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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6-6 10:18:36

【60.好一雙準夫妻(四)】

  病好之後又是一尾活龍。
  
  我深感精力充沛無處可用,打算全身心投入食譜鑽研中,奈何幾日過去,每當我詢問方迤行是否找好他最喜歡的樣式時,他的表情總是喜悲參半,就好像無法相信我會認真學廚般。
  
  每日裡,還是方迤行耐心地跟著胡拉婆婆下廚,他不讓我靠太近,我只好偶爾藏身在廊間,扒著門框偷看他被油煙嗆到時的狼狽樣,每到這時,心裡就有種說也說不清的柔情。就是這種感覺,讓我更加堅定了一定也要為他做飯的想法。

  方迤行究竟是為了什麼不肯讓我放手去做呢?不得不說,有時候男人想法真是千奇百怪。
  
  這日午間,胡拉婆婆照例去了集市,家裡便只剩我和方迤行。

  午飯吃到一半,我越想心裡越悶,只覺得味如嚼蠟,食不下咽。
  
  方迤行見我放下飯碗有些不解:「怎麼了?味道不好嗎?」
  
  憋了多日的濁氣湧上心口,我大義凜然道:「一直拖著,你哪日才肯告訴我?讓你挑選喜歡的樣式,怎麼就那麼難?不肯看的話,干脆還是還給我吧。」說著,我沖方迤行攤出手掌。
  
  這幾日我就沒少問過這個問題,每次方迤行都是敷衍一帶而過。
  
  聽說我向他要食譜,方迤行挑了挑眉,像是哭笑不得:「……看那個,打算做什麼?」
  
  做什麼?這不是多此一問嘛。「當然是照著食譜學著下廚啊。」
  
  話音落後,方迤行的表情一瞬間凝在了原地,好半天後他才長舒一口氣,搖頭自顧自道:「搞了半天,原來芙兒一直以為那個……是食譜?」
  
  「什麼叫以為是食譜?本來就是食譜啊,姍娘送給我的。」
  
  我明明沒有說什麼了不氣的事,方迤行卻像是終於恍然大悟了一般,小聲囁囁,「原來是姍娘所送,怪不得了……」
  
  我起身前去,挨著方迤行坐了下來,拿胳膊肘頂了頂他:「吶--你別岔開話題,快還給我。再說,我的廚藝不一定有你想象中那麼恐怖的,你對我有點信心好不好?」
  
  「好。」方迤行眼睛笑得彎彎的,這次倒是答應得很痛快,「現在不還給你 ,晚上……我們一起看,到時候我再告訴你我最喜歡的有哪些個。如何?」
  
  「甚好。」
  
  飯後我端著木盆去水井旁洗碗,人剛在木凳上坐定,方迤行就尾隨著跟了出來。
  
  我洗碗,他蹲在一旁幫我打扇,道:「病剛好就碰水,要不然,還是我來洗吧?」
  
  我哭笑不得地橫了他一眼:「你見過哪個大男人做這些家務的?我知道你是體貼,可再悶下去,我也要無聊死了。不過只是洗洗碗。」
  
  午後微風輕吹,樹蔭下能得些許清涼,帶著暑氣的風拂過臉龐,幾綹發絲被吹在臉側,搔得人很癢。
  
  見我濕著手不方便,方迤行主動替我將發絲整齊歸到耳後,裝作不經意問:「自病愈之後,你身體可還有任何不適之處?」
  
  「比如呢?」
  
  「比如像是胸悶氣短,作嘔咳嗽。」方迤行眼瞼垂得低低的,輕啟薄唇,嗓音亦很輕柔,就像是不願讓我聽清一般。
  
  他這般說,我隨即便想起了我生病的那些夜裡,方迤行反常古怪的行為。
  
  我搖頭老實回答:「你一日十二個時辰都與我一起,我吐沒吐,咳沒咳,迤行該是很清楚才是。」
  
  「說得也是呢……」我的那句話對方迤行而言,仿佛就是顆定心丸,他隨即與我輕松嬉笑起來,搶著替我將洗好的碗碟搬回屋子。
  
  日暮西沈時,方迤行如約去集市接胡拉婆婆回家。他走了好一陣,我一人閒來無事,干脆想著要不要去離家不遠的河邊漿洗衣裳。
  
  雖然人生地不熟,好在南疆人民誠實可信。
  
  出門時我一路邊走邊看,驚奇地發現街頭那家院裡布置得尤為喜慶,仔細去看,大紅色的飽肚燈籠長長掛了一串兒,金色的穗子就在晚風裡飄啊蕩的,霎是好看。
  
  我尋思這家人多半是好事將近了,不是娶媳婦就是要嫁姑娘,也難怪總有街坊鄰裡前去賀喜。
  
  半個時辰過去,待我抱著沈甸甸的洗好的衣衫往回走時,又再路過了那家門前。

  不知是不是當真運氣好,真叫我看見個衣著華麗的嫁娘,眾星捧月般在眾人簇擁下走出了屋門。
  
  姑娘如花,貌美明艷,與中原女子含蓄溫婉的風情截然不同。

  這亦是我頭一次見識南疆姑娘的嫁衣,比起中原火紅的鳳冠霞帔顯得更為誇張,輕盈薄透的精良繡衣上綴滿了各色彩珠亮片,讓姑娘美得像是一只翩翩起舞的花蝴蝶。她一頭油亮烏發編成復雜股辮,莫說頭飾,就連蓋頭也沒有,露出毫不羞澀的自信容顏,奪人眼球。
  
  我邊走邊想,只覺得這般女子也是女子,跟中原姑娘將果然還是不太一樣的,卻是人還沒進門,又突然聽見身後一陣騷亂。

  幾個婦人齊齊扯著嗓子亂叫亂嚷,說的是什麼我聽不懂,但語氣慌張得就像是弄丟了寶貝。
  
  回頭看,人群中原本的新娘子此刻已沒了蹤影,我敏銳掃向西北方向的巷口,只捕捉到一個高大男子連拉帶扯地擄走了新娘,匆匆離去的背影。

  娘家人面對突如其來的搶親都慌了手腳,人人只知道在院中喊冤,竟沒有一個人試著前去追回新娘。
  
  好久不曾碰到需要施姑娘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事了,我一下也來了精神,重重將木盆往地上一擱,拔腿正要往西北追,卻被人從身後一把拉住了。
  
  胡拉婆婆古怪地將我打量,片刻後似乎是領悟到了什麼:「我知道古麗熱心腸,不過這嫁人的事,一輩子才一次,你可千萬別去添亂,壞人好事。」
  
  壞人好事?

  我好脾氣地同胡拉婆婆解釋:「怎麼會呢?有人來搶親,我這是要去將新娘追回來。」
  
  胡拉婆婆「哈哈」兩聲,前仰後合,用一種果不其然的眼神看我:「幸好我回來得早,將你攔在此處,否則那新嫁娘得怨怪你一輩子了!」
  
  後來我才知道,原來「搶親」,竟是南疆嫁人的風俗習慣之一!

  男子將喜歡的未婚女子搶到自己家結婚成親不說,娘家人還要配合演出被搶了人的樣子,其實不過是男女雙方商量好的一種婚嫁方式而已。
  
  我大窘,在胡拉婆婆詳細解釋後無地自容。
  
  胡拉婆婆毫不在意,一邊幫我曬衣服,探頭出來問我:「古麗丫頭,你和扎力的事,什麼時候辦吶?」
  
  被這麼一問,又憶起紅燦燦的彩霞之下,那一對新人攜手遠奔的身影,我的臉頰不禁有些發熱:「不……知道呢。」
  
  「怎麼會不知道呢?問問扎力啊--」胡拉婆婆大掌用力拍打著我的後背,笑得好不爽朗。

  叫我一個姑娘去問這種事,大概也只有摩梭族的胡拉婆婆才想得出吧?
  
  我答應她老人家今日晚上一定吹吹枕邊風,將這事問個清楚,可真正到了晚上,人都躺在了床上,卻一直沒找到機會問出口。
  
  方迤行不懂我的莫名尷尬,我只能先找些話題,順水推舟將南疆搶親的風俗,結合白日裡的奇遇與他說了一遍。
  
  方迤行配合我深情並茂的講述,恰時露出驚奇表情,偶爾又笑嘻嘻的,說是心不在焉吧,又好像聽得比誰都認真一般。
  
  在我鼓起勇氣開口問「我們是不是也在南疆成親」之前,方迤行毫無征兆轉了話題:「我好好想過了,等秋天的時候,我們便啟程去京城吧?」
  
  「誒?去……京城?」
  
  方迤行點頭道:「不是年年都惦記京城的冬日嗎?如今得了時間去看,豈不是正好?京城畢竟是大都,新鮮事兒料想也該多,肯定不會無趣的。等我們到了京城,我便去尋個自由點的差事來做,養家糊口。」
  
  原來在我光顧著在南疆吃吃睡睡的空檔,方迤行已將未來計劃得如此明確了。原來我曾經說過的每一句不經意的話,都被他牢牢記在了心上。
  
  只這麼想著,心裡不禁更加柔軟,擡頭去看方迤行,恰好捕捉到他眼裡那種像是要燒起來的火熱,不禁讓人心跳加速。
  
  我還來不及表態,已經被他順手帶到了懷裡。

  隔著單薄褻衣,他環著我的腰,如幼獸般撒嬌地在我脖子上磨蹭,半天輕聲問:「……可以嗎?」
  
  方迤行很少在這件事情上主動表態,大多數情況都是我稀裡糊塗就跟他光溜溜地滾到了一起,如今他正經八百拿到嘴上來問,我完全不知道該怎麼回答,結結巴巴半天才推了他肩頭一下,說:「別、別問出口啊--」卻急得連手都不知道往哪裡擺。
  
  「好,好,我不問,不問……」方迤行從我胸前慢慢擡起頭,一雙眼裡亮晶晶的,接著就開始嫻熟地解起我的衣帶。
  
  自我生病以來,已經有十多日沒有過了。我有些慌亂地瞄向房裡還燃著的燭火,方迤行卻只伸手將床幔扯了下來,說:「就留著罷。」
  
  床幃散落,隔開部分火光,卻又不是完全,只叫密閉的小天地裡氣氛更加火熱,光線朦朧而曖昧。
  
  方迤行總有在纏綿擁吻後讓我心思潰敗的本事,一陣耳鬢廝磨後,我心裡亂糟糟的,只覺得唇上又濕又麻,胸腔裡的空氣好似被他全抽出去般,只能不受控制地大口喘氣。
  
  依在他懷裡,人還迷糊著,方迤行卻趁火打劫,毫無預兆地拉著我綿軟無力的手,慢慢摸上了一處我從未碰觸過的地方。
  
  火熱半硬的觸感從手心傳來,嚇得我瞬間魂不附體,差些原地跳起,瞪了半天眼也不知該說些什麼,想抽手,又被方迤行握得動彈不得。
  
  他似乎不太好受,卻耐著性子誘導:「別怕,別怕,沒事的。」
  
  我……我……我見也見過,用……也用過,當然不是因為怕。

  只是只是,這般直接用手的事,與我還是頭一遭啊!

  陌生的觸感讓人又怕又愛,想要又覺得不該這麼做,我很快就口干舌燥起來,被這樣的事情迷惑了心智,不知接下去再該怎麼做。
  
  方迤行見我尷尬得無所適從也沒拒絕,干脆掌著我的腦袋按在了他胸前,「若是難堪便不去看就是了,只幫我摸摸。」說著,當真帶著我的手,握上火熱的那處,摩挲著擼/動了一下。
  
  只這一下動作,我隱隱聽見從方迤行喉頭憋出一聲悶哼。厚臉皮地說,當真聽得我心花怒放,不由自主便如他建議的那般,掩耳盜鈴做了起來。

  開始方迤行還握著我的手耐心指導,到後來干脆放了開來,任由我動作,只埋首與我耳旁,用火熱的氣息鼓勵:「嗯,就這樣,做得……很好。」
  
  明明是難堪得令人無地自容的話語,聽在耳裡,怎麼會有種抑制不住的快/感?

  躍躍欲試的好奇心得到滿足,好似我手上每一個細微的動作,都操控著他的喜怒哀樂,方迤行蓬勃的脆弱此刻全叫我掌握著,這種認知,怎麼能不叫人興奮?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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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6-6 10:18:57

【61.好一雙準夫妻(五)】

  那是一種根本無法用言語來描繪的火熱感和蓬勃力。
  
  雖然早知道男女身體截然不同,但當方迤行真正被我掌握在手中時,我仍有不少訝異。

  比起女人在歡愛中化做一灘柔軟春水,男人則有著焚人心神的炙熱和堅硬。
  
  隨著手上動作,掌心的物件慢慢有了變化,那麼硬,那麼燙,突然壯碩起來,一只手圈不住的程度讓我實在睜目結舌。

  我沒皮沒臉地斜眼偷瞄,清楚看到它充血腫大的模樣,見自己的手就那麼圈在方迤行的……上面,視覺上的強烈刺激無從形容。
  
  方迤行看上去很是舒服,仿佛我的愛撫給了他極致享受。
  
  片刻後,他在我耳畔低語呢喃,嗓音如蜜般甜膩:「想看就大方看……怎麼還偷偷的?……嗯……唔……」卻是話還沒說完,又發出舒心長歎。
  
  已經走到這一步,再說害羞未免矯情,但當面被方迤行戳穿我的小心思實在是難堪的事,我幽怨地咬著唇,狠狠橫了方迤行一眼。
  
  與我對視的瞬間,我分明看到方迤行的身子猛震了一下,不知是我的神情落到他眼裡,變成了什麼別樣刺激,亦或者是我手上的動作成功取悅了方迤行,他咬著牙悶哼了一聲,瞇著眼意味深長地看望過來,蹙眉的樣子極是性感。
  
  「那裡動……嗯,就是那裡……」他竟然是根本不懂「矜持」二字,直接開口向我索要了起來。
  
  我覺得我大概把一輩子的厚臉皮都在這一次用完了,全程都沒有異議,就依著方迤行的意思動作著,掌心擼動,指尖刮擦,若無意間碰到頂端和後面,他總好像有特別強烈的感覺。
  
  終於,方迤行像是受不了般主動拉開了我的手,深深吸了幾口氣,面色酡紅,眸光幽深:「不能再做了,受不了了。」然後一鼓作氣扯光我的衣衫。
  
  用最溫柔的觸摸和愛撫,耐心喚醒我身上的每一寸,方迤行的大掌纏綿流連,慢慢來到我胸前,自下輕輕托起,手掌完美包裹住胸前的柔軟曲線,男人手上用了幾分力按捏,像是愛極這種觸感。
  
  我則不以為然。

  不過是兩團肉,有什麼值得討人喜歡的?

