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KF 捷克論壇

搜尋
cve1130
侯爵 | 2012-6-18 07:53:05

〈20.血濺綺雲樓〉

  霍容在前帶兵疾走,程放一路在後面跟,一路勸解:「霍大人,後生難免不懂事,你緩口氣,免得見了面衝突。」

  霍容眉間一抹怒意更甚:「程大人,天甲班出了這種事,霍某難辭其咎,等問了他們的罪,霍某自會跟鄧大人請罪。」

  程放和霍容同為國學監博士,負責教地甲班兵法。

  他們二人年紀相仿,為朝中同袍,都有好姿容好才情,因此被坊間並稱為文武雙璧。

  兩人率兵同行在京城街道上十分惹眼,一個豐神如玉,一個蕭肅淩雲,又都是頗負盛名的未婚佳郎,自然引得少年女子們心動,其中膽大的,成群地揮動手絹圍觀,想要從官兵阻攔下突圍:「程大人,霍大人!」

  瘋狂的女子們便拋來各種瓜果鮮蔬以表愛意,程放會武功,敏捷一躲,把鮮花拈在手裡,朝女子們回眸一笑,傾倒眾生。

  霍容心情正在不悅,被瓜果砸個正著,捂住後腦,頓時眼中冷光一瞬,朝那丟瓜的女子瞪去。

  「哇,霍大人瞪我了耶!」居然得到這樣的回應。

  惹得其他女子一陣興奮。「好狡猾,我也要被霍大人瞪!」

  眼看瓜果更加猛烈地朝霍容飛來,侍衛連忙撐傘護住霍容程放二人,迅速離開現場。

  等程霍二人帶兵趕到時,綺雲樓已經在周也牧帶來的家丁幫助下封鎖,一個國子監的監生都逃不出去。

  周也牧朝霍容看去:「霍大人,人我可是給你們抓到了,我連自家生意都不做維護國子監風紀,你不會徇私而偏袒你的人?」

  霍容拂袖而入。

  踏入那綺雲樓大堂時,花倌們都好奇地瞧了霍容和程放看,不住竊竊私語。鴇母上來還想要爭辯什麼,被官兵擋開。

  霍容掃視大堂,一眼瞧見天甲班的學生,臉如風雨前的天幕一般陡然陰沈。

  程放無奈扶額:「唉,上課倒沒見到得這麼齊。」

  「霍先生、程先生……竇大人,我們錯了。」邵泉站起來賠罪。

  「誰挑的頭?」霍容沈著臉道。

  無人回答。

  「我再問一遍,誰挑的頭。」

  監丞豆毛大人補充一句:「若是不說,全部剝奪學籍!」

  眾人面面相覷,眼光緩緩上移,恰好陸見歡從左,孟西河秋娘在右,各自從兩邊扶梯上下來。

  趙丹鳳暗忖,若是這群人把陸見歡供出來,說不定要被豆毛逐出國子監,反正我就算不念書了,尚可回宮做我的公主,便站出來把胸一挺:「是晚生起的頭。」

  霍容見趙丹鳳也混跡那群人中,眼睛邃如深淵,強捺怒氣道:「你?」

  豆毛斥責道,「身為讀書人,竟不思正道,翹課狎妓,簡直辱沒國子監的聲名!來人,將他杖責三十,以儆效尤!」

  趙丹鳳驚得目瞪口呆,不是除名就成了麼?

  她當即就後悔強出頭,眼看著官兵來要來拉扯,急得把腳狠狠一跺:「霍容,你不救我?」

  霍容縱使生氣,也不能真看她被人當街脫褲打屁股,正要阻止竇監丞,忽聽一人道:「你是霍容?」

  說話的人乃是行首秋娘。

  因為非禮勿視的原則,霍容並不拿正眼與秋娘對視,只是微微點頭。

  秋娘眼光一銳,咬牙道:「霍容!」

  說時遲那時快,秋娘掠身而起,這女子竟然練就一身武功。薄袖翻飛,手腕脫出一把匕首握住,朝霍容襲來。

  匕首直指霍容心口。

  秋娘眼裡俱是恨意,揮匕而來時,髮絲逆流吹拂,花一般的容顏扭曲著。

  時間點搶得剛好,官兵站得離霍容還遠,竟然援救不及。

  趙丹鳳心口大慟,腦海裡瞬間只剩下一句話:他不會武功。

  毫無猶豫地振衣而起,補上霍容身前空位。

  霍容一時也有些愣怔,原本那刀鋒迎面而來,他心下還在疑惑。卻見黃衫飄零,趙丹鳳的衣擺如孔雀開屏一般張開,旋至他眼前,與他面面相對。

  總有些意外讓他措手不及。

  少女柔軟的身軀便在他眼前,皓臂輕舒搭在他雙肩上,一陣淡淡幽香順風而來,霍容心起微瀾,不覺眼光一恍,下意識要後退。

  刀口偏出三寸紮入。

  趙丹鳳全身巨震,胸口挺向霍容,頭向後仰去,瑩若堆脂的脖頸高高揚起。霍容心尖如同被刀鋒削過,攔腰將她抱住,觸到那嬌軀身後一片熱膩膩的濕潤。

  擡起手看,指尖都在顫抖,一片刺目耀眼的紅。

  秋娘收招不及,從趙丹鳳體內拔出匕首,又是一陣鮮血噴濺。秋娘待要再刺霍容,程放已做出反應,揚手拿住她腕,奪了匕首扔在地下。便有一隊官兵上來擒住。

  「丹……小風!」霍容素來沈靜的聲線變得有些嘶啞。

  趙丹鳳闔眼,眉峰微蹙,額上沁著薄汗。

  她這樣子教霍容害怕。

  「快止血!」程放武功上乘,經驗豐足,他知道此刻若不止血性命堪憂,立刻上來把趙丹鳳在地上放平。

  程放伸手正要寬趙丹鳳衣,忽地憑空多出來兩隻手,一左一右將他的手臂在半空抓住。

  左邊素衣雪袖的那只手,來自霍容。

  右邊套著瑪瑙扳指的那只手,則是陸見歡。

  兩人目光交鋒,陸見歡立刻微笑縮手,側過臉對程放道:「麻煩先生救人了。」

  霍容道:「不行。」

  程放詫異地看向霍容,霍容隔著外衣將趙丹鳳傷口裹紮一番,不待分說地抱起她,匆匆奔出綺雲樓。

  程放呆了半響,起身訊問秋娘:「你是什麼人,為何加害朝廷命官?」

  秋娘被官兵押著後背低頭,倔聲道:「那種薄情寡幸的負心漢,我見一個殺一個!」

  此言一出眾生驚詫。

  無論如何,霍容和「負心漢」這三個字都不會扯上任何關係,更何況是青樓女子。

  竇監丞也愣了愣,道:「放肆,豈能容你詆毀朝廷命官!」

  「竇大人,」說話的則是在一旁沈默許久的孟西河,「我可以證明秋娘所言非虛。」

  孟西河便把如何在國子監外遇到苦等的秋娘,秋娘如何懇請自己為她傳遞書信給霍容之事說了一遍。

  程放聽罷沈吟道:「縱然如此,但你方才也說霍大人從未回應過這女子的書信,又怎知這女人不是在扯謊?」

  「霍容當然不會承認!」秋娘恨道,「我在揚州做行首時,有過一個知心姐妹月娘,她說曾和一個男人相約終生,那人承諾回鄉取了銀錢便會為她贖身,她便把積蓄交給那人湊作回鄉盤纏。誰知這負心人一去不復返,月娘也恨恨而終。月娘臨終前說了那男人叫霍容,曾無意中看見他穿國子監的公服。所以必是國子監的人。」

  竇監丞道:「這麼說來,你根本不曾見過霍大人,就算那個男人身在國子監,你怎麼確定他就是真的霍大人?你怎麼確定不是有人冒霍大人之名行無良之事?」

  秋娘道:「月娘說,那男人腰上有一道疤,讓他撩起衣服來一看便知。」

  程放一愣,半響道:「你這話豈不好笑,我們國子監地班的監生們,個個都是練武的,全身上下受過多少傷,你僅憑一道疤就想給人入罪,恐怕太難。」

  「那疤也不是人人會長得一樣,是一道鷹爪似的傷疤,難道前地下會這麼巧同一個位置同一個形狀?」秋娘厲聲道,「霍容若問心無愧,他敢不敢把衣服脫了給我看一看腰上有沒有疤痕?」

  「太放肆了!」監丞氣急敗壞,「你一個青樓女子,竟敢要朝廷命官脫衣……」

  「竇大人,我倒覺得,若是就此把這女子收押,反倒對霍先生名聲不利,」陸見歡忽然插話,「不如就依這女子所言,以證霍先生清白?」

  「是啊,讓先生證明了,免得這女子再來詆毀。」天甲班的學生們都站起來道。霍容在他們心中有著極為崇高的地位,自然也不想讓這個女人破壞。

  竇監丞怒道:「你本官還未向你們問淫邪之罪!」嚇得眾生不敢多嘴。末了,他沈吟道:「那我去問問鄧大人的意思,這等大事,還是要經過祭酒大人批準方才可行。」

  如此一來,原本天甲班學生的綺雲樓之行便不歡而散。

  綺雲樓二包廂中,黑衣人推門而入,紅惜從床沿坐起:「少爺呢?」

  「少爺不會回來了,隨那些人回去了。」

  紅惜複坐,滿是失落道:「不是都查清孟西河的底細了嘛,不是我們要找的人,和霍容也沒多大關係。」

  「之前的推測,全部被推翻了,又要從頭找起。」黑衣人這麼說著,心想,霍容在國子監的幫手隱藏得竟然這樣深,以至查探毫無進展。這麼一思量更覺燥郁,無意間瞟了紅惜一眼,只見她身上片縷不掛,只裹纏一層若隱若現的薄紗,顯然是為陸見歡準備。他頓時血流加速,眼神灼熱地盯著她。

  紅惜看出黑衣人神情不對,剜他一眼,告誡道:「鬼郎,我現在可是少爺的人。」

  黑衣人冷笑,語帶譏刺道:「現在翅膀硬了。別忘了當初誰買你回來,若不是我,你現在還在北疆作苦役。」

  紅惜對他尚存幾分戒懼,不敢過分忤逆,只坐在床頭披衣冷笑。黑衣人心頭大堵,又加了一句:「少爺玩女人,花無百日紅,一旦得手立甩不怠,你以為你能笑多久。」

  「這個就不勞您費心了。」紅惜暗忖,不管他以後會有多少女人,但我要他一輩子都離不了我。

  ……

  趙丹鳳于長久的昏睡之中醒來。

  房間的擺設並不同於以往,窗口清風常駐,帳幕低垂,頗有清淨莊嚴之意。

  甚至還能聽到竹屋外不遠處隱隱的流水瀑布之聲,清脆鳴響。

  「你醒了。」有人進屋,手裡托著藥碗。

  是個眉目疏淡的女子,或許姿色並不出奇,然而細長的眼睛中流露出的倨傲,卻使她見之難忘。

  趙丹鳳一聽聲音,便認出她是冰冰。
引言 使用道具
cve1130
侯爵 | 2012-6-18 07:53:43

〈21.相思容易相忘難〉

  冰冰道:「霍容出去了,傍晚回來。」

  「我沒有要問……」趙丹鳳臉一臊,說話支吾起來。

  「那個,這裡是什麼地方?」

  「國子監。」

  趙丹鳳不記得國子監有這麼一個去處。

  冰冰道:「後山瀑布。」

  趙丹鳳想起來了,國子監西南面的獵場挨著後山,後山斷崖下有面瀑布,邊上是竹林溪流,風景很美。她上騎射課的時候來過一次,倒沒發現這裡有個竹屋。

  「他晚上還來,不回敬一亭了麼?」

  「恐怕很長時間都回不去了。」

  說罷又心虛地辯解:「我並不是有意打聽你們的私事……」

  「私事?」冰冰像是疑惑,想了想道,「不,這是公事。」

  敬一亭內圍滿旁觀的師生。

  霍容與孟西河秋娘各站一邊,氣氛劍拔弩張。

  「霍先生,你若想自證清白,就該給她驗驗身,讓我們看看你身上是否有那道疤。」孟西河道。

  霍容淡淡道:「清者自清,霍某不需要替自己做什麼證明。」

  「你是不敢,」秋娘冷笑一聲,「你根本就是心虛。」

  程放在一旁道:「霍大人,你就……」

  「請勿複言,」霍容道,「要霍某人在旁人面前寬衣解帶,那是萬萬做不到的!」

  士可殺不可辱,旁人也都能理解他這想法,只是秋娘說得又有鼻子有眼,一時不禁都疑惑起來。

  祭酒鄧玄出面,他不好勸霍容寬衣驗身,也不好一口咬定秋娘說謊,只得想法子平息事態,押後再說,便稱此事應該交由官府調查,讓秋娘去官府報案。

  秋娘被暫且勸退之後,畢竟還有一眾議論懷疑的學生,鄧玄歎息道:「小霍,恐怕還要委屈你一下,在官府查清此事之前,本官需按例稟明聖上,免除你在國子監所任的博士一職。不過這只是暫時,一旦經過查證還你清白,你仍可立時複職。」

  霍容默然半響,道:「下官明白。」

  當晚霍容便在眾人惋惜聲中離開了敬一亭。

  趙丹鳳躺在床上百無聊賴聽水聲,忽然聽到門角響。門開了一道縫,進來的卻不是霍容,而是那只白胖的肥貓,拱著屁股擠進來。

  貓咪見了趙丹鳳,眼睛骨溜溜地瞪著她,趙丹鳳嚇得寒毛倒豎:「冰冰,冰冰!」

  冰冰出去了,沒有人應答。

  貓咪才不理她,一躍跳上床,趙丹鳳慘叫一聲,險些崩潰。

  「公主,你沒事。」這回進來的真是霍容,見趙丹鳳安然無恙,松了口氣。

  貓咪扭身瞧見主人,熱情洋溢地竄過去。霍容蹲下身,貓咪撲入他懷中,一直爬到他肩膀上。

  霍容把貓咪掛在肩頭,緩緩走到床前:「公主好些了麼?」

  原來他一直在隔壁,只是不進來。趙丹鳳心想,他大概是要避嫌,免得惹冰冰姑娘不高興。

  「嗯。」

  「那就好,公主靜心修養。微臣告退。」

  雖然趙丹鳳救霍容,並不曾期待他對自己道謝,但她看出霍容這般刻意冷淡她,卻又心中難過。

  那貓咪還趴在霍容肩頭,兩隻豎起的小耳朵隨著霍容腳步一震一顫,朝趙丹鳳眯著眼睛細看。忽然一躍而下,正當落入趙丹鳳懷中!

  趙丹鳳天生恐貓,慘叫一聲,拼了命地推,那貓咪團身一滾,毛茸茸地縮進她被窩深處。霍容怕她亂動扯痛傷口,慌忙俯身將她抱住:「公主冷靜。」

  貓咪從被子另一頭鑽出來,在床位舔舐毛髮,舔完了前爪舔後爪。趙丹鳳籲了口氣,回頭之際,才發現自己倚在霍容懷中,心跳頓時清晰起來。

  霍容也似定住了一般,兩人一個俯身低擁,一個跪在床上仰抱。靜默了一陣。

  這一瞬間,趙丹鳳甚至產生了一種幻覺,她聽到另一個人的心跳,好像在訴說他是喜歡自己的。

  「霍容,我真的……」

  「公主,謝謝你救命之恩。」霍容打斷她,鬆開了手。

  她心底有些希冀便這麼破碎了。

  「我真的很討厭貓。」她啜嚅著唇,把話圓了過去。

  霍容沈默半響,道:「那微臣明天不給它吃魚。」

  趙丹鳳努力地笑:「嗯。」

  霍容抱著貓,心事鬱鬱地步出竹林,河流邊一個亭亭玉立的倩影對月佇立。

  冰冰回過頭:「公主怎麼樣了?」

  「傷好還要幾天。」

  霍容目光射在冰冷的溪水之中,投向虛無。

  為燕王翻案一事尚未取得證據,陸氏一黨自新皇登基以來獨霸朝綱,愈發倡狂;重任在身,他豈能為私情所牽絆,誤了大事。

  冰冰接過貓咪,臉親昵地蹭蹭貓咪,淡淡道:「那日程放要解公主衣衫,陸見歡來阻擋,顯然他是知情的,不知他是否已掌握公主多少情況,但他若知道公主的身份,一定會加以利用。」

  見他沈默,冰冰又道:「你若真為她好,就該趕她出國子監,免得她越陷越深。」

  「這件事不勞你操心,」霍容道,「你只要替我去查一查程放的底細。」

  「程放?」冰冰一怔,「你懷疑他?」

  「嗯,」霍容正色道,「那日他分明可以救得我,卻眼看著那女子來殺我,若不是公主出手,我早死了。我防人這麼久,卻忘了防他,簡直是不可原諒的疏忽。」

  冰冰點頭應諾,忽地又道:「反正都要趕公主走了,不如這幾日先對她好點,讓她快些把傷養好。別給她來個急火攻心,傷了身體。」

  霍容猶豫:「這樣真的好麼?」

  他從未完全自由地投入過一段感情,所知道的處理感情的方式,也唯有快刀斬亂麻。他此生只嘗試過一次,然而卻非常失敗,結局也異常慘烈。

  想到這些,便覺得應該聽冰冰一回,點頭:「知道了。

  「我能問你個問題麼?」冰冰眸光忽閃,轉向霍容。

  也許是因為她難得一笑,所以此番笑起來,格外地清麗。

  霍容亦笑:「怎麼忽然對我客氣起來了。有什麼話直接問。」

  「若不是重任在肩,你會愛公主嗎?」

  霍容一呆。

  他自問並不是個不敢面對的人,但冰冰直接用「愛」字將他和趙丹鳳的名字連在一起,他一時也覺得驚愕。

  捫心自問,倒底有幾分愛?

  若說是好感,他可以坦承他有;若是喜歡,也許能算;但若是愛,未免太過危險。

  事情一直沒有朝著他希望的方向發展。他對著月光,坦然審視自己內心。

  對公主的感情在日漸加深。

  任其發展會造成不可估量的後果。

  必須快刀斬亂麻。

  迅速地整理完思緒,心中已然有了結論。

  若不快些讓趙丹鳳離開是非之地,她早晚會被捲入事件中心。

  他剛要開口,忽地住竹屋內傳來器皿破碎之聲,伴隨著打鬥聲有人在嘶叫,低聲而隱忍,似是不想讓人聽見。

  冰冰和霍容對視一眼。並肩向竹屋奔去。

  那竹屋內剛好竄出一條人影,那人黑巾蒙面,手上戴著鷹爪為兵器。見霍容趕到,迎面襲來。

  趙丹鳳恰好奔出門口,驚呼一聲:「不要!」

  冰冰纖手一揚,袖中倏然探出一道白練,纏住那人伸向霍容腰間的鐵爪。

  鷹爪刺客猛然一驚,不曾料到冰冰是這樣的高手,心知以一敵二恐怕占不到便宜,立刻朝竹林方向逃跑。

  冰冰縱身,如飛燕一般輕快,追擊黑衣人朝竹林深處去。

  趙丹鳳籲了口氣,無力地倚著門口坐下。

  霍容俯身扶起她,只見她後背一片血跡沁印,心知不妙,四下張望,冰冰早已追蹤鷹爪刺客而去。

  霍容蹙眉道:「公主,微臣失禮了。」

  說罷將她抱起,趴放在床上,解開她衣衫。

  凝脂一般的玉背上,果然有崩裂的傷口,汩汩向外滲血,顯得異樣刺目。

  霍容拿了藥物清洗包紮,胸中不由得鬱結氣悶,語氣間也多了兩分責備,「公主明明打不過,為什麼不呼救?」

  「你又不會功夫,叫你有什麼用。」

  她還是怕連累他,想要保護他。

  霍容道:「公主你太傻了。人不能做力不能及的事情。」

  「是啊,」趙丹鳳趴在枕上,低落道,「我沒想到冰冰姑娘有那麼好的武功。有她保護你就夠了。我念書念不好,武功也比不上……我果然不值得你喜歡。」

  霍容包紮完傷口,給她掖好被子,轉身背對著床鋪,「公主,請勿複言!」

  非禮勿視,非禮勿聽,他必須對她的悲傷視而不見。

  以最決絕的步伐離開房間,掩好門,如同完成一件生命中至艱難的大事,他長出一口氣,撩起額發。

  他靠在門板上,緩緩仰起頭,注視著星光璀璨的夜空。千億的星裔羅列,千億顆星,縱然眼花繚亂,可是那內心注視著的那一顆,好像卻已經以微小而溫暖的光芒霸佔了他的視野,縱然閉上眼睛,依然可以看清。

  貓咪趴在他腳邊,喵嗚一聲舉起前爪,撓了撓虛空之中的星星。

  同一片星空之下,卻另是一番緊張情狀。

  冰冰在林中快速奔跑穿行,兩人武功不相上下,連輕功都難分雌雄,因此成了持久的拉鋸戰。

  鷹爪刺客最終被逼上後山,他退了一步,腳後跟的碎石簌簌落下斷崖,聽不到一絲回音。

  山頂風起,冰冰挽著飄舞的白練站在星空之下,她淡然凝視黑衣人,目光清豔而冷冽:「你沒有退路了!」

  鷹爪刺客暗暗叫苦,論武功,他絕不在這女人之下,只可惜今天沒有拿最稱手的兵器,與她相搏鬥定然占不到便宜。他估量再三,猛地縱身——

  躍下斷崖!

  冰冰大吃一驚,白練飛出,去挽那人腰際,誰料對方鐵爪劃過,將白練生生撕斷一截。

  她站在崖上望下去,夜幕深沈,底下一片黑暗,只有奔騰轟鳴的瀑布水聲。

  那斷崖之下是一道河流,其實崖並不高,鷹爪刺客便是搏了這一回,落入河中,**地遊向岸邊。

  他狠狠咒駡:「臭婊|子!」

  對著月亮詛咒你。據說最靈。

  「噯,河水味道不錯。」

  河流上遊岸邊,陸見歡對著河撒完尿,正在悠然栓褲帶。

  鷹爪人觸電般地從下遊跳上岸。

  「不容易啊,」陸見歡道,「為了把罪名嫁禍給霍容,被個女人逼得跳水跳崖的。」

  鷹爪人冷笑:「陸見歡,少說風涼話,你可知道我是誰?」

  說罷,緩緩揭下面罩。

  陸見歡不由得怔住。

  國子監博士,程放。

  「程先生啊,」陸見歡磨著小指指甲,低頭笑道,「我爹派你來?」

  程放亦笑,陰測測地道:「既然知道,就別阻撓我。」

  「可惜手段不怎樣,我真替你著急。」

  程放冷冷回敬:「那麼你呢,你終日在一個女人身上浪費心力,以致耽誤進展,讓霍容等人不斷給相爺製造麻煩。正因為你的無能,才會讓相爺這般不耐煩。」

  「只要讓霍容聲名掃地,讓世人都認為他是一個道貌岸然的偽君子。那麼他說的話便不再有人相信,他還能興風作浪?」程放又道,「你訓練那個女人,也是想要讓他犯下私藏女眷、師生畸戀之錯,借此抓住他的把柄,趕他出國子監。這樣太慢,相爺已經等不及了。」

  「霍容這個人,只有讓他真正犯了錯誤,你才有機會抓到他的把柄。製造假像,」陸見歡搖頭,「嘖嘖,恐怕反而暴露自己。」

  程放心想,讓霍容犯錯,談何容易。

  「不如合作,對我們都有好處。」陸見歡道。

  程放猶豫片刻:「怎麼合作法?」

  「最近他們的關係似乎近了,」陸見歡微微一笑,黑碧璽般深沈的眼眸裡光影詭譎,「我來設個局,你引他們入套。」
引言 使用道具
cve1130
侯爵 | 2012-6-18 07:54:06

〈22.陰錯陽差言釋疑〉

  長日無聊,趙丹鳳一人在竹屋閑得難過,便打算回國子監上課。

  途經廣業堂時,發現一大群人圍在教室門口爭吵不休。

  為首的便是地甲班的頭頭周也牧。

  「周也牧,別欺人太甚,要我們天甲班和你們地甲班合併,我們也是一萬個不高興;你居然得寸進尺要做班長,休想!」班裡有人怒道。

  「算了算了,讓他當。」班長邵泉最怕事。夏彥生拿眼睛斜他:「邵泉,別無知了,這關係到我們天甲班的榮耀。」

  陳亮連聲附和:「是啊,大宋開國以來以文為尊,豈能輪到你們武生做我們文班班長?」

  趙丹鳳一愣,什麼時候天地兩個甲班要合併?

