。
  
  娘之!他認出我了!
  
  我怎麼沒想到呢?這首詩原本是我從瀟瀟房裡偷出來的,因為不明其中意思,就干脆拿給唐陸看,不想接下來幾天,唐陸見著我就躲,一連躲了許多日,最終也沒與我解釋其中意思。

  我那時還捧腹嘲笑了他半天:以為是讀過書的小少爺,原來跟我也差不多嘛!
  
  不想過了這麼多年,他居然還能記得這詩,實在太失策。
  
  我不勝酒力,雖然極愛貪杯,但過後經常因為貪杯而壞大事,一如現在,我本欲逃走,想著打算探聽的東西現在也全聽到了,此時不走,更待何時?奈何軟綿綿的手腳不肯配合,遲鈍得無法做出半點反應。
  
  不知是不是喝了酒後容易膽小,在唐陸的逼近中,我居然覺得有些壓抑,不自覺朝後縮去,卻忘記了我身後就坐著方迤行。

  我就那麼挪到了他身上,背靠著他的前胸,雙手順勢扶在他大腿上,像是坐了一把軟椅……
  
  耳邊忽而氣息卷動,我整個身體一個顛倒就被人抱了起來。
  
  方迤行無視差一步就要上前抓到我的唐陸,亦快步往門口走去,門前腳一提一踢,並未回頭就道:「這是吟的什麼詩?唐兄可有言在先,迤行若不滿意便可自行處理,依我看,跟我去領罰是免不了了。」
  
  唐陸被這句話生生釘在了原地,沒有再追過來。

  盡管有方迤行懷抱相護,我像是依舊感受到身後的氣息淩厲至極,仿佛要將人生生片成薄片一般。
  
  門前守候人見有貴客出來,點頭哈腰連忙領路,大抵心裡是這麼揣測的:恩客心情大好,看,最好的證據就是他現在等不及要抱著姐兒,回房辦事了。
  
  我緊張地咽了口口水,有種後有虎、前有狼的感覺,似是無論怎麼躲都逃不過一劫。

  既然如此,不如干脆選擇家養的方迤行,好歹該是溫馴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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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ve1130
侯爵 | 2012-6-6 10:01:18

【36.養的是狼不是羊(四)】

  方迤行天資聰穎,學什麼都很快,除了制藥和煉丹。
  
  因為在煉藥上頻頻出錯,我那時罰方迤行可罰得不少,不是提水桶扎馬步半日,就是倒吊在樹上大聲朗誦,盡管方迤行拜師伊始野性難馴,卻也不曾質疑我的裁定。逆來順受,久而久之,我也有懲罰疲勞了,才終於說服自己面對方迤行確實是個天生的藥癡這件事。
  
  簡言之,身為師父,我從沒想過還有方迤行口口聲聲宣稱要懲罰我的一天。
  
  廂房裡火光曖昧,暗香浮動,他居高臨下將我抵在牆上,低低垂首時鼻尖幾乎要沾到我的額頭。

  因為離得近,方迤行每個字都吐得格外輕、格外低,我看不見他的表情,僅僅從嗓音裡又辨不出情緒。
  
  「短短幾句就能將唐少主氣成那樣,姑娘吟詩當真有一手。只是敢問,這詩出自哪裡啊?」
  
  這詩出自哪裡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整本詩集是出自瀟瀟枕頭下。
  
  我不敢與方迤行相認,只能細著嗓子說:「恩客大人,這、這是首寫房事的詩,料想早就佚名,是沒得出處的。」
  
  「你還知道是寫房事的詩!」卻是方迤行撐在我身側牆壁上的雙手猛地一拍,我一擡頭,便對上一雙猶自燃燒的眼。

  方迤行眉頭緊鎖,憂國憂民的模樣叫我完全肯定,他已經認出了我。
  
  娘之!

  施姑娘好不容易改裝一番,卻因為一首淫詩接連暴露。
  
  我干脆一扯面紗,也懶得跟他裝細聲細氣了,中氣十足道:「房事詩怎麼了?那裡面又沒寫什麼!」
  
  方迤行眼神飄忽,大抵是順著我的話將那首詩順勢回憶了一番,這次氣得腦門都烏了,一字一句從牙縫中擠出,「還說沒寫什麼。」
  
  我當然不服氣,伸出小指數給他聽,「蓮藕!」接著又豎起無名指,「桃花!」然後擺了擺手,「沒了!就這兩個,還寫了什麼!」
  
  不知為何,就在我說完這番話後,方迤行身子明顯僵了一下,頗像是心虛。

  我越想越不服氣,挺了挺胸脯道:「沒有了吧?說不出來了吧?」
  
  方迤行會突然彎下腰來抱我,卻是是我完全沒有料到,也不太能明白的事。

  溫熱的手掌緊摟我後腰,我被方迤行強勢的動作帶著向他懷裡近了幾步,被迫踮起腳尖,腰腹緊貼他的。方迤行就順勢將下巴擱我肩上,左右動了動,找了個最貼合的角度靠了上去。
  
  「師父真……不愧是師父。」待這句話從方迤行嘴裡出來時,已是略帶了笑意的。
  
  說起來,之前似乎也有過一次,他用這樣褒貶難辨的話來形容過我。

  我略微僵硬,本還想反駁,卻又想著這種機會實在難得,不如既來之,則安之。
  
  喜歡這種事情,怕是世界上最奇妙的東西了。

  好比方迤行現在親手抱住我,貼著我,我就發自內心地覺得滿足極了,哪怕今夜不能睡覺,明日不能吃飯都願意去交換,卻又在看似極度滿足的同時,深深感受到空虛,內心不自覺還想索取更多。
  
  腳尖墊得酸了,我干脆反抱回去,順便在他背上摸了兩把。
  
  方迤行一震,保持枕在我肩上的姿勢道:「師父別摸……」
  
  我知道我知道,這招就叫欲拒還迎,我聽瀟瀟說過。
  
  事實上,自從我從施子鋅那裡聽說有關方迤行的「養鳥」理論後,方迤行對待我的態度也明顯改變了,方才在廂房喂酒時,我可是在他大腿上摸了個夠本的,他不是也沒說什麼?

