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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ve1130
侯爵 | 2012-6-18 07:45:17

本篇最後由 nike 於 2017-9-6 10:26 編輯

本帖最後由 cve1130 於 2012-6-18 08:18 編輯

作者:惡來
書名:國子監綺聞

【內容簡介】
故事發生在天下第一學府國子監。
這是丹鳳公主女扮男裝,種瓜得豆的倒貼史。
這是流氓戰績輝煌的獵豔生涯裡,唯一的敗興之筆。
這是霸氣側漏的淑女和一群斯文敗類掰手腕的艱難歷程。
長期狠黑渣賤愛無能的反派男主,調教女主去勾引男二,自己卻不幸擦槍走火中招的故事。


【目錄】
P.1P.2P.3
1.楔子
2.天下第一學府
3.天下第一學府
4.地痞流氓陸賤人
5.地痞流氓陸賤人
6.風華絕代霍先生
7.國子監男澡堂
8.國子監男澡堂
9.圍棋少年自有心
10.同居煩心瑣事多
11.莫將戲事擾真情
12.且可隨緣道我贏
13.輸贏終竟自知難
14.靜心修養思過房
15.君之美玉,我之敝屣
16.舊事重提,恨如流水
17.情若連環,甚時是休
18.世上男人皆猥瑣
19.先生捉姦綺雲樓

20.血濺綺雲樓
21.相思容易相忘難
22.陰錯陽差言釋疑
23.霧裡看花漸分明
24.鬥毆和解,佳話遺患
25.平地驚雷監例戰
26.武鬥排陣,殘像隱喻
27.校場比武,生死相搏
28.朱顏毀,情事牽
29.雙班鼎立,四角雄踞
30.情兩難,意已闌
31.無心插柳,斷袖成謎
32.小七夕,心如許
33.這不是愛,這不是愛
34.風哥留名,美人抱琴
35.美人一笑,妒火生非
36.單獨授課,居心叵測
37.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38.癡心暗許,危情落意
39.邪魔露相,遇險遭辱
40.如玉山崩,如寒冰碎
41.霍容查帳,丹鳳設計
42.程放脫困,雙人定局
43.重要福利章節,必讀!

--雙結局--

霍容線】一
【霍容線】二
【霍容線】三
【霍容線】四
【霍容線】五
【霍容線】六

小賤線】一
【小賤線】二
【小賤線】三
【小賤線】四
【小賤線】五
【小賤線】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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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ve1130
侯爵 | 2012-6-18 07:45:41

〈1.楔子〉

  天下才子出貢院,貢院前頭國子監。

  天底下但凡有點志氣野心的讀書人,沒有一個不想去國子監讀書的。近鄰皇城沾地氣兒,講學的都是六品以上的朝中飽學之士,想找個恩師拉關係求賞識是再方便不過。有人說,進了國子監,等於半隻腳踏進仕途。

  可是,常言說得好,林子大了什麼鳥兒都有。國子監的學生成百上千,難免良莠不齊,偶爾冒出幾個殘次品,那也是先生們的無可奈何的事。

  於是乎,殘次品的故事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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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ve1130
侯爵 | 2012-6-18 07:45:57

〈2.天下第一學府〉

  又是一年國子監新生報導日,斜陽淡淡地照著集賢門,門口人潮似海,聚滿了新入監的學生。

  集賢門轉角一堵磚牆下坐了個年輕男子,一身絳色禪衣豔豔如火,懶懶地倚在集賢門牆角喝酒看斜陽。

  他晃晃半空的酒壺,裡面水聲叮噹響,快要見底了。

  「這位兄台,冒昧請問一下。」

  國子監的人都知道,平日裡樂哈哈的笑面虎的他,有一片逆鱗摸不得,就是看夕陽的時候不許人打攪,誰都不許。

  誰這麼脫線在老虎臉上拔毛?

  他懶洋洋地偏過半個臉,鳳眸斜睨打量對方。

  是個眉清目秀的監生,一雙大眼睛水汪汪像能榨出汁兒來,抿嘴一笑,一邊一個酒窩湊成雙兒,比他壺裡頭的酒還醉人。

  他對女人見多識廣,目光也賊銳利,眼睛眯起一打量,女子的腰身如何,胸脯多少料,將來能發展成個良家子還是浪娃兒,都能跟尺子似的裁得一清二楚。這俏模模樣的男裝美人站在眼前,他還能分不出公母?

  那女扮男裝的姑娘不曉得他有這般能耐,自以為高明地作一副粗獷腔調,拇指一擼鼻子:「這位兄台,請問廣業堂怎麼走?」

  她刻意悶著喉嚨,他都替這姑娘憋得慌,臉上卻佯作醉意:「小老弟,新生報導?」

  「沒錯兒,勞駕您指個路?」

  喲,裝得似模似樣,有點意思。他一隻手搭上姑娘肩頭,眯著一雙醉意朦朧的桃花眼,把秋波朝姑娘送了又送。

  他生來顏色穠麗姿容亮眼,少年在家的時候丫鬟們便時常私底下議論,少爺是個美人胚子,長得這麼俊,這麼豔,簡直像跟天底下的女人有仇,活活地招妒忌。他這一笑眉眼簡直跟生了鉤子一般,要生生把人魂魄勾走。

  姑娘對上他的桃花眼,不由得倒吸一口涼氣。暗忖這廝半人半妖像是個角兒,不可掉以輕心。穩住心神,也回個笑臉:「您這是?」

  他有心要逗她玩玩,一下子就伸出手把姑娘推在牆角,伸手格在她頭邊牆壁上,笑眯眯地盯著她看。

  「喂,同學,你再不把手拿開我喊人了。」

  「嗯,喊人,為什麼。」聲音有些無辜迷惑。

  他媚眼如酥地靠近姑娘臉頰,直到眼觀眼鼻觀鼻距離。姑娘那粉嫩的小臉果然一下子紅潤起來,姑娘驚愕地抿起嘴兒,強掩著驚詫瞪著他。

  裝模作樣的女人最好對付,直接撕破臉皮上,包管氣質破功。他微微一笑,姑娘立刻嗅到一股酒味兒。

  原來是個醉鬼發酒瘋,姑娘正想著,就被他伸手在腰間撚了兩把。

  「嗯,怎麼身上都不帶銀子,」他摸得上癮,末了用手背敲敲她的胸脯,「出門在外無錢傍身,乃是大忌唷。」

  嘿,原來是個地痞。那姑娘心想,所謂強龍難壓地頭蛇,不如早撤。幸好剛從宮裡出來什麼都沒有,就是錢多。於是笑眼一眯,卡住對方不老實的手腕:「你要的是銀子?」

  「小老弟不錯啊,」他打了個嗝,醉意朦朧地笑了笑,揚起左手的空酒壺,「借兩個酒錢使。」

  原來如此。「這個給你,」姑娘從腰間解出錢袋,半露出一遝銀票,從中抽了一張,「拿去。」

  他飛快接過,笑著甩了甩空酒壺:「明兒還你。」

  「用不著,沒事我先走了。」

  姑娘臨走,卻又鬼使神差地回望了那醉鬼一眼。這模樣,比幾個皇嫂都好看,不知道皇兄有沒有興趣跨界養個男寵。

  「想什麼呢小老弟?」

  姑娘嚇了一跳,難道這傢夥側面也長眼睛,知道自己在看他不成?

  陸見歡臉容一側,又是無限綺麗妖嬈,姑娘後心一涼,跟見了豔鬼似的,連連搖頭:「沒什麼,這銀子不用還,不,是千萬別來還。」說罷背著書箱一溜煙兒跑遠。

  他則回過頭凝視她的背影,手裡隨心所欲地摺疊玩弄著那張銀票,眼神似醒似醉。

  京城廣福錢莊的銀票,百兩面值。果然來頭不小。

  有點意思。他咧嘴扯出一絲玩味笑意。

  對於剛剛私逃出宮混進國子監的丹鳳公主來說,這世界真是盛夏裡剛摘的西瓜,又大又新鮮。至於裡頭甜不甜,那還不好說。

  三年前父皇就替她挑好了個夫婿,當年的新科狀元,她從撥著珠簾兒後面偷偷一瞧,果然是個青年才俊,正在暗暗歡喜,哪曉得人家把臉一板,對著父皇說了一番冠冕堂皇的婉轉話兒,總結起來就一個意思:

  不要丹鳳公主做老婆。

  趙丹鳳素來只有她挑人沒有人挑她,這下倒好,還成了被揀剩的。聽了這話還了得,立時氣了個七竅生煙。只是礙著皇帝老爹自詡愛才如命,不好請他幫忙出頭。就狠狠把這一股氣憋在心裡頭,三年來愣是拒了一大堆婚事沒嫁人,一心想要找那廝出口氣問個明白。

  半年前皇帝老爹去了,皇兄登基,一大堆事情要忙,她鑽了個空子,跑出宮打聽當年把她挑剩下的那個傢夥,更來氣,那廝居然一路升官,年紀輕輕做了國子監的博士。

  傳聞中,那人臉和脾氣一樣冷,自狀元及第以來,光拒掉的達官貴人的婚請就有好幾家,加上不結朋黨,得罪了京師不少權貴。

  這臭脾氣,趙丹鳳真是又愛又恨,非見上他一面,狠狠揪住他領子,大吼一聲:本公主哪裡不好,瞎了你的狗眼。

  要問這人名字,她化成灰都記得,還得加個首碼。

  該死的霍容!

  也算老天爺開眼幫忙,她剛打定混進國子監的主意,就遇到個急事回鄉的新監生扔了報導的名帖,於是撿回來冒名頂替。打開一看,名字還跟她挺投緣挺合適,叫單小風,變個音調,還能跟丹鳳這倆字兒扯上那麼丁點兒意思,不曉得這算不算天意?

  趙丹鳳簡直覺得順風順水得意極了。

  國子監某牆角處——

  「嘿,一百兩!這麼有錢,老陸,再去詐他幾百兩銀子使使。」

  「你這猴兒,想錢想瘋了,」陸見歡在對方腦門上敲了個暴栗,醉意朦朧,「酒,夠喝就成,灌太多小心淹死。」

  「叫那傻子一進來財露白,真是肥鴨送上門。怪不得早上我蔔了一卦,卦象顯示今日我會有偏財運,原來是沾那蠢驢的光。」

  「不急,待我摸清他底細再說。」

  「咳,再大的來頭,能大過你丞相老爹麼?他總不敢是個王爺?」

  「看看再說。」

  陸見歡笑笑,又灌了口酒,晃晃半空的酒壺,步伐飄搖地去了。

  ……

  趙丹鳳繼續問路找教室。「這位同學,請問……」

  「誰是你同學?」

  「那麼兄台……」

  「誰是你兄台?」

  「那朋友……」

  「誰你是朋友?」被搭訕的路人白眼一翻,姿態擺得老高,「最討厭別人套近乎。」

  嘿!什麼德行!趙丹鳳愣是把火氣給按捺下去沒發出來。

  她轉了大半圈,好容易才尋著地兒,看起來像是廣業堂,她瞅瞅教室門口一個傻憨憨模樣的監生,心想這傢夥看著蠢頭蠢腦,應該比較和善:「請問,這裡可是廣業堂天甲班教室?」

  被問的監生伸出摳鼻孔的手指,用力吸了一下鼻涕,指指門口「天甲班」三個大字:「不長眼?」

  趙丹鳳嘴角抽搐一下終究沒接話。國子監真乃藏龍臥虎之地!看上去這麼蠢的傢夥,一嗓子吼起來倒是很有氣吞河山的意思。

  「你新來的?」那人興趣缺缺地瞅她一眼。

  「對對,在下單小風,還請師兄關照關照。」

  聽到是新來的,立馬湊上前一堆人把她團團圍住,上下打量,儼然參觀猴子。

  「這小子眉型不錯,是不是去如意齋做過了?」

  「老子最討厭娘娘腔。」

  「你說他是娘娘腔,那讓我們班長情何以堪啊?」

  「薊勝,你罵誰娘娘腔?」

  趙丹鳳掏出手絹來擦冷汗,不料被旁人一把奪過——

  「你們快來看啊,這新來的用娘們的手絹!」這一喊更炸鍋了。

  她正要去奪回,那手絹卻被人一個接一個相互傳閱開。

  「看這做工還挺細緻,彥生你來鑒定下。」

  拿著帕子的人一臉學究氣,清咳一聲拈到眼前,一板一眼鑒定:「撚金線綃絲帕,貫日繡,天青繡社的手工,看這樣式……小子,你哪裡偷來的宮中貢品?」

  不好,這東西要露餡兒,她丟個蕩漾的眼神:「相好送的。」說真話的時候要淡定,說謊話的時候更加要。

  問的那人心裡頭暗自一驚,這人相好來頭不小:「你相好是公卿貴戚?」

  這話她還沒接上,又有人道:「哪能,你們看他,一股娘們兒樣兒,哪裡有點爺們氣概?說不定是扯謊往自己臉上貼金,拉高身份呢。」

  「就是,他能當上皇親國戚,那我還能娶丹鳳公主,再討十房小老婆夜戰不休呢!」

  趙丹鳳的臉又抽動了一下。

  「住手,這麼欺負同學,不上路子,」班長邵泉從人堆裡擠出來,把帕子還給趙丹鳳,「你是哪位大人家的公子?」

  趙丹鳳正在掂量他話裡的意思。邵泉諂媚地自動解釋:「我的意思是說,你爹在朝中當什麼官,祖上三代是做什麼的,有哪些封嗣?」

  人群裡,有個腰圓膀粗的監生陰陽怪氣地解釋:「國子監系我大宋最高學府,只有六品以上官宦子弟才可入學,天甲班只有三品以上國公子孫、從二品以上曾孫才有資格入監讀書,比如我爺爺是先皇太傅欽賜紫金光祿大夫正一品,請問你老爹是幹什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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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ve1130
侯爵 | 2012-6-18 07:46:49

〈3.天下第一學府〉

  「一我爹過世了。」先皇駕崩已滿半年。

  「二我祖上三代沒做官。」都是皇帝。

  「三封嗣還真沒有。」都是皇帝老爹封別人。

  趙丹鳳搔搔頭:「基本情況就是這樣。」

  一幫人下巴都掉到了地上。

  「呿,原來是個紙老虎。」口氣還這麼大,胖監生冷笑。

  邵泉很失望,原來是個沒背景的傢夥,他也懶得多管閒事,甩甩手走開。

  「新來的,你知不知道外地的官員到了京城,都要上貢?」

  「宮裡每年接受地方進貢的貢品數目先皇都有規定,這我知道。」

  「哈哈,」胖監生笑道,「他以為我在說皇帝。」

  「是個傻缺吧。」

  「喂,你小子別裝傻,我們說的是地方官員進京都要給丞相大人太傅大人將軍大人進貢,同理,你來到國子監,你敢不拿點東西出來跟我們吳哥表示表示?」

  趙丹鳳腦海裡忖度一陣,父親在世的時候朝中的確有過一個叫吳坤的太傅,這胖子十有八九就是他孫子輩兒的人物。

  好啊,爆了你爺爺的真身,看我回宮讓母后皇兄怎麼拾掇你個兔崽子。

  那姓吳的胖子見她遲疑不答話,把臉一沈,要叫人來收拾她,不料趙丹鳳拱拱手,笑眯眯地道:「我來得倉促,沒帶什麼好玩意,等過幾日家裡下人來探我,定準備件好禮物給你。」

  吳胖子聽得將信將疑。趙丹鳳又問邵泉:「班長吧,我的宿舍你排哪兒了?」

  「天甲一號房。」

  趙丹鳳背著書箱和行李去了,剩下邵泉在原地陰笑。

  哪裡冒出來的窮酸,口氣這麼囂張,還以為你是什麼大官的少爺,原來是扮豬吃老虎的騙子,這次給你安排到天甲一號,教你知道什麼叫做真老虎。

  趙丹鳳一路走著,不時有人詢問她住哪間房。

  不知為什麼,那幾個問問題的聽見「天甲一號」,臉色都是變了變,收起笑容不再說話,訕訕地回房去。她心中暗自詫異,卻也不多問。

  天甲一號房在東廂最靠裡的一間,三面環著水池,只有一面連著走廊和二號房。趙丹鳳擡頭望瞭望頭頂上「天甲一」三個字,心裡一陣舒服,推開房門——

  迎面飄來一股酒香。

  監生守則第六十九條就是不能酗酒。

  趙丹鳳沒多在意,踢開腳邊兩個走進去。

  視線遊去,房間不大,一座衣櫥,一張搖椅,一張大床,臨水靠窗的牆上掛著棋盤。

  她轉身回頭,對面靠牆也有一張傭人床,不過既不靠窗,而且也要小得多。

  兩張床中間應該再設一張屏風才是。

  她在心中規劃著要擺放屏風的位置,那個位置恰好被一張楠木條案占住,案上擺著官窯燒制的雕花爐瓶三事,白玉盅,西鳳酒,這幾樣物事,件件不輸給自己的寢宮。

  行李收拾安頓好,她給自己倒了一杯酒,剛湊到嘴邊,只聽門閂一聲響,有人推門進來。

  「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來明日愁……」這人走路像在騰雲駕霧,每一步都要滑出半尺,再打個旋兒,一看就是喝高了。

  趙丹鳳看著真替他心慌得很,指不定他什麼時候跌倒。

  男子仰起頭,倒轉酒壺咕咚咚地往喉裡灌著,醇香甘洌的酒汁溢出他口中,沿著綿延柔和的唇線一直滑過滾動的喉結,濕漉漉地澆著領口衣襟。

  「這位同學,請問……」男子打了個酒嗝,轉過臉來,緩緩吐出一口酒氣,趙丹鳳被熏得頭暈目眩。

  「嗯,很面熟啊。」

  鳳眸含春,唇角輕笑,容顏如火焰一般奪目,衣豔人更豔。

  「是你!」趙丹鳳失聲道。

  這人,不就是入學那會在集賢門門口遇到的那個對她上下其手的臭流氓嗎?

  流氓的眼神如流雲一般輕飄飄在她臉上掃過,從她手裡接過酒杯飲盡,頗為不經意地道:「是你。」

  「你來幹什麼,我都說了不用還錢了。」

  「還錢?」對方略有一絲迷惑,半響回應,「哦,你不說,我倒忘了。」

  「那你還纏著我幹嗎。」

  流氓隨意地攏了攏頭髮,微微倦意的眼神看著她,不知怎地卻更加妖嬈嫵媚,趙丹鳳被他看得小心肝顫悠悠,不禁倒退兩步,毫不掩飾語氣裡的不爽:「這裡可是國子監,擅闖別人的房間,若被告到監丞大人處,是要受罰的。」

  「嗯,不錯,」流氓搖搖晃晃地走近一步,「我記得《監生守則》第六十三條上有這麼寫。」

  「你知道就好……喂喂,放肆,我喊人了!」

  流氓的右手已經搭上她的肩膀,口氣裡半分慵懶半分輕謔:「既然你都知道,為何還在賴在我的房間不肯走?」

  趙丹鳳僵住了。

  她回頭看看房間內一大一小隔空相對的兩張床,這才反應過來:

  那張小床不是傭人的,而是她的;這房內的一切也不是為她而設,而是這個臭流氓的;而眼前這個臭流氓也不是臭流氓,而是她今後要相處三年的——

  舍友。

  即便悲痛欲絕,這種時刻也需要冷靜。

  趙丹鳳從流氓手中搶過酒壺,給自己灌上一大口。冷靜。

  流氓瞧著她手指尖抖索索的樣兒,笑道:「也罷,看在你借錢給我買酒的份上,請你喝一杯。

  「你叫什麼名兒?」

  「叫法無所謂,」流氓把酒杯湊過去,「給我也倒一杯。這裡的人都叫我師兄,要麼老陸,關鍵是我就這麼個人,你隨意。」

  趙丹鳳心想,他隨意我卻隨意不得。我堂堂公主跟這麼個粗俗的地痞流氓住一屋,傳出去恐怕莫說霍容,這輩子都別想有人要了。

  「續杯否?」沒等她說個不字,流氓又捧出個酒罈子。

  趙丹鳳推辭了半天拗不過,眼看流氓晃晃悠悠嗝著酒氣兒,心料他快要醉了,不如先陪他過幾盅,把這傢夥灌醉自己也就安全了。於是跟他兩個人笑眯眯地推杯換盞,熟得跟認識了十幾年似的。

  流氓一面仰頭灌酒,一面鳳眸斜飛地掃視雙頰粉紅的趙丹鳳,一隻手搭在她肩膀上,笑意似有若無。

  趙丹鳳不知道的事情實在太多,比如流氓號稱「千杯不醉」,絕非浪得虛名。

  一股熱力在腹中上升開來,她的視線也開始朦朧,眼前笑嘻嘻的流氓影子,漸漸也從一個變成兩個。

  「再來一杯!」

  「小老弟,你喝多了。」

  進入酒醉模式的趙丹鳳大剌剌地撲身過去要搶他壺中酒:「喝多的是你,你看你,馬上……就要倒了。」

  流氓笑盈盈地兜住她的脖頸意欲阻攔,趙丹鳳不防,身子一彈,撞在他胸口,兩個人重心擺蕩,身體交疊僕倒在地。

  男子的呼吸仍是那麼怡人,或許是因為這房中久點花蕊夫人衙香之故?丹鳳的頭腦眩暈過後一片空白,她帶著貪意又深吸了一口氣,無意中又離男子滾動的喉結近了一寸,柔紅的唇瓣幾欲觸到對方耳垂。

  「你好香啊,小哥。」

  兩頰暈紅的趙丹鳳,成功進入酒瘋模式。

  流氓被調戲,這還是第一遭,對方的眼神裡飛快掠過一絲驚詫,但又隨即化為一抹笑意:「我不僅僅是香而已唷。」

  她擡頭,恰好撞上流氓笑意浮蕩的眼眸,這才猛然警醒。

  撲,撲倒了……

  這還是頭一回趴在男人身上,而且是以這麼曖昧的姿勢。趙丹鳳的酒意也一下子清醒許多,她有些慌亂地支起手臂,一雙手按在他胸膛,呼吸都在顫抖。

  這流氓的胸膛很堅實,被她不意間扯下來的那一截衣領,半露著他誘人的鎖骨,修長的脖頸,玉白的面容,攝人魂魄的眼睛挑逗似的凝視著她……這麼近距離觀察,平心而論,單純從外形來看,這流氓還真是萬里挑一難得一見的極品男人。

  趙丹鳳全身一股電流通過,臉上火燒蔓延:「這,誤會兄弟,這是個誤會!」太傅說得沒錯,萬惡淫為首,貪杯其次。

  「故意的嗎。」

  「我不是故意的,我我我。」

  「故意的吧。」

  一隻手覆上她的手背,觸感微涼,乾燥柔和。另一隻手則輕輕摁住了她的後腦勺。

  「你,你要幹什麼……唔!」

  流氓摁下她的頭,貼上了她的唇瓣,在她嬌豔柔軟的紅唇上碾磨吸吮,趙丹鳳驚得睜大眼睛。

  她自小隨著皇兄騎馬射獵,也積攢了兩下子功夫,找了個空隙擡起膝蓋對著流氓褲襠想給他一腳。

  流氓早有防備,兩腿一夾一繞,藤蔓似的把她纏得死死。笑容也從清淡轉而邪佞,熱辣辣的目光盯得趙丹鳳雙頰滾燙。

  趙丹鳳掙扎著想要推開他,反而變成在男子胸口挑逗般的磨蹭,讓兩個人的身體貼得更緊密。

  貝齒被流氓來勢洶洶的舌頭撬開,糾纏,碾磨,嬉戲。

  這蕩人心魄的感覺前所未有,她不禁心跳加速,喉嚨裡溢出一絲嗚咽。

  她無意間發出的聲音,如棉絮一般輕軟,更像是挑逗般撩撥人心。

  那流氓也是身體一震,自覺腹下湧起一股火熱,離開了她的唇瓣,露出一個斯文的笑容:「你好甜啊,老弟。」

  這話聽來,簡直是故意還她的一擊。

  流氓也就是這意思,誰叫這丫頭一上來,就先調戲他的?

