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要是人可以永遠安份守己，留在自己所屬的地方，不去期待超過自己能力的冒險跟夢想，日子該有多輕鬆啊……



※

「吳同學。」

那個站在花壇旁的男生興奮地轉過身來，看到來的人是我而不是他等的人，忍不住一臉失望。看到我手中的東西，他更失望了。那是一個漂亮的巧克力盒和一張精心製作的卡片，都是他前一天註冊的時候送給另一個人的。

我把東西交還到他手中。

「我叫文瀞，是小霞的朋友。她要我轉告你，她真的很抱歉，沒有辦法跟你交往。希望你能找到更適合你的女孩。」

唉，開學第一天早上就做這種事，我會不會遭天讉啊？

沒辦法，誰叫我的好友小霞，從國小開始就是班上最漂亮的女孩，動不動引來一堆男生追求，搞得身心俱疲呢？身為好友，只好幫她分憂解勞了。

「小霞為什麼不自己來跟我說？」

「因為她不忍心看到你難過的表情。」

「那就不要拒絕我啊！她到底不喜歡我哪一點？」

「因為，」我故作遲疑，「你長得跟一個以前傷害過她的人很像。她當然也知道你不是他，但是她只要一看到你，心情就變得非常差，實在沒辦法跟你相處，這樣對你也很不好意思。」

這是我想了一個晚上才想出的理由。總不能告訴他「小霞嫌你長得不夠帥」吧？

吳同學沒料到是這種答案，張大了嘴，想反駁卻說不出話來。

我再次誠摯道歉，「真的很對不起。」

他搖搖手，轉身失魂落魄地走開。走了兩步又停下來。

「那個傷害她的人……到底是誰？」

「這我不方便說。不過，他長得很帥，也很風趣幽默，小霞非常愛他。只是，後來他變了，讓小霞很痛苦。」

他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又搖搖晃晃地走了。我鬆了口氣。

「哼哼！」

一聲冷笑傳進我耳�，把我嚇得跳起來。

「誰？」

沒有人回答，我又問了一聲，從旁邊教室的柱子後面，走出一個男生。這人身材高大威猛，臉蛋倒是很斯文。眼睛有點像貓，冷冷的，讀不出情緒。他嘴角上揚，卻一點笑意都沒有，感覺有點傲慢。不但如此，我覺得他有點面熟。他沒有穿制服，鐵定不是本校學生。

「你誰啊，幹嘛沒事跑進我們學校？」

他聳肩，「我也不是自己喜歡來的啊。不過還真沒想到，這種破學校可以看到超白癡的肥皂劇，也算值回票價了。」

什麼肥皂劇，你沒看人家那麼難過嗎？

雖然很想這樣嗆他，但我向來不愛吵無聊的架。

「那就恭喜你了。」轉身要走，他在我身後開口了。

「妳那朋友應該長得不錯吧？」

「對。可惜她不喜歡妳這種型，你不用妄想了。」

「可是我對妳比較有興趣耶。」

「啥？」我回頭瞪他，他走到我身邊，身體微微傾向我。

「我真的很想知道，一個長得不怎麼樣的女生，跟在美女身邊幫忙收爛攤是什麼心情？會覺得自己也變美了嗎？」

這人存心找碴啊！

我冷冷一笑，「我想，大概跟靠著打嘴砲假裝自己很帥的男人差不多吧。」

大步走開，試著把滿肚子怒火甩掉，只想趕快回去跟小霞會合。

小霞在籃球場旁邊等我。

「怎麼樣？」

我點頭，「應該是解決了。」

她露出笑容，「太好了。謝謝文瀞！我就知道妳最行了！」

我搖手，「少來這套。下次再有人跟妳告白，請自己解決。」

她嘟著嘴，「不要啦，妳也知道，我每次直接答覆人家，對方不是恨我恨得要死就是纏我纏更兇，一定要妳出馬才能和平解決嘛。」

「可是每次看那些男生難過的表情，都害我也跟著難過起來。」

「哦，那妳就不怕我難過？」

我歎口氣。算了，我就是拿她沒辦法。我們兩個從國小同班到國二，國三她搬家只能通信聯絡，高中又念同校，上了高二又編到同一班，這麼深的緣份，多珍惜一點也是應該的。

小霞忽然轉頭，瞪著運動場。

「怎麼了？」

我順著她的視線看過去，發現運動場旁邊有好幾個棕髮白皮膚的洋人學生，三三兩兩站在陰影下聊天。

「啊，交換學生已經來了呀？」

上個學期，學校宣布跟美國的姐妹校進行交換學生計劃，開放同學報名參加。我沒去報名，反正一定不可能入選，爸媽也沒錢送我出國待一年。

不過，看到美國那邊的人，我還是很興奮。

不是我崇洋媚外，只要能夠看到新鮮的東西，就算是校園�出現一群野豬，我也會很興奮。

「我們班應該也會有外國學生吧？不曉得長什麼樣？會不會是金髮呢？」

小霞說：「才不要，我最討厭金髮了。」

她母親去年離家出走，跟一個金髮的外語老師私奔。她父親因此酗酒，做了很多荒唐事。

居然一大早就踩她的地雷，我真是傻瓜。

小霞本來是很開朗的，但是家庭破碎以後，她變得相當易怒，我跟她講話都得小心翼翼。老實說，有點累。

開學典禮結束後，全班在教室�，迫不及待地等著交換學生出現。

老師一直沒有來，大家都等得很不耐煩。我的鄰座拿出ipod來聽音樂，把一邊的耳機遞給我。

「要不要聽？邱弦的新歌。」

我猶豫了一下，接過耳機。邱弦是我最愛的歌手，我常常覺得，要是這世上沒有她的歌，我一定活不下去。

但我又有一種奇怪的感覺：我不該聽她的歌。

“雖然塔�很溫暖，

我還是想在風中飛翔。

雖然塔�寧靜平安，

我的生命之歌正在窗外悠揚。”

明明是溫柔甜美，毫無威脅的聲音，卻從我的毛細孔鑽入體內，把我攪得天翻地覆。

每次聽邱弦的歌，我都會深深沈入其中，忘了自己是誰。等音樂停止，我就會躁動不安。安穩平淡的日常作息，和睦相處的家人，還有平凡無奇的自己，原本熟悉的一切全都變得難以忍受。

就像現在，我盯著窗外開始胡思亂想，恨不得變成某種有翅膀的東西，鳥也可好蒼蠅也好，只要能夠立刻飛出去就行。再不然，就讓某些東西從窗外飛進來，把這個世界翻掉吧。

看吧，我不能聽邱弦的歌。我可是全世界最乖巧最安份的女孩耶！怎麼可以想這些有的沒的呢？

正在胡思亂想的時候，老師來了。

看到跟在老師身後的交換學生，大家都不由自主地發出失望的歎息聲。

不是金髮美女，也不是藍眼睛的帥哥，是東方人。說得更詳細一點，就是早上在花壇邊找我麻煩的怪人。怪不得他沒穿制服，我早該想到！

居然得跟這個討厭鬼同班一年，真是太苦命了。

不但如此，我越看越覺得他很眼熟，應該是錯覺吧？我一輩子沒去過美國。

老師要交換學生自我介紹，他開口了，當然是用流利的中文。可想而知，同學們更失望了。

「大家好，我是Alex Yu，很高興可以回來台灣。我想一定有同學很失望我不是金髮碧眼，不過我要給各位一個內幕消息：那群人的金髮全都是染的，不用太期待。」

Alex？愛麗絲？這是男生的名字嗎？

最重要的是，現在全班都體會到我今天早上跟他講話的心情了。

「而且，那些阿斗仔都不懂中文，根本沒辦法跟同學溝通，純粹是來玩的，對大家沒有任何幫助。我呢，我可以充份跟同學們分享我豐富的人生經驗和素養，保證可以讓各位眼界大開，培養更開闊的國際觀……」

全班都開始噓他了，但是他面不改色。

「這次回來，不但見到很多親戚，最高興的是，班上還有我小時候的玩伴，讓我非常懷念。」

咦？班上有人認識他？還有人比我更倒楣？

同學們東張西望，想知道他的玩伴是誰。

愛麗絲同學走下講台，筆直走到我面前。我驚訝地擡頭看他。

「好久不見呀，文三靜小姐。」

聽到「文三靜」三個字，腦中立刻浮現一個不太愉快的回憶。這個人是……

我倒抽一口氣，「灰兒子！」

※

想了半天，終於記起「灰兒子」的名字：遊君麟。

他母親跟我媽是老同學，不過她不像我媽，留在出生長大的小鎮上，跟小學老師的兒子結婚；而是麻雀變鳳凰，嫁給台北的有錢人。

遊君麟出生以後，由於他母親忙著陪先生做生意，把兒子送回娘家照顧。他外婆王婆婆是鎮上的褓姆，我出生以後，媽媽也把哥哥託給王婆婆照顧，他們兩個常玩在一起。不過到了上幼稚園的年紀，遊太太就把兒子帶回去了。

嚴格說來，遊君麟並不是我的童年玩伴，他被帶回家的時候我還小，完全不認得他。不過飛上枝頭的麻雀也是要回娘家的，每次遊太太回來，一定會召集我媽和其他老同學，帶著小孩一起開同學會。

說是同學會，其實是遊太太的炫耀大會，談話內容無非是她老公賺多少錢，他們全家暑假去哪�玩等等。講到最後話題就會帶到孩子身上，一定又是遊君麟多聰明多優秀，又考了第一名，又得了什麼獎，學了什麼才藝，講得在場其他小孩都恨不得鑽進地底。

而主角遊君麟不愧是他母親的兒子，在大人面前規規矩矩假謙虛裝乖巧，一旦身邊只有小孩，他就擺出一副不可一世的跩樣，滿口炫耀自己身上各式高級衣物行頭，做什麼事都要爭著帶頭，我們這些土包子只能傻呼呼地被他使喚。

大家都恨得牙癢癢，氣勢卻老是贏不過他，只能在私下給他取綽號罵他，可惜小孩子取的綽號也都沒有什麼想像力。後來我讀完格林童話，覺得遊太太的經歷很像灰姑娘，從此遊君麟的代號就成了「灰兒子」─灰姑娘的兒子。

不過我從來沒告訴別人，只是在心�默默用這個詞取代他。反正就算我說出口，其他人也不會放在心上。我向來是個不起眼的孩子，沒有人會在乎我說了什麼話，跟遊君麟正好相反。

說起來遊君麟的角色有點像小丸子�的花輪，但他卻不像花輪那樣溫柔體貼，非常喜歡欺負女生。連年紀比他大的女生他也不放在眼�，不是故意拉人家頭髮，就是嘲笑我們衣服醜臉蛋難看。女生們一開始會回罵，但是那個年紀的女生畢竟攻擊力不夠，總是罵不贏，最後就會開始哭。

我跟別人不同的地方，在於我連回罵都不會。不管他怎麼嘲笑我，我都只會呆呆的不說話，但是我也絕對不哭。不知道為什麼，我就是覺得不能哭。

可能是覺得我很無趣，幾次之後遊君麟就不再找我麻煩，而是把我排擠在外不讓我參加遊戲。我也樂得清靜，反正只要忍耐一兩個小時就夠了。

有一次，我把作業簿帶去，想找時間把沒寫完的習題趕一趕，沒想到作業簿一拿出來，就被遊君麟一把搶了過去。

「這是誰的作業簿啊？」他念著封面的名字，「文三靜？文三靜是誰啊？」

那時年紀小，寫字還不穩，我常常把名字中的「?」寫得太大，讓三點水和旁邊的「靜」分了家。

「還我！」我急了，試著搶回來。

遊君麟很得意他終於刺激到我，轉身跑開，在人群�邊揮舞邊叫「哈哈，文三靜，文三靜！」

我拼命追他，卻怎麼也追不上。想到明天交不出作業鐵定會被老師痛罵，忍不住悲從中來，最後我乾脆轉身走回家，也不管聚會的餐廳離我家足足有七站。

媽媽原本聊天聊得正高興，發現我不見了，急忙追出來，一群大人焦頭爛額找了半天才在兩條街以外發現邊走邊哭的我。

事情鬧這麼大，我當然被修理了一頓。不過遊君麟辛苦裝出來的乖孩子形象也破了功。雖然我媽一直說「小孩子吵架沒什麼大不了」，灰姑娘還是當著眾多同學的面狠狠賞了兒子兩巴掌，並且命令他向我道歉。他不肯。頂著紅腫的臉頰，眼睛含著眼淚拼命忍著不掉下來，一面狠狠地瞪我，堅持不開口。

那是我最後一次看到他。不久之後，他們全家移民美國，灰姑娘同學會就此中止，我也把這些事全部忘光光。

直到此時，遊君麟挨打的時候，朝我投過來那怨恨的眼神，才再度浮現在我腦中。

「對哦，妳以前好像也有跟我說過這個討厭的人，居然在高中又遇到了。」小霞一臉感動，「你們真有緣耶！青梅竹馬的重逢。」

「才不是哩，他是我哥的青梅竹馬，跟我沒有關係。」

不過兩個男生可以用「青梅竹馬」形容嗎？嗯……

我注意到幾個男生在瞄這邊。對交換學生失去興趣之後，大家才發現新班級有個正妹。當然不是我，是小霞。但是小霞完全不在意四周的視線，只顧跟我聊天。她一直是這樣，不管有多少男生討好她，她絕對不會忽略我，讓我很感動。

「一樣啦，反正都是小時候的朋友嘛。都這麼久沒見了，他居然還記得妳，真是有心呢。」

「我看他是在記恨那兩巴掌吧。」

「不會啦，那麼久的事了，誰還會記恨啊？而且，搞不好他是喜歡妳才故意鬧妳啊。」

「妳夠了哦！」我做勢打她，她笑著閃開。

由於交換學生不是她最討厭的金髮洋人，小霞的心情變得很好。

「對了，既然他比我們大，怎麼會跟我們同班呢？」

我聳肩，「留級吧？」

「哈囉，兩位美女！」

話題的主角就在這時冒出來。「在聊什麼這麼開心啊？」

小霞笑咪咪地回答：「在聊你當年的光榮事蹟啊。你好，我是小霞。」

「妳好，我是Alex。」

我抿唇忍住笑，還是被他看到了。

「請問三靜小姐在笑什麼？」

「沒有啊。」我的人生宗旨向來是「不說沒必要的話」，尤其是對這個人。

「妳是想說，我的名字很像愛麗絲夢遊仙境的愛麗絲對吧？抱歉，那是Alice，我是Alex。當然還是很俗氣，不像文三靜這麼特別。不過請問妳剛剛為什麼叫我『灰兒子』呢？我臉色很灰嗎？」

我連忙編謊，「呃，我叫錯了，把你當成別人，抱歉。」

「咦，所以除了我以外，還有人叫妳文三靜？我還以為這是我專屬的哩。」

這有什麼好專屬的？我搞不懂他的邏輯。

小霞說：「遊同學，你家住美國哪�？」

「在SAN FRANCISCO郊區。本來是住在LA，但是那邊動不動一堆觀光客跑去看電影明星，感覺很俗氣，所以我們就搬去SAN FRANCISCO，那�比較有文化。妳去過SAN FRANCISCO嗎？」

「去過一次，只待了一天，沒有仔細觀光。」

「可惜，SAN FRANCISCO可以觀光的地方很多的。說到這個，」遊君麟又把矛頭轉向我，「三靜妳該不會到現在還以為舊金山在金門吧？」

小霞聽不懂，「金門？」

「小時候我們有一次談到金門大橋，三靜就很天真無邪地說：『那是不是可以通到馬祖呢？』」

小霞噗哧笑了出來，我只能乾笑回應。

我那時只有二年級，犯這種錯很合理吧？而且這種事有必要記這麼久嗎？我早忘光了！  

他們兩個開始聊美西的觀光景點，越聊越起勁，還不時交換我的糗事。我直到今天才知道，原來平凡又無趣的我居然可以提供這麼多歡樂。

沒關係，我已經十七歲了，不會為這種小事生氣。

雖然遊君麟還是跟以前一樣驕傲又愛嘲笑我，雖然我的好朋友跟他相談甚歡無視我的存在，雖然我完全無法介入他們的話題，我還是一點都不在意的。

誰叫我一輩子只出過一次國，而且大部分時間都在走路，什麼都沒看到呢？

所以啊，我真的，真的一點也不介意。

只是很想搬進動物園去跟野豬同班而已。

※

下了公車，天邊的晚霞一片火紅，襯著翠綠的山丘，非常地漂亮。我輕輕呼了一口氣。

這就是我居住的小鎮，美麗的風景，平靜的街道，和緩的步調，親切的鄰居。這副風景我從懂事時起就看到現在，一直沒有多大改變。以後我也會一直留在這�，看著同一副景色。

像我這樣長得不漂亮，腦袋也不聰明的女孩，家鄉是最適合我的地方。

一回頭，發現遊君麟居然跟在我後面，往我家的方向走。

「你跟著我做什麼？」

「我要回家呀。不然我晚上睡哪�？」

「你回家為什麼走這邊……等等，你住你外婆家？」

他一臉好笑的表情，「不然呢？住妳家？」

怪不得最近常看到王婆婆家的人忙�忙外打掃，我還以為他們要搬家呢。

苦啊，遊君麟不但跟我同班，還住在離我家不到半條街的地方，我連假日都免不了撞到他！實在是太倒楣了。

晚上，王婆婆家邀請一群老鄰居去她家吃飯，說是要讓她的寶貝外孫跟大家打招呼。我跟哥哥也百般不願的被爸媽拖去參加了。

童年惡夢再度活生生上演。以前還有至少還有其他小孩一起受苦，現在平輩只剩我哥和我，加上我還跟他同班，立刻成為集中攻擊的箭靶。

「君麟，既然你跟我們阿瀞這麼有緣念同班，你可要多多照顧她的功課哦。」

我有點疑惑，我的程度有差到需要讓一個剛下飛機的外國人來教嗎？

「文媽媽您放心，有機會我一定會好好指點一下文瀞的。」

這我可擔當不起。

我家隔壁的高媽媽說：「教功課是可以，可別教一教開始談戀愛哦！」

又有人接話，「對啊，搞不好一年以後，把文伯伯文媽媽的心肝寶貝一起帶上飛機了！」

滿座的大人哄笑起來，我父母也跟著笑了。我不懂，這種笑話真的很好笑嗎？

這些長輩日子過得太無聊，只要發生一點點雞毛蒜皮的變化就興奮得要命，沒事編一堆有的沒的緋聞八卦來炒氣氛打發時間。

我以後大概也會變成這樣吧，唉。

接下來，話題又轉到小提琴上，因為遊君麟曾經得過小提琴比賽冠軍。

「君麟真行啊，哪像阿泓，學小提琴學了這麼半天，還是什麼獎都沒拿到，只會在把妹的時候拿出來現寶，真是對不起那把小提琴。」我媽很奇怪，為什麼一定要努力數落自己的小孩呢？