  可最詭異的,還並不是這一點。
  
  我的身體,自己少說也摸了二十幾年,無論是正著摸、反著摸,從上摸到下還是從下摸到上,無論怎麼摸,也遠遠抵不過方迤行任何一個輕微至極的動作。
  
  一如此時,他仿佛不經意作弄著,就順利讓我從頭麻到了腳,鼻前不禁瀉出一些聲音。
  
  方迤行無疑是喜愛我的反應的,他湊低了些,親了親我的下巴,大膽直視著我的慌亂,問:「芙兒舒服?」
  
  我悶了好半天,拗不過此時心底最誠實的感覺,聲細如蚊答了「……舒服」。
  
  「是嗎?」方迤行笑著說了這麼一句,隨即低下頭去,到胸前豐滿時微微張開口,探出舌頭在頂端輕飄飄地舔了一下。
  
  濕熱劃過敏感,一簇電流自腰眼鼠竄而上,又癢又麻,我情不自禁拉長了脖子,閉眼哼了一聲。

  紅嫩嫩的舌尖,從方迤行嘴裡探出來還猶自濕潤的誘人模樣,在腦海裡揮之不去……
  
  開始是舔動,很快就被更加柔軟的溫熱之處包裹,高頻的震顫和咬扯,每一樣變化都讓人欲罷不能,一邊是口舌溫柔疼愛,另一邊還由靈活得讓人生厭的手指撫慰著,我很快便潰不成軍,是意料之中的事。

  早在幫方迤行……的時候,我早就興奮不已,眼下片刻撩撥之後,身體大有決堤之勢,只因我深刻明白,他的討好再是舒服,也比不上真正進入時帶來的,仿若能令人窒息般的快感。
  
  每次事前,方迤行總會做得很認真,仿佛是憂心我無法接納他一般。

  這次明明是他急色先提出來的,怎麼到了最後,顯得急不可耐的人,還是我呢?

  這也太不公平了!
  
  想到此,我伸手擋下方迤行的動作,另一手環到他頸後勾住,撐起上身靠近方迤行臉側,張口含進他的耳垂。
  
  方迤行握著我胳膊的手猛地收緊,喉嚨裡傳來短促的悶哼。
  
  我也是在一次無意之中發現方迤行這處弱點的。那時他正忙著在我身上進進出出,像是瘋魔般有著無窮無盡的精力,我畢竟不比他,一場下來之後已顯頹勢,好幾次想開口求饒又覺得丟臉。在靠近方迤行臉側時,我幾乎是本能咬住了他的耳垂,又含在嘴裡吸了吸,就是這個小動作,讓一直勇猛沖鋒的方迤行重重哼了一聲,挺腰做了幾個深刺後,毫無抵抗之力地繳械投了降。
  
  此乃制服方迤行的不二法寶,屢試不爽,正如當下,我只是試著輕咬了幾下,就聽方迤行的喘息漸重起來,像是野獸發怒前堵在喉管裡的低吼。
  
  「……可真壞心……枉我這般體諒你。」方迤行粗魯地擠到我雙腿之間,隨即擡手拖起我的腰身,將我的兩條腿直接舉到了肩膀之上,整個人就著這般姿勢壓了下來。
  
  這般體位是我二人之前不曾試過的。我被方迤行沈沈壓著,眼睜睜看到自己的兩條小腿被分別扛在方迤行肩上,也因為這個姿勢,下身被迫強行貼住他的,毫無遮掩保留。
  
  方迤行沈著腰在下面磨蹭了幾下,待濕潤彼此之後就用腫大抵在入口,我酸麻得說不出話,只能怯生生望他,他卻沒有給我留余地的打算,果斷干脆地提槍而入,直搗黃龍。
  
  不管做過多少次,最初進入的這一刻,總有被強行侵犯的異物感。不適間我尖著嗓子叫了一聲,方迤行皺眉低咒,只停頓了片刻就開始毫無保留地全力進攻,動作間大進大出,毫不留情。

  盡管我明白,方迤行在床上和平日裡的溫完全是兩個模樣,但今日裡,分明還要更強勢些。
  
  只待適應了他刁鑽的擠入抽退,快感層層疊疊如浪拍岸,一波波沖刷著我的神智,與方迤行緊密相連的地方燃起了火,化成了水,被他的熱情熬化的蜜糖,沾得彼此濕潤。
  
  或許是新鮮,又或許今夜的方迤行格外賣力,熟悉美妙的極致感很快如約降臨,眼前萬千花火炸碎隕落,亮如白晝,讓我幾乎再也不能視物半分,唯一能感受到的是震得耳膜發疼的狂亂心跳。
  
  以往每到這種時候,方迤行總格外體諒我,壓下自己的沖動,盡其所能為我延長極致的歡愉感。而今夜,他一反常態,根本不顧我到了極致後連擡根手指的力氣都沒有,身體裡更是再經不起一星半點的沖撞。

  眼下方迤行化身成一頭發狂的野獸,沒有理智,不懂自控,更不管我已無法承受他的征討,只道一下接一下頂著,好似永遠不知疲憊。
  
  酸麻得令人無法忍受的古怪感覺瞬間遍布全身,我掙扎著去推他如巨石般壓著我的健碩身體,高聲抗議道:「不行,不行,別動了,難受,我難受,受不了……唔……」
  
  方迤行根本不將我的小打小鬧放在眼裡,身體亦像是不受他控制地動作,喘著粗氣說:「再等等,再堅持一下……嗯……快了,快了……」
  
  「等不了了,難受,別動了,別動了……啊!啊!」我漲紅了臉,用盡全力想擺脫方迤行的禁錮,卻是越動,就越跟他密不可分,而反抗過程中的叫嚷,更讓方迤行燒紅了眼。
  
  我憤恨難當,張口咬上方迤行寬闊的肩頭,全力發洩怨氣,想讓他也嘗嘗我的痛苦,哪知道這一口下去居然適得其反,方迤行像是舒服到了極限,長歎道:「芙兒你咬得我好舒服……」然後抵著我,開始死命碾磨。
  
  我被方迤行頂得想要尖叫,手腳不受控制地胡亂顛顫,好一陣眩暈後,火熱的鐵棍子又開始搗進搗出。

  我欲哭無淚,極度無奈中突然想到一法,隨即提氣,猛地吸緊了小腹。
  
  方迤行低吼一聲,差點跌落到我身上,只咬著牙說出了一個「你……」,就突然加急了挺動頻率,像是不肯放過最後一絲一毫的快樂。

  那一瞬間,方迤行猛地揚頭時而拉長的脖頸線條迷人至極,我眩暈地想著,這個男人,就是我的愛人啊。當幾貫熱流在我身體深處猛地爆炸開來時,我也再次看到絢爛火花炸亮天際。
  
  事後我久久回不過神,閉著眼喘氣,方迤行動作溫柔地退了出來,引得我打了個寒顫。

  他伸手替我抹平貼在額上的濕發,從背後將我整個人抱在了懷裡,像是不確定般貼著我問:「……芙兒生氣了?」
  
  「唔?」我尚還有些迷糊,並不清楚方迤行指的是什麼,只是再怎麼說,我也不可能生他的氣不是?

  於是便十分老實地搖了搖頭。
  
  方迤行松了一口氣:「我不是故意的。方才真的……停不下來,完全停不下來,只怪感覺太好了……」

  他低沈又富有磁性的嗓音因為情事帶著慵懶,貼著耳根一直鑽到耳孔裡,弄得我整個後背都麻透了,我淺淺呻吟了一聲,扭了扭身子。
  
  方迤行撐起身後靠在床頭,又將我拉到了他的懷裡,我靠在他肩頭,一側頭便能看到他微微凸起的喉結,說不出的迷人。
  
  方迤行反手在枕下摸索了一陣,掏出本東西,二話不說,直接遞到我手上。

  我低頭一看,正是「姍娘食譜」。
  
  看我不解,方迤行善意提示,笑得好不奸詐:「說好的,晚上一起看。」
  
  我弄不明白,方迤行怎麼能在劇烈情事後立馬轉換心情說好吃的?盡管無法理解,還是第一時間順著他的意思翻閱了起來。
  
  冊子不厚,中間有好幾頁被人特意折了起來,是以翻動之時,書頁很自然就停在了那裡。

  我翻起折起的書頁,只見頁面上文字寥寥無幾,全是圖畫--還不是菜品圖。
  
  畫中一男一女,形態逼真,衣冠不整,男人將女子雙腿扛在了肩上,正壓在女子身上忙著風流快活。
  
  花冊子我少時看得多,此刻沒什麼道理驚慌失措,卻後知後覺地發現,方迤行剛才和我的……怎麼跟這畫上如此相似!
  
  想到此處,趕緊匆匆往前翻了幾頁,果然又看到一張男人褻玩女子豐乳的圖畫,栩栩如生,當真如同方迤行對我做的那般……
  
  我「啪!」的合上書冊,皺眉道:「迤行,你學壞了。」
  
  「不是芙兒非讓我選出喜歡的嗎?」方迤行對我的不悅不以為然,雙臂環在我身前,拿臉側蹭了蹭我,「不聽你的話,你不高興,如今聽了你的話,怎麼也不高興?」
  
  「我哪知道姍娘給我的是花冊子嘛!」我堵著氣不理方迤行,他也不著急,左邊耳朵說兩句,又換到右邊耳朵說,不管怎麼就是不肯松開我。
  
  「我倒是覺得這東西不錯,至少今日……感覺很是特別。」方迤行最後沒皮沒臉總結了一句。

  我聽罷更加無地自容了。
  
  烏龍我搞過不少,但很少能把自個兒從頭到腳全部賠進去,而今日最瘋狂的時候,我幾乎是哭著喊著,說了許多許多羞恥的話。

  想到此處,我更加憤憤不平了。
  
  「不好不好,一點也不好,都是這東西把你帶壞了,明天我就去還給姍娘。」
  
  方迤行伸手扳過我的臉,靠近了些,輕聲道:「我在你心中,究竟是什麼樣的『好人』?」
  
  我不假思索回答:「就是好,什麼都好,你自小就特別逆來順受,要有多乖巧,便有多乖巧。」
  
  「乖巧?」方迤行搖頭,無奈笑道,「芙兒你大概不知道,大凡男人,就沒有所謂『好人』,本性都是下流的,也包括……我在內。」

  方迤行用額頭抵著我的,眨眼時濃密的睫毛就在我眼前扇動,他的薄唇輕輕貼著我的,道,「其實芙兒並不知道我少時心中有過什麼樣想法,不是嗎?」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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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6-6 10:19:19

【62.但願君心似我心(一)】

  「說到底……芙兒也並不知我少時心中有過什麼樣想法,不是嗎?」
  
  方迤行用額頭輕抵我的,幽幽輕吐的話語極是纏綿,說著他少時埋藏在心中不為旁人所知,一觸即癢的秘密。
  
  我聽後並沒有著急追問他話中具體所指,反而覺得有哪處不對勁一般。

  這話裡,到底是什麼地方不對呢?
  
  我皺皺鼻子,拿鼻尖蹭了蹭他的,絞盡腦汁思忖了半晌,將方迤行那句話顛來復去嚼了好幾遍,終於靈光一現!

  反應過來後,我慌張地提高聲音問:「你、你、你!你記起來啦?!」
  
  比較不幸的是方迤行好似正打算湊近來親我,卻被我陡然擡頭的動作狠狠撞到鼻梁,只聽一聲悶響後,我捂著微微發暈的額頭,見對面的方迤行雙手捂著鼻子,已經疼得連話也說不出來了。

  好好的親暱氣氛,全部打了水漂。
  
  方迤行退開一些,像是當真疼得厲害,自然地搖頭悶聲道:「並未想起什麼,純粹只是對自己內心的猜測而已。」
  
  「猜測?」我表示不解。
  
  「自我醒來,原本只將你當做是全無關系的陌生女子,一路下山上山再到下山,雖然發生了不少事,可不過一年時間,已叫我一顆心全部安放在了你的身上……不難想象過往那些年裡,過去的我,心裡定然也是儲了你的……」

  方迤行微微點頭,像是為了說服我而慎重補充著:「不管是以前的我,還是現在忘了過去的我,不管是師徒相伴的五年,還是重新認識的這一年,我的心意或許根本不曾變過,只是我之前不知道罷了。很難想象,一個人怎麼可以這般歡喜於另一個人,一切一切的喜怒哀樂都只為了她……芙兒,只因那個人是你,我便比什麼都來得開心。」
  
  我被方迤行說得有些不好意思,不知何時已經打消了顧慮,只覺得當下臉頰微熱,不好意思地點點頭。
  
  回味方迤行的話,我還是難免好奇。

  那些年裡,在我沒有發現方迤行情感的時候,他都是在用什麼樣的眼光追隨著我呢?
  
  見我一瞬不瞬望著他,方迤行伸手摸我臉側,輕輕揪了揪,湊近了說:「想問什麼便問吧?嗯?」
  
  我吞了口口水,艱難道:「你說你猜……我是說,你猜,以前的你對我,會是個什麼感覺呢?」
  
  方迤行怔了一刻,隨即淺笑起來,眼尾輕挑,眸間全是濃得化不開的柔情。

  他長臂一勾,拉扯過裹成蠶蛹的我,雙雙沈沈摔倒在榻上,唏噓道:「還是不說了,說了,又該將你嚇到。」
  
  「誒?別呀--」聽方迤行賣關子,我趕緊出口制止,「說嘛,反正也是你猜的,不一定是真作數,我只是……只是參考參考啦。」
  
  方迤行嘴角抿了抿,看著我的眼中透出一絲狡猾,像是在思考這麼做的好處。我相當識時務,飛快在他臉上「吧唧」了一下,然後回到原位,眼睛眨啊眨地看著他。
  
  收到「賄賂」後,方迤行果然心情舒暢,擡手摸上被我親過的地方,暢笑出聲:「非要說的話,總不是這樣這樣,那樣那樣的。」
  
  「這樣……這樣?那樣那樣?」
  
  見我疑惑,方迤行當真哭笑不得,握拳咳嗽了兩聲,挨到我耳邊嘰裡咕嚕,倒出他的悄悄話。開始還有節制,到後來越聽越聽不下去,我趕緊紅著臉喊了停。
  
  方迤行攔下我去捂他嘴的手,握在掌心,暖暖地裹著揉按,柔聲道:「害怕嗎?可是男人的天性便是如此。若是真的愛上一個女人,希望她全身心都屬於自己是天經地義,而明明是萬分疼惜愛護的,不捨她受一點傷的,可只要想道她在自己身下哭泣求饒的樣子,又比什麼時候都來得……興奮。」方迤行頓了頓,深深吸了口氣,像是試探,「這樣……是不是很變態?
  
  方迤行眼中有光華盈盈流動,其間每一分璀璨都像是獨獨為我而生,是以即便他嘴裡說著我無法理解,甚至覺得有點失常的話,我也沒有半分懼怕,反倒嘗試去安撫他道:「那倒不至於啦……只要是迤行,我……我肯定不會那麼想你的。」
  
  方迤行像是松了一口氣,抱著我的手臂收緊了幾分,長腿也干脆纏了上來。
  
  我任方迤行壓著,反手摸回畫冊子,隨便翻了幾頁,想了半天決定道:「那還是別還給姍娘了,就留著自己用吧。光是迤行喜歡可不行,我也要找到我最喜歡的--」
  
  說著,嘩啦嘩啦翻動的書頁,忽然停在了一張顯得尤為古怪的圖上。

  畫中男子裸著身子被五花大綁,面上不但看不出絲毫驚恐,反而露著滿足,他身旁另有一冷艷女子,手傾紅燭,正用蠟油澆滴男子後背。
  
  興許是我視線過久的停留引起方迤行注意,他伸長脖子順著方向瞧了兩眼,一經看清書上內容,重重咳了一聲,轉手抽走了我手裡的花冊子。
  
  方迤行改口道:「其實也不能全照著這個上面的來……」
  
  剛才也不知道是誰說照著這冊子,今日感覺特別來著。
  
  我斜睨方迤行,瞧他心虛的模樣立刻就明白了過來,連忙舉手聲明,就算他不介意被綁成螃蟹,我也委實沒有這種吃力不討好的嗜好。
  
  方迤行見我笑得眼淚都快出來了,最後只伸手刮了我鼻尖,無可奈何地說了句「你呀……」,面上的寵溺,看得人心花怒放。
  
  不知怎的,我陡然想起多年前瀟瀟在一個清晨軟語咿呀念著的一句話,說--少年紅粉共風流,錦帳春宵戀不休。
  
  當真……羞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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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大抵不曾說過,來到南疆的這兩三個月內我所有過的最大體會便是,這地的節日,實在太多!
  