  自己就算是個流氓,頂多調戲一下良家婦女,這浪娃兒倒好,一上來先撲倒流氓。

  採花大盜也有被當花采的一朝,嘖嘖,新鮮。

  流氓想著便浮起一絲笑,又在那甜如蜜糖的小嘴上啄了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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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ve1130
侯爵 | 2012-6-18 07:47:11

〈4.地痞流氓陸賤人〉

  「登徒子,大膽……放肆!」趙丹鳳怕洩露了女子身份,急著叫道,「我可是個男人!」

  「沒事老弟,」流氓也學她的樣兒眨巴眨巴眼,「我這人隨意,就好這一口,兄弟之間也好切磋切磋感情。」

  趙丹鳳腦子轟地一聲炸開。國子監真是奇葩滿地,什麼樣兒的人都有。

  「喔!」流氓摸上她身的手觸電一般縮了回去,神情疑惑,「金絲軟甲?」

  金絲軟甲用以防身,一旦穿上,只有自己才能脫下。

  「你到底是誰,來這裡有何目的。」

  「你這是在求我?」趙丹鳳自以為有金甲護身,不禁得意。

  流氓眯眼一笑,手伸到她腰間:「老弟,金絲軟甲你有,不知道金絲褲衩你有沒有喔?」

  趙丹鳳大驚,心裡一著急,繃肩抵住對方,腦袋後仰做了個蓄力姿勢,狠狠地朝他額頭撞去。

  通!

  流氓調戲她正在興頭上,不料這樣一擊,頓時發出哀嚎。捂著頭上烏青塊窒了半響,惱怒之下再去看她。

  殺敵五百自損一千,趙丹鳳沒有練過鐵頭功,一撞之下,自己先四仰八叉地暈了。

  流氓一愣,伸手探她鼻息,勻淨自然,竟然不是假裝。

  他端詳著她的睡姿,一聲輕笑,漆黑的瞳仁裡閃爍著細膩的微光:「自有你求我的時候。」

  窗外閃過一絲人影,流氓聽到窸窣聲,臉上依然微笑如常:「進來。」

  那黑影悄無聲息閃入房間,見到此情此境也是一詫:「少爺,這人是?」

  他並不急著回答:「查出什麼結果了。」

  「那邊沒動靜,少爺,你說他究竟會把證物藏在何處,難不成真的銷毀了?」

  「霍容這個人,絕不會這樣輕易屈服,否則也不會咬著我們陸家這麼多年不放。你再去他三年前遊歷過的地方仔細找,金陵老家那邊更要細細地搜。」

  「老爺已經等不及了,他要我帶話給少爺,近些日子會派個幫手混進來,助你一臂之力。這次派出的人來頭不小,以前在六扇門裡做過探子,老爺說了,這回他進來不露身份,只有關鍵時刻才接應。」

  流氓臉色一沈,雖然還在微笑,卻漸漸流露出陰森之意。

  既然是六扇門的密探,臥底和反追蹤的能力自然是一等一的。

  然而他絕無半分欣喜。

  他的丞相父親依然如此多疑,誰也不信任。

  派來如此強勁的隱形搭檔,無疑是對於他這個做兒子的能力發出了質疑。

  父親大人竟然如此心急難耐。

  父親當年能如此順利登上丞相寶座,對他的手腕多有倚仗,今日反倒不信任起他來了。

  黑衣人見他臉色陰晴不定似笑非笑的情狀,心裡頭也有些發寒,卻又不敢多問。

  流氓像是背後長了眼睛,瞧見了黑衣人那欲言又止的模樣,修長的手指逗引著昏睡趙丹鳳的面頰,唇角泛起一絲叵測的笑意:「你想知道她是誰麼。」

  「難道這就是老爺派來的人,」黑衣人小心翼翼,「這麼快就和少爺接上線了,不是說好分頭行事?」

  「我有種預感,」流氓仰起臉,回頭朝他笑,目光裡帶著寒冷,「這是件有用的東西,前提是……先變成我的。」

  趙丹鳳醒來之時,自己已經躺在床鋪上,迎面對上來的,是流氓玉樣的臉龐嘴裡叼著一根牙籤,笑容愈發邪肆:「這位老弟,昨晚睡得可好?」

  她捂著腦袋使勁回想昨夜情景,不由得往裡挪了挪:「登徒浪子,休得無禮!」

  那臭流氓把牙籤取出來,笑容竟然味道一變,變得很斯文,很有涵養,而且極為清純無辜:「我這人酒品不好,每次酒醒完都會不記得自己幹過什麼,昨天我沒有妨礙到你休息罷?」

  趙丹鳳簡直不敢相信自己耳朵。然而她不得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流氓久在情場廝殺,已經是爐火純青的演技派人物,這種關切裡透著誠懇,誠懇裡又帶著無辜的眼神,立刻秒殺了不諳世事的趙丹鳳的判斷力。

  「沒有……」欲哭無淚。

  這個性向嚴重偏斜的舍友,奪走了她作為「男人」時期的初吻。

  「嗯,既然沒有的話,」流氓溫文爾雅的笑容頓時峰迴路轉,變到張牙舞爪兇神惡煞,「那你還呆在老子房間幹嗎?」

  她又以為自己幻聽。

  流氓一屁股歪坐到床邊,趙丹鳳又往裡退了退。流氓伸手一指,極不耐煩:「你,現在占著我的床。」

  她慌忙抱著被子滾下床。

  「還不走,要不要掃把掃你出去?」流氓咬著牙籤,鳳眸斜飛睨視著她,攆人倒是不含糊。

  趙丹鳳有種預感,在不久的將來,自己一定會被這個雙重人格的精分室友搞瘋。

  「我是你的舍友……」說話變得艱難。

  「舍友,」對方很是疑惑,不可置信的神情,「你天甲班的?」

  「嗯,今天剛入學。」

  流氓那愣了愣的表情,像是真的疑惑。良久坐到案邊,給自己倒了一杯酒,仰頭灌進去,口裡含糊自語道:「邵泉那小子哪根筋不對了。」

  「嗯對,是班長叫我來住這裡的。」

  話音未落,門外傳來興沖沖的喊聲:「老陸,我昨天晚上替你占了一卦,你近日要交桃花運,不如咱倆再去伴月逛逛?」

  推門而入的是同班監生陳亮。

  「你小子怎麼在這?」陳亮先是一驚,後是一怒,「誰讓你闖進來的,你知不知道他是誰?」

  流氓伸手一阻,臉上笑意盎然:「亮猴兒,不急,這事要找得找邵泉,興許他覺得我一個人久住寂寞了,哈?」

  「邵泉這混帳東西,膽兒肥了,敢在太歲頭上動土,我找他去,」陳亮一轉身,又似想起什麼,回頭惡聲惡氣對趙丹鳳道,「你還不滾出來?」

  「無妨,」流氓坐在搖椅上慢悠悠地掏著耳朵,蹺起一隻腳架在案上,「既然邵泉這麼關心我,給我派個打雜的來,我怎麼能辜負這份好心。」

  「可是老陸……」

  「沒事,你去。」

  「你給我小心點。」陳亮惡瞪趙丹鳳一眼,怒氣衝衝地走了。

  趙丹鳳愣怔半響,把視線挪回流氓身上:「你是誰?」

  「你不知道我是誰?」流氓一詫,隨即噗地一笑,神情促狹,「怪不得。」

  她反問:「你姓陸?」

  「你不知道我是誰,我卻知道你是誰。」

  對方一個嫵媚的笑,立馬讓趙丹鳳聯想到,日沖鬥牛,紫微星現,南方有妖孽出現……類似預示大災變的不祥之兆。

  「素人單小風,你新入國子監,不如由我來教教你這地盤上的規矩。」

  流氓抱著雙臂,口叼一根牙籤,笑微微如是說。

  趙丹鳳對案正襟危坐,手裡拿一份《約法三章》。

  流氓坐在案頭上,高她一頭俯視著她,距她近得快要挨著鼻子,臉上笑容似有若無。

  「念。」

  趙丹鳳用紙隔開兩人的視線距離,清了清嗓子:「第一條,不得互相打探隱私。」

  這一條讀起來很順耳,她贊同地點頭。

  「第二條,不能干預對方的任何行為。」

  這個……就有點那啥了,萬一這色中惡狼朝她夜撲,那到底是要不要反抗?

  「嗯?」對方的尾音微微上揚,顯然對她的遲疑不滿意。

  「我覺得這一條可以修正一下,在『行為』前面加一個『正當的』修飾。」

  「不能干預對方的任何正當行為,」流氓一聲輕笑,略略點頭,算是默許,又捧起酒壺喝了一口,「繼續。」

  「第三條,後來的要包乾所有勞務,包括本舍的打掃,給對方買酒……」趙丹鳳楞了一下,「收拾房間床鋪?沐浴後更衣?」

  流氓微微一笑,叵測的眼神裡邪光四溢,看得她又是一陣冷汗:「試用期三月為限,若不能合格,當即掃地出門。」

  說罷,流氓從口中拈出牙籤,跳下桌走到衣櫥對面的穿衣鏡前,對著自己的袖子輕嗅一陣,又微微拂袖,像是要把自己一身的酒氣都給拂去似的。他舒展開修長的雙臂:「過來,替我寬衣。」

  趙丹鳳忍無可忍,好歹本殿下也是個公主,你算個什麼玩意,把我呼來喝去當奴婢使喚?

  「斯文敗類!」

  她怒吼一聲,甩門而出。

  趙丹鳳跑出去要找邵泉換房間,不料剛出了東廂,迎面就遇著吳監生一幫人走來。

  那些監生剛用罷晚膳,正閑來無事,看見趙丹鳳急匆匆跑來,心裡便想要再消遣她一下。

  「新來的,見著吳哥,招呼都不打一個?」

  趙丹鳳扭頭要走,被其中一人伸出手臂,攔住去路。

  她擡頭,見邵泉從園中走過,忙求助道:「班長,班長!」

  哪知道邵泉聽見,低著頭匆匆走得更快,一會就沒了影子。

  「你以為誰會罩你這個窮酸?」

  那幾人哈哈大笑,其中一人道:「你們知道不,昨天邵泉把他排到哪個房間去了?」

  「哪個?」

  那人神秘兮兮的撮起嘴:「天甲一號。」

  幾個人都是一愣,隨即爆發出一陣大笑。為首的吳監生嘴角也抽動一下,扯出一絲敵意的冷笑。

  「看不出來邵泉那馬屁精也有這等創意,哈哈哈哈……」

  趁著這幾人正在說笑,趙丹鳳扭身就跑。

  「嘿,這小子跑了!」

  「追!修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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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6-18 07:47:30

〈5.地痞流氓陸賤人〉

  趙丹鳳很快跑到東廂盡頭,那盡頭臨著一面大湖,前面右邊都是藍泱泱的湖水,左邊就是剛剛自己跑出來的天甲一號廂房,她回過頭,只見吳監生一干人等獰笑著慢慢從遠處逼近。

  「不識擡舉的東西,讓你跟吳哥打聲招呼,竟然一聲不吭想跑?」

  「廢話那麼多幹嗎?修理他,讓這窮酸知道什麼叫做貧賤有別。」

  吳監生身形高大,往她面前一站簡直虎背熊腰,趙丹鳳緊緊咬住嘴唇,手倒扶著臨湖的欄杆,後背抵在上面向後傾斜。

  趙丹鳳一咬牙,扭身推門沖進了天甲一號房,大力把門關上。

  眾人都被這突然的變故搞愣了,有人砸門道:「混帳小子,滾出來!」

  另一人拉住他:「噓,這可是陸……」

  「怕什麼,有我在,」吳監生沈著臉道,「姓陸的又怎樣,難道怕了他不成,給我敲門。」

  趙丹鳳進了屋,剛定下神來,就聽見門外咚咚砸門的聲音,心裡又一陣慌亂。

  「回來了啊。」流氓竟然仍在鏡子前面自照不止,趙丹鳳都有點懷疑他是不是自戀狂。

  「單小風,你可是想通了,回來替我寬衣?」

  門外咚咚咚的砸響更加急促——

  「單小風,滾出來,我們要修理你!」

  她回頭盯著門看,心想,笨蛋,都說要修理我了,你當我傻子會屁顛屁顛給你開門?

  那門閂被敲得咯咯作響。

  「你在看什麼。」流氓的口氣漫不經心,好似全然沒有聽見砸門聲。

  趙丹鳳心裡也緊張,半響吐不出個完整字兒來。

  「過來,替我寬衣。」

  那聲線竟然是如此柔和,在室內撞擊出一種極為動聽的聲音。流氓此刻的眼神也相當溫柔,微笑中有種安撫人心的力量。

  趙丹鳳鬼使神差地走過去,手法拙劣地替他解開衣帶。

  「把禪衣也脫了。」

  她抖抖索索地給他解著內襟,因為被外面傳來的嘈雜聲擾亂,反而更緊地抽動一下帶子,對方喉間傳來一聲輕咳:「你是想要勒死我?」

  流氓的眼神裡卻沒有任何不悅,反而更加舒緩和安撫。

  有人在大力踢門,門搖搖欲墜。

  趙丹鳳的手已經不能行動自如,她從未服侍過人,此刻心中又很是慌亂,極為艱難地褪下了他的禪衣,也許不能叫脫,那手法簡直是扒。

  「單小風,再不出來我們要撞門了!」這人吼的時候其實已經在撞門,他卯足了氣力,又是一撞。

  門毫無預警地打開,那人重心全失,一個倒栽蔥摔在地上。

  流氓從門後不緊不慢地走出,看著地上那人,鳳眸中浮現一絲刻意做作的驚詫,微笑道:「咦,老弟怎麼一見面就給敝人行了個磕頭禮,使不得使不得,快快請起。」

  那人滿面羞窘地被他扶起,眾人許久不見他露面,見到他都是有些忌憚的神情,有人低頭道:「陸師兄。」

  這些人見了流氓,顯然都有些敬畏之色。趙丹鳳很奇怪。

  那被扶起的監生也忙不疊地低頭道:「多謝陸師兄。」

  「不謝,」流氓微微一笑,白皙的俊容上都是溫和之意,趙丹鳳瞧著他應對自如的樣子,竟然還挺斯文,「不知師弟來找我,有何貴幹?」

  「沒,沒有。」

  「既然沒有,」流氓溫文爾雅的微笑瞬間風雲突變化作冷眼,簡直比六月變天還要神速,「還站在這裡幹什麼,沒看見我已寬衣就寢?」

  「我錯了,錯了。」

  「腳。」

  那人趕快把左腳挪出門外。

  「還有一隻。」

  對方又慌忙挪出右腳,連著倒退好幾步。一時間眾人都退後,竟然沒人敢說話。

  「眾位師弟不要誤解,」那神情瞬間又變回春風化雨的笑容,熱情洋溢得叫人心肝發顫,「我這個人向來很隨和的,很歡迎師弟們來我房中做客,只不過今日實在困倦得很,無力招待各位,失禮之處,真是抱歉的很。」

  他那神情,連個敷衍的表情都懶得做,哪有一點失禮抱歉的意思。

  吳監生上前,他一來,兩邊眾人都讓開道路:

  「我們來是要找一個人。」

  「哦,吳老弟,我我知道你很關心我,真教我感動。放心,我最近吃飽喝足,睡眠很好,不必掛懷。」

  流氓明明比這裡許多人要年輕,卻一口一個老弟無人敢駁,唯有吳監生額上爆起青筋,強抑著口氣中的不爽:「陸見歡,這事和你沒關係。我們是來找那個新生,教教他這裡的規矩。你叫他出來。」

  原來流氓的真名叫陸見歡。趙丹鳳暗暗記下。

  姓陸……陸氏在朝中向來勢力很大,聽皇兄說過,登基以來最頭疼的就是陸氏一族,上至宰相,下至地方縣丞都有他們的勢力,皇兄早有剪除陸氏羽翼之心,但因為剛登基還需要陸宰輔的支援,削權之事也就暫且擱置。

  「哦,你說這個素人啊,」陸見歡笑眯眯地拖過門後躲著的趙丹鳳,勾搭著她的肩膀,大力拍了兩下,「教育師弟這等事,用不著麻煩吳老弟,放著我來調教。」

  吳監生雖然平日忌他三分,但是當面搶人這種事,而且是當著這麼多同學的面,未免太掃威風,臉色更加難看:「你罩他,就是明擺著要和我吳宗文過不去了?」

  說話間,吳宗文的老拳已經向趙丹鳳揮去。

  趙丹鳳倒退一步。

  那拳頭在她面前定住,隔著鼻樑一指的距離不再前進。

  陸見歡的左手卡住吳宗文的左拳,臉上仍是笑微微不改色。

  眾監生看得目瞪口呆,陸見歡那樣白皙修長的手指,想不到竟然能鉗制住吳宗文這樣身板的虎拳。吳宗文也呆住,頓覺失了面子,臉上一陣紅一陣白。

  陸見歡放了手,勾住吳宗文的脖子一起邁出門口,壓低聲音在他耳邊道:「吳兄弟,我們同學一場,我豈能幫著外人,不勞你親自動手,這個人不識擡舉,我自會替你好好修理他,你盡可放心。」

  吳宗文一愣,沒料到對方會給自己這麼大個臺階下。

  雖說姓陸的居心深不可測,說話不知真假,但是他老爹丞相一品大員正當紅,自家爺爺雖然也是一品太傅,但畢竟是先皇的,而且已經過氣了,拼起爹來恐怕沒什麼便宜好占。暗自忖度一陣,吳宗文臉色緩和下來,順勢借坡下驢:「既然陸同學開了口,我也不費這個神,這人就交給你替我好好管教。」

  「哈哈哈,吳同學真是爽快,我老陸記住你了。」

  「陸同學,這幾個不長眼的險些踢壞了大門,我下午派府上家丁來給你修好。」

  「啊,那真是有勞,多謝多謝。」

  兩個人各懷心思臉上笑眯眯地互相拍著對方的肩膀,蜻蜓點水地擁抱了一下,就此各自散開。

  圍觀眾人下巴全都掉到地上:怎麼回事,打都沒打起來,這就完了?

  每個人臉上都寫滿了意猶未盡的失落感。

  「單小風,發什麼楞,還不關門。」

  趙丹鳳回過神來,把門一碰,眾人都被掩在門外。

  此刻房中的氣氛對她來說,起了一點點微妙的變化。

  剛剛很令人憎惡的臭流氓,現在搖身一變,成了她的救命恩人,豈不是很尷尬?

  最要命的是,除了有點感激,她對這個臭流氓,還冒出了那麼一丁點兒的佩服之情。

  趙丹鳳搓著手,不知道該往房間的哪裡去了。

  「謝謝。」

  陸見歡斜倚在榻上,半支著身體,懶洋洋地晃動著白玉盅,看著裡面晶澄的酒汁,眼底一股朦朧霧氣嫋嫋上浮。

  「謝我?謝我什麼。」

  「謝謝你剛剛幫我。」

  「你怎知我是幫你,興許我是害你呢。」

  他那似笑非笑的神情真是讓人渾身不自在。趙丹鳳動了動嘴皮,終究沒再接上話。

  趙丹鳳接連上了幾天課,吳宗文那一夥人倒沒再來找茬,只是她不曾見過霍容來教課,問班長邵泉,又說霍先生受邀去金陵的國子監講學去了,過幾天才能回來。她聽著朱克己朱夫子在上面講授《禮記》聽得懨懨欲睡,忽然想起一事,回頭望瞭望身後那張空桌。

  還是沒有來。

  從陳亮那些人的口氣裡聽來,這位置似乎就是陸見歡的。只是他為什麼從不來聽課?

  趙丹鳳很是好奇。

  下課不久,有人興沖沖從外邊跑進來:「霍先生回來了,國學課又要重新開課了。」

  「真的啊,太好了,總算不用對著那個『克己復禮』了,再克下去,我的老命都要給克死了!」

  趙丹鳳聽著,心裡一陣欣喜,又一陣緊張。她來到國子監也經歷了不少辛苦,不說受同班同學的冷落排擠,單說女扮男裝這一事就有諸多不便,如廁,洗浴,都要背著人偷偷摸摸進行,實在麻煩得很。

  而今能見到霍容一面,這些個委屈,恐怕也都算不上委屈了。

  「來了來了!」

  聽得外面腳步聲,趙丹鳳趕快和眾人一道正襟危坐,想要留給霍容一個好印象。

  走進廣業堂的卻是陸見歡,懶洋洋地抱著一個酒壺,書本不帶,悠哉遊哉趟著飄浮的步伐晃進教室。

  不知為什麼,這人一出現,教室裡仍然寂靜,氣氛多了幾絲詭異。不,應該說他的氣場本身就很詭異。

  陸見歡眯著眼,扯出一絲慵懶的微笑,慢悠悠地走到自己位置上坐著。經過趙丹鳳的位置時,都沒拿正眼瞧她一下,渾然不認得似的。

  曠課三月的的混世魔王,這麼毫無預警地出現在課堂,怎麼看都像是不祥之兆。

  邵泉道:「別吵,霍先生來了。」

  話音剛落,隨著眾人視線望去,只見一人白衣垂袖,衣袂飄飄,從外頭緩步而來。

  能被推舉為國子監博士的,至少要官拜六品以上,進士及第,在翰林院有過兩年以上資歷。三者都能達到的人,幾乎都如朱夫子那樣年入遲暮,然而這個人卻迥然不同,他看起來不過近二十五六年紀,清俊蕭肅。

  正是翰林院學士,並兼國子監博士霍容。

  趙丹鳳瞧著霍容,種種往事浮上心頭,不覺流露出一種異樣神采。

  而也正在此刻,陸見歡在她身後斂起笑容,深深盯著霍容,佯醉的眼中正掠過一抹不易察覺的陰霾。

  同一時間,有兩個人的心聲,在冥冥之中意外地完全吻合——

  霍容,我總算等到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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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6-18 07:47:47

〈6.風華絕代霍先生〉

  學生們朝霍容行禮,霍容亦回禮,他氣態出塵宛若仙人。趙丹鳳定定地凝望著他,只覺得這種風姿不可言說,心裡愈發來了一股無名業火——

  霍容你就算有些本事,又如何敢嫌棄於我?