哥哥臉色一沈。本以為他已經上大學了，應該可以逃過一劫，結果還是躺著也中槍。

我以為遊君麟又要說「我會找機會指點一下文泓的琴藝」，但我猜錯了。

「文媽媽，小提琴是工具，工具要為主人服務，不是讓主人伺候。阿泓學琴學得那麼辛苦，如果連追個女朋友都派不上用場，是小提琴對不起他，不是他對不起小提琴。」

長輩們被這番聽起來很有哲理的話深深折服，頻頻點頭。我哥的臉色稍緩，湊在我耳邊說：「這傢夥小時候老是在我身邊跟來跟去，整天哥哥，哥哥的叫，現在居然變成『阿泓』了，還真是臭屁呢。」

無論如何，這位灰兒子沒有我想像中的白目，也算是不幸中之大幸。但是，我還是很希望這場折磨趕快結束。

彷彿在回應我的祈求，手機響了。

「文瀞……」電話那頭的小霞哭得連話都講不出來了。「救救我，我受不了了……」

「小霞，妳怎麼了？」

「我受夠了，我要離開這�，離他遠遠的……嗚……」

鐵定又是她爸。

「妳在哪�？我去找妳。」

放下電話，我對爸媽說：「我去看看小霞，她狀況不太好。」

「好，那妳不要太晚回來哦，小心趕不上公車。」

遊君麟站了起來，「我也去。」

我說：「幹嘛呀，今天你是主角耶。」

其他人也附和，「對啊，主角走了我們怎麼辦？」

「我跟小霞也是同學，應該去關心她一下。而且如果弄到很晚，總要有人陪文瀞回家。」

然後，在大人們稱讚他懂事的聲音中，他大喇喇的把我拉了出去。

「你何必這麼急著走呢？不是聊得正開心嗎？」

他聳肩，「因為要是看不到可愛的三靜，我會很寂寞的。」

我呵呵乾笑。這種無聊笑話，真虧他講得這麼高興。

「結果小霞到底怎麼了？又被那位英俊瀟灑風趣幽默的男人傷害了嗎？」看到我兇惡的表情，他笑得更賤了。「真沒想到三靜小姐說謊的功力這麼高超哩，居然可以臉不紅氣不喘掰出那麼多謊話。」

「我沒有說謊哦。」我理直氣壯地說。

「哦？那麼是真的有那位帥哥嘍？」

「有啊，就是小霞的爸爸。他以前真的很帥氣，講話也很幽默，小霞真的很愛他，但是他後來開始喝酒，傷了小霞的心。我說的都是事實。」

「是嗎？那麼請問早上那位苦命的羅密歐真的很像小霞的爸爸嗎？」

我聳肩，「背影有點像。」

他答不出話來了，只得點頭，「好，妳行。」

小霞坐在麥當勞最隱密的角落�，對著紅茶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我爸他……又喝醉酒，又坐在馬路上大吵大鬧，我怎麼勸都勸不聽，鬧到警察都來了……真的好丟臉，好丟臉！他為什麼要這樣？明明答應我要戒酒的！他就不會替我想一下嗎？」

我摟著她的肩，卻不知道該說什麼，要是又像早上一樣講錯話就慘了。

遊君麟一臉悠哉地吃著霜淇淋，問：「那妳接下來打算怎麼辦呢？」

小霞咬牙切齒，「我要離家出走，再也不管這些事了！」

「不行啦！」我急著勸阻她，從為人子女的道理到離家出走的危險性全搬出來，光看表情就知道她聽不進去。

而這時的遊君麟居然在霜淇淋上加蕃茄醬，口味還真奇怪。

「遊同學，你剛剛不是說要關心同學嗎？是不是該表現一下？」

「沒問題。」他舔舔嘴邊的紅白兩色，「既然小霞同學要離開，我們就來辦個歡送會吧！」

「我不是這意思……」

他不理我，一把拉起小霞，「走吧！」

「等一下！」

※

遊君麟已經滿十八歲，可以買酒。但是也不用一口氣買一打吧！而且──

「我跟小霞都未滿十八歲，不能喝酒。」

他說：「只差一歲有什麼關係？而且成年人只會禁止未成年喝酒，他們自己喝酒也沒有比較有品。」

「沒錯！」小霞大聲贊同，「憑什麼大人能喝，我們不能喝？我偏要喝個夠！」

這人真是奸詐，專挑小霞愛聽的說！

但我能怎麼辦？只好乖乖閉嘴。

依照小霞的提議，我們前往附近的籃球場。但是籃球場蓋在山坡上，得先爬一段又長又陡的台階，我一看到就腳軟。

「我想還是算了吧……」

話還沒說完，遊君麟把啤酒往我懷�一塞，「拿著！」居然把小霞攔腰抱起，「怎麼可以讓主角自己爬台階呢？走吧！」

他健步如飛地衝上台階，聽到小霞帶笑的尖叫在夜色中越來越遠，我別無選擇，只好提著啤酒，辛辛苦苦地跟上。

台階好難走，啤酒好重……

一個沒注意，我腳底滑了一下。

「啊！」

「小心！」一隻大手把我拉住，原來遊君麟又折回來了。我只顧數台階，沒聽到他的腳步聲。

「我就知道，要是不回來接妳，妳鐡定一路滾到底。」

也不看看是誰害的。

他接過啤酒，朝我比了個「請」的手勢。我大步往上走，他跟在我身後，顯然真的認為我會滾下去。

「你們好慢哦，快點！」小霞在坡頂上朝我們招手，看來心情很好。

籃球場上只有兩盞路燈，四周全是一片黑，山上的風比平地多了一分涼意，讓我縮了一下。

「小霞，我們還是回去吧。」

「才剛爬上來就要回去，妳有沒有搞錯？」

「可是，」我急著找理由，「現在已經十點半了，末班車是十一點，要是沒趕上車，我今天晚上就要露宿街頭了。」

遊君麟慢條斯理地問：「那有什麼關係？一個人要是一輩子沒嚐過露宿街頭的滋味，人生的樂趣會減少一半哦。」

「哪有這種事？」

「以前那個一生氣就自己走兩公里路回家的三靜哪�去了？我好傷心哦。」

可不可以不要一直拿小時候的事損我？我真的受不了了。

小霞拉開一罐啤酒，說：「緊張什麼，就算趕不上公車，君麟會陪妳啊。」

這樣更糟糕啊！

我轉念一想，要是小霞喝醉了，我就可以叫遊君麟把她扛回家，今晚的鬧劇不就解決了嗎？

「好，今天就喝個夠吧！」我自己開了罐啤酒，「乾杯！」

小霞仰頭猛灌，嗆得直咳嗽。我也仰頭喝酒，其實嘴�只含了一小口。要灌醉她，我自己當然得保持清醒。

「帥！再來！」我再接再厲，小霞應該兩罐左右就倒了。

「等一下！」遊君麟抓住我的手。「妳老是用嘴唇堵住瓶口，根本沒喝進去，太沒誠意了吧？妳是想趕快把小霞灌醉，妳才能趕快回家對不對？」

這人到底跟我有什麼仇？難道真的想跟我算那兩巴掌的帳嗎？那也不是我的錯啊！

「我是怕嗆到嘛！」看小霞的臉拉了下來，我只得狠狠地灌下一大口，它在我胃�火辣辣地燒起來。「這樣有沒有誠意？」

「有，有，誠意多到可以拍賣了。」遊君麟把另外兩罐推向我，「十二罐啤酒，妳們兩個女生一人三罐，我六罐，每個人都要把自己份內的量喝完才準走。」

小霞拍手，「好！一言為定！」

我好想逃走。

不出所料，小霞兩罐啤酒下肚就有點語無倫次了。但是聽了遊君麟的挑撥，她動不動就要檢查我的酒罐，我只好跟著喝兩罐，同樣處於頭重腳輕的狀態。

只有遊君麟，喝了三罐還是面不改色。他看我們兩個滿臉通紅，不屑地笑了一聲。

「怎麼？這樣就陣亡了？那就先消耗一下酒精吧。」

「怎麼消耗？」我問。

「旋轉木馬！」

他一把摟住小霞的腰把她抱離地面，隨即原地快速地旋轉起來。小霞高聲尖叫，叫聲中沒有害怕的成分，只有開心和興奮。

我有點難過。今晚如果遊君麟沒有跟來，我大概只能坐在麥當勞�陪她哭吧。

那麼多年的朋友，我能為她做的事卻比不上一個才認識一天的交換學生。

正想趁他們不注意，把剩下的一罐啤酒倒到排水溝�，遊君麟卻在這時放下小霞，朝我走過來。

「換妳了！」

我還沒回過神來，已經雙腳懸空，像遊樂園�的太空船一樣轉了起來。

「啊──！」

我的尖叫是真正驚恐的叫。整個世界在我身邊旋轉，什麼都看不清楚，唯一清楚的就是遊君麟緊緊環在我腰上的手臂。一股大力拉扯著我，彷彿要把我拋到宇宙的另一頭，我只好下意識地緊抱住他。

「停！放我下來！放我下來！」

終於，他停住了。我被轉得頭昏眼花，雙腳才落地就摔在地上，根本爬不起來。

他伸手扶我，我用力甩開。

「你幹什麼啦，怎麼可以沒事亂抱人家？」

他連根眉毛都沒動。

「幹嘛這麼激動？在美國，朋友抱來抱去很正常啊。」

「這�不是美國，而且這樣亂轉很危險！」

他呵呵一笑，「哎呀，三靜生氣的樣子更迷人呢。」

「……」我為什麼這麼倒楣？

「好了啦，文瀞。」醉眼迷茫的小霞拉住我，「他們美國人本來就比較熱情嘛，而且很好玩啊。來，再喝。」

看她笑得無憂無慮，我實在不忍心掃她的興。

喝過酒又被抓起來轉，我暈得頭快要裂開了，倒在運動場上爬不起來。小霞也在我身邊躺下，身體成大字形。這種時候真的顧不到淑女風範了。

遊君麟坐在我們旁邊，喝著剩下的啤酒。

整片夜空浮在眼前，不用仰頭就看得到，這種感覺很奇妙。星星像砂金一樣綴在雲層中，好像一伸手就可以摸到。我覺得自己也飄了起來，跟雲一樣，完全沒有重量，忍不住開始哼歌。

「呀呀呀呀我的寶貝，要你知道你最美……」

遊君麟一口啤酒噴了出來，「請問妳在唸經嗎？哪個教派的？」

「我在唱歌啦！什麼念經。」

「可是根本不成調啊。」

小霞格格直笑，「君麟你不知道，文瀞連唱國歌都會走音哩。五音不全又愛唱，真受不了。」

「小霞姑娘有所不知。唱歌跟歌喉無關，跟臉皮厚度有關。」

「你很煩欸……」我連回嘴的力氣都沒了。

實在很奇怪，平常大家總是說：「文瀞講話聲音好好聽，又輕又柔像唱歌一樣。」可是等我真的開口唱歌，卻是人人倒彈三尺。我的歌聲真的有這麼糟嗎？

小霞又說：「可惜沒有流星，不然就可以許願了。」

我說：「如果有流星，妳要許什麼願？」

「我啊，我要我媽跟我道歉，說她對不起我，求我讓她回家。然後我就會說：『妳滾吧！我不要妳這種爛媽媽！』」

「妳不讓她回來啊？」

「廢話！天底下哪有這麼便宜的事？」

遊君麟說：「好！有骨氣！三靜妳呢？妳要許什麼願？」

「嗯，不知道耶……」我轉動著所剩不多的腦細胞，「變成一個有用的人吧。」

遊君麟一口啤酒噴了出來。「這是什麼願望？難道妳覺得自己很沒用嗎？」

「少囉嗦……」我眼睛都快睜不開了。

小霞問：「那君麟要許什麼願呢？」

他沈默了很久才回答，我已經進入昏迷狀態，聽不清楚他說什麼。

很久之後，我才知道他的答案。

「我想要找到活下去的理由。」

我被冷醒了。第一個感覺是臉上好癢，被蚊子叮了個大疱。

睜眼只看到一片黑，一時還搞不清楚自己在哪�。過了幾分鐘，我終於明白狀況，慘叫一聲跳了起來。但是頭頂的劇痛卻讓我立刻又倒下來。

「小霞！灰兒子！快醒醒，不要再睡了！」

小霞模糊不清地咕噥了兩句，還是沒醒。

「誰是灰兒子？」遊君麟冷冷的聲音在黑暗中響起。

「我們居然睡在運動場上！早說不要喝酒的！」

「這樣不是很好嗎？至少沒有露宿街頭。」

「哪�好……嗚！」我頭快痛死了。

小霞終於醒了。「我們睡了多久？」

「四五個小時吧。」遊君麟說：「天快亮了。」

路燈已經熄滅，遠處的天空露出一絲灰白。我開始慌張了。

「糟了，得趕快回家，不然來不及上課。可是現在還沒有公車，怎麼辦？」

小霞說：「你們騎我爸的車回去，整理一下就可以上學了，頂多遲到幾分鐘。君麟會騎車吧？麻煩你載文瀞回家。」

「沒問題。」

我還是很不安。

「可是我回家要怎麼跟爸媽說？一晚上沒回去，搞不好他們報警了呢。」

遊君麟不耐煩地說：「不要大驚小怪好不好？妳們睡覺的時候我已經打電話回去了，跟他們說小霞身體不舒服，我們住在她家陪她。沒事的。」

這位品學兼優的模範生，居然喝酒外宿說謊樣樣精通，真是人不可貌相。

走了十幾分鐘，來到小霞的家。一進門就看到她爸爸倒在沙發上呼呼大睡，臉上還有淤傷，地上全是酒瓶。

小霞看著她父親，臉上充滿難堪和無奈。有這麼不像樣的父親，也真是辛苦她了。

不過，看樣子她已經暫時斷了離家出走的念頭，讓我鬆了口氣。

那台機車已經很久沒用了，看起來似乎快要解體。車尾的把手已經鬆脫，我只好抱著遊君麟的腰，真是尷尬。

這還不是最糟的。我上了車，故作輕鬆地問：「你應該有機車駕照吧？」

「在美國有，這�沒有。」

「什麼？喂！」

我很想跳下車，但是他已經發動了。我只好閉上雙眼緊抱著他，心�盼望早點到家。

偏偏他停了下來。

「為什麼停車？」

張開眼睛，我立刻被另一副景象吸引住。我們停在橋頭，那座橋是從小霞到我家的必經之路，叫做雲河橋，我跟小霞常常開玩笑叫它「奈何橋」。橋的一邊是遼闊的河床，可以清楚地看到遠方的地平線。而橋的另一邊，正對著碧綠的山丘，站在橋上，可以看見太陽從山坡稜線最低的地方處慢慢爬上來。

山丘背後好像有一把火在燒，把天空漸漸染紅了，然後金色的光芒從豔紅的火�射出，像漲潮一樣直往我們這邊撲來，沒一會兒就鋪滿了大地，整個世界在這瞬間醒了過來。

一直覺得看日出應該到阿里山頂上，欣賞太陽從雲海中昇起才夠味；再不然到東部海邊，看著太陽好像剛從海�洗過澡出來，也很痛快。像現在這樣，站在自己家附近的破橋上，看著太陽從連名字都沒有的山丘後面爬出來，實在有點不倫不類。

但它仍然非常耀眼。不止耀眼，第一道日光照在遊君麟的側臉上，居然讓他變得很奇怪。

該怎麼形容呢，首先，他看起來沒有那麼討人厭了。光線讓他的五官變得更立體，老實說，有一點帥。重要的是，他凝視天空的眼神非常專注，好像恨不得飛到世界的另一頭去。

看著他的眼神，我的心莫名其妙糾成一團。大概是宿醉未醒吧。

照理過橋之後很快就到家了，但是不知道為什麼，路邊景物卻越來越陌生。

「喂，好像不是這邊耶，你走錯了。」

「沒走錯，就是這邊。」遊君麟說：「都已經出來了，先去繞一繞兜個風不是很好嗎？」

「要上課耶！」

「反正已經遲到了啊，乾脆翹課吧。我請妳看電影怎麼樣？看完再去喝飲料，我知道另一個牌子的啤酒味道更好哦。」

才剛開學就想翹課？還要拐我去喝酒？這人真的是我認識的遊君麟嗎？

「不要鬧了，我們快點回家。」

不管我怎麼催促，他不再回答我，只是一個勁的往我不認得的地方騎過去。

前面有紅燈，他停了下來。我想也沒想，跳下車子往反方向跑去。

「喂，文瀞！」

他直接騎上人行道，回頭來追我。

「妳要去哪�？」

「我回家了。你自己一個人好好玩吧。」

「幹嘛這麼想不開呢？翹個一天課又不會怎麼樣。」

我快昏倒了。

好累，真的好累。我向來最討厭大聲講話，但是這個人，就是非得要人家對他大吼大叫才甘願。

「第一，我絕對不翹課。第二，我絕對不會為了你翹課。現在小霞不在，我不用再牽就你了！」

「小霞？關小霞什麼事？」

「要不是為了讓小霞開心，我怎麼可能跟你一起喝酒還睡在運動場上？」

他吹了聲口哨，「好有義氣的朋友啊。」

「是啊，跟你不一樣。」

「妳要怎麼回家？很遠呢。」

「搭公車啊。」

他翻了個白眼。「不要這麼辛苦啦，我載妳。」

「不用了。」

「我保證把妳送到家，好不好？」

「謝謝，不用。」

終於看到公車站牌了，但是要繞好幾站才到得了家。

遊君麟一臉幸災樂禍，「不要撐了，上車吧。」

我氣得不得了，兩眼刺痛，眼淚快要滾出來。不行，絕對不可以哭。

遠遠的，公車來了，我腦中忽然出現一個念頭。走到他身邊，上身靠在車頭上。

「公車來了。」

「我看到啦。怎麼，改變主意搭我的車了嗎？」

「不是，」我搖頭，「我只是要這樣。」我一把拔下機車鑰匙，趁他還來不及反應，又擠又推地跳上了公車。

在遠去的窗看著他震驚錯愕的表情，我心�真是痛快極了。只是一回頭，滿車被我推擠又踩到腳的乘客正在瞪我。

「對不起……」

總之，我到家的時候已經將近十點，趕到學校時已經快中午了。差點被記曠課不說，還要面對老師跟爸媽的痛罵。

當然，那位清白無辜的交換學生是一點責任也沒有。畢竟他騎車迷路已經夠可憐了，還有個沒良心的童年玩伴，把他丟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自求多福。