  故而,現在方迤行叫我停手,我肯定不聽他的。
  
  方迤行悶悶吸了兩口氣,沈聲道,「師父別摸,迤行今夜可是喝了酒的……」說話時,我幾乎能感到他的嘴唇就要貼上我的頸子,熱氣一個勁得直接噴到皮膚上,弄得我極度別扭。

  我來不及細究方迤行話裡的意思,捂著頸子一把將他推遠了些,大嚷道:「別鬧了!癢死人了!」
  
  方迤行被我推得退了好幾步,隔了距離擡首看我,半晌後無端笑了起來:「若是叫他人知道閬風執劍長老穿成這樣,不知掌門會不會關師父緊閉。」
  
  我聽到師兄名諱沒由來抖了一下,不服氣瞪著方迤行道:「師兄從來不罰為師,倒是迤行,方才大放厥詞說要懲罰為師的人,是你不是?」
  
  我「怒瞪」方迤行,方迤行淺笑看著我,二人一時無言,不知過了多久,房內只余花火炸響動靜。

  再後來,他唇邊的笑慢慢散去,像是率先認輸般垂了首,用手掌支著額頭歎口道:「別用……那種眼神看我……」

  像是忍耐得很困難一般。
  
  直到這時,我才終於領會到方迤行的想法。我霎時歡樂蹦上前,彎腰自下探看方迤行躲閃的眼神,慢悠悠地說,「哪--種--眼--神?」
  
  這般彎腰姿勢,再度順利地叫方迤行的視線直接落在我胸前,我便看到了他眼裡強壓在理智下,暗自興奮的光亮。

  我順著他的打量低頭看了自己一眼,淺笑反問:「喔--原來迤行喜歡這種型的。」
  
  他突然重重咳嗽了幾聲,趕緊撇開視線,略微尷尬道:「並非是喜歡這種衣服。」
  
  「原來不是喜歡這種衣服啊,」我拖長腔調,打量方迤行忽閃忽閃的長睫,道,「不是喜歡衣服,那就是喜歡……」
  
  「師父!」方迤行及時打斷了我,像是生怕我會主動將後面那句話補全一般,半晌遲疑道,「師父,迤行有話想對師父說。」
  
  「急麼?」
  
  方迤行一怔,像是完全沒有料到我會選擇擱置他。

  不顧他怔然,我自顧自去衣櫃翻出一套還算正常的衣衫,指揮方迤行原地掉頭,才開始寬衣解袍,「不急的話,等今夜我辦完事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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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知方迤行有心事要對我講,也明白那很有可能跟我心心念念的「養鳥理論」相關,我依舊選擇以眼前刻不容緩的任務為先--盜寶。
  
  經過今夜,我再想從唐陸那裡借到什麼,根本是天方夜譚,既然如此,我也只好執行自力更生的備選方案了。

  唐陸大概料定今夜我會和方迤行在花樓「風流快活」,我干脆將計就計攻他一個不備。
  
  與方迤行火速同回唐府,我揣好白日小徒弟尋回來的物件,獨自朝唐府祠堂出發。

  臨走前方迤行似乎想開口要求與我同去,但此事機密,出動的人越少才越安全,我便執意將他留在了房裡。
  
  坐落在府西的祠堂並不好找,但好歹我上次尾隨唐昕來過,也算是輕車熟路了。

  躡手躡腳竄進門去,撲面而來是濃厚的檀香味,放看眼去,供桌上七十七盞蓮花燈整齊擺在,燈油滿,焰心長,一看就知日日有專門人上香添油,照看得甚為仔細。
  
  高高祭台上擺著兩張牌位,黑楠木,金漆字。

  我是來做賊的,就算看上去正義凜然,也擺脫不了那一點心虛,更在看見牌位後趕緊合掌念了念「莫怪莫怪」。
  
  也是直到今夜,我才清楚地跟方迤行道明師兄讓我們來借的物件,究竟是什麼。

  唐門有一祖傳上古秘寶,名曰養魂燈,自從唐陸正妻去世後,這秘寶就一直被供在唐府祠堂,唐陸亡妻牌位之前。
  
  養魂燈雖是上古秘寶,但對於缺乏法力、不通法術的人而言,不過是件擺設,我想橫豎也不會少唐府一塊肉,本著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的想法,我打算暫借一下。
  
  卻是在這關鍵時候,自身後突然傳來一聲冷笑:「小芙還真是個大忙人。前腳剛在花樓裡唱完曲,後腳就來唐府祠堂盜竊。我該不該說你們閬風也太不把唐門放眼裡了呢?」
  
  臨到這時,我反而不再驚慌失措,像是對峙已久的宿敵最後拼盡全力的一戰,勝敗就在於此。
  
  「六六,你知道我這次是特地為了養魂燈而來的。」
  
  唐陸似乎因為我這樣的稱呼怔了一下,隨即又輕佻起來:「怎麼?你要我就要給你?你可知養魂燈是唐門不二秘寶?更何況還供在我唐某人亡妻面前,你想就這麼『拿』走,似乎有點說不過去吧?」
  
  「我知道這樣做對不住你,但是我沒有別的辦法了。六六,養魂燈……我必須借走一用。」
  
  不知是不是我沈重的神色讓唐陸窺出什麼端倪,他瞇著眼打量了我好一陣,突然甩袖道:「我算是知道了,這事,肯定跟你的好徒弟脫不了干系。為什麼偏偏就是他?我就從沒看過你能對一個人上心成那樣!」
  