  相由心生,她這般暗地裡咬牙切齒,面上也不禁流露出一絲凶蠻,一臉要活吃霍容的神情。

  「這位同學,你來背誦《諫逐客書》。」

  趙丹鳳猛地一個激靈,騰身站起來,不小心用力過猛帶動了書桌,墨汁飛揚,潑在左邊的同學身上,那人不光臉酷,發怒的樣子也挺有氣派,頓時拍案而起劍眉倒豎,一臉要吃人:「你搞什麼東西?」

  霍容手掌做了個下壓的手勢,示意肅靜。那人按捺下怒氣擦拭著袖管,坐下時不忘黑著已被墨汁濺黑的臉怒視單小風。

  霍容道:「你叫什麼名字。」

  「學生單小風。」還是咬牙切齒。

  霍容眉頭微微蹙起,低頭翻了一下學生名冊,口裡念念道:「你姓單。」

  廢話,單小風不姓單難道姓風,我怕我說出我姓趙嚇死你啊。趙丹鳳收住臉上的惡氣,笑眯眯作謙恭狀:「學生的確姓單。」

  霍容眼中掠過一抹異光,卻飛快地低垂羽睫,似是把什麼給掩了下去,語調平靜地道:「這篇《諫逐客書》是傳世名作,還是要背出來才好,你下課回去,再好生用點心。」

  《諫逐客書》趙丹鳳七歲就隨著皇兄一起背,早已滾瓜爛熟,只是面對著霍容,一時心亂如麻,開不了口罷了。只好默默坐下,心神恍惚地捱到下課。

  霍容是見到了,可是卻好像除了來上課沒什麼交集。趙丹鳳心想,到底要不要去找霍容,當面和他攤牌呢?

  一群監生圍了上來。

  「連個《諫逐客書》都不會背,還號稱千里挑一,臭窮酸當我們天甲班是垃圾堆,什麼人都能收?」

  「我看就是個不學無術的傢夥!」

  「真是越想越氣,不知道這小子交的什麼好運,以前我們背不出來是要被罰抄書的!」

  「喂,你快說,你是買通的什麼人,才進的我們班?」

  趙丹鳳被對方攥住衣領。

  趙丹鳳原打算一直藏鋒裝作不會功夫,卻因為剛剛見過霍容心情正差,像是過年的炮仗,一點就著:「手拿開。」

  「小子,早就看你不順眼了,今天就好好修理你。」

  對方揪住她的衣領,趙丹鳳順勢靠到對方跟前,伸手扳住對方手臂輕輕一扭,那人一聲慘叫背過身去,手臂被她反剪在身後。眾監生都嚇了一跳。

  趙丹鳳在皇家獵場時常騎射,練就了些皮毛功夫,加上對方是嬌生慣養的富家子弟,一下子被她鉗制住,痛得嗷嗷直叫。

  趙丹鳳環視周圍,監生們不知道她的功夫有多深,都小心地退後。她鬆開那人的手,聲音很大,像是說給眾人聽:「今兒個心情不好,別惹我。」

  說罷扭身出了廣業堂大門。

  壯漢吳宗文抱著臂膀嘿嘿冷笑,盯著趙丹鳳的背影:「看來你幫這小子還真是多此一舉,對方可是個練家子。想來你陸見歡也被人騙過去。」

  陸見歡把佛珠手釧從雪白的手腕上褪下來,漫不經心地在手裡搓揉把玩著,對於吳宗文的挑釁,只以淡淡微笑回應之。

  霍容離開廣業堂後,並沒有直接回敬一亭休息,而是去了彜倫堂。

  彜倫堂乃是國子監的藏書之地,其規模在京城內僅次於皇宮大內的藏書處。霍容時常來這裡查閱備課所用資料,故而每一處地方都熟稔。他拐了幾個彎道,停在角落內一面巨大的書架前。

  他伸手抽出一冊書,漫不經心地翻閱。

  「此去金陵,查到了什麼。」一個刻意壓低變過腔調的聲音在書架對面響起。

  「沒有進展,」霍容仍然不動聲色地翻閱書冊,嘴唇的起伏輕微得幾乎讓人看不出他在說話,「對方似乎也覺察到我們的行動,有所反應。不過這反倒確證了一點,陸相如此緊張這樁案件,必然和當年之事有撇不清的牽連。」

  「哼哼,當年他陸景兆賣官鬻爵植黨營私千真萬確,卻穩坐相位到今天;而燕王殿下謀反篡位之事子虛烏有,竟然落個滿門超斬的下場。你說,這案子不能得昭雪,世道豈非太不公平?」

  「我已經引起陸相注意,現在行動甚是不便,翻案一事,宜緩緩行之。」

  「是啊,謀定而後動,不可急於一時。小霍,敵暗我明,你自己也要保重。」

  「我明白。」

  對面那人離去之後,霍容又在彜倫堂呆了一陣,登記借取了幾冊書欲離開,忽地發覺背後有人,猛然轉身。

  是男裝的趙丹鳳站在霍容面前,臉容秀美,神色慍怒地瞪著他。

  霍容臉上波瀾不驚,心中暗自思索,這人究竟什麼時候來到這裡,又聽到了些什麼沒有?

  「先生,我會背。」

  「什麼?」

  「臣聞吏議逐客,竊以為過矣。昔日繆公求士……」她開始誦念李斯的《諫逐客書》。

  趙丹鳳終究是個情竇初開而且晚開的女孩子,不懂如何找話題,情急之下,唯有背誦這一篇課文,畢竟背誦,也有許多句子可以說給霍容聽。

  一篇《諫逐客書》,竟然可以讓人背誦得淚光泫然。只是這聲音裡強自掩抑的淒婉和怨憤,卻沒有人能聽得出來。

  「……自內虛外而樹怨于諸侯,求國無危,不可得也。先生,我背完了。」

  霍容凝視著她眼中的淚光,良久道:「你姓單。」

  「不錯。」

  「你是金陵人?」

  趙丹鳳見他手上拿著學籍名冊,心裡頭一陣慌亂,剛進國子監時候忘了仔細瞧瞧這單小風的籍貫,此刻如果答錯,定會平白惹他懷疑。這樣想著,臉上還得做得若無其事:「先生要知道這個作甚?」

  她說話的時候故意放平靜語氣,偷偷地朝霍容名冊上瞄了兩眼,想要找出自己的戶籍在何處。哪知道霍容早有防備,把名冊合上,口氣平淡:「聽你口音是本地人。」

  「我從小就離開老家,隨著父母遷到京城居住。」還是說不出老家在何處,只好儘量繞過。

  「我現在還不能跟你回去,你走罷,」霍容背過身,「再給我點時間,定會給你們家一個交待。」

  咦?趙丹鳳嚇了一跳,霍容他……該不是知道自己的身份了。

  明明就偽裝得很好,為什麼他會這麼輕易就看穿,到底是哪裡出了差錯?

  既然如此,乾脆打開天窗說亮話,趙丹鳳把心一橫,冷哼道:「你不承諾娶我,我絕不走。」

  霍容的背影顫了一顫,轉過身來,眼神裡難得一抹詫異之色,像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什麼?」

  「廢話,不然我混進來幹什麼……喂,咳咳,你幹什麼!」

  霍容出手之迅疾,趙丹鳳也沒有想到,當即被霍容撲身摁在書架上,身體一撞,架子裡窸窸窣窣掉落好幾本書在腳邊。

  「霍容,你好大膽……你放開我。」趙丹鳳摳著他的手指亂踢亂蹬,豈料霍容這儒生氣質十足的人,竟然手勁這麼大,掐得她差點咽氣。

  「你不是單小風,」霍容聲音冷酷,「你是誰,誰派你來的?」

  「霍容,你混蛋……」

  「不說我現在就殺了你。」

  趙丹鳳差點沒吐血,霍容此刻手上力道漸增,她的雙腿都懸空,書架被兩人互相纏縛的力量撞得微微搖晃。

  「本,本公主絕不會放過你……」

  趙丹鳳白眼一翻,昏了過去。

  -----

  醒來之時,已是在整潔的臥室中。趙丹鳳睜大眼睛,看著自己身上捆縛的繩索,和一邊飲茶的霍容。

  「你瘋了?」

  霍容的臉色依然冷峻,說話時缺少正常人的情感變化:「誰派你來的。」

  趙丹鳳氣得發昏:「你知道我是誰!」

  「我在等你告訴我。」

  好,不知死活,說出來可別嚇破你的膽兒。趙丹鳳清了清嗓子,氣勢威嚴:「我姓趙,趙丹鳳。」

  完全沒有她預期的震撼效果,霍容依然淡然喝茶:「莫說你是個男人,即便你真是丹鳳公主,傳聞中丹鳳公主端莊嫻淑,久居深宮,從未踏出宮門一步,你這謊未免扯大了些。」

  端莊賢淑……傳聞這東西是可以信的麼,傳聞中你霍容還是個正人君子呢!

  趙丹鳳冷笑:「霍容,你真不信?」

  「我不信。」霍容很平靜。

  「你過來。」

  霍容放了茶盅,坐到床邊。

  「我腰上有一塊玉佩,你看了就知曉。」

  霍容伸手在她腰間摸索,果然取出一塊玉佩,上等羊脂玉精工雕琢,刻有「丹鳳」二字,很容易辨認出是皇家之物。

  霍容的臉色不禁一變。

  「我十六歲生辰時,父皇贈我此物,說我看中了什麼人,便將此物轉贈給他,父皇明瞭我的心意,一定為我指婚。」

  霍容瞧著趙丹鳳,她刻意化裝過,不仔細近看,的確瞧不出是個女孩兒,還以為是個特別秀氣的小公子。

  「當年你中了狀元,我心裡高興得很,想要把這東西托人給你,父皇先一步瞧出我的意思,便欽點你做駙馬,可你呢,你說了什麼?」

  趙丹鳳咬牙切齒:「霍容,我到底哪裡不好,要你這樣嫌棄。如今我父皇過世一年了,他所賜的代表姻緣之物仍未找到宿主,你可知為什麼?」

  霍容默然半響,伸手解繩索:「公主,微臣不值得你這樣大費周章。」

  「你害我淪為笑柄三年,這回我一定要帶你走。」

  「公主,我不能跟你走。」

  霍容那平靜冷淡的態度,更深深激怒趙丹鳳。她笑了一聲:「你有兩個選擇。要麼娶我,要麼去死。」

  「公主殿下,微臣的生死不由你主宰,國子監是男子出入之地,於你身份並不相宜,還是早日請回。」

  霍容攤開手,把玉佩交還,趙丹鳳不接。

  「公主來在這裡也是沒用的,我會向聖上稟明一切,負荊請罪。」

  「請罪,你還知罪啊,你有什麼罪?」

  「誘惑公主,是微臣的錯。」

  趙丹鳳臉頓時一燙,怒道:「你你你……你有什麼魅力,誘惑得了我?我不過是……是是是要掙回這口氣罷了。」

  「公主金枝玉葉,微臣配不上公主。」

  「三年前你就這麼說!」

  霍容仰頭看看窗外,天色已經不早:「公主請回罷,你我二人共處一室,於禮已是不合。明日一早,我便備好車馬,送公主回宮。」

  「我要是不走呢?」

  「微臣自會稟明聖上和祭酒大人,由他們出面來接公主。」

  「霍容!你……」趙丹鳳氣急,提醒自己,此刻一定要冷靜應對,否則好不容易跑出宮一趟就全部白費了,「霍容,我知道你這個人有原則,講公平,可是你為什麼對我這麼不公平?」

  「我不曾和公主有過任何約定,公主何出此言。」

  「你要是真對我公平,就不該去考科舉中狀元,你明知中了狀元被我父皇選為駙馬的幾率十之八九,你卻連中三元在先,無情拒我在後。你的名聲是響了,可我呢,你要我怎麼見人?宮裡人人議論,都說我……都說我是嫁不出去的老公主……」

  趙丹鳳情急之下,把最討厭的事情都說出來,眼眶裡不禁噙著淚水,嘴唇哆嗦著。心高氣傲的她,又怎麼會容忍別人叫她一聲「老公主」。

  「公主你並不老。十九年華正是芳齡,可以去尋更好的如意郎君。」

  「藉口,都是推辭。霍容,你沒經過我的允許就中了狀元做了駙馬候選人,讓我有了看見你的機會;現在我到了你面前,你就算不喜歡我,為什麼不給我一個機會讓我喜歡你?你對我公平嗎?」

  霍容的口氣不容置疑:「縱然公主這樣說有些道理,然而國子監乃靜心向學之地,縱容你以女子之身在此逗留,有悖我做人的原則。」

  「你怎麼知道我來國子監不是為了讀書?我可以一面讀書,一面讓你……」

  「哼,」霍容冷冷道,「狡辯。公主說倒底還是為了我。」

  「你敢不敢跟我賭一賭?」

  「不要想拖延時間,明天我便送你走。」

  「霍容,你是不敢跟我賭,因為你怕跟我接觸久了就會喜歡我,對不對?」

  「公主你在癡人說夢。」

  「那好,你給我三個月時間,我們來看看到底是我癡人說夢,還是你口是心非,怎麼樣?你若是口口聲聲說不會喜歡我,卻又不敢試煉,就說明你是偽君子,假聖賢,表裡不一的衛道士!」

  趙丹鳳連說三個讀書人最討厭的稱謂,霍容的眼光一凜,盯了她半響:「你想要留在國子監,必須給我一個可以接受的理由。」

  「理由是……我想要一次機會證明你是錯的,你連看都不看我,就放棄我是錯的。」

  「愚昧的證明。」

  霍容站起身來,似是不屑趙丹鳳的宣言。

  「我便給公主三個月時間,讓公主看清自己的錯誤。」

  「誒?」趙丹鳳愣了愣,「你答應了?」

  「三月期滿便是學中考試。屆時公主若既不能讓微臣喜歡上公主,又不能通過考試,即便不肯走,微臣也會利用職務之便,逼公主退學。」

  太賴皮了,這樣是犯規,趙丹鳳哼道:

  「你這叫有原則?」

  「小處的退讓正是為了更好地堅守大的原則。公主,你自便。記住,三月為期。」

  「哼,我會證明給你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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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6-18 07:48:06

〈7.國子監男澡堂〉

  趙丹鳳回到寢舍,只見陳亮攔在門口:「老陸在裡面。」

  「我知道,」廢話,這是她和姓陸的共用的寢舍,「你讓下。」

  陳亮仍是欲言又止不肯走。趙丹鳳不耐,一把掀掉:「起開。」

  「嘿,真是狗咬呂洞賓,別說老子沒提醒過你,」陳亮搖搖頭,甩手走了,「怪不得昨天卦象大凶,大凶。」

  趙丹鳳推門而入,走到自己床邊,四仰八叉地躺上去,長出一口氣。

  雖說剛剛過了霍容一關,可是要在三個月內捕到霍容的心,談何容易,瞧他剛剛那拽得二五八萬的樣兒,就知道是座易守難攻的天塹。

  然而方才已把狠話撂出去,現在才臨陣退縮,也太沒臉。

  趙丹鳳愁苦地歎一聲,翻身,恰好對著陸見歡的床鋪。

  陸見歡正坐在床上一杯一杯飲酒,半個側臉對著窗外。

  窗外是落日餘暉,殘紅漫天的景象。

  趙丹鳳忽然想起第一次見到他,也是在看夕陽:「喂,你很喜歡看日落?」

  陸見歡沒反應,只是一杯一杯複飲,趙丹鳳討了個沒趣,悶悶地睡下。

  一覺醒來都到了戊時,國子監對於學生作息有嚴格規定,亥時之前必須熄燈。趙丹鳳趕快收拾了一下衣物,匆匆忙忙趕去澡堂。

  一進澡堂,趙丹鳳到吸一口涼氣。

  來來往往皆是光裸著上半身的男人,每個人臉上都泛著被熱氣熏出來的紅暈,時常有人擦身而過,下面只包一條浴巾。

  趙丹鳳嚇得小心臟都要跳出胸膛來了。

  絕對不能讓人知道她來過這種地方,不然傳揚出去,她可就成了開國以來最淫|亂的公主。

  所幸澡堂設的都是用木板隔開的單間,每間放一個大浴桶,可以整個人進去洗浴。趙丹鳳趕快進了一個單間,關上隔間的門,試著從裡面踮起腳朝外看,什麼都看不到。

  很安全。

  她脫了衣衫掛在門後,很快跨入浴桶中,水溫剛剛好。

  要是再來點熏香花瓣什麼的就更好了。

  她雙手扶在桶沿,仰起頭緩緩呼氣。直到這獨處的一刻,才全身心地放鬆下來。感覺好像回到了寢宮,自由自在。

  擡頭的時候,忽然覺得有什麼不對,定睛一看——

  衣服不見了。

  掛在門背後的衣服不翼而飛了。她驚出一身冷汗,一下子從桶裡站起來。

  剛剛明明還在的!

  她立刻想要喊人,卻猛然意識到這是在澡堂,如果驚動別人……後果不堪設想。

  加上不斷地有腳步聲經過,還有同學的說話聲,許多人都在澡堂,她更加心慌了。怎麼辦,難道只能在這裡熬到半夜人都走光的時候再跑出來……

  陳亮的聲音在不遠處響起:「老陸,據卦象顯我今天的財運在東南向,我去那邊洗。」

  「嗯,我在這邊。」

  趙丹鳳如同抓住一根救命稻草,輕聲喚道:「陸見歡,陸見歡,你在不在?」

  門口的腳步聲停止了,果然是那熟悉的聲音,帶著幾分疏懶和尚未退散的酒意:「嗯,叫我?」

  「我是單小風,你的舍友。」

  「我知道是你,什麼事。」

  「你可不可以分我一件衣服穿,我的衣服弄丟了。」

  對方顯然很不樂意:「那是你自己的事情。」

  「你把你要換下來的外衣給我就成,行嗎,求你,我總不能就這樣出去。」

  「幫你我有什麼好處。」

  趙丹鳳爆出一個十字青筋:真是趁火打劫坐地起價!

  可還是得委曲求全:「什麼都成,你先把衣服給我。」

  「你說的,別賴,」門外傳來窸窣脫衣服的聲音,然後是敲門聲,「給你。」

  趙丹鳳從浴桶裡站起來,探出半個身子,小心翼翼地把門打開一條小縫隙,伸出手去接衣服。

  衣服遞過來,她正要縮手,不料那突然多伸進來一隻手,強硬地把門縫撬開,一個影子閃身竄入洗浴間,飛快地把門在身後帶上。

  這一切簡直突如其來且晴天霹靂,趙丹鳳目瞪口呆地站在水中,和對方正正打了個照面。

  陸見歡敞著禪衣,男子堅實的胸膛和鎖骨線條若隱若現,他嘴裡咬著一根牙籤,上下打量著她光潤如脂的胴體,笑微微道:「老弟,重新認識了一次啊。」

  趙丹鳳的嘴巴半張著閉不攏。

  「想要叫我是不反對啦,」陸見歡慢悠悠摘掉牙籤,指指門道,「如果你真的叫,我想外面會有很多人像我一樣願意被你叫進來觀賞的唷。」

  趙丹鳳咬住嘴唇,生生地把怒吼咽了下去。雙臂緊緊護住胸坐到水中,壓低嗓音:「你想幹嗎,你出去!」

  「我想幹什麼,」陸見歡扔掉牙籤,抱著雙臂低頭笑的時候,不住地聳動肩膀,「向來自以為很聰明的我,最近被一個看起來不怎麼聰明的女人給騙了,於是心情不大好,所以打算找她商量一下怎麼解決這事。」

  「登徒子,你簡直大膽……」

  「我人生平有三個忌諱。第一,我不喜歡被女人騙。」

  「我不是故意的!」

  「第二,我不喜歡別人打斷我的話。」

  趙丹鳳受制於他,不得已地閉嘴。

  「第三你知道是什麼嗎,」他兩手搭上木桶的邊沿,慢慢地靠近她,她急忙仰起身子拉開兩人的距離,「我不喜歡我站著的時候,有人坐著。」

  趙丹鳳想跑不能跑,想叫不能叫,權衡了一下,還是服軟為上:「我這樣怎麼能站得起來……你把衣裳借給我。」

  此刻的她,頭髮和身體都已經被水打濕,蘸著水滴的肌膚顯得更加白潤誘人。

  「沒關係,你可以不用站起來,」陸見歡笑得更加邪佞,眼神在她雪白的胸脯上掃閱著,「我可以坐下去。」

  「啊——」

  趙丹鳳看著陸見歡脫掉禪衣甩在一邊,不禁大叫一聲。

  整個澡堂都聳動了。

  「不是,你剛才聽見沒有?我剛剛好像聽到女人的聲音。」

  「我好像也聽到了!」

  「不會,哪裡有女人?」

  「真的假的,老子都硬了。」

  「可是我真的有聽到啊!」

  「好像是這一間。」腳步聲由遠而近……

  有人敲洗浴間的門:「喂,裡面有人嗎?」

  趙丹鳳緊緊咬住嘴唇,抑制住自己身體的顫抖。此刻她正被陸見歡擁在懷褻弄,那浴桶的容量不大,兩個人在裡面便會肌膚相貼觸,濕漉漉地攪纏在水中。

  「嗯,什麼事。」陸見歡不慌不忙地答道,手掌覆上了她的雪峰,慢悠悠地摩挲揉搓,擠壓逗弄著那顆紅珠。

  「別出聲唷,」陸見歡壓低聲音,輕咬她的耳垂,「雖然我不介意被圍觀,不過你嘛。」

  趙丹鳳隱忍地閉起眼睛,幾乎要把唇瓣咬出血來。

  「好像是陸同學在裡面。」

  「陸師兄,你有沒有聽見女人的聲音啊?」

  「嗯,這個嘛……」陸見歡看一眼趙丹鳳,俯下身,在她另一顆紅珠上一啄。

  「啊……」趙丹鳳敏感地想要吟哦出聲,被他預先捂住嘴。現在出聲,無疑於召喚全體同仁來圍觀這刺激的戲碼。

  趙丹鳳渾身戰慄地靠在他懷中,她的肌膚幼嫩柔滑,在水中更是瑩若堆脂,他恣意地吮吸舔舐,靈舌在她胸口最敏感的地方圈弄,水漫上他的臉頰,不覺間烏髮盡濕。

  這畫面實在太香豔,絕不能為外人所見。

  「陸師兄,你還在嗎?」

  「唔。」他戀戀不捨地離開她的小紅珠,還不忘捉弄性地在雪峰上輕輕啃噬了一口,她吃痛,卻自覺地捂住了嘴巴。眼睛裡都是羞恨之意。

  「陸師兄?」隔著門叫喊的那人很納悶,堂堂丞相公子,該不是掉進浴桶淹死了。

  「嗯,我在。我沒聽見有什麼聲音,」陸見歡說罷,壓低聲音在她耳邊道,「這下你可滿意?」

  這話聽來有雙關之意,趙丹鳳悟出意思來,身體因為羞恥開始發燙。

  她感到外面的人腳步聲隔著門板遠去,立刻出手反抗,用手肘狠狠反擊他的胸口,陸見歡預料到,從背後緊抱著她的身子,她兩隻手不斷在虛空中掙扎,濺起浴桶中無數水花,把兩個人都攪得從頭到腳**,卻始終不能擺脫他的糾纏。

