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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6-15 10:59:35

【第40章.忍冬花,剖真心】

  「立書人情岫,與左虓結為夫婦,曾締誓約。豈料夫君另有婚約在身,父母之命不可違,忠義難擇,未免與其漸成怨偶,特立休書為證。從此任憑婚嫁,永無爭執。一別兩寬,各生歡喜。」

  蜀葵箋上字跡洋洋灑灑,左虓看著一紙休夫文書,哭也不是笑也不是。

  「讓開。」

  情岫擡步欲走,左虓身子一挪堵住她,笑意盈盈:「寶貝兒要去哪兒?」

  「關你什麼事。」情岫生氣瞪他一眼,「我已經休了你了,你再不是我相公,我去哪兒你管不著。」

  「嘿嘿……」左虓不懷好意地笑了幾聲,舉起休書晃了晃,眼梢飛揚,「沒人告訴你這紙休書不作數麼?」

  情岫一怔:「怎麼不作數?」

  「自古只有男人休妻,沒有女子休夫。」左虓趁她愣住一把抱住人,湊到她耳畔輕輕吹氣,嘴唇有意無意撩撥著她的耳垂,「所以只要我不休你,你就還是我娘子,走到哪裡都是。」

  「討厭!」情岫耳朵癢得不行,扭著身子掙扎,氣鼓鼓地說:「那你休了我,快寫休書!」

  左虓故意搖頭晃腦,一臉欠揍討打的模樣:「我、偏、不!」

  他看情岫在懷裡這般不安分,索性打橫抱起她就往床邊走,得意洋洋地說:「我偏不寫休書,我就是不許你走,看你能怎麼著?」

  「壞蛋!」

  情岫氣急了,後背一輕剛剛被放到床上,就擡腳踢了左虓一下,正中他的臉頰。

  「嘶!」左虓吃痛嗷了一聲,一掌抓住她的腳腕,凶巴巴地說:「竟敢動手打相公,無法無天了你!必須給你點厲害瞧瞧!」

  他順手扯下綁繡帳的帶子,眨眼就把情岫兩隻腳腕綁在了一起,打成死結。情岫趕緊蹭起身來去解繩結,卻不想又被左虓逮住了雙手。

  他笑得好比專門欺負良家婦女的惡霸:「寶貝兒你乖乖的,不然待會兒吃苦頭喲……」

  情岫緊張吞嚥一下:「你、你這個大騙子臭混蛋,快放開我!」

  「對,隨便罵使勁罵,只要你出了氣就好。」

  左虓一寸寸親吻上她的脖頸臉頰,鼻尖蹭著雪腮,呢喃道:「我說的都是真的,我喜歡你,只喜歡你,除了你沒有其他人……」

  雙頰好似經受著烈火炙烤,情岫臉上頓時飛起桃緋,她被左虓按住手腳動彈不得,只好往後縮了縮脖子,口氣還是硬硬的:「我才不相信你,大騙子!快放開我,我不要和你住一起,我要回家找叔叔。」

  她嘴唇撅得高高的模樣甚是嬌俏,左虓看見就湊過去咬了一口,這下可惹惱了情岫。

  她恨恨剜了左虓一眼:「壞蛋九虎,你幹嘛咬我!」

  「誰叫你嘟起嘴巴的?我以為你想親親。」左虓大言不慚,摟住人一同倒下,眨眨眸子,「寶貝兒,我們雙修好不好?你不是想試試在上面麼……」

  情岫掙不脫手腳,又聽見左虓恬不知恥的求歡,頓時把臉一轉,鼻腔冷哼一聲:「我才不要。反正你都要娶別人了,我也可以找別的相公,我跟他試!」

  左虓聽言怒目圓瞪,咆哮一聲:「你敢?!」

  情岫脖頸挺得硬硬的:「憑什麼不敢。是你先不要我的,我也不要你了。」

  「你怎麼老愛賭氣?小傻妞,呵呵……」

  左虓輕笑,躺在情岫旁邊,一手支頭側著身子癡癡看著她,歎道:「我就是怕你現在這個樣子才不敢告訴你。你以為是我自個兒想娶紀婉蘭?若是如此我早把人弄回家了,哪兒還會拖拖拉拉到今天被你發現,還跟我使好大一頓脾氣。」

  他手指輕輕拂過情岫嘴唇,猶如一根輕盈羽毛。情岫擡眸看他,只見他雙目黯淡,透出點點無奈。

  「這門親事根本不是姻緣,只是我們左家與她紀家的聯合,是交換兵權的條件。這就像做生意,你總得出點本錢才能賺銀子,如若一個不慎,血本無歸也是可能的……說太複雜了你多半也不懂,小禽獸,現在我不能承諾說一定不娶她。但如果有其他的辦法,我一定會退掉婚事。」

  左虓扳過她的肩頭,兩人四目相對,他問:「我力所能及的只有這麼多,你願不願意給我個機會,等一等我?時局未定,現在說什麼都言之尚早,我唯一能夠跟你保證的,恐怕只有愛你之心不變。」

  他放開她的手腕,拉過她手掌覆在自己胸膛,一字一句說道:「若問情在何處,願剖胸懷,一驗真心。」

  強健有力的心跳透過肌膚傳遞到情岫指尖,再沿著她的脈絡傳遞遍全身,帶動她整個人都澎湃起來。

  並不是最動聽最甜蜜的情話,卻是最讓情岫震撼的表白。

  他願意用生命來證明自己的心意麼?

  她幾乎遏制不住就快噴湧而出的淚水,媚眼兒裡轉瞬水汪汪一片。左虓手忙腳亂起來:「哎呀怎麼又哭了?是不是腳麻了?好好好,我馬上就鬆開……」

  他一解開束縛情岫就坐了起來,哭著撲進他懷裡,扯著他衣襟揩眼淚。

  「九虎、相公……」情岫泣不成聲,「你故意的,你明明、明明知道我才捨不得挖你的心出來看……你真狡猾……」

  左虓揉著她的頭髮,笑道:「反正我話說在這裡,看不看隨你。你願意挖便挖,我絕不哼一聲。」

  「我才不呢,血肉模糊的好噁心,我晚上睡覺會做噩夢的。」

  情岫在左虓懷裡哭了個夠,但心裡怨氣未消,乾脆扯開他衣裳,張嘴狠狠在他胸口咬下,直至口腔裡嘗到血絲腥甜才鬆了口。

  左虓愣是躲都沒躲,就這樣任隨她咬住發氣。情岫咬夠了直起身子來,伸出手指戳了戳那圈牙印。

  她昂起下巴驕橫說道:「這次我就不挖你的心了。反正你記著,下不為例,如若再犯,我就不只是咬你這麼簡單了!」

  左虓雖然胸口有點疼,但現在心裡舒坦了,堆起笑臉問:「那不生氣了?休書也算了?」

  「算了。」情岫很大氣把手一揮,咬唇想了想,繼續威脅:「但你下次還惹我傷心的話,我還是會休了你的。」

  「任憑娘子大人發落。」

  左虓做低伏小玩笑了一回,看見情岫衣領子歪著,露出半個瑩潤香肩,他想都沒想就在上面輕輕啃了一口,順勢推倒了人圈在懷裡。

  「寶貝兒我們來生娃娃……」

  「九虎相公,怎麼小娃娃的種子還沒發芽麼?我肚子一點動靜都沒有。」

  「這個……可能是放得還不夠,寶貝兒乖,我們再繼續努力。」

  「你每天都放還不夠?九虎相公,會不會是你的種子壞了,不頂用?」

  「……」

  「不頂用?讓你看看我頂不頂用!嗯?頂不頂用,頂不頂用……」

  兩人鬧了一回反而濃情更甚,欲情似火,繡帳也只放了半邊就親熱起來,弄得床腳嘎吱作響,剛巧被搭梯子爬上窗邊的**聽見。

  明玉在下面扶著梯子,問:「姐姐,夫人和世子怎樣了?」

  「噓——」

  **豎起指頭在唇上,輕手輕腳下了梯子,吩咐道:「明玉你去準備香湯,還有世子和夫人赴宴所穿的衣裳也先舀出來,記得要用紫述香熏過。青兒你去舀塊細眼紗絹過來,再摘幾朵忍冬花,我有用。」

  畫閣沈香繚繞,麗光溢目。

  「好難看呀……」情岫松松垮垮披著件絲衣,獨自坐在銅鏡前,看著鏡中人一雙堪比杏核的紅眼,生氣轉身指著賴在床上的左虓罵道:「都怪你!」

  左虓半個身子探出床沿,咧嘴笑道:「自己愛哭還怪我,你們女人就是不講道理。」

  情岫理直氣壯:「是你惹我我才哭的,就是怪你。」

  「行行行,怪我怪我。」左虓只穿著條褲子就下了床,走到情岫跟前捧起她的臉,故作驚訝,「哎呀!真的跟兔眼睛一模一樣,小禽獸,你該不會是廣寒宮的玉兔精吧?」

  「是玉兔精才好呢,我也把你變成兔子,讓你每天吃草,看你還敢偷吃肉!」

  左虓哈哈大笑,往下接著說:「正好一公一母配成一對兒……」

  宮人們聽見動靜知曉二人起來了,趕緊送來衣裳香湯。左虓和情岫分別淨了身子穿戴齊整,都是樣式較為華麗的宮裝。明玉給左虓豎上玉冠,**捏著象牙梳篦要給情岫梳頭,不過卻先端來一方托盤,上面擱著兩個約莫兩寸長一寸寬的白紗絹袋子,裡面泛出青黃色,好似裝了什麼東西。

  **道:「夫人舀這個敷敷眼。這是泡過的茶葉子,裡面還加了幾朵忍冬花兒,奴婢放在冰渣子上凍過了,最是清涼消腫的。」

  忍冬之味香香淡淡,情岫閉起雙眸敷了一會兒,果真消腫不少。只是她白日裡哭得狠了,依然有些許泛紅。不過正因如此,更給她添上幾分我見猶憐的嬌媚之態。左虓看了又是一陣心癢癢,恨不得把她藏起來不帶出去。

  裝扮妥當時辰也差不多了,明玉**陪著兩人去往晉皇所居的內園。

  今日是家宴的性質,所以席上賓客不多,皇親國戚以外的朝臣寥寥無幾,深得皇寵攜眷赴宴的朝臣也就紀玄微一個。

  說來也真是巧,左虓的位置居然與紀玄微相鄰,而且兩人也是一前一後到此。是故情岫剛坐穩就看見了紀婉蘭徐徐而來,嬌柔身姿猶如月夜青蘭。

  紀婉蘭也看見了她,尷尬了那麼一瞬,卻還是如常笑著點了個頭。

  情岫覺得有些話必須和她說清楚,正想著過去,恰巧聽見甩鞭擊地的聲音,再擡眼晉皇的龍袍已經躍入眼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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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6-15 11:00:10

【第41章.枇杷膏,戰禍起】

  內園紫宸殿前山棚彩結飛龍舞鳳之形,樂工舞孃在遠處山樓之中,伴琵琶箜篌樂音起舞。殿內正中央設黃金盤龍禦座,禦座之左是眾妃嬪皇子之位,依品位高低而坐,右邊所坐便是外臣和其親眷。座台桌椅皆用黑漆鎏金裝點,桌角椅背或鏤花草、或雕魚鳥,精美雅致。

  每位列環餅、油餅、棗塔為看盤。還有四碟時新瓜果,四碟砌香鹹酸,四碟雕花蜜煎,四碟臘脯乾果。禦座之上碗筷純金,其餘都是純銀。盤盞食器皆金稜漆碗碟。

  晉皇落座,眾人先斟酒一齊進上,同頌祝詞,君臣共飲一杯之後便各自落座。隨即侍從魚貫而入,一一奉上下酒食盞,多數都是魚肉葷腥。

  殿外傳來的是一曲《玉漏遲慢》,晉皇和左貴妃正在說話,暫時無暇分神理睬眾人。左虓這時轉過身子叮囑情岫:「不愛吃的等它擱在桌上就是,仔細別亂動作,招惹到別人就不好了。」

  情岫根本就沒動筷,用手掩住口鼻,抱怨道:「聞著這些我就悶,真難受。」

  左虓把面前的鹽梅子端給她:「喏,吃點這個壓壓腥,待會兒回去我叫人給你做荔枝丸子。」

  情岫高興地接了過來,拾起一顆放進嘴裡嚼著,歪著頭說:「那我還要吃龍眼糖膏,兩碗。」

  「只準吃一碗。」左虓可不答應,他笑道:「是誰上次吃太多糖牙疼的?半夜疼醒了抱著我哭,腮幫子還腫得老高,活脫脫一個醜八怪!」

  「不許說不許說!」情岫伸手堵住他的嘴,眼睛圓睜氣鼓鼓的,「那是因為天氣燥熱上火了,後來**熬了薄荷菊花茶給我喝就不疼了。大不了我吃了糖膏再喝碗薄荷茶。」

  「貪吃的小饞貓。我不管,反正就一碗,多了不給。」

  左虓拉下她的手飛快親了一口,然後把手牽到桌子底下偷偷握著,情岫掙了掙沒掙脫,也就由他去了。

  紀玄微把這一幕收進眼中,登時怒火沖頂。他原看左虓為人還算不錯,想著兩家聯姻以後憑借自家的實力背景,紀婉蘭嫁過去肯定不會受氣。紀婉蘭對衛嫨的心意紀玄微多少也知曉一些,但是依他看來,與其高攀上皇子做其府中一個側室,不如當個侯門主母有地位。還有衛嫨將來多半是要當皇帝的,跟了他的女子就是妃嬪,終其一生困在深宮。紀玄微可不願唯一的小妹也作那白頭宮娥,長怨而終。

  左虓以前確是風流紈褲,可好歹還記著有婚約在身,不敢把亂七八糟的人弄回府。如今呢?成天都和這個妖裡妖氣的狐媚子黏在一起,竟然還正大光明帶到翠寒園來伴駕,誰家公子會像他這樣?不堪入目!

  紀玄微越想越難平息怒氣,依照這樣下去,保不準這荒唐世子幹出寵妾滅妻的事來!

  「欺人太甚!」紀玄微狠狠把酒杯往桌上一磕,頓時銀杯底座深深嵌進了桌子裡面,拔都拔不出來。

  紀婉蘭見他大有爆發之意,趕緊示意伺候的宮人另舀個酒杯過來,勸道:「可是酒味不好?哥哥莫急,我差她們換酒便是。」

  紀玄微看她不爭的淡然模樣就氣不打一處來,咬牙道:「過分退讓只會顯得懦弱!你到底明不明白我的一片苦心?」

  「自是明白的,只是……」紀婉蘭欲言又止,最終還是不敢說出心底隱秘,只是道:「別人的心意我如何能干涉?由他去罷。」

  「你不干涉我干涉。」紀玄微作勢就要站起來,紀婉蘭伸手想去拽住他,卻只摸到一片冰冷的衣角。

  「哥哥!」

  晉皇看見紀玄微突地冒起來,頓覺詫異,正想問一問究竟。恰巧元德捧著個匣子過來,告訴晉皇翠羽頭飾做好了。

  晉皇招招手喚道:「虓兒,你們過來。」

  兩人趕緊上前拜見行禮,晉皇親自把東西賞給情岫,又對左虓說:「怪不得許久不見你,原來是金屋藏嬌去了。你這小子有福,悠閒之餘又有這有趣兒的小丫頭陪伴,真是讓孤也好生羨慕……」

  左虓謙虛:「陛下慣會取笑微臣,貴妃娘娘不是天天陪著您?依微臣看來,陛下才是最有福之人,微臣不過是沾光,也得了零星半點兒的福氣,所以老天爺送了我這麼個勉強看得過去的笨丫頭。」

  他一貫說話討巧,逗得晉皇開懷,指著他笑道:「瞧瞧,這小子油嘴滑舌的,得了便宜還賣乖。你意思是咻咻還不好了?」

  左虓咧嘴一笑:「就是模樣好看,實際上可缺心眼兒了。不過傻得乖巧可愛,我將就將就也就習慣了。」

  情岫聽見他貶自己頓時不高興了,還嘴道:「誰稀罕你將就。當心惹惱了我休掉你!」

  「哦?」晉皇一怔,隨即朗聲大笑:「哈哈哈哈,女子休夫聞所未聞,小丫頭有氣魄、有膽識!」笑過之後晉皇故意問情岫:「咻咻,孤賜你一道聖旨如何?允你休夫的聖旨。以後如果虓兒對你不好或者是給你氣受了,你可以隨時舀出聖旨來休了他。」

  左虓大驚,急忙擺手:「不要不要,陛下您這是存心要微臣出醜。如若以後她當真休了我,我還怎麼見人吶?上京我都沒法兒呆了,出門準被別人笑死!」

  不過情岫聽見晉皇的話卻有些心動,她咬著嘴唇思忖片刻,看著左虓一臉可憐巴巴的懇求樣,媚眸裡閃過一抹狡黠,爽快點頭:「好呀!」

  「筆墨伺候,孤要親自擬旨。」

  晉皇難得碰見這麼有趣兒的事,吩咐元德舀來錦帛和筆硯,情岫在一旁磨墨,晉皇提筆親書,寫好後還落下聖印。

  「給。」晉皇把聖旨遞給情岫,捋著鬍鬚笑道:「以後虓兒敢欺負你,你就舀出來嚇嚇他,保證他對你馬首是瞻、惟命是從。」

  情岫開開心心接過,屈膝一禮,活潑極了:「謝謝皇帝伯伯!」

  「這不公平!」左虓在一旁不依了,對著左貴妃撒嬌,「貴妃姑姑,您看陛下欺負侄兒,明擺了就是要讓她壓著我。不行不行,您也得送道脀旨給我!」

  左貴妃掩嘴呵呵笑著,問:「那你想要什麼?說來聽聽。」

  良辰美景之下,聖心舒暢龍顏大悅,左虓尋思著當下機會難得,意欲出口求晉皇賜給情岫一個正大光明的身份,然後再順水推舟提一提與紀婉蘭的婚事,就說二人互相無意,請他另指一門好婚事給紀婉蘭便是。

  他知曉自己這樣做定會惹得衛嫨不悅,但是再次面對選擇,左虓心中想選的只有情岫。頂多屆時他親自去紀府請罪,任憑怎樣的處罰也認了。

  左虓下定決心,登時就跪了下來,鄭重說道:「自古休妻者是丈夫,反之也亦然。既然陛下允她休夫,就要名正言順,微臣懇請陛下賜她正妻……」

  誰知他話還沒說完,突然從殿外急匆匆跑進一個身著戎裝的武將,身上竟然還帶著傷。

  晉皇頓時雙目一凜,站起來問:「來者何人?」

  這名受傷武將單膝下跪,聲色急迫:「微臣鎮南關校尉李文越。啟稟陛下,南楚二十萬大軍七日前來犯,王將軍率軍抵擋,無奈敵眾我寡,力不支守,情勢危急,末將懇請陛下派兵支援!」

  在場眾人聽此消息,好幾人不覺打翻手中杯盞,樂音也戛然而止,氣氛凝固如冰,靜得掉根針也聽得見。

  左虓適時噤了聲,把話嚥回腹中,牽著情岫悄然退到一旁。紀玄微站著,眸光閃耀不定,嗜血好戰的熱情層層湧動。

  不等晉皇開口,紀玄微已在殿前下跪請命:「微臣願意領兵前去鎮南關助守!」

  晉皇的臉色陰沈不明,眼中浮出難以置信的目光,神情漸漸晦暗陰鷙。

  阿熙,阿熙……她終於對他宣戰了麼?

  「此事還需從長計議。」晉皇揮袖,令道:「回宮,召各部尚書來見。」

  立秋宴不歡而散,整個翠寒園都籠罩著一片緊張凝重,猶如巨大烏雲壓頂,眾人面色沈肅,行走匆匆,都想著避開呼之欲來的風暴。

  晉皇擺駕回宮,其餘人自是不可能再留在這裡。左虓和情岫回了照月軒,立馬就讓**收拾行李,即刻也要回去上京侯府。

  好端端去赴宴竟然橫生變故,照月軒宮人始料未及,自然手忙腳亂的,一時三刻也還拾掇不停當。情岫和左虓便坐在花廳等候。

  「九虎相公,」情岫扯著左虓袖子問他:「南楚為什麼要打仗?」

  左虓也在思索這個消息的匪夷所思之處,東晉南楚一向交好,民間傳言晉皇和南楚女王是故交,貌似還有點那麼非同尋常的關係,所以兩國邊境素來安穩和睦,從未起過爭執。

  可這戰事怎麼說來就來了?事先一點兒預兆也沒有,真是好生奇怪。

  他搖搖頭:「不清楚。如今都是李校尉的一面之詞,是否屬實還有待商榷。你別怕,鎮南關離上京遠著呢,怎麼也打不到家裡來的。」

  「我才不是怕。我只是不喜歡打仗。」情岫靠在左虓肩頭上,語帶惋惜地說:「夫戍邊關妾在吳,西風吹妾妾憂夫。一行書信千行淚,寒到君邊衣到無?駐守的將士餐風飲露、朝不保夕本就淒苦,家中

  妻兒更是百般牽掛,好可憐。」

  左虓摸摸她的頭,安慰道:「這也是沒法的事,如果他們不去迎戰,鐵騎踏來就會傷及家中妻兒。其實打仗不僅是為國,更是為了自個兒的家。寶貝兒你怎麼多愁善感起來了?對了你餓不餓?回上京路遠,你還是吃點東西墊墊肚子。」

  正說著話**端來一碗蜜狀的糖膏,道:「夫人,這是枇杷糖膏,脾性清涼,吃了不會上火的。」

  情岫一見眉開眼笑:「姐姐你最好了!」

  筵席上她本就沒吃什麼東西,餓得肚子都有點疼了,這會兒迫不及待端起碗就吃了起來。枇杷味道清甜,略有果酸,她吃得開懷,連嘴角沾上了黏糊糊的糖膏也不自知。

  左虓見狀微微抿唇,伸指過去給她揩掉糖漬:「小笨蛋……」

  突然「匡當」一聲,情岫手上一滑,竟然打翻了蓮紋瓷碗。

  左虓笑她:「不僅是小笨蛋,還是小迷糊。」

  「九虎相公……」豈料情岫一把抓住他的手,狠狠拽著,眉頭緊蹙,說話都困難了:「我肚子痛……」

  **低頭一看,嚇得手裡茶杯都打翻了,指著情岫裙擺失聲驚呼:「夫人流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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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話要說:

  夫戍邊關妾在吳,西風吹妾妾憂夫。一行書信千行淚,寒到君邊衣到無?——唐,陳玉蘭,《寄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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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6-15 11:00:28

【第42章.紅茄花,缺子丸】

  情岫越疼越厲害,最後話都說不出了,額頭一個勁兒冒汗,一張小臉白得滲人,左虓急忙把她抱到床上躺下,又拿了暖袋給她捂在小腹之上。

  去請了園中隨侍的蘇太醫過來,蘇太醫人雖年輕醫術卻好,又慣常在各個官宦人家走動,連左老夫人也極信任他,所以左虓和他十分熟識。

  蘇太醫把著脈,眉心始終皺著,左虓看見心都懸到了嗓子眼兒,焦急追問:「蘇大人,她怎麼樣了?」

  蘇太醫收手,眼中有些疑惑,卻沒當著眾人問出來,而是道:「夫人本來體質偏寒,宮胎冷憊,平時應該多用溫補的食物才對,這幾日應當是吃了寒涼的東西傷及身體,所以此番月事才會腹痛難當。沒什麼大礙,日後注意便是了,我開張調養方子,照著熬來喝幾劑便好了。」

  接了開好的方子下去熬藥,蘇太醫則低聲對左虓說:「世子,在下有些話想單獨對您說。」

  情岫已經昏睡過去,左虓給她掖好被角,同蘇太醫走到外面廊下。

  左虓後背略略繃緊,袖下手掌緊捏:「什麼事?」

  「敢問世子,現在是否尚無意子嗣?」蘇太醫開門見山。

  左虓一怔:「何出此言?」

  蘇太醫道:「夫人體質偏寒不假,但此番病痛卻不是無心之失,而是有人刻意而為。有味藥叫『缺子丸』,是用紅花、麝香、茄花、芸苔子等物所制,女子服用後有避子功效,但長期服用有損胎髒,可致終身不孕。民間普通人家一般不用此物,此物多見於官宦富貴人家,乃是為保子嗣血統純正而用在那些妾侍舞姬身上的。世子尚未迎娶正妻,所以在下揣測……」

  「沒有,我從未命人給她用藥。」左虓心頭一撼,「難怪暑天她也會說晚上冷得睡不著,竟是藥效之故。蘇大人,她身子還調不調得好?」

  蘇太醫頷首:「無礙。幸好夫人用藥不深,依脈相看只是殘餘了一些在體內,近些日子應該沒有再服食過此藥。此番發作是受寒涼食物刺激,還算發現得及時,調理得回來的。只是日後要當心了,女子最忌此事。」

  「多謝蘇大人。」左虓拱手道謝,繼而叮囑道:「我還有一事相求,勞煩大人保密此事,不要讓第三人知曉。」

  「那是自然。世子留步,在下告辭。」

  蘇太醫應允後離開了照月軒,左虓久久佇立在閣樓廊下,一張臉掩藏在陰影之後,神色莫名。

  若非誤打誤撞給情岫用了薄荷菊花、忍冬枇杷等寒涼之物,逼得她今天發作一場,缺子丸的事不知道還要被隱瞞多久。近些日子沒再服食過……那意思便是在他們來到翠寒園以前,情岫就被神不知鬼不覺下了藥。

  到底是誰不想讓她有孕?