  周也牧叉腰冷笑:「難道我們願意合班?這還不是上面說了算,話說我們也不想與你們這幫烏合之眾一起。」

  「你說誰是烏合之眾?你們才是!」

  「難道不是?你們結夥狎妓,連你們的先生都跟青女子廝混,讀那麼多書有什麼用,一樣不知廉恥!」

  武監生們放聲大笑,氣得天甲班個個啞然。

  霍容之事尚未解惑,的確給天甲班眾人帶來的陰影不小。

  趙丹鳳憂心忡忡地回到寢舍,收拾了一會課本,卻也無心去上課。恰逢陸見歡推門而入,見她回來,揚起眉毛道:「想不想幫霍容?」

  簡直一語戳中她的心事。趙丹鳳道:「你有辦法?」

  「辦法有是有,只是霍容不肯罷了。」

  趙丹鳳明白他的意思,道:「雖說撩起衣服可以證明,可是霍容他被人懷疑,已是極大的侮辱,要他脫衣來自證清白,恐怕他死也不肯。」

  「他不肯,那是他臉皮薄,人害臊,」陸見歡笑眯眯坐到她眼前,「你說人在什麼情況下不會害臊?」

  趙丹鳳表示不解。

  「你把他弄暈了,再把鄧大人豆毛他們幾個叫來,把他衣服一脫,有什麼難的?又不是脫給所有人看。等他醒了,就算生氣,也只是惱怒一陣子,總比永遠停職的好。」

  趙丹鳳眼睛一亮,覺得似是有些道理。

  「腦子別那麼死,做人靈活點。」陸見歡拍拍她腦袋,笑眯眯道。

  趙丹鳳撇嘴,忽然想起一事:「聽說天地兩個甲班要合併?」

  「是啊,忽然來的消息,現在鬧騰著呢。」

  趙丹鳳想起周也牧帶著一幫武生氣勢洶洶來挑事兒的那個樣子,便覺得頭疼:「姓周的要做我們班長?」

  那豈不是要變成奴隸統治。

  「你放心,有我在,沒人動得了你。」陸見歡又笑眯眯拍拍她頭。

  他這話來得漫不經心,趙丹鳳卻臉一紅,退後道:「我不需要別人保護。」

  「單小風,你一定要加油,若你追不到霍容,那我就來追你了。」

  趙丹鳳皺眉道:「陸見歡,我不曉得你開玩笑開始說真的,即便是真話,你也該早點放手了,我們是不可能的。」

  「那你呢,你什麼時候能放下霍容?」陸見歡正在磨指甲,他那手五指修長,指甲殼泛著粉潤健康的顏色。

  趙丹鳳一怔,無語。

  將心比心,要放下一個喜歡的人,的確很艱難。

  管那麼多幹嘛,誰知道他這副樣子,說的是真是假。

  當天,趙丹鳳便去了成賢街藥房抓藥。

  「公子,要什麼藥?」掌櫃笑眯眯地問道。

  「蒙汗藥!」趙丹鳳笑眯眯地回答。

  掌櫃嘴角抽了抽,笑容有點僵硬:「啥?」

  「蒙汗藥,把人放倒那種!」

  掌櫃預感不大妙,還是拿出了藥,小心翼翼問了句:「姑娘,您是去殺豬還是殺狗?」

  有時候殺豬屠狗為了省力,會先使用一些這樣的藥物。

  「嗯,都可以。」

  掌櫃這才稍作安心,把藥交給她。

  趙丹鳳離去後,里間轉出一個人影,襦裙翠袖,正是紅惜。

  紅惜把一包碎銀放在掌櫃手心:「拿了,記得閉嘴。」

  掌櫃抖抖索索接過,不安道:「姑娘,那藥真的不能亂使……發起狂來是要性命的啊。」

  「你怕什麼,」紅惜挑唇冷笑,「人家都說了,是用在畜生身上的。」

  霍容和冰冰坐在竹屋內談話。

  「那刺客是沖你來的,我見他使鷹爪並不順手,卻勉力要用。想來是為了故意在你身上留下一道跟秋娘所說完全符合的疤痕,好嫁禍給你。」

  霍容沈吟道:「這個人一定就在國子監。」

  忽然門外腳步響,霍容道:「她回來了。」

  冰冰會意,起身離去。

  趙丹鳳進屋,冰冰恰好擦肩而過,點頭朝她微笑了一下。趙丹鳳愣了愣,半響對霍容道:「對不起,我不是故意要叨擾你們……」

  「沒有打擾,」霍容起身,拉開座椅,「公主請坐。」

  「我是來告辭的。」

  「嗯。」

  趙丹鳳起身倒了杯茶,悄悄把袖中藥粉撒入,霍容一時發呆,便沒有注意。

  她把茶遞給霍容,看著他慢慢喝下,心想,做了這件事,霍容一定會很生氣。可是若能讓他複職,就算被他討厭,也覺得沒關係了。

  霍容喝了茶,兩人對坐一時無話,忽地那只大貓從門口跑進來,挪到霍容腳邊撒嬌,喵嗚叫了一聲。

  霍容忽道:「公主,你為什麼討厭貓?」

  「小時候被貓撓過。」

  霍容莞爾:「定是公主先欺負貓了。」

  趙丹鳳正想辯解,忽地感到手被霍容抓起。

  霍容捏著她小手,慢慢地伸向貓咪。

  「不要!」趙丹鳳驚恐萬狀。

  「貓是很溫馴的動物,只要溫柔地對它,它也會溫柔地對你。」霍容說著,便把貓咪的前爪放在趙丹鳳手心。

  趙丹鳳被貓咪掌心的肉墊摁了一下,差點昏死過去:「你把它弄走……」

  霍容清俊嚴肅的面容上,露出一絲溫柔而壞心的笑意:「公主,它喜歡你,你不用怕。」

  趙丹鳳完全不覺得,可那只貓竟然得寸進尺,跳進了趙丹鳳懷裡。

  接觸到貓咪的毛皮,趙丹鳳全身都癱軟了。

  現在的感覺是想要死但是死不了。

  可是忽然覺得有什麼不對勁。

  她感到異樣的溫暖,回頭竟已跌入霍容的懷抱。

  她還是頭一回看見霍容這麼舒心暖意的微笑,燦如星辰,煦如春風。

  想必也是對貓而發的。

  霍容將趙丹鳳抱在膝上坐著,趙丹鳳摟著貓。

  現在她面臨兩個選擇。

  要麼就是把這只討厭的天敵轟走,但是會離開霍容的懷抱。

  要麼就是忍下恐貓症,讓霍容抱。

  她不知如何是好。

  霍容低嗅她的發香,腦海中閃過她那日捨身相救的片段,今天她穿的也是嫣黃色的衣衫。

  可惜是男兒裝扮,不知公主紅妝該是何模樣。

  心中驀然升起奇異的感覺,他不禁握住了她一對纖手,放在掌心揉捏。

  趙丹鳳心跳劇烈,又覺得奇怪,霍容他好像對肉肉的手掌情有獨鍾似的,喜歡捏貓爪肉墊,也喜歡捏她的手心。

  敢情是把她當作貓了。

  「公主……」他低喃一聲,灼熱的吐息噴在她耳邊。

  他捧起她一隻手,漸漸放到唇邊。

  「霍容?」趙丹鳳愈發覺得奇怪,一探他額頭,「你發燒了?」

  她心中還有個疑惑,蒙汗藥怎麼還不發作?

  不是說一包藥下去,連水牛都能放倒嗎,為什麼霍容還醒著?

  霍容驀然警醒過來,立刻把趙丹鳳一推。

  下腹升起的灼熱感讓他感到事情不妙。

  「公主,你剛剛給我喝了什麼?」

  趙丹鳳不敢說是蒙汗藥,連連搖頭:「沒有啊。」又見他臉紅氣喘,像是站不穩,忙過來扶住他。「你怎麼了,是不是哪裡不舒服?」

  霍容一觸到她冰涼滑膩的手,全身血流都加速了,看著趙丹鳳,種種綺念噴濺一般地湧出腦海。

  「你別過來!」霍容痛苦地低吟一聲,手卻不由自主地握住她。

  他必須克制住自己,絕不能在她面前失態。

  用盡力氣將她推開。

  因為太過大力,趙丹鳳一個趔趄倒在地上,驚訝地看著霍容。

  霍容倒退幾步,瞪著趙丹鳳道:「你馬上走!」

  趙丹鳳愣愣地瞧著霍容,眼中泛起悲傷之意。

  「聽到沒有,快走!」

  牆角的貓咪喵嗚叫了一聲,驚恐地看著暴躁的男主人。

  「趙丹鳳,我這輩子都不會喜歡你,別纏著我,馬上消失!滾!」

  趙丹鳳拾起衣擺,匆匆地向外奔去。

  她跑到竹林,迎面遇見冰冰:「冰冰,你快去看看霍容。」

  冰冰見她眼裡驚惶,詫道:「怎麼回事?」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趙丹鳳不明白蒙汗藥怎麼會讓霍容如此暴躁,「他很生氣……像是病了,我去叫大夫來!」

  「別急,我去看看。」

  趙丹鳳和冰冰分道而去。竹林裡潛伏的兩個人影走出來。

  「居然還沒等到春藥發生就撤了,」程放咂舌道,「霍容還真有耐力。」

  紅惜道:「怎麼辦,少爺已經去引人了。若不能把他們捉姦在床,豈不白費功夫。」

  程放陰測測地笑:「這不又有一個送上門的?」

  紅惜循著他眼光望去,只見冰冰正快步走向霍容的竹屋。

  「服了**散的人,若不能交歡紓解,便會全身流出血汗躁鬱而亡,」程放幽森地道,眼瞳如同黑夜中綠色的狼睛,「我們不妨來猜猜看,這女人會不會見死不救?」

  冰冰踏入竹屋之時,只見霍容血紅著眼睛,正痛苦地抱頭往牆上衝撞。

  她上前撩起霍容袖管,霍容手臂上都在滲出血汗。

  她立刻明白這是怎麼一回事。

  「閉氣。」冰冰點住霍容兩處大穴,將他扶至床上,將他外衣脫下。

  她從靴筒裡摸出一把匕首,在霍容腕上劃開口,接著便替他推宮過血。

  霍容體內毒血慢慢得到釋放,臉色從暗紅轉為蒼白,靠在冰冰肩上虛弱地喘息。

  「誰下的毒?」

  霍容搖頭歎道:「是公主。」

  冰冰詫而複怒:「公主?她怎能如此待你!」

  「這必然不是公主會做的事。」

  冰冰想了想,道:「難道又是被人算計了?」

  話音未落,只聽竹屋外人聲喧鬧,程放引著鄧大人和竇監丞、秋娘、天地兩班的學生而來。趙丹鳳和陸見歡也帶著監醫趕來。

  眾人推門而入,只見霍容上身不著片縷,又挨著冰冰而坐,便有幾分疑惑。

  周也牧亦在其中,冷笑對邵泉等人道:「看,這就是你們的先生,偷香竊玉,還有什麼好說的。」

  竇大人忙背過身去:「唉,這真是……」

  程放心中得意,嘴上卻故作痛心疾首:「霍大人,你這是為何?」

  冰冰看一眼秋娘,道:「反正衣服都脫了,你不妨來看一看他腰上有沒有你說的那疤痕。」

  秋娘走近,果然不見疤痕,驚愕不已,才知道錯認了人。

  「可是你又是誰?」邵泉等學生指著冰冰道,「你跟先生什麼關係啊?」

  冰冰站起,掃視眾人,眼光停在程放身上,迎著他那叵測的目光,眼神如月射寒江一般銳利:「我叫霍冰。」

  程放如觸電一般呆住。人群中的趙丹鳳也不由得一愣。

  霍……冰?

  冰冰補充了句:「這是我親哥哥。」

  雖是清淡的一句話,但對於程放和陸見歡的計畫而言,簡直是致命的還擊。

  程放氣得暗自咬牙,怎麼就沒算到這女人跟霍容的關係?當日在崖上和她交手,想來身份也已經暴露,可謂得不償失。

  趙丹鳳知道自己闖了禍,見霍容臉色蒼白,不由得愧然低頭。

  這場鬧劇很快地被平息下去,秋娘雖然不滿,但也苦無證據,在國子監鬧了一場被人趕走了。霍容當晚便在鄧大人授意下搬回敬一亭。

  趙丹鳳覺得自己還是應該去道個歉。

  她踏入敬一亭時,卻沒料到霍容兄妹都在等她。

  趙丹鳳不知道要怎麼開口說自己買錯了藥。但霍容似乎撇開了這件事情不提,直截了當道:「公主,微臣想問你一句話。」

  趙丹鳳擡起頭看著他。

  「公主倒底愛微臣什麼,樣貌、才華、品格、還是地位?」

  趙丹鳳愣了愣。

  捫心自問,好像並不能分辨清楚。

  霍容他有好樣貌,好才華,好氣格,青年才俊前途無量,恐怕沒有一樣不討人喜歡。

  霍容淡淡道:「這裡面無論哪一樣,比微臣更好的有,合起來都勝過微臣的也有,為何公主僅僅憑著幾年前一面之緣,便斷定心中非微臣不可?」

  趙丹鳳又是一窒,的確如此。

  她從來沒有思考過這個問題。

  最初來到國子監,賭氣的成分居多。

  「公主其實並不明白什麼是愛。」霍容斬釘截鐵。

  看著他那不容置辯的神情,趙丹鳳一時竟然無法反駁。

  霍容轉身打開壁櫃,裡面竟然安放著一個靈位。

  上書「亡妻單小柔之位」。
引言 使用道具
cve1130
侯爵 | 2012-6-18 07:54:38

〈23.霧裡看花漸分明〉

  「這個人是……」

  「是微臣的妻子。」

  趙丹鳳一震,失聲道:「你有家室?」

  衝擊實在太大,她一時感到呼吸困難。

  「小柔當年,也如公主一般追求過我大哥,他也如拒絕公主般拒絕過小柔,」霍冰坐在條案邊喂貓咪吃食,淡淡介面道,「公主,愛一個人如果愛得過分瘋狂,不但會給自己帶來痛苦,給對方也會帶來痛苦。我大哥為了這靈位的主人,娶了冥婚,你如果繼續逼他,他只會感到透不過氣。該放手時且放手,你明白了麼?」

  這兄妹兩人,氣質也異常相似,言語間總透著一股淡淡的、殘酷的理智。

  這種對談的氣氛,對於趙丹鳳而言,更加像是拷問,慢慢撕咬著她的心。

  她愣了半響,一聲不吭地轉身:「我明白了。」

  「公主,你當真明白?」

  其實無論明白不明白,對於她而言已經無所謂。

  「我明白!」趙丹鳳低聲道,漸漸恢復平靜,「我明白了。」

  只是他為何不早說。

  為何要若即若離,為何要耽誤她這些時光。

  感覺自己成了被戲耍的小醜。

  不再為這個人哭,不再為這個人笑。不再為莫名其妙的單戀而熱情。

  可笑的是,居然這麼巧,自己冒的名字是單小風,霍容的前妻,居然叫做單小柔。

  她已經懶得再思考其中的蹊蹺,一頭紮進門外的茫茫大雨。

  霍容看著她的身影消逝在雨幕之中,下意識地往向牆角的傘。

  雖然說完了該說的,可是心中卻像摔過的瓷器,拾起來還看似完整,卻暗自裂了一道痕。

  這感覺前所未有,讓他莫名不安。

  霍容喃喃道:「公主她此去,應該不會再回來了。」

  「為什麼不對她說實話?小柔她根本不……」霍冰說到一半歎了口氣,懶得舊事重提,起身道,「其實,感情並非可以算計的事,你算準公主會生氣,你也能算準自己一定不會愛上公主麼?」

  「冰冰,你知道的,」霍容垂眸道,「不是不會,而是不能。」

  敬一亭內,程放房內坐著陸見歡和紅惜,計畫失敗,三人正在商量後續對策。

  程放挑開窗簾,道:「來看。」

  窗外,趙丹鳳在大雨裡慢慢地走,雨水澆透了她的衣衫,模樣似乎淒涼。

  紅惜道:「哼,定是讓那個姓霍的給拒絕了,真沒用,若是她不跑,我們現在已經成功了。」

  「我去看看。」陸見歡推門出去。

  紅惜欲去阻攔,被程放拉住:「這女人留著有用,還得哄著。」

  紅惜不滿地撇嘴,眼光忿然地瞧著大雨中奔向趙丹鳳的陸見歡。

  趙丹鳳走在雨中,視野被打得一片模糊,忽地頭頂籠來一片蔭蔽,遮住了雨。

  身體被溫柔地抱住。

  「噯,振作點啊。」陸見歡熟悉的聲音從耳後傳來。

  他自後背而來抱著她的肩膀,下巴挨在她左肩上,右臉挨著她左頰,語調曖昧地道:「我可不想看到你哭。」

  「放手。」

  他微笑:「你不是真哭了?」

  這種時候,如果突然襲擊,給女人一個強硬又溫柔的擁抱,常常可以趁虛而入。

  「陸見歡,放手。」

  女人都是外強中乾的動物,只要撕開她矜持的外殼,就可以觸摸她脆弱的內心。

  這麼想著,他毫不鬆手,笑道:「噯,還真哭了?」

  「我再說一遍,鬆手。」口氣還是非常冷淡。

  看來她挺要強。陸見歡更要再說點什麼溫柔動聽的話撫慰她,不料趙丹鳳一甩肩膀,轉身盯著他。

  那眼神極為犀利、洞察、冷靜。

  眼瞳澈如鏡鑒,沒有一絲淚光。

  簡直不像她。

  「你真愛我?」

  「嗯。」這種時候一定要毫不猶豫地回答,眼光不能半點閃爍。

  「我喜歡吃什麼,喜歡什麼顏色,喜歡晴天還是雨天、冬天還是春天,喜歡在什麼時候睡覺,喜歡什麼時候吃飯,什麼時候會想要偷懶,什麼時候會高興,什麼時候會低落,這些你都知道?」

  「這只能說我還不夠瞭解你,不過我會試著……」

  趙丹鳳冷笑打斷:「你也沒試著去瞭解過,你只不過一直在利用我在逃避罷了。」

  「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麼,你想什麼,我都知道,」趙丹鳳對上他的眼睛,目光邃如古井,嘴唇的開合不疾不徐,「你一直在撒謊。其實不敢面對的人,是你。」

  她的瞳孔驟然收縮,並目射出兩道平行俐落的光芒。

  陸見歡和她眼光交鋒之刻,心底湧起狂躁的喜悅,簡直有種棋逢對手的預感!

  太有意思了。

  想不到竟是這樣一個人!越是難啃的骨頭,越能激發他征服的鬥志。

  他預感這會是一場很帶勁的角力。

  首先,要給她造成強大的壓迫感。讓她感到自己是弱者,需要人的保護。然後找到她最脆弱的點,致命一擊,讓她崩潰。最後慢慢地以柔情安撫,手到擒來。

  心中擬定的戰術是這樣的。

  他靠近她一步,利用身高差距自上而下微笑俯視她:「我,逃避什麼?」

  「你在逃避東牆的那把琴!」

  他全身一震。

  雷聲暴怒地在翻滾的雲層裡咆哮,天幕撕開一道閃電,劃分出兩人之間的臨界點。他站在這邊,她在另一邊,機鋒交合,濺出火光。

  按照陸見歡的經驗,在敵方試圖拋出爆炸性的結論之後,必須以淡然無謂的態度應對,以顯得沒有中招。並且迅速還擊。

  但是對方是單小風啊。

  是那個被他在澡堂和寢舍百般調戲的小綿羊。

  是那個追著霍容要死要活的花癡女人。

  她居然可以說出這種話,他一時反倒有點接受不能。

  啞然無語。

  局勢好像有點失控。

  「噯,生氣了?」趙丹鳳眨眨眼,冷眼化作微笑,踮起腳仔細打量他的臉。她的眼睛裡,一種他從未見過的光彩正在瑰麗地閃耀,「你喜歡的人不是我,是那把琴的主人。怎麼樣,被說中心事的感覺不舒服?」

  這眼神……讓他想到「回眸一笑百媚生」,不,應該是「橫掃千軍如卷席」!