  她一咬牙,左手揪住他腰上一塊皮,狠狠扭轉。

  陸見歡頓感痛覺,眸色一深,毫不留情地鉗制她的左手。

  趙丹鳳右手扇過來一巴掌,不偏不倚打在陸見歡臉上:「斯文敗類!」

  陸見歡白皙的俊顏上立刻起了一片紅印,他手上力道加重,把她禁錮得更嚴密,臉上卻浮蕩著悠閒的笑意,聲音裡暗含脅迫:「你是誰,來這裡有什麼目的。」

  她又嘗試著掙扎了一下,卻更深地落入他的鉗制,甚至隔著他打濕的褲子已經感到有什麼威脅性的武器正在抵著她的翹臀。

  「我這個人不喜歡一心二用,你要是不說,那我就要幹點別的事情了。」

  趙丹鳳身體一縮,預感到將要發生什麼,趕快繳械投降:「我說我說,我是為了霍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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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6-18 07:48:24

〈8.國子監男澡堂〉

  他的身體猛然一僵。

  「你找霍容幹什麼?」

  「我要把他弄到手。」

  陸見歡一愣,語氣裡都是嘲謔:「你喜歡他?」

  「哼,」趙丹鳳怒道,「他曾嫌棄過我一回,我要先得到他,而後棄之如敝屣。」

  原來是個冒出來搗糨糊的姑娘。

  陸見歡看著她,他寶石一般的眼睛裡閃爍著詭譎的光芒,忽而溫情,忽而殘忍,忽而陰霾,一波一波如微風拂過的湖水。

  「你知道自己缺什麼嗎?」

  「你缺一種不達目的誓不甘休的決心和勇氣。」

  她愣了愣,回過頭來,對上他果決陰冷的目光。

  「你之所以被同班人針對,不光因為你出身寒微,更因為你沒有一樣事情能做得讓人心服口服。詩書禮樂禦射,你又強在哪一項?」

  「想要別人看得起你,先拿出東西證明自己。」

  「追男人也一樣,尤其是霍容這樣的人,想把他弄到手,沒點斤兩可是不行的唷。」

  「你……什麼意思?」

  「有一句話叫做投其所好,」陸見歡笑眯眯地瞧著她,目光裡都是引誘之意,「霍容這個人雖然冷,不過,只要是人,都會有弱點。」

  趙丹鳳心念一動,卻又沈下臉:「為什麼要幫我?」

  「苦行僧一般的日子裡忽然發生點有趣的事情,你說是不是對我無聊生活的一種調劑?」

  「我的時間不多,三月為期,我若不能讓他動心,他就要皆由考試之機趕我出書院。」

  「嚄,看來他都和你立約了嘛,」陸見歡笑著眨眨眼,霍容此人向來拒人於千里之外,卻對這女子另眼相看,倒有些稀奇,「真有意思。」

  「聽你的口氣,像是對他瞭解不少。」

  「有嘛,」陸見歡不置可否地一笑,「時間緊迫,不如我們換身衣服,出去擬定作戰計畫?」

  趙丹鳳仍是對他將信將疑:「幫我對你有什麼好處?」

  「你倒說說看,能給我什麼好處?」

  趙丹鳳一窒,暗自盤算著,如果這傢夥真能助她贏了和霍容的賭約,別說金銀財寶,就算要她跟皇兄舉薦他做個官兒,那也是沒問題的。

  「以後我會重重謝你。」

  「我這個人最不喜別人說什麼以後,今日事今日畢,你倒說說有什麼可以謝我。」

  「這……」

  他又不是不知道,她現在身無分文,簡直是身無寸布,要有什麼東西可以拿出來,剛才早拿出來揍他了。

  陸見歡一笑,把她抱起來換個方向對著自己,朝著她驚羞的小臉貼去,在離貼上那櫻唇還差一絲距離的時候卻忽然停止——

  「記著,欠我一個人情。」

  趙丹鳳嚇一大跳:真是個怪人。

  霍容,我找到讓你跌落神壇的武器了。陸見歡心中則是這樣想。

  「喂,那我們現在回去?」趙丹鳳打斷他的思路。

  「嗯。」

  「那……你先出去。」

  兩人擠在一個浴桶裡裸裎相見,她還坐在他懷中被他裹擁著,不由得十分尷尬。

  陸見歡一笑:「你真要我先出去?」

  趙丹鳳心想,總不能自己當著這人的面從水裡站起來,豈不被他看個精光?

  「你先出去。」

  陸見歡從水裡站起,趙丹鳳哇地慘叫一聲,捂住眼睛。

  看……看光了。

  看到男人全裸的身體,簡直是強迫中獎!

  「你給我坐下!」

  「你到底是要我站起來還是坐下去?」陸見歡詫異的表情顯得很故意。

  「你把眼睛閉上,我先出去。」

  趙丹鳳緊張兮兮地從浴桶裡出來,一面盯著陸見歡:「不許睜開,否則抓瞎你的狗眼。」

  ……

  「攻陷霍容作戰計畫初擬,」寢舍裡,趙丹鳳抱著手臂趴在桌邊看紙上的標題,下巴挨著桌沿,擡頭瞅陸見歡一眼,沒好氣道,「什麼叫做攻陷啊?」

  「成功的標準只有一條,那就是霍容有沒有愛上你。以這個標準來衡量的話,」陸見歡坐在她身旁高她一頭的椅子上打量她,「你欠缺的條件還有很多。」

  「你是說,我不是他喜歡的類型?」

  「類型什麼的無所謂,一個人永遠不可能知道自己將來會愛上什麼人,和誰在一起,即使心中設想好了類型,也不缺乏被打破的可能性唷,」陸見歡托腮道,「你和他現在最缺的是交集。他不接觸你這個人,就不會對你有瞭解,對你沒瞭解,就不會對你有興趣。」

  趙丹鳳也托腮:「唉,我和他見面,大概也僅限於國學課堂了。」

  「那倒也不是,霍容還講授一門課,不過是祭酒大人的助教,教學生們下棋。」

  「棋藝課那還不是課堂。」

  「倒也不一定唷,說不定這正是打開門的第一把鑰匙。」

  陸見歡說著,轉身去取下牆上懸掛的棋盤,手裡托著兩盒棋子,笑吟吟地站在趙丹鳳眼前,居高臨下地睨視著她。

  「單小風,從今天開始,給我好好練棋,沒練完不準吃飯。」

  「喂,別開玩笑!下棋跟吃飯有什麼關係。」

  「玩笑?」陸見歡俯下身來盯著她,那笑容裡有一抹威脅之意,看得她心裡發毛,「我陸見歡縱橫歡場這麼多年,攻無不克戰無不勝,從來就沒有打不掉的堡壘,今天頭一回轉行幫你攻克男人,你休想給我丟人。」

  趙丹鳳嘴角抽了抽,敢情這傢夥以攻陷別人為榮啊……

  她正想著,頭頂唏哩嘩啦落下一大堆書,瞬間被埋在書堆裡,只露出兩隻五指分張抽搐的手。

  陸見歡手裡還抱著一摞,瀟灑地朝書堆上撒落,把她兩隻手也給埋了,神情淡定地宣告:

  「這裡都是棋譜,看完了再睡覺。」

  ……

  霍容正在敬一亭辦事房內檢索書籍。

  手上握著的卷冊,明著看似一份學籍名單,在沒有旁人的時候他打開夾層,露出一張泛黃的紙片,顯然是從某個陳年卷宗上撕下來的一頁——

  天朔二十八年,宰輔陸景兆彈劾燕王叛國通敵,意圖謀逆,司理院審訊屬實,交由刑部發落,得帝朱批,誅燕王三族。

  又翻過一頁,正是發生在這樁案件的前一年:

  燕王彈劾吏部尚書陸景兆賣官鬻爵,植黨營私,會亂朝綱。司理院查明不實,燕王構陷,帝感其手足之誼,赦其罪。

  寥寥數字,卻在霍容眼前幻化出無數血淋淋的場景。

  啼哭的嬰孩,焚毀坍塌的朱漆大門,捆縛的成百上千的囚犯被押往刑場。燕王臨刑前悽愴淩厲的仰天大笑,和觀刑的陸丞相意味深長的笑容,都在當年那個的他心中烙下了深深的印痕。

  此後霍容明白,這世間的唯有公道二字最是難得,縱使懷抱一腔熱忱流盡血汗,也並不一定換得回來。

  燕王臨刑前,曾托人囑咐那些報受過他恩澤的幕僚們,絕對不要為他翻案。

  這恐怕也是燕王大人對他們最後的恩澤。

  霍容此刻想來,胸中那一腔被澆滅的熱血又隱隱在沸騰,這股火焰由血燒出,已經熾烈了整整三年,他恐怕永世都不會忘記。他的手隱隱在顫抖。

  「先生先生!」

  毫無預警地,有人闖入,霍容立刻收了神思掩上卷冊。

  他回眸一瞥,是趙丹鳳。他口氣淡淡道:「你又來做什麼?」

  「先生,」趙丹鳳恭恭敬敬行了個禮,巧笑嫣然,「下個月的圍棋比賽我想要報名。」

  「你?」霍容一怔,「不行。」

  「為什麼,人人都有機會,這是公平競爭,為什麼我就不能報名?」

  「不要胡鬧,回去。」

  「霍容,你莫名其妙!我下個棋也惹著你了?」

  「不是我存心阻撓你,」霍容壓低聲音,走到她身邊,「公主殿下,國子監內的圍棋比賽初賽過後有複賽,凡是入圍複賽的監生,都會有一名導師進行三天的單獨培訓,再去參加決賽。」

  「那怎麼了?」

  「所謂單獨培訓,學生要同導師同吃同住三日,你明白了嗎?」

  趙丹鳳竊笑,原來霍容是擔心自己和男人同一屋簷下,儘管他是出於責任而有此擔心,但畢竟也是讓他苦惱了一番,不由得產生一種惡作劇的快感:「那又怎麼了?」

  「你……」霍容眉頭一皺,口氣堅決,「我不接受你的報名。」

  「那我找祭酒大人報名去,再告你一狀,說你歧視學生。」

  「公主,不要再胡鬧了。」

  「我只是做點興趣以內的事情而已,沒人說我來國子監不可以學東西啊,」趙丹鳳聳聳肩,「再說,我未必就進得了複賽。先生你擔心過頭了。」

  霍容緊蹙著眉頭,趙丹鳳壞笑道:「先生,你這麼擔心本公主,怎麼不做我的導師,也好時時刻刻看著我保護我的安全?」

  「公主,就算你這麼做也是沒用的,不要白費心機。」

  「是不是白費心機,還要日後見分曉,總而言之,這個名我算是報了,」趙丹鳳轉身,蹦蹦跳跳出門去,大剌剌地揮手,「先生再見!」

  霍容看著丹鳳公主大搖大擺走路的背影,學男人走路已經肖似,活脫脫一個爺們兒,不由得無奈歎氣。

  「我又贏了,」趙丹鳳吃掉棋盤上的一片黑子,得意洋洋瞅著陸見歡。

  「下得不好,隨便陪你玩玩,」陸見歡滿不在乎地灌著酒,笑眯眯道,「你要能贏彥生,那進決賽基本不成問題。」

  「彥生,你說我們班那個夏彥生?」

  趙丹鳳腦海裡描繪起夏彥生的形象,瘦削頎長,衣著永遠整潔筆挺,寡言少語總是斜著眼睛一臉看不起人的樣子,下巴要翹到天上去。

  「彥生每年都會參加這比賽。」

  「我找他練練去。」趙丹鳳興沖沖抱著棋盤出門。

  陸見歡笑笑,慢悠悠地灌酒入喉。

  不一會兒趙丹鳳就回來了,一臉怏怏地坐下。陸見歡明知故問:「怎樣啊。」

  「不到中盤……夏彥生怎麼這麼厲害,真是一山還有一山高,我以前在家中的時候,棋藝還算可以的。」

  「彥生是圍棋國手夏永和之子,自小學棋,你下不過他很正常。」

  趙丹鳳拉長了臉:「你故意讓我去碰釘子?」

  「嗯。」

  「喂!」

  「彥生年年都是這個比賽的第一,你若想要進步快,不若跟他這樣的高手討教。」

  趙丹鳳不等陸見歡把話說完,一溜煙沖出門去,不到一會兒垂頭喪氣回來。

  陸見歡輕笑一聲:「又碰了個大釘子。」

  「別提了,那傢夥口氣拽得跟二五八萬似的,嫌我棋臭,居然叫我別煩他。不就是會下棋嗎,有什麼了不起。」

  「彥生這個人除了下棋,對什麼事都沒興趣,」陸見歡蹺著二郎腿,修長的食指在桌上輕輕叩擊著,「想要他教你下棋,得動點腦筋。」

  趙丹鳳聽他口氣,眼睛一亮湊過來:「你有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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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6-18 07:48:52

〈9.圍棋少年自有心〉

  「夏彥生的父親曾經是圍棋國手,這一點我跟你說過。」

  「嗯。」

  「先皇酷愛圍棋,蓄養了一批圍棋國士,當年以第一國手夏永和恩寵最隆。他直到五年前在翰林棋賽中敗給對手,輸掉了這第一國手之位。此後他便一蹶不振,日漸消沈。」

  「只不過輸掉一次,需要這麼耿耿於懷嘛。」

  「對於夏家來說並不是這樣哦,」陸見歡朝她眨眨眼,漂亮的瞳仁閃爍著細膩的微光,「圍棋對於夏家來說是世代傳承的精神力量,他們下棋的歷史可以追溯到祖父輩,曾祖父輩,夏家的子弟沒有不以父輩為榮的,彥生也一樣。。」

  「原來如此。」

  「所以說,他心中最崇拜的父親形象崩塌,做兒子的有今天這樣的轉變,也不難理解。」

  趙丹鳳很是唏噓:「話雖如此,我們外人怎麼好插手幫忙。」

  「誰要你幫忙了,」陸見歡睜大眼睛,一臉嫌棄她笨,「我們是要他幫你的忙。」

  趙丹鳳不解。

  「有個真理你還不知道,」陸見歡伸手扳住趙丹鳳雙肩,俯視著她,唇畔笑意深遠,「想找到一個人的弱點,著眼點是他的過去。」

  趙丹鳳立刻反應過來:「夏彥生的弱點是什麼。」

  「你知道當年打敗彥生父親的人是誰麼?」

  「誰。」

  「鄧玄。」

  她不禁一怔。

  鄧玄,國子監祭酒。祭酒為掌管國子監的最高級別官員,總領監內一切大小事物。

  印象之中,見過鄧大人只有開學宣講那會兒,是個面貌慈祥的老者。

  「等等,」趙丹鳳整理著思路,「沒道理啊,勝敗乃兵家常事,這錯也推不倒鄧大人身上。」

  「如果一個人製造的輸贏毀掉了你最尊敬的父親,你最執著的榮耀,那你會不會記恨這個人一輩子呢?」

  「從父親戰敗開始,夏彥生的人生就已經是為打敗鄧玄而活的了,」陸見歡眯起眼,黠笑,「也就是說,如果你在這一邊幫到他,那麼他也會在另一邊幫到你唷。」

  ……

  半夜裡,兩條人影從敬一亭鄧玄書房內潛出。

  「鄧大人的書房在那邊。」陸見歡伸手一指,趙丹鳳望去,不由咂舌:「謔,守衛這麼嚴,至於嗎。」

  「都混到祭酒這份兒上了,不多幾個保鏢怎麼顯示身份地位不一樣,」陸見歡從懷裡掏出一件物事晃了晃,笑著眨眨眼:「有了這個,彥生那邊就好說了。」

  是一本《弈戰秘譜》。

  「彥生他學棋這麼多年了,看過的棋譜也該不少。這真的對他有用?」

  「這是鄧玄手撰的棋譜,是他圍棋心得的一本手記,你說重要不重要?」

  趙丹鳳噗嗤一聲笑,在陸見歡胸口捶了一下:「你小子,鬼點子倒是很多嘛!」

  正說著,巷子口光線一亮,遠遠地來了個人,兩人站在黑暗裡循著光線望去,都不覺一楞。陸見歡聳聳肩:「喔!霍容,真是冤家路窄,交給你了。」

  說罷他轉身要跑,被趙丹鳳情急一把拉住:「喂,別丟下我一個人!」

  「霍容嘛,當然你來擺平,一個人被抓總好過兩個人被抓對不對?」陸見歡笑眯眯地使勁兒甩掉她的手,把棋譜塞進懷中,「難道你想看我去□他?我是不介意啦……」

  趙丹鳳無語,陸見歡趁機掠上牆頭跑得無影無蹤。

  「誰?」霍容的聲音在巷子口響起。

  趙丹鳳頭皮發麻,一聲不吭地等他走過來。

  霍容緩步接近,提起燈籠仔細一照,發現是趙丹鳳:「公主在這裡作甚。」

  趙丹鳳清咳一聲:「夜色正好,本公主出來隨便走走。」

  霍容仰望牆頭:「剛剛公主可是在和什麼人說話?」

  「你聽錯了,沒有的事,」趙丹鳳不耐地揮揮手,「你又來幹什麼?」

  「敬一亭剛剛來了竊賊闖入鄧大人書房,丟了好些重要文件,現在正在找尋。」

  「文件?」趙丹鳳心裡頭很詫異,陸見歡偷的不是棋譜嗎,「是什麼檔?」

  「與公主無關。夜裡風大,不要在這裡亂逛,公主請回。」

  趙丹鳳哼了一聲,轉身要走,又聽霍容道:「公主,恕我直言,與其把心思放在微臣身上,倒不如靜下心來學些東西。國子監乃天下讀書人嚮往之地,公主身在其中不知福,若是一無所成,無異於入寶山而空回。」

  趙丹鳳先是一愣,櫻唇微微一彎,露出兩排齊整的小白牙。霍容不明白她為何發笑,目光中流露出一絲疑惑。

  趙丹鳳伸出嫩筍般的手指在他腦門上一戳,霍容後仰避開,那指尖只是蜻蜓點水地在他皮膚上觸過,「學生知道啦。」

  夜涼如水,霍容凝視著趙丹鳳的背影,只見她倒背著雙手,大搖大擺離開,不由得搖頭歎息。

  公主殿下實在太輕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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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6-18 07:49:19

〈10.同居煩心瑣事多〉

  趙丹鳳趴在寢舍桌前挑燈夜戰,案頭堆了棋譜,《算學》,《大宋律令》……種種課業疊加起來,不瘋也快狂。

  國子監果不是人呆的地方,要趕完如此多的功課,真是要磨掉三層皮。

  她怏怏地把剛做完的律法作業丟到一邊,忽然冒出一個問題:這麼重的課業負擔,陸見歡這個蹺課王是怎麼通過大大小小數十門考試的?

  正想著,剛從澡堂回來的陸見歡光|裸著上身披一條浴巾推門而入。趙丹鳳見了羞紅一臉,捂著眼睛低聲咆哮:「小混蛋,臭流氓,還不把衣服穿起,羞不羞你?」

  「我有什麼好羞的,」陸見歡聳肩攤手,大大方方解開浴巾,開櫃更衣,「話說羞的人是你。大姑娘家跟男人共處一室,傳出去別說霍容,哪個男人敢要你。」

  趙丹鳳翻了個白眼:「你不是去找夏彥生,怎麼樣了。」

  「彥生對鄧玄的棋譜是一點興趣都沒有。」

  「為什麼?他不是很想要在棋盤上打敗鄧玄,知己知彼才能百戰百勝啊。」

  「說要憑自己的實力,」陸見歡停下手裡動作,若有所思地微笑,「看來我低估這小子了,心氣兒真是高得很。」

  趙丹鳳失落托腮:「那豈不是沒人教我下棋。」

  「彥生明晚開始來,每天一個時辰,你自個準備準備。」

  「誒?」趙丹鳳驚喜道,「他不是對棋譜沒興趣?」

  陸見歡挑眉一笑。

  「喂喂,你是怎麼做到的,告訴我,」趙丹鳳丟下紙筆,興沖沖地跑到陸見歡跟前,一臉諂媚笑意,「你怎麼說服夏彥生的?」

  「去給我倒杯酒。」

  哼,真會坐地起價。趙丹鳳不滿意地斟酒,滿懷期待地遞過去。

  陸見歡接過一飲而盡,嘖著嘴歎道:「唉,好酒。」

  「現在可以說了。」

  「你把金絲軟甲脫了,我就告訴你。」

  趙丹鳳拉長了臉,半響爆吼一聲:「你找死!」

  她緊張兮兮地捂住胸口瞪著陸見歡。

  「不肯算了,我從來不強迫女人脫衣服。」陸見歡嘻嘻哈哈地躺回床上,翻了個身,臉朝裡面睡去了。

  趙丹鳳氣哼哼地扭身坐下繼續趕作業。燈火明明滅滅,筆尖在光影下跳動,她頓了頓,忽然回頭看陸見歡一眼。

  陸見歡躺在床上背向著她,身體隨著呼吸均勻地微微起伏著。這樣看安靜時刻的背影,卻也不是那般討厭。

  待趙丹鳳趴在案頭睡熟,陸見歡從床上坐起。

  窗外閃過一個人影,陸見歡回頭,借著月光看一眼趙丹鳳,她依然睡得很熟。他推門出去。

  「你來了。」

  門外等著的那人輕功卓絕,兩腿倒掛在廊梁上,身形隱沒在黑暗裡,壓低聲音:「屬下不便在此久留,少爺找屬下到底什麼事。霍容那邊有動靜?」

  「喬太傅的人,可以肯定就在這名單之中。這裡面的人你都拿去查一查來歷。」

  陸見歡拿出一物,正是那一夜從鄧玄書房取到的一份文件。

  那人接過,迅速地塞入懷中:「屬下遵命。」

  那人又想起一事:「對了,前些日子屬下審問奸細,雖然仍不知道霍容他們已經搜集到了多少關於舅父的證據,然而卻得到一個可靠消息,這國子監內,除了霍容,喬太傅還有一個幫手。」