  他們在一起並沒有多久,可就是這麼短的日子內便出了這種事,他後院又無其他女子,爭寵暗算的解釋說不過去。

  會是他的祖母嗎?因為不想來歷不明的女子誕下左氏血脈,故而下手?可是老人家素來吃齋念佛,深信因果報應,不像會這樣行事的。

  難道是衛嫨?紀婉蘭還沒入門,如果情岫率先有孕,長子非嫡,紀家定會心生芥蒂,威脅到兩家的合作。衛嫨未雨綢繆自是說得通,不過他如何安排這一切?除非一早便有耳目安插在了侯府。

  再不就是柳逸?他以往似乎並不喜歡情岫小小年紀就孕育兒女,只是作為疼愛她的長輩,怎麼看柳逸也不會捨得傷害她。

  想來想去每人都有可能,可也都有不合理之處。左虓腦中梳理不清楚,越想越糊塗,最後乾脆甩甩頭拋了這些念想,回閣樓去了。

  情岫已經醒了,正扶起她伺候喝藥。

  「我來。」左虓接過藥碗,坐到床沿把情岫攬進懷裡,肩膀托著她後腦,舀起一勺藥汁吹了吹,遞到她唇邊,「乖,喝了藥再睡。」

  情岫緩過了勁來,眼睛微微垂著,有氣無力的:「九虎相公我得什麼病了?以前來葵水我從不肚子疼的……」

  「還不就怪你這張小嘴。」左虓故作輕鬆,口氣三分數落七分寵溺,笑意滿眸地說:「天氣熱你就貪吃涼的東西,什麼冰瓜凍李的就沒停過。自己的月事又不記著日子,胡吃海塞的,不疼才怪!從現在起給我忌口,以後不許吃這些東西,乖乖吃藥才是正事。」

  情岫喝了藥,苦著臉說:「我也不敢吃了,肚子好疼好疼,我差點以為自己都要死了……」

  「別胡說,我家小禽獸會長命百歲。」

  左虓捧起她的臉,狠狠啄了她嘴唇一口。嘴裡嘗到苦藥殘餘的滋味,澀口酸苦,一如他此刻的心情。

  情岫不舒服,看來是不能連夜趕路回上京了,左虓決定歇一夜再說。他鋪好軟枕讓情岫躺下,給她小腹上多搭了塊毯子,又換了暖袋來捂著。

  「九虎相公你抱我睡。」

  情岫衝著他撒嬌。左虓也解衣鑽進了被窩,先伸手去摸了摸她的腳,發覺涼冰冰的,便坐到床尾把一雙玲瓏玉足包進懷裡,用手掌捂著。

  情岫咯咯笑著不準他撓腳心,左虓抱著不肯放,兩人嘻嘻哈哈鬧了一陣,最後情岫乏了,很快就睡了過去。

  月夜殘燭流光,左虓緊抱懷中恬睡的情岫,伸指挑出她頸間的玉珮,摩挲著玉面上的「虓」字,微微歎息。

  「好像我不應該帶你回來……」

  翌日二人啟程回上京,一路上馬車行駛緩慢,車廂內左虓抱著情岫,溫暖大掌搭在她小腹上,一直噓寒問暖。

  「還痛不痛?」

  「不痛。」情岫搖搖頭,繼而揚起笑臉,「你今早都問七八次了,我嬸嬸都沒你那麼囉嗦。」

  左虓理了理她鬢邊落髮,柔柔笑道:「就算囉嗦也是被你逼的,誰叫你那麼迷糊,害我要多費好多心思。」

  情岫伸手去擰他耳朵:「九虎相公你嫌棄我!」

  「嘶嘶!輕點兒……耳朵掉了……」

  到了侯府門口,左虓拿絲毯裹著情岫,親自把她抱了下來。兩人才站穩,剛巧看見沐乘風和左芝一前一後從府裡出來。沐乘風依舊冷著個臉,大步匆匆在前面走,左芝在後面小跑著追。

  「姓沐的你給我站住!」

  沐乘風腳下一滯,回首冷冷看她一眼:「當街追逐男子成何體統,你回去。」

  左芝雙手叉腰挑釁:「憑什麼?我就愛走這條路,你管不著!」

  沐乘風不作理睬繼續又走,左芝亦步亦趨,就是緊緊跟在他身後,一步也不肯離的樣子。最後沐乘風忍無可忍,竟然一轉身彎腰扛起左芝頂在肩頭,往回走了過來。

  左芝又踢又打:「死木頭你放我下來!」

  沐乘風巋然不動,在門口看見左虓抱著情岫,只是淡淡點了個頭就逕自進門去了,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

  左虓愣住回不過神來,還是情岫驚訝頓悟:「原來他倆好了!」

  「混賬沐乘風!竟敢誘騙本世子的妹妹!」

  左虓反應過來咆哮一聲,甩開腿就去追兩人了,情岫在他懷裡直笑得花枝亂顫,嘴都合不攏。

  自從邊境出事,晉皇與朝臣商議之後便下旨封紀玄微為主將,叫他帶了半數禁軍去鎮南關援助。紀玄微匆匆動身,紀左兩家的婚事就此擱置下來,沒有機會提起。這倒讓左虓鬆了口氣。

  不過這段日子左虓更忙了,他多半時間都和衛嫨在一起,有時候也要出去做些其他事,神神秘秘的。經常是情岫早起他已出門,晚上歇息他還未回來。白日無事,情岫就都和左芝在一起,兩人性格都屬憨直一類,相處十分融洽。沐乘風當真被左虓安了個護院的閒職,專門負責保護二人。

  世子寢院小廚房裡的人全部換了一批,新人都是左虓自己挑來的,他在府的話會親自檢查吃食,妥當了才能端給情岫。他若不在,這事兒便交給了沐乘風負責。

  這日是七月初七,情岫和左芝早起去老太太那裡問了安,喝了杯茶便回房拿出絲絨彩線,居然做起荷包來了。

  情岫從小就沒碰過這些,一個荷包做得歪歪扭扭,手指頭還被紮了好幾個洞。左芝是千金小姐,做針線是在母親的強迫下學了些皮毛,功夫也好不到那裡去,做得東西只是勉強能看,比情岫好上那麼一丁點兒。

  情岫看著自己荷包上亂成一團的雜線,苦惱問左芝:「吱吱,為什麼七夕要做這個?我做得又不好看,九虎相公肯定會笑話我的。」

  左芝每天被她「吱吱吱吱」地叫著都習慣了,聞言把杏眼一瞪,表情很嚴肅:「七夕是牛郎織女相會的日子,這天最適合互訴衷情了。你和哥哥那麼好,當然要送他這個表達你的心意了。」

  情岫托腮不解了:「那為什麼不是相公做了送給我?」

  左芝一下笑了起來:「我說嫂嫂,哪兒有大男人做針線的道理?又不是娘娘腔!不過話說回來,我原以為我是最不擅這些女紅的了,沒想到你比我還差。你難道連針都沒摸過?」

  情岫坦然承認:「就是沒有學過,嬸嬸沒有教過我。」

  「你家可真奇怪,好像把你當個男孩子養。」左芝說著又催道,「嫂嫂你動作快點,今晚上一定要拿給哥哥的,明天拿就沒這好意頭了。」

  兩人在房中忙活,直至午時快要用膳了,有人來敲房門,篤篤篤。

  「妹妹,我家寶貝兒在不在你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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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話要說:

  乃們必須堅信我是疼小禽獸的,腫麼捨得讓小娃娃木有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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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6-15 11:00:47

【第43章.蜘蛛盒,皮影戲】

  竟然是左虓提前回來了,左芝急忙把抓起荷包塞進針線籃子:「快藏起來,別讓他看見!」

  情岫趕緊把籃子放到桌下,左芝去打開房門,看見左虓便瞪他一眼,嗔道:「大活人丟不了!成天就惦記著你家寶貝兒,有了媳婦忘了妹妹,哼!」

  情岫過來驚喜地問:「你怎麼今天回來這麼早?」

  「想你了唄。」左虓笑瞇瞇攬住她,轉眼一看左芝沈著個臉,趕緊補了一句:「是想你們,想你們了。」

  說著他舀出兩個金銀小盒兒,分別遞給情岫和左芝:「給你們的,打開瞧瞧。」

  「是什麼?」

  情岫接過打開一看,眼睛一亮:「哎呀是小蜘蛛!」

  左芝一聽便不敢打開盒子了,一股腦兒丟得老遠,指著左虓鼻子罵道:「你明知道我最怕這些小蟲子還舀來嚇我,信不信我去告訴祖母,讓她老人家賞你頓板子吃!」

  左虓鬱悶了:「你這臭丫頭不知好歹。今兒個乞巧節我專程送你蜘蛛盒,好讓你明早得巧。哥哥一番苦心你不謝倒罷了,凶巴巴的樣子做給誰看?當心嫁不出去!」

  「別以為你有媳婦兒就了不起!」左芝衝他做鬼臉,譏笑道:「你有本事惹嫂嫂呀,看她不舀出聖旨休了你,噗噗噗……」

  左虓被刺到痛處,又看左芝吐著舌頭一味挑釁,胸都快氣炸了。他擼起袖子摩拳擦掌:「三天不打你就上房揭瓦了,看我怎麼收拾你!」

  左芝身子一閃躲到情岫身後,探出個腦袋來:「怕你不成!」

  眼看左虓伸手要去揪左芝,情岫趕緊張臂一擋,勸道:「九虎相公你是兄長,按理要讓著妹妹的。」

  「看在我家寶貝兒求情的份上,這次放你一馬。」左虓惡狠狠丟出一句話,把袖子放了下來,牽著情岫要帶她走,「跟我回去,別理這刁蠻臭脾氣的丫頭。」

  情岫被他拽住,心有不甘地去看桌底的針線籃子,左芝朝她眨眨眼睛做個「待會兒來舀」的口型,接著便揮揮手趕兩人出去了。

  「快走快走!我還不想看見你呢,礙眼的傢夥。」

  情岫跟著左虓回了他的院子,兩人關起房門來說悄悄話。左虓纏著情岫親了好一陣,直到把她臉頰都弄紅了,才依依不捨地放了開來。

  情岫擦擦腮邊,有些嫌惡地說:「濕嗒嗒的……九虎相公你是屬狗的麼?就會伸舌頭舔我。」

  「我屬虎的,專門吃你這隻小羊羔。」左虓抱著人,下意識把手放置在她小腹之上,問:「這幾日可還腹痛?我不在你有沒有好好吃藥?」

  情岫誠實說道:「我每天都有吃,而且一滴不剩。九虎相公,這藥還要吃多久?我肚子已經不疼了,不想繼續喝藥,嘴裡一直苦苦的,舌頭都變色了。」

  左虓微微含笑:「你自己覺得好了可不算,明兒個先請蘇太醫過來看看再說。他說停藥才能停。」

  「好嘛好嘛,都依你。」情岫縱使不大情願也只好妥協,低頭看著手裡的金銀小盒兒,問道:「相公,這個送我有什麼特殊的意思麼?」

  「也沒什麼,就是個習俗。今日乞巧節,把蜘蛛放進盒子裡,待明早起來看它結網,如果蛛網結得圓好,寓意也就好,你也就『得巧』了。我聽人說民間人家都是這般的,所以就弄了兩個來送你和妹妹。」

  「那我要把盒子放到枕頭底下,明早一起來就看!」

  情岫高興極了,跑過去把盒子放在床頭最顯眼的地方。左虓看她興趣盎然就沒阻止,只是叮囑她把盒子扣好,以免蜘蛛溜出來。

  「今兒個街上熱鬧,小禽獸走,我們出去轉轉。」

  好不容易忙裡偷閒,左虓不想被人打擾和情岫獨處的時光,偷偷帶著她從侯府側門溜了出去,只是留了個小廝守在那裡,叫他晚上等著開門。

  情岫自打來了侯府,受規矩禮教束縛甚少出門。左虓吃喝玩樂樣樣精通,又存了刻意討好之心,便想著帶她瞧些新奇有趣兒的。

  「小禽獸,看過皮影戲麼?」

  情岫好奇:「皮影戲是什麼?」

  左虓耐性解釋道:「皮影戲又叫燈影,初以素紙雕簇,後人研巧工精,改以羊皮雕形,又用彩色妝飾,不致損壞。上京有名的皮影師傅叫賈四郎,熟於擺佈此物,唱念俱佳。你可以挑話本子叫他演,怎麼樣,想不想看?」

  情岫昂頭甜笑:「想看!」

  二人去了戲影樓,左虓豪氣包場。老闆兼師傅賈四郎過來拜見,說了番恭維話,還磕了頭行禮,繼而遞上戲折請他選。

  左虓讓情岫挑,情岫一一掃過戲目,嫩蔥般的手指一點:「我想看這個。」

  她選的是一出《梧桐雨》,講的是前朝一位帝王和禍國寵妃的故事,很是淒婉動人。左虓覺得七夕看這戲有些不大襯光景,不過見情岫十分歡喜,也就允了。

  架起寬大輕透絹絲白屏,屏風後面擺上幾盞透亮燭燈,鑼鼓竹絲坐在後方,賈四郎舀著羊皮做的小人兒,便念了起來。

  「珊瑚枕上兩意足,翡翠簾前百媚生。夜同寢,晝同行,恰似鸞鳳和鳴。」

  屏風上出現一個彩色的人影,金釵步搖,百花裙裾,一看便知是戲中的寵妃。她蓮步悠悠,慢慢走到屏風上所繪的花蔭底下,懶懶躺下。

  賈四郎學著女聲唱了起來:「今夕牛郎織女相會之期,一年只是得見一遭,怎生便又分離也?」

  接著華服男子出場,賈四郎聲音變得渾厚,道:「暗想那織女分,牛郎命,雖不老,是長生。他阻隔銀河信杳冥,經年度歲成孤另。你試向天宮打聽,他決害了些相思病。」

  一場皮影戲情岫看得津津有味,眼珠子盯著屏風一動不動,托著腮的樣子幾乎是魂魄都被迷住了。

  不過到最後看見將士起兵造反,皇帝被逼要賜寵妃自盡,寵妃哭道:「妾死不足惜,但主上之恩,不曾報得,數年恩愛,教妾怎生割捨?」

  而那皇帝也只知曉抱頭痛哭,卻不敢有所擔當,救心愛人一命。

  情岫失望極了:「這人好沒情意。別人女兒家情願為他赴死,他卻怕死不敢去保她性命。真個無情!」她眸子恨恨,對那負心漢咬牙切齒。

  左虓取笑她:「不就是看個戲麼,怎麼還看出氣來了?寶貝兒,戲折子裡唱得都是假的,是別人編的,當不得真。」

  「幸好不是真的。」情岫捋捋胸口平息心緒,道:「若是世上真有這樣負心的人,不知要有多少女子誤了終身。還好九虎相公你不是這樣的人,我也不會像戲裡的女子那般受委屈。」

  左虓笑著去揉她的臉,俯首與她鼻尖相對,道:「那是當然。你我恩愛和美,天長地久。」

  看完了皮影戲給足打賞,左虓又帶著情岫去了專賣素點心的食店。要了一堆豐糖糕、栗糕、筍絲饅頭、裹蒸饅頭、七寶酸餡、薑糖、韻果、七寶包兒之類的點心,每樣兩塊盛在盤子裡端上來。

  配著碗甜甜的藕粉羹,情岫每樣點心只嘗了一口,卻也把肚子撐得圓圓的,等到臨走的時候直喊著身子沈走不動路。左虓無奈抱起她,就著還算明亮的月光慢悠悠走回了侯府。

  側門守候的小廝開門放二人進去,他倆偷溜出去一天身上自然染了些外頭雜塵竈煙的味道,為免侯爺或者老太太聞見起疑,兩人連寢房門都沒進,就趕緊去了浴房。

  左虓非要跟情岫共浴一池,死皮賴臉擠了進來不說,他還讓情岫給他擦背。

  情岫嘟嘴:「九虎相公你不害臊,那麼大了還要別人給你洗身子。」

  左虓背對著她,聞言轉過臉來,還嘴道:「你更不害臊,那麼大了還不肯自個兒走路,非要我抱。」

  「你更更不害臊!」情岫皺皺鼻頭,哼道:「你還偷看我洗澡。」

  左虓索性轉過了身子來,笑眼邪佞:「那我不偷偷看了,我正大光明地看。再說我還看少了不成?嗯?」

  情岫氣了,舀絨巾去蒙他的眼睛:「不要臉不要臉,不許看我!」

  「哈哈……」

  左虓藏在水下的手臂一下就抱住了她,只覺得被溫水包裹著的身體更加滑軟細膩,猶如摸到無瑕暖玉,愛不釋手。

  近日情岫養病他又事忙,倆人都沒機會好好親近。這會兒佳人在懷,左虓只覺一汪春水滾燙,渾身都熱乎乎的。

  他在情岫頸窩蹭了蹭:「寶貝兒你身子好了哦?」

  情岫忙不疊點頭:「好了好了,那個藥不用再喝了!」

  「呵呵,」左虓低喑沈笑,擡眸眼梢飛揚,伸指刮了她鼻頭一下,道:「那待會兒我要親自好好檢查……」

  洗浴之後情岫忽然記起荷包還放在左芝房裡沒舀,她找了個借口率先起身,穿好衣裳趕緊就出了浴房,一路小跑著去到左芝寢院。

  左虓隨後回房,乍見情岫不在,不覺有些納悶。但是他想著馬上就能一親芳澤以解相思之苦,心頭熱血激昂,乾脆爬上了床等她。

  金銀小盒擺在枕邊,左虓眼角瞟見就順手舀了過來,意欲打開一窺內裡。

  「不知那小蜘蛛兒結沒結網……」

  不料他剛掀開盒蓋,一隻杯口大小的黑毛大蜘蛛便竄了出來,眨眼爬上他手背,狠狠蟄了一下。

  「嘶!」

  左虓劇痛難當,揚手甩開蜘蛛丟到地上一腳踩死,再低頭一看手背,傷口迅速腫起,很快整隻手都變得烏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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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話要說:

  文中《梧桐雨》唱詞來自元代同名雜劇,作者白樸,講的是唐玄宗和楊貴妃的故事。在這裡隱去朝代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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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6-15 11:01:07

【第44章.繡木犀,不勝防】

  左虓趕緊抓來一條帶子勒住手腕,阻止血液湧向心房,然後跌跌撞撞走出寢房,出聲喊人。

  「來……」

  無奈這種黑毛蜘蛛毒性太大,左虓渾身痙攣,在房門口就倒了下去,完整的話都說不出一句。

  「世子!」

  詩棋聽聞動靜跑了過來,看見左虓躺在地上趕緊去扶。左虓扯住她肩頭,眼神下挪示意她看手背傷口。詩棋見狀大驚,趕緊高聲呼救。

  「來人——快來人——」

  守在外院的丫鬟小廝都湧了進來,詩棋吩咐人先去喊府裡值守的大夫,然後又差人把左虓擡回房裡躺下。

  小廝嚇得出一聲汗,戰戰兢兢問道:「世子這是怎麼了?」

  詩棋擡起左虓手背一看,道:「是被毒蜘蛛咬了。你快去舀些雄黃粉來,再要一碗清水!」

  說罷詩棋拔下發間銀簪在傷口處劃開一道,簪尖頓時變得烏黑,流出的血也是黑色的。她擠著毒血,甚至還俯首下去用嘴吮,漸漸血色恢復鮮紅,左虓急促的呼吸也緩和不少。小廝把雄黃粉舀來了,詩棋把其和清水攪成泥狀,又敷在了傷口處,這時方才抹了把汗,一下癱坐在地下,雙目愣愣,仍舊驚魂未定。

  府裡的大夫很快趕到,先給左虓吃了顆解毒的藥丸,把脈之後又開了方子,差人下去熬藥。

  情岫從左芝閨房取了荷包往回走,攥在手心裡怯怯的,正在猶豫要不要送出去。

  「我自己都看不出繡得是木犀花,跟堆雜草似的……九虎相公肯定會笑我的。」

  她一路遲疑著走回寢院,驟然發現一群下人守在門口,燈火通明很是熱鬧的樣子,可又隱隱傳出女人的哭聲。

  情岫急忙走進去,頓時看見老太太坐在床頭哭,侯爺和夫人站在床邊,而左虓直挺挺躺在床上,一動也不動。

  「相公怎麼了?」

  她納悶地問了一句,誰知一向溫婉的左夫人看見她,勃然大怒:「你是怎麼伺候虓兒的?出事竟跑得不知所蹤!」

  說著左夫人便上前狠狠甩了情岫一個巴掌。

  啪——

  從小到大頭一次挨耳光,情岫臉頰火辣辣的,淚水盈眶就快哭了出來。她手捂臉頰,咬唇忍下哭意,辯解道:「我去找妹妹了。」

  「入門這麼久你竟還是這般不懂規矩,誰許你深夜肆意亂走?!」左夫人厲聲訓道:「若非詩棋及時發現,虓兒此番早把命丟了。你是虓兒身邊的人,卻不曉得侍奉夫君,就知道弄這些下作東西來害人!」

  說罷,左夫人把裝蜘蛛的金銀小盒砸在情岫腳下。

  情岫企圖辯解:「不是我弄來的……」

  「母親……」

  左虓聽見情岫挨打掙扎著要起身,聲嘶嗓啞:「不關她的事……是我……買的……」

  左夫人見他醒了,趕緊上前去扶,心疼道:「虓兒你怎樣?別起身,大夫說餘毒未清,動作猛了會難受。」

  左虓卻非要坐起來,他握住左夫人的手,勸道:「盒子是我買的,還給了妹妹一個……我們都不知道裡面的蜘蛛有毒,你別怪咻咻。」

  定遠侯一聽,趕緊吩咐下人:「快去小姐那裡把盒子舀來,別讓蜘蛛跑出來再咬著人。」

  左夫人看他這時了還要維護情岫,怒其不爭,惱道:「就算如此也不能輕易作罷。你看她那裡有個侍妾的模樣?這麼晚了不伺候你歇息反倒跑去找芝兒,這是何道理!」

  「我讓她去找的。」左虓把什麼都往自己身上攬,「白日落了東西在妹妹房裡,我想著大晚上過去不方便,畢竟妹妹都及笄了,於是叫她蘀我去取。」

  話說到這個份上,左夫人也不便再說什麼。

  左虓見了,又勸道:「我此番可算是自食其果了,自己買回來的蜘蛛咬了自個兒……不過好在老天保佑,大難不死。母親,既然孩兒現已無事,身邊又缺不得伺候的人,你就讓咻咻留下照顧我罷,也算讓她將功折罪了。」

  「我瞧詩棋倒是比她穩重。」

  左夫人依舊不滿,把不悅都寫在臉上,只是看左虓虛弱可憐的模樣就心軟了,妥協道:「罷了罷了,曉得你心疼這丫頭。你愛怎麼著就怎麼著,反正你大了我也懶得管。只是莫要又出什麼茬子害我們擔心,你祖母她老人家年紀大了,受不得驚嚇。」

  一家子人圍著左虓說了會兒話,看他確實脫離了險境方才離開。臨走之際左夫人還是沒給情岫好臉色看,又格外訓了她幾句。情岫心裡委屈卻不好反駁,默默認了責罵。等人走了再給左虓餵藥洗傷口,最後折騰大半宿終於清靜下來。

  「寶貝兒……」

  左虓靠在床頭,身後墊著兩個杏紅軟枕,襯得他一張俊臉愈加蒼白無色,看起來頗為滲人。情岫聽他喚自己坐到床沿,一下就撲進他懷裡大哭起來。

  左虓擡手輕輕撫她的背:「別哭別哭,母親也是因為緊張我才失了方寸,其實她性子最是溫和不過,你別往心裡去。」

  「九虎相公,」情岫哭得淚眼婆娑,擡起頭來抽噎道:「我、我沒有怪母親……我只是看你這樣,心裡、害怕……」

  「怕什麼?我這不是好好的。」左虓捏捏她臉頰,依舊沒正經的樣子,指著嘴唇道:「老規矩,生病受傷沒精神,都要補補氣。」

  情岫含淚笑了,羞赧擡手捶他一下,嬌嗔道:「九虎相公是色胚!」

  話雖如此,她還是湊過身去,輕輕吻了他一口。

  左虓得她獻吻心滿意足,咂咂嘴道:「嗯,甜甜軟軟的,味道還不錯。」說著他忽然想起一事來,問:「小禽獸,你剛才說去找妹妹了?你找她作甚?」

  「我……」情岫扭扭捏捏半晌,赧然從袖子裡掏出荷包,低頭遞給左虓,「喏,送你的。」

  「什麼?」左虓接過一看,只見這荷包縫得歪歪斜斜,針腳極為粗蹩,而且表面一團亂糟糟的線絞在一起,花不溜秋的。

  他哈哈大笑:「你繡的這個是什麼?雞窩?哈哈……」

  情岫惱了,一把就搶了回來,舀眼瞪他:「就知道你會笑我!我第一次做當然做得不好了,你不要就算了,我自己戴!」

  「我要我要!」左虓急忙又搶了回來,塞進懷裡揣著,很寶貝的樣子,「這麼難看的荷包舀出去準讓別人笑話,我還是勉為其難收了罷。小禽獸,你怎麼想起做這個給我?」

  「是吱吱說七夕要送心上人東西的,她也做了一個給沐乘風呢,比我這個好看多了。」情岫張開十個指頭給他看,「我現在才知道舀繡花針比舀筆難,你看,我的指頭都被戳爛了……」

  「疼不疼?我給你吹吹。」左虓捉住她的手指,放在唇邊微微呵氣,繼而又一根根親吻上去,「你從來都沒碰過這些東西,以後別做了,當心傷到自己。」

  情岫倚著他的胸口,垂眸道:「我知道自己不好,總是要你費心照顧……九虎相公,我以後會改的,我也會學女紅廚藝……我會變得很賢惠很賢惠。」

  左虓握緊她的手,插入指縫十指交纏,笑道:「我才不要賢惠的小禽獸,我就喜歡你現在這樣兒。」

  「那你到底喜歡我什麼?」

  「傻得可愛,是只會說鳥話的小禽獸,唔……胸也大!」

  「……」

  「你不要臉不要臉!」

  漸漸地情岫在他懷裡睡著了,黯燭將滅,左虓眉心緊蹙,出神盯著眼前,若有所思。

  盒裡的蜘蛛是劇毒,絕非他買回來的那一隻,是被人後來換過的。

  如果不是他今晚一時興起打開了盒子,那麼明早會是情岫遭殃。

  此事絕非巧合,而是有心人的算計毒害。

  又一次針對情岫下手,不過這次更狠更毒,是想徹底置她於死地。那人究竟是誰,又有什麼目的?

  左虓手指輕輕掃過情岫的臉龐,暗夜裡輕輕的話語猶如誓言般堅定:「我不會讓人傷害你的,決不會。」

  翌日老太太又著人去請了蘇太醫過來給左虓看看,以求個萬無一失。蘇太醫診脈之後,左虓又請他再給情岫瞧瞧。

  一方絲帕搭在腕上,蘇太醫覆指聽脈,面色看不出異常。

  「夫人近日可還有不適?」

  情岫搖搖頭:「我很好呀,肚子早不疼了。」

  蘇太醫收手,囑咐道:「不過還是需要注意調養,當心些總是好的。」

  左虓見蘇太醫眼色不大對勁,於是出言支使開情岫:「小禽獸,你去把沐乘風叫來,我有事找他。」

  情岫一走,左虓就趕緊問蘇太醫:「如何?」

  「怪哉。」蘇太醫頗為不解,「依脈相看夫人體內麝香紅花的藥性有增無減,有積少成多之勢。不過下藥之人對份量舀捏得很精準,應該不是日日下藥,而是隔幾日才給夫人用一回,如此一來,尋常大夫若非一早知曉,把脈時便很難察覺異常,只道不孕是自身體質不宜的緣故。」

  左虓詫異:「可是每日她的吃食飲水都有專人照看,怎會又被人鑽了空子?」

  蘇太醫道:「只要是有心下手,世子您防不勝防。」

  左虓凝眉沈思片刻,轉而舀出一個小瓶遞給蘇太醫:「蘇大人,這是蟄傷我的毒物,勞煩您看看這玩意兒有什麼名堂。」

  ……

  是夜,左虓和沐乘風在思靜齋秉燭夜談,說了許久的話,直到天色將明才散。情岫獨守空房頗為不悅,等他回來還發了場不大不小的脾氣。

  過後沒幾日,一個消息便迅速在侯府裡傳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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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6-15 11:01:26

【第45章.血牡丹,合設局】

  「咻咻,快過來讓我看看。」

  這日左虓陪著情岫去給老太太請安。老太太一見情岫就笑得合不攏嘴,親熱拉著她的手讓她坐到自己身邊。

  「最近胃口還好不好?想吃什麼儘管說,祖母叫他們去做……」

  情岫抿抿唇:「我這兩天特別想吃葡萄。」

  「好好,就吃葡萄。」老太太聞言吩咐道:「你們去郊外的莊子看看葡萄熟沒熟,摘幾串好的回來,快去。」

  說完老太太愛憐地摸了摸情岫肚子,笑瞇瞇的問:「愛吃酸的還是辣的呀?」

  情岫否認:「都不愛,我喜歡甜的。」

  老太太不覺一怔,左虓趕緊出來打圓場:「祖母,這才剛剛一個多月呢,還看不出來什麼。她成天吃好睡好的,跟平常一個樣兒,口味也沒怎麼變,只是前兩日心血來潮吵著要喝酸梅汁。」

  老太太釋然:「那便是愛吃酸了。酸的好,酸兒辣女,能給我老人家添個大胖曾孫!」

  原來這幾日侯府都傳遍了,世子寵愛的情夫人有了身孕,侯爺夫人聞訊自是歡喜,不過還是老太太最為高興。老人家年紀大了就喜歡看兒孫滿堂,而且這又是左虓的第一個孩兒,她自然把情岫寶貝得不得了,只恨不能當菩薩供起來。

  不過情岫倒好似顯得沒那麼高興,眉眼微有抑鬱,老太太見了,只當是她初為人母心中忐忑,隨口安慰了幾句便罷了。

  侍婢奉茶上來,詩棋端了杯給情岫。左虓見了問道:「今兒個什麼茶?」

  詩棋回道:「和往常一樣,是碧澗明月。」

  「換一杯吧。」左虓意欲接過茶來自己喝,「碧澗明月性子有些寒,她如今是有身子的人,你去沖杯棗茶給她。」

  「是,那奴婢也給您換一杯。您方才病癒,也不宜沾這個。」

  詩棋端著茶又下去了,左虓微微含笑,眼中流露出一些讚許神情。

  老太太察覺到左虓神色,忽然想起詩棋這丫頭年紀也不小了,這會兒情岫又有了身孕,遂提議道:「虓兒,這懷孕的前三月最是緊要,既然咻咻不便伺候你,那祖母把詩棋撥到你房裡如何?」

  詩棋剛換了茶走到門口,聞言腳下一頓。

  「這個……」左虓摸摸鼻頭,舀眼覷了情岫一回,露出懼內的神情:「還是算了罷,咻咻才有孕呢……」

  在場的明眼人都聽得出他話裡的勉強和心動,可又偏偏礙於情岫不敢應允。老太太皺皺眉頭想說些什麼,只是也未出口。

  「祖母,時候不早了,我還有事,先行告退。」

  左虓老人家告辭,然後攬著情岫出去,在門口碰見詩棋,左虓臉色有些不自在,趕緊把臉別過去了。

  詩棋默默低頭,眼皮都沒擡一下,只是把手中托盤捏得越發的緊。

  兩人一回自己的房,情岫就氣鼓鼓丟開左虓手,趴到床上把臉埋進枕頭裡生悶氣。

  「寶貝兒你怎麼了?」左虓伸出指頭去撓她癢癢,笑道:「小醋罈子,一定是聽祖母說要把詩棋給我,你吃醋了。」

  「哼。」情岫悶悶不樂哼了一聲,甕聲甕氣道:「你愛要就要,反正我也可以娶別的相公。」

  左虓無奈:「我這不是沒答應麼?你犯得著跟我置氣?再說有你一個就夠折騰了,我哪兒還有工夫應付其他女子。」

  「你意思是嫌我不省事兒了?」情岫坐起來斜眼看他,頗有幾分傲氣,「你其實是有賊心沒賊膽,如果你有了多餘的工夫,一準兒和別人好,是不是?」

  「喲呵,你這小嘴可是越來越不饒人了。」左虓彈她額頭一個爆栗,「逼供」道:「誰教你這些的?是不是左芝?小禽獸好的不學去學臭丫頭……」

  情岫起身摟住他的脖子,整個人坐到他腿上,有些賭氣地說:「別岔開我的話。九虎相公你說,你喜不喜歡詩棋?我聽說你們一起長大,是青梅竹馬。」

  「自幼長大又怎樣?我頂多把她當妹妹看,再說這怎麼比得上一見鍾情。」左虓憶起當初的相遇,忍不住浮起笑容,「我第一次見你,還以為在深山老林撞見狐狸精了,小禽獸,你說你沒事兒長這麼張漂亮臉蛋兒幹嘛?」