  潑水節後,崇日節,朝月祭,拜完日神拜月神,祭完山神祭河神,南疆地大物博,仿若一切美好的事物,都值得百姓用最虔誠的心意和行動去酬謝。
  
  臨近盛夏七月,我被隨時可能會臨盆的姍娘拉去她家過當地特有的女兒節。
  
  女兒節是南疆所有女子的節日,不管是幼童還是少女,嫁做人婦的還是未出閣的,為期三日的女兒節間,出嫁的古麗必須回門到娘家,期間同娘家人同吃同住,絕不能與郎君見面。
  
  這麼長時間以來,我日日都與方迤行在一起,只是分開幾日,我料想總是不成問題的,況且姍娘盛情難卻,我便滿口答應下來。

  相對的,豫鍾不得不從姍娘家離開,暫時同方迤行寄居在胡拉婆婆家中。
  
  真人不露相,我也是去到姍娘娘家見識過之後才知道,她倪家絕對當得起南疆五大家族之首。

  蘇巴什古城中,一整片山頭的屋院都是倪家的,姍娘雖父母雙喪,但家中親戚卻是不少,各個熱情好客,性格豪放,不難看出原來姍娘繼承了南疆女子特有的真性情。
  
  與姍娘在家中吃了好幾頓飯,我都不曾有機會一次性將她的姨伯兄姐弟妹見全,而其中最讓我感到意外的,當屬在倪家飯桌上二度巧遇女紅衣。
  
  潑水節當日,我和方迤行曾在街上被一干女子圍堵,其中為首的姑娘著一襲紅綃衣,容顏靚麗無雙,叫人印象深刻,即便是我這等不太能記住人長相的糊塗蛋,再遇之時也將她認了出來。

  對方眸光亦亮了一瞬,料想大抵是她也覺得我眼熟吧。只是不想,原來她與姍娘還有些遠親關系。
  
  午飯之後,姍娘又開始頻頻打呵欠。

  如今她懷著整八月的身子,諸多不便,真是不知她為何偏偏在這個節骨眼兒上,非要替我張羅過什麼當地的女兒節。

  我陪著姍娘回了房,守著她懶洋洋地上了榻,同她又說了幾句,直到見姍娘眼皮子都重得擡不起來,才躡手躡腳出了她的院子。
  
  我順著齊腰高的竹編籬笆晃晃悠悠往自己屋中去時,於半路樹蔭下看到仿佛已侯我多時的一個人--紅衣少女。
  
  對視瞬間,她便毫無遮掩向我走了過來,到面前後拱手一禮,很是直截了當:「我叫作倪千千,敢問怎麼稱呼小姐。」
  
  只有中原人才叫小姐,看來倪姑娘不光是中原話說得好,連中原的規矩都摸得很熟。
  
  我亦禮貌相迎:「小姐不敢,若是願意,便叫我施芙吧。」
  
  倪千千看上去像是十六七模樣,但就我對南疆女子的了解,她實際年齡大概不會超過十五。明明豆蔻年華,看上去卻滿腹心事,接連見到她的這兩次,次次都愁眉不展。

  我二人萍水相逢,雖有淺緣,也不至於推心置腹,她顯然並不會對找我談心有興趣,如此說來,倪千千又是為何會找上我呢?
  
  大概看穿了我的疑惑,倪千千一副明人不說暗話的模樣:「今天來找施姑娘,主要是那日在街上……多有失禮,那日那樣,我其實並沒有別的意思,希望姑娘不要介意才好。」
  
  都過去了那麼久的事,不知道倪千千怎麼還會心生掛念,掛念便掛念,也不必特意跑來與我解釋……

  我剛這麼想著,果然聽倪千千接著道:「這麼說雖然很冒昧,只是我聽說……姑娘和少俠,原本是……師徒關系?」
  
  我並不忌諱旁人提這茬,點頭輕松道:「是啊,我與迤行,本是師徒關系。」
  
  「可你們要成親了。」
  
  我歪著頭想了想:「南疆地方,原來也不許師徒通姻麼?」
  
  「倒……也不是。」聽了我的答復,倪千千看上去更落寞了。

  她緩緩垂下了眼瞼,不再看我,好像是搖了搖頭,低低呢喃,「原來在真愛面前,是什麼也不能阻擋的,而他那般躲著我,無非只是不喜我罷了。」
  
  無意之中將心事說了出來,倪千千看上去很是抱歉,反應過來後與我匆匆寒暄了幾句,這才失魂落魄地離開了。
  
  住到姍娘家的第二個夜裡,我開始覺得有些別扭,不光是因為白日倪千千提了方迤行,更是因為原本我以為沒什麼了不起的短暫分離,如陳年烈酒,後勁十足,所有白日裡從姍娘家聽來看來的熱鬧趣事,抵不過靜謐夜裡纏綿入骨的相思。
  
  都說一日不見,如隔三秋,原來個中滋味,只有自己才能體會。
  
  不知道這個時候迤行正在做些什麼,可有休息,可有想我?
  
  這種萎靡一直延續到第三日白天,我有些等不及三日女兒節趕緊過去,好讓我和豫鍾趕緊回到各自崗位。
  
  見我悶悶不樂,心思玲瓏的姍娘頭一次沒看出端倪,甚至在摸了我額頭後一本正緊道:不會是天氣太熱,中暑了吧?
  
  同姍娘道明原因吧,太丟臉,不說吧,心裡又憋得慌,想來想去,我還是把話吞回了肚子。

  我跟自己說,多忍一夜吧,三日都過來了,也不在乎這最後一晚,只待明日天一亮,就可以回去了。
  
  我這麼想著,心中才好不容舒坦了一些,接下去在床上平躺半天,又翻身側著睡,有一搭沒一搭地輕搖蒲扇,聽著窗外低叢中,似有小奶貓喵喵叫喚。
  
  往先我只聽過夜貓叫春,從未聽過奶貓叫喚,一時覺得頗是新鮮,便順著「喵喵」嬌聲的頻率搖著扇子,好不逍遙。
  
  那叫聲輕軟,柔膩,一聲接一聲,一直沒斷過,開始我還不覺出,只是聽著聽著便覺得有些不對勁,才「騰!」的一下,趕緊坐了起來。
  
  三步兩步沖到窗前大力拉開,探出身子,低頭一看--今夜月色充沛,毫不吝嗇潑灑在那人蓬松的發頂之上,照得滿頭烏絲柔柔亮亮,而他就蹲在窗下,對著我窗台方向,攏著雙手學小貓細聲叫喚,一切都像是為了引我出來。
  
  滿心相思之情在見到方迤行的瞬間奔湧而出,驚喜得我一時說不出個像樣的話來。
  
  聽到我開窗動靜,一直蹲著的人昂起頭來看我,一雙桃花眼,瀲灩眸光頃刻被映得明亮,堪比月華之濯。
  
  「芙兒。」他微微一笑,用方才學過可愛貓叫的嘴輕喚我的名字,怎麼不叫人心底軟成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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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ve1130
侯爵 | 2012-6-6 10:19:38

【63.但願君心似我心(二)】

  「你、你--你怎麼來了?!」
  
  我看著被朦朧月色襯得如夢似幻的男人,心跳陡然加快,有種美夢成真的不真實感,下意識揉了揉眼睛,又狠狠掐了自己一把,才敢確定這不是因為過度思念而產生的幻覺。
  
  方迤行原本蹲在牆邊,在我探出身後緩緩站了起來,看了我半晌,懊惱地長歎了口氣,才說:「你若再不肯出來,我都想著是不是該學犬吠才更有用……」
  
  方迤行看望過來的神情背著光,叫人看不真切,雖然嘴上說著抱怨的話,眸間的似水柔情卻顯而易見,那般真實,讓我完全看出了神還不自知。
  
  方迤行走進幾步,嗓音繼而變得輕柔,像是羽毛在皮膚上輕搔,問道:「……如我這般,擅自前來,是不是將你逼得太緊?本來只不過是幾日不見的事……」
  
  聽到這種剖白,臉不紅心不跳是不太可能的,盡管我已經努力在適應方迤行日趨精進的肉麻本事,但每次臨到當場還是難免羞赧,只知道順著心意搖頭否認:「根本沒有的事,什麼緊不緊的。」
  
  「真的?」
  
  「真的。」我堅定說著,換來方迤行放心的一笑,恍惚間只覺得手上一暖,已經被他握在了手間。
  
  方迤行搓了搓我的手,不急不躁說:「別擔心,我是聽了四更響才出門的,既然已經過了子夜,就算私自前來,那些規矩也做不得數。」
  
  規矩?「什麼……規矩?」
  
  方迤行怔了一下,遲疑反問:「芙兒不知?」

  好像篤信我能將南疆林林種種的風俗習慣都弄得門兒清一般。
  
  看方迤行有意賣關子,我不禁有些著急,而且怎麼聽怎麼覺得,這個所謂「規矩」,其實不能是什麼好事呢?
  
  「女兒節間,不管是郎君還是情郎,姑娘家都是不能見的--對吧?」方迤行如此說,我聽罷點點頭,表贊同,心道就是這些的話我還是知道的,卻又聽他問,「那芙兒可知道如果破了規矩,會有什麼結果?」
  
  我心裡「咯登」一聲,恍惚了片刻才遲疑搖頭。
  
  方迤行無奈歎了口氣:「說的就是破了規矩的男女,日後……很難攜手白頭。」
  
  「那你你!你怎麼不早說!」我怪叫一聲,趕緊從方迤行掌間掙脫,抽回了手,雙手合十,舉過頭頂慌忙拜道:「娘娘在上!不知不怪,不知不怪,方才弟子誰也沒見著,誰也沒見著,這可千萬不作數,不作數!」
  
  心裡砰砰亂跳,慌得沒邊。

  施姑娘不是南疆人,怎麼可能會清楚知道當地的規矩嘛!這幾日姍娘吃了喝喝了睡,乏得要死,根本沒功夫和我說這些舊時風俗,我雖然不是迷信之人,但也不願意當那主動觸黴頭的人。
  
  我這邊緊張得要死,方迤行卻像是沒事人一般,細說起來,好像他才是所有事情的罪魁禍首吧?
  
  我嘟噥嘴,有些不悅說:「你這是明知故犯,也不知道會不會罪加一等。」
  
  方迤行斜倚在窗欞旁,身周泛著淺淺月光,面上的笑讓人讀不懂,聽我問話並不著急回答,只說:「你不是從來不信這些東西的,怎麼今日這般緊張?」
  
  我自然緊張。關乎方迤行的事情,哪一件我不曾緊張過?我不語,頗有些委屈地看著他。
  
  與方迤行對視,我從來沒有敗下陣過的時候,這次亦然。

  片刻後方迤行垂下了視線,想了想才坦誠與我道:「剛才那些子虛烏有的規矩,都是我隨口胡謅的,哪曉得你真會當真。」雖然是道歉的話,清淺的嗓音裡卻好像有莫名歡喜。
  
  我沒有細想方迤行為何高興,也並不對於他撒謊這事氣急,只問:「真的是亂說的?沒有不能白頭這事?」
  
  他點頭,伸手摸了摸我鼻尖,指肚撚了撚:「千真萬確,哪知道這個竟能叫你嚇出汗。」指尖的溫柔動作,像是貓爪子撓著我的心肝,每一個字又像是浸著蜜般從他唇間吐出,我終於尋回鎮定,細細感受這難能可貴的月下幽會,尤為怦然心動。
  
  我或許也曾經幻想過。
  
  施姑娘不是無父無母的小乞丐,方迤行也不是那小我幾歲的徒弟。我和他或許是青梅竹馬、兩小無猜的兒時玩伴,或許是自在娘胎裡就指腹為婚的未婚夫妻,又或者我是尋常人家女兒,而他則是於一次雨中遊湖時遇到情投意合的青衫公子。只可惜那麼多種才子佳人的故事,和我們的,一點也沾不上邊。
  
  正因為有了願望,才會有奢望,明明知道能如此這般已是天賜,不該再強求,卻忍不住希望我們的故事能再美,再美一些。
  
  溫熱呼吸噴在我臉側,帶起一陣輕癢,方迤行探進半個身子,雙臂擱在窗欞上,輕道:「想什麼呢?這麼出神。」
  
  「沒,沒。」我壓下波動的心緒,笑問,「怎麼就突然來了,不會只是因為想見上一面……吧?」
  
  「不是這個,還能有什麼別的原因?」方迤行接話倒是極快的。
  
  只是三日未見,能夠交換的新鮮事其實並不多,聊了那麼幾番之後,月色越發深沈,幾乎已經無法視物。我並不覺得困,反倒是方迤行開了口:「算算時間也不早了,還是快去休息吧,明日我來接你,好嗎。」
  
  雖然姍娘家在山上,離城內胡拉婆婆家路程也沒有多少,若再問姍娘借匹馬的話,回家不過幾柱香時間。
  
  「不用了吧?這麼麻煩,你不是還要陪胡拉婆婆去集市?我還是自己回去吧。」
  
  方迤行好像完全沒有聽到我的建議,摸了摸我的頭,頭一次擺出一副長輩姿態:「送了胡拉婆婆去集市我就趕過來,等我來接,乖--」
  
  被小我幾歲的男人這樣呵護,我多少感覺有些別扭,尤其是那個「乖」字,當真讓人無地自容,最終我被迫同意他的提議,方迤行這才踏實離開。
  
  晚上睡在床上,我還是翻來覆去睡不著,念著方迤行手掌留在我頭頂的感覺,軟軟的,癢癢的,心裡還有點甜。
  
  大概因為睡得晚了,翌日直到太陽曬屁股,我還在床上迷糊翻滾,姍娘等我等不來,干脆在下人攙扶下尋到我這裡,這才將我叫了起來。
  
  不醒不知道,一醒之下才知道連豫鍾都回來了。

  我想著方迤行說要來接我的事,急匆匆梳洗了一番,早早準備就緒,等候時間裡就在房裡同姍娘有一搭沒一搭地閒聊,還特地求證了是否有女兒節間壞了規矩要受懲罰的事,有了姍娘再三肯定和保證,我這才完全放下一顆心。
  
  到了晌午,本該張羅飯菜,我想著方迤行若來接我,少不了二人之後在街上各個攤點大飽口福,便和姍娘說不用特意準備午飯了,而這次,姍娘竟然也沒反對,只說既然要走了,她無論如何也要盡地主一次之誼,將我洗涮得干淨漂亮再放回去。
  