  陸見歡微微一詫:「誰。」

  「不知道,沒亮身份,連那奸細也不知,我上了大刑,那傢夥樣子不像說謊。」

  陸見歡略一沈吟:「知道了。」

  那人轉念一想,道,「少爺,你說為什麼我們不乾脆把霍容這小子給剁了,不省事兒得多?燕王早就倒臺,也沒人給他撐腰,我們何必瞻前顧後?」

  「小不忍則亂大謀,霍容這半年來舊案新翻,不會這麼簡單,背後定有人為他撐腰,這藏在暗中之人才是我們的對頭,要將這股勢力誘出來……」

  那人點頭,做個狠狠一刀的手勢:「再一鍋端了。這樣一來,還有誰敢和老爺叫板。」

  「樹大招風,父親當年就險些敗在行事張揚,如今也算吃到教訓,你還不長點記性。」

  「少爺教訓的是,屬下記住了。」

  「你退下。」

  「是。」

  陸見歡悄無聲息地回房,掩上門,看一眼趙丹鳳,她趴在桌上睡得正沈。陸見歡俯下身,將她打橫抱起,走到床邊。

  他把她放到床上的時候,趙丹鳳的睫毛顫動了一下,呼吸依然均勻。

  「醒了就醒了,裝什麼。」

  趙丹鳳還是沒反應。陸見歡低笑,低頭把嘴湊到抵在她唇邊,以一動作就會與她嘴唇相觸碰的距離說著輕佻話兒:「喂,再裝的話,我可要親你了。」

  趙丹鳳睜開眼睛,從牙縫裡擠出三個字:「別亂來。」

  她一動嘴唇,就會和他的唇相接,只好咬牙切齒地說話。

  「有個真理你還不知道,女人的偽裝,在我面前可是會無所遁形的唷。」

  陸見歡撐著手臂坐在床邊,自上而下看著趙丹鳳,說話間,兩人的睫毛互相接觸著,癢癢地撓著對方的臉。趙丹鳳的粉潤的臉頰被男子的鼻息吹得滾燙,在月光下都能看出變了顏色。

  「你都是這樣欺負女人的麼?」

  「我從來都不得罪女人,」陸見歡又是一聲低笑,眼裡流光皎皎,笑意浮蕩,「尤其是漂亮的女人。」

  趙丹鳳仍從牙縫裡擠出話來:「聽你這話,像是有好多女人。」

  「你指什麼樣兒的,」陸見歡做出思索的神情,「萍水相逢金風玉露的倒不少,不過像你這樣朝夕相對的……好像已經很久沒有。噯,你說我們兩人住一屋,是不是挺刺激,挺有意思?」

  有意思個鬼!趙丹鳳知道自己武功打不過他,不敢強來,只好臉上堆笑:「是挺有意思,不過你能先把手拿開麼,有話好好說,靠這麼近幹啥。」

  「有嗎,近嗎,」陸見歡說這話時,又是和她的櫻唇輕輕相接,又輕輕擦過,□地撓著她的膚觸,「不過我覺得靠近一點商量事情會比較有誠意。」

  「什……什麼事。」

  「十天后有個律法小考,你這麼用功複習,不如幫我打幾份小抄?」

  趙丹鳳張大了嘴巴。搞半天,原來是想讓她幫忙作弊。

  「這還不簡單,成,沒問題。」

  「要七份先,不夠再跟你要。」

  「你要那麼多幹嘛?」

  陸見歡笑著眨眨眼:「總要照顧一下亮猴兒他們不是。」

  「行行行,那你……」可以閃開了,別煩本公主睡覺。

  「我就知道你是個討人喜歡的姑娘,」陸見歡一笑,眼底華彩粲然,惹得趙丹鳳粉臉又飛起一片紅,「那我替弟兄們謝謝你了,噯,要不要我親你一下表達謝意?」

  趙丹鳳正在發愣,嘴巴上就觸到一片溫潤,安靜的室內忽然「啵」地一聲。

  「陸見歡……陸賤人!」

  隨之而來的是趙丹鳳怒不可遏的咆哮和橫飛而來的枕頭。

  第二天戊時一過,夏彥生準時來授棋。

  「師父請進。」

  「慢著,別叫這麼親熱,」夏彥生豎起手掌隔開趙丹鳳,一臉嫌惡,「我只是隨便指點你些步法,別來師父徒弟這一套。」

  「是是是。」

  半個時辰後——

  「我最討厭蠢才。」

  「你沒有做棋手的天分。」

  「為何不吃這一片,白子已經到了這般田地!你腦子長在何處,湧泉穴嗎?」

  趙丹鳳挨完訓,渾身發抖地站起來,蒼白著臉:「彥生,我去喝口水……」

  夏彥生冠服齊整,肅然地坐在棋盤對面,一臉蔑視地瞧著她:「我最討厭上課中途開小差的人。」

  趙丹鳳把陸見歡扯到一邊,暴跳如雷:「怎麼不早說他是這麼個難伺候的主!」

  「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陸見歡兜住她肩膀悄聲道,「你學的是下棋,又不是討好夏彥生。」

  「話是這麼說……」但是那傢夥也太極品了。

  「別光顧自己喝,給彥生倒一杯去。」

  趙丹鳳顫抖的手捧著杯子,不攥這麼緊她實在自己不會把這一杯水潑到夏彥生臉上。

  好容易捱過剩下的半個時辰,送走了夏彥生,趙丹鳳四肢癱軟地趴在棋盤上,哀嚎一聲:「他明天還要來!不如你教我算了?讓他歇息會。」

  「彥生的棋好過我,他來教是你的福氣。」

  「哼,你就這麼怕麻煩?」

  陸見歡躺在床上枕臂而笑:「說對了。我這人雖然喜歡姑娘,但不喜歡纏人的姑娘,你千萬別犯這個我忌諱的毛病。」

  「我纏你,你確定不是你在纏我?」

  「有個真理你還不知道。男人纏女人頂多一陣,女人纏男人那是一生;男人的糾纏可以製造情趣,女人的糾纏只能製造悲劇。所以對於纏人的女人,我堅持避之則吉。而對於值得糾纏的女人,我會死纏到底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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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6-18 07:49:37

〈11.莫將戲事擾真情〉

  歪理邪說。

  趙丹鳳沒好臉色地嘟囔著,一面整理書冊,把準備好的律法考試小抄塞進陸見歡的書箱。

  ……

  「小師父,小師父!」趙丹鳳興沖沖地跑進教室,手裡拿一本《棋番》。

  夏彥生慌忙地以袖遮面,四下張望所幸沒人注意,他壓低聲音:「我說了不要在人多的地方叫我師父!」

  「我昨天晚上發現一著棋,跟著譜子的不一樣,卻也可以破解棋陣,你看看?」

  夏彥生隨手在案上劃了幾道格,趙丹鳳在格子間複畫棋陣。夏彥生輕而易舉地指出趙丹鳳的破綻,一著定乾坤:「下在這裡,只要不出昏招,白棋必勝。」

  「唉……是我看錯了。」

  夏彥生意料之中地斜睨她:「這是前代國手韋沖和大師仲凡的名局,能被你瞧出破綻,豈不沒天理了。」

  「果然一點下棋的天分都沒有,」夏彥生眼睛翻起,高傲地抱著手臂,「勤能補拙,做不成國手,做個高手還有希望,少給我丟人。」

  第二天——

  「小師父,小師父,我想出這一步啦!」

  「蠢才,說了不要在大庭廣眾下這麼叫!」

  第三天——

  「小師父,小師父,昨天我該擋不該沖的對不對?」

  「擋個屁,本來就是危局,還不放手一搏,無知!」

  第三天——

  「小師父,小師父!」

  「唉……又有什麼新發現?」

  第十天——

  趙丹鳳換了嶄新的衣裳跑進教室,她原本唇紅齒白臉如桃花,被這齊整乾淨的新衣一襯更顯明豔,夏彥生見了不由得從鼻子裡哼出一聲:「今兒是比賽,又不是考儀表,你打扮花裡胡哨有什麼用?」

  趙丹鳳瞧一眼夏彥生的衣裳,比自己的還要筆挺光潔,笑吟吟指道:「小師父你不也是?」

  「哼,這叫做對圍棋的尊重,無知。」

  班長邵泉進教室,手裡攥一份名單:「報過名參加國子監圍棋比賽的同學跟我來。」

  比賽場地設在率性堂,趙丹鳳第一輪抽籤的遇到的對手來自外班,她笑眯眯地作揖行禮:「同學,請指教!」

  趙丹鳳擡頭,無意中發現霍容站在主持棋賽的鄧大人身邊,正以極為不悅的目光盯著自己。

  那眼神好像是在無聲責備她,不該貿然參加這樣的比賽。

  趙丹鳳鼓起眼睛回瞪霍容一眼,滿不在乎地偏過頭。又見夏彥生正在不遠處的一攤棋局前,儀態端方,神情凝注,頗有國士風範。

  夏彥生唯有面對圍棋的時候,會流露出飽含殺氣的神情。一旦上了棋盤,便可在那一方屬於他的天地裡縱橫自如、肆意揮灑,此刻他周身如同被異光所籠罩,炫目耀眼。輕鬆落子間,時時轉換,每招出人意表,將對手逼得首尾不能顧。

  趙丹鳳這邊才開局,夏彥生那邊又是中盤取勝。他周圍已經裡三層外三層繞滿觀眾,不住發出驚贊之聲。

  趙丹鳳聽見那邊歡呼,知道夏彥生又拿一局,立刻穩住自己,也潛心投入比賽。

  「單小風!」初賽結束,霍容便匆忙找到趙丹鳳,縱然他面色平靜,口氣裡也微露不快。

  「先生,我也沒有想到自己隨隨便湊個熱鬧,就會真的進了複賽呀。」

  霍容懶得聽她狡辯,反正無論他說什麼,趙丹鳳一律要跟他杠上,索性開門見山:「我是來通知你收拾行李,明日起來敬一亭進行為期三日的賽前集訓。」

  唉?她愣住了。

  「那我的導師是……」指導圍棋的導師一共三人,祭酒鄧玄,司業孫文,博士霍容。

  霍容咬咬牙,一字一頓道:「就是我。」

  與其把公主扔到狼嘴邊,還不如自己時刻緊盯著看好,萬一出了什麼差錯,那便是砍頭的大罪。

  趙丹鳳回寢舍收拾行李書籍,為集訓做準備。她一面叮囑陸見歡:「聽課筆記都在桌上,月底有小考,你別忘了複習。」

  「這三天是你和霍容難得的獨處機會,比起考試,還是好好掂量怎麼把握這三天罷。」

  「他一直當我學生看待,好像也沒什麼特別優勢。」

  「你的優勢在於,霍容已經知道你是個女人。」

  「這好像應該算弱勢。」

  陸見歡翻身從床上坐起,正色道:「不的哦,有個真理你還不知道。」

  每每這個時候,趙丹鳳就會自動擺好洗耳恭聽的態度。

  「好好利用自己的弱點,化弱勢為優勢,就可以以弱勝強。」

  什麼意思?

  「他知道你是女人,就會自然地站在男人的角度保護你,你現在是女扮男裝,不是真爺們兒,別把自己當男人使,當弱則弱,逼他站出來保護你。這樣一來二去……」

  趙丹鳳一樂,像是不信:「就會日久生情?」

  「那要看你的造化了。勾引這兩字兒,可是一門高深的學問。」

  趙丹鳳一大早就搬進了敬一亭的集訓宿舍。

  學棋和睡覺地點都在一處,是一個寬敞的條形房間。外面一溜的棋盤和大摞實戰書籍堆積,最裡面是一溜學生睡覺的通鋪。趙丹鳳把行李放下,看見霍容正被學生們簇擁著,和其中一人下指導棋。

  用罷午膳回來,趙丹鳳往大通鋪上四仰八叉地一躺,邊上有同學道:「霍先生在講顧師言的名局呢,你不去聽?」

  「剛吃過飯,睡會再去。」

  對方很不屑地走開,心裡認定這是個不上進沒競爭力的對手。趙丹鳳翻了個身,看見通鋪邊上還坐著一個學生,右手抱膝左手拿一本《左氏春秋》在讀,趙丹鳳側過身對著他,用手支起腦袋:「同學,你怎麼也不去聽?」

  那學生過了半響,才試探性地發出微弱的聲音:「你……你你你叫我?」

  「嗯。我說你怎麼不去聽霍先生講棋?」

  趙丹鳳瞧了這人一眼,他的臉蛋挺白淨,體格有幾分瘦弱,一雙眼睛生得特別秀氣,說話不敢直視對方的眼睛,見趙丹鳳盯著自己,不由得臉上一紅,微微低下頭去:「我……我不過是被拉來湊數的,對下棋沒什麼興趣。」

  「啊我知道,你喜歡看書嘛,」趙丹鳳覺得這人害羞得挺有意思,「我是單小風,你叫什麼名字?」

  「翟秀年。」

  咦?趙丹鳳愣了愣,半響反應過來,食指指著他不敢置信:「你就是那個每次國學算法律法每次都拿第一的翟秀年?我們班的翟秀年?」

  翟秀年又把頭低了低,不好意思地笑,臉上紅暈更濃:

  「啊,那是是是是……運氣罷罷,罷了。」

  同在一個班趙丹鳳竟然不認得同班同學,這卻怪不得她,因為翟秀年平日在班級裡實在太低調,幾乎不出聲,除了考試放榜查成績那一天,他都隱形得讓人可以完全忽略他的存在。

  「你天生說話結巴?」

  「不不不,不是的,」翟秀年雙手搖擺著,結巴得愈發厲害,「我我我,我也不知道怎麼回事,平平平日我只,只跟女子說話時口吃。今,今天……好奇怪。」

  趙丹鳳嚇了一跳,暗忖不好,遇到個天生的性別鑒定專家,還是避之則吉。連忙臉上敷衍地笑笑,躺下翻個身不再說話。

  不知不覺入夜,趙丹鳳身邊睡大通鋪睡不著,便打算出去走走。

  春天的夜裡還有些微涼,趙丹鳳在庭園中閒步,忽見假山後立著個黑影,湊過去仔細一瞧,竟是夏彥生。

  「小師父,」趙丹鳳笑吟吟地走過去,卻見夏彥生一語不發,她低頭仔細一瞧,不禁也愣住,「你怎麼了?」

  對著月光,夏彥生佈滿血絲的眼中,顯出極度疲憊之色。

  「累成這樣還不回去歇著?」趙丹鳳挨著他坐下,「小師父你不用太操勞自己,憑你的技術,要拿第一還不容易。」

  「全監的第一,有一次和祭酒對弈的機會。」

  趙丹鳳心想,原來他是在擔心和鄧玄對弈的輸贏。

  「小師父你還是過慮,鄧大人都活了幾十年了,等你到他那個年紀,超過他不成問題。」

  夏彥生眼中寒光一凜,看得趙丹鳳心尖微顫:「幾十年?縱然他活得到,我也等不了。」

  「什麼……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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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6-18 07:49:56

〈12.且可隨緣道我贏〉

  「鄧玄毀了我們夏家,我對著祖先靈位起誓,此仇不報,不配沿用我夏家姓氏。」

  「勝敗乃兵甲常事,下棋總會有輸贏,鄧大人贏了你爹,我不覺得這算什麼罪過。」

  夏彥生雙目噴火:「對你們這些庸人而言,一盤棋的輸贏只是輸贏;然而對以圍棋為生命的人來說,輸贏便是人生的勝負。我們為棋而活,我們的驕傲和自尊依賴著勝利而生存,失敗等於失去一切,你這樣的人又怎會理解!」

  「鄧玄毀掉我爹親手構建的榮耀,毀了我父親一生,毀了我們一家的幸福,我夏彥生一定會報這個仇,在棋盤上讓他一敗塗地,今生今世都擡不起頭!」

  夏彥生清瘦的臉頰在月光下顯得慘白扭曲,趙丹鳳怔怔地望著他,半響說不出話。

  「彥生,輸贏真的有那麼重要……」

  「哼,你和那些庸俗之輩一樣,」夏彥生拂袖甩開趙丹鳳的手,「滾!」

  趙丹鳳回到寢舍已是深夜,霍容正在和最後一個沒有睡的學生下指導棋:「今天先到這裡,明天繼續。」

  霍容回過頭,叫住趙丹鳳:「單小風,你過來。」

  趙丹鳳已經累得精疲力竭,揉著睡眼湊過去:「先生什麼事。」

  「到我房裡去,手談一局。」

  趙丹鳳頭上起黑線:「大半夜的,我沒那個精神。」

  霍容亦壓低了聲音:「公主可以不聽從,明日微臣恭送公主回宮。」

  算你狠。

  趙丹鳳跟著到了霍容休憩的房間,卻不見霍容擺起棋盤,催道:「要下趕緊的,困著呢。」

  「公主睡罷,微臣一個人下。」

  趙丹鳳一呆,一個人怎麼下?

  只見霍容真的擺起棋盤,黑子先行,然後自執白子,布起棋陣來。

  「還有兩個時辰天亮,公主休息。」

  趙丹鳳回頭望望身後的床鋪,這才明白。霍容是知道她睡不習慣大通鋪,護著她的安全,才故意借手談之名帶她來這裡休息。

  「微臣會在這裡看守,公主不必擔心有人闖入。」

  趙丹鳳心頭一暖,不禁說漏一句真話:「霍容,其實你挺溫柔的嘛。」

  「公主,請勿胡言亂語。」

  趙丹鳳偷笑一記,脫了鞋子躺下,卻毫無睡意,乾脆翻過身盯著霍容看。

  燈影之下霍容的側臉依然清俊,只是一成不變的表情,多少有些乏味。

  「公主盯著微臣的臉幹什麼。」

  「眼睛長在本公主身上,這是我的自由。」

  霍容挪動位置,背對著趙丹鳳。

  「喂,霍容你至於嗎!」小氣。

  「微臣也有不讓公主看的自由。」

  嘿!趙丹鳳吃癟,又沒話找話說:「對了,你覺得鄧玄是個什麼樣的人。」

  「公主不要沒話找話,還是保重鳳體早些休息。」

  說完這句,無論趙丹鳳如何引霍容說話,霍容都無動於衷,專心致志地研究著棋路。

  趙丹鳳甚覺沒趣,翻身打算睡覺,腦海中卻又猛地閃現出夏彥生月下獨坐的情景來,不由得深歎:「彥生的生活,比我想像中過得還要辛苦。」

  「他身為棋士,卻犯了大忌:心中唯有仇恨,一味進取求勝。若遇到以盤棋見長的對手,就會被有力地克制。鄧大人棋路迂回,正是克制夏彥生的風格。」

  趙丹鳳沒料到霍容會突然介面,回頭望望他,仍是一動不動的背影。

  趙丹鳳早起路過隔壁宿舍,只見門口擺了一張桌案,祭酒鄧玄正在伏案寫字。

  鄧玄作為國子監最高官員,極少出現在學生視野之中,趙丹鳳對這老人有些好奇,悄悄從他身後繞過,瞥了一眼他在寫的東西。

  是棋譜。但又不像棋譜。

  「大人,這一步好像寫錯了。」趙丹鳳忍不住多一句嘴。

  鄧祭酒擡頭看一眼,他鬢髮皆白,笑容慈祥和善:「是小霍那邊的學生。」

  趙丹鳳點頭道:「晚輩單小風。」

  「這一步的確是錯,但是錯的原因可以有很多種,」鄧祭酒瘦骨嶙峋的手指給她看,「昨天犯這個錯的學生只知道自己下了昏著,卻不知道這一步之後的影響可以有三種化解之法,每一種都可以根據對手的棋著變化,置之死地而後生未必不可。」

  「大人您這是在給那個學生寫出如何補救這一著的方法嗎?」

  「一著的方法我可以補救,不過融會貫通舉一反三的辦法,可得靠你們自己了。」

  趙丹鳳恭恭敬敬蹲下身來,往桌案上一翻,居然有十來份根據不同學生的棋風而編寫的指點方法,不禁歎道:「大人,你一夜沒睡,就是為了這個。」

  鄧祭酒笑著捋須:「年輕的時候不知惜流光,再不抓緊時間為後生晚輩做點什麼,就真成一無所用的老廢物了。」

  以夏彥生的個性,絕不會接受他視為仇敵的鄧玄指點。趙丹鳳深明這個道理,把冊子往懷裡一揣,自告奮勇:「大人,我去拿給彥生。」

  趙丹鳳在敬一亭園中找了一圈,果然在遊廊拐角處看見夏彥生。他正和同宿舍兩個監生一起,三人像是發生什麼口角,臉色都不大好。

  「夏彥生,你算什麼東西,棋下得好又怎麼樣,鄧大人是我們的前輩,你憑什麼對他出言不遜?」

  夏彥生揚著下巴,斜睨對方一眼,愛理不理道:「想拍馬屁,就找對位置,這裡沒有鄧老兒的屁股。」

  「你敢出口傷人!」

  「阿中,你跟這傢夥吵什麼,誰不知道他們家父子都敗在鄧大人手上,什麼圍棋世家,都是狗屁吹噓,欺世盜名,自己給自己臉上貼金的幌子罷了。」

  夏彥生面色劇變,眉間一簇怒火騰起,狠狠攥住對方衣領:「你說什麼!」

  「我說你和你爹一樣,都是浪得虛名!」

  「你再說一遍!」

  夏彥生揚起拳頭往那人臉上砸,卻被身後那人抱住,對方也怒上心頭:「夏彥生,你還想打人?好,今兒個就教你吃吃教訓。」

  「住手!」

  趙丹鳳大步奔過去,拖住揮拳頭的那人,笑眯眯地替他拍拍胸口的衣裳:「這位同學有話好說,有話好說嘛,不要隨便動粗,《監生守則》上第十七條就有寫過,尋釁滋事者要被趕出國子監,犯不著嘛!」

  她搬出《監生守則》,那兩人怕她告狀,事情鬧大自己也占不到便宜,便沒好氣地撤了,臨走不忘狠狠瞪夏彥生一眼以示威脅。

  夏彥生此刻外衣已被扯得滑至手腕,趙丹鳳知道他素來最要齊整,連忙替他整理好外衣,拉好扣襟,嘴裡說著軟話兒:「小師父你別那麼容易激動,氣著身子對自己有什麼好處。早飯吃過沒有?」

  夏彥生看她一眼,冷哼道:「你來幹什麼?」

  「還沒吃過,走走走,一起去,我聽說最近膳堂最近請了位新的大廚師傅,做的點心特好吃,一定要嘗一嘗。」

  話音未落,夏彥生停住了腳步,趙丹鳳隨著他視線望去,只見鄧祭酒正從膳堂裡出來,手裡托著飯食,身邊跟著兩個學生有說有笑。

  鄧祭酒從兩人身邊經過,趙丹鳳鞠躬行禮打招呼:「鄧大人。」夏彥生則撇過頭冷笑。

  鄧玄朝兩人微笑點頭,而後走開。夏彥生甩開趙丹鳳的手:「我不吃,你自己去。」

  「小師父,小師父……彥生!」

  趙丹鳳追上夏彥生,伸開手臂堵截在他面前:「我知道你記恨鄧大人,可是贏棋不是鄧大人的錯,而且他還是很關心你的,他這個人並不壞……你看。」

  她急急忙忙從懷裡掏出鄧玄給夏彥生做的圍棋筆記。

  「鄧大人熬了一夜,就是為你們做這個,希望你們能在比賽那天能……啊!」

  夏彥生抓過筆記,幾下扯得稀爛,朝天空一揮。

  紛紛揚揚的紙屑漫空飛舞,灑在兩人肩頭,如同雪片一般降落。

  趙丹鳳愣怔地看著夏彥生。

  「你知道你為什麼這麼惹人討厭麼,」夏彥生的眼神又冷又毒,甚至還帶著剛剛看鄧玄的那種仇視,「你太愛多管閒事。」

  夏彥生冷冷說完,轉過身,頭也不回走開。

  趙丹鳳她低頭瞧一眼滿地紙屑,默默蹲下,一片一片撿拾攥在手心裡。

  紙屑紛雜,她彎著腰撿了許久還不曾齊全,忽然視線被一片陰影遮住。趙丹鳳擡頭一看,只見火焰般豔麗奪目的笑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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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6-18 07:50:17