  我不否定唐陸的猜測,誠懇道:「的確是,卻也不完全。六六,我如今就要你一句話,這養魂燈,究竟借是不借?」
  
  唐陸因為我單純的威脅再度笑了起來,卻在夜晚顯得格外滲人,尤其他還穿著一身艷紅長袍:「借又如何,不借,又如何?」
  
  「不借的話,我只能使出殺手鑭了。」我亦沈聲答道。
  
  「你?殺手鑭?」唐陸突然大笑,捧腹不止,但這樣的歡暢,很快在我當著他的面重重拉開衣衫前襟,將上身赤赤裸在他面前後戛然而止。
  
  我迎著月光,唐陸則背光,相信以這樣的站位,只一瞬也能讓他看得十分清楚。
  
  「怎麼樣?看你也看了,這下可以借給我了麼?」
  
  唐陸僵住的面上半晌後才有了點反應,一副 恨鐵不成鋼的樣子,扭開頭咬牙道:「早知今日,當初我就不該放你出蜀地!就算是將你綁在唐府也好!」
  
  我苦笑了幾聲,重新將衣襟整理好,緩和口氣對他道:「六六這麼說,應是答應了暫借養魂燈一事了吧?」
  
  「你又何必多此一問?」唐陸尖尖的下巴朝祭台揚了揚,那裡擺著長竹筒造型的「養魂燈」,「明明都偷天換日過了,又跑來征詢我的意見?以為擺那麼個假玩意兒在那兒,我會看不出?」
  
  我訕笑,摸了摸長袖夾層裡事先調包的養魂燈:「朋友一場,我總歸要得了你的允許再拿,而這個贗品,不過是為你向唐府人做個交代。待我用完後,一定火速完璧歸趙,施芙說到做到。」
  
  唐陸冷著臉,不再與我搭話了。
  
  眼見大搞成功,我正欲告退,卻在將將走出祠堂後,被身後的唐陸追了上來。
  
  他匆匆趕了幾步,並不靠得太近,夜風送來他清晰的問話:「養魂燈如今也借給你了,我該是有資格問你一個問題吧?」
  
  我回頭,見唐陸立在竹林一側,整個人被完全罩在樹影之下,難辨真假,唯有眼中神情,是從未有過的正經。
  
  「你我什麼時候這麼客氣了?」我摸了摸鼻子,只因從他亡妻牌位前順走養魂燈一事,頗有些心虛。
  
  「好。那我便問你,五年前我寄信相邀,你緣何沒來?」唐陸頓了頓,似是憶起心酸往事,封存了五年的委屈如陳年老醋,那種語調只一聽便讓人心酸,「不來也就罷了,我也明白這種事帶不了勉強……只是為何偏偏還在我成親當日出現在酒席之上?小芙,你究竟都在想些什麼……」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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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6-6 10:01:38

【37.養的是狼不是羊(五)】

  我想起來了。
  
  五年前,差不多也是現在這個季節,我在回蜀地的途中接到了六六的信。
  
  內容很短,信開頭本該有的寒暄問候都沒有,只開門見山問我最近能否親自回蜀地一趟。

  三折信箋展開,大片留白下只有這麼短短一行墨跡,卻沒由來地使得那人落筆時的焦灼成功躍然紙上。
  
  我略有不解,卻想著我人既然已在路上了,不過多時便會見著,若六六真有事要與我私下商榷,到時再細細問他想來也不遲,於是便在回信裡寫下「不日則歸」。
  
  路上不曾耽擱,眼見就要入蜀境,而六六卻像完全等不及了一般,不過五六日後,第二封信轉眼接踵而至。
  
  彼時我與方迤行正在重城城郊吃野味,手裡抓著烤得滿是油的兔腿,啃得好不暢快,一聲尖嘯由遠及近,卻是唐門專送暗信的哨鷹在頭頂盤旋低飛。
  
  方迤行從哨鷹腿上解下秘信,遲疑看我,我低頭看了看自己油兮兮的手掌,而後道:「你拆吧,念給師父聽。」
  
  方迤行那時跟了我快兩年,對我的話幾乎是言聽計從,得了命後不好怠慢,旋即展信朗讀。
  
  他掃了信紙一眼,擡眉看我,見我表情無異,才開始道:「……小芙,我本該靜心候你歸來再與你當面道清,怎料時不待人,故而不得不以筆替之……」
  
  六六從來不是性急的人,這次反常的迫不及待著實讓我嗅出點不同,能叫他說出這樣的話,定不會是普通事……

  莫非是唐門內斗?
  
  我胡亂擦了手,朝方迤行擺了擺,大徒弟噓了聲,心有靈犀將信送了過來。

  可就在這個節骨眼兒上,不知從哪裡突然吹來一股邪風,我接信的手一顫,迷眼間信就被吹跑了,還就不偏不倚地,恰恰落到烤完兔腿、還未熄滅的火堆上。
  
  幾乎就是瞬間,未來得及讀的家書化作了一層灰燼。
  
  我始料不及,僵了片刻後抱著最後一絲希望問:「迤行,方才你可看到那信中都說了些什麼?」
  
  方迤行低眉順眼,平靜答:「迤行不曾看清。」
  
  就因為這個烏龍,信上內容成了永遠的秘密,而待我入得蜀地後,重城滿大街小巷已經在熱烈討論唐門少主和武林盟主閨秀結姻的事。
  
  初聽這個消息,我並無多少驚訝。 盡管我自小把六六當女娃兒看,但不代表別人也會這麼認為。

  經由這個我繼而聯想,六六那信上提及的,大抵跟這門親事是脫不了干系的。

  大門大戶,自然不比施姑娘我孑然一人,即便六六心向自由,卻也因為家門而身不由己,兩相權益,自然必須做出抉擇。
  
  我想六六正值大婚,期間自然不便被攪,再有這事眼見已是板上釘釘了,我再去尋他只會給他添堵,故而回到重城後,我刻意隱藏了行蹤,短短呆了幾日,意外地收了施子鋅做小徒弟後,就繼續踏上了旅程。