  ……我突然有種被寄養在別人家寵物的感覺。
  
  姍娘聽罷,扶著肚子哈哈大笑,指揮丫頭們將浴桶搬進房中屏風後,再端著熱水和各式香料魚貫出入,不多時,香噴噴的浴湯就準備好了。
  
  我根本來不及否決這個提議,已經有兩三個小古麗拉拉扯扯將我押到屏風後動手開扒。
  
  我一邊垂死掙扎,一邊心存疑惑高聲問:「姍娘!姐姐!這節後沐浴,難道也是女兒節規矩?」
  
  姍娘帶笑的嗓音彎彎繞繞,順利鑽過屏風傳到我耳裡:「正是正是。不過是安心洗個澡,妹妹還是好好享受,相信方少俠不會這麼快來的。」
  
  姍娘口中的「安心洗個澡」,真的沒有表面上聽上去那麼簡單,原本干淨的我險些被齊齊動手的小古麗們搓掉層皮。香木浴桶中,巴掌大小的各色花瓣浮在浴湯之上,古麗們沒完沒了往我身上淋她們特質的花蜜油,弄得我整個人像是從花堆裡鑽出來般的香。
  
  洗完之後,我又被按在梳妝台前擦頭發,姍娘靠在一旁太師椅上,抽了抽鼻翼,滿意道:「當真香氣迷人,配妹妹,真是再好沒有的了。」
  
  說實話,我總覺得姍娘今日好像話裡總有話,覺得她奇怪吧,又尋不到線索。
  
  待我擦好頭發,正準備穿衣之時,被姍娘揮手攔了下來,姍娘甩開我的舊衣,道:「誒。既然洗干淨了,當然不能穿髒衣服了。不如妹妹先穿我的衣服將就將就?」
  
  說罷拍了拍手,就有小古麗偷笑著搶走了我原來的裙裾,另有一人捧著潔淨衣裙,恭敬遞上。
  
  南疆衣式和中原不同,我不會穿,只能當個木頭人任人擺弄,只是穿著穿著,姍娘的隱瞞便不攻自破。
  
  姍娘生得比我高,又比我豐滿出好多,沒有可能她的衣服穿在我身上會如此貼合,說起來,就好像是為我特意裁剪一般貼身。
  
  我迷惑地低頭看了看裙擺,伸手摸了摸衣襟前繡著的並蒂紅蓮,又擡高了手臂瞧順垂直下的輕紗廣袖,後知後覺,明白了什麼……
  
  頃刻間,我覺得呼吸困難,眼眶已經泛熱。
  
  七彩霓裳,銀線金絲,裙擺上墜滿了銀色珠片,走動間搖曳輕盈,泛起層層波光粼粼,怎麼看怎麼像我那日看見的嫁娘衣裳。
  
  與姍娘對視之時,忍不住眼睛裡就要濕潤了。姍娘艱難挪步過來,扶著我的肩讓我重新坐下,一邊輕歎著,一邊親手執了青黛筆替我畫眉。
  
  「終於知道啦?什麼女兒節啊,不讓見情郎啊,那都是幌子,要娶你過門,方少俠自然需要幾日背著你準備準備。連這嫁衣,也是連夜趕制好,他昨晚送來的。」
  
  我明明該高興的,心中卻不知為何又酸又甜,喉頭哽咽著,半晌竟什麼也說不出,只能不停吸鼻子。
  
  畫完眉後再施粉,姍娘一邊在我臉上裝扮,一邊輕聲與我道:「你好歹叫我一聲姐姐,我就算是你娘家人了,既然是姑娘出嫁,自然得從家裡走。誒,對了,可千萬別掉眼淚,否則我這化了半天的功夫可算白費了。」
  
  施粉黛,這還是我生平第二次,不如第一次在瀟瀟手下的折磨,又或許只因為此情此景下我難免感觸萬千,竟然在不知不覺中完成了所有裝扮。

  姍娘替我化面,古麗們就替我梳發,經過精心打理的長發松松挽成耳側一個髻,配著姍娘手下的出色妝容,我看到鏡中那陌生女子眉如遠黛,眼燦星辰,紅唇鮮艷欲滴,仿若即將乘夜怒放的海棠。
  
  挨到日暮時分,已是南疆姑娘出嫁的時辰。
  
  從房中出去,由小古麗在前面領路,姍娘緩緩走在我身旁,她大著肚子行動不便,而我則因為衣著拘謹別別扭扭。
  
  不多時,有竹笛陶塤聲此起彼伏,絲竹聲聲,伴著年輕男女清亮的對唱,忽高忽低,越往外走,便見有越多人加入對唱隊伍,看向我的目光,無不一人不充滿喜悅之情。
  
  就算再不願意承認也得承認了,我要出嫁這事,除了我自己以外,怕是這家裡上上下下,每一個人都知道了。
  
  直到走到倪家外院下山路口,小徑邊聚集了不少人,豫鍾自然也在其中,見到我們,他立刻上來扶上姍娘,邊含笑對我說了好些祝福喜慶的話。
  
  情歌還在耳畔此起彼伏,男子熾熱求愛,女兒嬌羞回應,此時此刻聽在我耳裡,自然比平時更讓人害臊。我們一群人在小徑上等了又等,就是不見方迤行蹤影。
  
  要說不急那是假的。

  我正打算問問姍娘和方迤行約定的是什麼時候,卻是從小徑那頭,陡然響起急匆匆的馬蹄聲。
  
  蹄聲匆忙,一路由遠及近,片刻後便見一紅衣男子騎著油棕大馬,沖我們直奔過來。
  
  那從來都帶著得天獨厚的清爽氣息的男人,仿若清池裡睡蓮般安靜沈穩的男人,今日裡身著艷麗的大紅錦衣,發髻上亦束著同色綢帶,面帶欣喜,眉眼中的濃情更是叫人不敢直視。
  
  還不待我做出正確反應,駿馬疾馳而來,引得周圍人一陣驚呼後紛紛避讓,霎時只有我還傻愣愣立在原地。方迤行策馬經過我身邊時,他突然側腰傾身,長臂低揮橫掃而過,便成功撈上了我。
  
  慌亂中只能抱緊他的脖子,一陣天旋地轉,戴在我額上的銀器佩飾也跟著叮鈴鈴作響,而再睜眼之時,我人已經安生地坐到了方迤行身前。
  
  他緊抓韁繩,雙腿驟夾馬腹,即刻調頭疾馳而去,頭也不回地喊:「人我就帶走了--」
  
  我正欲開口問他為何出現得這般驚悚,卻聽身後好似是姍娘帶著頭驚慌叫道:「有人搶嫁娘啦!!」
  
  直到這時我才想起來……搶人,好像是這地的嫁人規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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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6-6 10:20:05

【64.網絡版大結局】

  一路橫沖直闖,速度很快,叢林間被樹影割碎的晚霞晃得人眼花,暖風在耳邊歡快呼嘯,馬蹄急驟,方迤行手中的馬鞭抽得更響。
  
  顛簸中我艱難地縮在他身前,雙手扶著頭上抖得丁鈴當啷的銀飾,高聲向「綁匪」求饒:「這位壯士,請慢些,慢些--顛得我很是難受!」
  
  方迤行的手臂將我箍得更緊了些,並不認真和我唱對台,說話時嗓音帶著掩不住的笑意,柔聲安撫:「很快就到家了,且忍耐一下吧。駕,駕--」說罷亢奮縱馬,沒有半點要減速的意思。
  
  這還是我頭一次在馬背上這樣自顧不暇,只能靠方迤行抱著我的腰穩住身子,狼狽之余不禁癟嘴抱怨:「你昨晚千叮嚀萬囑咐,說要親自來接我,原來就是這麼個『接』法嗎?」
  
  方迤行又高笑了一聲,身子緊緊貼住我後背,俯身過來時挨我後耳根耐心解釋:「入鄉隨俗,既然搶婚是南疆的婚嫁規矩,少不了按慣例行事,更何況珊姑娘竭心盡力向我推舉此法,迤行這樣做,也是尊重她的意見,珊姑娘硬說自己是娘家人,我又哪敢開罪。」
  
  我:「……」
  
  一直到進了城,將人顛得內髒幾乎倒位的狂奔才終於停下,方迤行長「籲--」一聲勒了馬,我們被馬兒馱著原地急轉了好幾圈,它這才像是跑盡了興,暢快打了幾個響鼻,驕傲地昂著頭,又甩了甩鬃毛,悠閒十分地輕踏著小步往城裡走去。
  
  我終於松了口氣,眼前不再一陣黑一陣白,扶著沈重的頭飾,嘗試坐直身子。
  
  擡頭看去,蘇巴什古城中,正是夕陽西斜的好時候,只見前路鋪滿了沈甸甸的金色暮光,配著古城裡一眼看不到盡頭的長街,仿佛是一條通向未來的時空隧道,如夢似幻,亦真亦假,美得讓人屏息。
  
  我不由看呆了,瞪大了眼,眨了眨,又眨了眨,才回過神來,驚喜地一把抓過方迤行袖角,另一手指向前方美景,迫不及待對他道:「迤行你看,你看!你看前面--那個,那個!」
  
  眼神與我相觸,方迤行幽亮的眸中全是溺愛,他只擡頭望了一眼,就像是已經明白我心中所想,反握了我的手,低聲道:「不管前路幾何,往後定有我相陪。」光是那樣憐愛的語氣,都叫人聽癡了。
  
  余暉曬得我雙頰發熱,更在方迤行的打量下愈來愈燙。
  
  見我不說話,他也不說了,只伸手在我腦門上撥弄了幾下,好像扶正了什麼東西,含笑不語,將我上下一番打量後,眼中柔情更勝,烏發紅衣襯得他面如冠玉,翩翩瀟灑。
  
  片刻後,方迤行像是無可奈何道:「這般妝扮,真叫人認不出來,之前珊姑娘跟我打賭,說到時候我一定會大吃一驚,我那時還不信,想著你什麼樣子我沒見過……」
  
  我聽後干笑,不好意思摸了摸鼻子,問:「可是很怪?」
  
  方迤行淺勾唇角,搖頭否認:「怎麼可能,沒有那回事。」
  
  「真沒有?」我追問。
  
  方迤行耐心點頭說:「千真萬確。」
  
  我長舒一口,轉了轉被壓得酸疼的脖子,嘀咕說:「那是什麼嘛。你知道我這輩子也沒這般過,你不嫌怪,我都嫌……」
  
  方迤行雙臂架在我腋下,湊過來輕輕「噓」了一聲,不讓我說下去,只拿鼻尖蹭了蹭我的耳廓,我側首,就見他笑嘻嘻地看著我。

  近在咫尺的一雙眼,又黑又亮,其中蘊含的熱量像是能將人整個兒吸進去般迷人。
  
  神遊之時,提醒的咳嗽聲適時候響了起來。
  
  「咳咳咳--行了行了,別膩味了,快些下來,耽誤了行禮的好時間,吃虧的可是你們。」原來是不知不覺中,我們已經驅馬回到胡拉婆婆家門前,胡拉婆婆假裝皺眉教訓,眼裡也有濃濃笑意。
  
  方迤行今天倒是很聽話,乖巧地向胡拉婆婆認了錯,即刻翻身下馬,轉手將我抱下,只因今日我這身嫁娘打扮,實在不適合在馬背上上躥下跳。
  
  三日未回,家中前院裡顯然被好好布置過。

  門前掛滿成串的緋紅紗籠,隨風擺動,像是含情脈脈的美人欲拒還迎的羞澀,曖昧又朦朧,院裡一張檀木桌,上鋪紅綢絹,兩柄紅燭各放一側,一眼看過去,上面還有木篦銀碗一類,我印象中無法跟婚嫁聯系起來的小物件。

  萬事俱備,只欠新人了。
  
  胡拉婆婆看了看天色,神色莊嚴令我二人及時行禮。
  
  於桌前的鴛鴦墊上雙雙跪下,虔誠合十,胡拉婆婆拿起銀碗繞著我二人走了好幾圈,口中默念著什麼,手指沾了碗中液體,點在我和方迤行的眉心處,沈聲道:
  
  「今日由我齊於胡拉叢文見證,你二人正式結為夫婦。」隨後開始吟唱我半個字也聽不懂的頌詞。
  
  我偷偷睜開一只眼去看方迤行,他就跪在我身側,身子挺得直直的,雙手合十端於胸前,雙眼輕闔,沈靜表情下亦有無限歡喜。
  
  像是心有靈犀一般,他恰好也睜眼來看我,觸到我偷看的目光時微微一怔,隨後淺笑,用口型喊了一聲「芙兒」,原本我慌亂的一顆心就那麼毫無理由地漸漸沈澱下去,安靜下來,心口飽脹飽脹的,被什麼填得滿滿當當。
  
  不像中原婚誓復雜,要拜天地拜父母,還要宴請賓客親朋,南疆素來崇尚戀愛自由,只要男女心意相通,就算沒有長輩的允許,只要找來見證人,拜過南疆的日,拜過南疆的月,就算正式成為夫妻。
  
  接下來胡拉婆婆怎麼說,我和方迤行就跟著怎麼做,跪了又拜,拜了又念,耐心地完成整個儀式,而其中最讓人覺得有趣的,便是相互綰發。
  
  胡拉婆婆令方迤行站在我身後,將桌上的木篦遞到他手上,示意他拆掉我的頭飾,為我重新梳發。
  
  方迤行何時干過這些事情?我本以為以他的笨手笨腳,一定會將我弄痛,哪知道從頭到尾他都十分謹慎,梳發時更是溫柔仔細,梳齒輕輕劃過頭皮,順著發絲下滑,給人酥酥麻麻的舒服感覺,光是想想我的發絲被方迤行握在掌中擺弄的樣子,就讓人覺得臉紅心跳。
  
  我被方迤行服侍得很舒服,他也似乎樂此不疲,直到胡拉婆婆舉手在嘴邊咳了咳,催促道:「咳,差不多就行了啊,換換換,換人,換古麗給扎力梳。」
  
  方迤行用事先準備好的大紅綢帶將我頭發束成一束,笑著將木篦遞到我手上,轉身背對我,他好似像到什麼,怔了片刻,又微微蹲低了一些,好方便我動作。
  
  礙於身高差異,我為方迤行梳發的速度就快許多,一切就緒後我和他扎著同樣顏色的發帶,梳著同樣發型,又被胡拉婆婆指揮重新跪到墊上。
  
  胡拉婆婆將我們打量又打量,眼神在我和方迤行身上掃來掃去,露出很欣慰的笑容:「只差最後一道,你們便是真正的夫妻了。」
  
  「最後一項?」我看看方迤行,方迤行看看我,眨了眨眼,表示同樣不明白。
  
  胡拉婆婆走到我們身前,要我們挽起袖子,將小臂露出來,隨後手上沾了奇怪的綠色膏藥,從方迤行開始,在他右臂上畫了奇怪的符號,從手肘連到手掌,一直到食指指尖,隨後又如法炮制在我左手做了同樣的記號。
  