我重覆一次，跟遊君麟同班真是倒楣透了。

「小霞，這個送妳。」

走到教室門口，班上的何智奇叫住我們，遞給小霞一個小紙盒。

「這是鈦金手環，對身體很好。妳剛請完病假，戴這個會復原得比較快。」

這個景象我已經看過不知幾遍了。男生用盡各種方法向小霞表示好感，禮物、點心、卡片，之前還有個白目送她青木瓜四物飲，正好踩中她的地雷──她對自己的平胸一直很不滿意。

不過，不只是青木瓜，所有男生都少不了被她刁難一番，何智奇也無法倖免。

「咦，文瀞也請病假呀，你為什麼只送我不送她？意思是只要我康復就好，文瀞怎麼樣你都不管嗎？很過分哦。」

由於在運動場上吹了一晚的風，我跟小霞都得了重感冒，才剛開學就請了好幾天病假，非常地悲情。

何智奇尷尬得說不出話來，我對他微微一笑。雖然同情他，不過這是追求正妹的必經之路，只好請他多擔待了。

小霞把手環塞進我手�，「這個就先送給文瀞，如果文瀞戴了有效，我才要原諒你。」說完就拖著我走開了。

我只能暗自希望何智奇節哀順變。

下一節下課，我私下去找他，把手環還他。

「小霞喜歡開玩笑，希望你不要介意。」

「呃，不會啦。這個東西妳留著吧，我拿著也沒用。」

「不太方便吧？我老實告訴你，要跟誰在一起只有小霞自己可以決定，我幫不上什麼忙。」偶爾也有男生想賄賂我讓我替他們美言幾句，我總是一律拒絕。

「我我，我沒這個意思！」他的臉更紅了，「小霞說的沒錯，明明妳也剛生完病，我卻只關心她，實在很不夠意思，我以後會檢討的。」

我苦笑，「檢討是不用了啦。不過，小霞最近心情不太好，我覺得你不要操之過急，順其自然比較好。」

他點頭，「知道了，謝謝妳。」拿出手環來看了很久，擡頭看看我，又說了一次，「謝謝。」

我鬆了口氣，才剛回到座位上，旁邊就傳來討人厭的聲音。

「當正妹的跟班真辛苦啊。」

我翻個白眼，只顧低頭找東西，不回話。

遊君麟坐到我旁邊的空位，「整天幫忙收爛攤，妳不怕男生拿妳出氣嗎？將來大小姐交到男朋友甜甜蜜蜜的時候，不曉得會不會想到妳哦？」

我還是不理他，繼續翻書包。

「妳還沒回答我上次的問題，那是什麼心情？會不會覺得很感傷？男生來來去去，眼�卻只有小霞一個人，什麼時候才輪到妳？或是妳專門撿小霞用剩的男生？」

我忽然感到胸口一陣壓迫感，就像穿了太緊的衣服，勒得我無法呼吸。

他說的是對的。從小到大，大家讚賞的眼光都集中在小霞身上，我就像她身邊那個無聲的影子。當我出面代替她拒絕男生的時候，他們看著我的眼神，就像我是一個憑空冒出來的陌生人。

沒關係，我告訴自己，不用在意。小霞是小霞，我是我，我們各有各的人生，無須感傷，也無須羨慕。

「只要像您這樣的男生離我遠一點，就算一輩子沒人追我也沒關係。」

「哦，所以妳打算一輩子當小霞公主的奴婢？」

「隨便說女孩是公主的男人最低級了！」

他舉起雙手，「我沒有不敬的意思哦。妳不覺得她就像公主一樣嬌弱，讓人想要好好保護她嗎？所以我才會那麼努力逗她開心呀。」

回到學校以後，小霞的確變得開朗多了，也沒再提到離家出走。雖然不甘願，我還是得承認，這次完全是他的功勞。不過我也沒理由任他胡說八道。

「如果想挑撥離間就省省吧。小霞不想當公主，我當然也不是奴婢。」

「那妳幹嘛處處順著她？」

我還沒想出話來反駁，他已經被別人叫走了，八成又是找他代寫情書。

有人說交換學生都是來玩的，沒有人會認真上課，這話碰到遊君麟就破功了。

老師上課問的問題，他全部都答得出來，作業也都準時交。當然也可能是我們的課程太簡單，他不放在眼�。

總之，每個老師都愛他愛得不得了。同學們原本嫌他愛現，後來發現寫作業有任何問題都可以問他，他還會幫忙把情書翻譯成英文寄給隔壁班的美國紅髮辣妹，他馬上就成了最受歡迎人物。

我原本還很天真，以為是他真的改過自新，變得熱心助人。後來我注意到，他常常背靠著窗邊注視教室�的同學，臉上帶著淡淡的笑容。從那笑容�，我感覺不到任何善意。

全班似乎只有我有這種感覺。當我告訴小霞的時候，她毫不猶豫地反駁我。

「那是妳的錯覺啦！妳對君麟的偏見太深，才會動不動看他不順眼。還有妳上次真的太過分了，居然把鑰匙拔掉讓他推車。」

「誰叫他陷害我翹課？」

「剛開學，誰都不想上課啊，而且他才剛回國，難免會興奮嘛。妳哦，不要再雞蛋�挑骨頭了。」

我覺得很難過。小霞從來不會見色忘友的，現在卻完全倒向遊君麟，處處幫他說話。而且我才不是那種因為記仇就隨便找碴的人。

我只是不明白，專注地凝視朝日的遊君麟，和面帶冷笑打量全班同學的他，到底哪個才是真正的他？

然後驚人的事件發生了。

教師辦公室的窗戶，被人在夜�全部打破，還被潑了一大桶黑漆。監視器也被破壞，所以沒辦法查出犯人的長相。

我們學校的學生向來以乖巧著稱，很難想像居然發生這種事，不但全校議論紛紛，連記者都來採訪了。

我跟小霞站在中庭，遠遠地看著辦公室外一地的碎片，和到處潑濺的黑色痕跡，覺得怵目驚心。

「真噁心！」小霞滿臉厭惡，「到底是誰弄的？八成是那些外國學生！」

辦公室的門打開了，從�面走出來的人居然是遊君麟。

「妳們兩個還跑來看熱鬧啊？真閒。」

「還說哩，你不是也跑來這�？還跑進辦公室！」小霞說。

他說：「我是被叫來的。音樂老師想組個學生弦樂四重奏，聽說我得過小提琴比賽大獎，找我參加，我拒絕了。」

「我知道，因為你已經下定決心再也不拉小提琴了，對不對？」小霞翻個了白眼。

「妳真了解我。」

小霞對遊君麟唯一的不滿，就是他一直拒絕拉小提琴給她聽。她再三懇求他讓她開開眼界，不對，耳界，他總是給她軟釘子碰。

「你到底為什麼不肯拉琴？那麼有才華就這樣放棄不是很可惜嗎？」小霞說。

「也沒有什麼原因，就是不想拉了。小提琴還可以幫文瀞的哥哥把妹，對我卻一點用也沒有，根本沒必要再去碰它。」

「怎麼會，你可以再得更多獎啊。」

「獎杯這種東西一個就夠了。總之，小提琴已經不能給我任何東西了。」

我衝口而出，「台灣也不能給你任何東西啊，你為什麼還要回來？」

他一楞，瞪大了眼。

這件事我已經疑惑很久了。交換學生的目的無非是體驗外國的生活，學習外國語言，但是這兩者他在台灣都得不到，為什麼不去別的國家？

小霞輕推我一把，「文瀞妳在說什麼啊，人家的外婆還在這�，回來是很正常的呀。」

我盯著遊君麟。真的是這樣嗎？我實在不太相信。

他笑了笑，「這還要問？我當然是為了想見可愛的三靜才回來啊。」

我報以白眼。明知他是這種人，我還這麼認真地問他問題，被當傻瓜也是活該吧。

昏昏欲睡的禮拜天下午，遊君麟又跑來我家串門子。那時我跟媽媽正趴在地上，到處亂摸亂翻。他一進門，我立刻跳了起來。

「請問妳們在做什麼？」

「在找我的理髮剪。」媽媽還趴著，不死心地把臉貼在地上，第一百次往沙發底下看。「想說趁星期天下午理髮院沒生意，來幫阿瀞剪個頭髮，剪刀居然不見了！也幸好是禮拜天沒生意，不然就慘了。」

媽媽的家庭理髮院的客戶都是附近的家庭主婦，星期天大家都要忙著照顧老公孩子，沒時間上理髮院。

「我來幫忙找吧？」遊君麟說。

「不用不用，你坐著吧。阿瀞幫他倒茶。」

「我想我還是去找文伯伯聊天好了，他在哪？」

「在後面菜園�，你過去找他吧。」媽媽說。

「文伯伯還自己種菜啊？真是有興致。」他笑著說。

事實上，我爸爸除了種菜以外，對什麼都沒興趣。

遊君麟走向我家後院，又回過頭來說：「對了，三靜，我剛剛看到小霞在巷口晃來晃去，臉色不太好看。」

「你為什麼不早說？」

我衝到巷口，小霞果然在那�，臉色也確實不太好看。

她趁她爸不在，把他的酒全部倒掉，結果他回來發現酒沒了，當然是大發雷霆。

我差點昏倒。把酒倒掉有什麼用？她爸不會再買嗎？真是太傻了！

「然後呢？」

「然後他就叫我滾出去啊，所以我就滾了。」她笑了，「這回是他趕我，可不是我翹家哦！呵呵呵……」

「沒這麼嚴重啦，等妳爸氣消就沒事了。我陪妳去跟他道歉吧？」

「不用不用。我待會就去警察局，跟警察說我爸遺棄我，讓他們抓他去坐牢，這樣他就再也不能喝酒了。這招很厲害吧？我真是聰明，呵呵呵……」

不好，她氣昏頭了。我冷汗直冒，到底該怎麼辦？

背後傳來小提琴的聲音。遊君麟站在離我們三公尺的地方，手上拿著我哥哥的小提琴，正拉著「Lydia」。我還以為學古典音樂的人都不屑拉流行歌曲。

高昂的音色穿透空氣，直鑽到我血管�，我的心臟似乎也跳起舞來。幸好我哥回學校去了，否則他看到遊君麟琴藝這麼高超，可能真的會很羞愧。

最後一個音符停止後，我回頭看小霞。由她茫然的表情可以知道，她也聽得入神了。

遊君麟放下小提琴，「好聽嗎？」

我們兩個都點頭。

「小霞，如果妳做了什麼傻事，以後就永遠聽不到我拉琴了。考慮一下吧。」

小霞的聲音有點虛弱，「如果我乖乖回家，你以後還會拉琴給我聽嗎？」

「說不定哦。」他拿著琴走進我家。

雖然是很沒誠意的承諾，卻已經足夠說服小霞了。她要求我陪她回去道歉。

在「阻止朋友做傻事」這個項目，我居然連著輸給遊君麟兩次，真是丟臉。

送小霞回家後，我筋疲力盡地踏上歸途。一進巷子卻發現遊君麟還站在巷口，就在他剛剛拉小提琴的地方。

「解決了？」他問。

「是啊。你怎麼還不回家？」

「反正沒事做，我就先幫妳爸施肥，再幫妳媽找剪刀。不過還真的找不到耶。」

這位大少爺居然還會幫忙施肥，真是想不到。難怪他身上有股肥料味。

「不用找了，反正該出來的時候剪刀就會自己跑出來。」

我走向家門，卻沒注意到背包被路邊的機車勾住，背包掉了下來，東西散了一地。

「我自己撿就好，你不用幫忙！」

我急著阻止遊君麟，但是已經來不及了。他撿起一個扁平的紙盒，�面正是失蹤了一下午的理髮剪。

沒錯，剪刀是我藏起來的。我早猜到媽媽今天可能會剪我的頭髮，趁家人不注意，把剪刀塞進背包�。

遊君麟的表情讓我非常心虛。

「我，我打算晚上睡覺前就把它放回去……」

「這個不重要吧？妳為什麼要偷藏妳媽媽的生財工具呢？」

「因為我不想讓她剪啊！」

媽媽的客戶全是怕麻煩的家庭主婦，所以她的工作全都是洗頭、燙捲、把小女孩的長髮一刀兩斷，或是把小男生剃成小和尚，不需要太高深的技巧。偏偏母親老是想證明她可以剪出雜誌上的漂亮髮型，動不動就拿自己女兒的頭髮作試驗品。可惜試驗總是失敗，我的頭髮每次都是慘不忍睹。

「那又怎麼樣？頭髮還會再長啊。」遊君麟一臉不屑。

「可是等頭髮長長，我媽又想動刀了啊！我只是希望現在這個髮型維持久一點……」

「是哦？」遊君麟冷冷一笑，「我想小霞一定很希望她母親能幫她剪一次頭髮吧？」

我啞口無言。他說得沒錯，我媽媽比小霞的母親盡責多了，我為什麼還要抱怨呢？

「妳既然不想讓妳媽剪頭髮，為什麼不直說？」

「說了她會難過。」

「那妳這樣偷藏剪刀她就不會難過嗎？」

只要她不知道，自然不會難過。

小霞也說過，「妳就跟妳媽說不要她剪就好了，有什麼好煩的？」

但是我做不到。從小我一直是個聽話的小孩，不讓大人操一點心。當我要求去參加兒童歌唱班時，爸媽說一句「不行」我就馬上放棄，才不像哥哥，大哭大鬧吵著一定要學小提琴，真的學了卻又半途而廢。

所以媽媽常說，我是全世界最乖的小孩。

全世界最乖的小孩怎麼可以拒絕讓媽媽剪頭髮呢？只好用其他辦法……

遊君麟把玩著剪刀，一臉幸災樂禍。

「要是文媽媽知道自己女兒這麼嫌棄她的手藝，一定會很傷心的。怎麼辦呢？」

「你想怎樣？」他擺明著想敲詐。

「我真的不想讓文媽媽傷心，但是我也不想說謊。不如這樣，妳幫我個小忙，我幫妳保密，怎麼樣？」

「……」他的「小忙」絕對不是好事。

「圖書館館長辦公室是妳們這組打掃的吧？明天妳打掃的時候，幫我把館長的門禁卡拿來給我。」

「開什麼玩笑！」

他聳肩，「是玩笑沒錯啊。我只不過借書逾期一個禮拜，她就罵我罵半天，所以我想讓她至少一天不能鎖門，她的脾氣可能會好一點。」

「所以我就得為你當小偷嗎？」

他奸笑，「這應該不是什麼大事吧？妳本來就是個欺騙媽媽的壞女孩啊。還是妳要我向妳媽告狀，讓妳辛苦裝出來的好孩子形象徹底破功呢？」

我一咬牙，伸手揪住他衣領，把他拖向我家。

「喂，妳幹什麼？」

我一進門就大喊：「媽，遊君麟找到妳的剪刀了！」

「what the f……」

媽媽從廚房跑出來，快樂地接過他手上的剪刀。

「謝謝！太好了！你在哪�找到的？」

「呃……」很難得的，他露出手足無措的表情，轉頭瞪我。我毫不客氣地回瞪。

講啊，那麼愛告狀就告啊。大不了我跟我媽道歉，讓她賞我一巴掌就是了！

「我，我在門邊的廢紙堆�找到的。」他拙劣地編了個謊。

媽媽沒有聽出破綻。「咦，那邊我找過啊。果然還是君麟比較細心。今晚留下來吃飯吧？」

她回廚房後，遊君麟繼續跟我大眼瞪小眼。

「妳還真的料定我不會拆穿妳耶。」

「我只知道一件事，」我冷冷地說：「不管你用什麼花招，我絕對不會被你牽著鼻子走！」

他微張著嘴看我，又是當年那種把我當外星人的眼神。然後他笑了一聲。

「沒想到文三靜小姐不但固執，還超級熱血呢，我真是太感動了。麻煩跟妳媽道歉，我臨時有事不能跟你們一起吃晚飯了。」

他離開後，我癱坐在沙發上。

這個人腦袋�到底裝什麼呀！

  

夜深了，我還是睡不著，下午的事情讓我心�很煩悶。

最後我爬起來，到老哥房間偷拿他的望遠鏡走到頂樓。這是我的習慣，心情不好的時候就去看星星。

沒有星星，天上全是雲。這大概就是我欺騙母親的報應吧。

因為實在太無聊，我乾脆用望遠鏡四處亂看。真糟，難道我有偷窺狂傾向嗎？

幸好，深夜�只有路燈亮著，家家戶戶都是一片黑，偷窺不到什麼東西。

鏡頭�忽然出現一個人影，動作相當鬼祟。我心中一緊：是小偷嗎？

把倍數調大，我發現那個人站在王婆婆家外面，頭上戴著鴨舌帽，身穿黑T恤和黑長褲，可疑得不得了。再把倍數調到最大，試著看清那人的臉，可惜被帽沿擋住。問題是那體型看起來很熟悉。

他走向王婆婆停在外面的機車，顯然是想偷車。我正打算衝下樓，打電話叫醒王婆婆，但是接下來的事讓我改變主意。

那人用鑰匙打開機車大鎖，站起身的時候，不小心碰掉了鴨舌帽，就在這一刻，我清楚地看見遊君麟的臉。

他到底在幹什麼？三更半夜穿得像個小偷一樣，還偷騎他外婆的車，要去哪�？

為了避免吵醒屋內的人，遊君麟並沒有立刻發動車子，而是把它牽到馬路上再騎走。

他大概是跟其他交換學生約好去夜遊吧？可是為什麼要穿成這樣呢？半夜戴鴨舌帽也太奇怪了。莫非他跟人妻外遇，跑去幽會嗎？

算了，不管他去哪�，做什麼事，都與我無關。

我做了個明智的決定：收起望遠鏡，回房睡覺。

到了第二天，我才知道自己太天真了。

又發生了破壞公物事件。有人打破圖書館的窗戶，跑進閱覽室把書架上的書全部掃下來，報紙撕得破破爛爛丟滿地，連牆上的畫框都體無完膚。

最不幸的是，我們班負責打掃圖書館。

大家心不甘情不願地把書一本一本撿起來排好，再清掃地上的殘骸，不時低聲抱怨。小霞還不斷在我耳邊叼念「一定是美國人幹的好事」。

這時我聽見兩個管理員的對話。

「聽說這次有拍到嫌犯哦。」

「真的？長什麼樣子？」

「沒有拍到臉，不過應該是男的。好像穿著一身黑，還戴著鴨舌帽。」

我驚得差點弄掉掃把。一身黑？鴨舌帽？那不是昨晚遊君麟的打扮？難道把閱覽室砸爛的人就是他？那上次的辦公室噴漆事件呢？也是他做的嗎？他為什麼要做這種事？

對了，他說過，「要讓圖書館館長脾氣好一點」……

就為了一本逾期的書，居然做得這麼過分？

我一再提醒自己，不能太快下結論，畢竟我昨晚只看到他出門，不知道他去哪�，更不能證明這些事情是他做的。這只是個巧合而已。讓人頭皮發麻的巧合。

「文瀞？文瀞！」

直到小霞輕拍我，我才發現自己在發呆，她已經叫我好幾聲了。

「妳到底有沒有在聽我講？」

「呃……抱歉，再說一次好嗎？」

她白我一眼。

「我是想告訴妳，我喜歡上君麟了。」

「哦。」

「什麼『哦』！妳的反應也太冷淡了吧？」

我也想表現得更熱烈一點，但是實在很難。首先，她表現得這麼明顯，不用猜也知道。況且眼前我滿心疑問，沒辦法替她高興。

「對不起嘛。只是我想到他一年以後就要回美國，就覺得妳跟他不太樂觀。」

「有什麼關係，說不定我可以說服他留在台灣念大學啊。他成績那麼好，在台灣一定也會表現很好的。」

「妳確定他也喜歡妳嗎？」我小心地問。

「嗯，我確定他不討厭我啦。至於喜歡，他從開學以來就一直很照顧我，像昨天，明明說不再拉小提琴，卻為了安慰我，專程拉給我聽，多少對我有點意思吧？」她臉紅了，「只要我向他主動表白，他應該會接受才對，女追男隔層紗呀。」