  再未過多久,這件事就徹底被拋到了腦後。
  
  直到五年後的這一刻,我才知道自己之前錯得有多麼離譜。
  
  唐陸他並非是在信中向我抱怨、嘮叨甚至請教,是否該以身為籌去聯姻,而是根本約了我想一道私奔。
  
  眼下,等待我作答的唐陸表情很復雜,復雜至極,幾乎讓我覺得陌生。

  我前後一回憶,只覺得這個烏龍擺得實在有點大--等了五年的謎底竟是這般可笑,我想任誰,大抵都接受不了吧。
  
  可我並不想對他撒謊。
  
  「實話實說,那時那信……我剛看一開頭,結果叫風一吹,落到火裡就燒沒了,也就根本沒看成。」

  謊言是有慣性的,撒了一個謊,就勢必要用更多的謊言去填補漏洞。

  再說我問心無愧,除了有點丟臉,余下實在沒有對唐陸隱瞞的必要。
  
  短暫沈默後,對面人語氣平淡得讓人有些不敢置信,他低聲喃喃,像是自嘲:「原來是燒了,原來是,不慎燒了……那出席婚宴的事,又該作何解釋?」
  
  那時,在重城短短幾日裡,滿城都因為這場史無前例的強力聯姻表現得喜氣洋洋。

  一日我和方迤行正街上在閒逛,湊巧被大擺流水宴席的東家招呼著就座吃飯。有送到嘴邊的美食,自然沒有不享用的道理,我當時想也沒想便坐下開吃,倒是身旁的方迤行反常的拘謹十分,從頭到尾都沒有動筷。

  當我笑話大徒弟臉皮不夠厚,自顧自風卷殘雲吃了七八分飽後才後知後覺地發現,這喜酒不是別人的,正是唐家少主唐陸的。

  得知這要人命的消息後,我當下被噎得夠嗆,心下一慌,來不及招呼方迤行就先撒腿跑了。
  
  我當時只道唐陸沒有發現我,這般自信不為別的,只因當日去吃唐門流水宴席的重城百姓,又哪只數百人計?
  
  思及此,我不禁歎了口氣,只道造化弄人,而我不小心傷了六六還不自知。「那日我並非是有意出現,我並不知道那是你的喜酒……」
  
  唐陸聽罷走近幾步,輕笑的時候我幾乎可以清楚看見月色下他微微顫抖的肩膀:「小芙的意思是說,我五年來無時不刻不想著的痛苦,只是這一句『無意』解釋得來的?」
  
  「那還能怎麼解釋?」我好聲好氣與他說了半天,也認真反省了,哪知到了最後,對方卻是這麼一副不知是諷刺他自己還是諷刺我的模樣。
  
  我正欲轉身離開,卻被唐陸先行一步狠狠抓住了手腕。

  他將我拉近,低聲道:「信,只要是你親口跟我說的,我都信。」
  
  唐陸鉗著我的手十分用力,我抽了抽,抽不動:「其實你該知道,以我的性格,收到你的信,不管上面內容是什麼,我總不至於不敢現身赴約。」
  
  唐陸沈默不語,像是贊同我的理論。

  我便舒了口氣,接著道:「再有,即便我順利讀了那信,知曉了你的意思,去赴約了,最後結果跟如今也並不會有所不同。你知道我對你,一直以來都……」
  
  「我知道。」唐陸突然打斷了我,手中力道又加重幾分,「我一直都知道,一直都知道,我唐陸在施芙心中,不過只是兒時玩伴,是我一直不肯死心……可如果你一直沒心沒肺也就罷了,怎麼偏偏就對那個臭小子不同?他究竟有什麼好?」
  
  我一瞬間的慌神讓唐陸得了手,他猛地將我扯了過去,身子失了平衡,而後順其自然就撞到他懷裡。

  我想,這是十多年來,我與唐陸離得最近的一次。
  
  男人環箍著我的手臂讓人感到極大的不適,我伸手去推:「你干什麼?」
  
  唐陸悶聲不吭,半晌呢喃:「……小芙,小芙,可還有旁的人,這般喚過你?」
  
  師父叫我丫頭,師兄喚我阿芙,方迤行和施子鋅,自然沒有直呼我姓名的道理。

  我理直氣壯地答:「當然沒有了!」
  
  唐陸的手臂在我背後一顫,繼而稍微松開了一些,我剛得以輕松吸了幾口氣,卻發現唐陸那張雌雄莫辯的臉離我近在咫尺。

  陌生的音調,陌生的眼神,不知是對我說還是對他自己說:「那就夠了,那就,足夠了。」
  
  「那還不放開我,摟摟抱抱的,怪得很。」
  
  這次,唐陸終於恢復了他陰陽怪氣的笑,我心想還是這樣的六六讓我覺得沒壓力。

  他貼著我耳根,低聲道:「好心當驢肝肺。我這可是完全是為了幫你。」
  
  唐陸不整我就算好的了,怎麼還會好心幫我?

  再說了,我有什麼可需要他幫的?養魂燈也已經到了手。
  
  還不待我弄明白唐陸話裡的意思,他突然俯下身,不偏不倚,在我額角落下一個吻。
  
  柔軟的觸感烙下,經由神經傳導,從頭皮開始一層層發麻,我十分不適起了滿身雞皮疙瘩,更有無名火無處發洩。
  
  「還說不是發神經!」我一手捂著額頭,另一手手腕翻轉後大力推出,唐陸笑著側身閃過,不待我再使出第二招,卻從身後陡然卷來十分淩厲猛烈的內力,瞬間將纏斗中的我和唐陸分了開來。
  
  瞇眼的瞬間,我只聽黑暗裡有人和唐陸飛快過了幾招,拳腳相觸動靜利落,隨後我就被一雙有力的手臂緊緊箍起,轉身沒入夜色,夾風顛簸。
  
  我被夾著一路從府西的祠堂回了院子裡。

  這還是方迤行頭一次表現得如此不溫柔體貼,盡管路程尚短,但被他橫夾在胳膊下連蹦帶跳的滋味委實不好受。
  
  落到院中,撞開房門,等雙腳能沾地的時候我已經頭暈目眩到不辨東南西北了。
  
  「迤行……你怎麼來了?」
  
  房裡沒有點燈,黑暗裡氣氛顯得更為凝重,我不明所以,正欲說些題外話緩和氣氛,卻驀然覺得腰間狠狠一緊!
  