  我雖然好奇,也不好開口詢問,方迤行在接觸到我疑惑的眼神後微笑安撫。
  
  綠色膏藥入膚即化,開始是冰涼的,進入皮膚後帶起一陣奇怪的熱度,不多時整個小臂都熱了起來,筋脈血流也加快了般,隱隱發漲。
  
  正值我疑惑之時,胡拉婆婆一手端著銀碗,一手拿著小銀刀向方迤行靠近,對著他伸出的右手食指飛快一劃,登時鮮血湧出,落入銀碗,刺眼猩紅,遇水化開。
  
  見狀我差點就要驚呼出聲,卻被胡拉婆婆一個眼神制止了。
  
  不出意料的,我也被殘忍地劃破了左手食指指尖,和方迤行的手指一道浸泡在銀碗中。
  
  不多時,碗中的液體變成了淡紅色,胡拉婆婆端著碗,口裡默念著什麼,讓我們這樣泡了近半盞茶時間。我並不覺得傷口有多疼,大概因為先前擦了奇怪藥膏,反倒有種熱乎乎的飽脹感。
  
  一番祝福詞念畢,胡拉婆婆如釋重負地收回血碗,將血水橫撒在我二人身前地下,沈聲道:「你二人如今已經完成血誓,只待同磕三個響頭,從今以後便是生死與共的夫妻,生當同衾,死亦同穴。」
  
  我隱約聽說過「血誓」一說,是南疆人以鮮血為祭,命為賭注的一種誓言。

  聽說歸聽說,只是南疆人生來性情豪放,一生愛戀像是夏夜裡螢蟲般繁復眾多,很少真有人敢將血誓用在成親上。
  
  思及此,我心口一陣接一陣的酸澀,好像又裹著甜絲絲的糖心,細細品來又覺得甜蜜,不禁眼眶微微發熱,我想,這要求一定是方迤行提出來的。
  
  我咬著唇看方迤行,他還我一笑,像是肯定了我的猜測。
  
  「禮成了還愣著干嘛,還不快抱古麗回洞房!」
  
  胡拉婆婆的吆喝提醒了方迤行,我還沒反應過來,天旋地轉間已經被人抄著橫抱了起來,急沖沖往燃著紅燭的房裡走。
  
  我忐忑地去看方迤行,視野裡男人的下頜曲線十分干淨,唇角輕輕勾起的樣子俊美無雙,明明與我眼神相觸了,卻什麼也不說,含笑打量更讓我心裡發慌,偏生胡拉婆婆還火上澆油大喊:「婆婆年紀大了,不光耳朵不好,一到時間就睡死了,你們小夫妻隨意啊,隨意!」
  
  ……要羞死人了。
  
  我干脆悶在方迤行懷裡裝死,直到他大步流星抱著我回到房裡,將我拋向鋪了並蒂蓮刺繡的大紅被褥上,轉手開始解自己的衣衫。
  
  我一見就慌了,趕緊擺手制止道:「等--等一下啊,這才什麼時候啊!」
  
  「什麼時候?正是好時候,不開始就來不及了。」方迤行毫不知羞,眨眼間已經將大紅喜服脫了下來,接著跪到床邊來解我的。
  
  我嚇得直往床腳縮,掙扎道:「不行不行,不能亂來。」
  
  方迤行頓了頓,退開半步似笑非笑地看我:「什麼不行?什麼亂來?方才我們不是已經拜過天地,是真正的夫妻了麼?」
  
  「是……那麼說沒錯啦……」我心虛地咽了口口水。
  
  方迤行乘我無力抵抗,飛快將嫁娘紗衣整個兒剝了下來,我眼見事情已經發展到這一步,只能乖乖躺平,頗有幾分誓死如歸的意思,閉著眼小聲建議道:「那……那你小點動靜……」說完之後,只感覺整個脖子都熱了起來。
  
  過了半天,不見身上有任何動靜,我疑惑著睜開一條縫去看,床邊的方迤行已經套上了平常衣衫,手裡還拿著我的常服,神情古怪地看我,那樣子,分明就是無法理解我為什麼會躺在床上一動不動。
  
  方迤行頓了頓,開口道:「今日是七夕,街上有集會,我是想早些帶你去放河燈……」說到這裡,他又頓了度,掃了一眼我穿得清涼的模樣,雙頰好似飛上一層淺淺紅霞,「還是說芙兒你想先……」
  
  「放河燈!現在就去放河燈!」我羞憤交加,跳起來搶過方迤行手裡的衣服,以生平最快的速度穿了妥當。方迤行在一旁要笑不笑,強忍著的模樣實在礙眼,我想他一定是知道我剛才誤會成什麼了。
  
  九天娘娘,弟子好丟人!
  
  一路隨著熙熙攘攘的人流走到河邊,我的羞憤無法及時消化,特別是看到方迤行的臉後更加不自在,恨自己剛才怎麼能做出那樣的蠢事……可反過來一想,根本是方迤行的言行引人誤會好不好?
  
  半晌後我含淚總結:「迤行,你真的變壞了,都知道欺負我了,這才剛剛成親呢。嚶嚶。」
  
  見我裝哭,方迤行也不戳穿,只攬著我的肩在兜售花燈的女童手上買下好幾盞,拉著我跑去河邊,轉移話題說:「前幾日聽說河邊出了幾起溺死命案,還未查清,不想南疆百姓還是膽大的居多,絲毫不影響他們玩樂呢。」
  
  「溺死?謀殺嗎?」
  
  方迤行刮了下我的鼻子,自責道:「看我。明知道你好奇心重就不該和你說,好好的日子,不提這些事了。快些,等會人多了就不好放了。」說著,放了一盞燈在我手上。
  
  我看著方迤行滿滿當當抱在懷裡的花燈,有些疑惑:「我們就兩個人,你做什麼買那麼多燈?」
  
  方迤行答得高深莫測:「因為某些人以前許完一個願望,又有第二個願望,我干脆多買些,省得之後不夠用。」
  
  這個某人的行為,真讓人覺得耳熟。
  
  我干笑了幾聲,系好裙裾下擺,往延伸到河裡的石階走下幾步,蹲下去思索了半晌,看著河面上眾多閃著盈盈光亮的花燈,思緒飄遠,合十虔誠道:「今日施芙得償所願,與方迤行結為夫婦,銘感上天,期望遠在昆侖的瞿青師兄亦能感受同樣快樂,願師兄心想事成,早日結成仙緣。」
  
  夜裡河水冰涼,一盞小小的花燈從我掌間滑落,隨波逐流而去,匯入綴滿湖面的花燈群中。

  盡管不是第一次見了,還是免不了為這樣的良辰美景感慨。
  
  第一個願望許下,轉頭方迤行又遞來一盞,他那個輕輕抿著唇的笑容像是在說:我就知道第一個願望肯定是給掌門的。
  
  那麼第二個便是給我的寶貝小徒弟了:「孝徒施子鋅,今年一十有六,願他能早日尋到真愛,千萬莫學師兄鑽羽化登仙的牛角尖。娘娘保佑!」
  
  「希望姍娘的孩兒早日平安出世,如果是男兒就像豫大哥,如果是女兒就像姍娘,健康活潑,快快長大!」
  
  「還要焦伯焦婆長命百歲,閬風派,萬古流芳!」
  
  「胡拉婆婆福壽安康,越活越年輕~」
  
  「唔……小金子早點脫離蛇胎?」
  
  「咳咳。」方迤行適時清了清嗓子,指著手上最後一盞燈提醒道,「最後一個願望了,芙兒想清楚了再說。」
  
  我大愕:「咦?最後一個了麼?那迤行不是沒有了?」說著,我就想上岸再補買些花燈,不料起身時不慎被石階絆了一跤,身子一歪就要跌掉,好在被迎面過來的一人眼疾手快扶住了。
  
  我擡頭,一張還算熟悉的少女笑顏映入眼中。
  
  「施小姐,還請小心。」她將我扶穩了,退開半步,開口道。
  
  我「誒誒」應了兩聲,頗有些尷尬,看了看對方身後並沒有跟著別的人,便問:「倪姑娘也是來放河燈的?怎麼一個人?」
  
  倪千千狡黠一笑,得意答:「我正打算乘夜溜走,誰知半路見到施小姐,想著無論如何應當同小姐告別一番。」
  
  倪千千不說我還沒注意,說完後我才發現,她今日穿了普通中原女子的衣裳,梳了普通中原女子發髻,加上沒有半點口音的漢語,說她不是南疆人我也相信了。
  
  只是她方才的話……
  
  「溜走?去哪裡?這麼晚了,明日再出發也不遲……」
  
  「好不容易才混出來,等到天亮就哪裡也去不了了。」倪千千面上笑意漸濃,好像根本不在意離家出走的窘境,「我這就去中原了,來日他鄉若還能相遇,定和施小姐好好聚聚。這次我能打定主意前往,一切都還要多謝施小姐指點,千千銘感五內。」
  
  說著,對我行了一禮。

  我呆呆跟著還了一禮,隨後看著倪千千轉身輕巧沒入人群,再也尋不著蹤跡。
  
  直到倪千千走了許久,我還沒回過神來。

  我摸了摸鼻子,疑惑喃喃:「……謝我什麼啊。」
  
  方迤行接過話:「那要看你都跟她說過什麼了。」
  
  說過什麼?我回憶了片刻,答:「她好像問過我和你是不是師徒關系……不過,這跟她離家出走,有關系嗎?」
  
  「有沒有關系倒是不好說,不過我倒是想起另一事。」方迤行說得意味深長,「一年之前在揚州城,我也曾經驚訝於豫大哥和珊姑娘的事,他二人身份有異卻兩情相悅,倒是讓我也反思了許久。」
  
  ……可是這跟倪千千離家出走,又有什麼關系?
  
  我歎了口氣,表示自己完全不明白這幾者之間關系,干脆不再深究,隨即把注意力重新放回河燈上,說:「最後一盞,迤行來放吧。許什麼願好呢,要不然我幫你想想?」
  
  方迤行卻只將花燈遞到我手上,道:「如今我最大的心願已經達成,便不可再貪心,還是芙兒來。最後一個願望,想好了麼?」
  
  我愣了楞,心下思量了幾番,然後紅著臉,肯定點點頭。
  
  在方迤行的注視中蹬了鞋,我踩著水往水裡走了幾步,彎腰將花燈送到河面之上,看那一盞紅光慢慢飄遠,發自內心笑了出來,默念說:「那就希望所有人都能幸福吧--」
  
  我的願望,方迤行的願望,如今都已經實現了,如果可以,我真的希望天下有情人都能終成眷屬,只願千帆過盡,能有一處讓人停泊之地,就像……我和方迤行這般。

  當然,這些話我是沒臉說出來的,只能在心中默默祈禱。
  
  不多時,浸在水中的腳踝上傳來瘙癢,像是有人溫柔拂過。
  
  我羞赧道:「別這樣,好癢。」
  
  「這樣?」方迤行立在我身側,長長的衣擺亦氤濕了不少,說,「什麼好癢,哪處?」
  
  「就是這樣撓得我好癢!」我憤恨跺了跺腳,氣方迤行揣著聰明當糊塗,「你別、別摸我了……」
  
  方迤行聽罷一愣,笑容突然就沒了,舉起雙手澄清:「芙兒,我可沒撓你……」
  
  看了看方迤行舉到空中的手,又感覺到腳踝上的那只,呼吸滯了一刻後整個人大驚,背脊都涼透了。
  
  我不禁驚叫一聲,只見眼前從水中緩緩冒出一個長發糟汙披散,膚如死灰,看不清面容,形態勉強還算是人形的東西……
  
  「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好久沒有碰見這麼美味的食物了,呵呵呵呵呵呵呵……」
  
  「……」娘之!是百年成形的水鬼!
  
  還不待我仔細辨別它的年份,我的腳踝被它用力一拖,腳下一滑,整個人就被拉到了水裡。

  直到這個時候,我還在不著調地想,之前幾起命案,不會都是它干的吧?
  
  口鼻一瞬間灌進水,嗆得眼前發暈,我憋著氣,下意識摸向腰間,欲抽出纏身的軟劍與之抗衡,才悲催地想起我的「引雷」,已經傳給了愛徒施子鋅……
  
  嗚嗚嗚嗚嗚嗚,心底淚流成河,嗆得口水鼻涕齊飛。
  
  太久不打架,我幾乎都忘記了,不管最近與方迤行過得如何溫馨平淡,這其實始終是個充滿各路妖魔鬼怪的修仙世界啊!
  
  掙扎遊水的間隙,我跳出水面放聲高叫:「迤行!救我!!我沒有功力對付這個妖怪啊啊!!!救命!救命啊!!救……咕嚕咕嚕咕嚕嚕咕嚕。」
引言 使用道具
cve1130
侯爵 | 2012-6-6 10:20:28

【65.番外Ⅱ(一)】
  
  很多年前,師尊曾經親口告訴他,那個女子,是他命中至關重要的貴人,會助他掃平修仙路上最後的障礙,除一身戾氣,終成正果。
  
  作為交換,那青,又能為她做點什麼?

  他聽後這麼問,想著總不能平白欠人情分。
  
  師尊搖頭,捋須長歎,欲言又止,說--她只會因你歷此生情劫,今世禍福難定。
  
  在遇見她以前,他就從師尊那裡聽說過她的故事。

  還未真正了解她,他已經知曉了二人今後的命數。
  
  他從最初就以為,愛上自己,大概是她今生難逃的宿命,故而不得已逃了又逃,也從未想過,一切,不過是他一廂情願的誤會。
  
  多年之後再憶從前,方知人是多麼自以為是的可悲生物。
  
  -----
  
  盛夏之後,師尊雲遊歸來,跟瞿青反復念叨一個人。
  
  一個女娃兒,一個師尊在蜀中順手救下的乞丐女娃兒。
  
  據說那日暴雨,她因偷錢不成,反被眾家僕殘忍打斷了手腳,扔在積水的雨塘中,圍觀的百姓礙於富家淫威,根本沒人敢上前勸攔。
  
  路過的師尊恰好喝得酩酊大醉,一邊淋雨解燥,一邊上前和她搭了話。
  
  「小丫頭氣兒都沒剩幾口,還硬撐著跟我搭腔,說如果我是看熱鬧的,大可以回家尋把傘再來看,若恰巧看得開心了,能給她點賞錢就再好不過了,哈哈哈……」
  
  瞿青知道師尊性情古怪,不是什麼隨隨便便的人都能入得他眼,果然見師尊笑得合不攏嘴,自問自答:「青兒,那可是一個不滿十歲的女娃兒啊,手腳都折了還有心思說這些。你猜,她要錢做什麼?」
  
  瞿青恭順回答:「答師尊的話,不外乎是問診瞧傷。」
  
  「嗯,不錯!她確實是這麼個意思。」師尊說到此,伸手拍了拍空蕩的腰間,又道,「可為師身上又怎會有那黃白之物?丫頭聽後,立馬翻了臉,當真比翻書還快,嗤笑說早料到窮酸道師不能有幾個子傍身,不過勝在一身武藝,既然沒錢請郎中,不如火速替她綁一個來。」
  
  小小年紀,不分尊卑,竟敢開口差遣閬風掌門行綁匪之事,難怪會那麼對師尊胃口。

  瞿青暗自皺眉,問:「如果為了醫治,不如央求將她送去醫館,為何要綁來郎中?」
  
  師尊將長須摸了又摸,搖頭道:「請郎中並非為她自己,而是為了替她久患消渴之症的叔父診治,她之所以會因為偷錢被打斷手腳,相信也是為此吧。哎,也是一個可憐之人吶--」
  
  師尊活了百年,人間百態看過太多,僅僅是這樣一個故事,斷然不至於讓師尊反復念叨,瞿青深知其中必有理由,隨即見師尊斂了笑,轉而嚴肅道:「青兒,為師掐指算過,那丫頭是你命中不可或缺的貴人,會助你摒除一身戾氣,否則,以你今日之修為,就算早已超過同輩師兄弟,日後也終將難成大器。」
  
  上閬風的這些年,瞿青早已學會收斂情緒,便不動聲色問:「師尊以為如何?」
  
  「為師已打算正式收她為徒,當然了,還要她自個兒願意才行。怕是緣分還未到。」
  
  一句看似極不經意的話,如悶雷炸響在瞿青耳中,饒是他,半晌也無法回神,垂在身側的手緊握成拳。
  
  曾經不肯收女子為徒的師尊,竟要破例收下旁人?
  