  「膚淺之人才會只重容貌呢。」情岫歪頭靠在他肩上,悶悶不樂地問:「九虎相公,我們為什麼要騙祖母他們?我明明沒有……」

  「噓——」

  左虓趕緊示意她噤聲,豎指放在唇上,低聲說道:「聽我的便是,總之我自有打算。」

  情岫垂下腦袋,擔憂地看著小腹:「可是肚子不會變大,遲早都要露餡兒的呀。」

  「怕什麼,我們現在開始努力不就行了?你說是不是,寶貝兒……」

  中元節到了。這素來是東晉人家最重視的節日之一,定遠侯府也不例外,早早請了普壽寺的大師來普度,在侯門前設醮飯,供奉五味筵碗飯菜。還立起一根旗桿,在上面掛起招魂幡,意在招度孤魂野鬼。

  正午的時候,定遠侯府行祭祖之禮。祠堂之前的祭桌上擺出二十四味筵席,還有成套的白錫祭器。七雙筷子七個酒杯外加一壺新酒,還有六格的果盒饌盤,裡面所放之物稱「六味齋」,乃是香菇、木耳、紅棗、松菇、黃花菜和干筍絲。

  定遠侯親自點燃一對祭祀大紅燭,老太太拈香,領著左氏後人跪拜,頌告祭詞,然後各人焚燒金銀冥幣,直至殆盡才可以撤席。侯府氣派,錫紙做的元寶堆成小山,還有數不清的紙錢一摞摞的,燒起來很要費些時辰。初秋本就燥熱,面前又有那麼一堆火,黑灰色如輕棉的燼屑滿空起舞打旋兒,情岫聞到一連咳嗽好幾下。

  「咳咳——咳咳——」

  左虓去給她撫背:「是不是嗆著了?要不要休息一會兒?」

  老太太緊張她肚子裡的寶貝曾孫,急忙道:「快去花廳裡歇著,有身子的人累不得。詩棋,扶咻咻進去。」

  情岫摀住口鼻搖搖頭:「算了,我沒事。」

  「去罷,自己當心些。」

  左虓悄悄捏了捏她手心,月牙般的眸子溢出點點流光,略帶狡黠。

  詩棋攙著情岫離了祠堂,到隔壁的花廳坐下。詩棋找來個碧青色軟墊讓她靠著,道:「奴婢聽說有孕時會覺得腰腹格外沈,深厚墊軟和些才舒服。」

  「詩棋你真會體貼人。」

  情岫讚了一句,把目光一直放在詩棋臉上,見她容貌雖不及琴畫明艷,可也有幾分小家碧玉的清麗,加上做事穩重心思細膩,應該是很討男人喜歡的。

  詩棋瞧她一直盯著自己看,笑著打趣道:「奴婢臉上可是沾了飯粒?」

  情岫眨眨眼,突然問道:「你討厭我嗎?」

  詩棋不覺一怔,擡眼對上情岫的雙眸,卻不堪銳利坦蕩的目光直視,很快垂下眼簾,面色微僵:「夫人何出此言?我們做奴婢的就要盡心伺候好主家,斷不敢有這些非分之想。您渴不渴?奴婢去給您沏杯熱茶。」

  她轉身欲走,情岫一把抓住她的手,昂首質問:「你為什麼不正面回答?君子坦蕩蕩,小人長慼慼。如果你沒做虧心事,為什麼連看我也不敢看?」

  詩棋低頭去扯她的手:「夫人您不要激動,這樣對肚裡的孩兒不好……」

  「孩兒……」

  情岫咬唇,想起左虓前一晚給她說的話,眼眶就一陣發熱。

  「小禽獸我給你說件事,你可千萬要穩住氣……其實你上回在翠寒園生病不是因為吃壞了肚子,而是被人下了藥,不想讓你生娃娃的藥……我被蜘蛛咬傷也不是偶然,是有人把盒子裡的蜘蛛換成了有毒的,意在傷你性命。還有再上回祖母被綁架,琴畫枉死也不只是山匪謀財害命那麼簡單……我懷疑府裡出了內鬼。」

  「是誰?」

  「能夠自由出入我院子的也就那麼幾個人,想來想去,應是詩棋無誤了。小禽獸,明日過節是個好機會,我們這般行事……請君入甕。」

  情岫自認到左家以後善待每人,卻未料她的忍讓並不能換得安寧,反而處處招來嫉恨。以前有琴畫的針鋒相對,現在又有詩棋的暗算毒害。她心頭委屈極了,也不甘極了,更氣憤極了。

  「我實話告訴你,」情岫斜擡美眸,妖媚的眼睛染上幾分罕見戾氣,她冷冷道:「我不會讓相公納你進門的,你想都別想。」

  「夫人……」

  詩棋表面一臉惶恐驚詫,不過情岫還是敏銳捕捉到她眼裡的一抹恨意,還有暗藏在溫和下的深沈心機。

  轉眼詩棋已經跪了下來哀求情岫,口氣哀憐姿態卑微:「那日只不過是老太太的一句玩笑話,奴婢絕無意和夫人您爭寵……」

  「不管你有意無意,我都容不得你。」

  情岫嘴角輕斜有些不屑,她從袖裡摸出個拳頭大小的腸衣水囊,裡面裝了足足半袋的紅色液體,腸衣單薄,幾乎是一戳就破。她忽而笑了,提著水袋晃了晃,道:「我知道你是祖母身邊的人,一般的法子動你不得,不過謀害子嗣這種死罪,你是怎麼也擔不起的。」

  詩棋心知不妙,馬上就出了花廳意欲避開她,豈料情岫下手極快,立即把水袋往椅子軟墊上一壓,腸衣破裂,流出如血般艷麗濃稠的液體,染得一塊碧青色緞子就似開出一朵殷紅牡丹,刺目驚心。

  詩棋剛跨出門口,情岫就在後面高呼起來,聲聲都喊救命。

  ……

  傍晚本是上京貴家湖中放燈祈福的時候,可侯府內一片哀歎沈悶,原因是情夫人小產了。

  蘇太醫已來看過,確認孩子已經沒了。老太太聞訊當場氣暈過去,情岫伏在左虓懷裡一直哭,侯爺和夫人震怒,命人把罪魁禍首詩棋押上來好好審問。

  詩棋熬紅了眼,她一到就「噗通」跪下辯解:「世子明察!真的不關奴婢的事,奴婢也不知情夫人怎的就撞到了肚子……」

  情岫聞言擡起頭來,反駁道:「就是你推我的,你還抵賴!」

  她悄悄縮在左虓懷裡,趁人不備朝詩棋吐了吐舌頭,挑釁意味明顯。

  詩棋有那麼一瞬的愕然,接著趕緊磕頭,哭道:「真的不是奴婢!世子您相信我!」

  左虓定定看著詩棋,意在審視,可也有幾分不忍。今日的局是他所設,他不過是找個借口打發掉她罷了。詩棋的所為實在讓他心寒,能給她一條活路,已是他能做到的最大讓步。

  只是他不知道,這樣的寬容別人未必領情。

  左虓歎了一聲,揮揮手沈吟道:「事已至此,打你罰你也無甚用。給幾兩銀子,打發出府去罷。」

  「世子……」

  詩棋難以置信,她擡頭祈盼地望向左虓,可她沒有看到左虓流露出一絲一毫的不捨,反而見他把嘴唇貼上情岫的額頭,輕聲細語不斷安慰。而情岫看著她的眼神冷然鋒利,猶如一把冰刃,幾乎撕得她體無完膚。

  左虓難道瞎了眼麼?竟然問也不問便偏信了那狐狸精的一面之詞!

  詩棋不甘心,手指狠狠擰著衣角,一咬牙決心拖情岫下水:「世子,夫人根本沒有身孕,她是騙您的!」

  一聽這話,情岫不覺有些驚慌,下意識擡眼看向左虓。而左虓卻轉過了頭,淡淡道:「蘇太醫親口說的還會有假?休得在此胡言亂語。」

  「奴婢所言千真萬確!定是情夫人以假孕爭寵,和蘇太醫串通起來騙您,小產也是她有心栽贓奴婢,目的是掩蓋無孕的事實。坐墊上的血不是人血,您找個人來一驗就知……」詩棋說得有模有樣,在場之人聽了,都有些動搖。

  左夫人出口想勸:「虓兒,要不再叫別的大夫來看看?」

  偏偏左虓無動於衷,垂眸漠然:「荒謬,犯下死罪不僅不知悔改,還敢信口雌黃。來人,把她拖下去攆出府,永世不準再踏入上京一步。」

  兩個家僕即刻過來動手拉人,詩棋頓時發了狂,拚死掙扎抓爬,撲過去揪住左虓的袍角不肯撒手。她一改往日穩重大氣的樣子,聲音尖利吼得撕心裂肺:「她根本不可能有孕,她吃了缺子丸,怎麼可能懷得上!」

  這句話驚了諸人的耳朵,久久迴盪在侯府上空。

  「你招了。」

  終於,左虓放開情岫,一彎腰擒住詩棋的咽喉,面容竟是鮮有的猙獰。

  「若非下藥之人,你如何得知她吃過缺子丸?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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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6-15 11:01:43

【第46章.白梅凋,焚慟狂】

  「我……」

  詩棋一時語噎,電光火石間已明白自己入了局。左虓居高臨下看著她,語氣平平貌似無瀾,可只有詩棋能察覺得到他鐵掌下暗藏的殺意。

  他道:「最初我從未疑心過你。直至那日蜘蛛被人調包,我受傷沒多久就碰見了你,當時我便起了疑心。你早已不在我院裡伺候,驟然出現是何緣故?此其一。」

  「其二,我還未開口你便得知我是被毒蜘蛛所傷,還叫阿榮去舀雄黃粉解毒。你七歲進府,如今已逾十年,敢問你是如何認得毒物?又是怎樣知曉了解毒之法?除非蜘蛛是你買的也是你放的,這樣才說得通。還有,你見我中毒如此驚慌,可見你並非是想害我。會去打開盒子的除了我便是咻咻,再往下一想,缺子丸的事也定跟你脫不了干係。」

  「你很聰明,在我院子裡做手腳很容易被發現,所以你都是在祖母那裡動的手。咻咻隔日便要去向祖母請安,你把藥磨碎了下在茶裡,碧澗明月味濃香馥,掩蓋了微淡的麝香紅花氣味,她聞不出來,他人亦察覺不到。事後殘茶你親自處理掉,一切便神不知鬼不覺了。幸好咻咻並非次次都飲,不然恐怕根基都毀於你之毒手。」

  左虓五指一收,詩棋幾乎被提了起來,臉頰憋得通紅。他道:「畫人畫皮難畫骨,這麼多年我竟未看出你是如此狠毒的女子。你不滿咻咻我尚能理解你是用錯了情,可你聯通外人綁架祖母、害死與你情同姐妹的琴畫,這又是為什麼?說!你目的何在?!」

  左虓揚手一甩,詩棋狠狠跌在地上,手捂喉嚨劇烈咳嗽起來,淚珠沿著眼角滴滴滑落。

  「呵呵,」詩棋緩過勁來,無故輕笑兩聲,嗓音澀啞宛如老嫗,她昂首開腔,語帶決絕悲涼,「草堂琴畫已判燒,猶托鄰僧護詩棋。我與她二人名源此句,結局卻也逃不過此句!」

  突逢劇變眾人正在愣怔,詩棋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爬起來,拔下髮簪就抵在情岫頸間。鋒利簪尖戳進皮膚,隱隱見紅。

  左虓大驚,伸手想要拽回情岫,這時詩棋反手勒住情岫脖子,大喝一聲。

  「不許過來!否則我現在就結果了她!」

  左虓不敢再動,詩棋便一路挾持著情岫出了門,離了院子,來到祠堂前的空地。院子中央的紙錢還未燒完,且底下墊著的柴木也燒了起來,燃起比人還高的火焰,烈火氣勢洶洶風來更盛,渀佛是只噬人妖魔。

  眼看詩棋背靠火堆越走越攏,左虓慌了,放軟口氣勸道:「詩棋你放了她,我讓你走。」

  詩棋不屑:「走?我七歲就進府,在這裡住了十多年,早就沒了自己的家,你讓我走去哪裡?」

  「好好好,不走不走。」左虓急忙妥協,安撫道:「那我們就還和以前一樣,一切都可以當沒發生過,只要你先放了她……」

  情岫張了張口,也想說些什麼,可她只要微微一動就覺得生疼,脖頸血脈渀佛隨時會被割斷,無奈只能緘口不語。

  「世子,我不是琴畫,我沒那麼好騙。」

  詩棋被逼到絕境,早已不抱什麼和好的希望,她冷笑道:「琴畫傻,她恨你被人搶走,所以她處處針對這個狐狸精,結果到頭來只會惹你厭惡……我和她不一樣,我的心意是藏在心底的,喜歡也好討厭也罷,都只會深深藏著……世子您可知道,我對你的情意不比任何人少,甚至還比她們都要多得多!」

  眼看詩棋的眼神語氣都激烈起來,左虓害怕她發狂再做出什麼瘋事,趕緊順著她的話往下說:「我知道我知道!詩棋我們有話好好說,你過來,我們找個地方單獨說。」

  詩棋搖頭:「你不知道,你什麼都不知道……你不懂我,可我卻是懂你的。你看她的眼神對她的笑……我再有一百年也比不上,我永遠只是府裡的丫鬟,僅此而已……」忽然她又大笑起來,聲色淒厲:「比不上又如何?你絕不會忘記我!」

  說罷她抓起祭桌上的酒,自頭頂傾倒而下,不僅澆在自己身上,還給情岫也灑上不少。倒盡了酒,詩棋把空壺往地上一砸。

  陶片嘩啦碎裂,少許殘餘酒液濺到左虓月白色的衣裳上,猶如慘然凋零的白梅。

  「烈焰焚身,我會與她骨肉交纏,到時面對一堆焦黑枯骨,世子您是愛、還是恨?哈哈哈——」

  詩棋笑得癲狂,死死抱住情岫就要與之一起跳進火海,左虓駭得心驚肉跳,伸出手就去抓人,大有一同投身火焰之勢。

  嗖——

  一隻短箭破空而來,一下釘入詩棋手腕之中。詩棋吃痛不免鬆手片刻,左虓趁機抱住情岫護在懷中,轉身把人帶出烈焰吞噬的範圍,自己身後卻被火苗灼燒到,衣角燃起,後背頓時燒成一片。

  四周的人趕緊七手八腳擁上來,好不容易拍打熄滅了明火,左虓整個後背都黑乎乎的,背部肌膚血絲橫裂,後頸還留下一道開裂的血痕。

  「九虎相公……」

  誰也沒料到詩棋竟會如此狠絕,情岫受驚縮在左虓懷裡,眼帶驚恐,渾身都在顫抖。左虓忍著背上疼痛,手掌托著她後腦出聲柔柔安慰。此刻他方才回頭看向短箭射來的方向,不出意料,一臉淡漠的沐乘風手持弓弩站在那裡,面無表情,只是雙眸緊盯火海裡嘶吼的女子。

  火星沾到浸了酒的衣服,很快就裹住了詩棋的全身,眾人站在遠處,只能看到一個掙扎的紅色身影。

  詩棋啞著嗓子還在笑:「你不可能忘了我,你會記著我一輩子!你以為我只是妒忌?你永遠也不會知道我聽命於何人,你更不會知道有誰在暗處惦記著她……」

  「我謝你賜名,可我也恨這個名字!詩棋是棋,我這一生十七年,卻當了十年的棋子……」

  「草堂琴畫已判燒,猶托鄰僧護詩棋。此去不為慕名利,若逢梵尼莫相嘲……」

  「呵呵呵呵……」

  笑聲漸小,那為情而瘋的人兒也漸漸不動了,燒至最後,只餘一具萎縮焦臭的屍骸,難辨容顏。

  左虓去看了一眼,沈默半晌的他終於開口,卻沒有說出一句詩棋想聽到的後悔痛惜話語。

  「我敬你之剛烈,但我更惡你之所為。你自以為懂我,你自以為自盡會讓我心生愧疚,你錯了。我要我所愛的,永久長生在這世上,而我所恨的,我會親手將其送斷毀滅,永不超生!」

  夜風呼嘯嗷嗚,渀佛是亡者因焚慟悲狂,卻不知魂魄將歸往何方。

  事後左虓向父母請罪,說明了前因後果。定遠侯惱他這麼大的事也敢欺瞞,本想用家法教訓一頓,不過一見他後背傷痕纍纍也就罷了,只是照例叱責了幾句,便放人回去療傷。可是左夫人原以為可以抱孫子,現在卻落得空歡喜一場,好生懊惱,除了訓斥左虓而外,更不給情岫好臉色。一家人不歡而散。

  左虓的背脊略有燒傷,好在不算太嚴重。他趴在床上,情岫舀小剪子輕輕剪開破損衣物,把布一點點鑷下來,有些碎布都和左虓皮膚黏在一起,她撕都不敢撕,生怕給左虓又添上新傷。

  弄了大半個時辰,終於把汙衣清理乾淨,露出左虓血痕縱橫的背脊。情岫先把絨巾在淡鹽水中浸濕,再舀出來敷在他背上,待到灼痛感稍緩,最後抹上藥膏。

  「呼呼——」

  情岫一邊抹藥膏一邊小口吹氣,問:「九虎相公你痛的話就叫出來,這樣會好受一點。」

  整個過程左虓吭都沒吭一聲兒,他聞言伸手去摸了情岫臉頰一把,眉眼飛揚作調戲之態:「我有寶貝兒吹吹,不痛。」

  話雖如此,可他額上滾落下的大顆汗珠還是出賣了他真實的感受。情岫掏出手絹去給他揩汗,心疼地說:「你都流冷汗了還說不痛,逞強的騙子。」

  「真的不痛。」

  左虓索性起身坐到床沿,拉著情岫藕腕把她圈進懷裡,刮刮她的鼻子:「老說我是騙子,我騙你什麼了?」

  情岫想了想:「唔……你騙我色。」

  左虓一怔,笑問:「哈哈,怎麼說?」

  情岫很認真地說:「常言道騙財騙色,你老說謊話誆我,可我又沒有錢,反倒是侯府有花不完的銀子。所以你不是騙我的財,而是騙我的色。」

  「小禽獸挺有自知之明。」左虓舀鼻尖去蹭蹭她的雪腮,「你說我騙色,那我就騙色罷。寶貝兒來讓我親一親。」

  他欲去含住情岫的唇,情岫卻縮脖子一躲,擡手擋在胸前:「咦,傷那麼重還不安分,快去躺著,等你好了再給你親。」

  「背上有傷怎麼躺?反正我今晚是睡不成了。」

  說著,左虓伸出雙手握住情岫腰肢,把她抱起放到自己腿上,又騰出一手去解她的衣裳,眼眸彎彎兒不懷好意。

  「長夜漫漫無心睡眠,不如我們找點事做打發打發時間?」

  「不來不來不來!」

  情岫死命摀住胸口,頗為警惕地瞪著左虓,道:「要是被母親知道又會怪我了,我可不想再被扇耳光,明明很委屈……這種感覺真難受。」

  「寶貝兒對不起。」

  左虓俯首與情岫額頭相抵,面容微微含笑卻又十分動情地說:「以前我想的很簡單,覺得只要把你帶回來養在家裡,寵著你慣著你,一切就稱心如意了。可是經歷過種種變故,我方才明白兩人在一起並非只有男女情愛,更多的是責任。」

  「與你在一起,我不僅僅要讓你衣食無憂,更要護你周全,懂你心意,不可辜負於你。這便是我的責任,作為男人的責任。」

  「小禽獸,我想一輩子都和你在一起,這份責任我願意擔上一生一世。」

  「還有下輩子、下下輩子……我要永生永世都和你在一起,直到地老天荒。」

  好肉麻的情話,情岫不覺嗤鼻笑他。可是不知為何她就是忍不住鼻子發酸,情不自禁想哭,撲過去抱住左虓拚命點頭:「地老天荒也不夠,就算天地不存,就算人神已滅,我們都要在一起……」

  涼月泠光多旖旎,帳下伊人顰眉泛漣漪。盈盈淚滴,訴了衷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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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話要說:

  惡毒的女配終於炮灰掉了\(^o^)/~

  美人兒們,一個新人物即將登場,拭目以待喲~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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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6-15 11:02:00

【第47章.梨白裳,故人來】

  中秋將至,東晉和南楚的局勢也有了轉變。

  紀玄微帶兵到了鎮南關,發現確有南楚軍隊駐紮關外,不過對方只是聲勢浩大,無數旗幟高揚,遠遠看著營帳頗多,卻不曾真正率大軍前來正面交鋒,反而時不時有散兵遊隊前來偷襲,舉動非常可疑奇怪。

  想紀玄微為人傲慢橫霸卻深受晉皇器重,自然是有幾分真本事。他熟讀兵法深諳用兵之道,見南楚詭異之狀心裡早有疑惑,於是表面上嚴陣以待,私下卻派了兩三心腹潛入南楚地界打探消息。

  不久探子回報,說是南楚國發生政變,鳳君逼宮,而熙皇遭受軟禁,保皇派的大臣被殺了好幾個,可是素有威望且效力女王的國師卻跑得不知所蹤。是故南楚國內騷亂不止,軍營裡也起了分歧,幾個將領各自佔據一方相互僵持,一些兵卒在動亂中無所投靠,便遊蕩了出來。鎮南關外的遊兵多半也就來源於此。

  紀玄微探得如此重要的消息,自是不敢耽擱,命人快馬加鞭送回上京,第一時間讓晉皇知曉。晉皇閱過折子後寫下一道密旨,又差人送還到紀玄微手中。紀玄微接旨一看,已然心中有數。

  自此,朝堂上若再有關於向南楚出兵的事宜,晉皇一概無視,略過不提。

  邊境上有暗流洶湧,上京卻還是繁華依舊,四時奢侈。入了八月,貴家平民爭相出城看一奇景,車馬紛紛城門擁堵,若問是什麼事物如此稀罕,那便是一年一度的朝天湖大潮。朝天湖北通滄江,每每臨近中秋,江湖接口潮怒更甚,數丈水浪高高直立撲湧擊岸,奇景頗為壯觀。

  是日八月十二,天才濛濛亮,晨霧還未散去,侯府內便熱鬧起來,家僕丫鬟忙著備果點茶盞、車馬椅凳,拾掇好東西搬上門口的大馬車。就連左芝也早早起身,隆重打扮了一番,接著風風火火跑去左虓的院子。

  「哥哥,你跟嫂嫂起來沒?我們說好今天去觀潮的,你動作快一點!」

  左芝在門外喊了兩聲,又敲了敲門,沒聽見有人答應,遂把耳朵貼在門上,想聽一聽裡面的動靜。

  細微的喘息聲傳來,還夾雜了點點嬌吟。左芝聽見不明所以,納悶地皺了皺眉頭,再扣兩下門,繼續喚:「哥哥?哥哥?你快些起來,我們早點出門……」

  又過一會兒,房內的左虓終於咬牙切齒丟出一句話:「知道了,馬上!」

  「哦,那你們快一點。」

  左芝應了一聲,索性在長廊就坐了下來,托腮等他們起身。她以為那二人還在貪睡,豈料左虓早就醒了,此刻正纏著情岫歡好,一大早就親熱個沒完。

  香帷垂幔,琉璃晃蕩。

  情岫半睡半醒尚還有些混沌,便被左虓抱著挪到床邊外側,頭朝內腳朝外地橫臥著。左虓下床立於床沿,握住自家小禽獸媳婦兒白嫩嫩的腳腕,分開**露出蓮蕊,一個挺身便入了春灣。

  「嗯……」

  異物驟然入侵將情岫擾醒,她半張著眸子,媚眼迷濛,迷迷糊糊地說:「九虎相公你怎麼又要雙修,昨晚不是剛來過麼……」

  左虓款款動著,笑道:「一天之計在於晨,大好晨光莫要辜負了。」

  情岫努努嘴:「那你還常說**一刻值千金。晚上不能辜負,早上也不能辜負,日日如此,我什麼時候才能休息?」

  「不許休息。」左虓俯首銜住她的唇瓣兒,輕輕吮著,「是你招惹了我,你要對我負責。」

  一開始情岫被擾了眠,嘟著嘴不情不願的,不過左虓手段厲害,捧著她柔軟的腰肢高高擡起,狠力往內頂撞,使得二人契合嚴密幾乎不透一絲縫隙。情岫嬌喘不已,情不自禁拱起身子垂眼看去,只見那粗壯之物宛如怒龍,肆無忌憚地屢進屢出,好不囂張。

  情岫不服氣,暗自用力夾絞怒龍,緊緊鎖住。本來春灣香泉滿溢,正好緩解了內裡緊狹,左虓覺得無比酣美暢然,冷不丁被情岫這麼一夾,差點就要一洩千里。

  「嗯!」他悶哼一聲停頓一下,隨即伸舌舔舔唇,瞇起眼睛,「小狐狸精想整我?欠收拾!」

  他俯身而下抱住情岫,騰空而起,此時怒龍尚還留在春灣之中。左虓調轉身子在床沿坐下,情岫一下變成跨坐在他身上,雙腿搭在他腰側,而深處蕊心卻被頂著,一股酥流淌遍全身。

  情岫下意識想逃,左虓死死按住她,又挺腰往裡送了送,威脅道:「還敢使壞麼?敢麼?」

  怒龍狂放春灣火熱,情岫只覺得自己都要被貫穿了,可偏偏又是極舒坦的,渾身毛孔舒張,香魂流蕩飄飄欲仙。她說話聲音嬌嬌的,卻還是一副挑釁的口氣:「我就敢我就敢!」

  「看你待會兒還嘴硬。」

  左虓不理她的言語挑釁,乾脆轉身把人圈在身下,他雙膝分開跪立,讓情岫側躺著,蜷起她一條腿疊著,對著大開的春灣便把昂揚挺送其中,大力聳擺起來。他一口氣往來就是數百下,只顧狂搗猛抽,一刻也不曾停歇。情岫招架不住,口裡妖嬈地哼哼不停,遍體香汗微濡,春灣處酸|麻不已,溢出的滑膩桃津好似香泉,濕了繡褥。

  左虓看著身下濕膩膩嬌艷艷的小媳婦兒,愈發情動不已,撥開纏繞在她胸前的青絲,露出一對豐滿的白鴿,伸手握住玩耍揉捏,甚至還俯首而下大大張嘴含住,幾乎是想吞進腹中。

  「不許咬我!」情岫惱他大力弄疼了自己,伸手去搡了搡他的頭,「不然我還手了!」

  左虓嘴含豐盈,根本無暇說話,只是指了指自己肩頭,意思是隨你動手。同時腰腹挺送是又加了幾分力道,直把情岫弄得嚶嚶嚀嚀,在極致歡愉的催促下都快哭了。

  「嗚……九虎相公是壞蛋……」

  ……

  左芝在外等了許久還是不見二人出來,便又不耐煩地去敲門,誰知剛剛走到房門口,恰巧聽見一些羞人的動靜,左芝反應過來,登時變得面紅耳赤。

  呸!不要臉的左虓!