〈13.輸贏終竟自知難〉

  雖然只是一整天,但趙丹鳳卻感覺好像很久沒有見到這臭流氓小混蛋了。

  陸見歡朝她微笑著蹲下身,一語不發陪她彎腰撿紙片。

  最後一片撿完,陸見歡把手裡的紙片擼成一疊,都灌到趙丹鳳手心裡,她掬起雙手向內攏住,生怕被風吹走,陸見歡見她如此小心翼翼,輕笑一聲:「先拼後補。我去給你找些熟膠來,粘補書冊既不會散,又不會過粘。」

  這小混蛋真是聰明得緊,自己想什麼,不必說他就知道。趙丹鳳心頭一暖,竟不知道說什麼感謝的話才好,反問道:「你怎麼會來這裡?」

  「想問問你攻陷霍容的進度如何,不過……好像不小心看到你轉移目標了?」陸見歡揚起臉,朝夏彥生離開的方向回望一眼,意味深長地笑,「對彥生有興趣?」

  「誒?」趙丹鳳大窘,「你誤會了,我是看彥生這麼為難,所以想要幫他一把,好歹他也教了我這麼久的棋。」

  「不用解釋,花心一點是好事唷。」陸見歡眯著眼笑。

  「什麼?」

  「有個真理你還不知道。情場如賭場,愛人和押寶是一樣的道理,多方投注,拓寬後路,不要把心完全放在一個人身上,至少可以保本不虧唷。」

  趙丹鳳滿腦黑線:「完全不是你說的那種情況……」

  「信不信由你。」

  「對了,有個真理我倒是記得,想要找到一個人的弱點,著眼點是他的過去,你說的。」

  「嗯?」

  「我想讓你幫個忙……」趙丹鳳仰起臉,身高差距夠不到陸見歡,陸見歡會意笑笑,俯下身把耳朵貼在她唇邊。

  如此如此這般這般一番,陸見歡嗤地一聲輕笑:「你既然對彥生沒那意思,這種沒有回報卻又耗本錢的投注,我實在沒法理解。」

  「你以為人人都像你施恩望報,彥生好歹也是你同窗,就不能幫個忙?」

  「唔,也行,那能親一口做獎勵嘛?」陸見歡笑眯眯臉地湊過來,「我的臉很香哦。」

  「……耳刮子要不要?我的手也很辣哦。」

  夏彥生手執黑白子獨自沈思。

  集訓的監生們,沒有一個肯跟他對弈的,一方面是因為他棋力太高勝負顯然,另一方面也是因為夏彥生的這個人實在太難接近,看誰都瞧不上眼,誰都不願自討沒趣。

  擋並頂關,沖跳飛鎮,每一步行棋都有根有據。

  如果是鄧玄,這一步會走在哪裡?

  他在心中假設著,落下一枚黑子。

  鄧玄若是這樣,那麼我便在這邊下虎口。

  如果他那樣走?

  不對,不對!

  鄧玄老謀深算,斷然不會這樣走。

  不對!

  夏彥生的額上沁出了汗珠。身子微微顫抖。

  自從進入集訓宿舍以來,就根本無法集中精力下棋,行棋也變得死板毫無靈氣,這樣的狀態如何能與鄧玄抗衡?該怎麼挽回夏家的顏面?種種雜念在他心頭縈繞。

  「啊——」

  夏彥生大吼一聲掀翻棋盤,瞬間黑白子灑落滿地。他煩躁地攥著頭髮,雙手都在顫抖。

  周遭莫名其妙的視線投射而來,鄧玄也注意到夏彥生的反常:「彥生啊,你是不是不舒服,要不要到邊上休息會。」

  「用不著你管!」

  夏彥生頹然地坐下,此刻他心中完全看不見旁人。

  「小師父小師父!」

  趙丹鳳跑進來,拉住夏彥生的衣袖,夏彥生無動於衷。

  「小師父,快回去一趟,你爹出事了!」

  夏彥生這才如夢初醒:「你說什麼?」

  「你爹在街頭買醉,被一輛馬車給撞倒了,大夫說……」

  話音未落,夏彥生已經如離弦之箭,奪門而出。

  「爹,爹!」

  夏彥生奔回自家院落,只見廳堂裡父親捧一杯茶坐得端方,哪有一點有事的跡象,母親正笑臉迎人地給父親對桌的來客沏茶。夏彥生頓覺受騙,回頭要尋趙丹鳳算帳,趙丹鳳舌頭一吐,腦袋從門口縮回去。

  「彥生來了啊,今天國子監放假了?」夏夫人見兒子回來,又是喜又是詫,忙伸手過來拉。夏彥生與父親對上視線,眼裡便露出厭惡之色,正欲扭身離去,不料那座上賓一回頭,頓生把他震住——

  鄧玄?

  夏彥生像吃了啞藥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任憑母親把他拉進屋坐下。他繃著臉,心裡搗鼓一般懷疑、憤怒,卻礙於自尊,絕不先開口發問,憋緊了嘴唇一語不發,只是怒視著鄧玄。

  鄧玄笑著替他圓了個謊:「彥生圍棋集訓很認真,準一兩天假是應該的。」

  夏彥生忍不住冷笑:「誰要你假慈悲,蹺課又如何,需要你這點人情?」

  「彥生,你怎麼跟鄧大人說話的?」夏夫人急了,忙陪著笑臉,「鄧大人,小孩子不懂事,你千萬莫上心……」

  夏彥生譏諷道:「娘,難道你忘了這個人是怎麼把我們夏家害成這樣?」

  夏永和怒道:「你蹺課在先,目無尊長在後,還敢和你娘強嘴。你這大不孝……」

  夏彥生等的就是這一刻,臉上譏嘲表情有增無減:「是啊,以你的自尊心,已經不會在意了。也難怪,你只不過是個懦夫、敗軍之將,你根本就不敢承認你不配下棋,你不配做我爺爺的兒子,不配繼承夏家衣缽,不配做我父親!」

  夏永和臉上震驚痛苦之色顯露無遺,嘴唇哆嗦著:「彥生,你原來,一直是這樣想我的麼?」

  鄧玄道:「彥生,你這麼說,實在太不體諒你爹了。」

  「鄧老兒,你何必在這裡惺惺作態,非要來瞧夏家有多落魄才能讓你痛快?別人不清楚你,我還不清楚你麼,你那套還是收著留給那些搖尾乞憐的人。」

  「混帳!」話音未落,夏永和揚手給了夏彥生一個耳光,聲音之響亮,讓門外偷聽的趙丹鳳都為之悚然。

  夏彥生清瘦的臉龐顯出扭曲的表情,恨恨地瞪著父親:「你也只有這樣而已了。」

  他不顧母親阻攔,扭身出去。

  剛到大門口,就撲出一個人影把他攔腰抱住,一個勁兒往裡推。

  「單小風,你瘋了?」夏彥生扳開她的手臂,趙丹鳳順勢滑下,趴在地上死抱他大腿,夏彥生怕踢傷她,又急又惱,怒道,「你找死?」

  再找死也不過你罵自己老爹啊,不怕天打雷劈?趙丹鳳一副視死如歸偏不撒手的氣勢,夏彥生無可奈何望天。

  「這位同學,你不用攔他,」鄧玄拄著拐杖,清咳一聲,「彥生,如果你還願意聽我說一句話,我想要告訴你當年的事。當年,其實你爹並沒有輸。」

  夏彥生停住了掙扎。

  趙丹鳳趴在地上喘口氣,心想小師父發起怒來勁兒還真大。身子一懸被人從後面拎起來,扭頭看,是陸見歡。他擰著鼻子一臉嫌棄:「你怎麼變得這麼髒、這麼臭?」

  趙丹鳳聽他這麼說,趕緊湊近了故意在他身上磨磨蹭蹭,把髒灰傳給他。陸見歡愕然,一臉看不出你丫這麼不要臉的表情。

  「當年,你爹與我奉召要在翰林院鬥棋那一戰,,京城人人都在預測誰能奪魁當上第一國手,坊間的賠率已經達到一賠十。因此竟有不法之徒威脅以你的性命威脅你父親,要他故意輸給我,以發橫財。」

  夏彥生怔住。

  「你爹說過,絕不會因私舞弊,就此回絕那些人的威脅。只是這些畢竟影響到了他備戰,因此下棋之時,對一些關鍵步驟的處理,他顯得有些急躁,被我中腹大塊吃進他的棋。」

  「你爹吃住我左角作為補償。我打一劫,他應一劫,如此在四劫迴圈,竟然巧成一盤百年難遇的和局;然而先皇道國手只能有一人,由於你爹蟬聯大國手之位已久,因此便第一國手之位讓給我。」

  夏彥生喃喃道:「這些他沒跟我說過。」

  鄧玄慈笑:「其實這些虛名,他從未在意過。你這個做兒子的,要好好體諒父親的心。」

  如鯁在喉,夏彥生更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論棋力,你爹絕不輸我。你知道自己欠缺在何處麼?你總是把棋道和出身對等起來,英雄不論出處,棋力不分世家,不要小瞧了市井。」

  夏彥生愣了半響,朝屋裡看去,只見父親在母親攙扶之下走出來,多久沒見,竟然忽覺父親已經老態龍鍾。

  「彥生,你信也好,不信也好,你瞧不起我這個爹也好,」夏永和深歎,聲音蒼老,「下棋是為了讓你活得更快樂,更自由,生活裡找不到的樂趣,你可以從棋盤上找到,不是為了用黑白和方格來束縛你自己。爹希望你能明白。」

  夏彥生站定半響,慢慢地轉身,朝門外走去。

  「喂,小師父!」趙丹鳳心想,這麼走,好沒禮貌!

  夏彥生走了幾步,忽然停住,側過臉:「爹,我知道了。」說罷離開。

  「小師父,等一等!」

  夏彥生煩不勝煩地回頭:「你又有什麼事?」這個多管閒事多吃屁的傢夥,是非要親眼看到自己流眼淚才開心麼。

  趙丹鳳從懷裡掏出一本冊子,雙手奉上:「給。」

  夏彥生一瞧,竟然是當日被他撕得粉碎的鄧玄圍棋手記,現已被一片一片悉心粘好還原。

  這滿是碎痕的冊子雖小,卻是個浩大的工程。夏彥生光看著它,便能想像出趙丹鳳是如何通宵達旦地在燈下拼補這冊子的情形。

  夏彥生虎著臉,半天沒說出話,最後硬擠一句:「你有病。」手卻還是接過來,急忙忙地扭身要走。

  趙丹鳳在背後大喊:「小師父,比賽加油喲!」

  「哼,多管閒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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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6-18 07:50:47

〈14.靜心修養思過房〉

  圍棋決賽當日,內棋院擠滿觀戰的人。國子監派出了博士助教以作裁判外,還動用了大批守衛維持秩序,所幸那些觀戰的學生們都受過規矩薰陶,也還算守秩序;所有人凡是學生級別的,都統一穿淺色深衣加冠冕;凡是先生的,都穿深色講衣;官員品級正四品以上可穿官服,這樣一來,等級身份便可看得清清楚楚。

  還沒輪到抽籤開棋,趙丹鳳便等在抽籤的隊伍裡隨便眺望。

  國子監學生的服裝都是淺藍、月白、鉛灰格子的式樣,趙丹鳳縱目望去,覺得好不單調,又猛然驚覺那站在人叢中的霍容是如此出挑。

  霍容他神如秋水,姿同玉立,縱然著普通公服,亦讓她一眼從人堆裡認出,只覺他舉手投足都要比別人高雅些。

  趙丹鳳正托腮看得犯花癡,不料霍容驀然回首,嚴厲地盯她一眼,她忙佯顧左右,若無其事地裝著積極排隊。

  也不知是不是被霍容那一眼嚇到,抓鬮時便有種不祥預感。

  急急忙忙拆開紙條一瞧,頓時五雷轟頂,血淋淋三個大字:夏彥生。

  別呀,才進複賽,還想打兩場,憑啥就要遇到個頭號終結者。趙丹鳳自以為沒人注意,把紙條團起來又放回去,想再抓過,那管抓鬮的眼睛比誰都尖,早見怪不怪了,清咳兩聲算是給她留面子。趙丹鳳訕訕地拿回自己的鬮,默默走到夏彥生跟前。

  夏彥生複賽第一局輕而易舉滅了趙丹鳳,便在旁人的棋局邊觀戰。陸見歡擠到他身邊,手裡還拿壺酒:「來一口?」

  仔細瞧陸見歡這個人,就只能把他和吊兒郎當這四個字聯繫起來:說他相貌好,他卻不知愛惜,常常衣衫不整。常年不系扣,罩衣只穿到肩膀不到處,半件還拉掛在手臂上,整個人散發一股痞氣。加上他曾經參與不少監生鬥毆的傳說,弄得許多人敬而遠之。

  夏彥生自上而下打量一番,又歎:「今日好歹是盛會,皇上都來了,你就不怕被監丞抓去批你的儀容?」

  陸見歡一抖肩膀,罩衣甩到肩膀,又慢慢地滑到手臂處,懶懶笑道:「你又不是我老婆,管我那麼多。還是掂量好你自個,看看今日能否打敗鄧玄。」

  夏彥生伸手在鼻子前扇風,似要趕走陸見歡那股酒氣,慢慢地道:「什麼時候你也這麼關心我起來了?」

  「咦,你不想我關心你,那你想要誰來關心你?」陸見歡故意四下張望,「你的小徒弟呢,怎麼沒來給師父助陣?」

  夏彥生從鼻子裡哼出一聲:「不成器的東西,居然早退,不提也罷。」

  第一局過後,夏彥生上陣對敵,果然過五關斬六將。因為贏得太快,常常要等待下一輪的對手。旁人都投以欽佩眼光,連主臺上的皇帝也為之側目。

  皇帝問身邊鄧玄:「那個屢屢得勝的監生叫什麼名字?」

  鄧玄躬身答道:「回陛下的話,那是夏彥生,夏永和的長子。」

  皇帝點頭道:「父皇在世時,常常讚譽夏永和棋藝卓絕。」

  「的確如此。」

  皇帝沈吟片刻,道:「傳令下去,誰能奪冠,便和鄧愛卿手談一局。若是鄧愛卿贏了,朕賜千金;若是後生贏了鄧愛卿,朕破格拔擢他入翰林院。」

  此令一下,眾人都議論紛紛。那些個正在比賽的棋手個個心神動盪,這是千載難逢的升官機會,進國子監本為功名,現在有條捷徑擺在眼前,便覺手裡捏的不是棋子而是仕途,個個出手都謹慎小心起來。

  夏彥生此刻已經結束戰局進入決賽,正在等邊上的一盤棋結束,聽見傳令官所言,也不禁為之心動。又看鄧玄坐在皇帝身側,不禁微微皺眉。陸見歡不知哪裡抓來一把山核桃,兜在衣服中間邊剝邊把核肉塞進嘴,悄聲道:「彥生你今年雙十?」

  夏彥生收了神,回望他一眼,鄙視他明知故問。

  「二十歲入翰林院,嘖嘖,只怕比霍容還早,又是個記錄。」

  夏彥生伸手從他手心裡抓了一粒核桃來剝:「你怎知我一定贏鄧玄。」

  陸見歡慢悠悠道:「隨便猜猜,反正不賠錢。」

  夏彥生正要說話,猛然間人叢中冒出監丞竇冒的大長臉,頓覺不妙。

  竇冒此人作為國子監執掌訓政戒律的監丞,除了臉沒有別的長處,主要任務就是四處巡邏,一看到有隨地吐痰的,抓耳撓腮的,冠服不整的學生不文明行為,就拉出去懲罰訓誡。學生見了他都要繞道而行,背地裡還給他起了「豆毛」的綽號。

  像陸見歡這號人,便是豆毛的長期重點關注對象。

  豆毛大人面有豆色:「陸見歡,你這是什麼儀容?今日天子駕臨,你還這幅不求上進的態度,簡直褻瀆聖駕。跟我走!」

  豆毛押著陸見歡走出去,還不忘瞪夏彥生一眼,那意思是警告夏彥生不要跟這樣臭名昭著的壞學生混在一起。夏彥生趕緊把核桃掖進兜裡,一臉嚴肅朝豆毛點頭。

  豆毛道:「屢教不改,這次定要重罰你,去思過房蹲著!」

  陸見歡一樂,思過房太簡單了啊!雖說國子監有「一入思過房,百味沒得嘗;吃飯沒有米,下菜沒有湯。早起掃大廳,日落掃茅房。苦力何時休,豆毛臉不長」之說,但對他來說,還是有伎倆逃脫懲罰的。

  雖然心裡樂呵,臉上還得裝一裝。他叫苦不叠:「饒了學生這一回!」

  豆毛看到自己的思過房招數這麼嚇人,得意洋洋:「世上沒有後悔藥,早知如此何必當初。」說罷把陸見歡一路拖到思過房,推進去鎖上門,不忘囑咐:「好好反思!」

  豆毛一走,門外便轉出一個人影,低聲喚道:「少爺。」

  陸見歡自然知道是誰:「怎麼回來了?」

  「屬下剛剛去霍容房中翻查,發現他近日和國子監內另一人書信往來頻繁,屬下懷疑此人就是他的內應。」

  「誰?」

  那人看看四下無人,湊近門板:「孟西河。」

  居然也是天甲班的人。

  這國子監的天甲班,還真是五毒俱全。陸見歡不由得眯縫起眼。

  「少爺,既然這兩人都已經暴露,我們是不是該動手,把他和霍容一起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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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6-18 07:51:04

〈15.君之美玉,我之敝屣〉

  「不急,再等等。」

  那人不解,待要再問,卻聽遠裡有腳步聲來,急忙退匿:「少爺,屬下先走一步。」

  此刻棋院之中已鏖戰數局,夏彥生最終贏了鄧玄,卻不肯要賞賜:「回稟陛下,草民資歷尚淺,斗膽懇請皇上讓草民在國子監內修習完學業。」

  所幸皇帝並不在意,只道:「年輕人有這等志氣甚好,朕就準你在國子監再讀兩年。畢業之後,去翰林院報導。」

  趙丹鳳站在人堆裡看,正到歡喜處,忽地背後有人道:「這夏彥生的心思還真不好猜,人人打破頭想要的機會,他一句話就給回了。」

  趙丹鳳大吃一驚:「你怎麼出來的?」又四下張望監丞大人在不在:「你怎麼敢出來?」

  陸見歡神秘一笑,比劃了個掏鎖芯的動作。

  趙丹鳳直歎陸見歡狗膽包天,「監丞大人才叫你好好反省……」

  「豆毛懂個屁,一個人對著四面牆,哪來的靈感反省。我需要出去逛逛,借景抒情才能深刻反思。」

  「……」

  等棋院人散,夏彥生找到陸見歡,拍拍他肩:「還沒來得及跟你道聲謝。」

  陸見歡賣乖道:「唉,感動就哭出來,我的肩膀雖然常年為女人服務,偶爾借給男人一下也沒什麼的。」

  夏彥生嗤之以鼻:「你想看我哭?什麼是哭,你哭一個我瞧先。」

  陸見歡壞笑:「我看你不是想看我哭,是想看某人笑。」說罷裝模作樣四下打量:「姓單的哪裡去了?噯,有人要道謝的時候他偏不在。」

  夏彥生臉色一變:「姓陸的,你什麼時候也這麼婆媽了?」

  ……

  當晚趙丹鳳搬回寢舍,睡得踏踏實實,還做了個好夢。

  趙丹鳳身著國子監博士公服,手拿一把戒尺,站在講桌前,聲色俱厲喝道:「上課!」

  眾生跪拜:「參見公主。」

  趙丹鳳目光一沈,眼睛掃過廣業堂內眾生,神情肅穆地翻開點名冊,秀眉微蹙:「姓陸的今天又曠課?」

  班長邵泉魂不附體:「公主,已經派彥生去叫了。」

  「豈有此理!」趙丹鳳拍案而起,講桌上筆墨紙硯震顫斜飛,「竟敢曠課,拉去杖責一百!」

  「公主萬萬不可!」陳亮起身諫道,「老陸昨夜宿醉,身子正虛,只怕捱不過……」

  趙丹鳳勃然大怒,「竟然還無視監規肆意酗酒?哼,此人素來放蕩無恥,昨夜定是眠花宿柳去了,上課還遲到,眼裡還有沒有我這個公主?照我看,一百輕了,要打到下半生不能自理!」

  眾生個個汗流浹背,旁聽的鄧祭酒也勸:「公主,這麼做是不是太過了點……公主您素來寬宏雅達,就饒了他這一回,給他一個改過自新的機會。」

  趙丹鳳略一沈吟,點頭道:「就看在鄧大人的面子上,罰他進宮做本公主的面首候補。」

  「啊?!!!」眾生驚詫。

  「怎麼,此人素來好吃懶做,本公主給他一個出賣靈魂自力更生的機會,將他引入正道,錯了嘛?」

  「公主英明!公主千歲!」眾人交口稱頌,齊齊跪倒,悄聲低語:「這還不如把他給廢了……」

  趙丹鳳寬大處理完不良學生,本著對每個人負責的精神,繼續翻看學籍檔案,忽然目光停滯,臉色冷下來。

  眾人個個心膽交戰,不知輪到誰遭殃。

  「霍容。」

  聽到不是叫自己,其他人都松了口氣。

  「微臣在。」霍容從教室最後一排起身作揖。

  「你可知罪?」

  霍容微詫:「微臣不知。微臣何罪之有?」

  「哼,」趙丹鳳挑眉冷笑,「你豬油蒙了心,有眼不識金鑲玉,如花美眷在眼前竟然不知珍惜,卻要學什麼假道賢裝清高神聖。你拒本公主,其罪一;你拒本公主,其罪二;你拒本公主,其罪三!」

  「咦,公主,這三個好像都是一樣一樣的呀?」吳宗文撓頭。趙丹鳳眼光犀利閃過,吳宗文忙吐吐舌頭不再吱聲。

  霍容點頭道:「微臣果然罪大惡極,但憑公主發落。」

  趙丹鳳要的就是這個效果,搖頭晃腦喜滋滋道:「既然你有悔改之意,那本公主就不對你上十大酷刑了,就罰你做本公主的駙馬,統領國子監本公主所有的面首候補!」

  此言一出四座皆驚。

  原來公主打的是整個國子監清純男兒的主意啊!