  不知過了多久,師尊一聲歎息幽幽飄入他耳中。

  老道師像是知道瞿青心中所想一般勸道:「青兒,放下,放下吧--為師說過多少次,那事,並非是你的過錯,若你這輩子都無法釋懷,恐怕終究……」
  
  再後面的話,就是老生常談。
  
  瞿青神遊在自己混亂的思緒中,腦海裡只反復響著一個聲音:那猶如夢魘,每到黑夜降臨後便纏得他無法安生,師尊苦口婆心勸他早日釋懷的,指的是……他親手殺死胞妹的事。
  
  是的,一年之前,瞿青十八歲時,眼睜睜看到世界上另一個自己,死在了他的面前。
  
  -----
  
  他和虹兒是孿生兄妹,從生下來就沒分開過,自小好得就跟一個人似的。
  
  與其說虹兒是妹妹,不如說她更像是哥哥,凡事爭強好勝,比自己這個真正的兄長還要可靠。

  多虧了父親是舔著刀口過活的鏢師,倒也不曾真正約束行為乖張的妹妹,瞿青明白,父親的多數溺愛,只緣於父親憐他二人自幼喪母。
  
  瞿青和妹妹十二歲那年,父親終於淡忘一生只有母親一人的誓言,娶了個不知從哪裡救下的狐媚女子。
  
  「那個狐狸精!什麼弱女子!我看她根本就沒安什麼好心!」
  
  瞿青看著妹妹一邊朝地上啐口水,一邊摩拳擦掌,如果不是他強行攔著,妹妹此時只怕已經翻到姨娘屋子裡,動手將她破了相。
  
  「虹兒!就算不願意承認,爹爹既然已經娶她入了門,我們便算、算是……」
  
  「算?什麼都不算!想讓我喊她?門都沒有!瞿青你可別不信我說的,那個狐狸精接近咱家,一定是有目的的!」
  
  瞿青只當妹妹性急,接受不了父親納小的事實,才會有如此激烈的反應,卻不想這些話最終一語成籤。
  
  爹爹死了,被那個進門不到三月的姨娘連同鏢局二當家,他和虹兒喊了十幾年「二叔」的人,聯手給毒死了。
  
  那時候,妹妹拉著他躲在無人知曉的石室密道裡,原本只想來捉姨娘和二叔的奸,卻意外聽到了父親已慘遭毒手的消息。
  
  父親去世,鏢局易主,風光大葬的背後是瞿青和妹妹剜心蝕骨的痛,將姨娘和二叔的惺惺作態看在眼裡,兄妹二人隱忍數日,只等父親頭七那夜溜到姨娘房中,一人一刀,結果了床上正忙著快活的奸夫淫婦。
  
  大仇得報不是故事結尾,瞿青和妹妹開始了逃亡生活,靠著半吊子的拳腳,一路躲避追殺,在幾乎快要撐不下去的時候,被下山的師尊救了下來。
  
  師尊將他兄妹二人看了又看,最後笑著說他與瞿青有一世師徒情緣,瞿青可願意入閬風門下。
  
  修仙尋道一事,瞿青從未想過,也無意拜師,誰知妹妹的反應卻異常強烈。

  她毫不客氣質問,難道我們要一輩子活在別人的威脅下麼?哥哥,若我能為男子,說什麼也不會放過這個出人頭地的機會!
  
  那是瞿青第一次見面容幾乎帶了狂熱的妹妹,明明是和自己一模一樣的眉眼,卻在那時顯得陌生極了。
  
  再後來,瞿青順理成章成了掌門的關門弟子,而瞿虹則因為女兒身無緣閬風,無論瞿青私下怎麼同師尊商量,師尊總會以同樣理由拒絕他:閬風不收女弟子。
  
  門規歸門規,這些並沒有阻礙瞿虹近乎狂熱的追求。
  
  瞿青在山上修煉,瞿虹便在山腰尋了間木屋住下,只要瞿青下山,兄妹二人偶爾團圓之時,瞿虹必然會求著他學習閬風的武功心法。
  
  誠然,私授教派武學是明令禁止的,瞿青雖不敢觸犯禁忌,卻也挨不過妹妹一遍又一遍的苦求。

  瞿青甚至發現,妹妹會乘自己留宿的夜裡,一個人偷偷爬起來,悄悄穿上他的道服,握上他的青鋒劍,溜出門去,在晦暗月色下,癡迷演練偷學的一招半式。
  
  同樣的容貌,近似的身材,妹妹面上的神情卻比他還要狂熱,還要癡迷,沒有半點女兒家作態,一招一式,一舉手一投足,似乎都在極力模仿著他……那是一種近乎病態的執念。
  
  心生貪欲,已是事實,任其發展,不知會不會成為心魔,瞿青看著妹妹在月夜裡詭笑且滿足的蒼白面容,隱隱感到不安。
  
  雖然無法以口相傳,若妹妹想學這些,相信定有別的法子能行得通。

  自那後,每次瞿青來探望瞿青,都會「不小心」遺留下一本武功秘籍。
  
  瞿虹天資聰穎,甚至勝過瞿青,故而她能在短時間內趕上甚至超過瞿青的修為,瞿青並不吃驚。對於瞿虹偷學一事,二人默契地三緘其口,瞿青只想,若能了了妹妹一樁心事,讓她偷學些拳腳以求自保,怎麼能是壞事?
  
  這般相安無事,四年過去,二人到了十八歲。
  
  因多年堅持修煉,瞿虹並不像普通女兒家柔弱,除了身高略矮瞿青幾分,喬裝打扮一番,外人還是很難辨出二人不同。

  瞿青沒有想過,也正是這一點,讓瞿虹生出了更為瘋癲的想法。
  
  她苦苦相求,甚至強硬逼迫,要代替瞿青上山去做閬風弟子。
  
  「哥,我不是說我要代替你,我是說……我們輪流,就是輪流。你能帶給我的,畢竟只是一小部分,我也想見識見識教派雲山閣裡的典藏,還想學更多更多的東西……這樣吧,一月一換,我、我保證!決不讓旁的弟子發現,可好?」
  
  那時候師尊正在閉關,以其他弟子和自己不深不淺的交情,大概是分不出來自己和妹妹的。
  
  瞿青其實知道自己本該拒絕,也知道這事或許從一開始就錯了,可如今他在世上只剩妹妹一個親人,又怎麼忍心不去幫她完成夙願?一再退步,一再忍讓,這一次,瞿青亦咬牙答應下來。
  
  他跟自己說,這是最後一次,最後一次助妹妹達成心願,待她真正當過閬風弟子,所有臆想中的虛妄也會隨之消散。
  
  瞿青這麼說服自己,卻不知道自己的縱容,就那麼將妹妹送上了不歸路。
  
  那個面目清俊的妹妹,比他還要機敏聰穎的妹妹,披頭散發在地上翻滾,全身抽搐,雙眼通紅,口吐白沫,卑微地蜷縮掙扎,一遍一遍喊著「哥哥、救我」,而他拼了命動用所有已知的禁術,卻也無力回天。
  
  她怎麼會,怎麼會膽子大到偷食丹房丹藥,為了突破身體極限,竟不擇手段地學那些佚名的武功心法?瞿青不相信妹妹會不知道這樣做的下場……

  可如果,他是說如果,如果妹妹明明知道,還選擇了這條路,是否是她的內心,早已癲狂得無人能控制?
  
  幼時喪母,少時喪父,如今連妹妹也被自己親手害死,自此以後,他瞿青在世上舉目無親。
  
  瞿青親手將妹妹還熱的身體抱下曲池,束在湖底的巨石上,那裡得天獨厚的精氣能助其屍首不毀。
  
  他失魂落魄地從水中上岸,周身透濕,曲池四季皆暖,此時卻讓他冷得忍不住打顫。

  上岸之時,閉關多日的師尊一臉沈重站在岸邊,像是早已知曉一切真相,對瞿青擅闖禁地並不責問。
  
  「終歸還是逃不開。青兒你可知,為何為師會阻止你妹妹入教?」
  
  師尊的話聽在耳朵裡面,嗡嗡亂響,像是從天邊傳來一樣聽不真切。
  
  「為師早料到,與閬風結緣,會害你妹妹性命。怎知萬千阻撓,也擋不過命數一說。」
  
  是……這樣嗎?人與天抗,難道真如蚍蜉撼樹?如果他能夠早一些知道結局,絕對會好好將妹妹保護起來,又怎麼會到如今不可收拾的局面?
  
  命數,命數。

  師尊曾經不敢與他言明妹妹的命數,如今卻和他坦言相告,將來那個即將助他修成正果的女子,會為他歷此生情劫,禍福不定。
  
  說他是虛偽也好,說他是自欺欺人也罷,曾經沒能助妹妹逃過一劫,是瞿青心中一生的痛。

  既然今次已知命定,無論如何,他也想助那女子一臂之力,不讓悲劇重演。
  
  他根本就不想和任何人有情感瓜葛,又怎麼願意讓旁人為他歷盡情劫?

  一心修仙,只求早日解脫凡塵俗世。
  
  在施芙上山以前,瞿青早就打定了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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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6-6 10:20:56

【66.番外Ⅱ(二)】

  兩年之後的夏至,日夜顛倒慣了的師尊沒由來地扔了酒壺,難得規矩地好好梳洗了一番,一大清早扯著瞿青往宮門外走。
  
  瞿青不解,也不問,反倒是老頭子忍不住自己道明緣由,說,她終於來了。
  
  她?瞿青結舌。
  
  是啊,青兒忘了?師父笑得合不攏嘴,說,你的那個她啊。說完還興致勃勃沖瞿青擠了擠眼睛。

  瞿青這才想起來,自己命中,還有一個未出現的「貴人」。
  
  閬風宮宮門前,他靜靜站在師尊身後,見不遠處那一個瘦瘦小小的身影,緩慢在石階上移動,幾乎是手腳並用,一邊爬還一邊抱怨。
  
  跟瞿青想得一樣,登門拜師的那個她,是個看上去再普通不過的黃毛小丫頭,臉上手上都弄得髒兮兮的,原本不情不願地嘀咕著,卻在和自己四目相對後,坦率地露出癡癡的表情。
  
  瞿青知道自己隨母親生了一副好皮相,會被異性這麼打量不算奇怪,只是不想對方接下去的話,竟然會那麼直接。
  
  「天……你、你怎麼生得那麼好看?你、你一定是神仙來的吧?」汗意淋淋的小臉上,一雙眼睛睜得又大又圓,清澈透亮,像是吸進昆侖山頂日月光華,看向自己時一動也不動。
  
  師尊仿若丟了面子般咳了兩聲,瞿青這才溫和開口道:「我姓瞿,單名一個青字,從今往後就是你的師兄。」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自己是除了師尊以外她見的第一個人,盡管待旁人都很和善,卻唯獨只和自己交好。

  瞿青想,這未嘗不是好事,她那份毫無保留的信賴,對自己有心引領她得道成仙,無疑是極好的助力。
  
  手把手教她習武,教她識字,他待她有多好,教她便有多嚴格。

  彼時瞿青只有一個想法,如果這丫頭真如師尊所說仙緣不淺,能早一日讓她悟道,便早一日讓她規避劫難。
  
  瞿青有心而為之,像是為了彌補遺憾般,從前所有沒來得及為妹妹做的事,全部給了施芙。

  師尊喜聞樂見,亦贊瞿青做得好,說他如今能夠平心靜氣在妹妹死後,接納並親手教導閬風的第一個女弟子,或許是他放下舊傷的第一步。
  
  閒暇時候,瞿青也曾細心觀察過他的小師妹,那個看上去似乎比誰都聒噪的丫頭,卻有著一顆平靜如水的內心,任誰也無法窺探,誰也無法走進,像是天生薄情寡義一般。小小年紀能有這般覺悟,實屬不易,瞿青並不知道她曾經經歷過什麼,又是什麼造就了她如今的性子,不知不覺中,便又多了幾分好奇。
  
  瞿青會假設,普通人家的妹妹,是不是就應該像她這樣呢?

  會崇拜自己,會喜歡粘著自己,明明一臉明白寫著想要靠近,歡喜裡卻還有些敬畏……這個每日都會帶給他不同感覺的丫頭,山上的歲月仿佛都因為她的出現而鮮活起來。
  
  瞿青一心一意將她當做妹妹,卻不想對方似乎並沒有將他當做兄長。
  
  山中不知歲月老,一年又一年過去,黃毛丫頭長大成人,施芙的精力也日益旺盛起來,整天圍著他上躥下跳,哄他開心。

  那時少女已經一十有六,幾年時間,原本瘦瘦小小的身子仿若抽芽柳條般柔軟舒展開,楚楚動人,加上原本生得就明眸皓齒的,瞿青知曉,一心青睞於他小師妹的同門弟子不在少數。
  
  一日裡,她竟不知從雲山閣哪裡翻出舊典,紅著臉磨蹭了半天,極小聲音問自己是否願意助她雙修。
  
  瞿青看清她手裡的書冊,驚愕之後免不了慍怒,第一次不由分說關了她三日禁閉。
  
  意外帶來的震驚難以言喻,一直以來他悉心培養的兄妹情,怎麼會讓她做出如此大膽又直白的提議?

  不,或許……她也只是為了修行吧?
  