真的嗎？我很懷疑。

「也不用這麼急嘛。可以再等一陣子，先做朋友觀察一下。」

「哪能等啊？妳自己也說了，他一年之後就要回美國，我不把握時機怎麼行？」

「可是……」

她目光一轉，面帶殺氣地瞪著我身後。我回頭，看到在閱覽室的玻璃門外，遊君麟正在跟圖書館的女工讀生有說有笑。

小霞斬釘截鐵地說：「我今天就要跟他告白，一天也不能等。」

我的頭有點痛。

那天放學，遊君麟在外面混到很晚才回家，可惜還是避不開我。我站在他家門外，足足等了三個小時。

「你什麼意思？明知道小霞現在很脆弱還故意刺激她！」

他一臉看到瘋子的表情。「所以文小姐的意思是，隨便哪個脆弱的女生跟我表白說喜歡我，我就一定要以身相許是吧？我有這麼不值錢嗎？」

「裝什麼傻？是誰拉她去喝酒？還抱她上台階，抱著她轉圈圈……」

「我也有抱妳轉圈啊。」

我不理他，「你還為她拉小提琴！故意做一堆事情讓她誤會，等她認真了就撇得乾乾淨淨，你是把人當白癡嗎？」

喉嚨好痛，頭也好痛。為什麼我老是被他逼得非得大吼大叫不可？

「那些事情根本不算什麼，只是朋友的關心，在美國……」

我打斷他，「在美國，男生對女生做這些事情只有兩個理由：不是要追她就是要玩她，這是隔壁班Emily說的。學校�不是只有你一個美國人，你就不用再瞎掰了！」

「哦，所以Emily說的話就是聖旨對吧？妳不要忘了，當初是妳自己太沒用，沒辦法安慰小霞，才叫我想辦法的。我好心幫妳忙，妳反而怪我？」

「少來這套，你只不過是嫌外婆家無聊，找藉口跑出去看熱鬧而已！我看你這次八成是專程回來找麻煩的是吧？閒著沒事就傷害女孩子，再不然半夜跑去學校搞破壞，反正不管鬧得多嚴重，只要時間一到，跳上飛機走人就沒事了，對不對？」

看他臉上變色，我什麼都顧不了了，一口氣全說出來。

「你再裝傻也沒用。我昨天晚上親眼看到你鬼鬼祟祟騎車跑出去，而且穿得跟監視器拍到的嫌犯一模一樣。閱覽室是你砸爛的，上次的潑漆事件也是你做的！」

他臉上的震驚消失，換上一副討人厭的笑容。

「哦，原來三靜小姐不但會偷藏東西，還有偷窺鄰居的習慣啊。真不愧是裝乖的高手，外表完全看不出來呢。」

「裝乖的人是你吧！」我氣得差點吐血，「在別人面前老是擺一副好學生的嘴臉，背地�專做低級事，噁心死了！」

他點頭，「沒錯，我的確很虛偽。但是我至少知道自己很假，妳卻真的以為自己是純潔的小天使。從這個角度來看，妳比我更噁心。」

有生以來，我第一次想要衝上去狠狠給人一個巴掌。不行，要忍耐，不可以用暴力。

「隨你怎麼說吧。」要是他說我可愛，那才真的噁心。

他歎了口氣，眼神變得溫柔無比。。

「妳想知道我拒絕小霞的真正原因嗎？因為我喜歡的人是妳。」

「什麼……」

看到我慌張，他笑了，眼睛瞇成兩條細縫。「我是說，如果我這樣子告訴小霞，她會怎麼做呢？」

我再也忍不住，一掌朝他臉上揮過去。他牢牢地抓住我手腕。

「放開！」我掙扎著。

「不然呢？妳要大叫嗎？叫也沒關係，反正我一定可以脫身。妳以為我幹嘛這麼用功讀書？因為只要功課好，不管我做多少壞事，不管是破壞公物還是欺負女孩子，別人都會原諒我。這就是好學生的特權，懂嗎？」

我從金星亂冒的眼睛�看到他的表情。嘴角仍然帶著討人厭的微笑，眼神卻顯得很悲傷。他在悲傷什麼？被欺負的人是我耶。

我忽然有種奇怪的感覺：他並不想要好學生的特權。

他想要全世界都唾棄他責罵他，甚至把他痛扁一頓。他想要他阿嬤把他踢出家門，他父母跟他斷絕關係。他想要把事情弄得越糟越好。

到底為什麼呢？

我冷靜下來，輕聲說：「謝謝。」

他糊塗了，「謝什麼？」

我下巴指向被他抓住的手腕，「五分鐘以後，那邊就會淤青，我就可以去跟小霞說是你抓的，到時候小霞一定會非常非常同情我，可能還會請我吃冰淇淋呢。」

「冰……」他一臉受不了的鬆了手。

我揉著疼痛的手腕，「心情不好的時候，跟朋友一起吃個冰淇淋很有效哦，推薦你試試看。當然，那也得要你交得到朋友才行。」

他的臉有點歪，希望不是中風。這時王婆婆走了出來。

「你們在吵什麼吵這麼兇？有話好好講嘛。文瀞，君麟做了什麼事惹妳生氣？跟王婆婆說，我叫他向妳道歉。」

「不是這樣……」

遊君麟搖頭，「阿嬤，我們沒有在吵架。文瀞要回去了。」

他頭也不回地走進屋�。

第二章

青春就像坐在金光閃閃的馬車上，毫不猶豫筆直往前衝。但是沒有人駕車，也不知道要去哪�。

只希望，有個溫暖的人陪我一起搭車。

*

夜色已深，晚風越來越冷。我獨自坐在頂樓，忍受著睡蟲和蚊子的襲擊，緊盯著王婆婆家。我還偷拿哥哥的相機望遠鏡頭，打算一看到遊君麟出門就拍下來。

跟他大吵之後，我決定每晚監視他的行動，一定要在他造成更大損害之前，抓到他破壞公物的證據。為了揭發他的真面目，也為了替小霞討回公道。

之前兩天，我敗給睡魔，總是只撐到半夜兩點就陣亡，什麼都沒拍到，幸好這兩天什麼事都沒發生。

今晚一定會有事，我有強烈的預感。我灌了三杯咖啡，下定決心要撐到天亮。只要能揭穿他的真面目，犧牲一點睡眠算得了什麼？大不了星期天再補眠。

一點，兩點，兩點半……時間慢慢地爬過去，煩燥也從我背上爬過去。不會又落空了吧？

忽然遊君麟房間燈光亮了，�面人影晃動。然後燈光熄滅，窗戶卻打開了。我不禁屏住呼吸。

戴著鴨舌帽，穿著黑T恤，腋下夾著某樣東西的遊君麟爬出窗戶，走向停在外面的機車。我緊張得全身發軟，抓著相機的手卻很穩定，只等他發動車子就按下快門。

奇怪的是，他站在車旁動也不動。接著，他緩緩轉身，面對著我家的方向。

我倒抽一口冷氣：被發現了！

他拿出夾在腋下的白色物體，把它展開，原來是一張很大的白紙。我忍不住好奇心，把望遠倍數調大，對準那張紙。上面有一行字。

「親愛的三靜，既然這麼想見我，就飛奔到我懷�來吧！COME ON BABY！」

我氣昏了，差點失手把哥哥的鏡頭掉到地上。

我真是個大笨蛋！

※

「如果這是愛，寧願去流浪，如果這是愛，請你鬆開我肩膀……」

音樂停止，我放下麥克風。環顧包廂，每個人的表情都很僵硬。

真奇怪，我明明是配合旋律唱的啊，為什麼大家都認為我五音不全呢？

「這首是我的！」小霞接過麥克風，咬牙切齒地開始唱「最愛的人傷我最深」。

被遊君麟拒絕後，為了療傷，她整天拉著我到處玩，幾個有意追求她的男生也趁機跟過來展開攻勢，每天不是聚餐，就是看電影、逛街。這個禮拜我已經陪她唱過兩次KTV，錢包都快見底了。

可是，看著大聲嘶吼的小霞，我忍不住自問：這樣真的有效嗎？

盡情狂歡雖然很痛快，等到聚會結束，朋友四散回家，她還不是自己一個人傷心難過？

即使是現在，音樂放到最大聲，新添的奶茶冒著熱氣，同伴們的情緒嗨到最高點，我還是看得到小霞眼底的陰影。就連我自己，也感到莫名的空虛和寒冷。

看看手表，九點半。從六點半唱到現在，我已經快不行了。但是小霞鐵了心要唱到十一點，KTV趕人為止。而我也得陪她唱到散場，晚上在她家過夜。

希望老天保佑，不要撞見她爸爸發酒瘋。

小霞唱完，大家熱烈鼓掌，跟我上場時的反應完全不同。

坐在我旁邊的何智奇開口，「小霞妳唱得不錯嘛，要不要參加今年的歌王大賽？我可以幫妳伴奏哦。」

他的追求技巧比之前稍有進步，可惜又落空了。

「沒興趣。」小霞緊盯著螢幕。

「考慮一下嘛，今年是擴大舉辦，獎金提高了，決賽還請邱弦當評審哩。」

我跳了起來，邱弦？

「邱弦是文瀞的偶像，我沒興趣。」小霞又唱了起來。

何智奇問我：「妳喜歡邱弦啊？」

「對啊，我覺得她背著吉他到處走唱的樣子好帥。」

「那妳也……呃，算了。」

「什麼意思啊？」我白他一眼。他只是報以吐舌。

想也知道，他本來要說「那妳也可以學她去走唱」，一想到我的爛歌喉，就把話吞回去了。

真是瞧不起人！

其實我也曾經幻想過，背著吉他和旅行袋環島，一看到喜歡的PUB就進去拜託老闆讓我唱歌，那是多麼有趣的事。但是想歸想，吉他很貴，要彈得好也不容易，而且背著吉他旅行一定很重。

雖然不可能實現，光想就夠開心了。

那天晚上運氣不錯，小霞的爸爸不在家。我跟小霞並肩躺在床上，一個念頭扎得我渾身發癢，怎麼也睡不著。

「小霞。」

「……怎麼了？」她半夢半醒。

「我想參加今年的歌王大賽。」

「為什麼？」

「因為邱弦會來啊。」

其實我不該這麼開心的。邱弦的歌聲像麻藥又像興奮劑，讓我胡思亂想，心神不寧。要是再這樣沈迷下去，可能會墜入罪惡的深淵……呃，好像想太多了……

「妳坐在台下還不是一樣可以看到她，幹嘛那麼辛苦參加比賽？」

「那不一樣。」

我沒辦法解釋，也不知道她能不能了解。我並不是只要看到邱弦就好，我想要站在台上，在邱弦的面前唱歌。

上次這麼想做一件事是什麼時候？記不起來了。

「比賽很麻煩的，要花很多時間練習。」

「沒關係，反正我很閒。」

小霞翻身坐起，認真地看我。

「文瀞，因為是朋友我才老實跟妳說，妳真的不是唱歌的料。剛才在KTV，妳唱歌沒有一個音是準的。如果妳去參加比賽，結果一定會很失望。為什麼要刻意做自己不擅長的事呢？妳還有很多才能啊。」

「例如？」我反問。

「呃……」她想了半天，終於放棄掙扎。「反正，反正妳應該去做其他的事就對了！」

可是我現在只想做這件事啊。

不過她說的有理，我唱歌這麼難聽，根本進不了決賽。就算真的進去了，也只是在偶像面前丟臉而已。還是算了吧。

※

回到家，媽媽給我丟來一記震撼彈。她居然打算找遊君麟當我的家教！

「都高二了，妳也該多花點心思拼功課吧？」

「我功課又沒有很差。」

我從小就會自動做功課，成績也一直維持中等，從來不需要大人操心。

「哎呀，再加把勁考上好學校，才能找到好對象嘛。」

找對象？

我以前從來沒考慮過這些事，一直以為我會像媽媽一樣，跟住在家附近的人結婚，永遠留在熟悉的地方。不過仔細想想，我家附近好像真的沒有跟我年紀相近的男生，除了某個假美國人以外。

但我還是很疑惑。數學公式跟英文單字都是宇宙無敵的難背，還有一堆讓人一看就想睡的歷史事件和古文，難道讀這些東西只是為了找好對象？

我向來知道媽媽對我的期望不高，但親耳聽到她的想法，還是有點失落。

當然，考個好學校也不是壞事，但是為什麼非找遊君麟當家教不可？為什麼不能去補習班？

「最近我手頭有點緊，妳也知道妳哥的學費很貴，他最近又想買新電腦……」

「那我可以自己念啊。哪有人讓同班同學當家教？而且遊君麟自己也沒有多用功，動不動翹課！」

自從拒絕小霞以後，遊君麟顯然已經懶得再扮演好學生，缺課的次數越來越多，有時甚至一整天不見人影。但他畢竟是交換學生，老師懶得管他。

「那是因為他都會了，不用上課也沒關係。他成績那麼好，住得又近，當妳的家教最適合了。這只是暫時的，等家�比較不缺錢的時候我再送妳去補習班。」

「可是……」

再掙扎也沒用，我的意見向來沒有參考價值。況且媽媽已經跟王婆婆說好了。

救命啊！

當小霞聽到遊君麟要當我的家教，她臉都綠了。

我誠惶誠恐地向她道歉，「對不起，我沒辦法阻止我媽媽。」

她板著臉，不回答。我只好繼續解釋。

「我本來想跟她說遊君麟欺騙妳的事，但是我怕妳會不高興。對不起……」

「為什麼妳要道歉？」她終於開口了，「明明是妳媽媽做的決定，跟妳一點關係也沒有，為什麼妳要這麼緊張，好像我會殺了妳一樣？我有這麼不講理嗎？」

「呃，也不是啦……」

「我只想知道，」她忽然紅了眼，「妳會不會因為跟他越走越近，就不理我？」

「怎麼可能啊！」

「我不知道。你們是青梅竹馬好鄰居，我算什麼呢？」

「我說了，我跟他不是青梅竹馬，我也不想跟他做好鄰居！」我斬釘截鐵地說：「妳放心，他不會教我太久的，我一定會讓他自己辭職！」

話是說得很豪邁，其實我腦子�一點頭緒也沒有。我這輩子從來沒有跟別人作對過，要怎麼把遊君麟逼走？搞不好我會被他逼出自己家哩。

「伯父伯母好，請多指教！」

遊君麟照例一進門就裝乖，跟我爸媽說了一堆好聽話。但是一到了上課的地方，也就是我哥房間，態度就不一樣了。

「別誤會，如果不是我阿嬤的要求，我才不想教妳。我理想中的家教學生，要有電影明星的臉蛋，內衣模特兒的身材，這樣教起來才有勁。不過既然妳跟我都沒有選擇餘地，也只有認命了。妳不用期望太高，以妳的腦力，只要平均成績能加個五分就很了不起了。就算花錢去補習班也只是浪費錢而已。」

我沒回答，只顧低頭翻書。

既然鬥嘴鬥不過他，乾脆就不講話。這是我想出來的戰略，完全無視他拿他當空氣。如果這樣他還教得下去，他就可以當年度模範教師了。

他把英文課本推給我，「先把我劃線的幾個例句背起來吧。」

我沒有動作，甚至沒有接過書。我為什麼要對空氣有反應呢？

「喂，妳聾了啊？」

我不只聾了，還又瞎又啞。針對他。

他看出我的意圖，冷笑一聲。

「妳要來這招是吧？沒問題。」

他不再開口，只是把我的課本拿過去。接下來幾分鐘，房�很安靜，只有筆在紙上移動的聲音。

我忍不住好奇，想看看他在寫什麼。不看還好，一看才知道，他居然在我的課本上塗鴉！

「你幹嘛畫我的課本啦！」我劈手搶回課本，上面的插圖被畫得面目全非，空白的地方還有許多奇醜無比的圖案。

「妳的聽覺恢復啦？恭喜恭喜。」他的笑容非常無賴。

「哪有家教會亂畫學生的課本啊？過份！」

「咦，我以為妳不想要我當妳家教呢。」

「那你在這�幹什麼？佔空間？」

「別這麼說嘛，妳家的空氣比較好呀。既然妳不想上課，我發揮一下我的藝術天份有什麼關係？除了音樂，我對畫畫也很有一手哦。」

「才怪，醜死了！」我抓起橡皮擦想把塗鴉擦掉，但是那歪歪扭扭，長著奇怪的角和爪子的輪廓卻怎麼也不肯消失。「幹嘛沒事在人家課本上畫個畸型的貓女？」

「什麼貓女？」他跳了起來，「我是畫金鋼狼！」

「亂講，這兩邊翹翹的不是貓女的耳朵嗎？」

「那是金鋼狼的頭髮啦！」

「可是她有胸部……」

「那叫胸肌發達！」

「既然胸肌發達，為什麼手腳都軟綿綿的像營養不良一樣？」

他氣得差點說不出話來，半天才擠出一句，「這叫藝術！我就不信妳多會畫！」

「我至少比你會畫！」我被他激起鬥志，在電腦上叫出金鋼狼的圖片，試著自己動手畫。

才畫到一半就被吐槽了。

「我的至少還像貓女，妳的簡直就是海綿寶寶！」

「亂講！」雖然我畫的金鋼狼身體很大四肢很小，說是海綿寶寶也太誇張了。「我跟美國超人漫畫不熟，畫不好是正常的。」

「是哦，不然來畫米老鼠看看啊。妳要是敢說妳跟米老鼠不熟，可是會沒臉見人的哦！」

「沒臉見人的是你！」

直到媽媽來敲門，我才發現，不但我的裝瞎裝啞裝聾戰略完全失效，我們兩個還整整花了兩個半小時在製造醜陋的塗鴉……

我真的是沒臉見人啊！

當我手忙腳亂地收拾桌上的一團亂時，一張紙從作業簿�掉了出來，被他撿起。

「這啥？歌王大賽報名表？妳？要去參加歌王大賽？」

「拿來啦！」我一把搶回來，「我又沒有要參加，只是隨便看看而已。」

「哦，隨便看看，再隨便填上自己名字跟學號？」

「你很煩耶！只是填一填不行嗎？我沒有伴奏，根本不能參加比賽。而且……」

「而且妳怕妳的魔音穿腦會把評審害死是吧？」他面不改色地說著不負責任的話，「放心放心，我不是說過嗎？唱歌跟歌喉無關，跟厚臉皮有關。只要妳有膽站到台上開口唱歌，一切都會OK的。」