  殺傷力至高。

  不但掌握了結論的「震撼性」和判斷的「準確性」,還掌握了最重要的「攻其無備」。

  回憶真是所有浪子的死穴。

  雖然不知道她掌握了多少情況,但這種時刻,還是以不變應萬變好了,調整一下面部表情,切不可自亂陣腳,壞了情場高手的威名,他想。

  「陸見歡,你其實是個柔軟的人,你根本就是害羞,你根本就不敢承認你喜歡誰,你喜歡這把琴的主人,那些吊兒郎當的樣子,是你在做作的證據!你簡直膽小如鼠。我敢告訴霍容我喜歡他,你敢去找到這個女人說你愛她嗎?我離開霍容不是因為他拒絕我,而是因為我發現我自己並不一定要喜歡他,如果因為愛一個人而讓自己變得卑微,我寧可不要!我是我,絕不因為任何人而改變!」

  陸見歡的防禦力,正在被降到史前未有的最低點。

  為何此刻,他有點感覺這場情愛決戰,情況不妙。

  趙丹鳳從未像此刻這般清醒過。

  看到單小柔靈位的那一刻,她在心中敲響了警鐘。

  絕不能像這個女子一樣。

  絕對不能失去自我。

  她是趙丹鳳,她不是任何人的附庸,不為任何人卑微或墮落。

  心胸中仿佛又生出無限廣袤的天地,撐開,放大,於迷霧之中尋到前路的方向。

  她揚起臉,與陸見歡平靜對視,眸光如春雪落在劍鞘上,清柔颯爽,掩不住的凜銳鋒芒。

  刹那間,簡直要灼壞他的眼睛。

  陸見歡無意識中,倒退了一步。

  趙丹鳳則進逼一步,直視他雙眼:「而你呢,你為了這個人,把自己弄成這副忽冷忽熱口是心非的德性,你以為你很厲害,情場高手,其實你什麼都不是。」

  其實——你——什麼——都、不、是。

  一句話炸開數窮回音,腦海裡有巨大的響聲在轟鳴,比雷聲更狂暴,比風聲更嘶哮。

  她盯著他,清澈的眼瞳正以君臨的方式在無聲地責問他。忽而她唇角挑釁地揚起,仿佛正為她剛剛從對方眼中解讀出的憤怒而得意:「生氣了?好啊,我正愁沒地發洩,你敢不敢和我打一架?」

  陸見歡冷笑,不自覺間已經成為抱臂防衛的姿態:「你要跟我打架?」

  「我們打一架,如果我贏了,你就像個男人那樣,把琴砸了,然後去找那個人,告訴她你喜歡她!」

  挑釁,又是挑釁。

  從奇襲、破防、追擊,到必殺一技,步步都讓她占了先機。

  心中的怒意熾烈起來。

  他挑唇冷笑:「你是說,以男人的方式?」

  趙丹鳳拉開拳勢,匍身欲發地盯著他,以行動再次挑釁他,不必留情。

  太不知死了。

  雖說不打女人應該成為每一個男人表現風度的原則,但眼前這個傢夥身上騰燒著的囂張氣焰,已經無法用對女人的態度來憐惜了。

  他決定要給這個不像女人的女人一個教訓。

  大雨淒厲地拍打著太學門,趙丹鳳和陸見歡兩人站在門下對峙,各自怒視對方,蓄勢待發。
引言 使用道具
cve1130
侯爵 | 2012-6-18 07:54:59

〈24.鬥毆和解,佳話遺患〉

  雷聲轟鳴,黑雲翻滾,天地陰霾淒茫一片。

  趙丹鳳先甩了一個掃堂腿過去。

  陸見歡旋身躍起,禪衣上濺起數滴泥漿。

  在三尺之外降落,他解開腰間款束的紳帶,將禪衣從身上脫下,向後一甩。那焰紅的鬼火禪衣被狂風吹起,又被暴雨打落,墜入水茫茫的泥潭裡。

  趙丹鳳又一次沖上去,她攔腰抱住陸見歡,陸見歡下盤穩住,順勢拉捉了她手臂,向後一個大背摔。

  趙丹鳳仰面躺在泥水裡,反握住他的手臂,也將他拉入泥水中,抱成一團亂揍。

  這種時刻根本沒有武功和招數可言,要的是實打實的老拳和黑肘。趙丹鳳纏著他在地上滾了幾轉,騎在他腰上,一拳接一拳地掄在他胸口,肩膀,最後折起手臂,狠狠一肘擊在他面門。

  陸見歡原先還留一手,防備她日後拿出去說他打女人壞了名聲,誰料她居然敢打他那張女人千恩百寵的臉、做流氓偷香竊玉的本錢。此刻心中大怒,立時翻身壓倒趙丹鳳,管她是男是女,大掌一揮,「啪啪」在她臀上海揍。

  趙丹鳳被陸見歡按趴在膝蓋上打屁股,疼得像要炸裂,屈膝猛頂了他胯襠一記。

  這斷子絕孫腿果真奇效,陸見歡慘呼一聲滾到在泥水裡扭動,她立刻撲跳到他身上乘勝追擊地給了他一頓面目全非肘。

  兩個人你掄一拳,我還一腳,你扇一耳光,我撓一血爪,在電閃雷鳴的天幕下打得好不歡暢,到最後漸漸都渾身脫力,身上腿上都是瘀傷,如同兩個泥人。

  「你不行……不行了。」趙丹鳳從地上搖搖晃晃站起來,伸手一抹下巴血跡,臉上多了道泥。

  陸見歡一臉汙泥只剩兩個眼睛滾動著:「站穩了再跟我說話。」

  趙丹鳳又東倒西歪地撲過去,陸見歡順勢將她夾在臂下,在她屁股傷處擰了一把。趙丹鳳嗚哇一聲大叫,疼得揪心揪肺,啃住陸見歡腰上的肉就咬。

  「喂,別耍賴!」陸見歡吃痛放手,只見趙丹鳳掉落,四仰八叉躺著喘粗氣:「不……不來了……」

  她畢竟是女子,體力敵不過他,武功也差他一大截。

  陸見歡鬆口氣,站在她身邊,用腳尖輕踩她肚皮:「認輸了?」

  說完這話又覺得有些懊喪,一個大男人,為何要跟個小女子計較這些,就算贏了沒甚光彩。

  「輸……輸了,」趙丹鳳呼哧呼哧地喘息,雨勢漸漸轉弱,由傾盆大雨轉為細如絲線的小雨,說話聲也能更為清晰地讓對方聽見,她軟軟地伸起一條臂,指著他道,「你的臉……」

  陸見歡不用看也能知道自己現在被她毀容毀得有多慘,他一碰嘴角裂處,便「嘶」地抵住了牙縫。

  趙丹鳳笑他狼狽,其實自己眼瞼早已腫高,也有幾分狗樣。

  兩人對視半響,各自覺得對方像落水狗,都大笑起來,笑到最後肚子也痛腰也痛,眼角都有淚。

  陸見歡捏著自個小腰,一瘸一拐坐到趙丹鳳身邊,枕著手臂並排躺下。

  其實這一架打完,心中的鬱結仿佛都找到出口一般,隨著雨水沖刷流瀉出去了。

  天墨由濃而淡,雨絲愈發輕柔起來,落在臉上也反而覺得清涼舒爽。

  「你是愛那個人。」趙丹鳳忽然道。

  陸見歡仰目望天,雨水從他淤青狼狽的俊容上殘流而過,竟然還能十分好看。

  趙丹鳳又道:「那把琴,就是你愛過那個人的證明。你連做夢都會流眼淚,都會叫她留下……其實你可以告訴我她是誰,我能幫你找到她。」

  作為公主,要皇兄調動三千禦林軍找個人,還是可以的。

  「她死了。」

  趙丹鳳愣住。

  陸見歡淡淡道:「她死之前,早已背叛了我。」

  「……」

  「我是不會為了那種人而自尋煩惱的。」平淡的微笑,卻異常冷漠。

  他生平第一憎厭怨毒之事,便是背叛。

  「那個,你每次看夕陽的時候,心裡想的都是她。」

  陸見歡不語。

  「日落對於你和她而言,有什麼特殊的意義嗎。」

  他淡然道,「她是在一個黃昏棄我而去,原本那個傍晚,當是我們成親的吉時。」

  他想對趙丹鳳掩飾自己接近她利用她的真實目的。以他的經驗,一個人要說出令人信服的謊話,總要摻雜些真話在裡面,半真半假,才能演得繪形繪色。但卻無意識中陷入誘導,吐露那麼多,這倒是始料未及的事。

  「我總覺得啊,你很害羞。」趙丹鳳忽地撐著手臂坐起,擡頭仰望天空。

  「……?」

  此刻已經雨過天晴,雲破日出,透過那薄薄的水霧放射出萬道光輝,一道彩虹斜掛在遙遠天邊。

  「你每次害羞的時候,就會撒謊不肯說真話,」趙丹鳳仰望夕陽,逆著光的眼眸愈發水晶透亮,她想著想著,像是抓到了什麼有意思的把柄,噗地笑出聲來,「流氓居然也會害羞。」

  他微微一詫,想了想,自己便也跟著笑笑。

  一輪巨大的紅日正在西面沈沒,使人感到日光近無可近,全身都被包覆在絢麗的光暈之中。

  「單小風,」他忽而道,「你的真名叫什麼?」

  「單小風啊。」

  「……放屁。」

  「其實差不多,」她笑微微地側過臉,托起掌心裡的一束日光,「我名字裡有個鳳字。」

  他在心裡細細咀嚼品味這字眼。末了道:「以後有什麼打算,離開國子監?」

  「我想先考完試再說,霍容說過我通不過學中考試,我一定要通過,還要拿到學業獎,風風光光地走。」

  他噗地笑了一聲。趙丹鳳慍怒:「你覺得我不行?」

  他搖頭微笑,瞳光中倒映的彩虹華采重重:「不是。」

  「那是什麼?」總覺得他那似笑非笑的神情,像是在醞釀什麼壞主意。

  「我是覺得,好像重新認識了你一回。」

  ……

  黃昏入暮。

  趙丹鳳在澡堂洗過,身上已經換了乾淨衣衫,捂著屁股跛足走出來,恰好遇上陸見歡。

  他也是剛洗過澡,樣子清爽步伐也輕健。只是嘴角裂處已經血痂微結,左眼烏黑腫高,對比他平日光鮮,著實狼狽了許多。

  「我打贏了,有什麼彩頭?」陸見歡眼珠一轉,道,「噯,不如你答應我一件事。」

  趙丹鳳一愣,不曉得他打什麼算盤。

  陸見歡作輕蔑狀激她:「輸不起想耍賴?」

  趙丹鳳一擼鼻子,下巴翹高:「怕你啊。只要不違背道義良心,且我力所能及,都答應你。」

  陸見歡眼睛眯起:「這件事一定不違背良心,且你一定做得到。只怕你不守信諾。」

  「你說。」

  話音未落,只聽遠處一聲喊:「老陸,不好了!」

  恰好打斷陸見歡的話,使得趙丹鳳並未聽清他說什麼。

  兩人轉身,只見陳亮氣喘籲籲地跑過來,在兩人跟前煞住。陳亮見他們一個瘸腿一個歪嘴,不由得瞪大眼:「你們也遭周野人他們的毒手了?」

  說這話時,陳亮自己額頭上也腫著紫黑的血包。

  「周野人?」

  「周也牧啊,那個狗娘養的,仗著人多,就帶人來欺負我們班的人,現在正在廣業堂逼著邵泉寫禪讓書。我看不過去頂了幾句,就被他們砸成這德行,要不是跑得快,老命都沒了。」

  自從綺雲樓事件發生,加上之前下達的合併天地兩班的通知,使得文生武生間的衝突迅速激化。

  「我們去看看。」趙丹鳳道,她正要催陸見歡,卻見他佇,廊簷下站著個家丁打扮的人,手握書信,神色凝重地朝陸見歡望著。

  「你們去,」陸見歡朝那人走去,「我回家一趟。」

  ……

  就在幾天前,皇宮裡,朝堂上,朝中最大的兩個黨派當著皇帝趙容嘉的面爆發了一場激烈爭執。

  喬太傅上疏奏議,削減藩王開支、裁剪冗官、登記公田、養兵防北遼。

  丞相陸景兆激烈反對:「自先皇和盟以來,兩國相安已逾數十年,而近年黃河水患暴民動亂,正該開倉築堤,安撫災民,平息暴亂。這正是缺人力之刻,太傅大人不但不安民,反倒要削皇糧、罷文官,讓百官乃至萬民何以安身立命?」

  太傅喬子建力爭道:「遼國虎踞北方,西夏、吐蕃、大理、回鶻壓我邊境,臥榻之側有此等豺狼之輩安歇,豈能疏於養兵?怠軍易敗,交兵之日何以向皇上,向先皇交待?」

  雙方爭執不休,而百官心中都各自清楚,這爭執的根源並非是「安內」和「攘外」的矛盾,而是舊黨和新黨的權力之爭。

  陸景兆作為先皇最得力的輔臣,二朝元老,身邊集結的黨派實力足以撼動整個朝野;而太傅喬子建作為新皇的恩師,則是倍受寵愛的新黨。這變革幾條中的「裁減冗官」便是喬子建藉以打擊陸黨的手法,同時乘著戰事扶植起自己的新生力量代故。

  趙容嘉自登基以來,在政事上倍受陸氏一黨鉗制,因此格外偏寵新黨,意欲借力打力。

  然而他年紀尚輕,性子也有些軟弱,變革意志不堅,陸景兆擺出老臣之姿相抗,他也不敢過分拂逆,畢竟朝中絕大部分官員都依附著陸氏,各方面都還要倚仗借助於他。

  朝堂之爭終以陸景兆的勝利而告終。末了,陸景兆更提出派出新城公主與遼國的和親,以固定盟約。

  趙容嘉無奈答應。陸黨大勝而歸。

  這件事卻給得勝的陸景兆敲響了警鐘。

  喬子建雖然羽翼未豐,但卻是潛在的威脅卻讓他不安。

  他必須作出更有力的反擊。

  陸景兆當即命人召回次子陸見歡。

  然而坊間百姓,不知朝中爭鬥險惡,只是圍著那張新城公主要出嫁的皇榜喜滋滋地傳者他們道聼塗説兩國安好的「佳話」。

  新城公主府邸。

  公主趙玉慎發狂地抨砸著妝台,伏案嚎啕。

  她最為寵愛的幾個面首都沒了往昔伶俐,一時間只能訥口勸解:「公主,聖旨已下,就想開些。」

  「憑什麼是我,為什麼是我!後面不是還有個趙丹鳳嗎,宸妃早就死了,為什麼不讓她的女兒去和親?我與他趙容嘉一母同胞啊,為何是我,為何是我!」

  「殿下,丹鳳公主逃婚出宮已有好些時日,您不記得啦。」

  趙玉慎忽而戛然,似是想到了什麼,跌足叫道:「你去丞相府,把陸郎給我叫過來!告訴他,這次若再避而不見,我便揭了他的底,大不了和陸家人玉石俱焚!」
引言 使用道具
cve1130
侯爵 | 2012-6-18 07:55:22

〈25.平地驚雷監例戰〉

  陸見歡回到家中,只見大哥、程放、父親的心腹官員全部到齊。

  聽父親等人把朝中發生之事敘說一番,也知道了個大概,他道:「此事依然急不得,喬子建雖急躁,但有霍容等人暗中支持,此間自成氣候。我看先須把表弟從江甯召回,從長計議。」

  陸景兆聞言不喜:「二郎,爹每次問你,都說急不得,要緩緩;如今喬子建打上門來給你爹臉看,你竟不為爹籌謀,究竟是什麼意思?」

  長子陸見麟陰陽怪氣插話道:「據兒所知,二郎在國子監內查探並無進展,二郎不但不著急,卻和女子廝混得緊。」

  陸見歡聞言,便知道是程放洩密,冷眼向程放瞥去。程放挑釁地揚起唇角,表示他只聽命于丞相,不受制于陸見歡。

  陸景兆本來便對陸見歡近日行為疑慮頗深,加上長子陸見麟常在耳邊吹風,更對他失望,道:「既然如此,你先回國子監繼續盯著霍容等人。內事我先交由你大哥處理。」

  陸見歡心頭一震,素來內外事物父親都要與他商量,如今移權給大哥,明擺著要削權自己。擡頭對上那陸見麟得意的眼神,眼中戾氣一現,旋即化作淡然微笑,點頭道:「那就辛苦大哥了。」

  密會結束,陸見歡回房,紅惜遞茶過來,瞧見他臉色不善,探詢道:「爺,怎麼了?」

  陸見歡沈吟不語,忽地黑衣下屬推門而入:「少爺,公主府又派人來請,要不要推了?」

  陸見歡正要表示推拒,黑衣人又道:「這回新城公主帶了話,說是少爺不去,就要泄出秘密,同歸於盡。」

  「哈?」陸見歡嗤道,「這女人又發什麼瘋。」

  「新城公主是少爺什麼人?」紅惜不由得問,卻見黑衣人以目制止。

  「我去看看,」陸見歡對黑衣人道,「鬼郎,備駕。」

  ……

  此刻,廣業堂內,趙丹鳳急急趕到。

  靠近廣業堂教室門口之時,便已聽見同班們的哀叫。

  她進了教室門,只見案席器物紛亂,兩個班級的學生分成兩派對峙,邵泉被一幫武生圍在著逼寫班長禪讓書,一個武生踩著他手指,踮腳一碾,只聽邵泉手骨喀響,連聲慘叫。

  趙丹鳳震驚道:「這是幹什麼?」

  地甲班的人聞聲紛紛轉過來,領頭的人體格雄健,臂膀肌肉賁突著,像要把衣裳都給撐破,一雙劍眉淩厲非常,挑睨趙丹鳳一眼。

  正是鎮國將軍之子,周也牧。

  「你他媽誰,敢這麼和我們老大說話?」周也牧身後站出一個高大武生,上前要推,趙丹鳳側身避過,擰著他手腕順勢一扭,將他固住。那人瞪起眼睛似是不敢信。

  邊上立刻有許多武生上來,將趙丹鳳圍在垓心。

  周也牧微微舉起手,示意旁人退下,抱著雙臂走到趙丹鳳面前。

  他這個人,可謂是真正的壯如巍峰,全身上下沒有一絲多於的贅肉,寬大得恰到好處,如同他父親一般,打架對決從未失手,人贈花名「小呂布」。

  這樣一個人站在趙丹鳳面前,趙丹鳳除了怒目而視以外,沒有別的實際辦法去克服那懸殊的身高體型差距。

  周也牧認出趙丹鳳便是那天在綺雲樓替霍容擋刀的學生,他這個人尚武重義,見邵泉懦弱便多有鄙視,見趙丹鳳不屈反而顯得尊重些。他打量趙丹鳳一番,道:「你們班誰說了算?」

  趙丹鳳一愣,想說邵泉是班長,但見他那被人踩在腳底的模樣……她扭頭去看班中同學,那些監生都怕惹上周也牧,一個個低下頭來,趙丹鳳目光掃到吳宗文身上,吳宗文也是垂頭無話。

  再仔細一看,班裡同學都或重或輕受了傷。

  夏彥生左手托著右手,面色十分痛苦,右手竟然折了。

  趙丹鳳登時熱血倒湧:「小師父,誰傷的你?」

  周也牧道:「今天這裡的一切,都有我周也牧一力承擔,要尋仇,也來找我。條件只有一個,你們今天必須簽了這禪讓書,承認兩班合併之後以地班為尊,由我做班長統領全班。」說罷搖手一招,讓旁人把紙筆遞過:「既然你這麼多話,看來文班你說了算,你來簽。」

  「不能簽!」陳亮和室友薊勝大叫。

  「不簽是,」周也牧冷笑,「我手下這些兄弟們可不是混飯吃的,若是他們有什麼不滿意,我這個做大哥的也不好說什麼,難免放縱他們做些想做的事。你自己掂量著辦。」

  趙丹鳳咬緊了牙關。她回頭瞧瞧同班同學,許多人都在懨懨垂淚,心中頓覺委屈憤怒,剛要拒絕,一個武生抓著夏彥生折斷的右手拖起來:「不簽就廢了他這只手!」

  「我……」趙丹鳳捏緊了拳頭。

  夏彥生極力忍住劇痛,平靜地望她一眼:「別無知了,這種東西豈能隨便讓步!」

  話音未落手便被人劇烈一折,頓時咬住牙關。

  趙丹鳳腦門青筋暴漲:「挾人短處,算什麼英雄好漢?」

  周也牧揮手令旁人鬆開夏彥生,逼近趙丹鳳兩步,道:「既然你說到好漢,不如我們兩班便以好漢的方式來決鬥,輸掉的要把班長之位讓出,如何?」

  「好,你要怎麼鬥?」趙丹鳳不假思索。

  一旁陳亮急紅了眼:「別隨便答應啊,他們武生的功夫怎麼敵得過,擺明瞭倚強淩弱啊!」

  「就知道你們要這麼說,」周也牧蔑然道,「我周也牧從不占人便宜,既然是雙方的決戰,定會選一個公平的方式。」

  「什麼方式?」

  所有的目光彙集在周也牧那緩緩開啟的嘴唇上。

  他一字一頓道:

  「監、例、戰。」

  平地起驚雷。

  所有人被震住,似是完全無法相信和接受這個詞語。

  原本因為爭執而嘈雜的教室一時死寂,靜到眾人可以互相聽到心跳。

  連周也牧身後的嘍囉小弟哆嗦著唇,不敢置信地仰望他。

  周也牧傲然一笑,挑釁地對趙丹鳳勾勾手指:「怎麼樣,敢不敢接戰?」

  只聽教室門口一陣朗聲大笑,鄧玄率領程放霍容而來。

  「鄧大人?」

  明明是地班在挑事,但鄧大人居然視若無睹,還發出這樣的笑聲。

  並且霍容和程放的表情,沒有半點疑惑。

  趙丹鳳不解。

  「你是新生,所以沒聽過監例戰,」鄧玄微笑捋須,顯出追憶神情來,「事實上,國子監已經近百年沒有出現過監例戰了啊。」

  程放站在鄧玄左側,揚眉笑道:「監例戰乃是國子監創設以來,解決師生間爭端的最高裁決方式。由挑戰的一方正式宣戰,另一方接戰後約定時間進行文武鬥。輸掉的一方,要無理由接受勝方的條件,此為監例戰。」

  霍容顰眉道:「監例戰有決生死定勝負之規定,尤其武鬥不計生死,難免受傷,素來兇險,依下官看,這麼做不僅無益於解決爭鬥,反而使得事情更為複雜……大人請三思。」

  鄧玄豎起手掌制止道:「本官認為,這監例戰還是可行的。」

  「大人?」

  鄧玄拄著拐杖,走到趙丹鳳和周也牧之間:「你們已經決定要採取監例戰來解決此事?」

  周也牧盯著趙丹鳳:「那就要看天班的人敢不敢接戰了。」

  「我接戰。」

  眾生都瞪圓了眼睛。陳亮道:「喂!」

  輸掉的話,代表天班永遠要屈居地班之下,文生要永遠受到武生的欺壓。

  「我代表天甲班接戰。」趙丹鳳重複一遍。

  周也牧哈哈大笑:「好!一言為定,我們擊掌為盟!」

  兩人浮空的手掌,在眾人注視中連擊三下。

  ……

  新城公主府邸。

  陸見歡趕到,公主趙玉慎見了他,高呼一聲:「陸郎!」疾奔投入他懷中。

  陸見歡任她在懷中撒嬌哭泣訴說了一番,淡淡道:「公主召我來,便是為了說這些?」

  「陸郎,你我相好一場,如今我遭逢大難,只懇請你念往昔舊情施以援手!」

  陸見歡仍是一臉無所謂:「公主說話真有意思,和親是皇上禦筆朱批,我有什麼能耐去動搖天聽。」

  趙玉慎此番召陸見歡來,是為了讓他帶自己私奔。她受皇妹丹鳳出逃啟發,也想要效仿一回。

  「陸郎,不出奔也可以的,你只要讓你父親跟我皇兄求個情,就說你鍾情於我,想要做駙馬。皇兄一定會看陸丞相的份上,找其他皇妹來代替我……」

  「我?」陸見歡失笑道,「鍾情於你?公主這玩笑有點過了。」

  趙玉慎素喜男色,府中多蓄男寵,那些想要走捷徑得舉薦的年輕朝臣們便紛紛借機與她勾搭;趙玉慎當初和陸見歡廝混,也是喜歡他樣貌生得絕標緻,人又聰明多謀,陸見歡則通過趙玉慎來收集那些年輕官員的底細把柄,捏在手上提供給父親,以便拉攏。

  如今趙玉慎要被遠嫁,左右忖度只覺所有男人中數陸見歡最有膽略,便求助於他。見他拒絕,立刻威脅道:「你若不肯幫我,我便將你父親陷害谷夢龍私挽利權之事告訴皇兄。」

  一年前,陸見歡正是通過與趙玉慎提供的消息,拿住開封府尹谷夢龍的軟肋,逼他辭官,將父親的心腹安插到這個要職。趙玉慎為人也不笨,料著有一日要用到陸見歡,便保留了些證據在手上。

  她自以為得計,正在高興,不料陸見歡淡然道:「公主,構陷谷大人難道你不曾有份?你揭破之後,就不怕連累自己?」

  「我既然要與你魚死網破,又怕什麼牽連,反正最下不過嫁給遼人!」

  「公主,內宮共有七位公主,你可知道皇上為何選中你遠嫁?」陸見歡冷冷一笑,趙玉慎愣住。陸見歡盯視著她的眼睛,笑容異常殘酷:「你以為你做的那些事當真悄無聲息?先皇規定公主食封不過三百戶,你卻圈地侵佔過千戶。你私掠民產、通姦朝臣,已為皇上所不喜,他最難容忍的一點,就是你甚至想要通過征服男人來干預朝政!你以為你留在這裡,他就可以安然無恙麼?」

  趙玉慎如同遭到巨雷重擊,跌倒在地,愣愣地不敢相信這一切。

  她驕橫跋扈隨心所欲慣了,從未有陸見歡看得這般清楚仔細,如今被點破真相,心中恐懼異常。聲音也不覺變得虛弱,慌忙拽住陸見歡衣角,哀求道:「陸郎,陸郎,好歹我為你做過許多事,求你念及舊情,為我畫策。」

  說罷竟然淚如泉湧,慟聲大哭。

  陸見歡此刻反倒微笑了,將她扶起,輕柔地道:「在被清算之前,去和親起碼還可以保全體面。皇上正是念同胞之誼才留此餘地,公主莫要不識擡舉。」

  這笑意裡,不但帶著冷漠,還帶著嘲弄。趙玉慎品味出意思來,深感絕望,恨聲詛咒:陸見歡,你如此待我,我便是去了遼國,也會一生一世詛咒你,永遠都不得所愛!」

  「公主過慮了,」他微笑著撫摩趙玉慎佈滿淚水的臉,「我陸見歡一生只為權力和榮耀而活,永世不會愛人。」

  陸見歡離開公主府時天色已暮,大街上路人稀少,他正要登入馬車,忽感不對,後撤一步。

  為何不見鬼郎?