  對,一定是如此。他知道師妹某些時候愛武如癡,不達目的決不罷休,所以這個提議,極有可能只是單純的,不帶任何其他目的的。
  
  明明這麼說服自己,心中仍免不了隱隱生出了異樣感覺,甚至在她出關有意避著自己後,越來越明顯。
  
  瞿青很難解釋那是一種什麼感覺,像是不曾存在,又像是如影隨形。

  還不待他有機會細細體會,一個雷雨交加的夜裡,小師妹跑散了鬢發,全身透濕,不顧身份有別闖進了他的屋子。
  
  她氣喘籲籲,堆笑討好地蹭到他身前,細聲如蚊:「師兄,你別生我的氣了,我給你賠禮,你看這個,我好不容易才找到的。師兄你喜歡嗎?」
  
  屋外並沒有下雨,也不知道她是在哪裡弄得全身透濕的,淺青的道衣濕漉漉貼在凹凸有致的身上,曲線盡顯還毫不知情。或許是夜深水涼的原因,少女面色帶些異樣的蒼白,卻顯出她從不曾有過的嫵媚一面……
  
  他尋回神智,本欲耐心同她好好說,雙修這事不是心意相通的男女,絕不可行,就算是她想精進功力,也定也有別的辦法……所有還未出口的解釋,在瞿青看清對方掌間所捧何物之時,煙消雲散。
  
  仿佛是驚天雷電,瞬間劈開他掩埋在心間已久的罪惡。
  
  青冥石,只有後山曲池湖心底才有的青冥石,此時,就被她捧在手上。
  
  「你不顧門規……去曲池了?」他聽見自己質問的嗓音,冰冷而又陌生。
  
  少女亦有些怔然,卻還腆著臉往他面前送了送:「師兄,對不起,我知道門規不得擅入後山曲池,只是我早知道這石子珍稀,又覺得配師兄剛剛好,這才……」
  
  「那,你看見了?」他根本聽不進她的解釋,腦海裡開始浮現妹妹慘白的臉,還有妹妹死前,一遍一遍喊著的「哥哥」二字。
  
  這次,明明清楚聽見了他的問題,她卻好似根本回答不出一般。
  
  漫長的沈默耗盡了瞿青最後的理智和耐心,他發狂般上前揪住了少女,反手將她推倒在床,幾乎是怒吼著出口:「說!我問你!是不是看見了!」
  
  少女面上一瞬的呆滯,洩露了她極力掩藏的秘密,平素能言善辯的人,此刻竟啞口無言,甚至不敢看他。
  
  瞿青心中已明了,一聲冷笑,狂怒之余下意識伸手去扯她的衣領:「你不是想雙修?好,為兄現在便了了你這個心願,但願你從此以後莫再去曲池,莫再想什麼法子來討好我!」
  
  那時的他,就好像被什麼東西俯了身一樣,即使不曾親眼看見,也能想象出他那時的神情,該有多麼可懼。

  他曾經以為妹妹性子剛烈,容易鑽牛角尖,卻從沒有想過,和妹妹同胞而生的他,內心亦住著一頭隨時會發狂的野獸。
  
  最後她是怎麼委屈地含著淚逃出去的,瞿青已經記不清楚了,他恍恍惚惚,像是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情,在桌前坐了一整夜,直到微弱的晨光驅走他內心黑暗,他才想起該去向師妹道歉。
  
  少女房中人去樓空,桌上擺著寫得歪歪扭扭,她請命下山的書信。
  
  最後連一個解釋的機會都沒有他,她選擇了主動離開。
  
  她走以後,山上修行的日子好像回到了年少時光,安靜又平和。

  日出日落,花謝花開,庭中玉蘭樹下的少女身影遍尋不著。
  
  每個午後都格外寧靜,耳根子也終於清淨了起來,瞿青卻好像不適應了。
  
  只是他亦明白,如果自己和她的緣分就這樣走到盡頭,如果因此能換來她避過劫難,余生安寧,這未嘗不是最好的結果。
  
  而這一次,他終於可以正視妹妹的死,親手將瞿虹葬在了後山的梧桐樹下,從此以後,不用曲池埋葬他的秘密。
  
  一別五年,等小師妹再回閬風之時,記憶中的少女已經長大成人。
  
  眉眼依稀還有當年的稚嫩,卻自有一派逍遙恣意風流模樣,將師尊玩世不恭又愛裝糊塗的性子學了十成十。
  
  他發現,她對著兩個徒弟疼愛有加,卻在對著他的時候,恭敬裡添了一份疏離。
  
  人的七情六欲往往不受控制,更比不過時間流逝。

  從前她只對他的噓寒問暖,只給他的親密無邊,只同他的傾心信任,那些曾經屬於過他的東西,如今毫無保留給了另外一個人,瞿青有種古怪的感覺,就像是小時候,妹妹不由分說搶走他最喜愛的東西。
  
  如今她能對著旁的男子傾情,該算是件好事吧?

  你看,至少,至少,她不必再為他歷什麼情劫了……也罷,也好。
  
  盡管知道施芙傾心於大徒弟,但瞿青也萬萬沒有想到,她真的會不顧師徒身份,背地裡與少年徒弟行雙修之事。
  
  那日雲谷裡動靜極大,空前災難可想而知,他匆匆趕去,破除禁制之後,看到的是石室裡滿室的漆黑。黑暗中,氣息虛弱得難以察覺,衣冠不整的她面色慘白,了無聲息地癱倒在地。
  
  那是第一次,瞿青的身體快過思維的速度,他不假思索沖過去抱她在懷裡,看到懷中人胸口前開了個窟窿,傷口不停地往外湧血。
  
  身體是冰涼的,止不住血的傷口卻滾燙滾燙,從他的手掌一直灼燒到心口。
  
  「……兄,師兄……我……我枉為人師,行壞事……害……害迤行走火入魔……故而不得已才,才用禁術……」
  
  明明已經意識模糊,她還在強撐著跟自己解釋事情原委。
  
  他知她一向執拗,是以並不強迫她噓聲,只任她含糊說下去,頻頻點頭,動手點了她周身大穴,往她體內灌輸真氣。
  
  敢擅用禁術,抽得少年一魂二魄而出,強制禁錮在自己體內,靠心頭血和多年修為宿養,用來鎮定對方因走火入魔而躁動的魂魄……

  虧她想得出來這個法子,她不光是連多年的修為不要了,根本就是連命,也是豁出去了。
  
  那少年對她,一定很重要吧,比生命都來得還重要吧?既然如此,事故的真相究竟是什麼,還重要嗎?還重要嗎。
  
  然而,這還不是最讓瞿青恐懼的。
  
  既然能夠避開與自己結緣,為什麼她還會落得這個下場?

  擅自使用禁術,行同逆天,逆天而行,必遭天譴,雖然沒人知道結果會是什麼,損福折壽卻是避免不了的。
  
  瞿青一遍又一遍地回憶,回憶問題究竟出在哪裡,反復思忖她出走五年間山上生活的空白,回味她曾陪在身邊時歲月的鮮艷,再往前,師尊還不曾渡劫,再往前,她還不曾上山時,而師尊千叮嚀、萬囑咐說,說她會因他歷今生情劫,禍福難定。
  
  ……

  因他,因他,因他而起……卻原來,不是為他歷劫。
  
  當初,若不是二人生出間隙,原本好好在山上修行的她,又怎麼會逃下山去?如果不下山,又何談遇到少年徒弟一說?
  
  思及此,瞿青心下了然,不禁苦笑。
  
  師尊啊師尊,青可是從一開始,就會錯了二人命數?明明千方百計想要為她避劫,到頭來,一切還是盡在上天的算計之內。

  而最可笑的是,他還以為他的所作能助她躲過一劫,卻到底還是他,親手將她送到了情劫的面前。
  
  少年徒弟失憶了,忘記了她的一切,借由這個契機,瞿青不肯放棄,依舊嘗試說服她放下塵世情愛,專心同自己一道修仙,希望借由僅剩的仙緣早日飛升,脫離凡世苦痛,只可惜那時,他的話早已不能再在她心中占有一席之地。
  
  他的小師妹褪了道服,離開閬風,和心愛的人遠走高飛了,若干年間偶爾也來書報平安,專門只揀好聽的說,壞的半個字也不提。
  
  沒人知道,有兩粒色澤剔透的青冥石,安靜地躺在瞿青案桌的抽屜角落,就像沒人知道,閬風掌門雲翳真人瞿青,曾經懷有一己私欲,故意接近過一個女子。
  
  他對她,到底是什麼情感呢?想來,一定不是世人口中所謂的情愛吧。
  
  最開始,他不過是不想欠她人情,至於再後來……也只是不捨得,不忍心讓他的小師妹受苦而已。

  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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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你、你怎麼生得那麼好看?你、你一定是神仙來的吧?」
  
  「我姓瞿,單名一個青字,從今往後就是你的師兄。」
  
  「……師……兄?」
  
  「是。以後,為兄便喚你阿芙,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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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6-6 10:21:21

【67.後續(一)】

  人的一生有很多秘密,而我的秘密,就是替那兩個人保守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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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雲谷出事後,一直由我親手照顧師父。
  
  師父實施禁咒,慘遭反噬,血紅色的痕紋布滿胸前,詭譎的契約文字縱橫交錯,一直延伸到脖子,到臉上……那樣子的師父,看起來有幾分瘆人。
  
  明明那麼虛弱了,卻還在虔誠向掌門師伯懺悔請罪。

  師父說,一切都因為她禽獸了方迤行所致。
  
  我不信。
  
  以師父單純遲鈍的性子,怎麼可能做禽獸之事?就算她有賊心,也不一定有賊膽,就算有賊膽,按照常理判斷,她的計劃通常也不可能順利實施。

  更何況,如果一切真的像師父所說,方迤行就更不可能因為歡好一事憤恨交加,導致在練功關頭走火入魔了。
  
  所有掌門師伯認為的合情合理,在我這裡都說不通。

  因為我知道,姓方的……喜歡師父。
  
  他喜歡師父,大概是真的很喜歡吧,習慣了用目光去追隨,習慣了寸步不離,習慣了不假手於人地細心照顧……如果不是師父太過於遲鈍,又怎麼會感受不到這種早就超越普通師徒關系的情誼?
  
  師父和方迤行有著讓人羨慕的默契,對彼此的每一點一滴,都熟悉到了骨子裡。原先我以為這不過是因為姓方的跟著師父年份比我長一些,而用不了多久,我也可以擺脫「局外人」的角色,卻在後來才發現,他們的關系,比我想象中還要再多點什麼。
  
  我喜歡師父,卻不是方迤行那樣的喜歡。

  誠然,這並不能構成我討厭方迤行的理由。

  細說起來,我會覺得方迤行無能又礙眼,似乎是那年冬天以後。
  
  彼時師徒三人結伴,遊走江湖,少不了風餐露宿,條件雖然艱苦,卻也因為師父格外活潑開朗而平添樂趣。

  在山中湊合過夜,氣溫低得厲害,三人就在小小的洞窟裡擠作一團,生了堆燒得不算旺盛的火堆在中間。
  
  師父這人不是一般的逆來順受,冷得這麼厲害的夜裡,她居然沒用多久就靠著石壁睡著了,便剩下我和方迤行相對無言。
  
  方迤行漫不經心挑了挑火堆,說:「子鋅師弟,若是累了,你也休息吧,由我守著就好。」
  
  黃鼠狼給雞拜年。

  沒有特殊緣由,他能好心把守夜的事情往自己身上攬?
  
  礙於不願吵醒師父,我沒有跟方迤行做口舌之爭,干脆翻身窩在一角閉眼假寐,看方迤行究竟想玩什麼花招。
  
  開始確實打算假寐,我卻不小心在中途迷糊著了,也不知睡了多久,耳邊一直縈繞著洞外夜風嗚咽的聲音,和偶爾輕輕炸響的火花聲。困倦中我下意識睜開眼,揉了揉,看見原本端坐在旁的方迤行已經換了地方。
  
  師父身上蓋著姓方的脫下來的外袍,他緊挨著師父,扶著她的腦袋靠在他肩上。
  
  姓方的一直垂著腦袋,以我的角度和不太明亮的火光,無法看清他的表情。

  他一直專注於打量著熟睡的師父,低著頭也不嫌累,也不知過了多久,久得讓我以為方迤行似乎也那麼睡過去的時候,他輕悄悄將頭壓低,壓得更低,越來越低,越來越低,然後,他的嘴巴,竟然就印上了師父的……
  
  輕輕一觸,輕輕分開,幾分不捨,更多是不安,像是怕被人發現。
  
  我知道方迤行一直對師父很好,卻不明白原來這個好,不光源自於師徒之情,更有男女之愛……
  
  我嚇得一下子彈了起來,腦袋磕到了石壁上,動靜極大,差些將師父吵醒。
  
  方迤行擡頭來看我,肯定知道我看到了剛才那幕,面上居然沒有半分羞愧,亦沒有半點慌張。他將我看了半天,低聲說:「你什麼也沒看到。」
  
  「……」
  
  說到底,戀師其實沒什麼大不了的。
  
  師父生得白白淨淨,比一般女子活潑開朗不知多少倍,面上總有種讓人看不夠的神采奕奕,方迤行會喜歡師父,並不是說不通。我只是鄙視,男子漢大丈夫,做事怎麼能掩掩藏藏?他今天能躲過我的眼睛,來日還要再躲別人的,騙來騙去,騙了師父,更騙他自己。
  
  而這樣遮遮掩掩的感情,怎麼能配得上我光明磊落,敢作敢當,說一不二的師父?
  
  我覺得方迤行的感情沒有誠意,便好心在翌日出言提點,殊不知我所有的鄙視,沒有造成方迤行半分困擾。
  
  那個天光初亮的冬日清晨,風裡還卷著細小冰渣,吹得人睜不開眼,他立在洞口,並不高大健碩的背影看上去已經有幾分成年人的寂寥,聽了我的斥責,最後竟似笑非笑地摸了摸我的頭,說:「子鋅你還不懂。」
  
  看,這樣的方迤行,又怎麼會因為和師父成好事而憤恨交加?

  我不信。
  
  真相是什麼,師父不願意讓人知道,我便不知道吧。只是害得師父到如斯境地,即便其中肯定有復雜的理由,即便這也絕對不是方迤行所希望的,我也是怨恨難平的。
  
  在方迤行不知道的地方,師父苦心損耗多半修為保住他性命,甚至不惜拿心頭血去養被存在她身體裡,本來屬於方迤行的一魂二魄,怎麼叫人不擔心?

  閬風禁術,不曾有人冒著死的危險去用過,又怎麼會有人知道這樣做的下場?
  
  掌門師伯什麼也不說,只安慰師父道,等將來有機會將方迤行的魂魄從師父身體裡抽走,再幫助方迤行合魂,便就好了,無須擔心。
  
  我看到師父假裝安心的笑顏,看到掌門師伯眼中隱藏的憂慮就知道,結果,絕不可能那麼簡單。

  這兩個人,一個裝糊塗,一個什麼都不說,又豈是我能夠干預的?
  
  師父幾乎花了一個月時間才能勉強下床,方迤行明明傷得沒有師父重,卻一直沒有蘇醒的征兆。師父看出我的顧慮,一遍一遍同我說那些她編造的情節,說她如何如何可恥,如何如何卑鄙,都是她強迫了方迤行,並且囑咐我,千萬不要告訴方迤行「實情」。
  
  這樣的師父,好傻。
  
  等到第二個月,一直昏迷的方迤行終於醒了。

  我跟著師父去探望,吃驚地發現他在醒了之後像是換了個人般,性子越發沈悶了,而最重要的,他把師父給忘了。
  
  方迤行怎麼能忘記師父?他不是那麼,那麼喜歡師父的嗎?

  喜歡得這麼多年來將她照顧得無微不至,喜歡得明明都要忍不住了,卻一直苦心隱藏,就怕嚇到心思遲鈍的師父……這樣的方迤行,怎麼會記得過去幾年所有事,獨獨將師父忘記?
  