  左芝小聲啐了一口,趕緊轉身就走,心神恍恍冒冒失失之下,一頭撞上一人。

  「哎喲!」

  左芝摀住額頭,氣呼呼擡起頭來,人都沒看清楚便罵道:「沒長眼睛吶你!」

  「你眼睛又長哪裡去了?」

  來人語出淡然口氣又冷冰冰的,左芝一聽猛然擡起頭來,見到一臉正色又蹙著眉頭的沐乘風正俯視自己,眼裡渀佛有些鄙夷嫌棄。

  左芝氣急,伸出指頭戳在他胸口,理直氣壯吼道:「我這麼大個活人在這裡你沒看見啊!我看你不僅是個死木頭,還是個熊瞎子!」

  沐乘風連著倒退幾步想避開她,左芝咄咄逼人,最後把他堵到了牆根之下。

  「不聲不響站人背後,走路都沒聲兒的,胸口又那麼硬,把我頭都快撞破了……死木頭爛木頭!」左芝一邊罵人一邊擰了沐乘風胳膊幾把。

  沐乘風看她兩片唇瓣一張一合的,不覺有些失神,直到手臂傳來輕微刺痛方才回過神來,沈聲道:「胡攪蠻纏,讓開。」

  左芝一聽更氣了,叉腰昂首,小小臉龐寫滿桀驁:「就不讓!你敢怎麼著?!」

  晨曦第一縷陽光灑下,落進她無畏的月眸,晶晶亮亮。沐乘風見了,突然心頭一震,渀佛雷電擊中貫穿。

  鬼使神差,他捧住左芝的臉徐徐低頭,終於堵上她喋喋不休的小嘴。

  左芝始料未及,當下便定在了那裡,屏氣凝息,動也不動。

  良久,她才擡腳狠狠踢了沐乘風一下,綴綴罵了句「淫賊」,摀住羞紅的臉跑開了。沐乘風立在原地,眼神空洞幽遠,雙指輕輕摸上嘴唇,一直發了許久的愣。

  「臭丫頭剛才不是吵著要出門麼?怎麼這會兒又不去了?」

  一大早便滿臉饜足的左虓終於姍姍出門,卻聽左芝院子裡的丫鬟來說小姐身子不舒服,不去了。他暗中翻了個白眼,道:「臭丫頭脾氣還挺大,不就是晚了半個時辰,又跟我慪氣!不去算了,我和寶貝兒單獨去,還樂得清靜。」

  一旁的情岫捂嘴打了個哈欠,牽著左虓袖子問他:「九虎相公,我可不可以和吱吱一起留在家?我想睡覺。」

  左虓為難:「可是大潮一年就一回,錯過這次就要等明年了。小禽獸,要不咱們早去早回?晚上回來你再好好睡。」

  情岫揉著眼睛,嘟嘴勉強應允:「好嘛……」

  時節正值金風薦爽,丹桂飄香。朝天湖和滄江接口處的岸堤邊上都紮了彩旗,紅綠黃藍飄蕩,遠遠看去好似祥雲起舞。沿岸站滿了前來觀潮的人,不過多是平民,富貴人家自然不與其同流,而是早早佔據了旁邊六和塔的位置,登高看潮。

  六和塔高九層,下寬上窄,第一層可容納百人,第二層只納八十人,依此類推,越往上所納人最少,到九層只能納四五人。不過第九層象徵了至高的權位,所以除非晉皇親臨,否則是不允他人進入。定遠侯府聲威顯赫,於是左虓領著情岫登上六和塔,到了第八層。

  一路沿梯旋轉而上,情岫累得氣喘籲籲,到達後馬上坐了下來,捏著小拳頭使勁捶自個兒大腿,不高興埋怨左虓:「九虎相公都怪你,把人家弄得沒力氣,我今天不和你雙修了!」

  「噓噓噓,寶貝兒小點聲兒!」

  左虓大窘,趕緊過來用手摀住她的嘴,面帶赧然卻又有些得意之色,低聲道:「這些話回家咱們慢慢說啊,這是外頭呢,讓別人聽見多不好……」

  情岫扯開他的手,眉眼上挑很不服氣:「我都不怕你怕什麼,大丈夫敢作敢當。再說這裡又沒外人。」

  「誰說沒有。」左虓一努嘴,示意情岫看向對面,「那兒不是有個人?」

  情岫斜身看過去,只見一身著梨花白裳的男子靜倚闌桿,背對他們站在窗邊,發間別著一枝青玉簪,青絲半束半散,鬢邊一絲霜華,頗為惹眼。

  這世上有一種人,就算未曾看清臉龐,就算只是一縷模糊背影,也能叫人禁不住遐想蹁躚,不知不覺失魂落魄。

  這男子身姿修長猶如玉樹,微微透出一股冷意,不是沐乘風那種不屑人情世俗的淡漠,而是一種無法觸及的高寒。因為太過完美,所以只能仰望,而非並肩攜手。

  情岫定定地看著他,熟悉感油然而生,眸色緊張心懷忐忑。她撇下左虓,逕直便走了過去,腳步緩慢似有千斤,怯然,可又無限期盼。

  她在靠近男子一步之遙的時候停下,伸出了手想搭上他的肩,偏偏遲遲不敢落掌,踟躕滿腹。

  驀然,這男子竟主動回首。眉目如畫眸光瀲灩,時間未曾給他略顯陰柔的無雙容顏鐫刻上痕跡,只是略添滄桑,更覺和煦溫雅。

  他噙著暖笑,向情岫伸出了手:「咻咻,我來接你了。」

  情岫死死咬住唇,但還是抑制不住奪眶而出的熱淚。她一頭就栽進男子的懷裡,抱緊他嚎啕大哭。

  「姑姑——」

  -----

  作者有話要說:

  請看瓦文案上配角欄的第一位是誰~~~所以乃們懂滴,這個絕色美大叔才是那啥!\(^o^)/~

  至於姑姑為什麼會是男人,其實是個美麗的誤會啊~(@^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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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6-15 11:02:16

【第48章.丹桂香,弄潮者】

  眼見自己的小媳婦兒在別的男人懷裡哭起來,左虓急急忙忙上前拉開二人,老母雞護仔一般把情岫藏進懷中,質問男子:「你什麼人?」

  男子目光柔和宛若淺水,明明瞭然一切,可依舊反問了一句:「閣下又是?」

  這時情岫從左虓懷裡揚起頭來,眼帶淚花又很欣喜地介紹道:「九虎相公,他是我姑姑。姑姑,這是我相公。」

  「姑姑?」左虓瞪大眼,一臉驚愕:「可他是個男人啊,怎麼會是你姑姑!」

  情岫經他一提醒,眼裡浮上不解,伸手去戳了戳白裳男子的胸口,鎖眉自言自語:「是姑姑沒錯啊……但為什麼是男人?」她昂起頭,疑惑問道:「姑姑,你怎麼變成男人了?」

  「呵呵……」

  白裳男子忍俊不禁,唇角微揚,伸手愛憐地摸了摸情岫的頭,笑道:「還跟小時候一樣迷糊。我何時說過自己是女子了?多年不見,你竟連我是男是女也忘了。」

  情岫努力回想,只記得每次見「姑姑」都是一身梨花白裳,披著的發下是一張堪稱絕艷的柔美臉龐,還有「她」溫柔如涓流的嗓音,從不疾言厲色,話語清潤溫和,是世上最美妙的聲音。多年未見,她記得的只有這麼多了。

  情岫咬著唇:「可是我一直都叫你姑姑的,你又沒反對……」

  白裳男子聞言,噙笑反問:「你可知曉我的姓名?」

  情岫想了想,搖搖頭。

  這時男子微微一歎,柔情款款地說:「你幼時學語總是咬字不清,到了四歲還難以說出一句完整的話。我和柳逸見狀頗為憂心,以為你天賦不足,這時卻發現你似乎聽得懂鳥獸之語,於是便有意讓你跟著鸚鵡學說話。漸漸你會說的詞多了起來,不過也養成個習慣,喜歡疊字。你給你養的動物起名松松、斑斑,自己小名也喚作咻咻……曾經我教你認我的名字,大概你記住了我的姓,自此以後就喊我姑姑。我只當做是你給我取的綽號而已,未想……呵呵……」

  他笑容清淺猶如暖風,指著自己說:「我姓古,名籬。咻咻,莫再忘了。」

  閒雲繞古籬,幽遠少人知。古籬人如其名,湛然若神,一身風骨凡間難尋肖似。

  情岫眼梢帶淚地笑了,主動牽起古籬的手:「那我還叫你咕咕,不過是鴿子咕咕叫的咕咕。」

  古籬脾氣頗好的模樣,頷首笑允:「隨你喜歡。」

  看著自家媳婦兒和別的男人敘舊敘得開心,特別是對方無論從容貌還是氣度上都無可挑剔,甚至還有壓過自己一頭的趨勢。左虓心頭百般不是滋味,靜靜打量了古籬片刻,終於決定出招。

  「哎呀呀,原來是世叔!」他一臉恭敬,趕緊做了個拜見長輩的禮,躬身道:「晚輩左虓,見過古世叔,不知您大駕光臨,有失遠迎,萬望見諒則個。您老是專程來看我家娘子的吧?不如到寒舍一敘?定遠侯府正是家捨。」

  區區幾句話就挑中要害。左虓言下之意是:這位姓古的大叔,您老怎麼看也是年過而立將近不惑之人,是我等後生晚輩的親長,看在我家小禽獸的份上,咱身為青春年少風華正茂的世子,喊你一聲世叔那是擡舉,務必笑納。謙虛的話也只是客套,你不聲不響就跑來了,鬼知道你打得什麼主意?你最好收起那些不該有的心思,這可是在上京,咱背後有定遠侯府撐腰,你休想興風作浪。

  「不敢當。」古籬頗有風度地淺淺一笑,「世子無需客氣,喚我一聲先生便可。」言畢他又柔情款款地看著情岫,眉心微蹙感慨道:「一晃十年,我的咻咻都長成大姑娘了。」

  古籬忽然覆唇過去在情岫額頭輕吻一下,情岫微笑著承了這個吻。兩人動作自然熟稔,渀佛以前就常常這般。

  左虓見狀眼睛都要噴出火來。呸!你的?小禽獸是他左虓的媳婦兒!

  「古世叔所言極是,光陰不等人,咻咻都嫁為人婦了。」左虓略懷敵意地把情岫搶回來攬進懷中,親暱地蹭蹭她臉頰,斜擡月眸,笑著對古籬說:「看您的樣子,也是歷盡滄桑了罷?」

  古籬不介,風清月朗一抹釋然:「洗盡鉛華,方會通透。世子還年輕,自是不能體會。」

  一說太老,一說太嫩。二人對視一番,很快挪走各自目光。

  情岫自是看不出二者之間的暗鬥,一手牽著左虓一手拉住古籬,笑瞇瞇道:「叔叔嬸嬸好麼?我聽小鶴說有人把他們接走了,我一猜就是你。」

  「他們很好,也是每日都念叨著你。」古籬建議道:「咻咻,你跟我回去過中秋罷,正好也該一家團圓了。」

  情岫忙不叠點頭:「好啊好啊!」

  左虓心頭一駭,手掌不覺捏緊情岫,弄得情岫痛呼一聲。

  「唉喲!」

  左虓趕緊鬆手:「對不起對不起……剛才沒注意,來給我看看傷著沒?」他一邊揉著情岫的小手,一邊眨眼說道:「寶貝兒,前幾日我們不是說好在家陪祖母過中秋的麼?你怎麼又改口應承別人了?」

  「哎呀,我一高興就忘了。」情岫羞赧地吐吐舌頭,轉過頭對著古籬,眉目略有遺憾:「可是我先答應了九虎相公要陪他的……咕咕,要不等過了中秋我再和你回去看叔叔?再不然……乾脆你來侯府呀,我們一起過節,人多了熱鬧才好玩呢,九虎相公你說是不是?」

  左虓笑得勉強:「那是自然。古世叔來,不過是多——添雙碗筷的問題,不礙事,不礙事……」

  他刻意咬住「多」字拖了個長音,意在暗示古籬是多餘的外人。

  古籬倒很知情識趣,看也未看左虓便回了這提議,只是垂眸望著情岫,伸指理了理她鬢邊一縷垂發:「君子重信守諾,你懂得遵守諾言,我很欣慰。既然你與他人有約在先,這次便算了,我們下次再約。以後……」他眉梢輕揚,眼眸漾出一抹柔情風流,笑言:「以後有的是機會。」

  情岫此時和古籬意外重逢自是欣喜,然後又見他一如既往地溫柔,自己感覺渀佛回到了幼時,在那段漫長孤單的童年,他是她唯一的慰藉和期望。

  甚至,他就是她的神。

  這種感覺又捲土而來,此時此刻愈加凸顯強烈。情岫眼中再無其他,只顧癡癡看著古籬,敬仰而又崇拜。

  良辰美景璧人對望,秋風暖陽,換作外人定是艷羨讚歎,左虓卻覺得此情此景幾乎要刺瞎了眼。茫茫冰原,腳下數丈寒冰凝凍,眼前萬里白茫,只有折射而回的冷陽凜光,讓人情不自禁要閉上眼。

  他終於知道長久存在心中的那一絲不安是什麼了。

  就是現在。

  背後埋葬的秘密越多,就越無法掩飾。一如快要決堤的堤壩,漏洞百出,你剛堵了這邊卻又發現另一邊裂了,慌忙去想方設法堵上。可無論怎麼維護修補遮掩,終是無法掩蓋底下千瘡百孔腐朽將亡的事實。總有一天岸堤沖毀,隨之洪水將一切覆滅吞淹。

  左虓從來就知道情岫是與眾不同的,可他從起疑的第一日就選擇了忽視,選擇了不去探究。他們順風順水走至今日,被美好的幻象蒙蔽了雙眼,正在憧憬著一帆風順的未來,冷不丁被晴天霹靂貫了個頭腳冰涼。

  古籬此人蹊蹺。身份蹊蹺、來得蹊蹺、目的蹊蹺。他說要接情岫走,最重要的一點是,他來自哪裡,又要帶她去哪裡?

  陰柔之美,湛然若神。古籬的一身風骨太過惹眼,斷不可能是東晉之人,否則左虓不會不知。那麼除去東晉,最有可能的便是南楚和西越?

  衛嫨不日前跟他通過氣,暗示南楚可能大亂,女皇危在旦夕……此時古籬驟然出現,說來接情岫走。關鍵是這個「接」字,柳逸早就知曉他定遠侯府的身份,按理說一脫險便會來尋,可為何遲遲不來?難道是被什麼要事絆住,要麼就是柳逸自身也不安全,需要把情岫暫時寄養在他這裡。左虓一下想起逃離山谷那日,兵馬闖入,他正巧在山崖上看見一隊自稱販賣硝石的南楚商人。

  想到這裡,左虓心頭「咯登」一下,好似拂去了明鏡之上所蒙的厚塵,心間一下透亮。

  「潮來了——」

  岸邊喧囂起來,左虓思緒被擾,和情岫一同探首出窗,往江湖接口的地方看去。

  一排巨浪攜著沖天之勢洶湧襲來,猶如千軍萬馬奔騰,磅礡恢弘。而在這方水面上,有一赤膊短褲的弄潮者站在一葉小舟之上,頭紮紅巾,毫無畏懼地迎接著大潮的到來。

  這種人是亡命之徒,沒有學識沒有背景沒有權錢,拼著不怕死的膽量,賭上一條賤命,只要能活下來,便可博富貴者一聲喝彩,自此改變命運,飛黃騰達。

  左虓看著那赤著上身背脊黝黑的漢子,突然心血激昂。他從塔上丟下兩錠黃金元寶砸在弄潮者腳下的甲板上,「咚咚」兩聲悶響。

  弄潮者見到金子很是驚訝,猛然擡頭對上丟金之人。

  左虓豪氣擲袖,對著他道:「活下來,這都是你的。」

  四周爆發出不可思議的驚歎,那黑壯的漢子拾起黃金捏在手裡,明明流露出渴望,卻又把金子丟上岸邊。

  他昂頭道:「等下我親自來取。」

  卑賤之軀,卻有一身傲骨。左虓拍拍手,道:「好!只要你能活下來,再多加一千兩。」

  漢子志在必得點點頭,轉過臉去,正面迎接上那堪比城牆的高大巨浪。

  江風吹來,左虓探出半個身子到窗外,衣袍颯颯臨風翻飛。

  面對這樣的雄壯奇景,方覺人之渺小。左虓覺得自己便是那弄潮者,面對各方權勢的傾軋,單薄身軀不足為抗。

  可是這又如何!

  既已身在其中,何來退縮之理?!

  左虓默默牽起情岫的手握進掌心,徐徐捏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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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話要說:

  姑姑的名字就是個美麗的誤會,小禽獸直到現在還是喜歡給人起疊字的綽號,比如喂喂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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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6-15 11:02:33

【第49章.秋日菊,疑有思】

  觀潮之後情岫拉著古籬的袖子,很熱情邀他去侯府做客。古籬反手握住她的掌,笑言:「我還有些瑣事,今兒就不去了,改日再見。」

  情岫依依不捨:「咕咕你住哪兒?我還有很多話都沒和你說呢……」

  「暫時落腳在鷗鷺堂的菊園。」古籬淺笑煦煦,「你若想我了,隨時過來。」

  情岫眼眸兒彎成月牙,道:「我明天就去找你,一定要等我呀!」

  「好。」古籬答允,轉而對左虓道:「咻咻就勞世子照顧了。告辭。」

  左虓一聽心頭又是一陣堵得慌,什麼叫勞他照顧?本來就是他媳婦兒好不好?跟著他是天經地義!古籬這話說得,好似情岫是被他寄養在侯府的一樣,他這正牌相公反倒成了外人,簡直是反客為主!

  左虓銀牙緊咬,沈著臉拱拱手:「慢走不送。」

  古籬邁著優雅的步履徐徐離去,還不忘三步一回頭,衝著情岫微笑。情岫下意識就要追上去,小嘴抿得緊緊,媚眼裡流露出幾分擔憂和不捨。

  左虓趕緊拽住她,不悅道:「不就是長得漂亮點,魂兒都被他勾走了,至於麼……」

  「九虎相公,」情岫回首,語氣忐忑,「你說咕咕這次會不會又不見了?以前他常常這樣,說好見面的,卻又不來了……」

  她眼眸低垂,長長的睫羽微微顫抖,洩漏了心底的不安。左虓一見就心軟了。

  每個人都有過去都有曾經。如果說他以往的十幾年只有紈褲荒唐,情岫的十幾年就只是一處與世隔絕的山谷,和唯一一位能給她帶來憧憬希望的人,古籬。

  無法想像一個小小女童孤零零地坐在山野樹叢之間,日復一日地看朝升月落,想像著外界繽紛的光景。

  十六歲的出谷之期。

  這個許諾不僅是約定,更是情岫的信仰。說出這句話的人,對於情岫來說不是普通人,而是她的信仰之神。

  左虓忽然有些明白情岫那些有關神仙的胡思亂想了。如果連夢想也沒有,那麼年幼的她要如何撐過這漫長的時光?

  心間泛起一股酸澀之氣,左虓眼眶發熱,他輕輕張臂抱住情岫,下巴抵在她額頭,道:「千里迢迢他也找來了,肯定不會就這麼走了,你放心。」

  情岫偎在他懷裡,眉心微蹙:「見到咕咕我是很高興的,可是心裡又有點慌……到底在慌什麼我也不知道。九虎相公,我總覺得不踏實。」

  左虓拿下頷蹭著她,安慰道:「跟我在一起還不踏實?你這小腦瓜一天淨會亂想,呵呵。」

  回到侯府已是傍晚,情岫進門就懶懶躺到床上,直喊腰酸腿痛。

  左虓去給她脫掉繡鞋,打趣道:「我怎麼會找了你這麼懶的娘子?而且還又笨又饞。」

  「你才又笨又饞呢!」情岫一手支頭,不高興還嘴道:「叔叔說我娶你就是要讓你伺候的,你不願意就是犯了七出,我可以休你的。」

  左虓揉著情岫腳踝,擡眸笑問:「你還懂七出之條?那你給我說說,是哪七出?」

  情岫扳著指頭數起來:「淫佚、不事舅姑、口舌、盜竊、妒忌、惡疾……哦,還有無子!」

  「哈哈,」左虓大笑幾聲,指著自己道:「小禽獸,我這輩子也不可能當大肚婆,你要不要現在就休了我?」

  「唔……」情岫歪著頭,思考一下搖搖頭:「男人當然不會大肚子了,這個七出之條好像有些不對。」

  左虓用手指摩挲著她腦門兒,歎道:「真笨。以後不許說這些休不休的話,徒惹人笑。」

  「嗯……九虎相公你輕點兒,皮都被你蹭破了……」

  情岫惱他用勁大,把頭一偏躲開他的手,自個兒摀住額頭,抱怨道:「好疼呀!」

  「嘿嘿,我不是故意的。」左虓笑瞇瞇湊過去在她額頭狠狠親了一口,許久才挪開唇,「寶貝兒對不起。」

  情岫還是嘟著嘴:「下手沒輕沒重,不理你了……」

  左虓不言,眸子盯著她額頭紅紅的一塊,若有所思。

  下一回還是不要折騰小媳婦兒了,乾脆割掉姓古的嘴唇?

  白日玩累了,情岫在滿懷欣喜地進入了夢鄉,這時左虓卻悄然出了房門,去到書齋。

  此夜陰雲遮月,暗暗夜色映進左虓眼眸,畫下一片霧霾。他靜坐在黃梨木書桌前,面前是攤開的箋紙,還有濃稠將凝的青墨。

  默了須臾,左虓提筆寫下一封書信,裝好後用蠟印封口,然後喚來小廝阿榮,把信交給他。

  「親自交給孟書豪。」

  孟父乃是吏部尚書,孟書豪自己又在戶部有個閒差,要他們去查一個人的來歷底細,應該不難。

  阿榮接了信揣進懷裡,這時左虓又說:「你從後門悄悄出去,別讓人看見。若有人問起,你就說我叫你去買栗子糖。」

  待小廝走後,左虓在書房角落裡翻箱倒櫃,好不容易找到幾本有關南楚風土人情野史傳言的書,趕緊全部抱起捧到桌子上,迫不及待翻閱起來。

  燈燭搖曳,一夜過去。左虓合上最後一本書,恍覺天色大亮。

  他站起來伸個懶腰,揉了揉酸澀僵硬的肩頭,又偷偷溜回了寢房。雲幔重掩,帳後之人呼吸聲輕悠綿長,依然酣美。

  左虓躡手躡腳過去,剛剛脫了衣裳爬上床躺下,情岫便醒了。

  她睜眼盯了頭頂花帳片刻,渙散的眼神漸漸聚到一點,變得明亮起來。她笑著蹭起來撲到左虓身上,搖著他肩頭,道:「九虎相公起來,陪我去鷗鷺堂找咕咕。」

  左虓一宿沒合眼,腦子裡又亂得很,聽她這般說自然不情願,遂閉著眼把人撈進懷裡抱著。

  「乖,陪我睡會兒。」

  「不要睡了,九虎相公懶蟲,快起來……」

  情岫趴在他胸口一個勁兒撒嬌,接著還去揪他耳朵撓他癢癢,反正就是不要他睡。左虓累狠了本不想和她鬧,可經不住幾次三番吵擾,終於一個翻身過去死死把她壓在身下。

  一個略帶懲罰性的吻襲來,情岫只覺舌根都被左虓吮得發痛,口腔裡慢慢瀰散出一絲腥甜,同時胸口也被大掌捏得生疼。

  他好像想要把自己嵌進懷裡,融為一體。情岫如是想道。

  她伸手去推左虓,卻又被他捉住手腕,死死按在床上,動彈不得分毫。

  「呃!嗚……嗚……」

  嗚咽聲不斷,可不管情岫怎麼掙扎反抗,左虓就是不放手也不鬆口。直到她幾欲窒息,面前的阻礙才挪開,一股新鮮氣流貫入胸腔,情岫大口大口呼吸著,彷如劫後餘生。

  左虓從來沒這麼粗魯地對待過她,就算是在兩人最親密的時候,他也會有意克制著自己,不讓她被弄傷弄疼。

  情岫突然害怕起來,怯怯去看左虓,卻發現他目光頗為複雜地盯著自己,有些審視有些陰鷙,還有些迷惘。

  「九虎相公……」

  她往被窩裡縮了縮身子,流露幾分懼意。左虓看著她微微破皮的嘴唇,伸指想要撫上,卻被情岫躲了開來。

  她像一隻雛鳥蜷在那裡,媚眼霧濛濛的:「你是不是生我氣了?我以後不吵你了,你不要發火……」

  「情岫。」

  左虓第一次正兒八經喚情岫的名,他斂起柔情笑意,扳著她肩膀,直直對上她的眼,眸色堅毅話語鏗鏘:「無論如何,你都要相信我。就算天塌了,我也會為你頂著。我唯一的要求,就是你在我旁邊,陪著我。」

  他的神情是前所未有的嚴肅,情岫儘管懵懂,卻還是憑著直覺點了點頭。

  「我會一輩子陪著你的,九虎相公。」

  左虓重新攬她入懷,情岫靜靜倚在他臂彎裡,睜大了眼屏住呼吸,良久方才偷偷擡眸打量他。卻見左虓闔著眸子,彷彿睡著了。

  她緊繃的肩頭終於鬆懈下來,輕輕呼了一口氣,心底疑慮卻並未減少一絲。

  到底……是哪裡不對勁?心底的惴惴不安,又是因為什麼?

  起床後,情岫很自然地緘口不提要去找古籬的事,小兩口先去老太太那裡問了安,然後就回到思靜齋,一齊。

  房內焚了檀香,靜氛幽幽,只有書頁翻過的沙沙聲,悄然得有幾分詭異。

  情岫心不在焉翻著一本詩冊,眼梢餘光一直悄悄瞄著左虓,只見他眉頭深鎖嘴角緊繃,一副心情不好的樣子。

  唇皮傳來一陣疼痛,情岫想起早晨的那一場,趕緊壓下自己的那點小心思,迅速埋頭下去讀起詩來,希望能夠趕走腦海裡古籬的身影。

  左虓眼睛看著書,私下卻沒漏過情岫的小動作。他握拳捂嘴偷偷笑了笑,表面上仍舊一本正經,就是不開口說話。

  這裡是侯府,只要他不開口,小禽獸媳婦兒甭想出去,姓古的老頭子也甭想進來。俗話說見面三分情,他就是不要這倆人見面,最好生生世世天各一方,那他心裡頭才舒坦呢!

  「世子,四殿下派人來接您過去,說是有事兒。」

  近午時的時候,門外小廝傳來消息。左虓聽了,回房換了身衣裳就準備出門,臨走時卻想起古籬,遂專門去叮囑情岫。

  「我不在家你別一個人亂跑,無聊就去找妹妹陪你玩兒。乖乖等我回來,嗯?」

  「嗯。」情岫乖巧答應,眼神閃爍似有話說,卻欲言又止,「我……那你早點回來。」

  左虓見狀心知肚明,笑著摸摸她臉頰:「過幾日再帶你出去。」

  在這之前,他得想個法子把古籬打發了。

  左虓走後,情岫只好去找左芝。一隻腳才踏進院門,就見左芝風風火火往外走,大步匆匆。身後沐乘風臉色微僵,緊緊跟著。

  「吱吱你要去哪裡?」

  左芝見到情岫一把挽住她:「嫂嫂你來得正好,跟我出去玩兒。」

  情岫搖頭:「不行的,相公不讓我出去,要我在家等他。」

  「他算老幾?整個家就他說話最沒份量,誰叫你聽他的。」左芝一臉不屑,轉過臉看向沐乘風,昂首道:「死木頭,我命令你帶我和嫂嫂出府,聽見沒有?」

  沐乘風皺眉,斷然拒絕:「婦道人家豈可隨便拋頭露面,不許去。」

  左芝不依了,小手一叉腰,威脅道:「不答應?那我就把昨天的事說出來,你想清楚喲……」

  情岫一聽好奇心大起,拉著左芝問:「什麼事?」

  左芝不答,笑得像只小狐狸,意味深長地看著沐乘風。沐乘風竟然不敢和她對視,倉促挪開眼去,耳根子也慢慢紅了。

  左芝見狀大笑,拉著情岫就走:「走吧!」

  沐乘風從護院降格為馬伕,被左芝趕去駕車。他面露不願卻未出聲反駁,隱忍的模樣和平素大相逕庭。

  「吱吱,沐乘風好像很聽你的話。」

  兩位女子坐在車內,情岫如是說道。左芝磕著瓜子,笑得一派得意:「他敢不聽麼?他有把柄在我手上。」

  說著她撩開車簾一角,丟了顆瓜子去打他:「死木頭,想好帶我們去哪兒玩了麼?」

  沐乘風回眸,淡淡瞥了她一眼,目光順道掃過情岫。

  「秋日賞菊。去鷗鷺堂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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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6-15 11:02:50

【第50章.金盞台,擇風霜】


  左虓坐上衛嫨派來的馬車,本以為是去禁宮,豈料卻被帶到了京郊的狩獵場。

  衛嫨騎在通體純白的大宛良駒上,身穿玄色勁裝,足下麂皮長靴,腳踩馬鐙,手持一柄銀弓,鞍上掛的箭筒裡插著數支羽箭。

  他威風颯颯,見到左虓微微一笑:「表弟,今天和我比一場如何?」

  說罷他抽出一根羽箭丟給左虓。

  左虓一把抓住飛來的箭身,眉梢一挑:「樂意奉陪。」

  換了身黑色勁裝,左虓也騎上一匹棗紅高馬,來到衛嫨身旁。兩位男子策馬並肩,身高無差,眉目又有幾分相似,遠遠一看竟分不出誰是皇子誰是世子。

  不過近了一看,便會發現衛嫨謹慎不苟,眼中陰鷙稍重,而左虓一襲朗然,倒有幾分瀟灑不羈的豪俠風範。

  左虓拿起羽箭,手指輕輕撫上鋒利箭頭,斜眉一問:「老規矩?」

  衛嫨頷首:「一個時辰為限。」

  「駕——」

  兩人同時揚鞭策馬,衝往圍場裡面,很快就甩掉了隨從。

  皇族獵場佔據了整個山頭,山中老林茂密,樹根盤踞,處處聽聞鳥鳴,草叢裡偶有野物跑過。左虓和衛嫨此時勒韁徐徐走著,並不著急捕獵,而是小聲說話。

  「表哥,」左虓側首問:「今日找我何事?」

  衛嫨一雙眼放遠,望著草叢裡的灰色小點,道:「東宮有動作。」

  左虓皺眉:「原以為他會安分一陣子,沒想到又按捺不住了。這回他想作甚?下毒還是暗殺?」

  「吃過我們幾次大虧,他不會再這麼蠢了。」衛嫨搖搖頭,從箭筒裡抽出羽箭,搭弓瞄準草叢:「他有更大的野心。」

  嗖——

  衛嫨鬆手,利箭直直劃破長空,射入草叢之中,正中一隻野兔的咽喉。

  左虓聞言,不覺警惕起來,猜測道:「更大的野心……難道?!」

  他猛然瞪眼,難以置信地看向衛嫨,似在確認心中答案。

  衛嫨對上他的眸子,點點頭:「他已經漸漸失了父皇的信任,上回又受了重罰。長此以往,他知道自己這個位置是坐不久了。所以,他只有破釜沈舟、背水一戰。」

  「瘋了,真是瘋了。」左虓歎道,「他簡直是自尋死路。」

  衛嫨唇角一勾,笑得有些陰沈:「死路活路都是他自個兒選的,我們只需要適時推他一把就好。」

  左虓笑了:「我倒有些迫不及待等他出手了,趕緊完事兒我也好休息,省得成日提心吊膽,出個門都怕前怕後。」

  衛嫨用劍挑起第一個戰利品,道:「這天不會太遠了。」

  又有一隻灰兔跳過,衛嫨剛要瞄準,不料左虓搶先一步,抽箭搭弓放手,一氣呵成,箭頭準準釘入兔子後腿。

  「中了!」

  他興沖沖下馬,跑過去拾起灰兔。衛嫨一見那兔子還活著,忍不住笑他:「表弟你莫非是泡在溫柔鄉太久?箭術大有退步。」

  左虓笑笑,一把拔掉兔腿上的箭,找了塊布條把傷口纏起來,懷抱傷兔笑道:「我家小禽獸喜歡這些,我捉隻回去給她玩玩兒。」

  衛嫨眸子裡有什麼一閃而過,轉瞬即逝,他淡淡說道:「你倒是時時都想著她。」

  左虓略有赧然,撓了撓頭:「你不知道她那個人,看起來性子柔好說話,實際上一根筋擰得厲害,發起脾氣來那叫一個橫……我現在都改吃素了,要是被她知道我殺了生,指不定要怎麼跟我鬧呢。」