  我被箍得幾乎雙腳懸空,慌亂間只顧得上抓緊他的衣襟,緊接著後腦勺一重,又被強制拉去他面前,嘴上便覆上一處格外柔軟。
  
  唇瓣相觸的瞬間,腦子裡炸開了前所未有的明艷火花,背心至頭皮鼠竄過一陣電流。
  
  方迤行掌著我後腦勺的手十分用力,壓在我唇上的嘴亦然。

  動作粗魯,毫無他平素的體貼和溫柔,我甚至不明白一向冷靜有加的人怎麼還會有如此失控的時候。
  
  他咬得我有些疼,有些癢,更多的是無止境的心慌。
  
  「……迤……唔!」雙唇被啃得發麻,喘息的瞬間,我嘗試喚回他的理智,卻是剛一開口,便讓一火熱濕滑的事物乘勢長驅直入,探進我緊張兮兮的嘴裡,強勢地開始攻城略地。
  
  舌尖糾纏,口腔裡的柔嫩之處被盡數撩撥,腰間更加軟得厲害,我只要一想到那麼對我做的人是方迤行,就已經興奮得快要暈厥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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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6-6 10:01:58

【38.養的是狼不是羊(六)】

  這種要緊時候,我如果真的暈厥過去,那便當真是天下最蠢的人!

  我一直以為嫉妒是女人的天性,如果早知道這一招這麼管用,我何苦非要捱到今時今日才等來這麼一個吻。
  
  身體裡的氧氣隨方迤行的動作逐漸蒸騰,通過二人唇上相接的地方,源源不絕從我體內抽離,全部轉交他,只給我余下一腦子天旋地轉。

  恍惚間我發現,不管睜眼還是閉眼,面前都是一覽無遺的黑暗,早在他的吻激烈地烙在我唇上的瞬間,連心跳都快停止,哪還能管視覺、聽覺、嗅覺的失靈。
  
  方迤行身上一直有種清爽的味道,我本以為他的鼻息也該有沁人心脾的冰涼,卻臨到這時,被他熱情的模樣燙得心尖兒發顫。
  
  鼻息相接,喘息融合得天衣無縫,我從未想過一個人動情的悶哼竟會那樣取悅我,只一聽便覺得背脊有過電般興奮。

  我不知道從哪裡尋回了力氣,雙手自他胸前一寸寸撫上,滑過肩頭,掛在了方迤行的脖子上,虔誠地將自己送得更近。
  
  這樣的舉動似乎是成功地討好了方迤行,他不再沖動暴躁、魯莽行事,怔了一怔,在我嘴裡溫柔流連起來,柔情攪拌和勾纏,像是漸漸熟悉這一切,忽進忽退地掌握屬於他的節奏。
  
  每當方迤行退出輕喘,我欲探到他嘴裡時,就會立馬被警覺地強勢頂回來,不由分說纏著挑弄,直到將人吸得舌根發麻,我哼哼唧唧提出抗議,他才會卸下半分勁,轉戰耐心地將口腔裡來不及吞咽的津液小心舔過。
  
  方迤行親得我渾身舒坦,不急不躁,談不上多有技巧,但酥酥麻麻的偏叫人欲罷不能。我本想效仿他之法,讓他也體驗體驗這要人命的眩暈,奈何方迤行似乎並不歡迎我侵略他的領地。

  看不出來,在這一方面他似乎保守得要命,可是快樂一事,又哪是男子單方面給予女子的呢?
  
  乘方迤行還未從我嘴裡退出,我就勢包含住他的舌頭,突然用力一吸。

  只這一下,從方迤行喉嚨裡擠出一聲又短又急促的悶哼。大力持續吸吮的同時,用舌頭快速去撥動他的舌尖,因為被我含得動不了,方迤行箍著我腰的手臂本能收緊幾分,讓二人漸漸升溫的身體貼得更近。
  
  或許只是太突然,或者方迤行這處真的很敏感,他原本放在我後腰的手往下挪了幾分,開始只是試探性的輕撫,見我並無反感,後來干脆揉了起來,好不忘情。
  
  情到濃時,實難言喻,滿足於彼此用心的取悅,連靈魂深處都像是浸了蜜一樣甜,而我更因長久以來心意達成而感到激動無比。
  
  不知過了多久,我伏在他胸口大口喘息,唇瓣又腫又麻:「……養魂燈,我拿到手了。」
  
  「……嗯。」方迤行下巴擱在我發頂,一手橫攬著我的肩膀,一手在我背上有規律地輕撫著,像是為了平息彼此躁動的情潮。
  
  我享受地聽著方迤行和我同樣激烈的心跳,又道:「明日就可以離開唐府了。」
  
  方迤行好像聽得心不在焉,又「嗯」了一句,輕輕扶住我肩推開半步,歪著頭就著稀薄的月光打量我。
  
  他背著光,面上表情叫人看得不甚清楚,明明看不清卻又奇特地認為,那張臉,像極了一只吃得飽飽的獵豹,正橫臥在高樹上舔爪時才有的饜足。
  
  唐陸曾經把方迤行比如成狼,我以為並不貼切。

  方迤行自小隱忍成習慣,對著什麼都提不起興致,並沒有半分狼性的貪婪,只會在他真心瞧中的事和人上下足苦功夫,叢林獨行的獵豹就是如此。狩獵初期極度耐得住性子,只在關鍵時候爆發力大得驚人,一招得手,不容小覷。
  