  眾生紛然抱頭痛哭。

  霍容面色顯得尤為沈痛:「微臣謹遵公主懿旨。」說罷一扭頭掩面而泣。

  ……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趙丹鳳樂得合不攏嘴,在床上又踢又打,鋪蓋掀在地下。

  「喂,喂,醒一醒啊!」

  睜開眼,只見一張熟悉漂亮的男人臉。陸見歡拎著被子,愕然瞧著趙丹鳳。

  見過睡相難看的,還沒見過睡相這麼難看的,一個大姑娘家,居然能四仰八叉睡到奸笑邊流哈喇子。

  「咦,你怎麼還沒進宮,」趙丹鳳睡眼惺忪,歪著腦袋瞧了陸見歡半天,伸手戳戳他臉,緋著粉頰道,「呀,皮膚真好。」

  陸見歡忍無可忍。

  身為流氓,調戲良家婦女乃是義不容辭的天職,但是屢屢被個浪娃兒輕薄算怎麼回事?

  實乃奇恥大辱也!

  他一腳把趙丹鳳踹起來,手指門外,吼道:「滾出去洗把臉清醒下!」

  早起晨讀的監生們從寢舍經過,只見天甲一號房門陡然大開,名叫趙丹鳳的巨大物體從中飛了出來,叫聲呼嘯而過——

  「你太沒修養了,死流氓!」

  「滾你丫的,好走不送。」

  監生們搖搖頭走開,二貨年年有,今年特別多,而且特別二。

  趙丹鳳從土坯裡爬出來,原想找姓陸的理論一番,難道做夢這點人身自由都不許有?轉念一想,潑婦駡街可不是本公主的作風,於是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粒灰塵,瀟灑甩甩頭,去找水洗臉。

  膳房後面有口水井,那井水特別清涼甘甜,膳房的夥計常年用這井水做飯釀酒,供應整個國子監師生的飲食。趙丹鳳去找那口井,遠遠望見,正要走去,忽見一個熟悉人影蹲在井邊。

  那人捧著一隻白胖的貓,正在從木桶裡舀水給貓咪洗澡。

  趙丹鳳起先還拿不準,直到彎腰走近了,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霍容!

  霍容給貓咪洗澡,悉心之狀如同澆灌修裁花草樹木。那貓咪呲牙咧嘴扭著肥軀想要逃,霍容右手揪住貓咪後頸一塊毛皮,修長美麗的手指在貓咪滾圓的身軀上輕柔搓動,梳洗著它的毛髮。

  「別亂動。」霍容淡淡道。這種語氣,跟在廣業堂裡授課如出一轍的嚴肅。

  趙丹鳳摸摸額頭,不覺已湧出了冷汗。

  古有仙人駕鶴,今有霍容遛貓。

  霍容神情之專注耐心,大有導貓向善教化畜生的諄諄態勢:「孔子沐浴而朝,浴身心,肅儀容,乃日常之必須,你是逃不得的。」說罷又撓了肥貓腳掌的肉墊一下,惹得它喵喵叫。

  趙丹鳳揉揉眼,莫不是眼花??

  她狠狠咬了一口自己大拇指,疼!

  「你……你竟然喜歡貓?」

  趙丹鳳自小討厭貓,小時候去禦花園玩,皇兄抱了只大花貓逗著玩,趙丹鳳好心拿糖去喂,,不料那大花貓不但不領情,還揮爪給五歲的趙丹鳳一個血印,給她幼小的心靈造成了不可磨滅的傷痕。此後趙丹鳳見到貓咪就渾身起雞皮疙瘩,將之視如天敵。

  霍容這才回頭看見趙丹鳳,目光沈靜,淡淡道:「公主早。」

  「你,你不會真的喜歡貓?」被那貓咪一盯,趙丹鳳全身都發癢。

  霍容分開五指,悠然給貓咪梳理著毛髮,口中閑閑說道:「公主怕貓?」

  「哈哈哈哈,怎麼可能!」大概自己也覺得這幾聲乾笑太假,她心虛補充道,「沒有的事!」

  「哦?」霍容把眼睛一眯,把貓咪抱入懷中,站起來走近趙丹鳳。

  趙丹鳳下意識地倒退一大步:「幹什麼?」

  「公主你很怕它。」

  趙丹鳳氣惱道:「我只是很討厭它而已!」

  「微臣明白了,」霍容點點頭,似乎在沈思,「公主怕貓。」

  這個人倒底聽不聽得懂她說話啊!

  「這是你養的?」趙丹鳳後仰著指指貓咪。貓咪長得雪白肥胖,毛髮細密柔滑,瞳孔碧藍,慵懶嬌貴的眼睛眯起,打量著趙丹鳳。若是喜歡的人看了一定覺得可愛,可是放在趙丹鳳眼睛裡,簡直超過羅刹厲鬼。

  「別人寄養在微臣這裡的。」霍容穩了穩懷抱,似是怕貓咪抓不穩他的手臂掉下來,極盡溫柔。

  趙丹鳳從頭到腳被不爽的陰影籠罩著。

  首先,她不是一般地討厭貓;其次,霍容對貓咪流露出了從來沒有對她流露出的柔和表情,這點讓她極為不快。

  趙丹鳳乾咳一聲:「這貓男的女的啊。」

  霍容微微一怔,視線從貓咪身上瞬過趙丹鳳,旋即笑道:「雌的。」

  果然……還是只母貓。

  更覺得討厭了。

  霍容看似心情大好,悠悠道:「公主吃醋了?」

  「誒?」趙丹石化半響,乾笑道,「怎麼可能,哈哈哈哈!」

  「我怎麼可能吃畜生的醋?」鑒於霍容那一臉不信的神情,她覺得有必要再次鄭重申明,「我只是討厭貓!非常討厭。」

  「微臣明白了。」

  手撫白貓的霍容雪衣曳地,鳳眸也如貓一般眯起,優雅而高傲地渺視趙丹鳳:「哼,以後公主再纏著微臣,微臣就放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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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6-18 07:51:30

〈16.舊事重提,恨如流水〉

  趙丹鳳連遭打擊,險些暈倒。心裡頭越虛,嘴上越大聲:「那那那有什麼可怕的?又不會咬人。」

  「兔子急了都咬人,何況是貓。公主不信?」

  霍容把貓往趙丹鳳身邊湊了一湊,嚇得趙丹鳳毛髮倒豎跳起來。霍容抱回貓咪,一本正經的臉上,怎麼看都好像藏著點得意的笑。

  太狠毒了,太令人髮指了!

  趙丹鳳哆嗦著嘴,唇色發白:「霍容,想不到你是這種人。」

  霍容滿不在乎道:「微臣不過養只貓,就要受公主這種指控,公主未免太過強詞奪理。」

  什麼惡趣味!趙丹鳳氣哼哼。

  「所以公主以後不要纏著微臣,免受貓害。」

  這算是威脅麼?

  「霍容,太小看我了,不就是一隻貓嗎,我會降服它的!」

  「公主請不要傷害它。」霍容把貓抱回懷中,那神情有兩重意思:一是矜貴這貓,二是鄙棄趙丹鳳。

  貓咪懶洋洋趴在霍容懷中,前爪綿綿地搭在霍容臂上,冒頭斜睨趙丹鳳,像專寵的嬪妃趾高氣揚在示威。

  趙丹鳳這個冷宮怨婦鼻子都要氣歪了。

  貓咪對趙丹鳳搔首弄姿一番,炫耀完畢霍容的寵愛,大概覺得有點累了,便從霍容懷中跳出。

  霍容和趙丹鳳都是一驚,怕貓咪掉到井裡。

  但那貓咪看似笨拙肥胖,實際靈活得很,落在井口上,屁股一撅,朝裡面小解。

  趙丹鳳下巴都抻到了地上。霍容也措手不及。

  「哦哦哦,你完了,」趙丹鳳抓住了霍容把柄,幸災樂禍,「我要去告訴祭酒監丞大人他們,他們喝的酒都是你的貓尿釀出來的!」

  「公主且慢,」霍容也急了,忙跨出一步道,「這井是全監師生飲水之源,說出去會引起騷亂。」

  「哈,你也知道啊,」趙丹鳳把腰一叉,這麼戲劇性的逆轉讓她十分得意,「只要你答應做我的駙馬,我就不說,否則我叫人來看,抓你個現行!」

  「公主的要求太無禮了,」霍容面露難色,「微臣不能應允。」

  「來人哪——」

  「公主等等!」霍容急忙阻止,似是下了很大決心,「微臣……微臣答應你。」

  趙丹鳳以為自己幻聽了。

  「什麼,真真真的?」

  「微臣答應你。」霍容艱難地啜嚅著唇。

  趙丹鳳想不到,居然這麼簡單地成功了。

  什麼美人計,什麼攻心計,統統不需要,只要這麼簡單。

  攻陷……成功了!

  一想到自己真要和霍容結為夫妻,不禁臉上微熱起來,她低下頭,道:「你打算什麼時候跟皇兄說明,說明我們兩個……」

  「什麼時候呢……微臣在想,應該選個良辰吉日……」霍容彎腰抱起貓,一面給它順毛一面作思索狀,「不,公主身份尊貴,應該……果然應該是……遙遙無期好了!」

  話音未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抱著貓咪撒腿就跑。

  趙丹鳳整個人灰化在風中。

  霍容一面猛跑,平日裡倒不見得他有這種運動天賦:「以為這樣就能逼微臣就範嗎,公主你太幼稚了!」

  趙丹鳳緩過神來,懊惱跺腳:「霍容,回來,你渾蛋!」

  他跑得像一陣風,哪裡還有影子。

  更讓趙丹鳳生氣的是,之後霍容來廣業堂上課,依然恢復從前那平平淡淡的清高樣子,好像這事兒壓根兒就沒發生過。

  好幾次趙丹鳳都想要單獨質問他,讀聖賢書的人,怎麼好隨便誆人?可是霍容那滿臉嚴肅的神情,趙丹鳳自己都有點懷疑早上遇到的那個不是霍容,而是撞鬼了。

  真邪門兒啊。

  國子監內暮鼓晨鐘,朝夕輪回,日子就這樣閑過,趙丹鳳也慢慢習慣西窗苦讀的日子,從生活到各門功課都開始得心應手。

  又到就寢時辰,寢舍外的大鐘鐺鐺敲了三下。

  趙丹鳳一人坐在床頭想霍容,忽地瞧見對面榻板空著。

  這麼晚,小渾蛋去哪裡了?

  晚上是豆毛大人出沒的時間,豆毛兇猛,四處夜巡抓違紀學生,可別真讓他給撞著。

  國子監內湖上,月光茫然投射在水面,一葉扁舟蕩在湖心如同靜止。

  船尾坐了兩人。

  「少爺,老爺那邊催得緊,要你快些收拾霍容。」

  陸見歡緩緩擦亮火折,他的臉色在月下顯得格外蒼白,目光輝麗,卻無一絲情感,如同詭異的植物,在靜夜裡寂寥妖豔地生長。

  紙錢點燃一角,被拈起來丟入火盆。

  黑衣人也默然地往火盆裡丟紙錢。這是一年一度少主子心情最差的日子,他自然懂得何時閉嘴。

  「三年了,」陸見歡說這話時,月光懸停在他身上格外冷清,整個人竟有一種幽幽淒涼,「日子快得滲人。」

  黑衣人猶豫稍許,像是在打腹稿:「少爺要什麼樣的女人沒有,何必為那樣的人掛懷。少爺曾教導屬下,成大事者,寧教我負天下人,毋教天下人負我,處世三分機心七分狠,唯獨不要留一絲真情。少爺您自己忘了嗎?」

  火盆裡的紙錢燒盡,陸見歡擰開酒壺,仰頭狂灌。

  黑衣人歎道:「少爺,我始終不明白,為什麼你遲遲不對霍容下手。」

  陸見歡移目對月,眼光如風雨前陰霾的蒼穹,冷笑的唇輕啟微闔:「在他死之前,我要他身敗名裂。」

  黑衣人聽了大喜,正襟跪倒:「願少爺永銘此志,屬下當效死輔佐少爺。」

  陸見歡仰頭又是一口酒。黑衣人又道:「少爺,難得出來一趟,莫為舊事所擾。屬下特地為您準備了……」

  黑衣人拍手號令,艙裡走出一名妖嬈女子,雪腮粉鬢,姿態豐妍,跪倒在陸見歡面前:「奴婢見過歡少爺。」

  雖是自稱奴婢,眼睛卻機靈地不時偷偷擡起打量陸見歡,也不懼與他目光相對。

  陸見歡盯著她看,便能從這女子的目光裡看出躍躍欲試的大膽和企圖心。他笑笑,眯起醉眼:「叫什麼名兒。」

  「回爺的話,奴婢紅惜。」

  「紅惜……」陸見歡唇畔漾起玩味笑意,像是在品味酒,又像是在品味這名字,「紅惜,你願不願意為我做點事?」

  紅惜粉腮緋紅:「紅惜……自然願意。」

  「那好。你回去收拾下,明日起便去綺雲樓呆著。」

  紅惜聽到這話立時懵了。

  綺雲樓是京城頂有名的青樓。

  紅惜原以為攀上了丞相公子這根高枝,日後縱然做不成個妾,做個通房薦枕的丫頭也夠榮華富貴。誰料一來就要被賣去青樓,眼裡頓起了淚。

  陸見歡囑咐完黑衣人,俯身托起紅惜下巴,緩緩拭去她眼角淚水:「哭什麼,還有正事沒說完。」

  紅惜抽噎:「爺請說,奴婢聽著。」

  「你到了綺雲樓,給我盯著一個叫秋娘的花魁,看清楚她有哪些相好;尤其一個叫做孟西河的人,你要想法子打聽秋娘和她說什麼,然後回報給我。」

  她聽了怔然無語。陸見歡以指腹碾滅她兩粒剛滾出眶的淚珠,又撩她的耳墜拈在手裡把玩:「正事說完,也該想點別的。」

  紅惜本出身於下等官宦人家,是個清白的小姐。父親是個地方官,可惜三年前治理河道一時念起,不聽她勸阻扣下了工部發放的賑災餉銀。後來東窗事發,全家流放,她也是因為相貌好而被官差悄悄留下,綁到私市上去販了個好價錢。由此才被這黑衣人收養訓練了一段時日。

  她天生聰穎,又幾經波折,對男人的嗅覺也相當敏銳。她明白眼前跟的主決計不同於那些紈絝子弟,這個世代簪纓心機深沈的男人,終有一日會代替他的父親,傲立於廟堂之上。

  她有種死而復生的暗喜,這將是她命運轉折奮起的機會。

  眼見陸見歡的笑容有幾分邪佞,紅惜看出意思來,作羞澀情狀忸怩自解罩衣,那身段果然有些本錢。

  陸見歡鳳目垂罩,將女子身上綺豔光景盡收眼底,臉上笑容漸漸有些瘋狂。他丟開酒罐,站起身,將紅惜打橫抱起,經過時一腳踢翻燒紙錢的火盆,入了船艙。

  紙錢的餘燼順著湖風低低飄落在水面,如同黑色的眼淚。

  黑衣人坐在船頭緩緩搖槳,舟子駛入葦叢,于暗藍的夜幕中悄然隱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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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6-18 07:51:49

〈17.情若連環,甚時是休〉

  夜至後半,露氣微涼,趙丹鳳打個寒戰從睡夢中醒來,起身去關窗。

  嵌窗戶的那面粉壁上,還掛著一張琴和一面棋盤,都是陸見歡的東西。趙丹鳳心念一動,爬上去把琴摘下。

  琴上蒙塵,她吹了一口,撲起自己滿臉黑灰,剩下兩隻眼睛惱怒地轉動。

  這般古舊荒廢,想來也只是附庸風雅窮作擺設罷了。

  她試著撥弦調音。這琴雖久,音色卻依然純正。

  再仔細一看,琴池兩側刻著「長相思兮長相憶,短相思兮無窮極」。趙丹鳳跟著吟詠一遍,便覺得有些說不出的韻味。

  忽地門外有響動,她迅速歸琴回位。

  陸見歡推門而入,臉色微微潮紅,像是縱酒過度,步伐也有些飄搖。趙丹鳳站起「這麼晚?」

  陸見歡不答,往鋪上一坐開始寬衣,脫到一半覺得有些異樣,猛然回頭,那琴弦居然斷了根。

  他盯了那面牆半響,趙丹鳳的心也跟著跳半天。

  「你動過這琴?」

  趙丹鳳嚇得心驚肉跳,暗歎這傢夥眼睛好尖,支支吾吾:「就是好奇看看唄。」

  這輕描淡寫的態度似乎更激怒著他。

  「誰讓你動的。」

  陸見歡臉色冷暗,重複了一遍:「誰讓你動的?」

  酒罐一摔,砰然在趙丹鳳腳邊濺起碎片,嚇得她跳腳起來。

  趙丹鳳原先還想認個錯,這下也上了火:「賠你不就是了?」

  「賠,拿什麼賠?」陸見歡冷笑,目光透著憎惡,「長相思兮長相憶,賤人,你拿什麼賠?」

  「喂,別太過分了啊!」趙丹鳳忍無可忍,「說話給我……」

  措手不及的一個俯衝,趙丹鳳被他壓倒在地。

  「渾蛋,你又發瘋了?」她拳打腳踢,卻見他一動不動,原來是醉死過去了。

  趙丹鳳哼哼唧唧爬起來,趁著他睡過去多踹幾腳解恨。陸見歡手指動了動,趙丹鳳嚇得彈開,生怕他起來。

  對方卻沒有反應,口裡喃喃道:「賤人,為什麼要背叛我……為什麼,要走……」

  趙丹鳳微怔,猛然發現他那緊閉的鳳眸之下,羽睫微潤,竟然緩緩地凝出一滴淚。

  他……哭了?

  內心仿佛被不知名的力牽引著,緊緊揪起,趙丹鳳無意識地扶著左邊心房,那跳動的頻率,愈加清晰。

  意識到自己這多餘無益的想法之後,她立刻壓抑住這個念頭,嘴裡咕噥:「不過一張琴,我賠他就是,管那麼多作甚。」

  ……

  晨光熹微,透過窗子照到鋪上,陸見歡下意識地伸手遮光,眼皮撐開一道縫,宿醉後的暈眩感猶在,腦後微微發疼。

  沁涼的風從視窗吹進來,還帶些沁涼。他頓覺神志清醒許多,側身坐起。

  對鋪的帳幔被風吹起,榻上空無一人。房間潔淨整齊,被刻意地打掃過,像是被清理過的記憶,令他什麼也想不起。

  他揉揉太陽穴,活動一下筋骨。只聽陳亮托著羅盤進屋來,小狗搜賊似的翻箱倒櫃,嘴裡神神叨叨:「先殺惡鬼,後斬夜光。何神不伏,何鬼敢當?急急如律令!」

  「亮猴兒,你這是作甚?」

  「噓!」陳亮一臉嚴肅示意他噤聲,虔誠地念完咒語,方才道,「單小風說你中邪了,讓我來給你祛一祛。」

  什麼?陸見歡無奈:「這你也信?

  「本來我也是不信那小子的,不過根據以往經驗,每年你總有這麼一天發瘋,讓我不得不信。九醜之鬼,知汝姓名,亟待速去,不得久停,咪咪麻麻哄!」

  陳亮堅持要灑聖水驅邪避害,陸見歡無可奈何被趕出房門,衣裳未來得及換,只穿了禪衣,帶子又沒系,便有些袒胸露肩之勢。路上遇到夏彥生,嘲他道:「喲,效法魏晉了啊。怎麼又這副德性,豆毛那邊教訓吃得還欠?」

  陸見歡笑笑:「看到單小風沒有?」

  夏彥生呿了一聲:「什麼都來問我,我怎麼會知道。」說罷指指:「一大早敬一亭去了。」

  陸見歡往敬一亭去,趕巧碰上一監生擦肩而過。他頓了頓,停步叫住對方:「孟西河。」

  那監生回頭,目光斜掠,眼神不怒自威,神情似有微微遲疑。

  孟西河亦為天甲班的同學,繼承了尚書父親古板冷酷的性格,為人獨來獨往,極不合群,是班中少有人搭理的異類。陸見歡和他同窗這麼久,還是頭一回說話。

  「你叫我。」衣著的華貴精細和肅穆的表情更有拒人千里之外的冷。

  陸見歡還是頭一回這麼仔細地打量孟西河,眼睛瞟著,嘴上笑著,心裡盤算著,還是選了個開門見山的切入:「你來找霍容?」

  孟西河被他的直接撞得有些意外,表情鬆懈了一下,又迅速回復冷滯:「與你何干?」

  陸見歡笑搭上他肩膀:「噯,看你這樣子,沒遇上。」

  被說中事實的孟西河聳動肩膀,甩開陸見歡,口氣冰冷:「讓路。」

  陸見歡盯著孟西河走遠的背影,機心滿滿地一笑,眼神洞若觀火。

  ……

  趙丹鳳和霍容並肩在京城的集市上走著,沿路人潮似水,熙熙攘攘,把她擠得東倒西歪。霍容見了,便走到她身前開路。

  兩人穿街入巷,只見古街道上一溜小鋪,都是古玩鋪綢緞莊的作坊。霍容在一家店鋪前停步,那店鋪沒招幌也沒掛匾,走近了才看見粉壁上書一行字:三生琴舍,情定三生。

  從外往裡看,只見珠簾低垂,帳幔輕舒,還有琴聲如水潺潺流動。不像打開門做生意的店鋪,倒像是雅士幽居。

  那看門的顯然跟霍容熟識,忙進去通報,片刻回來:「霍先生,這邊請。」

  趙丹鳳進了屋,直覺空氣中有股淡淡粉香,清淡不俗,一路可循蹤跡至珠簾之後,她正待掀簾看看後面有什麼動靜,被霍容一把拉住。

  僕人擺了兩張椅子至簾前,霍容拉趙丹鳳坐定,僕人端遞茶水。那簾中彈琴人開口說話,聲音如笛聲簫韻般淡泊幽靜:「難得你來找我。」

  只憑著聲音,也能令人在腦海中勾勒出花開花落閑坐低簾的美人樣貌。趙丹鳳無端地感到不安,看看霍容,正揣測這女子和他的關係,霍容道:「有件事勞煩你幫忙。」

  女子輕笑:「你我之間,還談什麼勞煩不勞煩,但說無妨。」趙丹鳳更奇怪這兩人關係,斜眼探詢霍容,霍容裝作看不見。

  趙丹鳳把圖紙拿出來:「聽說姑娘是斫琴的高手,不知姑娘能否幫忙照這個樣子,替我斫一張好琴。」

  僕人把圖紙傳進去。片刻,女子道:「此乃仿仲尼式的『梅花落』,只是材質不曾寫明,公子能否把原物拿來讓我看?」

  趙丹鳳搖頭:「這琴原不是我的。」

  「沒有更詳細的圖紙,材質細節難以完全一樣。」

  「沒關係,你儘管挑好料子使,錢不成問題。」

  女子輕哂,像是嘲弄她不懂琴,卻也不多說,應道:「那我便盡力而為。」

  「什麼時候可以來取?」

  霍容顰眉:「這般性急做什麼,學棋未精,又來學琴,這般三心二意豈能有所成就。」

  趙丹鳳針鋒相對:「這世上誰都有資格說我三心二意,唯獨你霍容沒資格!」

  霍容被她說啞了,扭臉不語。趙丹鳳很是得意,又道:「我也不是三心二意啦,只是聽說過兩天要重開琴課,我總要準備下不是?」

  霍容懶得聽她辯駁,自管喝茶。

  女子道:「公子若急用,三天后可來取琴,只是要多二十兩趕工費。」

  趙丹鳳從懷裡掏出兩張面值百兩的銀票就要給,被霍容一把按住。霍容抽了一張遞給僕人:「訂金三十,算上加工,找錢。」

  僕人嫌他小氣,一臉不滿意,磨磨蹭蹭打開銀奩,找回五十兩。霍容接過,又遞給趙丹鳳。

  趙丹鳳忽地又想起一事:「女師傅,那琴池兩邊,能否再多刻兩句詩?」

  「你說。」

  趙丹鳳念道:「長相思兮長相憶,短相思兮無窮極。」這兩句自打在陸見歡琴上見過,便一直記在腦海,慢慢吟詠起來,愈發清晰有韻。

  話音剛落,那琴聲便應弦而斷,室內一時靜寂。那老僕轉入簾後,慌道:「姑娘,你的手流血了。」

  「不礙事。」

  趙丹鳳心想,什麼斫琴大師,一上手就斷弦。如此一想便有些懷疑霍容的眼光,難道是裙帶關係,忽悠人宰熟客?