才不會OK哩！我懶得再理他。

遊君麟幫我上課的酬勞是一頓晚餐，加上果汁喝到飽，臨走前媽媽還裝了一袋爸爸菜園�拔的青菜要他帶回去。

由於媽媽的堅持，我不得不送他到門口。他一直看著手�的青菜。

「吃自己種的菜，感覺一定很爽吧？我乾脆不要回美國，留在台灣種菜算了。」

「你少來！」

「我是說真的。像小說�的大俠，不管惹了什麼麻煩，只要歸隱山林當農夫，就萬事ok了。晚上還可以邊賞月邊喝酒，多麼風雅啊！」
「那也要你先當上大俠才行。」

「不不，重點是找到美女一起退隱。身邊有美女就是大俠，不然就只是個死阿宅了。這是我這陣子讀武俠小說領悟到的心得。」

「哪有這種事！」我笑了出來。

我有點明白，為什麼小霞會這麼輕易喜歡上他。聽他講話其實還蠻有趣的，很容易放鬆心情。

只是要記得，千萬不能對他認真。

回到房間�，他又打電話來了。

「哈囉，外面有流星雨耶。」

「真的嗎？」奇怪，如果有流星雨，新聞應該會報才對。

「妳趕快去頂樓看啦，記得帶望遠鏡。」

我抓起望遠鏡跑上頂樓，只見天空風平浪靜，哪來的流星雨？

遊君麟居然耍我！

不對，他叫我帶望遠鏡，看流星雨要望遠鏡做什麼？

我靈機一動，把望遠鏡對準他的窗口。那�貼著一張大字報。

＂好孩子要用功讀書，不可以亂偷窺哦！＂

「討厭！」我跺腳大罵，忍不住大笑了出來。

※

「HI，Jean！」

走出教室，隔壁班的交換學生Emily熱情地向我打招呼。

Emily是那種身材火辣又會打扮，男生一看到她就流口水的女孩。我跟她聊過一兩次，她總是耐心地忍受我的破英文，所以我對她印象非常好。

「這是金門大橋的桌曆，送妳。這是我最滿意的一張照片。」

Emily很喜歡攝影，她的背包和T恤上印的風景照片全是自己拍的。

我接過這份自製的紀念品，「好棒，我好想去那�看看哦。」

「那明年暑假我回去的時候，妳也一起來嘛。我帶妳去玩。」

這熱情的邀請讓我感動得快哭了，卻又一陣惶恐。

「不用了啦，我的英文程度不好。」

「不會啊，我覺得妳講得不錯。」

「呃，」我心慌地想著藉口，「我爸媽不放心我自己出國。」

「妳又不是自己一個，有我照顧妳呀。」

這下糟了，再找藉口的話，Emily八成會認為我不給面子，可是……

「小姐，妳怎麼這麼愛搞神秘呀？」

遊君麟從我背後冒了出來，我的心筆直往下沈。他又想幹嘛？

他無視我的臭臉，湊到Emily旁邊。

「Emily妳放心，Jean早就打算去美國了，只是因為缺錢，正在忙著籌旅費呢。」他刻意放慢講英語的速度，讓我把他的鬼扯聽得一清二楚。

「我哪有？你不要亂講啦。」

「沒有？那這個是什麼？」

他一揚手中的紙張，居然是我填好的歌王大賽報名表！他什麼時候拿去的？

「還我啦！」

他把報名表舉高讓我搆不到，一面向Emily說：「Emily妳看，Jean為了去美國玩，還準備報名歌唱比賽哩。她最愛唱歌了，而且如果拿到冠軍就有一萬塊獎金，再把過年的壓歲錢加一加，就可以買機票去美國了。到時妳可要好好照顧她哦。」

Emily大力贊成。

「太好了！Jean，妳要加油哦。比賽一定很好玩。」

我真想跳窗逃跑。我這副歌喉光是參加比賽就很慘烈了，還要我拿到冠軍？

「呃，我沒有……」

遊君麟又說了：「Jean，妳該不會想反悔吧？只出一張嘴卻不行動，這樣不好哦。而且唱歌也是出一張嘴，最適合妳了。」

其他人看到我跟遊君麟兩個死對頭在樓梯口對峙，連美國紅髮辣妹都摻一腳，頓時好奇心全開，圍過來看熱鬧，我窘得差點休克。

Emily問：「為什麼要反悔？」

「因為Jean太害羞，不敢上台。」

才不是這樣哩！

「Jean，去參加嘛，要是贏了就可以來我家玩了。而且我也想聽妳唱歌。」Emily完全不知道自己說了多麼可怕的話。

「唉，妳到底要龜毛到什麼時候？這樣吧，我再加個獎品。只要妳打進決賽，我就成全妳的心願，向妳爸媽辭職不再當家教。怎麼樣？」

我吃了一驚，他是說真的？

想到可以脫離家教地獄，我確實心動了一下。但是心�又響起另一個聲音，不對，我更想要的是……

我一咬牙，做下決定。

「好，我去參加。不過還有一個條件，如果我得到名次，你就要跟小霞道歉！」

他一呆，隨即非常帥氣地回答。

「沒問題！」

當眾發下豪語之後，我面臨的第一個挑戰就是找伴奏。我們學校的歌唱比賽有個規定，一定要找人伴奏，否則不計分。

但是找遍每個會彈樂器的朋友，他們都一臉歉意地拒絕，不是有事，就是身體不舒服。我很清楚真正的理由：誰要跟一個完全沒勝算的人組隊？

小霞也很不高興。

「妳為什麼要跟他做這種約定？這樣就算他跟我道歉也不是真心的，我根本不會高興啊！而且如果妳輸了，是不是就表示他完全沒有傷害我，根本不用道歉？」

「啊！」我直到這時才想到這點，真是後悔。本來只是想挫挫遊君麟的氣焰，沒想到反而讓自己下不了台。最重要的是，我根本不可能進入決賽啊！

當我決定乖乖認輸放棄的時候，當初第一個拒絕跟我組隊的何智奇居然來找我，說他改變心意了，願意幫我伴奏。

我很驚訝。「你不是說沒空嗎？」

他很尷尬。「不好意思，我本來打算不再彈吉他了，但是手真的很癢，想秀一下。」

我有點懷疑是小霞要他來，他不敢拒絕。但是這也不可能，小霞反對我參賽。

「你聽過我唱歌，還敢找我搭檔？」也許我的歌喉並不是真的那麼差哦。

「因為別人都找到伴奏了。」

還真是直接了當呢，我有點洩氣。不過，在最後關頭找到搭檔，應該是個不錯的預兆吧。

結果事實證明，這是麻煩上門的預兆。

「不對，不對！」

放學後，我們在活動中心的走廊上練習，他的抱怨聲響遍整座走廊。

「妳到底有沒有在聽我的吉他？唱出來的音跟吉他完全不合啊。」

老實說，我一點也沒注意到。

「對不起。」

何智奇重重歎氣，在吉他上撥了一個音，「跟著唱。」

我一開口，他立刻抱頭哀號，「天─哪──！」

真有這麼糟嗎？我只好再度道歉。

「我想你乾脆不要理我，自己彈自己的就好了。」反正他只是想秀吉他而已。

「哪有辦法？我一聽到妳那個噪音，就連自己彈到哪�都忘了！」

我熱心地建議，「那你可以戴耳塞呀。」

他兇惡地瞪我，好像我說了什麼該死的話一樣。這人平常相當溫和，沒想到一扯到音樂就變這麼火爆，甚至忘了我是他心上人的閨中密友。

看他額頭上的青筋都浮出來了，還是趕快逃命的好。

「呃，我看我們先休息一下好了。」

「不休息。」他斬釘截鐵地說：「我們繼續練，一直練到妳唱出正確的音為止！」

但是，直到天色全黑，我還是沒辦法唱出讓他滿意的音準。道別的時候，我看著他發青的臉，知道這下真的別想參加比賽了。

沒想到第二天，何智奇又走到我座位旁丟下一句，「今天還是同時間同地點哦。」

我很吃驚，「還要練嗎？」

他又給我一個兇惡的眼神，「妳覺得可以不練嗎？」

「不是，我以為你不想跟我組隊了。」

「怎麼可能，我都已經答應妳了。反正妳好好唱就對了。」

我感動得雙眼發熱。這人真是夠義氣！

直到此刻我才發現，我真的很想參加比賽。非常想。

他走開後，小霞湊過來。

「恭喜啊，春天來了。」

「妳在講什麼啦！」

她故作揪心狀，「朋友正在忍受失戀的痛苦，妳卻沈醉在愛河�，友情真是脆弱啊，我好傷心……」

「妳夠了哦，他只是幫我伴奏而已。我看他大概是想施恩給我，讓我幫他追妳吧。」

「不可能。如果不是愛慕妳已久，怎麼受得了妳的破鑼嗓子？這就是愛的證明啊。」

「哦，那我一唱歌他就痛苦得要命，還一直兇我，這也是愛的證明嗎？」

「這個啊，搞不好他有M的體質，越被妳折磨越開心。」

「好了啦妳！誰折磨誰啊？我天天被他罵耶。」

「我知道了，妳才是M體質，何智奇是S，所以你們兩個一拍即合！」

接下來，她被我追著跑遍整個校園。

※

走到活動中心側門，卻發現我最不想見到的人正在跟何智奇說話。

遊君麟看見我，冷冷地一笑就走開了。

我若無其事地問何智奇，「打擾你們了嗎？」

「沒事，他只是問我晚上要不要去夜遊。我當然不去啦。他那樣對待小霞，我沒給他一拳就很客氣了。而且明天要小考耶，這些交換學生真是閒。」

他連課都不上了，當然閒。

何智奇又說：「聽說他最近玩得很瘋，不是夜遊就是把妹，還帶著一群同學一起玩，我們班也有人跟他們混在一起。我說，他該不會是想組幫派當大哥吧？」

說不定哦，他還會破壞公物，兼教唆偷竊哩。

我一直沒有把遊君麟半夜外出的事告訴別人，尤其是小霞，絕對不能讓她知道。她一定會抓狂，當眾跟他吵翻。就像他說的，他有好學生特權。我沒有確實證據，不能把事情鬧大。

但是，遊君麟那副認定我不敢張揚的態度，實在讓人很不愉快。

沒辦法，誰叫我自己監視失敗，而且破壞公物沒有再發生，根本抓不到他的把柄。

我終於知道，他常掛在臉上那抹奇怪的笑是什麼意思。他在嘲笑我們這群人畜無傷的乖寶寶。

我再次說出那句話，「他到底回來幹什麼呢？」

何智奇說：「以我的猜測，他八成是在美國惹了什麼麻煩，跑回來避風頭的。」

對啊，我怎麼沒想到？如果不是在那邊待不下去，怎麼會忽然放下學業跑回來？

由他這陣子種種離譜的舉動來看，真的很有可能。

真不敢相信，當年的模範生怎麼會變成這樣？

「對了，聽說妳找他當家教？」

「是我媽找的，不是我。」

「這樣很奇怪耶，家教應該找女生比較好吧？讓同班的男生進到妳房間實在有點……」

我糾正他，「第一，我們是在我哥房間上課；第二，我爸媽房間就在隔壁，應該不會發生什麼事吧？」

「對哦。」他顯得很慚愧。「對不起，太多事了。」

「還好啦。」我安慰他，「你已經很客氣了。」

其他來問我的人，態度多半是「妳請遊君麟當家教？哇，兩個人在晚上單獨相處耶，好浪漫哦！」或是「該不會一年以後妳就跟著他去美國吧？」

原來這群青春洋溢年輕有為的高中生，腦子�裝的東西跟我家鄰居的婆婆媽媽一模一樣。

不過現在不是想這些事的時候，我還有更重要的事要煩惱：練唱。

那天的練習還是很不順利，我又被罵得狗血淋頭。

結束的時候，何智奇的臉色還是很難看，不過多了幾分愧疚。

「那個，我只要練習不順利就會火氣很大，講話不經大腦，希望妳不要介意。」

我說：「沒關係啊，一切都是為了比賽嘛。」

他一臉懷疑，「妳要是不高興就直說，我跟妳道歉，總之千萬不要回去躲著哭哦。我以前跟一個女生二重唱，她也是被我罵哭，結果第二天她媽媽就衝來學校罵人，差點嚇死我。」

我笑出來，「這有什麼好哭的？」

「我也不知道。」他笑了，顯然遇到一個不愛哭的女生讓他很感動。「妳不生氣就好。明天見。」

那天晚上我完全沒有心情上家教課。我不想接受一個在美國惹了麻煩，就逃回台灣帶壞同學的偽君子教導。況且只要我打進決賽，就可以擺脫他了──如果我真的有辦法進決賽的話。

我戴上耳機複習何智奇給我的曲子，完全不理遊君麟。反正我已經把課本收起來了，不怕他用上次那招。

他也不再跟我糾纏，把一疊書往桌上一丟，就玩起自己的手機來。

本以為這個晚上會這樣平靜地渡過，誰知房門忽然打開。

「辛苦了，來吃水果吧！」

媽媽完全沒敲門就端著一盤水果走進來。遊君麟飛快把手機往口袋�一塞就湮滅了偷懶的證據，但是我的衣服沒有口袋藏mp3，還有長長一截電線連在耳機上，根本逃不掉。

「阿瀞妳在幹什麼？上課時間怎麼可以聽音樂？」

「呃……」這下真的糗大了！

遊君麟及時開口，「文媽媽，是我叫文瀞聽的。要學好英文，從聽英文歌下手最快。」

媽媽還是一臉懷疑，「那桌上怎麼都是數學？」

我這才注意到，他剛才丟在桌上的那疊是數學講義。

「那是待會要念的科目。本來今天是全部上英文，但是下禮拜要數學小考，先提前準備。」

媽媽終於滿意地走出房間，留下差點休克的我和得意洋洋的遊君麟。

「這件事告訴我們，上課還是認真一點比較好，對不對？」

「整天翹課的人有什麼資格說這種話……你怎麼知道下禮拜數學小考？」他今天根本沒來學校。

他冷笑，「妳以為好學生的特權是那麼容易拿到的嗎？就算人不在學校，也要安排眼線才行。不然要是忘記考試，形象馬上就破滅了。」

考個小考也要玩諜對諜，他不累嗎？

不過他真的一次小考也沒有錯過，而且每次都考很好。這也是老師不追究他翹課的一大原因。

這世界真是不公平啊。

「話說回來，要是下禮拜的小考考壞，三靜小姐可能就要倒大楣了哦。我想伯母應該不是會打人的人，只是妳要參加歌王大賽可能就……」

不是「可能」，我媽一定會禁止我參加比賽。開什麼玩笑！

「那你趕快幫我溫習啊！」

他挑眉，「咦咦？學生向老師求教是這種態度嗎？」

我真的快瘋了，「麻煩你幫我溫習，謝謝您。」

他滿意地一笑，翻開了講義。

非常意外地，遊君麟的敬業程度幾乎是老師上課的兩倍。

他每一題都講解得超詳細，要求我一遍又一遍的練習，一定要確定我完全懂了才繼續往下教，就連何智奇練唱的時候也沒有這麼認真。我簡直不敢相信，眼前的人跟那個天天翹課，每晚都出去瘋的傢夥是同一個人。

只不過是用一頓晚餐加一把青菜當酬勞的家教課，他為什麼要這麼拼呢？

下課後，我筋疲力盡地倒在床上。操勞過度的腦子一旦停下來，就會感到莫名的空虛。

我真的越來越不懂遊君麟了。

小霞問我家教課的情況如何。我很慚愧地告訴她，目前還沒辦法逼遊君麟辭職。

「那個人狡滑得很，妳當然不是他對手。」她的表情很淡漠，微蹙的眉頭卻洩漏了她的不悅。

「沒關係，只要我進入決賽……」這話被她的歎氣聲打斷了。

她對我也太沒信心了吧？

個人有個人的看法，這不是值得生氣的事情。真的，沒什麼好生氣的。

況且，由何智奇越來越鐵青的臉色看來，也許她是對的。

我決定暫時不去想這件事。

練習的時候，我問何智奇的意見。

「妳不想讓他教啊？那簡單。小考故意考壞，讓妳爸媽以為他教得不好，就會開除他了。」

這招確實厲害，但我胸口瞬間揪緊。他明明就教得很好！

「還是算了。要是考壞，最有可能挨罵的人是我。」

「知道就好。」他說：「妳與其想這些有的沒的，還不如好好勸勸小霞想開一點。喜歡上那種人已經夠傻了，何必再為他浪費時間呢？」

我有些困惑，小霞真的傻嗎？她只是喜歡一個男孩，想要把握時機追求她的幸福而已呀。因為她被拒絕，就表示她很傻嗎？這樣講好像不太對呢。

等到小考考卷發下來，我才知道傻的是我自己。成績比請家教之前還要慘。

我爸媽大概早有心理準備，平靜地接受了我的爛成績，家教老師的臉色卻比他們難看好幾倍。

「這張考卷上的題目我幾乎都有教過妳，妳還是答錯。到底在幹什麼啊？」

我啞口無言。一看到全是練習過的題目，我就過分自信，結果全部計算錯誤。

「沒關係啦，反正解法我都會了，表示還是有學到東西。」

他瞪我，「好啊，大考的時候妳就這樣去跟主考官講，看他要不要給妳分數。為了避免妳再犯，現在給我罰寫一百遍『我以後再也不計算錯誤』！」

「不要啦，又不是小學生。」

「妳到底寫不寫？不寫我馬上走出去，再也不教妳！」

「好啊，那你也寫一百遍『我以後再也不翹課』！」

他瞪著我，一言不發。哇，真的生氣了。

一分鐘後，我決定投降，乖乖拿起筆來罰寫。心�抱怨著，不過是一次小考，幹嘛兇成這樣？

話說回來，我還是第一次看他動怒呢。

那天晚上的氣氛非常僵，罰寫結束後，他把練習題推給我，我寫完再推回去給他批改，一句多餘的話都沒說。

我渾身不自在。這好像也是我第一次讓別人失望，除了小時候擅自離開餐廳跑回家害媽媽擔心以外。

上完課，他告訴我媽，接下來他有很多事要忙，家教課得要暫停一陣子。

我心中一震，不會吧？我都乖乖罰寫了，他還是要放棄我？而且我還沒進決賽呢。

媽媽也很難接受。「才上幾次課為什麼就要停呢？是不是阿瀞不肯用心上課？你老實說，伯母幫你說說她！」

「伯母，不關文瀞的事，我是真的忙不過來。之前答應一個朋友要教他英文作文，拖了這麼久也該還債了。等我教完他，一定會回來教文瀞的，除非你們找到更好的老師。」

我媽好不容易接受他的理由，我卻還是無法相信。他真的會回來嗎？還是打算拖上一陣子再找藉口辭職？

臨走前，他對我說：「今天晚上別忘了看星星。」

又要看星星？難道他在我家罵我還不夠，還要在窗口掛大字報罵我嗎？

算了，自作孽不可活，我就成全他讓他罵個夠吧。

拿出望遠鏡，朝他家一看，窗口的海報寫著：

“認真一點，不然妳就得陪我到深山�種菜！”