  他的指尖輕輕觸上我的額頭,將發際幾縷發絲扶順了,像是帶著笑意輕聲問:「師父睜這麼大眼睛看我做什麼?」
  
  「沒、沒……」
  
  再當男人指尖遊移到我額角某處,方迤行的動作突然一頓,好似是皺了眉,繼而用拇指在其上用力抹了起來。

  指肚剝繭擦在額角,十分用力,如果我沒記錯的話,那個地方剛剛被唐陸偷襲過……
  
  我真的沒想過方迤行的醋意會那麼大,直到額角被他抹得發熱了,我才扭扭捏捏開口:「迤行,你先前不是說有話要對師父說麼?」
  
  「嗯。」他低低應了一聲,潤澤的嗓音像是浸過泉水,緩緩流過我的心田,「迤行要說的,剛才……不是已經清楚地告訴了師父麼。」
  
  我聽罷心領神會,咬了咬發腫的唇瓣,片刻後壯著膽子道:「那你再說一次。」
  
  「要迤行說多少次都可以……」他俯下身子,再次尋到我的唇含住,笨拙地親吻。

  淺淺呢喃從二人唇瓣交接的縫隙溢出,宣告的話語甜美得讓我忍不住兀自顫抖,「迤行已經想清楚了,師父只要是迤行一個人的就可以了。」
  
  方迤行一邊親我一邊抱著我往床邊走,捱過起初的混亂,我腦子裡十分不符合時宜地想起豫捕頭和姍娘在月夜下發浪的姿勢,暗自笑了起來。

  他大抵是察覺出了我的不專心,伸手在我屁股輕拍一下,卻又莫名與我心有靈犀,出聲告誡道:「師父莫想那些有的沒的。」
  
  方迤行抱著我躺倒,他墊在下面,我趴在他身上,一手拖著下巴,另一手指尖在他面上放肆地劃來劃去。

  眉眼如畫,好個俊俏兒郎,清心寡欲的人還有如此縱情的一面,今夜的小青蓮更像是浴火盛放的紅蓮,讓人不捨得挪不開視線。
  
  有美人兮,見之不忘,一日不見兮,思之如狂。
  
  「或許我根本就不該吟詩,應對著迤行唱一曲《鳳求凰》……」
  
  指尖留戀在他眉心,順著挺直的鼻梁一路描畫下來,最後落至柔嫩的唇瓣上。

  真不敢叫人相信,這張嘴,今夜居然會主動來親了我。
  
  思及此,我本能舔了舔嘴,指尖突然吃痛,卻是方迤行張嘴咬了我一口,皺眉道,「還提那詩?往後千萬不可再當人前念。」
  
  「背地裡就可以了?還是說只能當著迤行?」我嬉笑著歪曲他的意思,附在方迤行耳旁輕輕念著,順道吹了口熱氣。

  他怕癢地縮了縮脖子,聽我壞笑也不動氣,只默默側過臉來親我,這次從臉頰開始,順著耳鬢一路親到耳根,再慢慢往下。
  
  二人並躺的姿勢不便,方迤行干脆起身壓了上來。他的親吻沒有力道,像是羽毛搔在最脆弱敏感的皮膚上,我被他弄得哪裡都癢,抓著他的背脊忍笑,直到方迤行不著痕跡拉開了我的衣領。
  
  與纏綿的柔情裡,我突然一個激靈,熱情冷卻了一大半,左手警惕地扶上了心口。

  縱是我再願意,卻也不能在這個時候,在這個情況下,讓方迤行看見……
  
  方迤行大抵是誤會了我的意思,以為我的警戒緣於自我保護,他輕輕拉開我緊張的手,埋下頭在我胸前蹭了蹭,像是撒嬌般輕歎:「師父莫怕,迤行並沒有想現在就……做什麼。」
  
  我尷尬地笑了兩聲,僵著身體道:「為師記得同你說過,我二人先前……是有過一次的,這時候再裝矜持未免太遲,故而並不是因為這個。為師之所以不想現在,只因認為這種錯誤有過一次,就不當有第二次。為了迤行的名聲著想,還是待我們二人成過親後再……」
  
  「師父又說胡話了。」方迤行與我十指交握的手緊緊握了握,道,「迤行是男兒,又有個什麼名聲可言。倒是師父……」
  
  「男兒就沒有名聲了?」我偷偷踹了他一腳,結果踢得方迤行不疼不癢,還壓在我身上悶悶地笑。
  
  這般與他溫存了好半天,我才想起來最重要的事情居然忘記問了。

  此時再拿捏著開口,未免顯得突兀,我心虛問:「迤行……你、你願意和為師成親麼?」

  話就這麼順口問了出來,而回答我的,卻是漫長又微妙的沈默。
  
  我想是自己確實不應該。

  如今方迤行才剛對我有了些好感,我就逼著他娶我,自然是要不得的。
  
  這麼一思量,趕在他開口之前,我又及時截住了方迤行的回答,轉口道:「為師說過迤行三魂七魄不全一事,迤行該還記得吧?」
  
  我轉移話題能力之快,就是連方迤行也時常應付不過來,他呆了片刻,愣愣地點了頭。
  
  「等回了閬風,會有師兄親自主持,助你取回一魂二魄。你的記憶會不全,跟當初走火入魔一事有關,待魂魄歸位了,可能會想起,或許也不會想起……」我盡力讓自己的聲音聽上去輕松,「求嫁的答案,待那之後,迤行再告訴為師也不遲。」
  
  方迤行沒有異議地應了下來,又靜了半晌,摸摸索索從我床上起身。
  
  見他要走,我一下撲了上去,打橫抱住他的後腰,沒皮沒臉耍賴:「今夜,不如就別回去了吧?」
  
  他拍了拍我鎖在他腰間的手,失笑道:「剛才說不行的是師父,現在要迤行留下的,怎麼也是師父?」
  
  「是是是,都是我,都是為師就可以留下了吧?我保證,我保證什麼也不做。」這次干脆枕到方美人的大腿上不起。
  
  「師父你是真不知道,還是假不知道啊……」方迤行長舒了口氣,好像拿我沒有半點辦法,「迤行在師父床上,是睡不著的。」
  
  我的床怎麼了,跟他們客房裡的床並無區別啊。
  
  看我不信,方迤行繼而道:「子鋅師弟若不見我回去,半夜定會尋到師父房裡,到時候……怕要鬧個底朝天。」
  
  我聽到這裡縮瑟了一下,想想若鬧到那個地步,丟人就丟大發了。
  
  我依依不捨地送小青蓮出了院子,一直到他一步三回頭走了很遠,我還守望在院口不捨回房。
  
  只待明日離開唐門,再一路快馬加鞭回去閬風了。

  若得蒼天眷顧,諸事順利解決,他日方迤行憶起所有,他會否還記得今日與我一道時這些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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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6-6 10:02:37

【39.難言之隱(一)】

  夜裡下了場暴雨,持續小半夜的落雨節奏讓我睡得格外沈。
  
  夢裡小六六神態可掬,向我跑來的腳步好不焦急,稚嫩嗓音聲聲喚著「小芙」。我愣在原地,看著兒時的他一臉欣喜不知該作何反應,便是這一瞬間的猶豫,小六六疾跑而過,毫不猶豫越過我向更遠處跑去,口裡還叫嚷著「小芙等我啊」。