  師父笑著跟我解釋,大概是因為強行剝魂的關系,讓方迤行記憶有些混亂。

  她的笑有點勉強,看得我心裡酸溜溜的。
  
  像是為了報答方迤行過去這麼多年對她的喜歡一般,師父不顧顏面,天天追在方迤行身後,管他是冷面相待,還是以禮相拒,師父通通都不放在眼裡,一顆心像是燒得火熱火熱、滾燙滾燙的火焰,完全不管對方怎麼給她潑涼水,依舊義無反顧。
  
  失憶後的方迤行面對師父的窮追不捨,看上去很困擾。他困擾一個身為他師父的女子,怎麼可以不守師徒規矩,妄圖和徒弟結姻,而只有我才知道,師父那顆看上去滾燙燙的心下面,藏著怎樣的酸楚和後悔。
  
  方迤行原本是喜歡師父的,喜歡到心坎兒裡去了,卑微得猶如塵土,那樣的方迤行,根本不應該以陌生又高傲的姿態對待師父。

  我想,無論日後姓方的還能不能想起來最初的一切,他總會有追悔莫及的一天,而那一天,就是他迎接懲罰的開始。
  
  這一日來得並不晚。
  
  師父以身養著方迤行的魂魄已經一年有余,面上強撐著,身體已經越來越虛弱。
  
  掌門師伯命令我們兵分兩路,我去天山尋用來給師父保命的地脈紫芝,師父和方迤行去唐門借養魂燈。

  也不知道師父為什麼耽擱了那麼久,等我順利采回靈藥,他們不知道還膩在哪裡。
  
  掌門師伯亦有些擔心,對我主動請命去尋師父的要求很痛快許了。
  
  去唐門匯合,幾經波折借來了唐門祖傳的不二法寶養魂燈,再之後,即便是快馬加鞭,啟程回昆侖的路上,師父還是無法控制地陷入了昏迷。
  
  那一日她原本好好地騎著馬,還和我有說有笑,毫無征兆晃了晃身子,閉了眼就倒了下去。整個人從馬上跌落,如果不是姓方的手腳利索,沖上去穩穩接住師父,後果不堪設想。
  
  我知道,這時候的方迤行,就算還沒想起他和師父的一切,早也在心裡對師父儲了特別的感覺。即便是這樣,即便他已經讓師父如願以償,可在看見師父陷入昏迷的臉後,我的怒意仍舊忍不住爆發了出來。

  長久以來的怨恨在這一刻崩塌,我一拳砸在毫無防備的方迤行臉上。
  
  他挨了重拳,摔倒在地,怔了怔,連嘴角血漬都不擦,狼狽跑回師父身旁,任我怎麼在背後打也不還手,好像根本感覺不到疼一樣,直到我打得氣喘籲籲,手都疼了,停下了動作,他才後知後覺地回頭看我。
  
  他的眼睛很紅,嘴角還噙著血漬,啞著聲音問我,師父到底怎麼了。
  
  不是為了師父,我怎麼會忍他這麼久?我早就想罵他了,罵醒他,告訴他,為了救他,師父到底付出了什麼!

  可是,可是……想著師父曾經苦心拜托過我的事,所有的話在沖出口的瞬間,又化作濃濃的苦澀,被我生咽了下去。
  
  方迤行雙眼陡然睜大,像是知道了什麼一樣,抖著聲音反問:「……難道是因為我?」
  
  那次以後,我雖然什麼也沒說,方迤行卻好像在冥冥之中知道了。
  
  回閬風之後,師父安排掌門師伯為方迤行實施合魂一事,又故意當著方迤行的面讓師伯關她禁閉,就是為了不讓方迤行將她和剝魂合魂的事情聯系起來。
  
  師父將方迤行想得太簡單了,我雖然竭力為師父保守著秘密,方迤行卻好像已經知道了。
  
  合魂的前一夜,方迤行來找我,問明日合魂,是不是由我負責實施麻沸。
  
  這麼大的事情,不由我在旁幫襯,師父肯定不會放心。
  
  對於我的愛答不理,方迤行根本不在意,只淺笑對我說:「師兄我有一事拜托子鋅師弟,還請千萬要答應我。」
  
  方迤行要求將麻沸藥量減半。
  
  到了這個地步,我不可能不明白方迤行想干什麼。

  他一定察覺到了事情的古怪,但也知道無論是師父還是我,都不可能將實情告訴他,是以只好用這個方法去尋找事情的真相。
  
  我雖然答應過師父保守秘密,卻也不願意師父一人全全承擔。
  
  合魂過程中如果麻沸減半,會讓方迤行勉強維持神智,至於最後他會聽到些什麼,知道些什麼,推算出什麼……便不算是我親口洩密了。
  
  第一次,我無條件答應了他的要求。
  
  合魂之後,師父在初元觀裡休養,整整一個月都沒有蘇醒跡象,我總是提心吊膽,掌門師伯卻安慰我說,方迤行的一魂二魄已經從師父身體裡取走,不再會危及她的性命,蘇醒只是早晚的事情。
  
  比起師父暗無天日的昏睡,方迤行不到七日就醒了過來,從他一貫平靜的面上,看不出太多變化,好似合魂當日他什麼也不曾聽到一般,每日除了吃飯吃藥就是睡覺,過得也還算自在,只是話比從前更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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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6-6 10:21:50

【68.後續(二)】

  合魂術後,方迤行的一切表現都很正常,就是因為太過正常,才讓人不禁心生懷疑。

  他所有的平心靜氣,所有的雲淡風輕,都像是花盡心思,拼盡全力,特意偽裝出來的假象。
  
  我覺得方迤行已經恢復記憶了。
  
  相較表面的正常,方迤行的身體,卻又恢復得極慢。

  繃帶纏在胸口近十來天,日日敷以丹房最上好的靈藥,卻連一丁點好轉都沒有。這麼多日過去,合魂時留在他胸前的傷口依舊皮肉翻卷,血肉模糊,而方迤行就像是不怕疼一樣,在我動手刮除腐肉時連呼吸也沒亂過。

  這樣的行屍走肉給了我一種錯覺--仿若這傷口其實不是在方迤行身上,而是在他心裡,是他此生所有痛苦和後悔的來源,在真正得到救贖以前,根本不可能愈合。
  
  我覺得這事有詭異,夜裡在床上輾轉反側想不明白,干脆一骨碌爬了起來,隨便套了件衣服就偷跑去院子那側,方迤行屋前一探究竟。
  
  入了夜後,閬風宮裡死寂一片,我在窗外屏息窺探著,果然看見白日裡昏睡不醒的方迤行,此刻十分清醒地坐在桌前。

  他和白天奄奄一息的人完全兩個模樣,不知出神地想些什麼。
  
  一陣夜風自背後吹過,我下意識打了個冷顫,恰好就是這個時候,一動不動的方迤行突然迅猛伸手,一把抓摳在他受傷的胸前。以那樣的力度和速度,就算不是傷患之處,也是要疼上一陣的,而方迤行連哼都沒哼一聲,只是背影僵了僵,扣在胸前的五指就開始慢慢縮緊……

  不過片刻,一小片猩紅就從潔白的紗布下氤了出來。
  
  難怪一直不能愈合。

  我覺得方迤行已經瘋魔了。

  他這樣自殘,就好像是在替誰懲罰他自己一樣。
  
  我剛想沖進去抓著方迤行一頓臭罵,卻突然被一聲壓抑著的,像是野獸般的哀嚎驚在了原地。

  方迤行抓得一手血紅,握成拳的手一拳砸在了桌子上。

  他隱忍的聲音本來不大,卻在靜謐的夜裡顯得格外清晰,低低的悶後堵在喉嚨裡,聽上去竟讓人起了幾分惻隱,就像是在哭一般……

  我愣在了原地,剛才想罵他的話,半分也想不起來。
  
  方迤行不會受打擊太大,精神失常了吧?
  
  翌日例行換藥之後,乘方迤行還沒睡下,我有些躊躇地開口:「你老實說,你是不是都記起來了?」
  
  方迤行倚在床頭,面色很白,氣息很弱,半晌也不回答我,待我險些等得不耐煩了,他像是才想起我的問話,輕聲道:「並沒有,什麼也沒想起來。」
  
  見他不願意說實話,我其實並不氣:「沒有就沒有吧。但是你要知道,師父為了你,如今依舊昏迷不醒,她來日若蘇醒,看到你這般,不知道又要傷多少心。你這樣對待自己的身體,真的就對得起師父?」
  
  方迤行許久不曾和我四目相對過,這次他看過來的眼中隱隱有些波動,還是很快被他壓制下去,到最後,什麼也沒說。
  
  那日之後,方迤行像是想明白了什麼,自殘的習慣似乎慢慢戒掉了。我稍稍放了心。
  
  不出所料,師父果然什麼都將方迤行放在第一位。

  幾日之後她好不容易醒來,第一件事就是詢問方迤行的傷勢。
  
  因為耽誤了治療,方迤行遲遲不能康復,雖然近些日子已經有好轉,但傷口還沒長好。

  我不敢往細了說,一時便不知道怎麼回答師父,沒想到即使是這樣,還是將師父嚇到了,她失控地抓著我的手,問我方迤行究竟有沒有事,將我抓得很疼。
  
  我連忙揀些好聽的說給師父聽,輕言細語安慰了她一番,診療結束後就跑去方迤行房裡,將這事和師父的驚慌擔憂原原本本說給他聽。
  
  方迤行靜靜聽著,還是像個木頭人一樣沒有反應,只有低垂著的眼瞼會偶爾極慢的眨幾次。
  
  情愛怎麼是如此奇怪的東西?能叫存了死念的人重新活過來,亦能叫活得好好的人在頃刻捨棄生念。
  
  師父順利出關後,掌門師伯正式閉關了。方迤行背著師父積極配合治療,身體好得八九不離十。

  一切似乎都在有條不紊地進行著,而我卻知道,師父和方迤行,他們二人心中各有擔憂。
  
  師父擔心方迤行是不是已經在合魂之後想起了一切,更害怕他會因此後悔和自責,而師父不知道的是,方迤行已經想起來了,並且在之前一個月裡差些將自己折磨至死。
  
  那日晚上,在師父留在我這邊吃飯的空擋,我特意將方迤行拉到屋外,對他說了師父白天小憩時做了惡夢的事。
  
  「不管用什麼方法,一定要將師父的心定下來。師父很害怕你想起過去的事,成日精神恍惚,心思不寧,這樣對身子傷害太大了。」
  
  任我說了一大串,方迤行默默聽著也不答話。

  我怔了怔,有些不悅地沈聲問:「說到底,你究竟想起來沒有?」
  
  這次方迤行的回答倒是快得出乎人意料:「子鋅師弟,師兄不曾想起任何事,若師父這麼問你,你便也這麼答吧。至於師父那邊,我有考量,在此先謝過了。」
  
  晚飯之後,方迤行送師父回院子,我坐在窗邊想了很久很久。

  想師父患得患失的哀傷,想方迤行掩藏實情的隱忍,想來想去心裡不禁有幾分亂,更有幾分難過。難怪掌門師伯曾說,這世上最無用的便是感情。
  
  這一坐,一思量,便到了三更天,送師父回房一去不返的方迤行突然現身了。
  
  我揉了揉眼,隱約看到方迤行頭發散了下來,隨便束了束,衣服也穿得甚不規矩,連中衣都沒在裡面,面上似乎還有有些奇怪的紅暈……
  
  我心口一滯,突然明白了!

  好你個方迤行,我叫你去安撫師父,你便做了那樣的流氓事!

  我越想越生氣,越生氣越想去教訓他,可話到嘴邊又不知道該怎麼說,剛這麼想著,方迤行回屋子不過片刻,又神色不安地出了房門。
  
  他在院中的鳳凰木下站了好一會兒,樹側吊著的一只燈將他的面色照得十分柔和,我盡全力盯著,妄圖看清做完「壞事」的方迤行都在想些什麼,卻見他望天長歎了一口氣,像是雙眼酸澀般舉手揉了揉眉心,繼而擋著眼前,轉身沒入夜色離開了。
  
  這夜之後,師父再也沒有強裝笑顏過,像是徹底放下了心,再也不懷疑方迤行是否是喬裝失憶。

  我真不明白,方迤行那流氓法子為何會這麼奏效。
  
  再之後,師父耐心將她自創的劍術全套教給了很少鍛煉的我,又將從不離身的寶刃傳授給了我。

  師父說她如今功力盡失,拿了神兵利器也沒用,不如留給弟子,物盡其用。我一邊驚喜地應著,一邊想,師父做了這麼多善後的事,恐怕是因為她隨方迤行下山的日子不遠了。
  
  沒用多久,師父和方迤行便結伴離開了,我很不捨,卻想著師父日後有方迤行陪在身邊,能一直那麼開心地笑著,便什麼都值得了。
  
  山上的日子,說快也快,說慢也慢。七八年過去,師父隔三差五也會寄書信回來說些近況,我知道她和方迤行樂於行蹤江湖,居無定所,有屬於他們的快樂,偶爾若離得昆侖近了,還會親自回來小住幾天。
  
  我覺得我知道師父這般做的原因。
  
  我曾經偷偷研究過古籍,知道凡逆天而行,必遭天譴,多數人損福折壽,歸期不定,無法長命,而師父隔幾年就回來住一段時間,無非是認為自己命數或許到了,既然逃不過一死,不如落葉歸根。
  
  我不小心聽道過師父和掌門師伯的對話。
  
  師父在掌門師伯面前一向很心虛:「師兄,你說……我怎麼還沒死啊。」
  
  掌門師伯則例行慣例古井無波:「怎麼?阿芙嫌活得膩了?」
  
  然後師父就干笑說,那倒不是,就是想不明白。

  想不明白明明是個只能活三五年的人,為什麼到如今還安然無恙。
  
  二人匆匆說過幾句便換了話題,只是連我亦能感到掌門師伯的疑慮,他像是也無法參透其中緣由。
  
  乘師父耗在掌門師伯那裡,我堵住方迤行的去路。
  
  他剛正從院子裡出來,看見我沖過去,點了點頭問:「子鋅師弟有何事?」
  
  方迤行如今也到了而立之年,比起師父好像沒有半點老的跡象,倒是成熟了不少。
  
  我也沒時間跟他兜圈子,便開門見山說:「當年我聽說你帶了師父去南疆,我只問你,你是不是找了什麼法子替師父續命?」
  
  方迤行的雙眼中有一閃即逝的訝異,隨後便恢復鎮定,答:「並不曾,芙兒她一生行俠仗義,鋤強扶弱,想來這些,都是她的福報。」
  
  「你別跟我偷換話題!」我皺眉,隨即又想到一事,「南疆的胡拉阿婆,她是摩挲族世代相傳的蠱師一事,還是我親口告訴你的,你說,你是不是當初找了她,是不是跟她一起對師父……」
  
  「子鋅。」方迤行出聲打斷了我,側首看了一眼漸漸西沈的日頭,輕聲道:「不要想那些子虛烏有的事,我說沒有,便是沒有,這些話你問我也就罷了,千萬別去跟芙兒說。芙兒也該完事了,我去接她。」
  
  說著,人影一晃,已經自顧自離去了。
  
  師父和方迤行,他們兩個人,為了彼此能夠安心,守著各自的秘密。

  聽說夫妻相處之道,誠字首當其沖,他們這樣隱瞞對方,不知道算不算犯規……
  
  我看著方迤行高大挺拔的背影在暮色中越走越遠,心下有些不知所措,忽然明白了一事。
  
  從今往後,我替他們彼此保守的秘密,恐怕,又多了一個罷?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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