  鬼郎便是他身邊時常接應的黑衣下屬。陸景兆暗中蓄養了一批殺手死士,按武功排座次,其中以風、火、鬼、血四郎君最上。陸景兆將風火兩人留在身邊庇護安全,鬼郎由陸見歡差遣,血郎則撥給長子陸見麟。

  正這般想著,夜幕四下冒出數名黑衣男子,漸漸將他包圍。殺手們倒提著的兵器寒光驟現。

  陸見歡被圍在垓心,他屏住了呼吸,緩緩運起內力。

  陸見歡夾住刺向喉間的一劍,卻無法同時看住身後刺來的一劍。冰冷的劍氣挾寒風而來擦過腦後時,他心中暗叫不好。

  「少爺小心!」

  鬼郎從邊處殺出,以血肉之軀替他當下這身後一劍。

  那四名殺手都是精心遴選有備而來,劍陣相互配合。主僕二人奮力廝搏,始終無法脫身。鬼郎看準時機,發了一枚暗器打中其中一名殺手,陸見歡趁機馭起輕功,帶鬼郎突圍。兩人在巷道內狂奔,躲入街角一戶人家的馬棚才得以避過。

  「少爺……」鬼郎喘息,方才為了掩護陸見歡,他要害多處受傷,此刻命在旦夕。

  「別動,別說話。」陸見歡撕開衣角要替他包紮,被鬼郎制止。

  鬼郎伸出血淋淋的手握住陸見歡,緩緩道,「少爺,鬼郎不行了,臨死之前有兩件事想求少爺。」

  陸見歡反握住他:「你說。」

  「少爺,剛剛那個殺手,是……是我弟弟血郎,我求你,日後向你大哥報仇的時候,放過我弟弟一命。」

  殺手是兄長陸見麟派出的。陸見歡聞言,眸色一深,瞳光中迸射出熾烈的火焰。他素來有仇必報,此刻點頭也極為艱難。

  鬼郎見他答應,安心了些,又道:「少爺,紅惜她原是個好姑娘,只是命不好,少爺你今後若用不著她了,求你為她找個好人家……」

  「嗯。」

  鬼郎心中的兩樁大事就此放下,臉上漸漸地漾開一種笑容來,陸見歡看得又是一窒。

  「少爺,把表少爺叫回來罷,表少爺之韜晦舉世無匹,這世上唯有他能助少爺你。鬼郎無能……不能再輔佐少爺了。」

  鬼郎的手從陸見歡手中滑落,那種欣慰的笑容,便就此在他臉上凍結。

  陸見歡低頭盯著自己的手心,牙根咬緊,直到下唇都咬出殷紅的血來。

  他抱住鬼郎漸漸冷卻的身體,於暗夜之中仰起頭,心中嘶哮著——

  陸見麟,若不將你千刀淩遲死而挫骨,我陸見歡誓不為人。
引言 使用道具
cve1130
侯爵 | 2012-6-18 07:55:41

〈26.武鬥排陣,殘像隱喻〉

  廣業堂教室。

  看著趙丹鳳與周也牧擊掌,陳亮無可奈何地閉上眼睛。

  夏彥生在他耳邊淡淡道:「這種情況下,若不接戰與認輸無異。何況監例戰有文鬥也有武鬥,並不見得我們要輸。」

  鄧玄把監例戰的規則簡單介紹過。

  監例戰,分為文鬥、武鬥、文武鬥。其中文鬥武鬥各兩場,各自由本班博士出題,文武鬥則由祭酒決定。

  「這麼說一共是鬥五場,」趙丹鳳點頭道,「明白了。」

  程放微微一笑,看著霍容道:「霍大人,文鬥的項目,由你先請。」

  霍容沈吟道:「手談、策論。」

  趙丹鳳一聽,心想擺明是在幫我們呢,圍棋有夏彥生,策論有翟秀年,誰人能敵?

  夏彥生早已有了默契,點頭應諾:「我接戰。」

  翟秀年紅著臉:「學生懇請出戰。」

  地班學生們毫不意外這個答案,程放心中也早就擬好了項目,道:「單人馬戰和單人比武,兵器自選。」

  這是地甲班學生們專擅的項目。

  如此以來,結果幾乎可以預見,兩班各取二局,最終決定勝負的還要看文武鬥。

  眾人都等著鄧玄出題,鄧玄忖度片刻,道:「城戰。」

  所謂城戰,便是兩班分別集結作為一方勢力的模擬作戰。其中結合了兵法、武力、謀略和運行調度的因素,所以可成為文武鬥。

  這是取勝的關鍵。

  趙丹鳳沈吟道:「學生知道了。」說罷對周也牧道:「既已接戰,你們還不走?」

  周也牧引人離開,趙丹鳳便和班中同學一起商量作戰計畫。

  「其實,」夏彥生道,「剛剛我有個事兒沒跟你們說,這監例戰我們還是有希望贏的。」

  陳亮眼睛一亮:「怎麼講?」

  「其實,武鬥裡面,我們有機會拿下一場,」夏彥生道,「按照規定,一個學生只能參加一個單項,不得並兼,周也牧縱有三頭六臂,他也只能在馬戰和比武中間選一樣。」

  趙丹鳳明白了:「只要用田忌賽馬的辦法,以上駟對下駟,把天班之中武功最高的人拿出去對決周也牧以外的那個人,還是有機會拼一場武鬥勝利下來,對不對?」

  夏彥生贊許地點點頭。

  「那麼誰可以當此任?」

  眾生不約而同看向吳宗文。在場的人裡,數他武功最高。

  吳宗文抱臂冷哼:「別看我。不是我不想去,是贏不了。」

  他解釋了一番。武學之中,無論招數如何變化,制勝的關鍵法門不過三件:技、力、速。

  技鬥者長於技,往往出奇制勝;力鬥者長於力,憑天賦以強淩弱;速鬥者則講究一個快字,奇襲為至高法門。

  「我和多數武生一樣,都是力鬥見長,周也牧和他手下幾個幹將都是力大過我,硬碰硬沒有勝算。倒不如讓姓陸的去碰碰運氣好些。」

  趙丹鳳才想起來,陸見歡的武功迅疾淩厲,以快當強。初見的時候,他還以兩根手指為她頂住吳宗文的老拳。

  「對啊,老陸,老陸哪兒去了?」陳亮四下張望。

  教室外,霍容和霍冰隔著木窗,遠遠凝視和監生們打成一片的趙丹鳳。

  霍冰抱著貓咪,淡淡道:「公主她不但沒有走,反在這之中更為活躍了。」

  「不知道這是好還是壞。」

  「唯一慶倖的是,她好像已經不在意你了。」

  霍容一窒,胸中竟泛起難言的情緒。霍冰眼光瞬過他,又低頭撫貓:「你卻好像比從前更在意了。」

  霍容的這個妹妹,從小便喜歡直截了當說一些不中聽不合時宜的話,常常因此為長輩所不喜,然而天性冷淡如此,卻無法改變。霍容搖搖頭,轉身離去。

  趙丹鳳從廣業堂回到寢舍已是天黑,她剛洗漱完預備睡下,只聽房門被激烈地捶響。

  她起身,拉開門,大吃一驚——

  陸見歡站在門外,滿臉滿身的血,衣衫上也有劍痕。

  「你……」

  她不曾說完,陸見歡閉起眼,直挺挺地傾向她。

  趙丹鳳慌忙扶他坐下,正要披衣出去求援,陸見歡伸手拉住她:「不要告訴其他人。」

  她愣了愣,忖度片刻,便出門去了,回來時打了一盆熱水。

  給陸見歡清洗傷口,作了包紮,方才將他平放到床上。

  縱然心中充滿疑惑,此刻她也明白應該先讓他休息。

  陸見歡半夜發起高燒,趙丹鳳一夜換了三次水冷敷,才慢慢見好。她自己不敢睡,便守在床前看,只見陸見歡蹙眉昏睡,緊閉的容顏如雨後殘紅,像是要被打褪色。

  她看得心中可憐,不忍再瞧,又心下疑惑,方才看他傷口,便知道那幾劍都是極快極薄,招數淩厲,非一般人能為。她撿起從他身上剝下來的血衣,看不出個所以然來,於是小心收好以便日後查證。

  「小風,小風……」

  趙丹鳳聽到他叫,忙回頭握住他手道:「我在。」

  「小風……」陸見歡在昏迷中喃喃道,聲音低沈急切。

  趙丹鳳捏緊他手:「我在這,你放心。」

  「小風,回來助我……回來……」

  趙丹鳳有些納悶,她不就在他身邊麼?想來定是燒糊塗了,便把他手搓熱,放回被窩。正要給他掖緊鋪蓋,不料他手反捏住她的手,口裡喃喃「小風小風」地叫。趙丹鳳別無它法,便任他把手拉進被窩,靠在床邊睡去。

  翌日清晨,趙丹鳳醒來,眼皮墜漲得緊,她打了個呵欠,慢慢抻懶腰。

  陸見歡倚在床頭,雙眸正淡淡注視著窗外,這正是晚春接初夏的時節,窗外湖邊開出的野花芳香,隨著清風陣陣襲到屋中。

  趙丹鳳揉揉眼:「你醒了?」

  陸見歡緩緩轉過頭,臉色依舊蒼如白雪,微笑也有些虛弱:「嗯。」

  趙丹鳳小心問道:「你怎麼會這樣回來?」

  「半路遇到劫匪,打了起來,」他視線凝在窗櫺上,淡淡一笑,「可能是有些魯莽,不該爭強的。」

  趙丹鳳疑惑不已,暗忖這十有八九不是真話。只是他不肯說,她也不好多問,只道:「既然知道不該爭強好勝,就少跟人起衝突。以後出入小心些,要是沒人陪,就叫上我。」

  「既然已經爭了,自然要爭倒底。」誰料他又冒出這麼句話。

  趙丹鳳愣了愣,心想,打傷你的可是高手,你能把人家怎樣?也不看看自己本事。正要再批評他幾句,忽地瞅見陸見歡嘴角一動,漾出一種極為絢麗的笑意來。

  他視線注目的終點,是窗櫺上停泊的一隻蝴蝶。

  那蝶翅晶瑩璀璨,在日光下更加熠熠生輝,輕輕地顫動著,如同一片金色的雪花。

  「噯,我很喜歡這個。」

  「啊?」

  趙丹鳳微微迷惑地看著他。

  陸見歡擡起手,擱到窗櫺之上,蝴蝶似有感應一般,輕輕振翅飛來,停泊在他光潤姣好的手背上。

  陸見歡回頭朝她微微一笑,趙丹鳳怔住。

  雖是在病中,但他那份容顏卻不曾因此褪色,反而有種褪卻浮誇的真實,美而不妖,媚而不俗,真有幾分西子傾城之貌。就連剛剛那一笑,也萬般清淺柔和,甚至帶著一絲絲讓人心疼的寂寥。

  她有點覺得此刻的他不像是平日裡的那個他。

  「你怎麼會吸到蝴蝶的?」她湊過去趴在窗櫺上,像是好奇的小孩,伸出手指想要碰卻又不敢,生怕驚嚇了蝴蝶。

  陸見歡將五指分開,翻過掌心向上攏起,運起內力。

  那蝴蝶被他內力牽引,掙扎著無法飛出他的掌心,只能在手心上空撲打翅膀掙扎不休。便像是他托起了這只蝴蝶般的。

  趙丹鳳覺這景的確美麗奇異,只是未免有些殘酷,道:「玩夠了,放它。」

  陸見歡微微一笑,不知怎的那笑意有些猙獰,瞬間手掌一收,再次張開時,破碎的蝶翅簌簌從手中掉落。

  趙丹鳳楞在原地:「你有病啊,它怎麼惹你了?」

  萬物有靈,而萬靈之中,陸見歡最偏好的,是蝴蝶。

  光鮮脆弱的生命。正因為脆弱而美麗,所以才好掌握,縱然掌握不了,也可以輕易毀掉。

  「我寧可它毀在我手上,也不想看著它跌撲塵泥,就此斷翅。」

  因為他知道,世上一切美麗的東西都不屬於他,終究要離他而去;那些擁有過的,全是假像。

  趙丹鳳聽他喃喃自語,不禁從腳底升起一股寒意,微微有些恐懼:「你怎麼會這麼想?」

  趙丹鳳愣愣地盯著那破碎的蝶翅被風吹走,只聽陸見歡道:「你還記不記得你答應過我一件事?」

  「什麼?」

  「這麼快忘了,」他笑道,「那天在太學們口打架,你輸了。」

  趙丹鳳臉一紅,心想,這事兒都還記得。那天她是真被霍容給氣昏了頭,又給陸見歡那裝模作樣的腔調惹毛了,才鬧了這麼一出,誰知道後患無窮。

  「想起來了?」陸見歡瞧著她神色變化,微笑道,「不會賴。」

  「成,你說要我做什麼。」

  陸見歡托起下巴,故意做出使勁思索的樣子:「這我得好好想想,做什麼呢……做婢女,服侍我更衣進食沐浴……」

  趙丹鳳頭皮發麻,又聽他自言自語道:「要不然背我去爬西山好了……反正閑得慌,弄個紙鳶去放放,正好西山風大。」

  爬西山!西山離這裡起碼十裡,還不算山路!趙丹鳳涎著臉求饒:「有沒有容易點的?」

  陸見歡眼睛一瞟,那狡猾的光芒瞬間回來,整個人都有了神采:「有了,就這個。」

  「啥?」有種不妙的預感。

  「我要你做我一天的心上人。」

  趙丹鳳石化半響,抽搐著嘴角道:「啥?」

  只聽過做婢女做奴隸,沒聽過做心上人的。俗話說相好容易上心難,心上人要上心,哪能說上就上?

  「意思是你想要賴?」陸見歡眯縫起眼,「既然你做了我心上人,我保證那天絕不逾矩做你不討厭的事。不過你得把我放在心上一天,這天裡你無論做什麼,去哪裡,都要想著我。」

  「哈?」趙丹鳳撓頭,「這……」

  外邊有人敲門:「老陸在不在?」

  趙丹鳳慌忙起身去開門。門口湧了一大群人,陳亮、吳宗文、夏彥生、邵泉等都在。

  他們來找陸見歡商量和地班的武鬥布戰,想要找陸見歡參加武鬥中的一場。

  「不去,沒興趣。」陸見歡直截了當道。

  「喂,我們都在為天班的榮譽努力,你怎麼能這樣!」有人公然提出不滿。

  趙丹鳳心想,他是受了傷,卻不肯說出來。自己也不好替他辯解。

  夏彥生蹙眉道:「姓陸的,現在大難當頭,你總該有點輕重意識。」

  「是啊,陸師兄,我們都被周野人他們欺負慘了,你不能見死不救啊。」

  「就是啊!」

  「不去就是不去,沒事的話諸位請回,我要休息。」陸見歡往後一趟,把被子拉過頭頂。

  「太過分了!」

  趙丹鳳見眾人怨言頗深,忙勸道:「他不去我們就找別人。」

  「說得輕巧,你找誰,找你嗎?就憑你能抵過吳宗文那幫人一個手指頭嗎?」

  趙丹鳳想了想,道:「吳宗文,你是不是說過,和周也牧比力不成,所以一定要其他的長處?」

  吳宗文點頭道:「是啊,陸見歡出手速度最快,要不然也不會找他了。」

  「那你看看我行嗎?」

  眾生戛然,吳宗文也驚詫地看著趙丹鳳:「你?」

  「其實,我雖然武功不及你,但是論馬上功夫……」趙丹鳳挪動嘴皮,艱難地說道,「其實我練得最好的,是弓箭和槍。」

  丹鳳公主自幼好弓馬、喜刀槍,皇族圍場射獵,幾個皇子爭搶獵物,常常是她笑傲圍場,先皇在世時也贊她不愛紅妝愛戎裝,賜她「小弓腰姬」的雅號。

  吳宗文愕然。半響,他沈吟道:「既然如此,我們現在就去比鬥試煉,馬場見真章。」
引言 使用道具
cve1130
侯爵 | 2012-6-18 07:56:06

〈27.校場比武,生死相搏〉

  吳宗文和趙丹鳳各選戰馬兵器,馬場預備試煉,場邊圍著天甲班一干學生觀戰。

  趙丹鳳身皮銀鎧,手執一杆長槍,那馬通體雪白,是她入監時為了上騎射課重金覓得的良駒。她將槍身橫轉,對著吳宗文道:「來也!」

  吳宗文他拍馬來攻,長刀大開,刀勢籠罩丈餘外。

  趙丹鳳按轡不動,看著吳宗文策馬而來,拈弓搭箭,一箭將他纓盔射下。

  吳宗文大吃一驚,調轉馬頭,換個方向要攻,卻被趙丹鳳抓住時機反擊,連刺數槍。他揮刀格擋,兩人交戰數合,趙丹鳳找了他個破綻,一槍將他搠于馬下。

  眾生看得驚詫啞然,個個額頭冒汗。平日只覺得單小風這個人瘦弱寡言,沒料到還有這般驍勇一面。

  趙丹鳳翻身下馬,把槍插在地上,搭手拉起吳宗文,笑道:「我還有一招回馬槍沒給你瞧呢!」

  吳宗文領教了她手段,心底也暗暗佩服,心道,他雖然力氣不濟,但用得奇巧,這可謂制勝三法門中的「技法」。便對她說道:「你這戰技雖巧,但你體力天生欠匱,必須速戰速決,嚴防被敵手拖入拉鋸戰。如今離武鬥還差十天,我找幾個人來陪你一起練練耐力,把這欠缺的一部分能補上多少是多少。」

  趙丹鳳沒料到他這樣熱心,欣喜地點點頭。吳宗文轉身,叉著腰對眾生高喝道:「天甲班的人都給我聽好了。我們在這裡練兵,誰都不準朝地甲班的人透露訓練的情況,若是誰透了一絲口風,我要他好看!」

  決鬥之事關乎未來在國子監的生存狀況,文生們自然知道各種利害,紛紛點頭應諾。

  趙丹鳳便約好第二天到吳宗文家中演武場去秘密訓練,免得被地甲班的人洞察他們的排陣。

  她回到寢舍,準備拿些替換衣服去洗澡。只見陸見歡坐在案頭,手裡拿了一塊粉狀的東西在塗塗畫畫,她心裡好奇,便湊過去看。

  居然是在一匹錦緞上畫線,那綢緞是極為名貴的貢緞,因為質地光滑輕盈,被稱為「雲緞」。

  趙丹鳳又瞧一眼,那雲緞以白色為底,上面繡著胭脂色的蝴蝶,振翅欲飛如同要從緞上飛起一般,嘖嘖歎道:「這麼好的料子,做桌布多可惜!」

  陸見歡噗地一笑,瞟她道:「誰說要做桌布了?」

  難道不是?趙丹鳳納悶,指著劃線道:「這裡不是要剪裁嗎?」

  「嗯,」陸見歡點點頭,托腮忖了片刻,「腰身這裡好像粗了點。」

  腰身?趙丹鳳回過味兒來,愣了愣:「你在做衣裳?」

  太好笑了!一個大男人,居然窩在房裡做女紅!何況現在班級大難當頭,他怎麼有這份閒心。趙丹鳳有些生氣,責道:「你說要養傷也就罷了,可現在又做著無聊的玩意幹什麼,難道你還少吃穿?」

  「嗯。」回答得心不在焉,完全沒聽進去。

  「喂,你真的一點都不關心監例戰?輸了文生會被整得很慘。」

  「弱肉強食乃是天道迴圈,既然實力不夠,又何必怨恨別人,」陸見歡專心致志地給衣服打樣,一臉悠閒,「噯,幫我瞧瞧這式樣好不好看。」

  趙丹鳳氣得鼻子都歪了:「早知你這麼不上心,我還替你打什麼馬戰,讓你被大夥兒罵死活該。」

  陸見歡微微一笑:「你接戰原來就是為了我?」

  趙丹鳳一堵,訥訥道:「一部分原因啦……其實,我也不想讓周也牧那種人騎在頭上作威作福,看他囂張的樣子,就想給他兩拳。」

  陸見歡站起來,仔細打量著趙丹鳳,看得她都有點不好意思了,支支吾吾道:「你看什麼?我是不是有些粗魯?」

  其實她自己也覺得,自從跟這幫男生一起打混之後,漸漸也變得少了幾分女孩氣。

  「你站著別動,」陸見歡像是發現什麼新奇玩意一般,道,「把手舉起來。」

  說罷從腰間拿出一副軟尺,在趙丹鳳腰上繞了一圈,抵著連接處自言自語道:「一尺六啊……」

  「哈?」趙丹鳳舉著雙手,低頭看他給自己量完腰圍,手快要伸到胸口,忙按住他,「幹嗎你?」

  「沒看見麼,量身啊。你以為我光憑目測就可以知道你穿多大?」

  趙丹鳳傻了半天,才反應過來:「那個……衣裳是給我做的?」

  陸見歡笑微微點頭。

  趙丹鳳石化半響,心想,是噢,剛才他畫的圖樣,分明是裙子,怎麼自己就沒想到。

  就在她發愣之際,陸見歡測完了她的胸圍,嘖嘖道:「這麼小。」

  「什麼!」趙丹鳳漲紅了臉,勃然大怒,「我那是束胸了的!」

  「好了,你可以退下了。」陸見歡拿到數據,又伏案畫他的圖樣去了。趙丹鳳不由得十分好奇,湊過去摸摸那面料,又瞧瞧他畫的圖紙,覺得那式樣很漂亮,不禁有些喜歡,道:「幹嗎忽然給我做衣裳?」

  大男人給女人做衣裳,總有些怪怪的。

  「不是約好了那一天一起出去,總得送點什麼取悅你下,」陸見歡專注地畫著圖樣,口裡淡淡道,「別妨礙我,擋著光了。」

  趙丹鳳一愣,想起和他的賭約,要做一天他的心上人。

  可她早把這事兒給忘得乾淨了,她正為武鬥的事情忙著,哪有閑功夫操心這個。

  她道:「我得參加武鬥,近十天恐怕是沒空陪你出去玩了。」

  「不打緊,我們小七夕那天去。正好在半月以後。」

  趙丹鳳又愣了愣,還想再問「小七夕」是個什麼時日,忽然想到,明日還要跟吳宗文去體能訓練,趕緊收了好奇心去洗澡準備睡覺。

  之後一連數天趙丹鳳都被吳宗文的魔鬼訓練折騰得死去活來,在家的時候要練馬戰,回到國子監又得負重爬後山,每天拖著疲憊殘軀回到寢舍,都是兩腿一伸,趴在床上就入睡的那種累。

  她練得辛苦,也就沒怎麼關注旁人。事實上地班方面也有所動作,首先是他們宣佈對兩場文鬥棄權。

  畢竟夏彥生的圍棋和翟秀年的策論,在武生眼中就好比周也牧的功夫一樣硬。他們是下定決心要穩拿兩場武鬥,然後奪得文武鬥的勝利。

  趙丹鳳依舊日復一日地練習,雖然本班同學口裡都是支持她的,但私下裡並未抱太大希望,畢竟是文生,要在武生手裡拿下馬戰這樣的比賽,實在有些荒謬。

  這一日她正在馬場遛馬,忽地有人叫她。趙丹鳳回頭,是霍冰站在身後。

  「公主看起來真的很努力。」霍冰道。

  霍容霍冰兄妹神態仿佛,趙丹鳳一見她淡若秋水的眼神,便想起霍容,不覺心中一痛,忙調轉頭去看著別處,嗯了一聲。

  「公主可否告訴我,為什麼還要這麼努力地留在國子監呢?」

  「你放心好了,我會走的!」趙丹鳳以為霍冰是奉霍容命前來趕她走,氣道,「等我考完學中考試就走,絕不多留片刻,說謊的是孫子!」

  霍冰道:「公主誤解了,我是想知道,公主為什麼要為別人的事情這麼努力。」

  趙丹鳳微怔,道:「這有為什麼,我也是天甲班的一份子。」末了又道:「我也不會讓你們看扁我,我不是隨你們哄騙擺弄的笨蛋,你們要我留就留要我走就走,就算走,我也要風風光光走。」說罷牽著馬,氣哼哼地繞開了。

  霍冰站在原地,看著她邊走邊飛踹踢高路邊石子兒的背影,若有所思。

  武鬥之日終於到來。

  整個國子監都停課一日,在校場觀戰。由於之前地甲班棄戰文鬥,因此這兩場武鬥他們志在必得,周也牧帶著同班武生們出現在校場時,一時間歡聲雷動。

  相比武生們的志得意滿,文生這邊安靜彷徨得多。

  「小風,你行不行啊,不要強求,反正後面還有一場城戰啊。」邵泉在邊上勸道。

  吳宗文正在埋頭幫趙丹鳳系掩心甲,聽見這話,叱邵泉道:「你說什麼,現在都上了校場,還說這等喪氣話?若在軍中,早拿你祭旗壯威了!」

  趙丹鳳套好戰靴,扶了扶纓盔道:「放心,周也牧參加單人比武,我撞不上他的。」

  話音未落,只聽陳亮托了個羅盤皺眉道:「不好,不好!大凶,大凶!」

  吳宗文怒道:「你也該拉去祭旗!」

  班裡有人來報:「地班他們換陣了,周也牧不知道為什麼忽然說改馬戰!」

  趙丹鳳等人聽了都是一愣,之前班裡明明派人去調查武生們的動向,看見周也牧一個人練習的都是單人比武,怎麼忽然改馬戰了?