  我木訥回頭才發現,忽明忽暗光影交疊中,女孩終於被疾跑的男童趕上,笑鬧打作一團,直到二人身影消失在光源盡頭,歡笑聲還縈繞在我腦中。
  
  我突然困意全消,睜眼醒了過來,撩開床幃看了眼窗外,下了一夜的雨不知何時已經停了。

  雨過天晴,萬物如水洗般清新,微微泛亮的柔和光暈,跟夢中情景好像。
  
  我記得很清楚,昨夜唐陸偷襲我時輕輕歎了一句,他說,我這是在幫你……
  
  原來男子與女子對待情感的態度和決心竟是這般不同。

  我自問換做是自己,對心愛人連放手的勇氣都匱乏,怎麼還可以笑著祝福?今日離府,我究竟該拿什麼樣子去面對唐陸才好……
  
  草草梳洗完畢,我腦子一直都是空空的,直到有人在外叫門,我這才尋回點神智,趕緊去應門。
  
  自從那夜府中巧遇,我一直未見到唐昕。

  此時,唐昕將丫鬟留在了院外,獨自隨我進房,剛一進門,迎面視線就落在了床上收拾了一半的包袱上。
  
  她並不主動問及,只當沒看見,說:「昨夜忽然暴雨,姑娘睡得可好?」
  
  「唐府高床軟枕,如此待遇再嫌不好,未免有些說不過去了。」
  
  我摸了摸鼻子,懶得拐彎抹角,直接與唐昕坦言今日啟程離府的打算。不想唐昕不僅不驚訝,仿佛像是一早就料到似的。

  準確來說,或許是唐陸一早就料到了。
  
  唐昕那張和六六一模一樣的臉,今日裡怎麼看我怎麼覺得心虛,當真有幾分不敢直視的意思。

  她大方拉著我在桌前坐下,像是揶揄:「我原本當姑娘是鐵石心腸,原來……也並非如此。」
  
  我有點尷尬地縮了縮手:「唐陸呢?今日怎得不見他。」
  
  唐昕不徐不疾倒了杯茶推倒我面前,半垂首時神情難辨:「昨夜二哥淋了雨,又整夜飲酒,今晨有些高熱,怕是沒法前來相送了,還望姑娘體諒。」
  
  我心裡「咯登」一聲,面上僵了。
  
  唐昕繼而抿了幾口茶,似笑非笑:「姑娘放心,二哥都不曾言明的事,絕對輪不到我這個妹妹來興師問罪。我此番來,其實是有一件事想與姑娘說清,本來那夜就打算說的,卻又擔心過於唐突……」
  
  都說到這個份上了,我自然沒有拒絕的道理,便道但說無妨。

  唐昕轉了轉掌間瓷杯,落下眼瞼的神情十分落寞,沈默了好半天才徐徐開口:「我與二哥是雙子,說得神奇一些,還有幾分心靈相通的意思,故而唐昕敢擔保,這次姑娘來,二哥絕不曾抱有任何強留姑娘的想法,他那些折騰人的手段,不過是跟他自己過不去罷了……」
  
  我聽罷,自然而然想起了昨夜唐陸質問我的那些話。

  要不是他一時沖動說出口,我哪裡會知道這幾年來他究竟在介意什麼。
  
  「姑娘可還記得我說過自家夫君的事?」

  唐昕指的是她那個因為生活勞累導致年紀輕輕就送了命的夫君。

  我點點頭,她便接著道:「我與夕郎私奔時,二哥是最贊成的那個,待到夕郎藥石無醫,將我們夫婦倆接回別院的,也是二哥。我記得夕郎去的那個清晨,也是一個徹夜暴雨後的清晨,明明一切看起來都那麼美好,夕郎卻再也看不到了……」
  
  說到動情之處,唐昕有些哽咽,連我聽著都有幾分心酸。
  
  大抵是怕我尷尬,唐昕連忙收回了情緒,強作平靜道:「因父母不承認我與夕郎,送夕郎上山安葬,便只有我和二哥。姑娘可知,當年在夕郎墓前,二哥那時說了什麼?」
  
  我很難想象唐陸一本正經當起兄長的模樣,故而也無法猜到那時的他,會在妹婿墓前說什麼。
  
  唐昕擡首看我,眼神堅定得不容人忽視,我被她那樣的表情看得有些發楚,好像眼前人不是唐昕,而是唐陸一般。
  
  薄唇輕啟,她幽幽道來,輕飄飄的聲音仿佛引我去了那年山頭新墳前:「二哥那時喃喃自語說『幸好』,一連說了不下十句『幸好』。」唐昕自嘲笑了一聲,「正是我不顧二人身份性格懸殊,強求與夕郎的姻緣,才害得他年紀正輕便喪了命,二哥這句『幸好』,想來……姑娘是能明白的吧。」
  
  喜歡一個人有多麼快樂,背後就會有多少痛苦。我又怎麼會不明白。

  -----
  
  因唐家少主有恙在身,不便相送,今日便由唐昕全全負責我們離府的事宜。
  
  方迤行和施子鋅候著唐府家僕領來良駒,我心裡有些亂,等他們的功夫裡獨自出了府門,沿著院牆往深巷裡走,吹吹晨風,權當散心。
  
  走著走著,於深巷裡發現不知誰家小童,十來歲模樣,頭上頂著雙髻,白布青衣,尋常人家打扮,肥嘟嘟的小手捏著一片樹葉,舉至嘴邊費力吹著,大抵因為不得訣竅,好半天全是口水噴發動靜。
  