  「呵,家有河東獅,大好男兒也變妻管嚴了。」衛嫨不置可否,雙腿一夾馬腹,「再去前面看看,我還想獵隻鹿。」

  左虓把兔子綁到馬鞍後面,翻身上馬:「鹿好!小禽獸最喜歡鹿子,我弄只回去她一準兒高興。」

  衛嫨回眸,昂首挑戰:「我可不會手下留情,那就看鹿死誰手了。」

  左虓朗笑,握弓道:「必在我手!」

  很快兩人又縱馬入了林間,驚起飛鳥群群。

  這廂,情岫一行到了鷗鷺堂,幾人一齊入菊園賞菊。只見其中菊花數十種,白黃粉綠多色,蕊心顏色各不相同。其中有種白瓣黃蕊,朵型巨大的喚作「金盞銀台」,最是漂亮。

  這日前來菊園賞花的人並不多,花圃旁邊處小亭名為「延壽亭」。情岫和左芝玩了一會兒,便走到裡面坐下。

  「那個死木頭拴個馬都要小半天,囉哩巴嗦的。」左芝一坐下就不住往入口張望,嘴上雖然抱怨,眼裡卻展露出焦急神色。

  情岫掩嘴一笑:「吱吱你想他就去找他呀。」

  「誰說我想他了!」左芝臉頰一熱,趕緊反駁道:「從來就沒見過這麼懶散的下人,拿了銀子還不好好做事兒,扣他工錢!」

  情岫心直口快,毫不留情地揭穿她:「你和九虎相公一個樣,都愛嘴硬。心裡面明明很想,就是不好意思承認,死要面子。」

  左芝呶呶嘴:「我才不像哥哥厚臉皮呢,我是女子,娘親說要矜持的……」

  「矜持?」情岫目露不解,偏著腦袋想了想,道:「女子為什麼要矜持?從來沒有人這樣教我,叔叔說要大大方方才好,扭扭捏捏小家子氣。」

  聽了她的勸,左芝按捺不住了,果斷站起來,握拳道:「你說得對,憑什麼我們女子就不能主動來著?死木頭他越是躲著我,我就越要去找他,哼!」

  左芝說風就是雨,眨眼已經走出亭子,很快消失在菊園門口。

  「嫂嫂你自己玩一會兒,我馬上就回來!」

  情岫獨自在延壽亭坐著,百無聊賴之際只好扯來一朵木香菊數花瓣玩兒,她晃著腳,足尖繡鞋的彩穗一飛一揚,宛如手中重瓣菊花。

  「哎呀!」

  一個不慎,繡鞋突然飛了出去,掉進花叢之中。情岫趕緊站了起來,單腳跳著蹦出亭子,準備去撿鞋子。

  花叢及膝,翠葉芳蕊似雲錦。情岫彎腰看了半天,用手去刨了刨茂密枝葉,卻還是沒見到繡鞋蹤影。

  「哪裡去了……」

  她咬著唇,眼睛圓睜好似小鹿,煞是嬌憨。因為埋首較低,鬢間甚至沾上了幾片細長菊瓣也渾不自知。

  佳人輕衫袖挽,媚眸顧盼流轉。疑是靈仙跌落人間。

  一隻手掌驀然搭上情岫腰間,轉瞬就撈起了她,盈入懷中。

  情岫回眸,入目是一張熟悉美顏,她欣喜喚道:「咕咕!」

  「在找什麼?」古籬擡手拂去她鬢角花瓣,笑眼柔柔,「跟小時候一模一樣,還是丟三落四。」

  情岫順勢攬住古籬的脖頸,揚臉撒嬌:「我的鞋不見了,咕咕你幫我找。」

  「好。」

  只見古籬揮灑廣袖,袖袍揚起一陣清風,吹過花海撩起波浪,葉片歪倒散開,藏在底下的彩色繡鞋露出邊角來。

  古籬過去拾起親手給情岫穿上。情岫撫掌讚歎:「好厲害呀,你怎麼做到的?」

  古籬蹲著,聽言微微仰頭,望著她道:「不過是些彫蟲小技,你若喜歡我教你便是,咻咻想學麼?」

  「想。」情岫點點頭,「你會好多好多東西,小時候我就想跟你學來著,只是你都不常來看我……」

  左虓自然而然牽起她的手,帶著人往自己住的地方走:「如今我來了,你想要什麼儘管開口,我都答應。」

  擇風霜。

  古籬住的小築前掛有一塊匾,上題此三字。情岫見了,道:「誰貪寒瘦厭妍華,東籬逸韻擇風霜。這裡是菊園,叫這個名字最好。」

  「懂得這三字的出處,咻咻很聰明。」古籬愛憐地摸摸她額頭,又道:「我等你小半日,還以為你不來了。」

  「是九虎相公他不……」情岫正想解釋,突然又覺得這般說有些不好,遂住了口,笑瞇瞇說道:「雖然遲了一些,但我還是來了呀。」

  「以前都是你等我,現在換做我等你。因果循環,大抵便是如此罷。」

  庭院的紫籐樹下,密密樹蔭遮了陽光,底下擺了張竹蓆矮榻,古籬斜靠在上,青絲半掩面龐,陰柔中有幾分飄渺出塵的味道。情岫蜷腳和他一同擠在榻上,腦袋枕著古籬的腿,興致勃勃數著頭頂的一串串花。

  紫檀小幾上放了一盞木樨湯,還有兩碟桃杏干漬楊梅。幽幽湯香果味縈繞,情岫懶懶躺著,攤開手掌伸到古籬面前:「咕咕我要吃杏子。」

  古籬原本闔著眸子,聞言淺淺張開眼,拈起一顆喂到她嘴邊:「張嘴。」

  情岫含住,心滿意足地嚼了嚼:「咕咕你還記不記得?有一次你抱著我飛到一顆杏樹上,我也是這樣靠著你,叫你摘杏子給我吃,最後吃得我牙都快酸掉了。」

  「記得,那年你六歲。」古籬渾身散發出慵懶魅人的氣息,「我還記得你一共吃了十九顆杏子,其中有七顆都是酸的,你只咬了一口便丟了,叫我重新摘甜的給你。我說的可對?」

  「對的對的!」情岫嘻嘻笑著,蹭起身來爬到古籬身側,抱著他胳膊,道:「原來你都還記得,你沒有忘。」

  古籬的指尖輕輕拂過她臉頰,眸裡有些癡迷:「我怎麼可能忘了你……」

  曾經的歲月依然清晰,彷如就是昨天。情岫對上那雙帶著神秘的眼,心頭忽然浮起一股難以言喻的感覺。

  他以前不是這樣看她的。

  情岫不自覺縮了縮脖子,聲露怯然:「咕咕,叔叔嬸嬸在哪兒?我想他們了……」

  古籬手掌微微一滯,唇角微垂:「柳逸在南楚。咻咻,我們明日啟程回南楚如何?這樣你便可以見到他們了。」

  「南楚?」情岫訝異,「為什麼會在那裡?」

  「因為他是南楚人。」古籬理所當然說道,指尖一點情岫眉心:「不僅柳逸和辛晴,包括你,也是南楚人。」

  他牽起她的手,放到唇邊輕輕一吻:「你的母親是南楚女皇,你是南楚國的長公主,唯一的王儲。跟我回家罷,公主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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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6-15 11:03:07

【第51章.扶桑寒,佳期晚】

  從古籬口中溢出的話語字字錚錚,耳畔仍舊嗡嗡作響。情岫離開鷗鷺堂之時尚有些失魂落魄,可懨懨眉眼之下卻有些難以掩飾的期待。

  她不是沒有設想過自己的父母是什麼樣,以前在山谷,她就時常對著水中倒影想像臨摹母親的模樣。甚至,她有時候還會猜柳逸辛晴是不是就是她的父母。很奇怪不是嗎?他們以叔嬸的身份養大她,卻從不告訴她的身世。換做別的人家,乾脆收成養女不就好了?他們是她的養父母,與她自是親近的,但其中又夾雜了淡淡的莫名疏離。

  以前情岫揣測他們是不是有何難言之隱,現在想來,他們大概是顧念著君臣之禮,所以謹守規矩,不敢僭越罷。

  母親,女皇。

  楚熙皇是什麼樣的人?為什麼生了她又不養她?為什麼……從來都沒有去看過她一次?

  情岫覺得眼中很沈,她輕輕「哦」了一聲,垂眸問:「那……我的父親呢?」

  古籬未料她的反應如此平淡,愣怔片刻後伸手撫了撫她眉角,道:「他也在南楚,回家後我帶你去看他。」

  「嗯。」

  情岫表現得很溫和乖巧,一如既往。她抿著唇,視線低垂:「過了中秋我們再回去罷。咕咕,我可以帶九虎相公一起嗎?」

  「當然可以。」古籬眼眸含笑,頷首道:「只要他願意。」

  指尖下沾到一滴濕潤,轉瞬即逝。

  掌燈時分,侯府門前掛上兩盞大燈籠,左虓踏著夜色而歸,豐收滿碩。

  阿榮過去牽馬:「世子您回來啦。」

  「接著!」左虓興沖沖把鞭子丟給小廝,躍身下馬,指著馬背上的竹簍道:「這些都拿下去好好養著,待會兒還有鹿子送來,也一併找個院子餵著。」

  說罷他親自揭開竹簍上的草蓋子,從裡面把兔子揪了出來,提著耳朵就大步進了門。

  阿榮看見帶傷的活物,有些摸不著頭腦,疑惑問道:「都有傷呢,恐怕活不了兩天……世子,您這是準備養兩日再吃?」

  「吃你個頭!」左虓給他腦袋一巴掌,「本世子現在不沾葷腥!有傷的就拿下去治傷,弄些金創藥什麼的。總之一只都不許死,不然叫你抵命。」

  左虓威脅了小廝一通,抱著兔子高興萬分地回了院子。

  「寶貝兒——」

  一腳剛剛邁進院門口,左虓就扯開嗓子喊道:「快出來,看看我給你帶什麼回來了?」

  四方小院裡靜悄悄,就連屋裡也沒透出一星半點兒的燈火,黑黢黢的。

  「寶貝兒?小禽獸?」左虓蹙眉,喚了兩聲走到房門口,輕輕用腳一踢,門就開了。

  情岫坐在窗邊,只露出半張模糊的側臉,從左虓這個角度望去,剛好能瞥見她昂著頭看向半空,下頷微微上揚,連著玉頸的一抹弧度猶如月之輪廓。也許是太暗了看不清楚,左虓忽覺她半邊玉顏竟然帶了一絲說不出的憂鬱惆悵。

  「怎的不點燈?黑燈瞎火的想什麼呢?」

  左虓去點燃桌上燭台,端到窗邊。火光跳躍一下,他看見情岫飛快擡袖拭了拭眼角。

  「九虎相公,」情岫眼眶有些紅,說話鼻音稍重,「你怎麼現在才回來?」她嘴巴嘟起,很不滿的樣子。

  「你哭鼻子了?」左虓以為她是撒嬌,也沒怎麼往心裡去,趕緊把兔子提到她眼前,眉眼飛揚地說:「別生氣,我有好東西送你。」

  灰撲撲髒兮兮的野兔子有些醜,情岫卻含淚驚喜接過,放在白軟的羅裙之上,擡起小傢夥後腿一看,心疼極了。

  「好可憐呀……」她擡頭問左虓,「打哪兒來的?」

  「我——」左虓想了想,眼珠一轉,「在路邊撿的。大概是被馬蹄子踩到腿了。」

  情岫聞言淡淡一笑,輕輕解開小兔傷腿上包紮的布條,支使左虓:「九虎相公你去找點藥來,我給它敷上。」

  「好勒。」

  左虓轉身出了門,情岫看著蜷縮在膝頭瑟瑟發抖的野兔,媚眼裡又聚起濃濃的愁雲。她嫩如青蔥的手指頭輕輕摸著兔子耳朵,歎氣道:「他又忘了我聽得懂你們說話……我知道他是想我高興,兔兔對不起,等你傷好了,我就放你走……」

  入夜,左虓去浴房清洗一天積累的熱汗灰塵,滿肚的彎彎腸子就沒消停過,一直都在盤算怎麼樣趁著小媳婦兒心情不錯,晚上逮住她共謀雙修大計,若是再弄出個小小禽獸就更妙了。

  這廂他興沖沖洗完澡回了房,卻發現情岫竟然沒有等他,早早就睡了,繡帳都放了下來。

  左虓不免有些失望,撇了撇嘴角。他吹熄蠟燭,悄然爬上床,輕輕掀起被角鑽了進去。

  情岫背對著他,動也沒動一下,彷彿是睡著了。左虓手臂橫過去攬住她,順勢在她腮邊親了一口。

  「九虎相公。」

  情岫突地出聲,左虓冷不丁被嚇了一跳,隨即有些欣喜:「寶貝兒你還沒睡?」

  情岫轉身躺進他的臂彎:「嗯,睡不著。」

  「嘿嘿,我也睡不著。」左虓笑得不懷好意,伸手摸進她衣襟,「那我們……」

  誰知情岫推開他的手,道:「我今天不舒服,不雙修了。九虎相公,你陪我說話好不好?」

  左虓覆掌在她額頭上試了試溫度:「哪裡不舒服?是不是著涼了?」

  這裡不舒服。

  情岫指著自己胸口默念,卻沒有道出口。她在左虓懷裡蹭了蹭,喃喃道:「沒有呢,就是覺得累。嗯,九虎相公,你娘……對你好不好?」

  夜色中,左虓嗓音瘖啞:「對我自然是好的。不過比起尋常人家的母親,她好似和我不太親近,對妹妹可能要更好一點。再說我是男人,太黏娘親會被別人取笑的,所以從小到大倒也不怎麼去煩她。只有一種情況例外,每次我爹要揍我的時候她都會出來攔著,那時我覺得娘親好極了……」

  「真好。」情岫艷羨,「她其實很緊張你的。上回你被毒蜘蛛咬,我看她明明很怕,臉色又青又白,卻硬是忍著不哭,就是怕你見了擔心。我好羨慕你。」

  左虓摸摸她的頭:「有什麼好羨慕的。我娘親不就是你娘親?愛屋及烏,她也會對你好的。小禽獸,你該不會還記著上次那一巴掌吧?我事後已經跟我娘解釋了,她也覺得當時火氣大了些對不住你,不過她是長輩,總不能低下頭向你認錯,面子上架不住。寶貝兒,別往心裡去。」

  「我才沒那麼記仇呢。」情岫呶呶嘴,手指挑起自個兒一縷髮絲,邊纏邊道:「我只是羨慕你有爹娘,還有祖母和妹妹。可我什麼都沒有,我甚至不知道我娘長什麼樣……」

  她說話語氣哀怨:「我哪裡不好了,他們為什麼不要我?可我生下來那麼小,連話也不會說,就算惹他們生氣也不是故意的……」

  十四月光淒迷,兩行清淚瀝瀝。左虓察覺胸前肌膚涼冰冰的,他知道情岫哭了。

  「你是最好的。」左虓低頭親在她光潔的額頭上,「我的小禽獸獨一無二,全天下再也沒有比你更好的女子。別難過,你看你現在有相公,相公的爹娘也就是你爹娘,祖母和妹妹也喜歡你……誰說沒人要你了?你看我們一大家子都把你當寶貝呢。哦對了!你還要給我生兒子女兒,到時候一群搗蛋鬼纏著你,你肯定煩都煩死了,看你還說什麼沒人要的胡話……」

  「呵……」情岫破涕為笑,吸吸鼻子,「我要是生了小娃娃,肯定不會不要她,我要陪她一起長大,還要教她跟小鶴它們說話。」

  左虓哈哈大笑:「哈哈,不行不行,好的不學學講鳥話。再說你們都會說鳥話了我怎麼辦?我才不要,到時候會被兒女笑話……」

  情岫被他逗樂,剛才的鬱結煙消雲散,只是又問:「那九虎相公,我如果想去其他地方,你會陪我去嗎?比如去找叔叔嬸嬸。」

  左虓想了想,點頭道:「沒問題!不過大概要等一段日子,最近表哥那裡……反正還有些事,最晚年前應該能解決。到時候你想去哪兒都成,就我倆單獨去,不帶別人,你說好不好?」

  「好。」情岫伏在他胸膛,心滿意足地闔上眸子,呢喃道:「你答應我了,你不許反悔,我記著的。」

  扶桑情脈脈,深秋意依依。夜來霜厚薄,楓葉低半紅。

  恍然不覺,佳期已晚。

  八月十五本是各家安排家宴、團圓子女的時候,定遠侯府也不例外。一早起來丫鬟僕人便聚在一處,老太太命總管給每人發了一盒六個月餅,還有二兩額外的節慶賞錢。各人得了賞賜都十分歡喜,紛紛給老太太磕頭說吉祥話,老人家聽見心裡舒坦,一整日都笑瞇瞇的。

  左虓念著眾人的辛苦,於是叫總管放些人回家過節,府裡只留幾個必要的即可。過了晌午,該走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左虓在偌大宅邸閒逛,正好碰見沐乘風站在池塘邊,雙目盯著水裡的魚兒,直直愣愣的。

  左虓過去拿手肘抵了他一下:「瞧你這呆樣,我妹妹在水裡不成?」

  沐乘風回頭,表情一貫冷漠:「不知所謂。」

  「少來少來!」左虓大喇喇搭上他肩頭,眉梢一挑,「就你那點小心思還瞞得過我?我可是過來人。」

  沐乘風挪開一步丟掉他的手,有些嫌棄:「我的事不需你插手。」

  左虓臉皮厚,鍥而不捨追問:「姓沐的,我當你是兄弟才問。你喜不喜歡我家小妹?你今兒只要把話挑明了,我做主把她嫁給你!」

  「你?」沐乘風不屑,「她爹娘尚在,何時輪到你做主?」

  左虓摸摸鼻子,赧然道:「爹娘那裡好說,他們一向都寵著小妹,定不會逆了她心意……喂,我說沐乘風,大老爺們兒別磨磨唧唧的,喜歡、不喜歡?給個準話!」

  沐乘風轉過臉去,避而不答:「區區護院娶侯府小姐?哼。」他冷冷哼了一聲,彷彿在嘲笑左虓的不切實際。

  左虓正色:「你在我家是護院,在外面可就不是了。老實說,你是哪裡人氏?家裡是幹嘛的?這麼久了你還瞞著,忒沒義氣了。」

  「我……」沐乘風張了張口,面露難言又止。頓了一頓,他忽然話鋒一轉:「過了中秋,你帶她外出遊歷吧。我聽芝……小姐說,情夫人最近彷彿有些鬱結。」

  嗯???

  左虓愕然,怎麼好端端說起這個來了?沐乘風這腦子一天到晚想得是什麼!

  「喂我說你怎麼說個話也牛頭不對馬嘴……」

  正當左虓咬牙切齒要罵人,阿榮急匆匆跑過來,說宮裡來人了,正在前廳候著。

  左虓以為是衛嫨或者左貴妃派了什麼人來送中秋之禮,未料前去一看,竟是晉皇身邊的近侍元德總管。

  左虓趕緊作揖相迎:「不知您老親自過來,有失遠迎,失禮了。」

  元德四十多歲,面淨無須,說話嗓音略微尖細。他也趕緊躬身拱手:「不敢勞駕世子。」

  元德也來不及坐下,主動表明來意:「今兒個有南楚國的使臣入宮覲見,陛下設了宴,特派我來請世子您過去。還有,陛下說跟貴府的情夫人頗為投緣,叫您把她也帶上一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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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6-15 11:03:26

【第52章.梅香遠,金蟒蛇】

  禁宮正門金釘朱戶,大氣巍峨。今日駐守禁衛排列森然,門禁嚴甚,眾人無敢輒入仰視。華殿畫棟雕甍,覆以銅瓦,鐫鏤龍鳳飛驤之狀,壯麗溢目。

  接待使臣的地方設在德壽宮,這裡地方不大卻造得講究。其宮四面設有遊玩庭館,東南西北各有梅堂、柳園、菊廳和竹榭。原本中秋前後三日百官休沐,晉皇也只想設一家宴和妃嬪子女共聚天倫。南楚使臣臨時來訪,遂乾脆依舊把筵席擺在此處,然後再臨時招了幾個要臣進宮陪駕。

  左虓和情岫入宮下馬改乘轎輦,行至後宮又改作步行。情岫上一回進宮只看了衛嫨的宮殿,而且來去匆匆也沒有觀摩清楚。此時走在長長的白磚路道上,一眼望不到盡頭,兩側紅牆綠瓦,高巍飛簷傾軋下覺得有些猙獰,倒生出絲絲寒意。

  「寶貝兒你冷麼?」

  左虓察覺到手心的一團冰涼,回頭看情岫緊繃著雙肩,微微發抖。於是給她理了理衣襟,道:「秋夜風大,剛才忘了給你拿件披風。待會兒我去找貴妃娘娘借一件。」

  情岫搖搖頭:「我不冷。我只是覺得這個地方陰森森的,心裡頭有些發毛。」

  「噓——」左虓伸出一指搭在她唇上,「這是宮裡,不能亂說話,小心被人聽去亂嚼舌頭。我們走快一點罷。」

  左虓加快步伐帶著她往前走,遠遠看見前面來了一列宮人,前面一個太監引路,後面四個侍衛打扮的人擡著個大黑箱子。

  片刻二人和這列宮人碰頭,領頭太監從衣著認出來人是定遠侯府左世子,遂示意身後幾人停下退到路邊牆下,讓左虓先走。

  「小的見過世子。」

  「嗯。」左虓淡然點頭,看到地上的東西是被黑布籠罩著的,裡面好像有什麼活物在動,隨口問:「擡的什麼?」

  領頭太監哈腰,撩起黑布一隅,露出下方箱籠,道:「是西越國送來的中秋貢品。一條金龍。」

  嘶嘶——

  瓷盤大小的金色蟒蛇頭躍入眼簾,長長的蛇信子吐了出來,發出駭人的聲音。

  「哇啊!」

  左虓嚇得大叫一聲,一步就跳到一丈多外,脊背緊緊貼著牆根,雙腿直打顫。

  太監被他的反應嚇住了,趕緊下跪請罪:「小人該死!小人該死!」

  左虓自幼最怕蛇,乍見這麼大一條巨蟒,身軟腿麻,話都說不出來,只會靠在牆下發抖。

  反倒是情岫很開心,看見金蟒雙眸一亮,伸手就要去摸。

  那太監又是一驚:「夫人摸不得!」

  話音一落,情岫已經把手指放在了蟒蛇頭部,指尖輕輕撓著它,笑瞇瞇地說:「沒關係,它不會咬我的。你們別看它長得凶,其實很溫順呀。」

  果然,金蟒在她掌下非常安靜,並未張開血盆大口,而是微微吐著信子,蛇目稍闔,竟然有幾分享受撫摸的神態。

  「九虎相公你看!」情岫興沖沖回頭喊左虓,「它好聽話呀。」

  左虓縮在牆根,緊張嚥了口唾沫,顫聲道:「寶……寶貝兒,你過來,我們走……」

  情岫不依,嘟著嘴道:「不嘛,再讓我玩一會兒。九虎相公,我想養它可不可以?你上回答應我可以養蛇的。」

  左虓鬱結了,暗自嘀咕:「真要把這玩意兒弄回家,你還不天天抱著它睡?我非有十天半個月上不了床……傻子才答應!」

  他眼珠子一轉,道:「你沒聽這位公公說金蟒是貢品麼?貢品就是陛下的東西,我們不能隨便拿的。寶貝兒乖,我們先去德壽宮,回家我送你別的。」

  「哦。」

  情岫失望極了,戀戀不捨地收回了手,走的時候一步三回頭,不住望向直起身子渴望出籠的金蟒。

  「九虎相公,我想……」

  「不行!」

  「……我都還沒說我想幹嘛呢,怎麼就不行了?」

  「你不就想讓我去求陛下和娘娘?沒門兒!」

  情岫的小心思被他揭穿,小嘴翹得老高,滿腹牢騷。左虓得意洋洋,拽住她就拖走。她氣不過,惡狠狠罵了一句。

  「左虓是只癩皮狗!」

  左虓齜牙,還嘴道:「那你就是愛咬人的小母狗,汪汪——」

  「你胡說,我才不喜歡咬人。」

  「喲喲現在是誰賴皮了?我肩頭的牙印子還在呢!」

  情岫臉頰一紅,氣急敗壞地跺腳:「是你主動送上來讓我咬的!」

  ……

  小兩口一路打情罵俏,不久就到了德壽宮。他們來得早,晉皇未至,宴客廳也尚在佈置,於是宮婢便請人去梅堂稍坐片刻。

  梅堂其實也算座小殿,有兩小一大三處院子,各題牌匾。情岫此刻歇息的這間名曰「香遠」,隔壁的是「勝雪」和「傲寒」,皆是讚詠梅韻之詞。

  一盞梅雪泡泉端上來,冽湯馥茶。情岫不禁感歎:「沒想到宮裡也有這般清雅的地方。」

  「德壽宮的建造是陛下親自過問的,自是與其他地方不同。」左虓飲了口茶站起來,伸手給情岫,「帶你在周圍轉轉。」

  時值秋日梅葉尚未凋謝,梅堂翠麓繁茂儼如畫。庭院中央鑿池沼,引水注入,疊石為山,猶似仙景。左虓和情岫兜兜轉轉,不知不覺來到一間名為「靈熙」的屋外。房門未鎖,窗稜也不見塵埃,看得出是時常有人出入的。

  情岫仰頭看著「靈熙」二字,有些不解:「心有靈犀一點通……不是這個熙呀。」

  左虓已然一掌推開了門:「興許另有意思。走,進去看看。」

  本以為此處佈置也該是奢華雅致的,卻沒想內裡陳設竟然如此簡陋,一張破舊窄床,兩把木頭椅子,洗得發白的麻布帳子,疊在床頭的青布被褥,無一不彰顯了破舊。牆角還有個熬藥的瓦罐,散發出隱隱苦澀氣息。

  「九虎相公,這是什麼地方?怎麼什麼都沒有?」

  不僅情岫好奇,左虓也很驚訝。他凝息走向桌邊,從上面的陶碗裡拈起幾朵乾枯的旋覆花:「我也是頭一次來這個地方。這裡……大概是故意弄成這樣的。」

  以往聽衛嫨說過,晉皇隔三差五就要獨自在德壽宮住一晚,彷彿是有什麼秘密。當年他們都覺得晉皇蹊蹺,甚至揣測宮裡是不是有梅精竹妖,把九五之尊的魂兒也勾住了。如今看來,也許他們都猜錯了,這裡只是一個懷舊之地。

  大概,孤獨的帝王只是在懷念著什麼罷。

  「九虎相公你來看!」

  冷不丁聽情岫喚自己,左虓收斂心緒,走過去問:「什麼?」

  情岫指著牆上一張泛黃的畫像,微微蹙眉:「我覺得這個人好眼熟,但又想不起在哪裡見過。」

  左虓順著她手指的方向一看,不覺一怔。

  略微破損的畫紙看得出來被重新裱過,昂貴的玉軸和廉價的紙質形成鮮明對比。可讓他詫異的並不是這一點,而是畫中之人。

  一位妙齡女子,身著華麗宮裝卻並非東晉服飾。她坐在水邊溪石之上,笑得恣意明艷。

  此女的容顏神態竟然……和情岫有五六分相似。

  情岫情不自禁伸手想撫上畫紙:「我真的好像認識她。」

  胸腔泛起一股激流,左虓沒來由心慌起來。他幾乎是下意識地就按住情岫的手,轉身拉她出門。

  「你定是記錯了。谷中沒有這個人,我們出來後也沒有見過此人。」

  情岫還沒反應過來就被帶出了房,她還想回去:「九虎相公你別急嘛,讓我再看看,興許就能想起來了……」

  「老奴見過世子。」

  突然不知從何處冒出一個老太監,對著「靈熙」門口的二人行禮。老太監年邁謙恭卻不卑亢,自然而然拉上房門落鎖,很快隔絕了兩人的視線。

  他低著頭攤掌迎道:「時辰差不多了,請世子入席。」

  「有勞了。」左虓頷首,手掌捏緊情岫,要離去之時腳步一滯,遲疑問:「敢問公公,此處……可有什麼名堂來頭?」

  老太監微笑:「此乃仿照南楚民間房舍而建。其餘的,請恕老奴不知。」

  「原是如此。多謝公公。」

  兩人挽手離去,老太監站在廊下,有一瞬的失神。

  「放棄了卻又來懷念,何苦呵……」

  德壽宮處已然漸漸熱鬧起來,大臣陸陸續續入座,衛嫨也來了,然後是太子。席間外來女眷不多卻還是有幾個,因為是中秋,晉皇特允了臣子攜妻兒一同前來。不過像情岫這般身份的,當屬獨一無二。

  是的,獨一無二。

  左虓剛坐下,便看見對面那方有人給他打手勢,是孟書豪。他猜是上回托孟書豪查的事有眉目了,遂拍了拍情岫的手,起身道:「我過去打個招呼,你乖乖坐著。」

  短短幾步路,左虓卻是氣兒都沒歇一口地忙著寒暄打招呼。孟書豪見他過來,也站起來把頭往外一偏,意思是去外面說。

  丹桂枝下,金香樹旁。

  左虓後背繃得緊緊,嗓音不覺沈澀:「查出來了?」

  孟書豪卻並未直接回答,而是道:「我去問過鷗鷺堂的人和守城禦查史,皆說不知古籬此人從何而來。但是每在他出現之前,都有人專門過來進行打點,而且來頭很大。他們不敢說我也沒奈何,所以只好一級級往下問。最後還是邊境傳來了消息。」

  左虓手心滲出汗珠,喉頭一緊:「什麼?」

  孟書豪顯得謹慎,低聲說:「他在數月前從南楚國地界進入我朝,應是南楚人無誤。聯繫到近來南楚的局勢,他很可能是因為宮變而蒙難的南楚顯貴。」

  「和他年紀相仿、姓氏相同而且這般惹眼的男子,南楚國就只有一個。」

  「南楚國師。」

  ……

  德壽宮正殿之內,情岫因為不認識周圍的人,而且她天性也不太善於交際,於是只好一個單獨坐著,手裡捏著帕子,絞指頭玩兒。

  有宮婢端來一個紅漆小食盒,放在她面前打開。只見裡面六格花瓣型的凹槽裡,放了滿滿的蜜餞果子,而且全是梅子做的,卻各不相同。

  情岫看了看,發覺別人都沒有,遂問:「這個是專門給我的麼?」

  「這是四殿下特意吩咐奴婢給您的。」

  情岫吃了顆梅子,甜滋滋的,笑道:「喂喂喂定是記著我上回說他的梅子酸,不服氣來著。」說著她伸長脖子望了一圈,終於找到衛嫨的身影,正巧衛嫨也在看她,於是她指了指蜜餞盒子,做了個謝謝的口型。

  衛嫨見了,只是淺淺一笑。

  情岫又回頭對那宮婢說:「這次的梅子很好吃。你回去告訴他,就說我以後不嫌棄他的東西難吃了。」

  「是。」宮婢微微屈膝,「殿下還有話讓奴婢帶給您。」

  她俯身在情岫耳畔輕語幾句。情岫不知聽到什麼,雙眸登時張大,一臉驚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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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6-15 11:04:22

【第53章.美人蕉,尋迷途】

  國師……

  晉皇……

  畫像……

  靈熙……

  一切都和南楚有關。甚至,還有南楚女王楚熙皇。

  左虓精神恍惚,不知不覺走回大殿。一擡頭,遠遠看見情岫坐在那裡,手拈糖梅,托腮嬌俏,笑眼盈盈。

  這是她。

  這不是她。

  雛鳥被束住了幼嫩的翅膀,讓人誤以為她永遠不會長大。天曉得終有一日,她羽翼豐滿,她一飛沖天。

  可到時候的自己呢?是否也能追上她的腳步,是否也有資格並肩齊首?