  按照吳宗文設定的戰術,先由趙丹鳳出馬戰,然後在接下來的單人比武項目中文生宣佈臨時棄戰,這樣可以避開武生中的鋒銳周也牧。

  「臨時變陣,定是有人洩密,」吳宗文大怒,審視全班,「是誰把消息放出去的?」

  眾生啞然,都茫然搖頭。

  夏彥生抱臂蹙眉道:「現在抱怨也來不及,不如快作決定,馬戰倒底要不要上。」

  趙丹鳳擡頭瞧了一眼對面,周也牧在眾武生簇擁之下入座,身披重鎧,姿態雄健,目光從對面遙射過來亦有精銳之勢,無形中便給人一種強大的壓力。

  吳宗文撇頭對趙丹鳳道:「久戰不宜,以智取勝。還有,周也牧為人磊落,只要你不耍詐,遇險就認輸,他不會傷你。」

  說罷,拍拍她後心道:「去。」

  趙丹鳳眼神一銳,點頭道:「嗯。」說罷從吳宗文手裡接了槍,牽著戰馬走向預備位。她走出幾步,忽又想起什麼,回頭望了一眼。

  陳亮身邊,給陸見歡留出的位置,依舊空空如也。

  陸府。

  「二少爺回來了?」紅惜喜不自禁地奔出庭院,卻被兩個嬤嬤攔回來:「姑娘,二少爺沒召見你。」

  紅惜最近剛調入陸府,也知道這裡等級森嚴,自己不過是一個幹雜役的下等丫鬟,豈能和那些貼身服飾老夫人的嬤嬤輩相抗,因此把頭低了儘量不顯出不滿的樣子,心裡卻愈發著急上火。

  「綠萼姑娘。」

  那兩個嬤嬤應聲施禮,紅惜聽了擡頭,只見一個綠衣俏面的女子款款而來。雖然同樣丫鬟打扮,但瞧她環佩款飾便知地位不同,其他人都對她恭恭敬敬的。

  綠萼笑微微地回禮,從老嬤嬤到最低等的丫鬟無一不關照,紅惜看她風度自如,暗忖這是個不好對付的主兒,也忙仰著笑臉陪上去。

  綠萼仔細地瞧了紅惜一陣,道:「你就是公子帶回來的新人。」

  紅惜點頭燦笑:「嗯,勞煩姐姐關照了。」

  「有公子在,哪裡輪到我關照你,」綠萼笑著回頭對吩咐兩位嬤嬤,「從明兒起,這姑娘就跟著我,把地方也搬一搬,就在鬼郎從前的房間住下。」

  兩個嬤嬤俱是一驚,鬼郎生前素來得二少爺愛寵,所配給的房間都是上佳,一般下人根本進不去。現在把紅惜放進去,還讓紅惜跟著掌事丫鬟綠萼,不曉得是不是快要得寵的意思?

  那兩個老人都是久經世故的,一看風向變了,馬上陪著笑臉對紅惜噓寒問暖,問她搬走之前有什麼需要的云云,紅惜心裡跟明鏡兒似的,臉上卻笑著只推說太麻煩,一一回絕。

  綠萼帶著紅惜去鬼郎房間,打開了門:「鬼郎沒了以後,這屋子就不曾有人收拾過,明兒我找兩個做法事的來驅邪,總要有點忌諱。」

  紅惜道:「多謝姐姐了。」

  「不必謝我,這些都是公子的意思,」綠萼說罷又往屋中一瞥:「紅惜,你就不問問,鬼郎是怎麼去的?」

  「為少爺辦事,他也該死而無憾了。少爺什麼時候回來的?我想見見他。」

  綠萼笑道:「這話不可再亂說,只有主子傳下人,哪有下人要叨擾主人的道理。再說,公子只是回來拿東西,此刻便已回國子監了。」

  「這就走了?」

  紅惜心裡極為不悅,心想這綠萼倒底是對手,總不喜歡自己繞在陸見歡身邊。看著綠萼走了,臉上笑容漸漸垮下來。忽地來了兩個小丫鬟,她認得那是大少爺陸見麟那邊的人,正要把微笑擺上臉,忽聽其中一個道:「有什麼了不起,不就是一朝得寵麼?還不知道能紅到幾時。」

  紅惜冷下臉來。這擺明瞭是說給自己聽的。但一想到這些人是為了自己得到陸見歡寵愛而妒忌,便又升起一絲甜意。

  「是啊,二少爺不旦沒長性,人也狠毒,」那小丫鬟自幼在府中幹雜役,卻至今不曾升過,心裡也有不平,哼道,「跟著他可是要倒楣的。你見過他專寵過哪人?」

  「哦,這不對呀,還是有過這樣的人,」原先說話的那個丫鬟忽然頓了頓,似想起什麼,「三年前那兩人……二少爺不是寵得連心肝都恨不得掏出來給了?」

  「咳,你說那對姐弟?」換來的還是冷笑,「再寵有什麼用,還不是一個死了;一個被二少爺趕到江甯深山老林裡,這輩子都不準回來,跟死了也差不多。這不是狠毒是什麼?反正呀,被二少爺看上,那就是天大的慘劇。」

  「呸呸呸,這話不可亂說……」

  紅惜若無其事地聽著,心裡卻好奇極了,暗暗記在心裡,打算來日再對綠萼旁敲側擊。

  ……

  校場比試時,趙丹鳳不時分心,當日陸見歡分明說好要來替她壯聲威,居然臨場放鴿子。她這般想著心下大不悅,直到差點吃了周也牧一刀,才醒神過來。

  「三心二意,你也配和我對戰?」周也牧立馬對面,怒目橫刀,「以為你有些本事,看來高估你了。」說罷挺刀又是一掄。

  趙丹鳳用槍挑開,心中驀然警醒。別人來不來關我什麼事,勝負系在自己身上,顧好當下才重要。立刻打起十二分精神對戰。她虛晃一槍,趁著對方閃避之時佯敗,倒拖著槍而走。

  周也牧果然拍馬來逐,兩人你追我趕繞著校場策馬數圈,引得場外呼聲陣陣,武生們個個情緒高漲,給周也牧喝彩:「老大,滅了他!」

  「滅了他!」

  文生們暗自捏了一把汗,看到現在為止,趙丹鳳都是在逃。以周也牧的耐力早晚會追上,武鬥是簽了生死狀的,周也牧倒底會下多重的手,還是個未知數。

  鄧玄坐在高臺首席,笑眯眯地飲酒觀戰,不時和竇監丞討論戰況。程放意味深長地把視線轉到霍容身上,只見他閉目危坐,面無表情。

  在旁人眼中,程放和霍容兩個人的關係似乎十分融洽,程放也樂得演演戲,給霍容斟了杯酒:「如此百年一遇的監例戰,霍大人竟然不看,是否太可惜了呢?」

  霍容睜眼並未說話,眼神冷淡地跳過程放,他的視線放遠,只隨著趙丹鳳的戰馬而移動。

  趙丹鳳仗著人輕馬快跑了一段,不時回頭觀察周也牧,揣摩著他該有些焦躁了,挽起長弓,從筒中拔出羽箭。

  周也牧追得正猛,忽然發現趙丹鳳回過頭,手上多了弓箭,心裡一驚,只聽弓弦虛響,他側身避過,再擡起頭來時,趙丹鳳手裡的弓正好拉滿,那支箭還穩當當地捏在手裡——原來剛剛她虛曳弓弦,就是等周也牧方寸亂這一刻。周也牧重心才從側身轉回馬上,長刀不曾調整好位置,只見那羽箭鋒芒凜銳蓄勢待發,心知不好。

  武生們都驚得站了起來,有人道:「不可能,他能射準?」

  吳宗文大喜過望,這些人之中,唯有他最清楚趙丹鳳的箭術,這一箭不準,必有後招。

  程放微微蹙起眉,沒了方才優遊;霍容眯起眼,凝了一口氣在胸中,手無意識地攥緊拳心。

  只見趙丹鳳放弦,羽箭破空,而周也牧竟然迎著那箭拍馬疾上!

  趙丹鳳大吃一驚,他居然放棄對弓箭的閃避硬吃這一擊,而力圖在她手無長槍之刻將她斬落。

  好狠,好果斷的一擊!想要兩敗俱傷麼?

  她從未遇到過這種情況,腦海紛亂之刻,周也牧的長刀,已經攔腰而來——

  鏘!
引言 使用道具
cve1130
侯爵 | 2012-6-18 07:56:25

〈28.朱顏毀,情事牽〉

  電光火石的一擊,濺射出刺眼的光芒。

  趙丹鳳雙手高舉,以朱雀弓架住了周也牧的長刀。

  于此同時,周也牧身體一偏,任羽箭射在他的右胸鎧甲上。

  周也牧的長刀漸漸壓下,趙丹鳳以弓抵著,竭力不讓刀壓到頭頂。周也牧的力量比傳說中更驚人,一刀下去砍得她肩肘俱痛,握弓的手幾乎要脫力。

  可惡的傢夥。趙丹鳳看著周也牧中箭的傷處明明在滲血,他臉上居然連一點不舒服的樣子都沒有,反而眼睛裡更燃起戰意。回顧一下自己,力氣都快要撐不住了。

  一不小心就陷入了和這頭牛比力氣的苦戰。

  她飛起一腳將槍挑起,同一瞬間棄了弓,上避長刀,下刺戰馬。周也牧果然收刀來救,如此搶回一點時機,趙丹鳳整斂了勢頭與他纏鬥數合。周也牧也看出她的弱點,刀勢一飄,從她胸前空門掠去。

  「小心!」文生們高喊起來。

  趙丹鳳後仰避開,等她再擡起頭來時,左臉腮畔一道血跡順著雪|白的肌膚淌落——那刀鋒從她臉上將將擦過。

  看臺上的霍容一震,身邊程放瞧著他攥緊的拳心,陰陽怪氣笑道:「可惜這學生一張清秀臉面,唉,幸好是個男子,若是女子,恐怕下半生就難了。」

  霍容捺住怒氣,冷淡道:「程大人,你的位置在那邊。」

  程放哈哈一笑:「霍大人不喜歡跟我一起坐啊。」霍容擰眉不語。

  趙丹鳳瞳光一銳,眼中迸射出激烈的火花:

  「周、也、牧。」

  周也牧愕然瞧她,手上刀停。他愕然瞧著從趙丹鳳腳底乃至頭頂似乎升起一股無形的火焰,洶洶地騰燒著,仿佛要把他吃掉燒毀一般。

  武生們有人悚然:「那個是什麼?」

  「好強的氣焰!!!」

  吳宗文和夏彥生並肩看著,夏彥生靜靜道:「他生氣了。」

  「太好了,」吳宗文雙拳握緊,喃喃道,「單小風,把野人挑下馬,我就讓老大的位置給你坐。」

  手背擦過臉頰,血痕化為一道沁印開的緋霧,趙丹鳳死盯著周也牧,原本姣好的面容瞬間猙獰起來:「周也牧……」

  「啊?」周也牧有點摸不著頭腦了,剛剛那下也沒打到什麼,一直以來都是這樣攻擊,為啥就剛才那下這麼生氣。還有,這個氣場是怎麼回事?

  周也牧是個大男人,自然不知道趙丹鳳所想。

  趙丹鳳咬牙切齒,「周也牧,你惹到我了。」

  如果這傷治不好,疤痕去不掉,自己豈不是就此毀容。

  她想到這裡,便恨不得將他扒皮拆骨,一瞬間把長槍舞得密不透風,天上如同下起銀雪。

  周也牧沒想到對方這一怒居然戰力陡增,一時間招架不及,好幾回差點被挑下馬,身上也中了幾槍。

  局勢一瞬間又好像被逆轉了。

  「混蛋……竟然打臉,」趙丹鳳眼睛崩得發紅,一杆槍舞如銀花,「我滅了你!」

  「喂,你有病啊!」周也牧也來火了,方才若不是他留了點力偏出,那刀就不是從趙丹鳳臉上擦過,而是直接抹她脖子了。他覺得自己好心留情,居然被對方當驢肝肺,此刻暴怒,也不覺使出全部力量,非要跟這不識好歹的傢夥拼個死活讓他知道厲害。

  周也牧大喝一聲,從槍雨中縱身,揮舞長刀從馬上躍起!

  「啊,來了!」武生們驚呼。

  他這一擊,便是押注了所有力量的一擊,足以震碎銅牆鐵壁。

  吳宗文心中暗歎周也牧那名不虛傳的戰姿,心想若放在戰場,他一定會成為繼承父親那樣的名將。忽然卻發現趙丹鳳坐在馬上一步未撤,心中大駭——他為什麼不躲?

  以周也牧那種力量,絕對會把人震爆。而趙丹鳳此刻被憤怒沖昏了頭腦,竟然沒有按照吳宗文給她設定的戰術,避其鋒銳。

  看趙丹鳳屏息握槍的手勢,明顯是要強吃這一擊。簡直找死,吳宗文簡直不忍再看,忙把頭偏向一邊。

  周也牧的金色戰甲在日光下反射出奪目的光芒,他仿佛化身的那一道閃電,以狂雷之勢奔襲向趙丹鳳的銀槍,金銀兩道光交擊的一瞬,迸射出刺目的光芒。

  所有人映著那耀目之光眯起眼睛。

  天雷地火的一撞,隨之而來的是銀色強烈的震盪,趙丹鳳格擋周也牧攻擊的一瞬,被強烈的力量反震了出去。

  砰!

  場外一片寂靜。

  片刻之後,祭酒鄧玄從看臺上站起,讚歎道:「本官宣佈,馬戰勝出者為地甲班監生,周也牧。」

  武生們爆發出痛快的歡呼,許多人沖進校場去擁抱他們的老大周也牧。程放從對面像霍容投來叵測的笑意,霍容撩起衣擺,快步向台下走去。

  趙丹鳳趴在丈餘外的地上,全身骨骼如同被震碎一般,錐心的刺痛和腫脹令她難以動彈。

  輸了。

  賭上了性命和尊嚴的戰鬥,還是輸掉了。

  「為什麼不逃!」吳宗文的暴吼在頭頂響起,「為什麼不按戰術來!」

  剛剛那一下的確是她自己的錯,不該那麼任性和衝動,不該賭一時之氣去和那塊鐵比硬。

  悔恨的淚水在眼眶裡蠢蠢欲動,趙丹鳳把臉埋在土裡不想起來。

  「這種時候就不要責備他了,」夏彥生蹲下來:「小風,你怎麼樣?」

  她搖搖頭。

  「怎麼辦啊,現在大家的心情都好像受到了打擊,簡直比直接棄戰還要糟糕。」陳亮鬱悶地說。

  都是我的錯,不該爭強好勝。她咬住了嘴唇,發不出聲音。

  「單小風,你起來。」

  她連想說「我動不了」的力氣都沒有了,忽然感覺這聲音無比熟悉,竭力擡頭一看。只見陸見歡叉腰站在眼前俯瞰著她,一改往日妖嬈神情,無比的肅然。

  陳亮勸阻道:「喂,現在應該找人來擡,她可能骨折了,內傷有沒有還不確定……」

  陸見歡揮手彈開陳亮,加重語氣道:「單小風,你馬上起來。」

  她垂下頭繼續趴著。縱然她想要起來,但也沒有力氣。

  「責任不是你說要扛就可以扛,說不行就可以不幹。你死不要緊,打擊所有同班的士氣,那不行。」

  「喂!」縱然是剛批評過趙丹鳳的吳宗文,也覺得陸見歡這番指控太嚴厲。

  「單小風,如果你還有一點把事情了結的責任心,就站起來給所有人看,證明你並非不堪一擊。」

  「老陸,你越說越過分了啊……」陳亮話音未止,卻見趙丹鳳的身體動了動,膝蓋一點一點彎曲,手臂緩緩支撐而起。

  在眾人視線裡緩緩站了起來。

  「你……真的不要緊?」夏彥生去扶,被她擺擺手擋開。

  趙丹鳳搖搖晃晃地走到陸見歡面前。

  「喂!快看,小風站起來了!」

  場外的文生們再次關注起場內的變化。正在場內慶祝的武生也在周也牧的手勢下停止聒噪,周也牧眯縫起眼,朝趙丹鳳看來。

  陸見歡站到趙丹鳳身旁,低聲在她耳邊道:「看著我們班的人。」

  趙丹鳳移目望去,只見文生們都驚疑不定地看著自己,眼神裡惶惑、失望、焦慮不安的情緒。這些低落的情緒都是由於自己剛剛的失敗所帶來。

  「神情自然,輸也要輸得有風度,」陸見歡又道,「微笑。別讓他們看出你受傷。」

  趙丹鳳調整了氣息,忍著劇痛,朝文生們的方向微微一笑。

  那種輕描淡寫的笑容,果然給同班們注入了信心和希望。

  有人道:「其實這樣很不錯啊,我文班什麼時候居然也有能和周也牧打架的人了!」

  「是啊是啊,你看小風他,吃了那麼重一下都沒事!」

  「周野人他們是天天訓練的,居然還不能打垮我們文生,我看啊,只要我們想,我們就一定可以做到!」

  「對,只要我們努力,我們團結起來,我們什麼人都不怕!」

  ……

  趙丹鳳微笑著擡起手,朝眾人輕輕揮了揮,立刻得到潮水般熱烈的回應。文生們激情四射地大喊著她的名字:「單小風、單小風!」連那些湊熱鬧的武生有的也開始起哄,全場甚至比剛剛周也牧取勝的瞬間更沸騰。

  「現在,用你自己的腳走回去。」陸見歡囑咐道。

  趙丹鳳開始挪動腳步,明白內情的吳宗文、夏彥生和陳亮立刻前後護駕,保護著她行進。

  周也牧以疑惑的目光看著趙丹鳳。只有他知道,剛剛那一擊,以趙丹鳳的力量是不可能沒有內傷的。

  哼,還真是個愛裝腔作勢的傢夥。周也牧冷笑,不過,那也只是把頭撇向另一邊,他並沒有上前去揭破。

  就讓他維持點臉面好了,文人就是這樣,死不認輸。他這樣想著,擰轉的頭眼光又不由得往趙丹鳳瞥去。

  趙丹鳳感覺走了人生中最漫長的一段路,校場從未變得像這天這麼大,每一步都讓她感到艱難絕望。

  忽然她一個趔趄,重心失穩。

  「別停。」陸見歡在身邊督促,並不伸手扶她。

  她咬咬牙,繼續走。

  在吳宗文等人的陪護下,終於走完了這一段路。一干人走到彜倫堂附近人少的角落。趙丹鳳一看沒了外人,立刻張開嘴,哇地吐出口血來。

  陸見歡伸手將她扶住。吳宗文道:「我去請監醫來!」

  「不要……」趙丹鳳道,「不要叫人。」

  「這個時候就不要講面子了,」夏彥生道,「可以打點監醫些銀兩封口。」

  話音未落,霍容趕到:「單小風,跟我去醫館!」

  說罷拉起趙丹鳳左手,趙丹鳳關節一痛,眉頭又皺起了,霍容趕緊放了手。

  「他骨折了,現在不宜亂動,」陸見歡平靜地道,「我已派人叫了大夫即刻便到,這裡交給我。」

  「這……我們幫不上忙嗎?」陳亮撓頭,「就不需要幫他洗個傷口簡單包紮什麼的?」

  「不需要。」陸見歡斬釘截鐵。霍容沈吟不響。

  「就聽他的,」趙丹鳳虛軟地靠在牆角,「我沒事的……你們先回去。別……別讓人起疑。」

  夏彥生沈吟道:「老陸,交給你了。」說罷對吳宗文道:「我們回校場看看情況。」

  吳宗文點頭:「好,小風你撐著點。」

  「先生,你請回。我沒事的。」趙丹鳳只覺得萬分丟臉,竟然讓霍容看到自己如此狼狽的樣子,不禁把頭側開。

  霍容蹙眉,半響道:「有什麼事可以來找我。」

  說罷看了陸見歡一眼。

  趙丹鳳瞧著霍容走遠,繃緊的弦鬆弛下來,長出一口氣,呼吸牽動神經,身上覺得更加痛了。陸見歡問她:「還能走麼?」

  趙丹鳳點頭道:「謝謝你。」

  「不怪我太狠?」

  趙丹鳳搖搖頭,她知道陸見歡剛剛那些作派明明都是為了幫自己,此刻卻因為太累說不出感謝的話。只勉力朝他一笑,這一笑卻並非偽裝,而是發自真心。陸見歡一詫,伸手

  將她摟在懷裡:「我抱你走。」

  她下意識想要掙脫,卻聽他在耳畔低低道:「你做得很好。」這口吻比方才親昵溫柔許多,簡直不似同一個人。她聽了眼睛一酸,那些作戰時受傷的片段一幅一幅浮現在腦海,蓄久的淚水不覺滾落,浸染在陸見歡衣襟上。

  現在哭,他定又要罵人了。趙丹鳳想到這裡便伸手要擦,陸見歡捧了她臉拂去淚滴,眼神如春水一般溫柔:「沒有外人,可以哭哦。」

  她一怔。明明非常討厭忽冷忽熱的感覺,但他在凶過她之後說這麼溫柔的話,眼淚便不爭氣地奔湧而出:「我覺得我好沒用,我明明可以再繼續下去,我沒有聽吳宗文的話……你們罵得都對,是我把集體的榮譽當兒戲了……我好沒用!」

  「不,你很好。」

  「不用安慰我了。我知道自己是什麼樣的人……」意氣用事,自大,總以為什麼事情只要憑著滿腔熱情和決心就能完成。而事實上做什麼事情都失敗了,霍容、學業、連同剛才的戰鬥。

  「你是什麼樣的人,」陸見歡微笑著撫過她細軟的髮絲,「你是最好的女子,如我所見,如我所知。」

  「誒?」趙丹鳳愣了。

  認識他至今,從未聽過他對人有真麼高的溢美之詞。

  而且,聲音裡總覺得有種……難以解開的溫柔。

  她仰起臉,迎著他眼眸望去,兩人目光交觸,都不覺有些震撼。

  趙丹鳳只覺他專注細膩的眼神凝在自己臉頰上,如日光一般照得她有些發燙,她下意識伸手摸了摸自己臉,忽覺灼痛一片,心下大驚:「我,我的臉!」

  手指觸到的部分,是一道半凝結的疤痕。

  毀容了。

  她的心像鉛塊一樣毫無聲息地沈下去。

  陸見歡伸手來扶她,被她一把推開:「不要管我!」

  陸見歡微詫,她哪裡突然冒出來的力氣?