去你的，誰要去種菜！我大笑出聲。

看樣子，他應該會回來教我。

等等，他之前說「大俠要退隱得找美女作伴」，現在又叫我陪他去山�種菜，意思是……

算了，又不是不知道這個人喜歡胡說八道，跟他認真就輸了。

不可以亂想，絕對不可以。

順道一提，從那之後，遊君麟再也沒翹課了。

※

家教暫停，我多了一些時間練唱，只是沒有任何幫助，何智奇還是常常被我的歌喉弄得痛不欲生。

而Emily聽過我練唱之後，非常惶恐地跑來向我道歉。

「對不起，我不該沒弄清楚情況就胡亂鼓勵妳參加比賽……」

她的歉意比起何智奇的怒罵，更讓我悲從中來。

即便如此，我參加比賽的意願卻更加強烈。已經花了這麼多時間，挨了這麼多罵，被這麼多人看輕，怎麼可以放棄？

我增加練習的時間，每天提早到活動中心，在何智奇來以前先練發聲，回家也躲在房間練習，常常吵到媽媽敲門抗議。

不管媽媽怎麼數落我，我還是照唱不誤。不止為了比賽，更重要的是，家教課停止之後，我忽然覺得每天晚上的空閒時間好多，多得讓人害怕。總覺得要是不找點事來做，我的心就會飛走，跑到我作夢也想不到的地方……

初賽前一天，最後一次練唱結束時，何智奇難得地露出笑容。

「不錯哦，進步很大。」

這句話讓我生出了信心。也許我真的可以擺脫破鑼嗓的惡名，從此脫胎換骨。

晚上我做了個美夢，夢見我跟邱弦合唱，贏得全場掌聲。

然而夢畢竟是夢。

第二天我面對了現實：決賽時我只能坐在台下看邱弦。

「真可惜，不過至少努力過了。」

何智奇安慰的笑容，刺得我眼睛疼痛。他那平靜的語氣更讓我難受，好像在說他早知道我會落選。他不知道的是，如果不是他昨天的鼓勵讓我生出希望，我現在不會這麼痛苦。

我擠出笑容，飛快移開視線。

初選散場的時候，我快步走向出口，只想把這一切丟到腦後。前面傳來一段讓我閃避不及的對話。

「二年六班那個女生也走音得太嚴重了吧？可惜那麼好的吉他伴奏。」

「五音不全的人往往都不知道自己唱得多難聽，真是為害世人啊。」

我眼前發黑，幾乎忘了怎麼呼吸。然後，我拔腿跑開。

※

天色已黑，校園�除了晚自習的高三學生，看不到其他人。

剛建好的花壇�，種滿不同品種的菊花，結著五顏六色的花苞。雖然現在被夜色遮住，再過幾天，這�就會變成一片繽紛，在陽光的映照下，變得加倍亮麗。

那些永遠開不了花的植物，心情一定很黯淡吧？

我坐在地上，背靠著花壇，眼淚流了滿臉，連擦都來不及。

一直以為只要努力練習，就會得到美好的成果。以為只要站上台好好表現，我就可以變得更加耀眼，再也不是人人視而不見的影子。
結果只是證明了，有些人註定要失敗。所謂的努力，只是浪費時間而已。

「有什麼好哭的？」

冷冷的聲音穿過黑暗，把我嚇得跳了起來。遊君麟就坐在花壇的另一頭大喇喇地抽煙，生怕教官看不到似的。

「妳那個爛喉嚨上台一定會丟臉，這是早就知道的事吧？難道妳真以為妳可以拿到一萬塊？」

我知道應該立刻跑開，絕對不能哭給這個人看。但是我已經沒力了。

「你少囉嗦啦！反正我輸了，你贏了，你愛怎麼笑我都是你的權利，我想哭也是我的權利！」

遊君麟並沒有笑，他站起來走到我面前，伸手擦掉我臉頰的眼淚。我嚇得倒彈三步。

「幹什麼？」

「妳哭的樣子特別美麗，妳知道嗎？」

我深深後悔沒有立刻離開。為什麼我心情已經夠差了還要忍受他的鬼話？

「謝謝你哦！再見！」

他叫住我。

「妳知道我為什麼不再拉小提琴了嗎？」

「關我什麼事？」

「我五歲時第一次拉小提琴就可以正確拉出聲音，任何曲子只要聽過一遍就可以拉出來，老師說我是他教過最聰明的學生……」

「他從來沒看過有人學琴學得這麼輕鬆！這些事你媽已經講過幾百遍了，而且跟我沒有關係！」

「就因為這樣，所以我不想學了。得來太簡單的東西一點價值都沒有。」

這是什麼話？

「這麼說來，你自己也是個沒價值的人嘍？因為你要什麼有什麼，做什麼都超級簡單！」

「一點也沒錯。」

我呆住了。怎麼會有人這樣說自己？

「所以，將來妳想到今天晚上的眼淚，應該要覺得驕傲。至少我個人非常羨慕妳。」

看著他遠去，我的腦袋越來越糊塗了。

有錢人為什麼這麼奇怪啊？

「文瀞，妳還好吧？」

初賽落選的第二天，小霞在走廊上非常擔心地叫住我。

我裝出開朗的表情，「沒事啦，反正一開始就沒希望的。」

小霞歎了口氣。我知道她想說「我早叫妳不要參加」又硬是吞了回去。

進了教室，我正要回座位，卻被小霞一把拉住。

「文瀞，我的抽屜�有東西……」

她驚惶地給我看一個藍色信封，正面寫著「小霞」，背面的角落上有一個小小的英文字「Alex•Y」。

遊君麟。

我四處張望，他不在教室�。又不知道混到哪�去了。

他該不會真的想把我拖下水吧？跟她說「我喜歡文瀞所以拒絕妳」？

「他為什麼寫信給我？」小霞滿臉通紅，「他想幹什麼？」

「我想不會有什麼好事。」

她緊抓著信封，「妳說，我到底要不要拆？」

「拆吧。」反正不管我說什麼，她一定會拆信，早死早超生。

我們回到走廊上，她顫抖地拆開信封。

「親愛的小霞：

上次的事情真的很抱歉。我個性太隨便，不懂得拿捏跟女孩子相處的分寸，造成妳受到傷害，實在很對不起。我以後會好好反省，不再犯同樣的錯誤。希望妳能早日找到懂得愛惜妳的男生，也希望以後還有機會做朋友。

                                               君麟」

我簡直不敢相信我的眼睛。我連初選都沒過，照約定他可以不用道歉的，他卻寫了道歉信。我還以為他是絕對不道歉的呢。

重要的是，他沒有拿「美國都是這樣」當藉口，更沒有陷害我。小霞應該會很安慰吧？

我轉頭看小霞，她臉色慘白，兩眼通紅，把信揉成一團。

「放屁，全是放屁。什麼『個性太隨便』，他根本就是故意玩弄我，他故意的！」她咬牙切齒把信撕得粉碎。

「小霞……」

「誰希罕他的道歉？誰要跟他做朋友？作夢！我才不要原諒他。絕對不原諒他！」

我一聲也沒吭。

其實「個性太隨便」已經是相當有誠意的道歉了，問題是，不管原因是什麼，不管態度多麼誠懇，小霞都不會接受的。

因為她要的不是道歉。

下一節下課，何智奇把我叫出去。

「妳還好吧？我看妳昨天臉色很差。」

又是這句話，我聽得快瘋了。

「沒事啦，只是看你那麼努力卻不能得名，覺得很對不起你。」

「不要這樣想。其實我應該要感謝妳。我爸媽本來規定我上了高二就不能彈吉他，託妳的福我才能稍微破戒。因為遊君麟……」他住口了。

「跟遊君麟有什麼關係？」

他無奈地招認，「因為我英文作文成績太差，遊君麟答應教我，條件是幫妳伴奏，所以我爸媽就讓步了。」

我大吃一驚。遊君麟說過，為了教別人作文所以家教暫停。原來他是去教何智奇？

「遊君麟為什麼要做這種事？」

「我不知道。我也不想讓他教，但是為了成績只好……」他懊惱地歎了口氣，「總之妳沒有做錯任何事情，不要再傷心了，好嗎？」

我腦中一片混亂。遊君麟是想羞辱我嗎？如果我找不到伴奏就不能參加比賽，不能輸得慘兮兮，他就不能盡情嘲笑我了。

可是我已經輸得慘兮兮了，他卻沒有嘲笑我，而是說「我個人非常羨慕妳」，還寫信向小霞道歉，這到底是為什麼？

難道他只是想成全我上台的心願嗎？這未免太不像他。

上課鈴響了，我轉身走向教室。何智奇叫住我。

「文瀞，我……」

「什麼事？」

他正要開口，看到一群同學陸續走進教室，又把話收了回去。

「下次再說吧。」

那一整天，我焦躁難安，總覺得坐在教室�的每一分鐘都是酷刑，老師上課內容完全沒聽進去。想找遊君麟問清楚，卻又說不出口。況且要是給小霞看到我跟他講話，場面就尷尬了。

本以為放學後可以放鬆一點，情況卻更糟糕。熟悉溫暖的房間忽然變得冷冰冰的，而且一片灰暗，在�面待個幾分鐘就覺得難受。

歌唱比賽結束了，照理應該要好好讀書，但是我翻開書本，什麼也讀不進去。空氣好像被抽掉一大片，讓我無法呼吸。

家教暫停之後，我一直覺得哪�怪怪的。之前忙著練唱，還可以勉強忽視這種感覺，現在初賽結束，這種感覺已經不只是「哪�怪怪的」而已了。胸口空得可怕，而且那空洞不斷擴大，好像要把我整個人吞下去。

我闔上課本，把臉埋進手�。之前還對小霞誇下海口要逼遊君麟辭職，但是現在，我卻已經少不了這門家教課了……

※

「所以這�要微分再代入……喂！」遊君麟拿講義在我頭上敲了一下。

「幹嘛啦！」我摀著頭頂。

「明明是妳跑來催我恢復上課，妳自己上課居然發呆？是說妳的頭敲起來還蠻清脆悅耳的，我再敲一下。」

「不要鬧啦！」我忙著躲開他的手，心�暗自慚愧。

「到底在想什麼事這麼重要？」

「沒有啦，我只是……」我考慮了一下，說：「我只是不懂，你為什麼要叫何智奇幫我伴奏呢？」

「厚，這何智奇很大嘴巴耶。」

「到底為什麼？」

「因為我自己什麼事都不想做，只要看到那種明明很想做某件事卻一直不敢動手的人，就覺得很煩。」

「神經病！」我瞪他。但是他有一句話引起了我的疑惑。

「為什麼你什麼事都不想做？難道你想整天無所事事混日子嗎？你明明有那麼好的條件，這樣太可惜了。」

「我不是說了嗎？就因為我條件太好，做什麼事都很容易成功，所以就不值錢了。」

「怎麼可以講這種話！浪費！」我有點生氣。「要是我像你那麼有錢，頭腦那麼好，又會講流利的英文，我早就……早就……」

「早就怎樣？」

「呃……」我答不出來。為什麼我答不出來呢？

在小鎮待久了，連心也變小了嗎？

他輕笑，把話講完，「早就接受Emily的邀請，去親眼看金門大橋了，對不對？因為妳沒去過，所以非常想去。但是我已經看過金門大橋
N遍了，對我而言那只是一道橋而已。所以我的夢想清單就比妳短了一截。」

我不服氣，「世界上總有你沒見過沒去過的地方吧？」

「當然有，但是去了又怎麼樣了？我也不會變得更聰明更了不起。就算我真的變得更了不起，也只是讓我爸媽有面子而已，對我自己一點好處也沒有。」

「怎麼樣才叫對你自己有好處？」

「不知道。總之我沒有想要的東西，也沒有想做的事情。」

居然……講這種不知好歹的話……

「哦，原來要什麼有什麼的日子這麼痛苦啊，你好可憐哦。」我酸溜溜地說。

他直視我的眼睛，「沒錯。擅長的事情我通通不喜歡，不擅長的事我根本做不來，唯一能做的就是裝乖裝可愛討爸媽歡心。哪天連爸媽也罩不了我的時候，我就準備下地獄了。」

我一呆。也對，他運氣好，生在富裕的家庭�，完全沒吃過苦頭。萬一發生什麼變故，或是他家的錢忽然消失，早已習慣榮華富貴的人只怕撐不下去。

既然這樣更應該堅強一點啊！

「你很無聊耶，幹嘛想這些有的沒的，找一件想做的事來做，好好把它完成不就好了？」

「例如？」他反問。

我想了一下，「談戀愛啊。」

他白我一眼。

「說到這個，小霞收到你的道歉信了。但是她不太能接受你的理由。」

「那我也沒辦法。」

我追問：「你到底為什麼要拒絕她？她那麼漂亮。」

「那妳為什麼那麼喜歡她？也是因為她漂亮嗎？」

「才不是哩！小學的時候，因為我常幫老師跑腿，被同學當成爪耙仔，聯合起來排擠我，那時只有小霞站在我這邊。別看她這麼柔弱，她是很有正義感的。」

「這麼偉大啊？那妳去跟她交往吧。」

「神經！」

「這個話題到此為止。」他低頭翻開講義。

我不服氣，「好吧，那我就跟她說你拒絕她是因為你有愛滋病！」

「喂……」

看到他的表情，我笑了出來，越笑越大聲，直到媽媽嫌我太吵過來敲門為止。

遊君麟說我是童年失歡，一點小事也能笑得像瘋子。其實我的童年過得還不錯，平平順順的，沒遇過什麼壞事。

不過，我真的很久沒笑這麼開心了。

我向小霞道歉，我沒辦法依照承諾讓遊君麟辭掉家教。本以為她會生氣，誰知她紅了臉，一臉忸怩。

「既然妳每天都要跟他上課，找機會幫我勸勸他，讓他改變心意。好不好？」

「小霞……」她還沒死心啊？

她急切地看著我，「我不想放棄，真的不想！每天看到他我都好痛苦，根本沒辦法死心。如果他不喜歡我這型的女生，我也可以改變自己呀！文瀞，妳幫幫我吧！」

「好吧……」

我忽然想到一個少女漫畫常用的情節：女孩子要求她的好朋友幫她跟暗戀的男生牽線，理由是「妳跟他比較熟」。但是她完全沒有想到，那「比較熟」的兩個人之間，其實早就產生了不一樣的感情；結果到後來當然是弄得一團糟。

當然這只是聯想，跟眼前的情況沒有任何關係，我跟遊君麟也沒有特別的感情。

我只是想到，如果換成我是故事中的好朋友，我會怎麼做呢？

※

晚上，遊君麟邊上課邊打呵欠。白天交換學生組隊和籃球校隊友誼賽，戰得很激烈。球賽結束以後，很多球員看起來都快要倒地不起了。

我看他實在撐不下去，提議他先到我哥床上躺一下，等我寫完練習題再叫他。他猶豫了一會，終於還是輸給睡魔，爬上我哥的床，模糊不清地丟下一句，「不準趁我睡覺吃豆腐哦！」然後就呼呼大睡。

寫完題目，我本想把他叫起來，轉念一想，何不趁這時候給他個小紀念呢？

拿起黑色簽字筆走到床邊，準備在他臉上畫個黑色的愛心。

他想必真的累了，連我靠近都沒注意，仍舊沈沈睡著。我從來沒看過他這麼放鬆的表情，平常陰沈的眼睛現在輕輕閉著，顯得柔和許多，傲慢的冷笑無影無蹤，柔軟的嘴角微彎，似乎正做著好夢，就連那稍嫌太直太剛硬的鼻梁，在和緩的呼吸中也變得比較秀氣了。

我呆呆地看著他，忘了在他臉上亂畫，腦中只有一個念頭：他看起來好年輕，好像小孩。

其實他本來就比我大不了幾歲呀。

忽然，有某種東西在我身體最深處開始發熱，這股熱流來勢洶洶，瞬間湧遍我全身，讓我手足無措，不知該如何反應。

「要叫醒王子應該用熱吻比較有效吧？」

我嚇得魂飛魄散，「你幹嘛裝睡啊？」

「誰裝睡，我是被妳的腳步聲吵醒的。還以為是雷克斯霸王龍哩。」

我沒心情回嘴，深吸幾口氣，感到身上那股熱流漸漸退去，但是四肢還有些無力，心跳也跳得飛快。

他坐回座位，翻開書本。不行，我現在還沒有辦法回到課業中。

「我問你哦，你到底喜歡什麼型的女生？」

「妳還真不死心耶。反正我就是不喜歡小霞那型，懂嗎？」

「那如果小霞願意改變成你喜歡的型呢？」

他毫不猶豫地回答：「好啊，我喜歡成熟嫵媚，年紀比我大的女人。妳叫她變給我看吧。」

成熟……

我彷彿再度穿上那件無形的緊身衣，勒得我喘不過氣來。

「你是說真的，還是為了打發小霞？」

「如果妳不相信我的答案，一開始就不要問我。」

我想，我的確一開始就不該問。

※

「年紀大的女人？」小霞瞪大了眼。「怎麼可能？男人不是都喜歡年輕美眉嗎？」

「可是有些人就是覺得熟女經驗豐富，比小女孩迷人。」

這下她總該放棄了吧？年紀這種東西，再怎麼努力也勉強不來。這筆爛帳總算可以結束了。

她笑了。

「謝謝妳，文瀞。我明白了。」

我鬆了口氣，「妳想通就好。相信妳下一次戀愛一定可以找到更好的男孩子……」

「我會讓君麟知道年輕女孩的優點，絕對不會輸給老女人的！妳等著瞧吧！」

這……她到底明白了什麼啊？

※

「小霞寫信給我。」

這晚上課的時候，他說。

「她說她願意原諒我對她造成的傷害，畢竟人都會犯錯。只是她要以朋友的立場給我一個忠告，年輕男孩跟老女人是不會有前途的，希望
我趕快清醒。」

他面無表情地看著我，我聳肩。

「我只是照你講的告訴她，她不接受我也沒辦法。」

雖然對小霞的死心眼有點生氣，我發現自己深深地羨慕她。她是這麼有自信，相信自己一定可以改變情勢。換成是我，一定立刻就放棄了。

能夠為了一件事，一個人，如此奮不顧身，應該是件幸福的事吧？

而我自己，從來沒有為任何事情奮不顧身過。從來沒有。

遊君麟冷冷地說：「妳說的沒錯，她超級有正義感，都自以為是聖母了。可惜我不需要一個死纏爛打的女人拯救我。」

我有點不高興。「怎麼可以這樣講？人總有喜歡別人的權利啊。」

「那我也有不想被她喜歡的權利吧？」

是是是，他只喜歡熟女，像我們這樣幼稚的小女生他根本不屑一顧。

「哦？那是誰沒事抱著女孩子上台階的？」

「妳還真愛翻舊帳欸。」

「不行嗎？沒結清的帳當然要一直翻啊。」我的怒火再度湧起，「我根本沒有義務幫你擺脫小霞，只是不希望她再糾結下去讓自己難過而已。你想不想讓她喜歡是你的事，跟我無關！」