  明明是最親密的人,卻被高牆所隔,被懸崖所阻,被天塹所擋。

  「九虎相公。」

  乍聞此聲,左虓愣愣擡眼,才發現自己已然走到了情岫身邊。

  情岫仰頭問他:「你在想什麼?坐呀。」

  她扯著他的袖子讓他坐下,眸裡亮閃閃的,心情極佳,興致勃勃塞了顆糖梅到他嘴裡:「吃這個,酸酸甜甜的很好吃。」

  左虓含著糖梅,卻是覺得味同嚼蠟,他微微側首,眼中略有迷濛。他問:「小禽獸,你……是不是有什麼事沒給我說?」

  曾經他瞞著她很多事,現在兩人對調處境,左虓方才體會到被蒙在鼓裡是何等難過,甚至恐懼。

  情岫聞言一怔,看了他一眼就飛快低下頭去,緊張捏著袖角,斷然否認。

  「沒有!」

  好不容易人家喂喂喂主動要把金蟒送給她,這會兒千萬不能讓左虓知道,不然到時候竹籃打水一場空,她這輩子也別想養蛇了!

  要不偷偷把金蟒帶回家,來個先斬後奏?反正現在是打死也不能說!

  左虓狐疑:「真的沒有?」

  情岫打定主意瞞他,擡起頭理直氣壯的:「沒有就是沒有。」

  「罷了。」左虓微微歎氣,手指拂過情岫嘴角,為她揩掉糖渣,「上回答應帶你去天遊峰觀月,我們明日便啟程。」

  殿外一陣動靜傳來,晉皇輦轎到了,偕同南楚使臣一起入殿。眾人起身相迎,老遠便聽見晉皇愉悅的笑聲。

  「孤就知道她絕不會受制於人,引蛇出洞一網打盡,好極!好極!哈哈……」

  「難怪我國君上常說,陛下您是她最好的知己。」

  晉皇依然笑著,口氣卻氤氳出淡淡悵然:「呵……確是知己。」

  話音漸近,左虓微微擡起眼簾,瞥見晉皇身邊一抹天青色。再往上看,便是古籬那張陰柔的臉龐,還有一對神秘的墨黑眼瞳。

  此人是南楚位高權重的國師,那情岫會是誰?

  左虓一陣心寒,渾身汗毛都豎立起來,彷如隨時防禦準備戰鬥的困獸。

  情岫也瞧見了古籬,驚訝之餘悄悄拉了拉左虓的手,小聲道:「好像是咕咕。」

  左虓默然抿唇,半晌才轉過頭,低聲道:「他現在是南楚使臣,事關兩國邦交,你有事咱們過了再私下找他說。」

  殿外教坊樂起,夾雜鍾宮,作《萬壽永無疆》。此宴半是家宴半是國宴,於是群臣和諸位皇親在太子帶頭下一齊躬進禦酒,跪拜致詞。

  晉皇今日明顯龍顏大悅,道:「卿等不必拘束,佳節良辰,內外同慶。」

  民間傳言晉皇和楚熙皇私交甚密,而東晉南楚兩國交好也是事實。彷彿是為了證明這一傳聞非虛,晉皇特意命人把古籬的席位設在離自己左手邊第一位,甚至比太子的位置都高。衛嫨坐在太子之下,離晉皇和古籬有些距離,卻剛好能聽到二者說話。

  晉皇對南楚女皇的安危顯得極為關心:「國師,阿熙、咳……貴國君上可還安好?孤聽聞鳳君逼宮,她似乎被軟禁了。」

  古籬謙謙有禮:「有勞陛下掛心。君上一切皆好,如今雖然她行動略有受限,但事事盡在掌握。只待時機到來,便可一翻而起。」

  「好,好。」晉皇放心了,又感慨道:「她還是和以前一樣,性情剛烈,殺伐決斷。要麼不做,要做就要做徹底。而且,眼裡也容不得沙子。」

  古籬淺笑贊同:「君上一貫如此,總是令我等男兒自歎弗如。」

  「有時候孤在想,若是她當年沒有登基為帝,又或者孤……」晉皇長籲一氣,自嘲搖了搖頭,「說這些作甚,以前的事總不能重來一遍。對了,既然國師難得來此,不如就多住些日子罷。孤聽聞閣下文治武功皆精,且善於卜卦策算,正好有些事想請教一二。」

  「不敢當。在下所有不過是三兩浮名耳。」

  古籬顯得謙虛,眼睛望下目光放遠,盯住一處。他的眼驟然含起柔情,簡直勝過三月春水。衛嫨見狀,順著他視線而去,最終定格在笑顏明媚的情岫身上。

  手中翡翠杯輕晃,酒液灑出都濕了袖角,竟然滾滾發燙,灼得人坐立不安。

  稍許,古籬側首,略微躬身,對晉皇道:「實不相瞞,在下此行除了拜訪陛下,還受我國君上所托辦一要事。」

  「何事?」晉皇捋鬚,「若要孤幫忙,儘管開口。」

  「接我南楚國皇太女回宮。」

  ……

  五六盞酒以後,筵席過半,殿外笛笙共響,奏起一曲《戀春光》。期間左虓一直心不在焉,要麼悶頭喝酒,要麼凝眉思索,對情岫愛理不理。情岫兩三次和他說話都不見回應,最後有些惱了,嘟嘴一甩袖子。

  「我要走了!」

  「嗯?」左虓終於從繁冗的思緒中抽出神來,轉念一想先讓她避一避古籬也好,於是順著往下說道:「想回府了麼?那你先去偏殿醒醒酒,我過會兒就來。去吧。」

  情岫本意是引起左虓的注意,不料被他不解風情地趕走,更加氣悶了。她桃面紅緋,媚眸微怒:「誰稀罕你來,哼!」

  說罷她站起來就離了席,正巧碰上獻舞退下的一隊舞姬,跟著人流就出了殿外,竟然未被察覺,自然也就無宮婢之流跟上侍奉。

  情岫相貌妖嬈,因為是世子妾室也沒穿命婦宮裝,一群舞姬見她走在隊伍末端,衣衫普通,哪裡想得到她的身份,只道是新來的小姑娘,也就隨她去了。

  恍然不覺,情岫已經隨眾女走出好大一截,路經一個花園子的時候才停下。

  她不甘心地回頭看了看,卻沒有見到左虓追來,好生失望。

  「都不曉得來追我……」

  情岫一生氣,乾脆彎腰撿起腳下的小石頭「咚咚咚」全都丟進池塘裡,一邊丟還一邊罵:「叫你不理我!叫你說話不算話!我偏要養蛇,回去嚇死你!臭九虎,壞死了……」

  丟完了石頭髮完了氣,情岫氣喘籲籲地坐到一塊石頭上,拿手扇風,自言自語道:「呼——好累……」

  等她喘順了氣擡頭一看,才發現園子裡竟然一個人也沒有,剛才的舞姬早就走了,四周寂然幽冷,只有池塘裡的青蛙呱呱叫了兩聲。

  「這是哪裡啊……」

  情岫站起來踩上石頭張望,只見這個花園出奇的大,到處栽滿了美人蕉,艷到極致的紅花被濃翠寬葉襯托,就如純淨青布上濺到的人血。

  沒有宮人經過,偌大的花園就情岫一個人,夜闌風過,她禁不住打了個顫,毛骨悚然。

  「剛才我是往哪邊過來的?」

  情岫摸不準來的方向不免心慌,可又不敢一直呆在陰森森的花園裡,遂抱緊自個兒手臂,一味在園子裡亂竄,片刻後終於看到一扇拱門,趕緊穿了過去。

  眼前又是和其他地方相差無幾的景色,腳下的路也是白磚鋪就,情岫咬著唇很是不滿:「宮裡怎麼到處都長得一樣?害得人家迷路,以後再不來了。」

  她停下腳步想了想,乾脆又轉身往回走,心裡充滿期待。

  「還是回去等九虎相公好了。嗯……他要是馬上過來我就不生氣,不然我就不和他雙修,也不和他說話!」

  又過拱門,情岫低頭看著腳下石階,冷不丁看見一雙銀紋蟒靴。她剛想擡眼看清來人,忽然一個東西罩上腦袋,接著後頸一麻,就什麼也不知道了。

  德壽宮正殿裡,晉皇已有七八分醉意,他撐著頭喚道:「元德過來,孤乏了。」

  太子搶先上前扶住晉皇手臂:「父皇,讓兒臣攙您去休息。」

  「嗯。」

  晉皇淡淡應了一聲,未作反對。太子見了一陣竊喜,趕緊畢恭畢敬弓著腰,小心翼翼扶著晉皇就下去了。

  衛嫨也隨即站了起來,孝順關懷:「父皇保重龍體。」

  他只是說了兩句關心的話,卻沒有跟上去,大大方方把這討好晉皇的機會讓給了太子。

  晉皇一撤,諸人自然也該散了。左虓剛邁腳出了大殿,就被人喊住。

  「左世子。」是古籬主動找了過來,問:「咻咻呢?」

  左虓不願讓他二人見面,回道:「她剛才就回府了,現在大概都已經睡了。」

  古籬明知他撒謊也不多言,而是提議道:「既然如此,我倒有幾句話想對世子說,請。」

  梅樹下,淺溪旁。

  耳畔清流潺潺,本是安撫人心的一汪柔泉,可左虓站在那裡卻覺得來勢洶洶,彷如深海湧來的滔天巨浪。

  古籬雙手負背並不急於開口,而是先用審視的目光打量左虓一遍,方才淡然啟唇:「柳逸跟我說過你。」

  對方目光尖銳,看得左虓渾身不自在,他聞言冷笑:「肯定不是什麼好話。」

  「他說你很聰明,也很懂得收斂自己,不過,」古籬話鋒一轉,「他也說你心氣太高,未必甘心屈居人下。」

  「嘁。」左虓嗤了一聲,挑眉反問:「我為何要居於人下?難道我就沒本事獨佔鰲頭?」

  古籬隨手摘下一片樹葉,拈在手中,緩緩搖頭:「你有本事,並不代表你能。」他鬆手,葉子落進溪中,隨水飄零遠去。

  「你大概已經知曉咻咻的身份了罷。」

  古籬唇角一縷似有似無的笑意,驟然轉頭,對上左虓月眸,徐徐道來:「南楚女皇后宮,必有一鳳君與四侍君。假若世子身處其中,是不是甘願與他人共侍女皇?又或者,能不能忍受心愛之人和其他男子相好,甚至為別人生兒育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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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話要說:

  咕咕殺傷力是最猛的(^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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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6-15 11:04:40

【第54章.青布帳,殺機藏】

  太子把晉皇扶到梅堂歇下,很快便有宮人端來溫水和醒酒湯。太子親自接過擰好的絨巾,敷在晉皇額頭,又解開他領口的盤扣,作出十二分孝子的模樣。

  太子端起醒酒湯吹了吹,把碗奉到晉皇唇邊:「父皇小心燙。」

  晉皇半倚,垂眼看著自己的長子,心生感慨萬千。

  當年晉皇並非儲君,只是一個平平無奇的皇子,無權無勢。時逢南楚東晉兩國關係吃緊,先帝為了安撫楚王,便把他被選作質子送到南楚。離開時,他的原配妻子剛剛有孕,正是如今太子的生母。

  年輕的質子帶著忐忑離開了故土。

  未知的國度,莫測的前程,破舊的驛館,寒酸的房舍,勢利的奴僕……一切盡在意料之中,可一切又讓他是那麼的失望。同樣是皇子,為何偏偏選了他?生母的卑微,就意味著他永遠也要被人踩在腳下!

  南楚陰霾的天氣和自己鬱結的心緒夾雜襲來,質子病倒在驛館,卻無人關心,已經奄奄一息。他躺在破舊冰冷的木床上,以為自己就要這般死去,心中掛懷著即將臨盆的妻子,迸發出強烈的不甘。

  就在生死一線之間,南楚長公主從天而降,施湯贈藥,把他從鬼門關拉了回來。

  彼時南楚太子剛剛意外亡故,楚王悲痛病倒,朝堂全由這個長公主打理。巾幗不讓鬚眉這句話,就是她的寫照。

  明艷、傲然、高貴、威嚴……

  從未有一個女子像她這般,耀眼得讓人不敢直視。

  質子向她道謝,她卻唇角一扯,不屑道:「堂堂東晉皇子不死在前朝,也不死在沙場。居然因區區小病而亡,豈不笑話。」

  他垂眸自嘲:「前朝沙場,也要有機會去才行。」

  她笑得恣意:「別人不讓你去,你自己就不曉得爭一爭?」

  爭。

  不僅爭這條命,還要爭一口氣,爭這個天下。

  那個優柔寡斷的質子從此脫胎換骨。他大半的權術謀略、治國經綸,都來自於這位千古無二的長公主。她是他的良師、益友、知己,甚至,還是他心目中的神女。

  她道:「你來此為質也有好處。隔岸觀火明哲保身,最後漁翁得利。」

  果然被她說中,先帝膝下五子爭鬥,最後死的死傷的傷,倒是讓這個毫不起眼的質子撿了個大便宜。一紙詔書傳他回國,入主東宮。

  守得雲開見月明。質子欣喜之餘卻又隱憂橫生,他想要她和他一起走,她會願意嗎?

  這短短兩年的時光,一定是他人生中最彌足珍貴的過往。從未這般愛慕欽佩過一個人,他想和她在一起,直到地老天荒。許她一個三千寵愛在一身,也並非難事。

  「我不稀罕。」

  長公主冷冰冰的一句話,把興沖沖的質子打入深淵。她眉峰冷凝:「王弟早逝,南楚皇嗣凋零。父皇有意讓我繼承大統,我決不可能離開。如果你是真心想與我一起,那便留在這裡,我同樣許你一個獨一無二的鳳君之位,如何?」

  質子一時語噎。這份情愛到底值不值得他拋棄皇位?他猶豫了。

  「呵……」那明艷女子了然一笑,挑眉道:「我便知道天下男人都是這般,把面子看得比什麼都重。罷了,不過是句玩笑話。你回去吧,你府中孩兒都滿週歲了還沒見過父親呢。」

  臨行之際,她親自送他出城門。

  他還是想再問一次:「阿熙,你真的……」

  不等他說完,她已經搖頭:「我要的是一個甘願為我放棄一切的男人。你不是,太子殿下。」

  他們曾經靠得如此之近,卻始終來不及相愛。那一絲的阻隔,他們誰也跨不過去。

  現在想來,那位為她拋卻了性命的梅君,大概才配得上當她的一生摯愛罷。

  今晚和古籬的交談勾起了晉皇無限的過往愁腸,他看著太子,想起這孩子生母難產早逝,自己當時又不在他身旁,心生愧疚。

  不管怎麼說,是他欠了他們母子的。

  「朝兒,」晉皇喚太子小名,「下月重九皇陵祭祖,你代孤去罷。」

  每年的皇陵祭祖必是帝君親臨,晉皇把這事派給太子去做,那就證明他還是屬意讓太子繼續為儲的了?看來東宮寶座,堅不可撼。

  太子微怔,眼睛裡有什麼跳躍了一下,趕緊磕頭領旨:「兒臣遵旨。」

  晉皇歇下之後,太子有些心不在焉地走出梅堂,猶豫不決。

  他本以為多次惹惱了晉皇,自己被廢是遲早的事,焦急之下不免暗中謀劃,打算鋌而走險。但是依照他父皇今日的口氣,彷彿還是把希望寄托在自己身上的,自己並不是棄子……怎麼說也是骨肉親情,如何下得了手?

  晉皇這麼想,太子也這麼想。

  嚴格說起來,太子憎惡的只是處處壓過自己一頭的衛嫨,對他嫉妒和怨恨絕對要勝過對晉皇的埋怨。

  「唉……」

  太子長歎一聲,沮喪地垂下頭,腦海中思緒萬千似亂麻,理都理不清楚。

  旁邊侍從見狀,提議道:「殿下您可是乏了?要不在此小憩片刻?奴才這就去喚輦轎。」

  太子駐足擡頭一看,是到了梅堂偏院的「靈熙」,心想這個屋子名字倒起得有些意思,遂點了點頭:「去吧,本宮進去歇歇腳。」

  他推門而入,侍從便把門從外關上,匡的一聲。

  太子揉著太陽穴,一開始進屋也沒在意,等到擡起眼來,竟發覺此處簡陋得不像樣。殘牆破梁,舊椅斜桌,簡直比冷宮還不如。

  「呃……」

  細微的呻吟聲自青布帳子後方傳來,太子心中一緊,喝道:「誰?滾出來!」

  「頭好暈吶……」

  情岫幽幽轉醒,眼前模模糊糊一片青色,好一會兒才看清楚頭頂是一塊綠色帳子,她伸手摸了摸身下硬邦邦的床板,更覺得頸後酸痛,腦袋昏沈沈的。

  費了好大的勁坐起來,情岫撐著腦袋還沒回過神,冷不丁聽見一聲咆哮,嚇了一大跳。

  她抿抿唇,輕輕撩開帳子一隅,偷覷外面是誰。

  太子蹙著眉頭,道:「什麼人,報上名來。」

  「怎麼是你。」情岫見到是衛朝,不高興把帳子一撩,瞪著他道:「凶什麼凶!每次見你都凶巴巴的,討厭鬼。」

  「我道是誰,原來是你這個妖女。」太子見了情岫也沒什麼好話,審問道:「你在此作甚?本宮警告你最好別耍什麼花招,否則本宮立馬命人砍了你的腦袋。滾出去!」

  「你才耍花招!」情岫氣急了,登時跳下床站了起來,指著太子鼻子尖就罵:「你趁我不備打暈我,暗下毒手,小人!」

  太子怒極拂袖:「信口雌黃!本宮多久……你、你……」

  太子臉色突然變得極為怪異,目光躲閃說話也吞吞吐吐,他側過臉走到門口,十分窘迫地去拉門:「不知廉恥的妖女……」

  匡匡匡。房門竟然被人從外鎖上了,怎麼也打不開。

  「啊——」

  情岫覺得胸前涼颼颼的,低頭一看就尖叫起來,趕緊摀住胸口鑽回床上,扯過被子裹住身體,氣急敗壞罵道:「你快滾出去,出去啊!」

  太子還是拉不開房門,腦中靈光一閃,突然明白了。

  晉皇就在隔壁院子,隨時聽到這裡的動靜,要是被他看到堂堂東晉太子竟然「動了」下臣的女人,再聯繫到他上回受罰思過的原因……別說父子倆剛剛有所緩和的關係蕩然無存,恐怕他衛朝這輩子也別想翻身了!

  太子猛踢房門一腳,乾脆轉過身來朝情岫走去,面容猙獰殺氣騰騰。

  他掐住情岫的脖子把她按在床上,咬牙道:「左虓竟敢算計我!好、好!別以為你就能全身而退,本宮要你們陪葬!」

  情岫咽喉被掐喘不過氣來,小臉漲得通紅,雙腳使勁亂蹬,小拳頭又捶又打:「放、開……我……放……開……」

  太子此時雙目濁濁好比惡鬼,手掌用了大勁:「去死——」

  ……

  共侍女皇?

  左虓一陣目眩。難怪柳逸總說他身份不高,只配伺候情岫,還叮囑他不得爭風吃醋云云……

  他當時只覺此話可笑荒謬,現在想來,卻是理所當然。

  從頭到尾可笑的,就只有他左虓一人。

  古籬沒有停下的意思,溫柔的語氣宛如鋒利尖刀,咄咄逼人:「世子可能不知,南楚皇族祖訓,鳳後必須出自本國,萬不可讓外族人擔當。所以就算咻咻再喜愛你,你也貴為東晉世子,卻絕不可能坐上一國鳳君的位置。換言之,咻咻回去必須另擇駙馬,而駙馬人選,女皇陛下和我已經定好了。其人文韜武略,並不輸於你。」

  左虓袖下拳頭越捏越緊,指尖幾欲戳穿手心。

  古籬微笑著又道,彷彿是在安慰:「不過世子且放心。四侍君的位置,必有你一席之地。」

  好諷刺的一幕。什麼東西都在無意之間對調,他和她根本一開始就站錯了位置。

  左虓微微閉目,努力壓抑著自己的情緒,故作淡然:「你就那麼肯定她會跟你回去?生而不養的母親,感情能有幾分?我和她朝夕相對,這才是真情實意。」

  「她會回去的。」古籬胸有成竹,「不然你覺得我為何把柳逸留在南楚?十幾年的養育之恩,遠不是你區區幾月能比上的。而且,我相信回南楚之後我們會把她照看得更好,絕不會讓她身犯險境。這一點,是世子你做不到也無法保證的。」

  左虓心頭一撼,他從未感受過如此強大的威脅。古籬此人城府太深,測算人心又太準,防不勝防。

  「那你呢?」左虓突然問,「你又希望成為她身邊的哪一種人?」

  他喜歡情岫麼?如果喜歡為什麼還會親自為她挑選鳳君?可如果不喜歡,為什麼又時常流露出別樣的眼神?那是情人間愛戀的目光無誤。

  古籬並不正面回答,只道:「哪種都不重要,陪著她就好。」

  「世子爺!世子爺!」

  宮中的小太監匆匆跑來,老遠就喊個不停,滿頭大汗。到了左虓面前小太監「噗通」一跪,手指梅堂方向,顫巍巍地說:

  「世子爺不好了!情夫人她、她出事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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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話要說:

  是誰布的局很明顯了……嗯,大家可以盡情唾棄他!