  趙丹鳳抹去眼淚,頭也不回地走開,聲音裡哭腔猶在:「不要管我。」

  她成了本朝以來第一個破相的公主。以前就沒有人喜歡過她,以後更加不會再有。

  「小鳳!」

  這般想著,她止不住大哭,腳上狂奔起來:「不要管我!」

  霍容原本就不愛自己,現在……更不會了。

  跑這幾步的力氣如同熄滅前燭焰,亮了一瞬之後消逝殆盡,她身體一輕,栽倒在地。
引言 使用道具
cve1130
侯爵 | 2012-6-18 07:56:46

〈29.雙班鼎立,四角雄踞〉

  趙丹鳳在模糊中做了個夢。

  夢境裡她化身了一隻蝴蝶,她喜滋滋地在花間飛舞嘗試著這全新的感覺,忽地花叢裡冒出一隻爪子。

  居然是只貓咪,和她嬌小的身姿相比簡直兇猛巨大。貓瞄著她,揚起爪子過來撲。

  她嚇得撲閃翅膀飛出花叢,眼看著她越飛越高,貓咪惱怒地瞪大眼睛,無可奈何瞧著她。她得意萬分,不由得回頭嘲笑貓咪:「誰叫你沒生翅膀!」

  話音未落,便有一隻手捏住她的身體。撲蝶的頑童大笑:「我捉到了!」

  趙丹鳳大駭,拼命掙扎,但以蝴蝶之力哪能飛出這孩童手心。那頑童皺眉道:「難道跟我不好?你不喜歡我,我就殺了你。」說罷把趙丹鳳捏在手心狠狠一握。

  「啊……啊!」趙丹鳳大叫一聲醒過來,「死小孩!」

  陸見歡扶她靠床坐穩:「做夢了。」

  趙丹鳳看他一眼:「我睡多久了?」

  「兩天一夜。」

  趙丹鳳點點頭,忽地想起什麼:「鏡子呢,給我鏡子。」

  鏡子裡的自己,左頰靠鬢髮處多了一道狹長細弱的疤痕。趙丹鳳端著鏡子愣愣地瞧。

  陸見歡心知她意,懶懶靠在視窗伸手逗弄那些蝴蝶。口中淡淡道:「我覺得這道疤並不影響你什麼。」

  趙丹鳳頹然放下鏡子。他說得輕巧,他自個打架的時候,最在意的還不是臉。

  「算了,已經這樣了,」趙丹鳳歎息一聲,「謝謝你替我做這麼多,我沒事了。」

  「你去哪?」

  「十天之後是城戰,還沒跟彥生小師父他們商量對策。」

  廣業堂教室內,吳宗文正在挨個問話。他認為上一次周也牧突然調換專案,一定是有人走漏消息。他在班上宣佈如果那個人主動站出來承認,他就不追究。然而沒有人承認,吳宗文發了一場大火,整個教室裡氣氛死寂。

  趙丹鳳走近廣業堂教室,就聽到有人叫:「小風回來了!」

  監生們紛紛站起來看著她。吳宗文也回頭,走近低聲問道:「你傷沒好?」

  「沒事,你們這是在做什麼?」

  「如果不把向武生通風報信的內奸抓出來,」吳宗文道,「彥生就不能給大家部署城戰的作戰計畫。」

  趙丹鳳點頭,陳亮和一幫監生擠上前問道:「你傷真沒事了?」

  有人問:「哎呀小風,你臉上怎麼多了道疤?」

  趙丹鳳低下頭抹著那道疤,想要將它抹去似的。陳亮嗤之以鼻:「這道疤很帥啊!以前的單小風有點娘娘腔啊,現在好很多。」

  「喂,怎麼跟老大說話的!你才娘娘腔呢,你全家都娘娘腔!」

  眾生正在吵嚷,忽地教室門被打開,一大簇人站在門口,全部都是武生。文生們紛紛警備地站起。

  趙丹鳳看去,只見周也牧抱臂跨站在最前面,他身邊的小弟朝趙丹鳳勾勾手指。

  趙丹鳳正要過去,被吳宗文拽住:「你現在是天甲班的領袖人物,絕不可呼之即來有失班體。」

  領袖人物?趙丹鳳愣了愣,啥時候有了這名號?

  周也牧往後身手,小弟把一瓶藥放到他手心,周也牧拿了走過來遞給趙丹鳳:「拿著。」

  「誒?」

  「這是軍中常用的藥,傷筋動骨就用它。」

  趙丹鳳想了想,道:「這個倒是不用了,你還有沒有去疤不留痕的藥啊?」

  周也牧不屑道:「管那些作甚,傷疤是男人的象徵!」

  趙丹鳳心想,所以我才不要啊。

  「單小風,我勸你們天甲班這場城戰還是不要白費力氣了,不如早些認輸。」周也牧道。

  「你憑什麼這麼說?」

  「如你們所知,你們班裡有我的細作。不管你們什麼時候佈置戰術,我都可以第一時間知悉,這是其一;城戰講戰術,亦講軍容,我們武生訓練有素,並不是說你們文生差,但頭一回進行大規模操演,我認為你們絕不可能勝出,這是其二;其三,你也不想你的同伴受傷?上回我留你命,但我手下的小弟可不會個個這麼想。」

  這番話說得雖然尖刻,卻都是真話。趙丹鳳把眉一皺道:「你的意思是,要我們不戰而降?」

  「這是最好的辦法,」周也牧看著趙丹鳳一臉忿然,幾欲拒絕的樣子,冷笑道,「如果你想幫你們班的人,我倒是還有一個辦法。」

  趙丹鳳狐疑地盯他。

  周也牧的嘴唇輕輕啟動:「你,給我加入地甲班。」

  爆炸性的提議。不,若是論口吻,應該是命令。

  「哈?」趙丹鳳連著倒退三大步,簡直不敢相信自己耳朵,「你說笑?」

  誰要過那種一大早就紮馬步到日中,吃飯連半炷香的時間都沒有,下午蛙跳長跑直到晚上還要去演武場輪流互毆的生活啊!

  「單小風,你是天生的將才,不該埋沒在這幫舞文弄墨作些窮酸堆裡。你只要肯從文生轉武生,我不僅可以但保你做班長,你從國子監畢業後我還能向父親舉薦你。你必須跟著我混。」

  趙丹鳳被這番話霹得暈頭轉向:「我根本沒打算做武將啊……」

  吳宗文低聲建議道:「我覺得他開的條件不錯,他父親是鎮國將軍,若能得到賞識……」

  「那又怎麼樣,不要!」

  周也牧身邊的小弟眼睛彈出:「喂,難得我們老大看得起你,你居然敢說不要?」

  「不要就是不要!」

  周也牧挑唇冷笑:「那我會在城戰中把你的同伴揍扁。」說罷目光犀利地掃視天甲班一眼,文生們心有怯怯地回望趙丹鳳。

  「小風,」邵泉偷偷拉拉她的衣角,「其實我覺得你真的可以考慮下。」

  「考慮什麼啊,你知道我是誰嗎!我是……」趙丹鳳氣憤憤欲言又止,「我是……我是天甲班的一員啊,怎麼能拋棄班級!」

  有人質疑道:「既然你知道是天甲班的一員,為什麼不能為天甲班做點犧牲?」

  「是啊,小風,我們也很不想打城戰……他開的都是好條件啊,你又能做兩個班的班長,你去啊。我們都支持你,推你做老大!」

  「你們這幫人……懂個……」趙丹鳳只覺得頭昏目眩,剛剛一個個很崇拜擁護她的樣子,現在就上演這麼一場逼宮大戲。

  「小風,其實城戰我們勝算並不大,」夏彥生道,「如果你不介意以後做武官,我覺得考慮一下沒什麼害處。」

  趙丹鳳到抽一口涼氣:「小師父你也這麼說?」

  「怎麼樣,考慮好了沒有?」周也牧催道。

  「小風,去去!」

  「就當為了救我們班啊!」

  「這條件有什麼難的,你去啊……」

  趙丹鳳捂住頭,大叫一聲:「不行!」

  她已經決定好了要在學中考試以後離開國子監的。

  周也牧道:「我已經向鄧大人遞交申請將城戰延後。我這個人不會不給別人留餘地,你有十五天時間考慮。在此期間,我也會向你展示我們地甲班的實力,讓你明白做一個武生才是正確的選擇。」

  趙丹鳳忿然瞪他:「你別作夢了,就算十五年我也不可能去跟你的!」

  周也牧跟沒聽見似的,朝她搖搖手指:「你是天生的將才,我等你的好消息。」說罷帶領武生們揚長而去。

  趙丹鳳頹喪地低下頭,慢慢轉過身,猛然驚覺同班們眼中都是萬分期待的目光。

  這幫沒良心的狼崽子!她身上擋住一個個正要開口遊說的傢夥:「別說了,我要清淨清淨。」

  ……

  京師喬太傅府邸。

  霍容由管家引進書房,那管家拉上幕簾退出門外,室內一片寂暗。那房間四角都各坐一人,霍容也在其一。只是中間隔著簾,光線又暗沈,互相看不見面容。

  喬太傅正是通過這樣的密會和其黨羽集議朝中大事。

  「十日後新城公主出閣,」黑暗中一個聲音發話,那人西向而坐,霍容對這個聲音的主人熟悉非常,「新城公主一走,我們想要從她身上拿到陸景兆構陷谷夢龍的證據就難了。」

  東向座的則是喬太傅本人:「新城是個很好的突破口。將她遠嫁遼國,正好使她方寸大亂,陸家人此刻不對她援手,她必然孤立無援。正是可利用的機會。」

  西座人道:「小霍,這件事老夫和喬大人不便出面,你就去一趟。」

  霍容應諾:「下官當竭盡所能。」

  「陸景兆那邊還有什麼動靜?」喬太傅道。

  「那老狐狸倒是沒有,」西座人道,「不過前些日子陸家兩個兒子內訌,大的派了殺手要弄小的。」

  「哼哼,陸景兆的兒子,野心個個像他。」喬太傅蔑然。

  「下官有一事……」霍容沈吟道。

  「小霍,你說。」

  「公主還未離開國子監……」霍容蹙眉道,「下官無能,還要請大人出面將她逐出國子監。」

  「這事兒我看不必,放公主留在那裡沒什麼問題。」

  霍容道:「將公主留在陸家人身畔,只怕會有危險。」

  喬太傅笑道:「有霍大人在,丹鳳公主定然不會有什麼兇險。」

  「大人,下官……」

  「不必說了,」喬太傅打斷,試著徵詢那一直未曾發過話的南座人意見,「爺,您說是不是該把公主的身份朝陸家人漏一漏,好引他們上鉤?」

  霍容早就注意到,每次密會之刻,南座那人從不發一言。這四角會議中,霍容唯一不知道身份的也只有南座人。他心中有過無數揣測,但都無法證實。

  此刻南座人依舊不曾說過話。喬太傅當他默認,回頭道:「霍大人,公主雖是誤打誤撞進來的,但既然天賜良機,我們不可不用。你且留公主在國子監……」

  「喬大人,下官不想利用公主。」霍容忽地提高了聲音,其他三人皆是一愣。

  「下官方才冒犯了。」霍容冷靜下來。

  西座人勸道:「小霍,也許你不認同這方式,可是我們哪一個不是在為國家為社稷著想?燕王之仇未報,要以大局為重啊!」

  霍容沈吟不語。

  自從那日武鬥發生後,他目睹趙丹鳳在國子監掙扎求生存的場景,若不是陸見歡在,幾乎要在她眼前說出真相。他時時提醒自己要維持理智,卻倍受良心煎熬,一面是家國大義,一面是趙丹鳳,他很清楚該如何抉擇,但面對她時仍倍感心痛。

  自從加入四角會議,他漸漸愈發感到迷失。從前是為了搬到一種暴力而奮鬥,如今卻仿佛陷入了另一種暴力,以惡制裁惡,用黑暗去淹沒另一種黑暗,真的是自己想要的麼?

  四角會議裡,原則仿佛已經變得不重要了,目的才是最重要。

  霍容起身,道:「下官明白了。下官告退。」

  他拖著腳步離開房間。

  霍容走後,喬太傅道:「霍容方才說得有理,爺,公主金枝玉葉,放在國子監當真沒問題?我看霍容對她關心過頭了,恐怕要壞事。」

  那南座尊位之人,便在此時開口。

  「大事若遂,莫說一個趙丹鳳,便是趙丹鳳死了,剩下的公主隨他挑選。」南座人幽幽道,聲音冷暗。

  西座人笑道:「主子,霍容和丹鳳公主郎情妾意,若大事無阻,公主又能全身而退,不妨就成全了他們兩個。」

  南座人似笑非笑地應了一聲。那聲音如同森林裡野獸的嗥響,隱沒在黑暗之中。
引言 使用道具
cve1130
侯爵 | 2012-6-18 07:57:17

〈30.情兩難,意已闌〉

  「小風,這是百草堂的跌打膏,你留著以後肯定有用。」

  「這裡有天青繡社產的蹀躞!」

  「小風,這是我家傳寶刀,你拿去試試……」

  「都給我出去!」趙丹鳳忍無可忍大吼一聲,把一眾同班轟出門外,「我再說一遍,我是不可能跟周野人去舞刀弄槍的!」

  「小風別這樣嘛,反正你國學成績又不好,去做個武生也算物盡其用……」

  「你才成績不好,你全家成績不好!」趙丹鳳更來氣,「這次學中考試我會考得很好!」

  「哎呀做人不可以那麼執著於功名,有很多更有意義的事情去做……喂喂,別關門啊!」

  趙丹鳳鎖了寢舍門,一屁股歪在床頭生悶氣。這幫沒良心的傢夥為了避戰周也牧,居然要把自己給賣了。

  陸見歡遞過一份衣物,趙丹鳳原以為他也來做說客,正要翻臉,忽見那衣物上放著一支蝴蝶頭釵,才想起來這是陸見歡做的,為的是小七夕那日約定。

  要不是他提醒,趙丹鳳早忘得一乾二淨了,她抓抓頭接過,問道:「你上回說小七夕是什麼意思?」

  陸見歡便給她解釋了一番。

  在京師,每逢公主出嫁,都會開夜市三日,屆時勾欄瓦肆通宵達旦狂歡慶祝,街上也會掛起花燈,便入七夕、上元一般熱鬧。民間便有稱之為「小七夕」的說法。

  這次的小七夕,出嫁的正是那新城公主。

  新城公主府邸,趙玉慎正在做最後的準備,婢女一次次上妝,她一次次哭花了眼睛。

  「公主,有人偷帖求見。」

  「不見,」趙玉慎跺腳道,「這個時候!」來人正要走,忽又被她叫住:「是什麼人」

  「翰林學士霍容。」

  趙玉慎略一忖度,忽地抹了淚水,眼神一亮道:「引到正廳去。」

  霍容從正門款款而入,趙玉慎嚴妝坐在正廳之上等他。她故作漫不經心狀,眼神似有若無地飄過霍容,打量著他樣貌姿容,只見他風度沈鬱,高潔雅致,心裡便十分歡喜。只恨早不能認識這人,偏偏相逢卻在出閣時。

  霍容作揖道:「微臣霍容,參見公主。」

  「免禮,」趙玉慎一手托腮,一手拂袖指著身旁的位置,「坐。」

  霍容望去,在離她最遠的位置恭敬入座。

  趙玉慎笑道:「久仰霍大人清名,今日一見,果然氣度非尋常人可比。可惜不能早些結識呢。」

  說罷離座,朝霍容走來,站在他跟前以眼神挑弄。

  霍容仍是一臉肅然:「微臣此番前來,是為了向公主求證谷大人的那件案子。」

  趙玉慎嬌笑道:「霍大人,我知道你想要什麼。你要幫喬黨我管不著,反正這朝中已沒了我的位置。只是我幫了你,對我有什麼好處呢?」

  霍容看著趙玉慎:「公主想要什麼?」

  「今晚我便要出嫁,就算你現在有金山銀海給我,我恐怕沒福氣消受了。不過若是霍大人肯陪我到裡面去說說話兒……」

  趙玉慎伸出手,捧起霍容下巴,霍容簌地站起躲開:「公主請自重。」

  趙玉慎咯咯笑道:「霍大人莫緊張,我不過與你開個玩笑。谷夢龍一事確乃冤案,當年我做完這件事,心裡也對谷大人愧疚得很,很想有朝一日彌補一下過錯呢。」

  說罷她擊掌三下,聞聲而來的面首遞上一本冊子。趙玉慎拿起轉交霍容:「這是當年谷夢龍在任時的一本帳冊,你看完便知道陸景兆是如何要脅他就範的了。」

  霍容將帳冊收起:「多謝公主。」

  趙玉慎見他要起身告辭,心裡又頗有些捨不得,囑咐道:「霍大人,我反正是要遠嫁的人了,也不怕過去這檔事被扯到面上說,皇兄怪罪下來也拿不到我。我只盼我走之後,你們能扳倒陸家人好泄我心頭之恨。你拿了證據,可別忘了我的好。」

  霍容沈默半響,只道:「多謝公主,微臣告退。」

  離開公主府邸,霍容去了三生琴舍,將帳冊交給霍冰,囑咐她定要親自送到喬太傅府上。霍冰見他神情不快,問道:「你打算拿公主怎麼辦?」

  霍容搖頭不語。

  霍冰遲疑片刻,忽道,「難道你就不打算做些什麼?」

  霍容道:「你去。」

  霍冰放下懷中貓咪,正色道,「為什麼不回答。」

  「我先走了。」

  「你總這樣,當年若不是你逃避,單小柔怎麼會死?我一直以為你沒有錯,其實你還是錯,你錯在一直逃避,你根本就沒有盡全力去保護那個人!」霍冰少有地厲聲起來,「你既然心系公主,為什麼還要一直逃避她,難道你想要看著她重蹈小柔覆轍?」

  「我沒有逃避!」霍容提高聲音,似是自感失態,漸漸平復下來,「只有讓公主離開,才能真正令她安全。只是我連這也做不到,我又如何能保護得了她?你以為我不想留她在身邊,我不願意?冰冰,我也是個人啊,我何嘗沒有欲求,只是……」

  說到此處,也便覺得再難以開口。

  霍容垂落的眼眸,凝著一抹深沈的苦澀,半響道:「罷了。我先回國子監,你務必將帳冊交到太傅大人手中。」

  霍冰怔怔望著大哥遠去的背影,驀然間覺得那淩然高潔的背影中,原來竟一直隱藏這麼深的寂寥。

  所謂聖賢,並非這麼好做。一個人要克制自己的欲|望,斬斷情思,萬事從理性出發,想來這樣艱難的時光他已經過了很久。

  貓咪趴在琴舍門口,依依不捨地朝男主人叫了一聲。霍冰抱起貓咪,輕柔地撫著,口裡道:「小白,你說,情與義,究竟哪個更重要呢?」

  貓咪喵地一聲舔舔前爪,把小腦瓜拱到她的臂彎裡。

  ……

  「頭髮應該這樣梳,」陸見歡抱臂端詳著趙丹鳳,不時比劃她的髮型,「未出閣的女子,更要注重清秀,美而不豔最是相宜。否則就難與婦人區分開。」

  趙丹鳳從來沒自己梳過複雜的髮型,到了國子監也只是像男子那般束髮,此刻笨手笨腳把自己腦袋弄得一團糟。撒脾氣把梳子往窗臺一擱:「不弄了,我男裝去。」

  陸見歡托腮瞧著她,笑眯眯道:「但我想看你穿女裝。而且一想到只有我一個人能看,我就更想看了。」

  趙丹鳳不以為然地嗤了一聲,忽聽有人敲門,來人正是霍冰。

  「公子,可否借一步說話?」

  趙丹鳳回頭看看陸見歡,又看看霍冰,道:「好。」

  兩人一同來到琉璃牌坊前,霍冰見四下無人,改了稱呼道:「公主,我想知道,你打算在國子監呆多久?」

  「不勞你費心,學中考試後我便走。」

  「公主,你誤會我的意思了,我來是想勸公主,不要那麼急著走。」

  趙丹鳳皺起眉:「什麼?」她以為自己聽岔了。

  霍冰目光澄澈地看著她,眼神誠摯:「公主,也許你並不知曉,但我是瞭解我大哥的。他並非無情之人,公主你所做的一切他都看在眼裡記在心中,或許公主會覺得他有些冷漠。只是他還不懂怎麼去關照重要的人,公主,你對他而言是特別的。如果你能為了他再努力一次,我想他不會拒絕你的。」

  趙丹鳳不解:「你倒底想說什麼?」

  「這個月十二,我約了大哥去祭拜小柔,如果公主願意聽一聽當年事情真相和他的苦衷,請務必在吉祥客棧門口等候。」

  「真相?」趙丹鳳正要再問,霍冰卻轉身走了。

  真相……苦衷?

  趙丹鳳沈思著,心想,霍容既然要說,為何不自己來說。方才冰冰說自己對霍容而言是「特別的」,這倒底什麼意思呢?

  心裡有些希冀,又有些忐忑不安。

  猛地,她醒神過來:本月十二,這不正是小七夕那天麼?