他額上冒出青筋，好像很想跟我大打一架，終究還是放棄了。「說的也是，反正妳一開始就是為了小霞才忍受我的。多年的好友當然比整天只會欺負妳的臭男生重要，對吧？」

「隨你怎麼說。」

「好好，我知道了。放心，自己造的孽，我自己收拾，妳就不用再操心了。」

我有點後悔，本來不想罵他的，但是火氣不知為什麼就冒上來了。我最近真的很奇怪。

算了，既然他說要自己解決，我就閃到一邊去吧。

說是這麼說，我還是不能完全袖手旁觀。雖然小霞已經同意跟遊君麟和好，但是該怎麼和好？如果在學校�碰見就直接「哈囉」一聲聊起來，假裝什麼事都沒發生，這樣感覺很假。

最好的辦法，就是找一天約他三個人一起看電影，這樣就可以很自然地宣告友情恢復。負責邀請遊君麟的人當然是我。

我告訴他，小霞邀他星期天一起看電影，他隨口應了一聲就不開口了。自從上次吵架之後，他講話越來越精簡。每次上課總感覺四周越來越冷，大概是冬天快到了。

正當我悶悶不樂地讀著一大段英文課文，他忽然開口了，「有個好朋友是什麼感覺？」

「幹嘛問這個？」

「因為我從來沒交過什麼好朋友，所以一直很好奇。好朋友到底有什麼魅力，可以讓妳這樣兩肋插刀？」

「什麼感覺？就是……就是……」我忽然找不到詞，「孤單的時候，旁邊有個人陪，很好的感覺呀。」

他沈默了一下，微微苦笑，「是啊，有人陪總比自己一個人來的好。我懂了。」

他的眼神有點奇怪，好像下了某種決心。

星期天，我跟小霞在電影院門口等他，買票的隊伍都快排到街角了，遊君麟還不見人影。我正打算先去排隊買票，他出現了，不過他不是自己一個人。

「哈囉，兩位美女，跟妳們介紹一下，這位是我的新女朋友，Mandy。Mandy，這兩位是文瀞跟小霞。」

那個黏在他身上的女孩草草向我們打個招呼，又把視線牢牢盯在遊君麟臉上，完全忘了我們的存在。她穿著薄薄的長襯衫，下面露出短得幾乎看不見的短褲和修長的美腿。粉紅色的蕾絲胸罩在半透明的襯衫下若隱若現，看得我臉紅心跳。

遊君麟摟著她的纖腰，得意洋洋的笑容非常刺眼。

「Mandy今年大四，她打算畢業後去美國留學，所以明年就可以跟我一起回去了，妳們說是不是很方便？」他轉頭把嘴湊到 Mandy耳邊，把她逗得格格直笑，「小霞妳說得沒錯，年輕女孩真的比較好啊。」

小霞的喉嚨深處發出「咯」的一聲，好像被扠住了脖子。我這才從極度的震驚回過神來，轉頭看小霞。

天哪，她的表情，簡直就像整座聖母峰朝她倒下來一樣。

「哎呀，人已經這麼多了，妳們等很久了吧？真抱歉，票就讓我跟 Mandy負責買吧。不過可能買不到連號的位置，我們只好兩個兩個分開坐了。」

當他帶著 Mandy走向隊伍的同時，小霞也飛快地往反方向跑開，只剩我呆站在原地。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遊君麟是為了讓小霞徹底死心，所以特地找個大學女生假扮女朋友嗎？

然而當我轉頭，看著隊伍�那兩個黏成麻花狀的身影，我明白了自己的天真。

有個辣妹，不，辣姐，願意陪他看電影，在大庭廣眾下玩親親，當然要做真正的女朋友，何必假？

有人陪總比自己一個人來的好，這可是我教他的呢！

我真的是太傻了。

遊君麟的條件那麼好，多的是談戀愛的機會，他才不會看上愛情小說讀太多，只會做白日夢的幼稚高中女生。就像小霞。還有我。

他不會帶我去深山�種菜，永遠不會。

那對情侶還沈浸在兩人世界�，而我被丟進了另一個世界。四周只有無邊的黑暗，還有刺骨冷風的世界。

於是，我轉頭跑開。

整個下午，我坐在頂樓，拿著望遠鏡緊盯著王婆婆家。天黑了，月亮昇起又被烏雲蓋住，遊君麟一直沒有回來。

我兩眼酸澀，冷風凍得我手腳僵硬，身體內部好像有酸液腐蝕一樣的刺痛，但我不肯放棄，緊抓著望遠鏡，不敢眨眼，生怕只差一秒，就錯過他回家的身影。

之前為了抓住他的小辮子，整夜守在頂樓監視他，當時的心情是多麼地興奮雀躍。現在卻覺得自己的靈魂正在一點一點地乾枯。

為什麼我會那麼喜歡上他的家教課？每次看著他走進哥哥房間，就有一種活著的感覺。

因為有他，我才開始有期待，有盼望，人生有了重心。在家教課之前，不，在認識他之前，我的生活就好像在沈睡一樣。

現在我醒了，他卻已經走開，到別人的生命�去了。

我不是小霞，我不會自認可以拯救他，我也不會死纏爛打，但是我至少可以遠遠地看著他進家門。只要這樣就好，讓他這一秒的身影專屬於我一個人，可以嗎？

天亮了，他還是不見人影。

我站起身，想伸展手腳活動一下筋骨，卻不小心把望遠鏡重重摔在地上，鏡片碎了一地。我彎腰去撿，腦中忽然浮現遊君麟和 Mandy身體交纏的景象。我握緊拳頭，玻璃碎片狠狠刺入我掌心。我痛叫一聲，丟下碎片衝回屋�，手忙腳亂地清洗傷口。

我緊按著傷口止血，看它好像停住了，一放手血卻又湧出來。我心�也有東西湧出來。

我跑回床上，把頭蒙在棉被�，長久以來第一次放聲大哭。

※

小霞沒來上學，電話也沒人接。老師問我知不知道原因，我說不知道。老實說連我都想翹課，跑去一個沒有人認識我的地方，再也不回來。

遊君麟倒是容光煥發，完全不像一晚沒回家的人。當我從導師辦公室回到教室，他正在向一群男生炫耀他的新女友。

「這張是昨天拍的。怎麼樣，很像model吧？」

「哇，這張更辣！你是怎麼把到的？」

「網路上認識的啊。就是常常聊天，然後她問我要不要找一天出來玩，我就說好。」

「所以是她把你嘍？」

「差不多啦，台灣女生比美國還大膽呢，呵呵。」

我再也聽不下去，跑出了教室。

明明知道不可以對他認真，我為什麼還要在意？為什麼要讓自己這麼難過？文瀞是笨蛋，超級大笨蛋！

「喂，文瀞，文瀞！」何智奇追上來了，「妳怎麼了？」

「沒事。」真希望他趕快走開，我現在不想跟任何人說話。

「少來，沒事妳為什麼臉色這麼難看？跟小霞請假有關嗎？難道又是遊君麟……」

我衝口而出，「可以請你不要再問了嗎？拜託你好不好？」

他臉色漲得通紅，表情非常難看。視線移到我的手上，表情又變了。

「妳流血了！」

因為拳頭握得太緊，傷口又裂開了。

何智奇把我拖到保健室，縫了好幾針。我以頭暈為由，取得護士同意留在保健室休息。何智奇想留下來陪我，被護士趕回去，我鬆了口氣。

在病床上昏睡了半天，惡夢不斷，頭越來越重。好不容易睜開眼睛，竟看到遊君麟坐在床邊。我的頭又開始暈了。

「妳還好吧？」

「嗯。」強烈的感情堵住胸口，讓我說不出話來。

他用手抹臉，顯得很疲倦。「我有做錯什麼事嗎？」

「呃，什麼？」

「何智奇剛剛跑來罵我，叫我不要再傷害妳。但是我實在想不起來我做了什麼傷害妳的事，只好來問妳。」

天哪……

我苦笑，用沙啞的聲音說：「他誤會了。我只是被玻璃割傷而已。」

「為什麼他會誤會？」

「這你要去問他。」

他點頭，又問：「小霞還好吧？」

「……她沒跟我聯絡。」良心一陣刺痛，我應該主動去找她的。但是從電影院回來以後，我一直處於神智不清的狀態。

我會去找她，好好安慰她，一定會的。但不是現在。

「妳高興嗎？」

「什麼？」

「我已經交到女朋友了，這下小霞總該對我死心了吧？」

「……你是為了這個才交女朋友？」

他沒有回答我。

「這兩天她心情一定不會太好，不過有妳這位好朋友陪她，一定可以走出來的。 而且我死會以後，就不會再亂惹桃花，從此就天下太平了，這樣不是很好嗎？」

這話像鞭子抽在我身上，我抖了一下。是啊，這樣很好。以後我就不用再夾在這兩個人中間左右為難了。真是太好了……

手上包著紗布不能用力握拳，但我知道有東西又裂開了。

「所以我跟妳，沒事吧？」

我擠出力氣朝他比了個ok的手勢。他露出笑容。

「那就好。我得回去了。現在還在上課。」

「你翹課？」

「下課時間何智奇擋著不讓我來，只好翹課了。」

當他走到門口，我忍不住叫住他。

「君麟，我不能上家教課了。」

他點頭，「我知道，今天就休息一天吧。」

「不，我是說，以後都不上了。」趕在他開口之前，我補上一句，「我媽找到補習班了，所以不好意思再讓你做沒錢領的工作。」

他給我一個大大的笑臉。

「真的呀？恭喜恭喜。只是有件事很奇怪：我今天早上遇到妳媽，她還說要拜託我好好督促妳，結果不到一天就找到補習班，還真是神奇呢。」

我倒抽一口冷氣，他面無表情地回到床邊。

「原來妳真的對我很不爽。」

我咬牙，「我就是不想補了，不行嗎？每天讀那麼多書很累耶，都不能逛街也不能看電視，煩都煩死了。而且你現在交了女朋友，多點時間約會不是很好嗎？」

他的眉頭皺得更緊，「妳是因為我交女朋友才對我不爽的嗎？」

「什麼爽不爽……對有女朋友的男生本來就應該保持距離，不然你女朋友誤會怎麼辦？」

「涼拌啊怎麼辦？要是我想跟妳保持距離，像以前一樣天天冷戰不就得了？如果不是為了讓妳高興，我幹嘛這麼辛苦跑去交女朋友？」

我吃了一驚。這話什麼意思？為了讓我高興？我為什麼要為他交女朋友高興呢？

「妳不希望小霞為了我糾結難過不是嗎？所以我要讓她徹底放棄，妳才會安心啊。還是妳一定要我跟小霞在一起妳才高興？是的話妳就說一聲，我照做就是了！」

「不是……」

我腦中一片混亂。一切都是為了我？他居然為了我做到這種地步？所以說……

「遊君麟！你居然真的跑來這�！」何智奇衝進了保健室。

遊君麟冷冷地說：「你不是也跑來了？」

「我叫你不要打擾文瀞你還……」

「小聲點。在保健室�大呼小叫，這樣就不會打擾文瀞嗎？我要走了，你也快回教室吧。到時被教官抓到，可別說是我害你翹課。」

他離開後，何智奇一臉擔心地看著我。

「妳沒事吧？他有沒有對妳怎麼樣？」

我歎口氣，「我很好，什麼事都沒有。你快回去吧。」

「可是……」

「回去吧！」我把頭蒙進被子�。我知道這樣很沒禮貌，但是我實在不想看到他。

聽著他離去的腳步，我腦子�只有一個念頭。

遊君麟，不要走，留在我身邊……

第三章

雖然很想當個安份守己的好孩子，我還是無法克制心中的渴望，想要在廣闊的世界�找到屬於自己的風景。

但是，如果迷路了，誰會來救我呢？

※
這是我這輩子第一次進到我哥哥以外的男生的房間。

這�跟我哥房間完全不同。沒有到處亂堆的雜誌、衣物、電玩或其他收藏品，牆上也沒有海報，置物架上空盪盪的。除了井然有序的書本和家具以外，沒有一點多餘的東西。整齊得讓人全身不自在。

與其說這不像男生的房間，還不如說這�根本不像有人住。

遊君麟把唯一的椅子讓給我，自己坐在床上，一言不發地看著我。

光是看著他就讓我呼吸困難，喉頭發乾，加上這副冷淡的表情，讓我胸口緊縮，差點忘了怎麼講話。

到底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變得這麼喜歡他了呢？我完全想不起來。

「妳是專程來跟我大眼瞪小眼的嗎？」他的聲音打斷我的思緒，我努力搖頭。

「我是想告訴你，我並不希望你跟小霞在一起。」非常、非常不希望。「我也不希望你為了顧慮我，隨便找個不喜歡的人交往，這樣我擔當不起。」

「誰說我不喜歡Mandy？我愛她愛得死去活來哩。」

我苦笑，「你面無表情地說這種話，實在沒什麼說服力耶。」

「有差嗎？反正打從一開始我在妳心�就是個大壞蛋，就算再玩弄一個Mandy，妳應該也不會意外吧？」

「我……我有這樣說嗎？」好像有，但那是氣話呀。

「不用說也知道。換成我是妳，看到那個從小欺負我的壞人居然跑來跟我同班，一定巴不得當場一腳把他踹下十八層地獄。所以我也不怪妳看我不順眼。」

我莫名其妙，「你是不是扯得有點遠啊？小時候的事我早就忘光光了呀。要不是你開口叫我文三靜，我根本想不起你是誰！」看到他的表情，我差點失笑，「你該不會以為這麼多年來，我一直在懷恨你吧？」

他的臉有點抽筋，「我只是想，就算向妳道歉，妳一定也不會原諒我，乾脆讓妳更討厭我一點。結果……」

「拜託，只不過是小時候的惡作劇……」

我忽然笑不出來了。他會這麼在意，是因為他沒辦法原諒自己。只是不懂事的惡作劇，卻造成我差點走失，他一直為此責怪自己，認為自己不值得原諒。所以他一面在口頭上刺激我，骨子�卻一直想補償我。他幫我安慰小霞，幫我阻止她離家出走，因為他知道我關心她。沒想到卻造成小霞愛上他，而我又因此責怪他，又引出一連串的風波。

真是太冤了！

我走到他面前，正視著他的眼睛。「跟我道歉。」

「什麼？」

「你搶走我的作業簿，還給我亂取綽號，你要跟我道歉。」

「妳不是說妳忘了嗎？」

「託你的福，我全想起來了，我還記得你那時候死都不肯跟我說對不起。所以你現在要跟我道歉。」

他張口想反駁，終究還是苦笑一聲。「對不起。」

我點頭，「好，原諒你。還有，謝謝你這麼關心我。」

他的表情放鬆下來，一直盤旋在他眉眼之間的陰影頓時消失，原本冷冰冰的房間變得溫暖多了。

「妳真的把我忘了啊？這麼帥的臉妳居然忘得了！」

我聳肩，「腦筋不好咩。」

我們同時笑出聲來。這陣子的誤解和心結全部遠離，我這一生從來不曾這麼輕鬆愉快過。全身暖洋洋，好像快要飄浮起來。

然後他說：「我跟Mandy分手了。」

「呃……」我一時不知該怎麼反應，「她一定很傷心吧？」

「才交往一個多禮拜，要傷也傷不起來。而且她一畢業就要出國，我跟她本來就沒戲唱的。」

「你不是說要一起回美國？」

「她要去紐約，我在舊金山，中間隔幾萬公里，妳說會有結果嗎？」

所以，他真的是為了小霞，不，是為了我才跟Mandy交往。我有點暈眩。

「妳該不會又跑去告訴小霞吧？說我恢復單身了，她還有希望？」

我搖頭。

「那就好。不過現在有個問題，我本來跟Mandy約好明天晚上去聽音樂會，票都買好了，現在分手，多出一張票，不用很可惜。不曉得文瀞小姐願不願意賞光呢？」

我心�噗通一聲。他是要找我約會嗎？這可是我的第一次約會呢。

正當我要一口答應的時候，一個念頭忽然冒出來，讓我硬是把到口的話吞了回去。

「妳怎麼了？」

「我……有點……」

看到我的表情，他明白了。「妳顧慮小霞？」

我點頭，「她手機一直打不通，家�電話也沒人接。她現在音訊全無，不曉得躲在哪�傷心。我如果還跟你出去，未免太不夠意思吧？」
要是她發現我跟遊君麟約會，不曉得會有多難過。

他長長地歎了口氣，之前愉快的氣氛消失無蹤。

我很難受。照這種情況看來，我不是選擇狠狠地傷害小霞，就是選擇讓他失望。

這是什麼選擇嘛！而且我真的很想跟他去聽音樂會啊。

「對不起，我……」

「不用道歉，是我沒神經，不該這種時候約妳出去。這樣吧，兩張票都給妳，妳找小霞一起去聽，順便勸勸她。」

我伸手接票，他反過來輕握住我的手，我嚇了一大跳。不敢擡頭看他，但我也不想把手抽出來。

最後他放開了。

「明天見嘍。」

我快步走出他房間，感覺到前所未有的空虛。

電影終於結束了，觀眾三三兩兩走出門口，我卻反其道而行，擠進狹窄破舊的放映廳。這間二輪戲院是不清場的，要進去找人只能把握短短的幾分鐘休息時間。

小霞果然在這�，窩在第十排正中央的座位上，兩眼無神地盯著空無一物的螢幕。她頭髮散亂，臉色跟冥紙有得拼，眼睛腫得好厲害。我們兩個每次考完大考，一定會跑來這�慶祝。考完高中的時候，我們還在這�整整坐了十個小時，看了四部電影。她本來還想留下來看午夜場，因為我反對才作罷。