  回頭看霍容,只見他剛剛茶盞裡橫潑出一攤水漬在衣擺上,正低頭擦拭。

  「長相思兮長相憶,短相思兮無窮極。」那女子複吟一遍,這句子從她口中吐出,更見調雅韻徐,絹柔美妙。

  趙丹鳳連連點頭:「對,就是這樣。」

  那女子輕歎,忽然話鋒一轉道:「我的貓怎樣了?」

  趙丹鳳正在不解,只聽霍容低聲應道:「它很好。」

  「有你照顧,那我便安心了。」

  腦海裡瞬過霍容那天抱著白貓情景,趙丹鳳心頭一顫,暗想,原來是這女子給他的。又想到霍容對貓咪種種寵愛非常,不禁心頭泛酸。

  正在這般心神不定之際,霍容擦淨水漬,起身對趙丹鳳道:「走罷。」

  趙丹鳳猶豫片刻,道:「我還有話想和女師傅說。」

  「我在外面等你。」

  霍容前腳出門,女子便命老僕打起簾子,她罩著一層薄面紗,絹麗容顏若隱若現,卻又看不完全,似是故意讓趙丹鳳窺半。

  「公子還有何見教?」

  「姑娘,」趙丹鳳猶豫道,「你跟霍先生……認識?」

  簡直是句廢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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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6-18 07:52:29

〈18.世上男人皆猥瑣〉

  這話聽來原本唐突,但那女子並無驚訝,大方應道:「我們自小相識。」

  趙丹鳳心一沈,難道是青梅竹馬……

  「他養的貓,是姑娘的嗎?」

  「哦,你說小白啊,」女子淡笑,「那是我們一起養的。」

  心裡有種說不上來的苦澀。

  本因為今天讓霍容幫忙找琴師,霍容爽快答應而感到高興,自以為兩人距離又拉近一步,誰料卻是這個結果。

  因為太過沮喪,她連告辭的話忘了說,失魂落魄地踏出琴舍。惹得那老僕一臉不悅,直道:「容公子最近交的都些什麼人,這般不知禮數,我看那後生剛才對小姐的態度輕薄得很,小姐你可要當心。」

  女子不置可否,緩步移至門前,看著霍容不明所以地追趕趙丹鳳的背影,如水的眸光裡有一絲淡漠。

  趙丹鳳一路疾走,霍容在後面跟,兩人眼看就到集賢門,霍容快步上前攔著她:「公主怎麼了?」

  「沒怎麼。」趙丹鳳沒好氣地尋著繞路走。

  「公主若有什麼麻煩,可告訴微臣。」依然緊追不放。

  趙丹鳳頓住,剜他一眼,又埋頭走路。

  霍容從後面揪住趙丹鳳衣襟拉到杏樹下,趙丹鳳氣道:「你放肆!」

  「恕微臣無禮,但公主的樣子看起來要惹事,微臣不得不防。」

  趙丹鳳掙不脫,無奈道:「你還管我做什麼?」

  「是微臣惹到了公主?」

  「你有老相好,為何不早說?」

  霍容清冷的眸光中閃過一絲疑惑。

  還裝,還裝!趙丹鳳氣不打一處來。

  霍容想了想,道:「你說冰冰?」原來那女子名字叫冰冰。

  趙丹鳳怒道:「今天帶我去,是故意給我難堪不是?你想要叫我死心,用不著使出這等手段。你知不知道我也是有尊嚴的……你這樣讓我好沒臉,我、我……」到最後說不下去,忙回過身去,想要甩掉霍容。

  霍容又跟上來拉住趙丹鳳:「公主請留步……」

  「霍容,你若能誠實一些告訴我,我絕不會怪你的,」趙丹鳳冷笑停步,「只是你居然要到我發現才肯承認,那之前算什麼?」

  霍容沈吟片刻,道:「那公主現在知道了,會不會就此放棄?」

  一陣風從吹過,杏花飄落,簌簌綴滿兩人頭髮衣衫。霍容平靜地注視趙丹鳳那情緒變幻的臉頰,忽然愣了愣,伸手朝她明潤的雪腮拂去:「公主……」

  趙丹鳳心頭突跳,慌忙倒退一步。霍容的指尖剛好輕輕掃過,未曾碰觸。

  感到霍容的眼神有些莫名熾熱,她不自覺地撫上自己臉頰,也驀然一驚——

  竟是一滴淚。

  趙丹鳳癡癡站在原地,一時也傻了。

  「公主,你放棄,微臣是不可能喜歡你的。」

  「為什麼,我哪裡不好?」明知不該說的話,依舊脫口而出。

  「公主哪裡都好,只是微臣不配。」

  霍容眸光清冷地看著她,語調平靜而虛無。

  他正在等趙丹鳳說放棄,卻不想她呆呆轉身,一面撓頭,喃喃自語地走開:「我為什麼要哭呢?為什麼呢,為什麼呢……」

  霍容微微怔在花樹之下,一朵花飄過眼前擾亂他追隨趙丹鳳的視線,他伸手托起,掌心裡的花瓣粉潤絹細,在春日至好的時光裡開得正豔。

  一時間便有些回憶漫過心尖。

  長相思兮長相憶,短相思兮無窮極。

  從集賢門會寢舍的路並不遠,趙丹鳳卻走得無比艱難漫長,心裡還存留希望霍容能追上來解釋些什麼的殘念,可惜並沒有。

  她歎了口氣,立在監街兩側槐蔭夾道發愣。忽地一陣熟悉的喧嚷聲傳來。

  「我有一道題目,包管你們個個答不上來!」聽這油滑亮光的聲音,便知是同班陳亮。

  「少吹牛,我們天甲班的人,最不怕的就是難題,何況今兒還有秀年在。」接話那人拍拍翟秀年的肩膀,全班國學考試第一名的翟秀年果然也在其列,正紅著臉擺手:「言重了,哪有這麼厲害。」

  「那好,你們聽著,一幫女人洗澡,有個男人突然闖進來,女人們第一個動作應該是護住哪裡?」

  「靠,這問題還真……」監生們爆發出一陣壞笑。趙丹鳳蹙起眉梢。

  「自然是胸了!」

  「我說應該是下面。」

  陳亮做了個嫵媚的演示動作:「一手護住胸,一手護住下面。」

  夏彥生極為不屑地否定道:「錯。」

  「為什麼?」

  「女人的手不可能有這麼大,而且女人的胸不可能這麼小。」

  吳宗文思索道:「應該是捂臉。」

  「為什麼?」

  「因為只要男人不認識自己就行了,以後路上瞧見也認不出來,沒什麼可丟臉的。」

  「這個有道理啊!」眾生紛紛點頭。

  「我倒覺得應該轉身,」陸見歡左搭陳亮肩,右摟吳宗文膀,嘴裡叼根牙籤笑眯眯道,「如果是女人,自然忌諱上下被男人看見,所以會背過身去。」

  「陸師兄對女人這麼有心得,也傳授咱們一兩招?」邵泉道。

  「這個嘛,要實戰經驗,」陸見歡挑眉道,臉上笑意漸漸變得有點痞爛,「不如一起去練練?聽說綺雲樓有從揚州調來的四大花魁,比神仙坊的十二觀音還要妙……」

  趙丹鳳眉頭擰得更深了。

  「咦,這事兒你也知道?」又一人很有興趣地湊過來,「我還聽說那四大花魁各有所長……」

  一幫猥瑣男人圍著心照不宣地嘿嘿笑。

  吳宗文冷冷插話道:「你們知道那場子是誰罩的麼?」

  「誰?」

  「名頭掛的是黃侍郎的產業,實際是周也牧他爹的場子。」

  這話猶如一盆冷水當頭拋,澆得眾生各自歎息。

  周也牧是地甲班的老大。

  國子監分班制度以天為文,以地為武,分別培養文監生和武監生。大宋自太祖皇帝開國以來崇文抑武,天甲班的學生也自然瞧不起地甲班的學生,兩班時有摩擦。地甲班以練武功修習兵法為主業,學生自然個個拳腳了得,衝突的時候,天甲班的學生往往難免吃虧。

  周也牧作為地甲班毫無疑問的老大哥,在幾個武監生班級裡地位尊崇,此人也罩手下小弟,若是哪個武監生被天班的人欺負,周也牧便會率領一眾兄弟跑到對方班級門口掠陣,讓那人自選群毆還是單挑。

  如此一來,天班在國子監內雖然更受重視,私底下卻倍受地班欺壓。

  有人歎道:「唉,那就麻煩了。」

  「不過是是鎮國將軍的兒子,就讓你們幾個怕成這狗屎樣,」陳亮鄙棄道,「我早上起來占了一卦,明天正適合出遊,不敢去的是孫子。」

  眾生都不肯承認自己是孫子,美色當前,都紛紛表態石榴裙下死做鬼也風流。

  趙丹鳳暗自歎息,只覺天下烏鴉一般黑,男人沒個好東西,縱便是霍容那樣的人物,竟然也有說謊騙人的時候。頓時心寒異常,扭頭便走。

  偏巧陸見歡不知何時已經瞧見了她,敷衍完眾人趕上來,把她扯到樹下:「一起去。」

  趙丹鳳氣極無語:「你說你要請我逛窯子?」

  「有個真理你還不知道。」

  「娶妻娶賢納妾納色,賢色兼備則為女中上品。你莫看我們男人下聘時計較女子的門第出身節操,把燈一吹,自然還想要枕邊人百媚千嬌,讓人欲罷不能才好,」陸見歡微微一笑,道,「你要能學到花倌取悅男人的伎倆,霍容自然離不了你。」

  趙丹鳳冷笑,反問:「為什麼這樣熱心幫我?」

  這麼久以來,她對陸見歡這種過度的關心和熱情,並不是沒有懷疑的。

  而是心中總願意相信,他並不是一個很壞的人。

  此刻她卻誰也不信了,連霍容都會說謊,這世間還有誰能信任?

  陸見歡抱臂,舌頭把牙籤從左頂到右邊,他正在思考如何給出一個有力而合理的答案,忽聽趙丹鳳驚詫道:「難道?」

  「嗯?」

  趙丹鳳小退一步,指著他鼻樑骨:「難道你喜歡我?」

  「噗!」陸見歡把牙籤拈出來往後一拋,哈哈大笑,「你這幅自信的樣子……我還真的蠻喜歡,哦不,簡直愛到死。」

  趙丹鳳一窘,仍有些懷疑:「我警告你,有什麼不合適的念頭趁早打消,我是不可能喜歡你的。你也不準喜歡我,聽到沒有?」

  她堂堂公主,豈能和流氓匹配,這廝簡直癩蛤蟆想吃天鵝肉。

  陸見歡聽了微笑:「好,那我以後便不喜歡你了。」

  「什麼?」這話不但沒有取悅她,反似火上澆油,「說不喜歡便不喜歡了,你們男人還有沒有節操?」

  「就是沒節操,才會喜歡你,」陸見歡將她抵在樹幹上,「你以為,天底下哪個男人,會願意把自己心愛的女人交給別的男人。」

  心愛的女人?

  ……

  趙丹鳳腦海嗡嗡亂成一片,流光穿過樹蔭的縫隙灑下,遠處監生們嘻哈喧嚷之聲傳來,樹梢偶爾幾聲翠鳥婉啼愈發清晰,清風和夕陽一併退得很遠,眼中人的影像宛若初見,癡狂、迷糊、瘋癲、陌生、美到危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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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6-18 07:52:46

〈19.先生捉姦綺雲樓〉

  「噯,說實話,你看不出來我忍得很辛苦。」

  「……什麼?」

  陸見歡側過俊臉,唇畔吐息隨著輕軟的話語微拂在她耳邊:「你可知道我每晚都夢到你些什麼?」

  她有種不妙預感,立刻雙手抵住他胸膛:「什麼?」

  「噯,那種事,你該知道的……如果是男人的話,總會想的,」陸見歡移目放空,眼神中似有迷惑,懶懶地撓頭,小聲咕噥,「只是為什麼最近夢到的對象都是你……我果然瘋了。」

  趙丹鳳在宮中時,也對男子夢遺之事有所耳聞,此刻不由得漲紅了面皮,聲音顫抖道:「你……禽獸!」

  居然把自己夢成他的……還要挨這麼近親口告訴她,她身上浮起層雞皮疙瘩。

  趙丹鳳噁心又忿怒地揪住他襟口,「你這輩子你都別想,你若再想,我便殺了你!」

  「所以啊,我打算找個法子轉移下對你的注意。」陸見歡挑挑眉,毫不在意地笑道。

  趙丹鳳目瞪口呆:「你們男人……果真跟畜生般的,和誰都可以?」

  「自然是和喜歡的人最好,」陸見歡瞥她一眼,趙丹鳳頓覺那目光火辣,不覺駭然扭頭,陸見歡一笑,聲音極盡溫柔,「你不用怕,我這人有分寸。你就安心去追你的先生,不必管我。」

  說罷,他步子一晃,又瘋瘋癲癲湊進人堆裡去討論綺雲樓之遊了。

  趙丹鳳怔然半響,驀然回想他方才所言,只覺最後一句話中頗帶淒涼意,不覺有些悵然。

  想來他對自己這般熱心,倒也說得通了。

  只是放任自己喜歡的人去追另一個人,這感覺該是何等滋味?

  這般一想,反倒覺得對不住他。

  打住。趙丹鳳警醒過來,此人素來狂放無稽,說話顛三倒四,難免拿人尋開心。若真信了,才入了他的套。就算他所言句句是真,那也是他單相思,自己又沒什麼責任,憑什麼要關心他?

  她才不要管這些閒事!以後更要提防著這頭禽獸才是。

  趙丹鳳當晚就在成賢街買了把匕首,小心翼翼藏在身上。晚上防備著陸見歡,更避開與他目光相接,陸見歡仿佛也有這個默契,並不來招惹。

  熄了燈,趙丹鳳仰臥榻上,久久不能成寐。她聽著對鋪均勻的呼吸聲,松了口氣。

  不過他會睡得這麼安逸,想來也是因為明天就要和那幫臭男人一起去找樂子了?

  心裡燃起一股無名業火。

  天下的男人,真沒個好玩意。

  趙丹鳳手握匕首腳蹬馬靴合衣而寢一整晚,醒來已日上三竿,對鋪早沒了陸見歡影兒。她梳洗完畢跑出去,發現隔壁接連幾個寢舍都看不到人。

  定是去那個什麼綺雲樓了。

  趙丹鳳鄙夷萬分,又想起霍容來,一時心煩意亂,也回去把身上衣裝換了換,出門晃晃散心。

  京城的街巷終年熱鬧熙攘,春日裡出來逛的人更多,趙丹鳳混在人堆裡,入了前門大街。

  前面巷口有座高大門,張燈結綵像是過節,趙丹鳳正要去湊湊熱鬧,居然發現門前掛匾上,堂皇寫著「綺雲樓」三個金字。

  真是冤家路窄,無心逛到這地兒。

  她惱怒皺眉,把衣擺一撩,昂首挺胸走進去。

  大堂中彩簾打起,綺羅長懸,燈籠的罩紗也不同於別家,散發出一種奇特的光暈,淡而綺靡,空氣中脂粉香氣和酒味混雜,熏得趙丹鳳一時氣悶。

  門口那拉生意的鴇母見她這幅水土不服的模樣,又打量她衣裝精細,揣度這是個初次上門又有油水可撈的生客,招呼得分外殷勤。趙丹鳳被一群女人包圍著拉生意,正煩躁得緊,忽地老遠裡夏彥生朝她招手:「這邊坐。」

  趙丹鳳抓了根救命稻草似的湊了湊,果然全體同窗都在,大堂裡坐了兩桌。

  夏彥生拖開凳子往邊上一挪,趙丹鳳落座,看男生們玩葉子戲。只見吳宗文等人身邊都偎著花倌,或坐或摟,好不快活。趙丹鳳心裡愈發來氣。

  「陸見歡呢?」她左右環顧,不見他人。

  陳亮賊眼壞笑道,「早拉了個行首包廂去了,老陸動作比誰都快。」

  趙丹鳳臉色一沈,順手倒了杯酒。

  男人皆好色,果真是顛撲不破的真理。

  縱目望去,班裡的男生居然沒有一個不享受這氛圍的,個個面上都是微醺情狀,非要作一副文人風流態,唯有兩人身邊沒有花倌相伴。

  一個是呆子書生翟秀年,他被旁人強拖而來,早就羞得臉紅發抖了;另一個則是孟西河。他雖相貌俊朗,眼神卻令人膽寒,偶有幾個膽大的角妓見他衣飾華貴上去搭訕,都被那精厲的眼神逼退。

  趙丹鳳心想,天底下好男人恐怕就剩這兩個了。

  只聽堂中有人一聲喊:「行首娘子出來了!」

  趙丹鳳隨眾人眼光望去,只見大堂雕花屏風後,眾花倌簇擁轉出,中間那女子豔錦彩緞,姿色並壓群芳,想來就是行首。

  於此同時,坐在趙丹鳳身邊的孟西河站起來,眼光一瞬不瞬地盯著行首娘子。

  那行首娘子秋波流轉,掃一眼眾人,目光與孟西河接上,玉手輕招。孟西河立刻迎上去,兩人一句話都不曾交流,便一同在眾人目光中上了二。

  剛剛的行首娘子便是從揚州剛剛調來的行首,秋娘。

  趙丹鳳一個人生悶氣,現在所謂的好男人又少一個。想來翟秀年這個呆子身邊沒有女色,也是因為他太呆蠢了,有賊心沒賊膽,她怒不可遏地瞪翟秀年一眼,弄得翟秀年一臉茫然。

  不知道此刻姓陸的在做什麼?趙丹鳳朝二望去,雕花廊簷下行走的,或是送酒食的小倌,要麼便是正待同眠做風流事的男女。這般想來,姓陸的也定是在幹那些壞事。

  她歎息一聲,仰起頭,烈酒入喉。

  此刻二某個包廂中,紅惜撩起翠袖一角挑落燈花,盈盈道:「爺,我且跟你們二位說說那秋娘底細。」

  對面坐的正是陸見歡,邊上坐的則是常在國子監與他碰面的黑衣下屬。

  那黑衣人站起身,挨到門邊窺視一陣,確定無人偷聽,這才道:「那秋娘什麼來路?」

  紅惜便說起那秋娘是揚州頂有名的花魁娘子,一月前才來到這裡。「聽說是為了找個負心人來的,說是半月以前被情郎騙了銀子,那負心人就在那國子監。那姓孟的好像是幫她傳遞書信的。」

  「她要找的負心漢,叫什麼名?」

  紅惜的神色瞬間詭異:「說出來要嚇死人,他就是……」

  紅惜話說到一半,忽地傳來喧嚷之聲,下鴇母吵鬧尤為尖厲:「你們膽也忒大了!你們知不知道這可是周大人的場子……哎哎哎不許鬧事!」

  黑衣人走到窗邊,在窗紙上挖開一個小洞:「有意思,教書先生帶兵來抓人了。」

  陸見歡遂站起身:「我出去看看,你們呆著。」

  趙丹鳳本來酒品就不好,酒過半巡就開始有點撒野的趨勢,談興慢慢高漲起來,拉住夏彥生質問道:「你們男人都這樣,隨便和什麼女人都能好上?」

  夏彥生皺起眉,上下打量趙丹鳳。一旁吳宗文大笑介面:「這話說得就跟他自己不是男人般的。」

  陳亮正在被花倌喂吃葡萄,聽見這話,搖頭晃腦發表意見:「現在混官場的哪一個不要喝酒酬唱?早晚我們都要走上這條路。只怪那個豆毛,治學太嚴格,把國子監當和尚廟來管,讓我們個個練童子功。」

  陳亮舍友薊勝聽了,哈哈一笑道:「你還童子功?晚上手活兒難道是白練的?」

  男生們爆發出笑聲,趙丹鳳是頭疼欲裂,捂著腦袋坐下。夏彥生倒了一杯茶遞到眼前:「醒醒酒。」

  她不接,瞪著眼睛道:「小師父,你也如此?」

  夏彥生沒料到她這樣發問,愣了一愣,想了想,反問道:「難道你不?」

  趙丹鳳怒氣衝天。這些所謂讀聖賢書的男人們,成日裡想的都是什麼事兒!

  陳亮見趙丹鳳凝滯不語,驚道:「啊?難道你是個……不能幹活兒的傢夥!怪不得我那日看你面相,就覺得陰氣太重陽氣匱乏,改日裡給你驅一驅。」

  「驅有屁用,我看該補一補,補腎最要緊。」有人插話。

  花倌們一聽都以為趙丹鳳不能人道,看她的眼光都有些怪異。

  趙丹鳳凝噎半響,無奈道:「成,改日補補。」

  說罷只聽外面一陣聳動,邵泉從門外慌張跑進來:「糟了糟了,豆毛和霍容帶了兵馬來抓人了!」

  眾監生一聽豆毛威名,嚇得紛紛站起,酒也潑了,菜也灑了。

  「他們怎麼會來?」吳宗文拍案而起,「誰他媽報通風報的信?」

  綺雲樓此刻已被官兵封場,一個人也逃不出去。

  「還不是那個禍星周也牧,跟他們班的先生程放說了,現在豆毛霍容程放正帶兵來抓人呢!說是抓一個,罰一個,要上報到祭酒大人處嚴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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