  已經跟陸見歡約好了要出去逛花燈會的。她忙尋找冰冰身影,冰冰卻早已走得不見。

  時間上有衝突了。

  趙丹鳳為難地抓頭,轉身卻見陸見歡正站在自己身後不遠處。

  她嚇了一跳:「你什麼時候來的?」

  「你去赴約。」

  「誒?」趙丹鳳愣了。

  陸見歡抱著手臂靠在一棵大樹下,視線停格草蔭裡的蝴蝶上,看不出臉上什麼表情:「你去赴霍容之約。」

  趙丹鳳很不好意思:「可是我們都說好了的……我不是那種賴帳的人啦!」

  「不要緊,」陸見歡若有所思道,「他比較重要。」

  趙丹鳳連忙揮手:「我不是這個意思!」

  「沒關係的,你去,」隨著那蝴蝶飄遠,陸見歡擡起頭,朝她微笑道,「所以說一定要女裝啊。」

  「嗯?」

  「以我的眼光,定將你妝扮得明豔無匹,七夕那日霍容會對你傾心的。」陸見歡走過來,拉起她手拖向寢舍。

  趙丹鳳被他牽引著愣愣地往前走,腦海裡想像著女裝出現在霍容面前該有多尷尬,忽地迎面撲來一隻蝴蝶。她微微一驚閉上眼,再度睜開時,陸見歡花瓣一樣姣好的手停在眼前,手裡正托著那只蝴蝶。

  她腦海裡立刻閃瞬過那日陸見歡以內力牽引殺死蝴蝶的景象,正要警告他不要隨便殺生。還未開口之際,只見陸見歡信手一拂,蝴蝶悠悠而去,在花叢的盡頭消失成一個光點。

  「你走,我放你走。」

  陸見歡目光寂寂地停留在蝴蝶消失的盡頭,口中輕聲呢喃。

  趙丹鳳茫然地看著他,忽地低下頭,感覺他握著自己的手突然緊了一緊,隨即,瞬間鬆開。

  她愣怔之際,陸見歡朝她回頭一笑,容光豔豔道:「走,再去試試衣服合不合心,還有的是時間改。」
引言 使用道具
cve1130
侯爵 | 2012-6-18 07:57:41

〈31.無心插柳,斷袖成謎〉

  新城公主大婚,京城通宵開市慶祝,民間稱之為小七夕。小七夕當日不光京城各大酒瓦肆結彩為市,沿著京城河道的一路也開出花燈會,岸上花燈,河上畫舫,好一派熱鬧景象。

  國子監素來有個不成文的規矩,每逢皇家有祭祝之事,便要順應天心開監三日。屆時國子監會對公眾開放,由監內的博士開壇設講,無論書香子弟還是市井小民都可入監聽課,意在表達教化風俗、開導止邪之意。

  而對於國子監的監生們來說這也是一個極有趣的日子,因為一旦開壇設講,許多規矩就會暫且擱到一遍,譬如女子不得入監、監生不得隨意出監、按時熄燈就寢夜必歸宿……總而言之這是個顛覆常規的狂歡日。

  因此天甲班的監生們很早就開始準備迎接小七夕。

  「阿勝,你準備這麼多香囊做什麼?」趙丹鳳好奇地瞧著薊勝忙活,話說他的手工還當真不錯,做出來的香囊個個精緻。

  薊勝老爹在刑部做提刑官,他連帶著講話也有股審犯人的嚴肅口氣:「明晚小七夕,亮猴兒給我算了一卦,說我紅鸞星動必有良緣,我得先準備點定情信物給對方。」

  趙丹鳳道:「你做那麼多幹什麼,一個就夠。別還沒說上話,就把人家姑娘熏倒了。」

  「這你就不懂了,多做幾個,這叫大網撒魚路道粗,」薊勝那滿面嚴肅的表情說這話的確有些不搭調,「好歹我也是國子監才子一枚,有權力挑一挑。」

  趙丹鳳嘴角抽了抽,忽聽夏彥生道:「何以致叩叩?香囊系肘後。阿勝你有覺悟是不錯,但創意未免老套。」

  趙丹鳳道:「小師父明晚打算做什麼?」

  夏彥生手裡捧了只紫檀棋罐,打開蓋子伸到趙丹鳳面前,裡面光色斑斕,滿滿一盒黑曜棋子:「陳亮那無知的傢夥,借了一月才來還,少了三粒也不說。這棋子出自巧匠之手,那工匠在城西,此外別無分店,我明晚去下單。」

  趙丹鳳撓撓頭:「小師父你還一顆一顆數過來啊。」

  「用不著數,」夏彥生哼道,「我用手一擡便知分量輕重。」

  趙丹鳳暗自咋舌,千萬別跟他借東西。

  「哪,別說我不照顧你們,」薊勝大功告成,順手撈了兩隻香囊分給趙丹鳳和夏彥生,「一人一個,隨身帶著,保不準明晚撞到好姻緣,到時候該出手時就出手,把香囊一送,姑娘就對你魂牽夢縈不能自拔了。」

  夏彥生低頭嗅了嗅,覺得味道還是挺好聞,打算自己留了掛衣櫥裡驅蛀蟲。趙丹鳳笑著掂了兩掂,道:「我就算真送,也怕人家姑娘不敢收。」

  夏彥生聞言一愣:「你對自己這麼沒自信?」

  「沒有啊,我只是不需要姑娘而已。」

  「什麼,姑娘你都不喜歡,」路過的陳亮大吃一驚,插話道,「莫非你喜歡男人?」怪不得每次給她算卦,都覺得她頭頂陰氣特別重。

  「不要胡說,想來是沒有遇到心儀的人,」夏彥生扯著陳亮衣領道,「我還不曾找你算帳,少了三顆棋還敢來還,當我好糊弄是不是,你還嫩了去了。」說著拖著陳亮秋後算帳去了。

  趙丹鳳和陸見歡商量好將出遊之日提前一天,以便小七夕當晚赴約霍容,她想起和陸見歡今晚有約,便也匆匆告辭了陳亮回到寢舍去。

  剛推開寢舍門,便覺得有種異樣不妙的氣息。

  陸見歡端坐在床沿,那眼神難得端肅。趙丹鳳正覺奇怪,順著他目光望到對鋪,下巴差點掉到地上。

  坐在自己床上的人是周也牧。

  趙丹鳳愕然,指著周也牧:「你……」

  「我來是要告訴你,你是天生的將才。」

  「……這個你之前已經說過了。」

  「我還要告訴你,你必須跟我混。」

  「這個你也說過了。」

  「那麼我最後要告訴你,你一日不答應我,我便一日在這裡與你同住,直到你答應為止。」

  「這個你也……」趙丹鳳傻眼了,「誒?」

  陸見歡扶額蹙眉道:「周也牧,你耍什麼花樣我管不著,但這天甲一號房有我一半,你是不是也該經過我同意先?」

  「你放心,我不會影響到你的生活,凡事我只佔有單小風的那一半,」周也牧往趙丹鳳床上一躺,拉過枕頭墊著脖子,「單小風,好好考慮下,想好了再告訴我。」

  趙丹鳳頓覺頭頂暈眩,求助似的看著陸見歡。陸見歡少有地歎息一聲,挪開身邊空位,拍了拍床鋪,趙丹鳳垂頭喪氣地走去坐到他身邊。

  「就不能想想法子趕走周野人嗎。」趙丹鳳壓低聲音在他耳邊道。

  「你以為是買菜,說有就有。」

  趙丹鳳暗自思忖,以兩人現在的身體狀況,加起來都打不過周也牧一個,所以首先排除暴力驅逐周也牧;其次,周也牧這個人軟硬不吃,對他說好話應該也沒用。這麼一算,簡直沒法子治得了他。

  陸見歡道,「唉,先出去瞭解敵情再作應付罷。」

  趙丹鳳無力點頭,今晚應該又是出不去了。

  趙丹鳳跟著陸見歡找到邵泉,邵泉除了馬屁精之外,還有個「百事通」的外號,消息得來得最快。

  「周也牧的弱點?」邵泉搖搖頭,「周也牧油鹽不進百煉成鋼,好像沒什麼弱點。」

  陸見歡道:「你再想想,有愛必有憎。周也牧喜歡什麼所有人都知道,但他討厭什麼,就得靠你告訴我們。」

  趙丹鳳連連點頭補充:「比如啊,有的人討厭貓,有的人不喜歡狗,有的人如果吃飯後不漱口就會大發雷霆……」

  「這麼說來的話,」邵泉道,「周也牧應該是最討厭沒有男子氣概的人。」

  陸見歡和趙丹鳳對視一眼,眼光俱是一亮:「怎麼說?」

  「我記得有一回周也牧看到他手下有個潔癖小弟用一條粉色的手絹擦汗,他就暴跳如雷啊!直罵那個人太娘娘腔,還逼他三天三夜不洗澡,增加男子氣概呢!」邵泉一拍大腿總結道,「對了他最討厭娘娘腔!周也牧入國子監三年,揍過四對斷袖。」

  國子監因為全是男生,總有些男生之間漸漸生出曖昧來的事情,雖為監規不允,但總有個別頂風作案。

  「娘娘腔啊……」陸見歡抱臂沈吟。

  「斷袖什麼的……」趙丹鳳若有所思,忽地對陸見歡道:「有了!」

  ……

  霍容正在彜倫堂內辦公,忽地冰冰跟來,將約趙丹鳳之事跟他敘說一番。霍容聞言道:「你為何自作主張,這太荒唐了。」

  「與其讓她落入虎口,不如小心留在身邊。」

  「你有能力保護她,你再好好想想。明日祭拜小柔,你就帶她去。當年之事你根本就沒有錯,你該讓她知道。」

  「我是不會去的。」

  冰冰瞧他一眼,道:「明晚申時,吉祥客棧門口。」

  她那輕描淡寫,卻又自信滿滿的神情讓霍容不禁有些無奈。

  ……

  周也牧盤腿在趙丹鳳床上練打坐,聽見門外響動,知道兩人回來。依舊穩坐如泰山紋絲不動,他是下了決心一定要把趙丹鳳給搬到武生隊伍裡去。

  寢舍門被推開一道縫,周也牧的眼睛也偷偷睜開一道縫,這不看倒好;一看,撲面花紅柳綠差點沒閃瞎他的眼。

  陸見歡穿了件極是花哨的外衫,半截子掛披在肩上,妖妖嬌嬌地靠在趙丹鳳肩頭,媚眼如絲:「風郎,這天好熱。」

  周也牧疑惑地眯起眼。

  「熱?哈哈哈哈,不怕,」趙丹鳳大聲道,從袖中扯出一塊手絹,大鑲大滾的粉紅色,用力一抖,「給。」

  夏天裡的周也牧忽然覺得腳心升起一股涼氣。

  「我要你給我擦。」陸見歡拋了個媚眼。

  「真拿你沒辦法。」趙丹鳳給他擦汗,兩個人旁若無人地你給我拭額頭,我替你撩髮絲,好不歡暢,看得周也牧胃裡翻江倒海。

  周也牧忍無可忍了:「你們這是什麼!」

  「咦,周郎啊,」這一聲叫得周也牧頓感虛弱,陸見歡絞著手絹走上前,好奇地盯著他,「你怎麼比我們家風郎出汗還多,要不然也給你擦擦?」

  周也牧還沒來得及噴,趙丹鳳勃然大怒道:「小賤,你當著我的面勾搭人?」

  「噯呀沒有啦,我是說,你給他擦一擦嘛。」陸見歡抱著趙丹鳳手臂甩了兩下,趙丹鳳差點沒吐,壓低聲音道:「你這是不是太過了點?」

  「穩住,」陸見歡擡高了聲音道,「風郎,莫生氣嘛。」

  趙丹鳳極為不爽地瞪著周也牧道:「既然我家小賤開了口,要不要我給你擦擦汗!」

  周也牧大感頭痛:「你們是……」

  陸見歡把腰一彎,克服身高差往趙丹鳳懷裡一滾,趙丹鳳威風凜凜地摟住,大聲宣佈:「沒錯,就是你想像的那種關係!」

  她期待著周也牧大發雷霆,嘔吐到死,然後用以為失望的眼神對她說一句:「單小風,老子看錯人了!」然後甩門走人。

  可是居然是一片沈寂。

  周也牧沈吟半響,道:「單小風,還有什麼花招儘管使出來,我先睡了。你們慢慢折騰。」說罷一團身,裹著趙丹鳳的被子在床上四仰八叉地睡去。

  誒?趙丹鳳傻眼。

  邵泉這小子的情報倒底可不可靠啊,不是說這廝最討厭娘娘腔嗎?

  陸見歡捏著自個小腰站直,無奈道:「就說了這樣不行,女人的思維就是簡單。」

  「跟演技沒關係,剛剛你發揮得很好呀。」趙丹鳳垂頭喪氣,兩人並肩坐在床上,聽到外面更鐘響起,已經到了熄燈時分。

  周也牧搬進來,給趙丹鳳女扮男裝的生涯帶來各種不便。而且首先要面臨的問題是,她要去哪裡睡覺?

  她正這樣犯愁,只聽陸見歡道:「今晚就在我這睡。」

  「啊?」這不行……

  「我出去。」陸見歡道。

  「嗯,這麼晚了去哪裡?」

  陸見歡打開櫃門,窸窸窣窣卷走了一些東西:「你就睡,有什麼事過了明晚再商量。」說罷開門出去了。

  周也牧整夜鼾聲如雷,趙丹鳳失眠到後半夜才累得不行睡著,醒來時已到日中。左顧右盼不見陸見歡,也不見周也牧。

  她爬起身來,趁著周也牧不在,悄悄打開櫃子上的鎖,取出陸見歡當日為她剪裁的蝶衣。打算晚上等國子監對外開放,女裝也可趁亂混出去。

  仔細看來,這件衣裳一針一線都精緻萬分,趙丹鳳想起薊勝送的香囊,忙從袖中取出,放在衣服裡。打開的時候,忽地衣服裡掉出一封信來。

  她撿起信,見四下無人,拆開一閱,頓時愣住。

  竟是陸見歡留下的一份資料,全部有關於霍容的生活習性。霍容喜歡吃什麼,顏色,什麼時刻起早什麼時候就寢,對什麼人會有什麼稱呼一一詳盡道明。更不忘在末尾提醒趙丹鳳,與霍容交談,最重要便是安靜與傾聽。他不說話的時候逗他說話,他傾訴的時候,更要安靜傾聽。

  她想起那靈位上的單小柔名字,她定是如同嬰兒一般純真和安靜的女子。

  手不覺一抖,那信紙便從手上滑脫飄落。她拾起來,發現封底還有字。

  陸見歡在那裡寫道:我曾以為一切行事,端的以謀劃為上,凡是俱要有備而來,才不致空手而去。但凡事總有例外,你若能矢志不渝,忠心不移,便不必考慮這些廢話,亦能金石為開。不要怕失敗,你是最好的女子,就算霍容不懂,你也還是你。

  他倒底是心思深,就知道她看了霍容喜好,興許會懷疑自己,便在背後留下這麼一行字。

  她心尖一顫,忽地眼睛一陣酸意。

  她擡頭望瞭望視窗,那窗下的湖岸邊,一行蝴蝶正翩翩而舞。

  黃昏時,國子監開放,當地的百姓如潮水一般湧入,其中女子極多,而且個個盛裝打扮。須知道國子監內不光人才輩出,隨便被哪個監生相中,以後就有機會做官太太,而且最重要的,今晚登壇設講的,是國子監博士程放。

  程放之名坊間已盛,那些慕名而來的女子絡繹不絕,程放早有準備,沐浴熏香過後換上公服如期登壇。當他一襲黑衣登上講壇時,那一如傳聞中的風神早已令場下早已沸騰。

  鄧玄和豆毛大人坐在場下滿意地點頭,這幾年來有意識地把程放和霍容這樣的年青博士推上前臺作宣傳的策略果然是奏效的。

  薊勝擠在人堆裡傻傻地抱了一籃子香囊等著撞桃花,迎面見來了個妙齡姑娘,心頭大跳,正踟躕著不知道該怎麼搭訕。那姑娘俏臉如花道:「小哥,這個怎麼賣?」

  陳亮在門口擺攤:「來來來算卦算卦,姻緣財運官運皆可算,十文錢一卦……」三顆棋子價值七兩銀,估計還得再打工兩個晚上才能掙回來賠給夏彥生。

  趁著黃昏,一個雪衣女子悄悄從監生寢舍摸出來,匆匆忙忙穿過回廊混入人群。她一路低頭疾走,經過太學門時剛好被陳亮叫住:「這位姑娘!」

  她嚇了一跳,定住不敢回頭。

  「要不要算一卦?」

  她長出一口氣,連連擺手。再出集賢門時,恰好被人一撞,險些跌倒。

  「姑娘,沒事?」身旁一男子扶住她肩膀,正是夏彥生。

  她嚇得連話都不敢說了,連忙往後一退。夏彥生也趕緊縮手:「啊,失禮了。冒犯之處請見諒。」

  她慌忙搖頭搖頭。

  夏彥生手裡捧著棋罐:「姑娘這裡人多,要不要我引你出去?」

  她擺手,無意中把頭擡起。夏彥生對上她的眼睛,發覺這女子五官像美玉琢成的一般,神情與往人各不同,一驚一詫中別樣可愛。

  「不用了,多謝公子。」她含糊應了一聲。

  夏彥生微笑道:「那姑娘自己多加小心。」

  「嗯。我……告辭了先。」

  她也是說習慣了,尋常家的女子,一般都自稱「奴家」「妾身」,什麼叫做「我告辭了先」,猛然發覺自己說錯了嘴,更加心慌意亂,轉身道:「那啥,我走了先,公子再見!」

  她轉身的一瞬,夏彥生忽地瞧見她左邊臉頰,不覺一愣。

  他不驚那美玉有瑜有瑕,不驚她儀態清豔瀟灑,只驚那左頰上,一道狹細的疤痕似曾相識。

  這女子正是趙丹鳳妝扮,她跑出國子監,在路旁大口喘氣,剛剛實在太危險。所幸平安躲過。

  看看夕陽,離和霍容約定的時間還有一陣,第一次這樣約定外出,因為太過緊張而提前很多出門。

  她打算先隨處走走,再去吉祥客棧。

  趙丹鳳在京城街道上晃蕩著,卻不曾察覺,身後一道黑影,隔著人潮正慢慢的尾隨自己前行移動。

  斗笠下擡起的一張臉,正是周也牧。

  單小風,不要以為我好忽悠,你是不是斷袖這回事,我定要查個水落石出。
引言 使用道具
cve1130
侯爵 | 2012-6-18 07:58:07

〈32.小七夕,心如許〉

  落日餘暉下人潮熙攘,趙丹鳳沿著街道慢慢前行。穿過深街幽巷,路過勾欄瓦肆,種種熱鬧盡在眼底。

  忽地,衣袖讓人一牽,扯到街角。

  對方是個梳著高髻的紅裳少女,唇角下彎覆舟嘴,面相生得有幾分美貌。

  「姑娘,敢問這是?」趙丹鳳忘記自己穿女裝,朝她拱手。

  那女子正是紅惜。趙丹鳳不認得她,她卻認得趙丹鳳這身穿花蝶衣——陸見歡歸家時特地命人在綢布坊定制的一匹上等布料,由他親自設計下單。當時她還納悶二少爺為何對衣料如此悉心挑揀,沒想到此刻竟然裁制成衣穿在趙丹鳳身上,頓時心頭燃起一股妒火。也忘了出門採購食材的本意,把趙丹鳳往牆角一扯。

  趙丹鳳見紅惜不答,正納悶要走,忽聽她冷笑:「你以為我不知你是誰?」

  趙丹鳳停住腳步。

  紅惜道:「哼,傾盡人力查了你一個月,你倒是滴水不漏。」

  「姑娘,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你女扮男裝冒充單小風入國子監,這一點難道不是事實?」

  趙丹鳳心頭一緊,環顧四下,沈聲道:「你是誰,哪裡聽來的這些荒謬言語?」

  「怎麼,怕我揭穿你?」紅惜平日並不是鋒芒畢露的人,此刻見了趙丹鳳一襲蝶衣,便想在腦中胡亂想像陸見歡與她朝夕相對種種寵愛,氣得冷笑一聲,「你有膽接近我家少爺,怎麼便沒膽承認自己是個女子。」

  趙丹鳳聽得雲裡霧裡:「你家少爺是……」

  「你對少爺瞭解多少?」紅惜道,「你只享著他的好,霸著他這個人,他生病的時候你在哪裡,他受傷的時候你在哪裡,他被親生兄長追殺命懸一線你可曾幫過他一點?你知道他是在什麼樣的環境下生存到現在?你知道他活得多煎熬多痛苦?你能瞭解他的過去和未來麼?還是你真心關心過他?像你這樣膚淺的女人,少爺要多少有多少,你少得意纏著他不放,你是教他玩傻了才自以為……」

  「等等,」趙丹鳳道,「你家少爺是陸見歡?」

  「少在這裡裝蒜。」紅惜說罷,一巴掌揚起扇來,趙丹鳳反應敏捷,當即捉住她手腕一捏。紅惜吃痛大叫起來:「救命啊,殺人了——」

  這一喊讓趙丹鳳有些驚惶,剛鬆開紅惜,紅惜又連著揮來一巴掌,趙丹鳳再次捉住,怒道:「你別搞錯!撒野也要有個限度……」

  「該有個限度的人是你!」身後劈空一聲怒喝,趙丹鳳的手被人反捉住扭到身後,胳膊哢嚓一聲響,疼得她咧開嘴。紅惜被鬆開,趁機揮手給了趙丹鳳一記響亮的耳光。

  趙丹鳳左頰上一片火辣辣的疼,她愕然回頭,只見周也牧押著自己右臂。

  「這位姑娘,剛剛真是冒犯失禮了。」周也牧朝紅惜道歉。

  「你說什麼!」趙丹鳳怒道。

  「單小風,虧我如此看得起你,以為你是條好漢。想不到你竟然癖好易裝扮作女子,想要伺機當街輕薄這位姑娘,若不是我趕到,你簡直要鑄成大錯!」

  趙丹鳳無語凝噎。

  周也牧一路遠距離跟蹤趙丹鳳,並未聽到紅惜與她的交談。剛見紅惜揮手要打趙丹鳳,被趙丹鳳制服,一心認定他是個變裝癖的色鬼,頓時怒不可遏,才有了這麼一出。

  紅惜頓時明白周也牧有所誤解,將錯就錯作委屈狀,抽噎道:「這位官人,若不是你出手搭救,我早就落入這賊人手中……定要拉他去見官才是。」

  趙丹鳳大駭,若是到了官府,自己身份就全暴露了,慌忙奮力扭身掙扎。但被周也牧單手捉著她兩臂:「單小風,你還不知錯!還不給這女子賠罪悔過,到了官府,我也難保你!」

  「你有病,我憑什麼道歉,你放開我!」趙丹鳳氣得胸中熱血沸騰,一腳跺在周也牧腳背上,周也牧咬牙忍住:「你還敢囂張?你信不信我真拉你見官?」

  紅惜知道趙丹鳳絕不敢說出女子身份以澄清,洋洋一笑,在趙丹鳳耳邊道:「是啊,小公子,我念你有個仗義的兄弟,你認個錯兒,興許我便不報官了。」

  趙丹鳳哈哈道:「叫我認錯,我看你是讓你家少爺玩傻了。」

  紅惜揚手又給趙丹鳳一耳光。這一掌打得格外響亮,直把趙丹鳳頭打低下去,連周也牧聽到都傻眼了:「姑娘,這……」

  趙丹鳳擡頭時,嘴一張,齒間流出牙血來:「原來你是妒忌。」

  紅惜惱羞成怒,正欲再打,周也牧看架不住,忙放了趙丹鳳攔住紅惜:「姑娘,念在他無知初犯,就饒過他這一回,大事化小罷。」

  趙丹鳳跌坐在地,摸摸嘴角,指尖一片黏膩猩紅。她用手背擦了擦,身旁周也牧猶豫道:「你怎麼樣?」

  「怎麼樣?」趙丹鳳仰起頭反問,冷笑,「周也牧,我真服了你了。」

  她眼眶裡似有淚水在打轉,周也牧愣了愣。他伸手想扶,被她打開手。

  紅惜剛剛一下不解氣,叫道:「我今天非要你見官不可。」

  「姑娘……」

  「見官,好的唷,要不要送你們一程?」

  一個熟悉的身影在巷尾出現,紅惜身體頓時僵直。

  陸見歡拎著個酒壺,搖搖晃晃由遠而近。

  「風郎,你怎麼了,誰打的你?」陸見歡大驚小怪地道,不等旁人分說,便怒瞪周也牧一眼,「你這個周野人,為何欺負風郎?人家不過七夕夜約好了要玩角色互換,你為何死纏不休,莫非你看上了我家風郎?」

  周也牧連忙道:「不是,是他非禮兩家女子……」

  「呸,」陸見歡啐了一口,「我家風郎只喜歡男人,你不知道?」

  說罷揀出口中牙籤,指著紅惜道:「這位姑娘,有誤會要說清楚嘛,是不是?」

  紅惜大氣都不敢出,自始自終低著頭陪陸見歡演戲:「是是……方才我見這位公子女裝,以為是什麼歹人,才會有此誤會……得罪之處請見諒。」

  「這就對了,」陸見歡微微一笑,擡了擡紅惜下巴,讓她直視自己眼中銳利的目光,「嘴巴要多用來吃,少用來說。免得生出是非。」

  周也牧愣愣地瞧著坐在地上的趙丹鳳,心想,莫非,他果真是個斷袖?