看她這副模樣，八成這幾天一直待在這�，等散場就跑去網咖睡覺。我有點愧疚，沒有早點來這�找她，但是又有點生氣：為什麼要做這種傻事呢？

「小霞，回家吧。」

她沒有擡頭看我，「不要。」

「不要再孩子氣了好嗎？大家都很擔心妳耶。」

「少來，遊君麟就一點也不擔心。」

聽到這話，我真有種衝動想給她一巴掌。反正她除了遊君麟以外，完全不關心其他人是吧？

「妳再怎麼自暴自棄，他也不會喜歡妳呀。」

「那我回去學校，他就會喜歡我嗎？還不是一樣？反正我現在什麼都不管，什麼都不在乎了！」

我氣得眼前發黑。我犧牲寶貴的約會，為的就是來聽她耍脾氣嗎？等我清醒過來，已經把手上剛買的一包焦糖玉米花朝她頭上倒下去了。

「妳幹什麼啦！」

我冷冷的地說：「妳不是什麼都不在乎嗎？那全身黏答答地看電影，讓蟑螂螞蟻亂爬，應該也無所謂吧？」

「……」

「還是妳要回家洗頭洗澡？自己選。」

她氣呼呼地站了起來。

電影院離小霞家不遠，我很快地把她拖回家塞進浴室。趁她洗澡的時候，我從她衣櫃�翻出幾件衣服。

她走出浴室，「這是在幹嘛？」

「幫妳打扮啊，我們待會要去聽演奏會。別人給我票，機會難得。」

她的回答正如我所料。「才不要，我對演奏會沒興趣。」

「妳有興趣的東西只會讓妳難過，不是嗎？那麼試試看妳沒興趣的東西又有什麼關係呢？」

她瞪我，我也不客氣地回瞪她。我想我生氣的表情一定很可怕，因為她屈服了。

坐在音樂廳�，聽著淒涼哀怨的鋼琴獨奏，我的心情稍微平靜下來了，開始後悔不該對小霞那麼兇。她家�仍舊亂七八糟，完全看不出她爸爸這幾天到底有沒有回來過，有沒有找過她。受了這麼多打擊，也真是難為她了。先是家庭失和，又被暗戀的人拒絕，還親眼看著他跟女朋友親熱。換了是我，大概也會自暴自棄吧？

現在遊君麟雖然跟女朋友分手，但是他下一個約的人是……我。

我偷瞄小霞，原本口口聲聲說不想聽演奏會的人，現在聚精會神盯著舞台的演奏者，淚流滿面，看來琴聲觸動了她的心。

我心�一酸，隨即背後發冷。如果不想再讓小霞受傷，我就不能再跟遊君麟牽扯，絕對不能。

但是，遊君麟掌心的溫度，彷彿隨著手上緊握的票根一直傳過來，久久無法散去。

※

「呼……」

下課時間，我趴在窗台上，無精打采地俯瞰校園。

好空虛啊……

我們學校才剛成立不久，設備跟教室都是新的，還有好多壯觀的花壇，都是請專人設計的。記得剛入學的時候，我簡直不敢相信世界上有這麼漂亮的學校。但是現在，這美麗的校園再也吸引不了我，精緻的壁畫，修剪完善的樹叢都只會讓我更加煩悶。

小霞回到學校上課，她現在跟遊君麟只是點頭之交，不再敵對，卻同樣冷淡。她的愛慕者們也繼續對她獻殷勤。一切都恢復正常，除了我以外。

我的心，不曉得丟到哪�去了。

樓下，一個身影進入我的視線，我像觸電一樣跳了起來，原本灰暗的世界瞬間轉回彩色。他走進樓梯間，五分鐘後，他走到教室門口，被隔壁班女生拉住，站在門邊交談。

小霞本來在跟幾個同學聊天，擡頭一看到他立刻轉開視線。我知道我也該照做，但是眼睛就是不聽使喚，一直盯著他。這時他目光朝我看過來，我急忙轉頭，已經來不及了。眼角似乎瞥到他的微笑，臉頰熱得差點燒起來。

搞什麼，我是小學生嗎？

椅子好像長了刺，我坐不住，走出教室，站在洗手槽旁邊假裝看風景，豎直了耳朵想聽他跟那個女生說什麼。距離太遠，聽不到。

遊君麟結束交談，走過來洗手。我故作輕鬆地說：「真是受歡迎啊。」

他往臉上潑水，「妳不是說，為了避免刺激小霞，在學校不要跟我講話比較好嗎？」

我滿臉通紅，「我才沒跟你講話，我在自言自語。」

「那我也來自言自語一下好了。有個小妞拿了我兩張票，到現在一點表示都沒有，我好難過啊。」

「喂，票是你自己給我的……」

「雖然是我自己給她票，但她也該自己很有誠意地回請啊，就算只是喝個茶散散步也好。一點禮貌都不懂，真是愧對父母跟老師呢。」

我心�一跳，對呀，只要用回請做名義，我就可以心安理得地跟他出去了。這可是好孩子應有的禮貌呢。

我清清喉嚨，說：「現在換我自言自語了。有一位很有教養的小姐，準備邀請一個送她演奏會門票的男生喝難喝的咖啡配甜得要命的蛋糕，以表示感謝。那位同學如果不嫌棄的話，星期六下午兩點，在麥當勞旁邊的咖啡店見面。」

我一口氣說完，就轉頭衝進教室，心臟差點蹦出來。

天啊，我膽子也太大了吧！

教室的另一頭，有人說了笑話，把小霞逗得大笑，卻是非常乾澀，非常僵硬，刻意擠出來的笑聲。

我低下頭，忽略心中的刺痛。我現在沒有辦法顧慮她的心情。

星期六下午，我站在鏡子前考慮出門的服裝。我以前向來是隨便套上T恤牛仔褲就出門，現在卻是一次又一次地試穿，差點把衣櫃整個翻過來。為什麼我一件好看的衣服都沒有呢？

想起來了，因為我覺得自己不管穿再好的衣服都不會變漂亮，所以沒必要浪費，媽媽買什麼我就穿什麼。

真是後悔死了……

時間只剩半小時，不能再拖了，我套上比較新的T恤和牛仔褲，正要出門，電話響了。

「請問是文瀞小姐嗎？我這�是○○醫院。有一位廖霞芸小姐頭部受傷在急診室治療，我們找不到她家人，她說妳是她的聯絡人，妳可以來一下嗎？」

我放下電話，衝向醫院。

※

小霞躺在病床上，額上纏著繃帶，底下隱約滲出血跡。她臉色慘白，努力朝我擠出笑容。

「真丟臉，只是想喝喝看我爸爸的酒，沒想到一下子喝太多，頭昏眼花撞到頭。還好我及時打一一九，不然家�沒人，我大概會一直昏到血流光吧，哈哈哈。」

哈什麼哈？

我真的快氣死了，她到底要做多少傻事才甘心？

「妳幹嘛這種臉？」她噘起嘴，「我才剛撿回一條命，妳就要給我臉色看啊？我又不是故意受傷的！妳不想來看我就回去啊，我又沒有拜託妳來。」

我一言不發，轉身就走，她連忙拉住我。

「對不起嘛，文瀞，我是隨便亂講的，妳不要生氣好不好？不要走，拜託……」

聽到她哽咽的聲音，我當然走不開了，只能默默在她床邊坐下。小霞仍然緊緊拉著我的手，通紅的眼睛被蒼白的臉色映得特別嚇人。

「我一直給妳添麻煩，妳一定受不了了，對不對？」

我歎了口氣，「問題不在給我添麻煩，在妳自己。妳打算自暴自棄到什麼時候？這樣不行吧？我們已經高二了耶！」

她搖頭，眼淚隨著滴落，「我不知道。我現在每天都希望自己不要醒過來，一覺睡到永遠。高二又怎麼樣？如果我好好念書，情況就會變好嗎？我就會開心嗎？不可能！我想要的東西都得不到，我在乎的人都會離開我，不管做什麼，我永遠不會開心的！」

「不會的，妳想太多了，總有一天妳會找到一個人……」我想要安慰她，忽然心�一震：這些老掉牙的廢話對她一點意義都沒有。

「既然妳這麼認為，那我在妳旁邊又有什麼用呢？不管再怎麼勸妳，再怎麼拉妳一把，都只會讓妳更心煩，完全幫不上忙啊。」

「對不起……」她放聲大哭，我連忙拍她肩膀讓她小聲點，免得吵了別人。

「我知道只有妳對我最好，我有困難妳總是一通電話就趕過來，妳還會拉我去聽演奏會安慰我，這我都知道。但是我只要心情一差，就會講一些難聽的話，我絕對不是真心的，妳……妳千萬不要生氣……如果連妳也討厭我，我就什麼都沒有了……」

我撫摸她的頭髮，觸碰到頭髮下粗糙的繃帶時，我的手指發軟，失去了力氣。

每天都希望自己不要醒過來，這是什麼樣的心情？我大概永遠也無法理解。但是我知道，如果我現在離開小霞，她下次可能就真的醒不過來了。

我摟著她，臉貼著她頭頂輕聲哄她。眼角瞄到牆上的時鐘，一點五十九分。遊君麟一定已經到了，他向來很準時。他會給我五分鐘的緩衝時間，如果我過了兩點五分還沒有出現，電話就會響起。之前我有一次在書店看書太入迷，忘了家教時間，他就是這樣處理。

時鐘指針動了一下，兩點了。小霞仍然在我懷�顫抖著。

我伸手到背包�，關掉了手機。

電鈴響了好幾聲，我才呻吟著從惡夢中醒過來。

昨天我在急診室陪了小霞一下午，然後送她回家，回到自己家的時候都十點了。晚上又失眠，大半夜才睡著。

我爬起來，到樓下開門。站在門外的人是遊君麟。一看到他，我的睡蟲全嚇跑了。

他那張毫無表情的臉像聚光燈一樣讓我雙眼刺痛，我不敢看他，更不敢問他昨天等了多久。

「伯父伯母在嗎？」

我搖頭，「他們出去散步了。」

「那我下午再來。」

我叫住他，「你找我爸媽有什麼事？」

「我要跟他們說，我不能再當妳的家教了。」

「為什麼？」我衝口而出，隨即想到這真是個超級笨問題。

「因為妳不需要家教啊。」

「誰說的，我很需要，有你教我我才念得下書。」這話未免太厚臉皮了，我連忙改口，「昨天真的很對不起，因為小霞……」

他打斷我，「妳這麼在乎課業，是想考哪一所學校？」

「呃……」這我哪知道？「好一點的學校。」

「什麼科系？好一點的系？」

我撓頭，覺得有點尷尬。

「也就是說，妳想考上『好一點』大學的『好一點』系，畢業以後再進『好一點』公司上班，是吧？」

彷彿有種東西梗住我胸口，我衝口而出，「不行嗎？我只想好好準備考試，有學校就念，有工作就做啊，這有什麼不對？」

「沒有不對，這樣很好，最好再加個『有男人就嫁』。」

「什麼話！」我滿臉通紅。

「我沒辦法教妳，因為妳根本不知道自己想要什麼，懂嗎？」

我心頭一緊，是啊，我到底想要什麼呢？又想跟他在一起，又想安慰小霞，弄得一團糟。

「那你呢？不是說什麼都不想做只想混日子嗎？又比我好到哪�去？」

「我至少知道我不想要什麼：我不想讓妳為難。」

我擡頭看他，他仍然面無表情，但是在他眼底，我看到深深的溫柔。胸口再次感到強烈的漲痛。

我也知道自己不想要什麼，我不要就這樣跟他劃清界線，然後眼巴巴地看著他回美國。

「你等我五分鐘，我梳洗一下，我們去河濱公園散步。」

「啥？」

「你說的沒錯，我對未來的志願完全沒概念，只好麻煩老師好好輔導我了。而且散步對身體很好呢。」我走向房間，「要等我哦！」

當我換好衣服走出來的時候，心�真怕客廳�已經沒人了。

幸好。

「小姐請。」

他幫我開門，而我笑得像個花癡。不，不是「像」花癡，我本來就是。不過我不在乎。

當我們走到路口，身後傳來叫喚，「喂，阿麟！」

他舅舅追上來，「你怎麼到處亂跑啊？客人在等你欸。」

「客人？」他一臉莫名其妙。

「說是你同學，連爸媽都來了呢。」

我確定遊君麟腦�跟我想的是同一件事：難道是小霞？但是她不可能帶父母來啊。

我們互望一眼，同時拔腿跑向王婆婆家。

客廳�並沒有小霞的影子，只有一對中年夫婦在沙發上跟王婆婆相談甚歡。而跟他們一起來的高中生，是何智奇。

「嗨，遊君麟你回來啦？文瀞也來了。真巧。」他笑容滿面，但是我現在對沒有善意的笑容已經很熟悉了。

「遊同學你好，」沙發上的男人朝遊君麟招手，「之前謝謝你教我們智奇作文，以後智奇也要拜託你嘍。」

「呃……what？」

何智奇說：「因為我補習補半天都沒什麼效果，我爸媽聽說文瀞給你教了以後進步很大，就決定讓我也投入你門下了。以後請多多指教，老師。」他對我一笑，「還有師姐。」

他這句「師姐」，就像拿個盤子直接塞進我胃�，看遊君麟的表情，他也有同感。

「不行啦，我沒辦法一次教兩個，責任太重了。」

「阿麟，怎麼這樣說呢？」王婆婆說：「同學有困難應該要幫忙啊。大家都是好孩子，不會太難教的。而且你這麼聰明，怎麼可能教不好呢？」

「我……」

我終於體會到他身上的重擔。他是全家族的榮耀，不管走到哪�，都必須給親人掙面子。

何智奇雙手分別搭在我們肩膀上，笑咪咪地說：「就這麼決定。我們三個一起用功吧！」

※

因為不方便讓兩個男生待在我家，上課地點改在遊君麟的房間。多了何智奇，上課的氣氛完全變了，我再也不能跟遊君麟閒聊鬼扯，除了課業以外什麼話都不能說。

我對何智奇非常不滿。在學校不能跟遊君麟講話已經很悶了，現在連家教時間都變得這麼彆扭。家教時間應該是專屬我跟遊君麟的啊！
好不容易熬到下課，我收拾東西，跟何智奇一起走出門外，遊君麟追了上來。

「文瀞，我阿嬤有事要跟妳說，妳回來一下好嗎？何智奇你先走吧，我待會再送文瀞回去。」也不等何智奇回答就拉著我回到他家，卻沒有帶我去見他阿嬤，而是站在玻璃門後往外張望。

我說：「你阿嬤不是要找我嗎？」

他給我一記白眼。這時後面的飯廳�傳來笑聲，王婆婆看電視看得正高興，顯然沒什麼事要跟我說。我也還他一記白眼。

「趕快把他打發走，我才能送妳回家呀。嗯，看樣子他已經走了，安全了。」

我笑了出來。知道他也想跟我獨處，感覺真的很好。

夜風相當冷，我身體�卻暖呼呼的，因為他走在我旁邊。

「真舒服，剛好補上次的散步。」他說。

「這麼一小段路哪叫散步？」我說。

「那我們這禮拜六再去河濱公園吧？禮拜六不上課。」

我知道他的下一句話：不會被何智奇打擾。

「好啊……」

「我也要去！」何智奇居然又冒了出來，嚇得我大叫。

「你怎麼還在這�？」

「我找不到回數票，不曉得是不是留在遊君麟家了。」

遊君麟無力地說：「先送文瀞回家，我再帶你回去找。」

「好。那禮拜六約什麼時候？」

我快瘋了，他連禮拜六都要糾纏不清？

「禮拜六沒什麼啦，只是在附近散散步，你不用跑那麼遠吧？」

他聳肩，「反正閒著也是閒著啊，而且我們要一起讀書，總該培養一下感情吧？還是說，」他輪流打量我們兩個，「你們不希望我參加？」

對，非常不希望！

「我自己回去就好，你們去找車票吧。」

我轉身離開。

回到家，我衣服也沒換就癱在床上，不想起身。

為什麼，每次想跟遊君麟單獨相處都會失敗？連散個步都會被人破壞！

也許是因為我們兩個敵對太久，造成磁場相剋，一旦想和好，全世界都會聯合起來阻止我們。

但是我不想認輸，真的不想。

※

星期六，我以「昨晚沒睡飽要補眠」為由，拒絕跟兩個男生一起去散步。結果何智奇拉著遊君麟打了一下午的電動，直到天全黑了才回家。我不在乎，反正我已經跟遊君麟改約禮拜天下午。

話說回來，這次約得真是辛苦。在學校不能講話，晚上也不能獨處，打電話每次都占線，手機也不通，因為我媽忘記繳錢。想用網路聯絡，誰知電腦中毒只好送修。最後我只好用最笨的方式：傳紙條。趁家教的時候把紙條塞進他外套口袋�，下課的時候我發現自己口袋�也多了一張紙條：ok。

雖然繞了一大圈，我覺得非常滿意。至少我沒有被打倒。

星期天，當我們終於在離家一條街的便利商店門口會合的時候。我心情好得不得了。

「今天何智奇不會再跑來了吧？」

「放心，」遊君麟笑著說：「要是連著兩天週末都外出，他爸媽會講話的。」

「我真不懂，他為什麼不利用機會去親近小霞，偏要纏著我們呢？現在小霞心情不好，正是需要人安慰的時候啊。」

「妳……」遊君麟哭笑不得地看著我，「妳還真是鈍哪！何智奇早就放棄追小霞了，他現在喜歡的是妳啊！」

「什麼？」我大驚，「怎麼可能？」

「為什麼不可能？就是因為喜歡妳，怕妳跟小霞一樣被我拐跑，他才會一直擋在我們中間啊。」

「可是……」我還是不敢相信。

「因為他追過小霞，就表示他絕對不可能喜歡妳嗎？小姐，妳一點也不比小霞差，知道嗎？我還覺得妳比她漂亮呢。」

「亂講！」我滿臉通紅。

何智奇喜歡我？我比小霞漂亮？這些事打死我都想不到！

「好啦，我們就邊走邊談論現在男生奇怪的審美觀吧。」

我暈頭轉向地跟著他走向河邊。

才走了幾步路，天色暗了下來，我還來不及反應，豆大的雨滴已經朝我們砸了下來。我們連忙跑進騎樓躲雨。騎樓幾乎全被機車占據，只有肥料店門外有一點空間。雖然免於淋溼，那股刺鼻的味道真的很難消受。

遊君麟望著外面的大雨，「怎麼搞的，氣象報告沒說會下雨啊。」

不但如此，已經一個多月沒下雨了，居然一下就下這麼大，實在很奇怪。最慘的是，下雨後河水會上漲，河濱步道會關閉。

我的眼睛刺痛：連雨都跟我過不去！

他大概看出我心情欠佳，拍拍我肩膀，「我們用跑的衝回家吧？」

「可是雨這麼大……」

「反正河邊去不成了，與其站在這邊聞肥料味，直接痛痛快快淋雨不是比較爽嗎？」

說的也是，跟他一起淋雨也是難忘的經驗。

「好，倒數完就一起衝嘍？三，二……」

「叭！」

一輛車停在我們面前，居然是我爸爸。我這才想起，他今天去拿送修的電腦。

「你們在這�做什麼？」

遊君麟說：「我們去買參考書，沒想到忽然下雨。」

「是啊，真是怪雨。上車吧，改天再買書。」

很好，連淋雨都淋不成了。

我終於體會到小霞說的「想做的事都會失敗」的感覺。真的非常不好受。

難道我跟遊君麟真的不能在一起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