  我見了覺得十分可愛,便蹲下去摸了摸他的頭:「怎麼到這裡吹葉子?在家娘娘嫌你吵了?」
  
  大抵我生了一副好人臉,小童並沒有多戒備,指了指身後的院牆,「這院子裡的人好會吹葉子,我是來偷師的。」
  
  我看了眼周圍,摸清方位後發現,這堵牆後面似乎正是唐陸的院子。
  
  「知道是什麼樣的人嗎?」我循循善誘問道。
  
  小童笑嘻嘻搖了搖頭,「不清楚呢,可是每日清晨都會吹哦。」他看了眼日頭,疑惑自語,「怎麼今個兒沒有呢……」
  
  院牆裡種有一棵格外茂盛的冬青,枝椏探出牆外,我墊腳摘下幾片樹葉,放在眼前比了比,找了片不嫩不老的,擦擦干淨後放在唇間試了幾個音。
  
  原本沮喪的小童見狀激動地竄了起來:「姐、姐姐,你也會吹葉子?!」
  
  我笑著「嗯」了一聲:「多年沒吹過了,不知道還會不會。」
  
  葉片貼於嘴唇,食指中指稍微岔開,貼住葉片背面,拇指反向托住葉片下緣,氣流吹動,樹葉邊緣便在唇間顫動,葉是簧片,口腔猶如共鳴箱。

  有道是,剝條盤作銀環樣,卷葉吹為玉笛聲。

  詩人墨客津津樂道與木葉吹奏技藝之高、音樂感人魅力之大,對於生活枯燥無趣的小乞兒們而言,這不過是打發時間的自娛自樂罷了。
  
  旋律輕巧地從葉片中飛迸而出,那是我幼時最擅長的一首小曲,吹起來格外得心應手。
  
  小童一雙大眼放金光,圍著我拍手轉圈,大嚷:「就是這首,就是這首曲子!」
  
  聽到此,我心下已經了然。

  我這吹葉的不二絕技,這輩子只教給過一個人。
  
  不多時,曲到一半,竟然從院牆裡傳來輕弱十分的和音,費力追趕著我的旋律,固執至極。我鼻子一酸,繼而放緩節奏,欣然接受它的靠近,直到兩個旋律一高一低,環繞彼此,共譜一曲童趣。
  
  這一曲吹得格外長,好像誰都不肯先結束,最後依稀是院裡那聲悠悠沈寂,至極無蹤,我才停了嘴下動作。
  
  小童聽得意猶未盡,略帶疑惑看我:「姐姐,院裡那人,今日好似沒精神呢……」
  
  我笑道:「哥哥昨個兒淋了雨,想來今日病了所以才沒精神。」
  
  小童並沒有追問我怎麼知道一牆之隔後面那人,究竟是哥哥還是姐姐。

  直到我們一行人牽著馬從唐門離開的時候,唐陸始終沒有出現。
  
  -----
  
  近一個月折騰後,終於臨近昆侖。
  
  路程伊始我多少還有些鄉愁,也在路程中慢慢淡了下來,因為眼下另有一事更讓人焦急--我嗜睡的情況越來越嚴重了。

  不分白天黑夜打瞌睡也就罷了,有一次竟是騎馬時就那麼突然倒了下去,沒了意識。
  
  我本人沒什麼感覺,待再次悠悠轉醒時,人已經舒舒服服躺在樹蔭下了,大小徒弟圍在身旁,面色驚恐得令我想發笑。
  
  施子鋅由於知道我的病情,多少都有點心理準備,反倒是方迤行,真的被嚇壞了,我很少見他面色那麼蒼白的模樣,放在我額上的手更是冰涼得古怪。
  
  我剛醒沒什麼力氣,費了半天勁伸手觸了觸方迤行微腫的嘴角,我記得昏迷前他的嘴都是好的,而方迤行像是不怕疼一般,任我摸了半天也沒有反應,只知道鎖緊眉頭盯著我不放。
  
  我失笑:「怎麼了這是?師父身體不好,你們師兄弟兩個還有心思打斗?」
  
  方迤行這才答:「沒有,是迤行自己不小心弄的。」
  
  不小心弄的能弄得像是挨了一記重拳麼?這木頭人,連撒謊都不會。
  
  果不其然,身旁正擺弄藥瓶的施子鋅沒好氣地嗆了一句「誰稀罕」,明顯並不領方迤行掩飾真相的情。
  
  自那後,三匹馬便改成了兩匹,方迤行摟著著我共乘。

  對於這個,小徒弟本來是想反對的,但礙於他才十四五歲,又因逃避練武身子骨不結實,由他來抱我共乘顯然不太現實,便也沒了辦法。
  
  夜裡露宿郊外,靠近火源的地方讓給了我,大徒弟說守夜,小徒弟竟也不願意睡,那樣子活像是怕他睡著後方迤行會對我有什麼不軌。
  
  他們兩個不對盤也不是第一天了,但方迤行這麼沈默接受施子鋅的尖酸刻薄還是第一次,我瞌睡來了,實在沒力氣再與他們說教,稀裡糊塗便睡了。
  
  不知到了夜裡什麼時候,身邊悉悉索索一陣響,費力睜開眼睛,看到方迤行摸到我身邊躺了下來。

  輕輕將我撈進懷裡,雙臂環著我的身子,貼著我耳鬢輕道:「師父別說話,子鋅睡了。」
  
  我點點頭,連睜眼睛的力氣都沒有了。

  許多次我都想感歎,方迤行的體溫是極舒適的,仿佛能熨帖於我疲倦的心上,我懨懨地靠在他懷裡,身體縱是再不舒坦,心裡也無比踏實:「怎麼不守夜了?」
  
  「這樣也一樣是守,師父睡吧。」方迤行壓著嗓子說,看我乖巧地閉上眼睛後,遲疑地在我眼上落下一個吻。
  
  我往他懷裡蹭了蹭,方迤行就將我摟得更緊,縱不是高床軟枕,我亦睡得格外香甜。

  我清楚地感受得到,夜裡每每只要我輕輕一動,身旁人就會緊張得屏息,再才輕手輕腳過來探我的鼻息和脈搏。
  
  他真傻,以他的醫術水平,醫個小病尚且都有困難,又怎麼能探知出我如今的病情。這般動作,真的只是徒勞。

  到了最後,仿佛方迤行自己也認清了這個現實,像是自責的話語從他口裡幽幽傳來,我卻只能當做什麼也沒聽到。

  他說:「師父為什麼……什麼都不肯告訴迤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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