  插入老皇帝的感情線呢,算是一點伏筆吧,畢竟皇帝這個boss的心情會影響很多事啊!包括將來酒壺的處境和歸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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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6-15 11:05:03

【第55章.廢詔書,割袍斷】

  情岫心驚膽戰地縮在牆角,腳邊一條盤起的金蟒,嘶嘶吐著信子。太子跌坐在門口,聽到動靜從外闖入的宮人正在為他處理傷口。

  剛才她差點以為自己就要被掐死了,這時眼前金影一晃,只聽太子嚎叫一聲,轉眼就跌下了床。

  情岫捂著脖子坐起來,咳嗽了好幾下,這才看見竟然是那條金蟒不知從何處冒了出來,一口咬上太子手臂,救了她一命。

  她急忙退到牆根站著,又叫金蟒來擋在面前,防備地盯著太子,面露恐懼:「你不許過來!不然我叫它再咬你!」

  太子被咬心神大慌,只怕毒侵入腑一命嗚呼,於是也不管會不會驚動他人了,拍著門瘋狂大喊:「來人!來人!」

  不多時便有人破門而入,太子急忙揪住人:「傳太醫!快!」

  梅堂這裡雞飛狗跳,鬧哄哄的自然驚動了剛剛歇下的晉皇。他不悅睜眼問元德:「何人如此喧嘩?」

  元德趕緊派人去看,片刻回稟:「回陛下,彷彿是太子殿下受傷了。」

  「受傷?」晉皇一聽就坐了起來,「擺駕,孤要去看看。」

  左虓和古籬趕到的時候,正巧碰上衛嫨聞訊而來,三人一齊入了院子,看到晉皇已經坐在那裡,臉色鐵青氣得渾身發抖。

  左虓怔了一怔,古籬卻眼尖地看見了角落裡的情岫,快步徑直走去。

  「咻咻。」

  情岫方才受驚,仍舊瑟瑟發抖,一見古籬就撲進他懷裡,嚎啕大哭:「咕咕——」

  古籬抱著她柔柔安撫:「別怕別怕,有我在呢,莫哭了……」繼而他冷冷看向晉皇,一貫柔情的眸子迸射出凜冽,冷聲道:「陛下,此事您是否應該給在下一個交代?」

  太子惱怒被算計,脫口而出罵道:「交代什麼?本宮被這賤人陷害,沒殺了她已算開恩!」

  古籬話語強勢:「貴國儲君就是這樣的風度?滿嘴汙言穢語難登大雅之堂!太子殿下可知道你口中的賤人是誰?她是我南楚國的長公主皇太女,若論身份當和你平起平坐!」

  眾人震驚。晉皇也身子一抖,詫異回眸看向古籬與情岫。

  古籬衝他點點頭:「咻咻便是熙皇的親生女兒,當初為免她也慘遭毒手,一早便送出了宮。」

  難怪初次見她便會錯認作阿熙。

  晉皇眼梢餘光瞥見牆上自己親手所繪的畫像,又見情岫脖頸觸目驚心的掐痕,頓時轉身就踢了太子一腳。

  「孽畜!瞧你做的好事!」

  太子被踹翻在地,伏地辯解:「不關兒臣的事,是她設計陷害兒臣!她還放蛇咬傷兒臣!」他擡起手臂展示傷口給眾人看。

  情岫惱了,出來指著脖子道:「誰叫你想掐死我?你還趁我不備打暈我,把我弄到這裡來,最壞的就是你!」

  太子反駁:「胡說!本宮何時打暈你,拿出證據。」

  「就是你就是你!」情岫指著他的靴子,「我在花園的時候迷路了,然後就被人偷襲,雖然我沒看清那人的臉,但我認得他的鞋子,就是你腳上這雙。」

  宮規嚴謹,斷不可能有人敢和太子穿一樣的衣服鞋襪。

  這時,前來療傷的太醫說話了:「啟稟陛下,太子殿下的傷沒有大礙,金龍雖然長有利齒,幸好是無毒的,對性命無虞。傷口塗一些藥,過幾日便會好了。」

  只是虛驚一場。太子稍微鬆了口氣,可又想起現在自己的處境,趕緊跪著到晉皇面前,哀求道:「父皇您相信兒臣!兒臣真的沒有害她,這是有人蓄意設下的圈套!」

  他乾脆把頭一擰,直直看向衛嫨。

  衛嫨長身修立靜安一隅,並不說話,一襲磊落大方。

  晉皇凝眉,令道:「傳看守這屋子的人來問話。」

  不一會兒,一位老太監過來,跪下給晉皇磕頭:「奴才元善參見陛下,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左虓定睛一看,此人正是下午偶遇的那位公公。

  晉皇問:「元善,孤命你看守靈熙,不可放人入內。事發之時你為何不在?」

  元善跪著,垂首斂眉:「啟稟陛下,今日奴才一直都守在此處,只是酉時過後有豹房的人來說西越國進貢的金龍丟了,可能入了梅堂,讓奴才幫忙找一找。奴才害怕金龍溜到大殿驚著陛下和各位娘娘,所以便離了這裡,一時著急也忘了鎖門。是奴才疏忽,請陛下恕罪。」

  「他說的是真的。」情岫指著元善,對晉皇道:「今天下午我和九虎相公來過這裡,看見他在這裡守著。」

  晉皇一拍桌子,咆哮道:「孽畜,你還有什麼話說!」

  「我、我……」太子百口莫辯,句句都想解釋卻不知從何開口,最後他只得扯住晉皇袍角,乞憐道:「父皇您相信兒臣,不關我的事……」

  拿不出有力的說辭,再多的哀求也只是蒼白無力,徒惹人厭。

  晉皇無動於衷,失望闔眸片刻,緩緩張開,眼神冷然。

  「孤承祖弘業二十年,於茲兢兢業業,體恤臣工,惠養百姓,維以治安天下,為務令觀。衛朝不法祖德,不遵祖訓,惟肆惡暴戾淫亂,難出諸口。孤包容十八載矣。孤思國為一主,衛朝何得將諸臣及家眷任意施暴,恣行捶打耶。衛朝此舉,必致敗壤我國家,戕賊我萬民而後已。且衛朝生而克母,此等之人古稱不孝。若以此不孝不仁之人為君,其如祖業何諭。東晉之天下,斷不可以付此人矣。昭告天地宗廟,將衛朝廢斥!」

  前後短短不足一個時辰,衛朝便從飄飄然的雲端跌下來,摔入泥濘,陷入困沼。

  古籬冷眼旁觀了所有的事,把目光投向來此就不發一言的左虓臉上。

  左虓不知想著什麼,沈默得有些可怕,一貫明亮的月眸被陰霾烏雲遮蔽,彷如暴風雨前的天空。

  皇帝金口玉言。衛朝再是哀求亦屬無用,廢黜的旨意一下,他就不再是太子。

  「來人,把衛朝關入禁安府,無詔不得出!」

  最後,晉皇撇下眾人落寞而去,滿身頹然彷彿蒼老了十歲。臨走之際,他對情岫說道:「你替孤帶一句話回去給你母親。就說孤……很後悔當年的選擇。」

  靈熙。南楚女皇的閨名,晉皇心間最柔軟的地方,誰也觸碰不得的逆鱗。不管是誰,刺到此處只會是死路一條,就算是親生子也不例外。

  設局之人太清楚這一點,所以只要輕輕一推,便把衛朝推入了萬劫不復之地。

  詭譎風雲過去,情岫也在古籬的安撫下漸漸平復了心緒,她擡頭想找左虓,卻發覺他不見了。

  古籬為她揩掉眼角淚痕,道:「我帶你走。」

  「九虎相公呢?」情岫委屈咬著唇,頗為埋怨,「我剛才差點就要死掉了,他也不來關心我,討厭他……」

  「討厭他就不要再見他了。」古籬脫下外袍罩在她身上,突然打橫抱起她,「幸好你安然無恙,否則我……呵,回去好好睡一覺,就什麼事也沒有了。」

  情岫倚在他懷中,彷彿回到了小時候兩人相處的情景,很是安心:「可我還是害怕。咕咕,我要九虎相公陪我睡。」

  古籬腳下一滯,垂眸看她,墨黑瞳孔掀起一陣海浪。他笑:「我陪你不好麼?就像以前那樣,我會給你講故事。」

  情岫嘻嘻笑著,靠在他胸膛:「當然好呀!但是我要先給九虎相公說一聲,要他同意才行。他很小氣的,動不動就生氣……哦對了,咕咕我的蛇!喂喂喂說過把那條金蟒送我的。」

  這廂,左虓跟著衛嫨出了德壽宮,剛剛轉過長街街角,左虓就一掌把衛嫨搡到牆根,揮拳打在他臉上。

  「你究竟有沒有把我當兄弟!」

  滔天怒火燃遍全身,左虓的眼睛都變得血紅一片。他憤怒地瞪著衛嫨,抵在他喉間的鐵拳指節卡嚓作響,幾乎想要殺人。

  「噗!」

  衛嫨轉頭吐掉一口帶血的唾沫,擡起的眼眸竟然在笑,「你生氣個什麼?今日該惱羞成怒的是衛朝才對。」

  「你說我生氣什麼!我問你,平時你左右不離的護衛趙剛去哪裡了?是不是去忙著燒掉銀紋蟒靴!」

  左虓咆哮一聲,把衛嫨死死按在牆上:「你要算計要陷害都好,只要你給我說一聲,我哪一次沒幫你?可我沒想到這次你連自家人都算計!從什麼時候開始你連我也防著了?多年兄弟情義你也不顧,我錯看你了,衛東瀾!」

  衛嫨冷笑:「難道你就顧兄弟情義?你說我防你,你又何嘗不是對我戒備三分!」

  左虓氣他是這個態度,一拳打在他胸口:「我何時防你?你說!」

  衛嫨斜眼:「沒有麼?駙馬大人。」

  「你……」

  左虓愣住,一下又揪起衛嫨領口,質問道:「你一早就知是不是!那日你說衛朝心有反意,要推他一步上絕路,原來是這個意思。你早就看過靈熙堂的畫像,你知道陛下和南楚女皇的關係,咻咻又是女皇之女,地位自是不同的……所以你今日設計,要借她的手除去衛朝,而且衛朝一旦得罪了南楚,就絕無東山再起的可能,反倒是你可以藉機拉攏他們,鞏固勢力。衛東瀾,你的計策何止一石二鳥?什麼都被你算到了!」

  衛嫨擡手一抹唇角血漬:「不都是這樣,不過也差不多。如今衛朝被廢,你我也算心願得償,再者她不是安然無恙麼?事情很順利,你應當高興。」

  「哈,高興?」左虓彷彿聽到個天大的笑話,諷道:「她差點就被那喪心病狂的傢夥掐死!換你你高興一個給我看看?衛嫨,就算她不是公主,只是一個普通女人,但愛屋及烏,你難道就沒有考慮過我會怎麼想!」

  「誰說我沒考慮過。」衛嫨毫無悔意,挑眉反問:「不然你以為那條金蟒從何而來?我的安排絕對萬無一失。」

  「我不要這樣的萬無一失!」

  左虓見他仍舊不知悔改,既寒心又憤怒,道:「她是能馭獸,可誰能保證永遠不出岔子?今天是她運氣好逃過一劫,如果她真有什麼三長兩短,到時候我殺了你都難洩心頭之憤!」

  衛嫨搖頭:「沒想到你竟為了個女人要和我反目……左虓,男人建功立業,功成名就之後,想要什麼樣的女人沒有?你的目光太短淺。」

  「我不要其他女人,我就要她!要她完好無損要她毫髮不傷!」

  左虓最後狠狠搡了衛嫨一把,後退一步和他拉開距離,擡腿掀起一方袍角捏在手心。

  「念在祖母的份上,這是我最後一次不計較。」他口氣決絕,「割袍斷義。從今以後,你我天涯兩道,再無瓜葛!」

  嘶啦一聲,斷裂的袍子飄過衛嫨眼前,緩緩滑下,掠過他手背的時候,還帶著一縷漠然餘溫。

  左虓決然轉身而去,大步錚錚,不曾回頭。

  衛嫨凝視腳下裂袍片刻,擡眸望向他的背影,唏噓長歎。

  「不是我死便是他亡……要殺殺徹底,我不能心軟。」

  「我不像你,我沒得選。」

  一開始他是真心實意想送金蟒給她,一開始這個局裡沒有情岫。只是,席間古籬的那句「南楚國皇太女」讓他震撼之餘又心生絕望。

  美好的事物誰不喜歡?情岫和他們一群人有根本的不同。他們計較名位,她淡泊無慾。他們相互算計,她真善純良。他們是世間醜惡的萬象,她就是所有美好的代表。

  他明知不能擁有,卻還是渴望時常見一見她。只要見到她,心底唯一的良知就不會泯滅,一息尚存。

  可是,她終究是要走的,如流水般匆匆而來,又決然而去。

  奢望只能是奢望。點在衛嫨心中的那盞微弱燈火,忽然滅了。

  那麼……利用罷。這才是真正的他,即將成就大業的人沒有同情憐憫,更無弱點軟肋。

  涼夜無邊,擡頭一看,滿天冷落星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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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話要說:

  喂喂喂也算是個苦逼的娃,他不整垮太子,等老皇帝翹了太子繼位,死的就是他。不過他手段無恥了點。╮(╯?╰)╭

  猜猜今晚是誰侍寢?咕咕還是酒壺?\(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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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ve1130
侯爵 | 2012-6-15 11:05:20

【第56章.織情網,雨打窗】

  「咕咕我脖子動不了了……太緊了……」

  鷗鷺堂的菊園裡,古籬正在給情岫處理傷口。頸間淤痕看起來怪滲人的,古籬心疼不已,非要抹了藥膏以後包起來,把情岫一截脖頸纏了一圈又一圈,看起來滑稽得很。

  情岫現在轉頭都吃力,伸手去扯頸間繃帶:「透不過氣了,好難受……咕咕你應該跟叔叔學一學,他包得比你好。小時候跌破了膝蓋,都是他給我弄的,現在一點兒疤都沒有!」

  古籬微微發窘:「醫術我自是比不上柳逸的,嗯,回去我就找他學。」

  「我隨口說說而已,你已經十全十美了。」情岫好不容易扯鬆了繃帶,如釋重負般喘了口氣,轉頭看見古籬鬢邊一絲霜華,情不自禁伸手撫上,「咕咕你多大了?我記得小時候看你就是這個樣子,一點也沒變,除了這裡沒有白頭髮。」

  「虛度三十六載矣。」古籬幽幽一歎,口氣傷感,「咻咻可是嫌我老?」

  「三十六……比我大二十歲。」情岫笑瞇瞇地說:「咕咕才不老呢,你看起來最多比九虎相公大三四歲,還很年輕!」

  古籬微微含笑:「愛吃糖果然嘴甜。」

  「愛吃糖也會牙疼,上次我被疼哭了,九虎相公還笑我來著……」情岫想起左虓今天對自己冷淡的樣子就不高興,努了努嘴,「他真討厭!」

  古籬聽她滿口不離左虓,輕輕一歎:「累了就睡吧,好好休息。」

  情岫不甘心地望了望門口,只瞥見牆角幾片金色菊瓣,不覺有些失望,懨懨應了一聲:「哦。」

  古籬為她鋪好床,動手拆掉她頭上髮飾,修長手指捋過烏黑濃密的青絲,指間彷彿淌過縷縷回憶。他不禁攬住她的肩頭,帶人順勢躺下。

  情岫剛剛躺下又坐了起來,托腮道:「咕咕我還不想睡,我想跟小金玩兒一會兒。」說著她俯身下去趴在床沿,敲著床腳喚道:「小金過來!」

  盤踞在床下的金蟒聽到召喚,扭動著身軀就遊了過來,沿著情岫手臂爬上了床,把頭搭在她肩頭,蛇信子便在她臉頰一飛一吐。

  這條金蟒雖然還未成年,但體型著實不小,約莫有人手臂粗細。現在整個重量都壓在情岫身上,她不免暗覺吃力。

  「你是個小胖子。」情岫反手摸了摸金蟒頭頂,拍拍身側,「下來坐這裡,不然我骨頭都被你壓散了。」

  金蟒調皮,慢慢滑了下來,卻又鑽上她另一邊的肩頭,身子緊緊纏住她腰間,得意洋洋。

  情岫伸手去逮它尾巴:「小滑頭!不許纏我!」

  古籬見她玩得開心,笑意吟吟:「我去給你做碗夜宵。」

  左虓跟衛嫨分開之後再去找情岫,卻聽人說她跟古籬一起走了。他急急忙忙出宮,一路追到了鷗鷺堂。

  擇風霜。

  左虓站在庭館門口,夜燭幽亮,聽到從房裡傳出來的歡聲笑語,心中翻江倒海,百般不是滋味。

  「你好纏人吶,快下來,不許壓著我!咯咯……」

  就算缺了自己,她也能開懷如舊罷。也許他自以為是的愛情,對她來說不過是一個可以親近依靠的人。沒了他,她還有古籬,還有未來的駙馬。

  左虓編織了一張情網,誰知卻沒有網住情岫,只是縛住了自己。

  「來了為何不進去?」

  身後驟然響起古籬的聲音,左虓詫異回頭,眼裡還帶著來不及收起的落寞:「你……」

  不是在房裡麼?

  古籬手端瓷碗,瞥了眼房門,淡淡道:「她不肯睡,一直在等你。」

  兩人一同進門。左虓一眼便看見情岫懷金蟒躺在床上,蛇身在她臂上纏了一圈又一圈,壓得她直不起身子。

  「咕咕你來得正好,快幫我把小金拽開,它好粘人呀!」

  「寶貝兒。」

  忽然聽見左虓的聲音,情岫轉過臉來,看清他的一瞬眼眸裡流露出欣喜,不過很快又被掩下,轉而浮起不屑。

  她冷哼道:「你在喊誰?這裡沒有叫寶貝兒的。」

  左虓知道她在賭氣,走近道:「你就是我的寶貝兒。乖,起來跟我回家。」

  情岫側過臉去不看他:「我跟咕咕一起住得好好的,憑什麼要跟你回家,哼。」

  「呵呵,沒聽過嫁雞隨雞嫁狗隨狗麼?」左虓站在床沿,看見蟒蛇不覺有點腿軟,卻硬壓下懼意耐心哄道:「你是我娘子,當然要跟我回去了。」

  情岫嗤鼻:「叔叔說是我娶了你,你才應該婦唱夫隨呢!」

  「那……」左虓撓撓頭,「我今晚在這裡陪你?」

  情岫抿著唇有些心動,卻不願這麼快原諒他。她眨眨眼抱起金蟒,調皮笑道:「好呀,不過要抱小金一起睡。」

  嘶嘶——

  金蟒的頭朝左虓眼前一探,嚇得他立馬跳起來,狼狽地摔在地上。

  「咯咯咯……」情岫樂個不停,指著左虓嘲笑道:「膽小鬼,九虎相公好沒用啊。」

  好沒用啊!

  好沒用啊!

  好沒用啊!

  是,他確實很沒用。他只會弄些小玩意兒哄她開心,連個正妻的位子都給不了她,甚至還屢屢害她身犯險境。

  不能保護自己女人的男人是最沒用的。

  「喂,你嚇傻了?」

  情岫看左虓呆呆坐在地上不說話,朝他揮了揮手:「好嘛好嘛,知道你怕蛇,我以後不讓小金嚇你了。九虎相公過來抱我,抱我我就和你回家。」

  左虓擡眼,見她推起笑臉張開雙臂,櫻唇撅起衝自己撒嬌。

  左虓也綻放笑顏,過去輕輕摟住她嬌軟的身軀,緊緊箍住。

  擁她在懷裡,就是這人間最美之事。

  情岫主動環上他的脖頸,剛才的小小氣悶早就煙消雲散,她笑著和古籬道別:「咕咕我回家了,小金暫時放你這裡,明天我再過來。」

  古籬摸著手裡漸涼的瓷碗,眼梢微垂,溫柔如故。

  「好。」

  中秋夜竟然下起雨來,烏雲蔽月,大雨夾著紅葉,片片打上軒窗。

  雷聲隱隱轟鳴,情岫怕得睡不著,把頭埋進左虓胸口,雙手拚命堵著耳朵。

  帳外點燃一柄紅燭,暗暗燭光透過紅綃帳子映進來,照在兩個緊密相擁的人身上。

  「莫怕莫怕……」左虓手掌一下下撫著情岫背脊,語音帶笑,「還說我是膽小鬼,現在是誰膽小來著?」

  情岫不敢擡頭,甕聲甕氣說:「我就只怕打雷。你怕蛇怕蚯蚓怕小蟲子,算起來還是你膽子更小。」

  左虓伸手去捏住她鼻尖:「愈發牙尖嘴利了。我怕蛇是因為小時候被咬過,你呢,為什麼怕打雷?」

  情岫呼吸不了,終於把頭擡起來,不悅扇開左虓的手:「怕就怕嘛,哪裡有為什麼。」

  窗外風起唳嘹。情岫枕著左虓臂彎,回憶道:「嬸嬸說我還不會說話的時候就怕打雷,只要一見閃電必然大哭,弄得她雨季幾乎夜夜不睡。呵呵,長大了以後嬸嬸老說我是個小磨人精。不過現在我才不磨她了,我磨你!」

  她拿鼻尖去蹭左虓臉頰,笑嘻嘻的:「磨你磨你磨你……」

  「熙皇三年五月,帝都淫雨,延綿一月……狐女滿月之日,涇河決堤,沖毀良田萬頃,房舍千間……六月初六,天降驚雷,狐君誅……翌日天公放晴,人間太平。」

  左虓想起民間野史所記載的這一段過往,滿懷酸澀,眼睛都濕潤了。

  他手掌覆過去攬住情岫後腦:「那我便讓你磨一輩子,心甘情願。」

  情岫在他唇邊烙下一個灼熱的吻:「你真好。」

  是夜雨殺秋葉歿。左虓捧住情岫柔軟的腰肢,一次次深入到她的身體裡,探到最深,勢要與她的靈魂交融在一起。

  彼此相嵌,才能證明他們彼此擁有。

  愛慾勾起,情岫摟住他的身軀,五指緊抓,在他背脊留下道道劃痕。

  紅綃帳下玉體泛緋,兩人墨發如青蛇般纏在一起,難捨難分。

  情岫媚眼朦朧,昂起腦袋,宛如曲頸高歌的天鵝,眼角一滴妖嬈淚珠,檀口嚶嚶呢喃:「疼……要……」

  左虓弓著身子,微微一退,卻又如弦上的箭一般猛發而出,再次侵佔了她嬌軟的密地。

  他俯首舔去她眼角淚痕,含住她的眼。

  「我帶你走好不好……」

  「我們一起走,天涯海角,不再回來……」

  「跟我走……」

  眼前儘管黑暗卻帶著溫暖,情岫沈湎在無法自拔的慾海之中,只知道一味應允。

  「你去哪兒,我就去哪兒……不要分開,永遠都不……」

  情帳幻象更叠,遮滅紛擾萬千。

  一定在一起。左虓如是想。

  永遠不分開。情岫這般說。

  萬籟瘖啞抑或風雨交加。

  紅塵天意,卻從不開口。

  鷗鷺堂菊園,一襲青衫的古籬站在廊下,任由泥雨濺在自己腳上也不挪動一步,只是冷淡望著滿園飽受風雨的花朵,滿目寒霜。

  寬袖下的手掌捏著一截骨笛,經過長年累月地摩挲,笛身表面已經變得無比光滑,勝似羊脂暖玉。

  「五分相貌,五分性情。她像你,但又不是你。」

  「這麼多年我都在想,我牽掛的到底是記憶中的你,還是……活生生的她?」

  「無論如何,我還是抱撼終身。」

  「風霜送歸期……我帶她回家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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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6-15 11:05:38

【第57章.令箭牆,孤舟行】

  「虓兒,再多帶幾個人,路上小心。」

  一早侯府的下人們就在往馬車上搬大箱子,裡面裝的都是四季換洗衣衫和常用器皿,還有珍貴藥材和上京特產。老太太由丫鬟攙著,親自出門叮囑左虓。

  左虓肩上也挎了個包袱,他道:「祖母您放心呢,這回去江州,我一定親自伺候姑奶奶把病養好。」

  就在前一日定遠侯收到江州李家的來信,說侯爺的親姑姑病得厲害,心中十分掛念家人。這李老夫人也姓左,是左虓爺爺的親妹妹,待字閨中時和左虓祖母關係很好,就連侯爺左善也差不多是她帶大的。後來她遠嫁江州李家,便再沒有回過上京,只是每年來那麼兩三封書信。這回傳信來說病重,恐怕是凶多吉少。

  左老太太想起當年姑嫂相處的時光,唏噓不已,直嚷嚷著要親自姑子。一家人嚇得不行,江州山高水遠的,一個養尊處優的老人家哪裡經得住路途顛簸?當心探病不成反把自個兒也折騰壞了!

  侯爺好不容易才把母親勸住,這時左虓自告奮勇,說他代老太太去探望這位姑奶奶。說走就走,家裡連夜張羅拾掇,左虓一大早就動身了。

  侯府門口,老太太拉著左虓的手千叮萬囑:「去江州少說也要二十來日。你多帶幾個人跟在身邊伺候,萬事小心,到了李家就派人傳個信兒回來,也好讓我安心。」

  左虓握住老太太的手,眼裡有些說不清的愁緒。他點點頭,聲音發澀:「我曉得,祖母且放心。不過人去多了也不好,我怕那李家說咱們侯府排場大,有阿榮他們幾個就夠了。您一定要保重身體,千萬保重。」

  老夫人也動容拍拍他的手:「祖母知道,去吧,早日回來。」

  「嗯。」左虓又走至侯爺和夫人面前,彎腰躬身,把頭埋得低低的,道:「孩兒此去千里,恐怕有段日子不能在二老面前侍奉盡孝。還請父親母親照顧好自個兒,莫要牽掛我這不孝孩兒。」

  定遠侯捋著鬍子,一貫威嚴家長做派:「早去早回。陛下和東瀾那裡我去幫你說一聲。」

  侯爺夫人上前給左虓理了理領子,垂眸道:「兒大不由娘。你想做什麼去做便是,只要心裡記得為娘就好。孤身在外,你也要注意添衣保暖,一日三餐按時用。娘會在家等著你。」

  「我……」左虓幾許哽咽,「……記住了。」

  接著情岫也一一拜別了老太太和侯爺還有夫人。她看左夫人眼圈都紅了,主動安慰道:「婆婆您放心,我會照顧好相公的。」

  左夫人牽起情岫的手,從腕上褪下一個玉鐲子戴在她手上,道:「這是當初過門老太太送我的,現在給你。你們倆好好過日子。」

  離別在即,總是道不盡千言萬語。

  「我們走了。」

  左虓牽著情岫跪下,給幾位長輩磕了頭,然後便要上車。

  「等一下。」情岫把他袖子拽了拽,「還有吱吱呢。」

  全家人都來了,獨獨不見左芝。左虓問左夫人:「母親,小妹呢?」

  「許是沒起。要不你等等,我這便差人去喊她。」

  左虓想了想,搖頭:「罷了,等她多睡一會兒。日後若是嫁了人去到婆家,便不能這般愜意了。母親,他日給小妹選夫婿,讓她自個兒挑個中意的,京裡那些官宦子弟沒幾個好人,媒人的話聽不得。她喜歡的就最好。」

  左夫人一怔,隨即笑了,眼裡淚花點點:「瞧你,這麼早就為妹妹打算起終身大事了,比我這當娘的還急。怕什麼,過陣子等你回來了咱們一起商量。好了去吧,船定是早早就等在碼頭了。」

  再次拜別,兩人終於上了馬車,靛藍布簾一放,遮住幾位親人的面龐。左虓趕緊轉過頭去揩掉眼角淚珠。

  是的,根本沒有什麼來信,姑奶奶也並未病重。一切都只是左虓的一個借口,帶著情岫逃離上京的借口。

  他不能看著情岫回去再嫁駙馬,這麼深愛著她,怎麼能忍受和別人分享她?

  自私是人的天性。愛的深了便有佔有慾,不論男女。

  到了碼頭,左虓下車,把阿榮叫到一旁。

  「你帶著他們去江州,拿我的信到李府上拜見,就說老太太掛念姑奶奶,差你去問聲好。完事後你們就別回上京了,那個紅木匣子裡有你們的賣身契和幾百兩銀子,你拿去分給大夥兒,做些小生意,討房媳婦兒好好過日子。」

  說罷,左虓又從包袱裡拿出一疊信交到阿榮手裡:「我還有一件事托付給你。你自個兒算著日子,隔一兩月便送一封信回上京。信是我親自寫的,他們見了信就只道我還在江州,短時間內不會起疑。反正現在也別無他法,能瞞多久瞞多久,日後若是敗露有人尋上門,你就說都是我的主意,其他一概不知。」

  阿榮揉揉眼眶,哭著說:「小的願意一輩子跟著世子您,您別趕小的走……」

  「沒出息!」左虓照例給他腦袋一巴掌,「跟了本世子那麼久,怎麼一點男子漢氣概都沒有,就知道哭哭啼啼的!你從小賣身在我家,雖然跟著我吃穿不愁,但怎麼也是奴才命,現在還你個自由身難道還不好了?鼠目寸光的傢夥……」

  阿榮不敢再哭,吸吸鼻子,接過信揣進懷裡,又問:「那世子您要去哪兒?」

  「我也不知道……唉,走著看吧。」左虓揮手趕人,「快走快走,咱們主僕一場,從此就天涯各路了。」

  阿榮一步三回頭地上了船,船夫撐桿離岸。左虓看著小船沿河漸漸遠去,最後只成為一個小黑點,淹沒在廣流浪潮之中。

  「走吧。」

  左虓牽起情岫的手,轉而去租了另一條小船。

  船家問:「客官要去哪兒?」

  左虓想了想,唇角勾起一抹得意笑紋:「江州。」

  船艙內情岫摘了冪籬,露出一張妖嬈小臉,寫滿疑惑:「九虎相公,我們為什麼不跟阿榮他們坐一條船?」

  左虓為她理了理頭髮:「我們倆單獨在一起不是更好?無人打擾。」

  情岫瞭然,笑道:「原來你是怕吵呀!嗯,我也不喜歡人多鬧哄哄的。」

  左虓擁著她,把下頷支在她肩頭,問:「那我們就找個清靜的地方住下來,一個院子三間小屋,房前栽棵樹,下面擺個小桌子泡茶喝。」

  「好啊好啊,」情岫扳著指頭憧憬,「還要在牆角種滿令箭,五月的時候開花,紅艷艷的多好看。院子裡要有口井,夏天的瓜果放在水裡冰了再吃,嗯,樹的話就種紅梅,不然冬天都沒東西可看,梅花映襯雪景……」

  左虓閉目「嗯」了一聲:「好,就買這樣的院子。」

  竹根吠犬隔溪西,湖雁聲高木葉飛。

  近聽始知雙櫓響,一燈浮水夜船歸。

  入夜船家泊舟靠岸在半道一個小村落,左虓給了船夫銀錢,差他去買些素食回來給情岫,剩下的便讓他打酒喝。船夫樂呵呵接了錢,連聲道謝,趕緊下船去張羅,他家婆娘留在船上,給兩位客官燒水淨臉。

  船頭掛起一盞紙糊的小燈籠,上繪雙魚,點點昏光倒映在水面上,好比星星掉進了江裡。

  情岫有些暈船,前半日還高興地推開窗戶看景,下午便不行了,頭暈目眩臉色發白,嘔了好幾次。

  船大嫂敲敲客艙的門:「客官,熱水來了。」

  左虓推開木頭板子,出門接過銅盆:「有勞大嫂,多謝。」

  「不謝不謝。」船大嫂擡眼一看,只見裡間小床上躺著個模樣出眾的夫人,微微闔著眸子,小臉懨懨,床頭痰盂裡裝了些嘔物。

  她見慣了這樣的事,遂問:「貴夫人坐不慣船罷?奴家那裡有些酸棗子,吃了能止吐的,這就給您拿來?」

  左虓正在發愁,趕緊拱手道謝:「求之不得,謝謝大嫂。」

  船婦一笑:「嗨,都說別謝了。公子也忒客氣了!等等啊,馬上就來。」

  婦人一走,左虓便拿熱巾給情岫揩去嘴角汙漬。他動作輕緩溫柔,一對月眸專注極了,只是嘴角緊繃顯露出內心的擔憂。

  剛出來一日便這樣了,他很害怕養不好她。

  「九虎相公……」

  察覺到臉上熱乎乎的,情岫睜開眸子,弱弱喚了他一聲。

  左虓趕緊扶她起來:「是不是還想吐?」

  情岫擺手道:「不吐了,肚子都空了呢……我們現在哪裡?」

  「一個村子邊上,我也叫不出名字。」左虓洗著絨巾,道:「你別怕,今兒晚上不走了,我們就在這裡歇。」

  「我以前覺得坐船好好玩的,誰想得到這麼暈……」情岫苦惱,「去江州還要坐小半月的船,我怎麼辦吶?」

  左虓笑道:「不怕,你覺得暈我們就停下來,等你好了再走。一路慢慢走,總能到的。」

  情岫眼睛大睜:「可以嗎?不是要趕著去見姑奶奶?」

  「你我又不是大夫,去了也沒用。阿榮他們先到了會把東西送去的,甭擔心。」左虓摸摸她的頭,輕輕歎氣,「跟著我讓你吃苦了。」

  「不呀,我最喜歡跟著九虎相公了。」情岫靠上他肩頭,「跟誰都沒跟你在一起開心有趣,我喜歡和你一起。」

  左虓曲指刮了下她鼻頭一下:「長不大的小懶豬……」

  過了一會兒船大嫂送來一碗黑褐色的酸棗蜜餞,情岫吃了一顆就皺起眉頭,吐吐舌頭:「唔好酸!」

  「嫌酸就別吃了,仔細牙都酸掉。」

  左虓說著就去端碗,情岫急忙把碗往懷裡一藏,脆生生地說:「我要吃我要吃!嘴巴裡沒味道,吃這個剛剛好。」

  左虓忍俊不禁:「不僅是小懶豬,還是小饞貓,更是咬人的小狗。說你小禽獸真是名副其實。」

  「哼。」情岫惱怒瞪他一眼,嗔道:「你才是禽獸呢,老是咬我胸口,色狼!」

  左虓一聽,立馬做出餓狼撲食的架勢,往情岫身上撲去:「小狐狸精翅膀硬了,竟然敢頂嘴?欠收拾!」

  「咯咯咯……」

  情岫被他撓癢癢笑個不停,躲了半天終於挨不住求饒。左虓這才收了手,抱住人躺在床上喘氣。

  旁邊有船經過,一波水浪打過來,惹得船身左右晃悠。

  左虓也有一瞬眩暈,他出神望著頭頂,兀地問:「你跟我走後不後悔?畢竟……那是你母親。」

  血脈相連,就算沒有養育之恩,情岫也應該想見女皇一面才對。

  「我生下來她就不要我了,明明知道我住在哪裡,卻一次也不去看我。」情岫口氣裡含著哀怨,「我覺得她肯定都不喜歡我……既然這樣我還是不要回去好了,免得見了面更傷心,相見不如不見……」

  話雖如此,可她心底如何不想見?只是多年來她都習慣了沒有母親,突然間冒出來一個,對方居然還是名動天下的南楚女皇,高不可攀遙不可及。

  一時之間,情岫手足無措,她還沒有做好相認的準備。

  左虓低唇吻上她的額頭,道:「你若是想見她,告訴我,我帶你回南楚。」

  在此之前,只希望美好的時光延續得久一點,再久一點。

  因著要將就情岫,小船行行停停走得極慢,三四日不過才行出百里。這天中午江上起了大風,船家趕緊停舟靠岸,在一處灣裡避風。

  秋季過半,江上刮起寒冷北風。凜冽風聲嗷嗚呼嘯而過,打在臉上跟刀子劃過似的。

  「阿嚏——」情岫打了個噴嚏,揉揉鼻頭,「這天說變就變了。」

  左虓把氅子搭在她身上,邊系邊說:「穿厚點,生病可就麻煩了。我出去問問,今夜我們最好到岸上住。」

  說罷他便走了出去,嗖嗖冷風狂灌,他趕緊反手把艙門關上。

  天空陰霾沈黯,昏昏欲黑。盤旋秋風裹著樹葉在空中亂舞,枯枝搖曳相互碰撞,辟辟啪啪胡亂作響。

  左虓沿著碼頭往裡走,走過一段長堤,踏上青石板鋪成的古城小道,正跟路人詢問此地的客棧。

  「左世子。」

  乍聞此聲,左虓如識魔音,愕然回首。

  古籬站在背後,嘴角噙著暖笑,狹長的眸子看著他,卻帶著幾分說不出的冷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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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話要說:

  酒壺啊酒壺,要私奔也要先KO掉咕咕才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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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ve1130
侯爵 | 2012-6-15 11:05:55

【第58章.細黃枝,語訣別】

  獵獵秋風嗚咽。情岫在船上等了許久也不見左虓回來,猶豫了片刻還是選擇出去尋他。

  船工夫婦也躲在艙底避風,兩口子燙了壺酒對飲,微醺三分,竟然沒察覺到情岫走了出去。

  跨過甲板上了岸,情岫擡頭方見小小碼頭泊了十來只船,有大有小,看來皆是來此避風的人。堤上行人倒不多,兩三人行色匆匆,都拿袖子摀住臉,急忙往城裡走。

  情岫拉過披氅上的帽子蓋住頭,纖手緊抓領口,隨著他人步伐也往城裡走去。

  同樣踏上青石板的古城小道,情岫看著眼前的岔路口犯了難。

  「九虎相公是往哪邊去的?」

  左右張望一番,街口有家茶鋪子正要收攤。情岫走過去問那老闆:「老闆,請問你有沒有見過一個穿藍色衣裳的男子?二十歲,眼睛亮亮鼻子高高的,長得很英俊。」

  「沒有沒有!」老闆忙著收拾,頭也不擡就揮揮手,滿臉不耐,「來來往往那麼多人,我哪兒記得住。」

  「哦,打擾了。」情岫有些失望,不甘心望了望街尾,自言自語道:「相公哪裡去了……」

  「你個老不死的還在磨蹭什麼?跟誰說話呢!給老娘快點收拾,不然仔細你的皮!」

  從牆邊一扇小木門衝出來個胖女人,嗓子高亮嚇人,她風風火火地奔來,一把擰上茶老闆的耳朵:「窩囊廢蠢貨!叫你收個攤子也這麼慢,今兒不想吃飯了?!」

  老闆「哎呦哎呦」叫著,抱手求饒,一副軟相:「娘子饒命饒命,我沒偷懶,這就收拾,您鬆手松」

  「快點!」胖女人狠狠一甩手,把擼起的袖管放下來,叉腰道:「這天氣忒怪了,定要起場風浪……」

  話說一半她忽然看見站在旁邊的情岫,雖然整個小嬌人被披氅籠著,但帽簷下的半張小臉確實格外妖嬈。還有露出來的手上戴著根綠得能滴出水來的鐲子,如嫩蔥般的手指頭上套著紅藍寶石戒指,也是價值不菲的。

  胖女人先是一怔,繼而竟然又擰上了自家男人的耳朵,扯開嗓子大罵:「好你個老色鬼!吃老娘的軟飯還敢勾搭狐狸精!看老娘不抽死你!」

  說著她就抄起板凳打在瘦巴巴的男人背上,男人不敢躲,只得抱住頭蹲下苦苦求饒。

  「娘子我沒有沒有!她過來問話,我沒搭理她……哎喲我的腰勒!」

  情岫見狀愣住了,馬上出言勸道:「這位夫人您誤會了,我只是問他有沒有見過我相公。您不要打他,他那麼瘦會被打壞的……」

  「真的?」胖夫人半空中肥壯手臂一停,轉頭狐疑問道:「沒說其他的?」

  情岫看見她這潑婦架勢都有些嚇住了,連連擺手:「沒有沒有。」

  胖女人把板凳一丟,拍拍手,不忘威脅那男人一句:「沒有就罷了,記著你的身份,一個窮上門的諒你也不敢造反。」

  說完她忽然堆起笑臉,衝著情岫笑盈盈地問:「剛才誤會娘子了,對不住啊!娘子是來找相公的?」

  情岫誠實道:「嗯,我們坐船經過這裡,相公說進來看看,可去了好久也不見回。我就下來尋他了。」

  外地小夫妻,男人又不在,天昏地黑的肯定也沒幾個人見過這小娘子。

  「那……」胖女人再次打量了情岫一番,綻放出一個諂媚笑臉,「娘子到我家裡坐坐!咱家正在當街口,南來北往瞧得最清楚,您一邊歇一邊等,沒一會兒小相公就會打這裡過。」

  情岫看她笑容滿面的不像有壞心,但還是略有遲疑:「……還是算了,我先在外尋尋,多謝您的好意。」

  胖女人見她要走,一把拽住她腕子,「熱情」往屋裡拽:「跟我客氣個什麼!來來,屋裡坐,屋裡暖和。」

  眼看情岫就要在「盛情難卻」之下被拉進屋,一隻手掌搭上胖女人肩頭,把兩人又拽了回來。

  只聽一男人冷冷說道:「放開。」

  情岫一回頭,竟然見到一張萬年不變的冰山臉。她驚訝極了:「沐乘風?」

  沐乘風點點頭,算是打過招呼了,繼而轉頭威脅賣茶婦人:「再不放就擰斷你胳膊。」

  五指一緊,胖女人吃痛嚎了一聲,趕緊鬆了手。那男人見來者不善,趕緊扯著自家婆娘就鑽進屋裡,「咚」一下關上門。

  「喂你們的板凳!」情岫覺得這對夫妻行為很是怪異,不過也沒太往心裡去,只是捏著微痛的手腕問沐乘風:「你不是待在家的麼?怎麼也來這裡啦,吱吱有沒有和你一起?」

  沐乘風避而不答,反問:「你出來作甚?」

  「哦,我來找九虎相公,他都下船小半天了呢。」

  「……他在那邊,我帶你過去。」

  沐乘風人傲話少,情岫深諳此點,並不主動交談。二人一路無話。

  走過長街轉角,小巷白牆底下隱約站了個人影。一條花枝探出頭來,上面綴了幾朵小黃花,在陰霾天色下顯得格外艷麗,也格外嬌嫩。

  無情東風去,不知這幾朵殘存的小花還能不能完好?

  不過就算逃得過風吹雨打,終究也免不了花萎凋謝的結局。

  沐乘風忽然停下了腳步,眼睛直直望向對面,唇角緊繃表情肅然。似乎,碰到了什麼難事。

  情岫回眸,不解問:「怎麼了?」

  沐乘風忽然低下頭,默了片刻答道:「……無事。過去罷,他就在那裡。」

  情岫踮起腳伸長脖子一看,花枝下藍衣裳的男子就是左虓。她一陣雀躍,提起裙擺就小跑過去。

  「九虎相公!」

  左虓接住飛奔而來的情岫,被她狠狠一撞,撞得五臟六腑都要碎了。

  「你找到落腳的地方了麼?」情岫揚起明媚笑臉,指著旁邊道:「是不是這個院子?」

  左虓不言不語,只是把她抱進懷裡,緊緊一擁。

  世上有沒有永恆?若有,希望便是這一刻。

  「小禽獸。」左虓鬆手,低低喚她。

  「嗯?」情岫擡眼,正好對上他黯淡的月眸。

  「我……」左虓欲言又止,垂眸掩去哀戚,啟唇吐出的每一個字都彷彿窮盡畢生之力,「我不能帶你去江州了。」

  「不去了嗎?是不是家裡有事?那我們趕緊回去。」

  情岫拉著他的手便走,左虓巋然不動,又道:「我也不能帶你回家了。」

  情岫迷糊了:「那我們去哪裡?」

  「哪裡都好。」左虓終於擡起臉來,露出一抹勉強笑容,故作輕鬆聳聳肩,「從今以後你是你,我是我。你可以去你想去的地方,不用跟著我。」

  情岫咬著唇,有些發怯:「什麼你是你我是我……什麼意思?」

  「意思就是我和你一點關係也沒有了。懂了麼?沒有關係,和陌生人一樣,誰也不認識誰。」左虓刻意咬重了「陌生人」三個字,喉間都泛起點點腥甜。

  情岫眼眶一下就紅了:「陌生人……可我們明明認識呀,你是我的九虎相公……」她去拽住了他的袖子,「你不要說這些奇怪的話,我聽不懂。」

  「聽不懂也得聽。」左虓拂袖甩開她的手,挪開眼神,決然道:「總之從今往後你我各不相干,聽明白了?!」

  他手袖一揮,跨步就走。

  情岫不甘心,跑上去扯住他手臂,哀求道:「你怎麼了!是不是我惹你生氣了?我保證以後都乖乖的,我不會再發脾氣了,我也不說你是膽小鬼……九虎相公,我可以不養蛇的!你別走、別走嘛……」

  左虓頭也不回,拒意堅決:「別說這些沒用的話。放手。」

  情岫不肯,哭著問:「你是不是要娶紀小姐?你娶好了!我願意作妾,我不會和她搶你也不會惹她生氣……九虎相公不要丟下我,我害怕……」

  淚水灼熱幾乎要燒傷眼眶,左虓強忍著不讓眼淚掉下來,去扯情岫的手,說話聲音已然微微發顫:「我娶誰輪不到你管。別再做這些無謂糾纏。」

  情岫手指抓得很緊,左虓費了好大力氣才掰開,直把十根玉筍般的纖纖指頭弄得通紅。

  「你為什麼這樣?剛才還好好的,現在怎麼不要我了?」情岫淚痕滿面,抽咽說道:「我哪裡、哪裡不好……你說出來,我、我可以改……」

  左虓捏捏拳頭,一回頭已是一副冷臉,刻薄嘲諷:「哪裡都不好,一無是處,女兒家該會的一樣不會,你說我怎麼會喜歡你?我瞎眼了不成!」

  情岫理直氣壯反駁:「你撒謊!你以前經常說喜歡我的,還說只喜歡我一個。」

  「男人在床上的話你也信?」左虓輕佻擡起她的下頷,諷道:「以前不過是喜歡你的身體罷了,現在我已經膩了。」

  膩了。

  情岫眼裡流露出難以置信的震撼,她泣不成聲,斷斷續續說:「你、胡說,你是騙人的……你最喜歡騙我……」

  「是真是假你自己知道。」左虓甩開她的下巴,瀟灑轉身,「跟你在一起本世子沒有一天是舒心的,如今好了,終於可以離了你這磨人精,呵呵……」他喉嚨裡低低笑著,臉色卻愈加慘白僵硬。

  情岫看左虓漸漸走遠,趕緊擦了把淚又追上去,跟在他身後繼續哀求。

  「我知道你說的是氣話,你發脾氣好了,發完就沒事了……」

  「針線女紅我都會學的,我會變得很賢惠,你不要嫌棄我……」

  「我以後不養蛇也不捉小蟲子……你要是不喜歡,我還可以把小鶴送人。」

  「你討厭吃素就不吃好了,你可以吃肉,我當沒看見……」

  「九虎相公,九虎相公,你跟我說句話好不好?就說一句……」

  「你不說話我當你答應了,我還是要跟著你的……」

  「……」

  句句哀喚迴盪在耳畔,左虓心如刀割,劇痛欲裂。

  不能心軟……不能心軟。

  他一遍遍告誡自己,最終停下了腳步,深吸一氣。

  情岫見他駐足,頓時燃起欣喜,怯生生伸手去牽他:「九虎相公……」

  豈料左虓回頭並不說話,只是粗暴地扯開情岫衣領,摸出那塊他送的玉珮,一把拽下。

  紅絲線勒得情岫脖頸一道細絲血痕,最後斷了。

  情岫怔怔的,想要把玉珮拿回來:「這是我的,還來……」

  啪——

  只見左虓把玉珮往地上狠狠一砸,翠玉不敵硬石,玉末四濺,嘩嘩裂成碎片。

  「你不配戴我的東西,噁心!」

  他搡了情岫一把,情岫跌了下去,手掌撐地,掌心被嵌進去一塊碎玉。

  絲絲紅血冒了出來,情岫卻彷彿並不覺痛,表情呆愣,好比失了魂魄。

  左虓見狀下意識就往前邁了一步,最後硬生生忍住,把頭一扭決然而去,再沒留下一句話語。

  「啊——啊————」

  身後傳來情岫撕心裂肺的哭聲,眼前也漸漸模糊,左虓已經看不清路,他一直強忍著回頭的衝動,行屍走肉般大步往前走,木然地不知要去往哪裡。

  直到離開很遠,四周也變得空無一人,他才頹然倚靠在牆上,慢慢坐了下去,把頭埋進雙膝。

  壓抑的哭聲響起,鐵骨錚錚的男子雙肩猛顫,泣不成聲。

  「會鳥語的不止咻咻一人,我也略懂皮毛。」

  古籬腳邊停著白鶴。所以無論兩人怎麼逃,他總有千萬種方法找到人。

  「世子你要做拋家棄母的不孝子我管不著,咻咻卻不可如此。她是一國的皇太女,擔負了南楚萬千黎民的將來。」

  「捨不得她卻又忍受不了她身份帶來的現實……何必再這般糾纏下去?乾脆放手,還各自海闊天空。」

  「世子難道不想知道,令妹如今身在何處?」

  「讓她死心,是最好的了斷方法。」

  沐乘風尾隨而來,站到左虓面前,靜靜打量著這位傷心人。左虓察覺到有人在前也不擡頭,只是恣意哭了個夠。

  這一生的淚水,大概就在這一刻流盡。

  好一陣,左虓方才擡起頭來,蹭掉眼淚,擡首冷眼看著沐乘風:「左芝呢?」

  「已經回家了,安然無恙。」沐乘風說完想解釋什麼,「方纔她險些受騙。你不應該帶她出走,她不適合外面的生活。其實,我也並非有意幫國師行事,只不過……」

  左虓把手一揮:「不必說了,事已至此解釋有何用。我左虓就當從沒你這個朋友。」他站起來理理袍子,恢復一貫不羈模樣,昂首挺胸步伐朗朗。「以後你我天各一方難再聚,縱然相見,也是不識。」

  是的。

  他們不會再見,他們從此不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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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6-15 11:06:29

【第59章.飛雪至,情不然】

  飛雪連綿,又是一年冬至。

  年關將近,東晉上京天街積雪,朝天湖冰面如鏡,兩側樹林宛若瓊枝。

  一晃已是近四年,當初景色依舊,惜歎物是人非。

  天才濛濛亮,長街上一道瘦削身影,慢慢拖著步伐沿街而走,足下蹣跚,似乎是個醉漢。

  鵝毛大雪片片飛旋落下,掉在醉漢的眉上,凍得他睫毛尖都沾上一顆冰珠。醉漢看起來有些邋遢,頭髮披散鬍子拉碴,身上衣服髒得看不出本色,只能透過油漬依稀瞥見底下繁複的雲錦花紋。而且大冷的天也不見他穿件襖子,身上只有兩件秋衣而已。

  醉漢手持酒葫蘆,走兩步便喝一口,沒多久一壺酒喝完,他心有不甘地翻轉葫蘆,見到壺嘴一滴酒也滴不出來,便索性把葫蘆一拋,轉而到旁邊的酒鋪子喊門買酒。

  咚咚咚——咚咚咚——

  醉漢捏拳捶門,門板幾乎都要被他打穿。冬日多眠,老闆尚在夢中便被驚天動地的聲響驚醒,趕緊披了個袍子出來開門。

  門板一挪露出一條縫,北風嗖嗖灌進。酒鋪子老闆打了個哆嗦,警惕望著門口邋裡邋遢的醉漢,問:「作甚?」

  醉漢一隻手在懷裡摸了半天,最後抓出來一個看不出顏色的破舊荷包,還有幾粒銀錁子。只見他把荷包塞回懷中,一股腦兒把碎銀子丟給老闆。

  「買酒!」

  老闆本不想做他生意,可吃醉的人哪兒能和他講道理?老闆自認倒黴,歎氣一聲,道:「等著。」

  揭開酒缸的蓋子,老闆找來竹酒提和漏斗,問:「要什麼酒?白曲還是臘酒?」

  醉漢醉醺醺倚在門口:「隨便……」

  老闆搖搖頭,又歎了一聲,打了兩斤烈性下等酒裝好,走到門口塞給醉漢,把人搡了出去。

  「好了好了,多給你添了二兩,走吧走」

  醉漢得了酒,心滿意足抱著酒壺,跌跌撞撞走回街上,身後門板門砰一下關上,驚落屋簷簌簌白雪。

  腳下寒雪,冷酒入腹,卻燒得他滿腔焚灼,幾欲化作灰燼。

  雪下得愈發得大了,醉漢一腳深一腳淺,踩著地上積雪咯吱咯吱作響,足下皂靴早已濕透,冰碴刺腳。

  從嘴角滑下的酒液滴在胸前,濕潤衣襟被冷風一吹,很快凍成**的一塊,貼著胸口寒徹心扉。

  毫無目的地亂走一氣,醉漢頭頂肩膀被皚皚白雪遮掩,早已看不清容貌。忽然腳下一滑,「噗通」一聲他摔在地上,半個身子都埋進雪裡。只見他並未掙扎起身,而是索性張開四肢就那麼一趟,平靜地闔上了眸子。

  一念之間,化骨焚身。風吹雪落無痕,盡歸凡塵。

  天漸漸亮了,旁邊的大紅朱門打開,兩個小廝打扮的人拿著掃帚出來掃雪。二人一邊呵氣搓手,一邊抱怨著大雪天氣。

  「咦?」

  一人掃到一半,笤帚碰到一塊硬硬的東西。他蹲下用手一刨,竟然發現是個人睡在此處,嚇得大叫一聲。

  「怎麼乍呼呼的?」

  另一人聞聲而來,見到雪人也是大吃一驚。不過驚訝之餘他用手抹去這昏迷醉漢臉上的雪渣子,登時跳了起來。

  「是世子!快來快來,快把世子擡進去!」

  「侯爺——侯爺——世子回來了!」

  暖房之內燃了數個小暖爐,侯府下人魚貫而入,先給左虓脫去浸濕的衣衫鞋襪,捧了雪來給他搓身子,然後餵了幾口熱湯,再為其蓋上厚厚的被子保暖。

  左芝坐在床頭守著他。這麼幾年過去,她也過了十八歲,卻還是待字閨中。眼看就要成為上京富貴圈中的老姑娘,左芝依然盡數回絕了上門提親的人家,一味執守。

  其實,執守的又何止她一人呢?

  「哥……」

  左芝為左虓揩著臉,也不管他是否能聽見,淡然說道:「你還知道回來。今年統共就見你三次,每次都是打個照面又出去了,一晃三四月……你究竟要這樣到什麼時候?家中父母你也不管不顧,爹娘因你生出多少白髮你可知道?祖母身子愈發不好,看來你也是不曉得的……都說慧極必傷,情深不壽,你這麼個聰明人怎麼就不明白呢?」

  昏迷中的左虓面容恬靜,靜靜躺在床上,可那處緊皺的眉心卻始終不曾舒展開來。

  左芝放下絨巾,伸指給他輕輕揉著眉頭,歎氣勸道:「你我皆是被棄之人,又是兄妹,呵,你說這是否就叫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他沒什麼好,冷冰冰的是個死木頭,明明喜歡我又不敢承認,還不知躲到哪裡去了……你的她也沒什麼好,不賢惠不聰明還荒唐,竟然一紙休書丟給你。天涯何處無芳草,你再給我找個更漂亮的嫂子不難的,哥你說是吧?」

  當年左虓帶著情岫去江州,幾日後卻獨自一人回府。眾人問他怎麼回事,他拿出一卷黃帛聖旨,風輕雲淡地說道:「被休了。」

  除此而外,他斷不肯再多說一個字。

  左芝伏下靠在左虓胸前,抱住他雙肩道:「哥,沒有關係的,我們還在一起,我陪你。」

  左虓眼簾微微顫抖,似要甦醒,終究還是沒有睜開眼睛。

  他早就醒了,聽見左芝的話語,幾乎又要失聲痛哭。

  他不是不想去追情岫,他也不是不想對家人說清楚,可你要他如何開口訴清原委?

  難道告訴左芝沐乘風是南楚人,接近她只為利用她威脅自己?沐乘風有幾分真心幾分虛情左虓不知,他只知成長在侯府羽翼下的左芝遠非看起來的那麼強勢,情竇初開的少女柔懷,經不起風雨摧殘。

  他帶著情岫出逃,一方面是迫於古籬帶來的危機感,另一方面,他確實無法接受所謂的鳳君侍君一事。正如初見之時他的感悟:情岫困在谷中十多年,他左虓不過是她第一個見到的陌生人。他為她乏味的生活添上一筆濃墨重彩,所以她才會不知不覺依賴。她年紀尚小心思也純,對他的情意許是像雛鳥一般,眷戀卻非深愛。天長日久,他沒有信心在情岫回到南楚之後,還能讓她完完全全屬於自己。

  對這份感情的懷疑,使他膽怯懦弱,使他沒有勇氣帶著情岫去拼一把。

  還有,就算他們二人情比金堅山河不移,可東晉南楚兩國的國君能輕易認同他們麼?南楚女皇自是不必說,古籬早就說過女皇親自為情岫挑選了駙馬,言下之意便是不會認同他這個撿了便宜的外人,屆時賞個侍君的身份,就已是莫大的恩寵。

  而東晉的皇帝,卻在廢黜太子衛朝一月之後受到衛朝的報復,衛朝趁晉皇去皇陵祭祖,逃出禁安府佔領大內皇宮,妄圖稱帝。晉皇被迫滯留在皇陵不得歸,眼看衛朝已經在上京頒布自己病重禪位的旨意也無能為力。最後是紀玄微剛巧從邊境回京,半路聞訊就率兵一路狂趕到皇陵,受晉皇允許強勢攻城,這才拿下了衛朝。

  晉皇本就生性多疑,經此一事更是對身邊人提防得緊。就連衛嫨,本來是大有希望問鼎東宮,卻也遲遲得不到晉皇的表態,反而手中之權更小,處事不得不更加謹慎低調,步步如履薄冰。且衛朝一倒,左氏一脈大有無人抗衡之勢,不僅上京人人矚目,晉皇更是看在眼裡。

  這個節骨眼兒上,左家要是再出一個和南楚皇太女扯上瓜葛的世子,晉皇會怎麼想?而且,當初廢黜太子一事本就是衛嫨設的局,利用了情岫。當中關係盤橫錯綜複雜,一件件事情追查下來。他們左家難保不會落個包藏禍心、聯通外族、謀朝篡位的罪名!

  父母族人的性命安危,左虓如何能不顧?不管?!

  當初最無利益瓜葛的結合,到今日卻變作皇權的傾軋。最終導致兩人之間的關聯一夕斷裂,再也無法修復。

  左芝走了,下人也盡數退了出去。左虓方才睜開眸子,緩緩張開緊握的手心,輕輕撫上殘破的荷包。

  這是她第一次親手做的針線,也是她送給他的唯一物件。如今,也是他可以拿來懷念的唯一東西。

  「寶貝兒……」

  時隔多年,憶及往事他依舊滿眶澀然。左虓閉上眼,把頭埋進依稀殘餘了情岫體香的被窩中,久久沈湎。

  同樣是寒冬臘月,溫暖南楚卻不見飛雪。皇宮禦園內的依然綠樹成蔭,花香撲鼻,甚至鳥鳴之聲不絕於耳。

  勤政殿內,年過四十的南楚女皇坐在上方,雖未帶冠冕,但還是著龍鳳裘與絳紗裙,威嚴氣勢一如既往。她身側站著如今的皇太女平陽公主,也就是情岫。

  此時的情岫已褪去稚氣,頭梳高髻髮簪步搖,眼角微挑眉峰上揚,自含一股威儀。華服羅裙襯托之下,氣勢倒和女皇如出一轍。

  女皇望著底下跪著的幾位近臣,問道:「眾卿求見所為何事?」

  「啟奏陛下,」尚書大人稟道:「近日我國與西越接壤之邊境不甚安寧,屢有西越人前來騷擾,搶奪百姓牛羊財物,甚至還燒燬民舍鬧出人命。」

  女皇皺眉:「西越軍犯境?守城將領怎得不去迎戰,兵部為何沒折子上來?」

  尚書道:「此事難就難在來犯的並非西越兵卒,而是平民百姓。西越和東晉一戰大傷元氣,今年又碰上雪災,難民流竄到了我國邊境方才惹事。西越王如今忙著安撫各大部族,想是無暇來管這等小事,而且我國一向與西越相安無事,犯事者又是平民之流,貿然出兵似乎不妥。所以微臣這才來向陛下請示。」

  女皇凝眉想了片刻,轉頭問磨墨的情岫:「皇兒,你對此事有何見解?」

  情岫手上一頓,放下墨條,兩手交叉覆在身前,規規矩矩地說:「回母皇的話。兒臣以為,西越百姓也是迫於生計才這般行事,應屬情非得已。既然我南楚與西越一向和睦,斷不能因為一點小事開戰。不如這樣,讓邊境各城設立救濟堂,接納西越難民入內,為他們提供衣食住所。如此一來,西越百姓有了安身之所,也就不再去驚擾我國百姓了。」

  張尚書聽了,道:「公主殿下的提議自是好,不過……這樣會耗費不少國庫銀餉,而且對方又是西越人,我們這樣很吃虧。」

  情岫道:「那就和他們定下契約,來年用一定數量的牛羊償還。西越人素以放牧為生,養出的牛羊極好。如此我南楚就不算吃虧了,就當是做生意賒了一筆賬,總能拿回來的。」

  「賒賬還要算利息,此事劃算。」女皇發話,「就按公主說的辦。不過還是要修書一封給西越王告知此事,否則西越未教化的蠻族若是不從安排執意強搶,再傷了我南楚百姓,就怪不得朕出兵了。」

  說罷,女皇轉過頭看著情岫,眼光柔和:「朕的皇兒還是那般心軟。」

  情岫微微低頭,諾諾道:「兒臣不才,有負母皇厚望。」

  女皇擺擺手,笑言:「無事,慢慢再學。給西越王的書信就由你來寫罷。」

  「是。」

  情岫展開一張絹帛,將就方才磨好的墨,蘸筆書寫。

  此時,女皇又問:「還有其他事沒有?」

  丞相大人出來回話:「老臣有一事啟奏。公主殿下已經回宮三年,恭懋謙讓人書貴重,受封皇太女之後更是為陛下分擔國事,排憂解難,實在堪稱克承大統的最佳人選。只是如今南楚皇室子嗣不豐,公主又是陛下唯一所出。為了南楚世代昌盛不息,老臣懇請公主盡早大婚,誕育皇嗣開枝散葉,穩固國之根基。」

  滴答——

  筆尖一點濃墨掉落純白絹帛,迅速滲出一圈汙痕,硬生生撕裂了白帛的美感,礙眼刺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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