  再仔細瞧一眼趙丹鳳,果然覺得她有些不同于男人的細皮嫩肉,心底無端地生出一股惋惜之情。他歎息著搖搖頭,走開了。

  趙丹鳳從地上爬起,一甩袖子快步走開,陸見歡慌忙追上橋頭,嘴裡還開玩笑:「風郎,不要生氣嘛!」

  趙丹鳳不理,徑直了往前走,陸見歡拉住她:「真生氣了?難不成我家的一個女婢,真能氣著你?」

  「你不是早知我不是單小風,」趙丹鳳猛然回頭,眼神無比冷厲,「陸見歡,你查我?」

  陸見歡暗忖,紅惜這女人恐怕是留不得,原以為她心機深留在身邊好作綠萼的接班人培養,誰知口風這般疏漏。

  「傾盡人力來查我這麼個人,還真是辛苦你了,」趙丹鳳冷笑,「你還查到什麼,你想幹什麼?」

  「我什麼也沒查到。」陸見歡攤開手,一抹笑意似有若無,看不清他內心真實的想法。

  其實這是一句真話。

  為什麼會查不到,動用了整個京城的情報網,卻獨獨查不出冒牌「單小風」的真實身份。她曾經說她名字有個鳳字,他據此追蹤,仍然無果。

  按照他的經驗,這只有兩個原因。一,「單小風」根本就不是京城人士;二,有人在暗中阻撓,而這股阻撓的勢力,幾乎可以和陸家的情報網絡抗衡。

  「你根本就沒信任過我!」趙丹鳳暴躁道。

  「那你呢,」陸見歡淡然一笑,「其實我們都是一樣的。」

  「單小風」處處留機心,從未對自己真實身份透露口風。隨著她身後那股強勁勢力漸漸浮出水面,趙丹鳳在陸見歡心中也逐漸成為提防的對象之一。他凡事利用別人,自然也要隨時防著別人利用他。

  她大聲反斥:「我沒有!我一直一直信任著你!」

  此刻憤怒、委屈、失望湧上心頭激烈地交戰,趙丹鳳終究感到無比疲憊,聲音垂軟下去。

  「小賤,其實那姑娘有一句話說對了,我根本不瞭解你。」

  也許跟這個人,別說朋友,連最普通的「認識」都並不適合。

  陸見歡一怔,見她轉身要走,身體先於思考地行動了一步,拉住她衣袖道:「你要去找霍容?」

  「不用你管。」

  趙丹鳳攥緊了拳頭,決然轉身離去。

  原來所謂默契,所謂相互扶持,所謂並肩作戰,都是假像。在這個人一笑置之的神情裡,全部都可以如雲散,如煙消。

  紅惜緩步怯怯走上橋頭:「少爺,奴婢該死……」

  「沒事。」陸見歡溫柔一笑,那笑容裡不知怎麼浮起一股殺意,使她不寒而慄:「少爺,奴婢知錯了,求您饒過奴婢一命!」

  陸見歡揚起頭,望著天邊那一抹殘紅,淡淡道:「起來罷,不殺你。」

  他答應過一個人,不會殺她。

  紅惜心頭一喜,心想少爺倒底對她有情,忙起身道:「少爺現在打算去哪裡?」

  「今日小七夕,你陪我走走。」

  ……

  吉祥客棧的旗幟迎風招展,霍容負手而立,仰望同一片夕陽黃昏,腦海中回想種種往事。

  他歎息,只見遠遠裡一個身影走來,那姿態神女仙姝般輕快優雅,漸漸清晰的容顏似陌生又似熟悉。

  意識到這女子是女裝的趙丹鳳後,他迅速別過頭去,低低喚了一聲:「公主。」

  「嗯。」趙丹鳳少有地低落著。

  霍容回頭,發覺她難得地顰著眉:「公主?」

  她左頰上腫高的一塊,實在有些刺眼。趙丹鳳把臉扭到另一頭,悶悶道:「冰冰叫我來的。」

  霍容淡笑:「公主若不嫌棄的話,便陪微臣走走。」

  這口氣怎麼聽都有些狂妄,但她卻不自覺地跟著挪動腳步。兩個人一路走過熱鬧的集市,霍容讓她走在前面,雙頭搭在她肩膀上抵擋著從身後湧上來的人潮行進。趙丹鳳只覺那雙手輕柔而有力,充滿著溫柔的安全感。

  「我們不去祭拜了麼?」趙丹鳳道。

  「微臣去過了,」霍容道,「公主是外人,畢竟多有不便。」

  趙丹鳳叫他一噎,又說不出話來。

  「她便是在這樣的黃昏逃婚出走的。」霍容仰望天空道。

  趙丹鳳一震,腦海裡朦朦朧朧總覺得這話似曾相識。

  「當年我一直回避著單家小姐。原以只要不對她作任何回應,便可以就此無事,豈料我錯了。我低估了她的心。」

  「她家人為她許了人家,出閣前夕她托人傳書於我,要我帶她出奔。你知道,這是不可能的,我便沒有理睬,當日也未曾赴約。我以為她得不到回信便會就此作罷,卻不料她一人獨自出逃……」

  趙丹鳳道:「單小姐真是勇敢。」

  「也便是在出逃路上,路遇歹人,單家小姐不甘受辱投水而亡。」

  趙丹鳳驚了一驚,半響無語。霍容緊擰著眉心,艱難地說下去:「我也是在她的屍體被打撈起後,才知道那一日她是為了來找我,身上還藏著給我的絹書。」

  趙丹鳳頓了半響,道:「你喜歡她麼?」

  霍容歎息一聲,道:「公主,難道在你心中,微臣真是那種敢做不敢當的人麼?」

  若是霍容心儀單小柔,當年必會帶她離去。

  兩個人並肩默默走著,直到下了城堤來到河岸前。那河上畫舫星列,水裡飄過的花燈亮亮地照著兩人臉龐。

  有賣花燈的小販上來推銷生意:「公子小姐,要只花燈麼,許個願在上頭,定能心想事成。」

  趙丹鳳從小販手裡接過花燈,見霍容正在低頭掏銀子,忽地心念一動,脫口道:「只能許一個願麼?」

  「哎,一盞燈一個願望,」那小販機靈地眨眨眼,「小姐還要麼?」

  「不必了,多了怕不靈。」她搖搖頭。

  待那小販走得遠了,霍容回頭,見趙丹鳳捧著花燈癡愣愣瞧著自己,回眸笑道:「公主怎麼不放?」

  趙丹鳳印象之中,霍容是極少言笑的,此刻他笑起來,瞳光便若秋水明神一般清淺溫柔。她慌忙扭頭道:「我這就……」

  「公主且慢。」霍容伸過來的手恰好與她相疊,趙丹鳳一驚,縮手回去。霍容取出火折遞給她:「忘了點上。」

  兩個人一起把花燈點燃,趙丹鳳雙膝跪在岸邊,霍容默默蹲在她身旁,瞧著她虔誠許願的側臉,若有所思。

  看著趙丹鳳把花燈放入河中,霍容笑道:「公主方才許了什麼願?」

  「說了便不靈了。」

  趙丹鳳許願的一瞬,也曾閃過種種願望。譬如希望自己永世幸福安康這樣老套的的俗願,或是嫁個如意郎君,或是那佳郎有更確定的人選……但放手花燈的一瞬,還是許了一個最為質樸的願望。

  希望霍容可以早日脫出往昔陰霾,找到喜歡的女子,活得自在開心。

  霍容眉頭一蹙,嘴角明明含笑,樣子卻像是發愁:「公主該不會是又想了什麼奇怪的事?」

  「怎麼可能!」趙丹鳳臉一紅,「沒有的事。」說罷又緩了笑顏道:「我是真心祝願的。」

  不管霍容今後會愛上什麼樣的女子,她都會祝福的。

  她不想做單小柔,她覺得自己可以更堅強更勇敢。如果霍容不需要她,她也可以一個人瀟瀟灑灑地走下去。

  就讓霍容需要他需要的人,讓更需要霍容的人和他相守相愛。自己又何必強求。

  趙丹鳳這樣想著,唇角彎彎漾起一絲笑意,酸酸的、苦苦的、卻又有絲甜意。

  「公主,微臣想通了一件事,」霍容沈吟道,他那神情之專注認真,仿佛這句話已經下注了他全部的精神力和決心,「若是公主你還……」

  「快看!」趙丹鳳牽了牽他的衣角,伸手指向遙遠的夜空。那夜空中一朵巨大的煙花正在上升,綻放,散射出絢爛的光芒。

  晚間的煙火大會拉開了序幕,四周各方都升騰起了燦爛的煙火,歡樂的人潮和煙花爆竹的響聲嘈雜地包圍著兩人。霍容站在趙丹鳳身邊仰望夜空,忽地想明白一件事。

  有的感情也許本不需要強求什麼結果,說與不說,終究還是要付諸行動。便如那煙火一樣,只要靜靜為愛人綻開那最為絢麗的一瞬,如此足矣。

  心底有這麼一個聲音在無言傾訴——

  丹鳳,你的幸福,我會以生命來守護。

  ……

  「哇,那個看起來超好吃的樣子!」趙丹鳳大力推推霍容。

  她手指的方向是街邊買肉脯的小推車,明明是常見的食物。

  「公主的眼界還真是……唉,」霍容極為無奈,眼看著趙丹鳳從腰包裡扯住一張百兩銀票,連忙攔住,「還是微臣去!」

  趙丹鳳遠遠瞧著不食人間煙火的霍容居然也有跟小販討價還價,還提出買二送一這種無理要求的時候,不禁笑岔了氣。

  靜靜回味著這種幸福的錯覺,好像此刻霍容便是屬於自己的一樣。

  她目光掠過上方,忽地在一瞬之間停格。

  那個背影無論如何也能在人群之中一眼認出。

  陸見歡的背對著她站在高處的橋上,雙手扶著護欄仰望同一片夜空。

  紅惜的話瞬間重現在她耳邊——你知道他是在什麼樣的環境下生存到現在?你知道他活得多煎熬多痛苦?你能瞭解他的過去和未來麼?還是你真心關心過他?

  趙丹鳳愣了愣,瞧著陸見歡的背影,那單薄的背影此刻看來,總覺得有些孤單和落寞。

  可是,他也從未告訴過她那些啊……

  她一想到陸見歡朝自己撇唇冷笑那決絕的樣子,就覺得還是閒事少管好了。正這麼想著,忽地感到有些不對勁。

  人頭攢動的拱橋上,兩個黑衣人分別從橋的兩端朝著陸見歡的方向擠來,衣袖硬硬地籠罩著什麼東西。趙丹鳳眯起眼仔細張望,覺得那兩人形態極為可疑,手裡拿什麼仍是看不真切。

  大風刮過,掀起一人斗笠,那人揚手扶住,袖中短兵寒光乍現。

  她心下一驚,腦海裡有回現紅惜的話:「他被親生兄長追殺命懸一線你可曾幫過他一點?」

  這麼兇殘的哥哥?她也是頭一回聽說。猛地重現接下監例戰那晚,陸見歡傷痕累累出現在寢舍的場景,她頓時心都要跳出嗓子眼。

  擡頭一看,那兩個刺客正撥開人潮,一步一步朝著陸見歡逼近,漸成合圍之勢。只要借著人多,手快的刺客完全可以在不被任何人察覺的情況下一刀致命,殺了陸見歡然後擦肩而過。

  而此刻的陸見歡,依然失神地仰望夜空,對身旁的危機仿佛毫無察覺。

  「——不要!」她嘶聲大喊,然而一朵巨大的煙火從水面升起,淹沒了她的聲音。
引言 使用道具
cve1130
侯爵 | 2012-6-18 07:58:36

〈33.這不是愛,這不是愛〉

  「不要!」趙丹鳳竭力朝橋上奔跑,一行舞獅雜耍隊伍敲鑼打鼓從橋上行過,逆流而上的她在人群中極為艱難地前行。

  那斗笠黑衣人的身影一高一低就在不遠前,趙丹鳳在鑼鼓聲中大聲呼喊,全部被蓋過。

  眼看著兩人離陸見歡只剩下半人距離。

  就在她想要以輕功掠上前去的時刻,身後忽地湧上來另一股人潮,兩股人流互相衝擊,在橋上推推搡搡亂成一團。人群呼聲不斷,有人甚至落入水中。趙丹鳳被人擠到橋欄一邊,跌跪在地,眼前一片黑暗。

  「陸見歡,陸見歡!」

  人聲太嘈雜,她的呼喊像落入大海的一滴水,並無任何回音。

  「小賤——啊啊啊啊啊啊!」她抱頭嘶聲。

  種種往昔如畫片一般浮過眼前,嬉皮打混的他,獨立神傷的他,撇唇冷笑的他,以及那張無聲關懷的紙片——當著面便讓人覺得討厭,卻讓人總在看不見他的時候變得溫柔。

  踩踏還在繼續。趙丹鳳靠著橋欄杆,匍匐著在混亂不堪的人群中前行,一心想要找到陸見歡的屍體。她極害怕相見的最後一面,身體不住地顫抖起來。

  最後一面的場景是絕交之刻。想到陸見歡拉著自己意圖挽留的神情,而自己說了那麼決絕的狠話。她心中湧現出無限悔意——

  我根本不會生氣,只要一個小小的道歉。

  不,甚至不需要道歉,只要老天爺還能再讓他出現啊。

  想到這裡,不禁放聲嚎啕起來,被人群踩到背也不覺得痛了。

  哭得正忙之際,忽地手臂被人一扯站起來,聲音急切短促:「你沒事?」

  人死了怎麼會沒事。她不管不顧地哭著,忽覺那聲音有點耳熟。

  仰起臉一看,陸見歡正百般納悶地盯著她:「你怎麼在這裡?」

  趙丹鳳忽然覺得,老天爺真是太好了。

  「嗚哇——小賤你沒死!」她又驚又喜地揪住他襟口。

  「喂,就這麼盼著我死……」陸見歡皺緊了眉頭摳趙丹鳳的手,「咳咳……沒死也被你掐死了……」

  趙丹鳳放開他,抹抹眼淚四下張望:「刺客呢?」

  「?」

  「剛剛你沒察覺到嗎,有兩個刺客接近你,穿黑衣的,」趙丹鳳急得手舞足蹈比劃,「還戴這樣的帽子……」

  「哦,你說那兩個漁夫啊。」

  趙丹鳳愣了愣:「漁夫?」

  「嗯,」陸見歡頗為不經意道,「剛經過橋頭去了啊,你找他們做甚,買魚啊?」

  「不對啊,不可能,」趙丹鳳暴跳如雷,「明明我看到的是刺客!他們沒鬼,為什麼戴個大帽子?」

  陸見歡耐著性子解釋:「人家漁夫也可以戴斗笠的好,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你沒學過全唐詩啊。」

  「可是……」

  「如果照你所說他們是刺客,我還能站在這裡。」陸見歡有點不爽地看著她,看她這幅失落的樣子,難不成真盼著他死。

  趙丹鳳想想也是,陸見歡好端端一個大活人站在這裡,哪有這麼蹩腳的刺客。卻又半信半疑道:「我剛剛明明看到他們袖子裡藏了暗器!」

  陸見歡回想一下,道:「你說叉頭啊?」

  「叉頭?」那是什麼暗器沒聽過。

  「那是人家魚叉的叉頭啊,他們經過的時候身上還有很濃的魚腥味,」陸見歡無奈望天,「你什麼時候變得這麼草木皆兵的……」

  趙丹鳳活活地給窘死了,撓頭撓了半天沒憋出一句話來。

  把漁夫給看成刺客,這的確有點不靠譜兒。更丟人的是,剛剛居然為這個活蹦亂跳的「死人」哭得口鼻眼斜。

  陸見歡瞧她那張花貓臉,忽地壞笑,用胳膊肘捅捅她:「噯,你剛剛不會以為,那兩個漁民刺客是要來殺我,所以擔心到哭了。」

  趙丹鳳勃然大怒,這種時刻還敢說風涼話:「才沒有!」

  「哦哦哦,唉那還真是令人失望啊。」對方用一臉不信的表情在點頭。

  得趕快說什麼抹煞掉這種尷尬的氣氛。她靈機一動,把問題拋給陸見歡:「對了,那姑娘說你大哥要殺你,什麼情況,你大哥為什麼要殺你?」

  橋上漸漸恢復秩序正常。兩人並肩站在橋腰上,趙丹鳳彎腰扶著欄杆俯瞰河面的花燈,陸見歡則抱臂仰望星空。

  「不說也沒關係啦……」趙丹鳳覺得自己有點唐突了,畢竟是人家的私事。

  陸見歡注視著漫天星光,目光投向虛無:「在荒蕪的草原上有一群狼,狼群奉行著弱肉強食的準則。首領放任他的部署互相撕咬殘殺,甚至包括自己的親生孩子。而最後能夠殺死所有敵人,打敗所有同伴的那個強者,才可以做狼群的首領。」

  趙丹鳳想了想:「做首領是必須的嗎。」

  「有時候是必須的。如果想要主宰自己的命運而不屈從於別人的擺佈,那麼必須成為首領。」

  她點頭:「那就成為首領。」

  「你也這麼覺得?」

  「嗯。」

  他似有驚奇地看她一眼,總覺得她不是會同意這種觀點的人。莫非她和自己一樣,是同一類人。

  「打敗同伴,成為首領,」她頓了頓,「然後改變這個殘酷的規則。」

  他啞然失笑。

  「怎麼了,這有什麼可笑?」

  「不是可笑,是幼稚,」他淡淡道,「如果一心想要成為狼群的首領,要拋棄的東西很多,可以說在那種競爭的環境下沒有原則和信仰可言,通過流血和犧牲,不停地戰鬥爬上頂峰最為實際。而當你登上那個頂峰之時,你心中燃起的欲|望已非由自己可以控制。狼群的欲|望就是推動你行動的力量,而你便站在那欲|望之巔;你不能停止,要麼帶著狼群去撕咬敵群,要麼就在下一任的繼承者牙口下被撕得粉碎,如此迴圈而已。」

  趙丹鳳低頭望著河中的花燈一盞一盞漂過橋洞,半響忽道:「你父母待你好麼?」

  「我父親有過七個兒子。兩個隨軍出征戰死,兩個中毒死,一個遭暗殺。」

  「……你們家是得罪什麼人了?」

  「不是得罪什麼人,而是觸犯到彼此的禁|忌,便是人之欲|望。父親從未阻止過我們七個人的內戰,他向來只培養最有希望長大的種子,而放任那些幼苗死去。我能成為那最後的兩個之一,可以說是幸運之極。」

  「所以你一定要做狼首,那你豈非要殺你大哥?」

  陸見歡笑而不答。趙丹鳳擡起頭來看著他,只聽他緩緩啟唇:

  「有些事你最好別知道太多。如果他死了,我是不會承認那和我有什麼關係的。」

  趙丹鳳便覺心底一涼,寒意襲上心頭。

  陸見歡微笑瞥她一眼:「你是不是覺得我這個人有些可怕,或者,狠毒?」

  趙丹鳳違心地搖搖頭,又覺得說謊不對,猶豫著點了一下頭,又慌忙補充:「其實也不能全說是你的錯……」

  「我不覺得這有什麼錯唷,」陸見歡驟然回眸,垂下的眼簾掩著冰冷的目光,「力爭上遊,取我所想,本是天經地義之事。沒有人逃得過欲|望,只要你活著,就會有想要的東西。」

  趙丹鳳一怔,卻也無言以對。

  兩個人便一同默默仰望夜空,煙火已近尾聲,歸於寧靜的天空更顯深遠。

  她低低道:「即使想要,也不一定非要得到。」

  「?」

  「小賤,你知道我為什麼放棄霍容麼?」她側眸瞧著他。

  「嗯,你放棄霍容了?」

  「不是因為他不肯喜歡我,而是因為我決定放過他,」她笑道,「聽起來挺像失敗者的藉口對不對。」

  在陸見歡眼裡,這就是失敗者的藉口,他淡笑不語,不作表態。

  「但這是真的。因為我發現,僅僅是喜歡那是不夠的。一個人的心靈有更多餘地需要填補,我常常究尋自己追逐霍容的原因,常常無果。也許我只是在和自己過不去,我一直想要等待的可能也不是一個確切的什麼人,只是一種……模糊的想像而已。我總相信著可以遇到並駕齊驅的心靈,不管以什麼形式。霍容的腳步我跟不上,我便放他走……」她說著便低下頭來,隨意地撥弄著手指,唇角漾起一抹靦腆笑意,「噯,這麼說會不會很難聽懂?或者有些瘋狂?」

  她自己並不知道此刻的自己,正映射為他眼中極為閃亮和明媚的一道光景。陸見歡閱近千帆,看人從來忽略皮相,也絕不承認語言這種可以任意編纂的東西能夠打動心靈。但此刻,總覺得即使趙丹鳳在無言之中,也散發著能夠抓住視線的力量。

  初遇之時,把她歸為無腦小綿羊的那一類型,將她策入他的全域計畫之中,一心要牢牢掌握;後來見她愛多管閒事,覺得她癡愚之外還有些頑固;及至她第一次堪破他東牆心事,才驚覺興許遇到對手,心下愈發提防她是扮豬吃老虎那一型;而到了後來發覺她內心存在著與自己相悖的全新信念,他簡直覺得她是真傻,又完全推翻之前的判斷……現在的他幾乎自己也摸不清她是什麼類型了。

  也許她這個人,根本就沒有類型。她不是可以釘在死框架裡的人,她是「計畫」之外的產物。

  「小鳳。」他以他唯一知道有關於她真名的那個字稱呼著她。

  「在!」她爽快應道,口氣很像在回答晚點名。

  「你回去。」

  「誒?」

  他鳳眸垂罩,那妖嬈的眼瞳中流瀉出脈脈繾綣之意,似是讓人極為難懂的一種情恨纏綿,磁啞的聲音在夜裡百轉千回:「你回去,我放你走。」

  說出這句話的時候,他覺得今天的自己可能有些瘋了。

  即使在知道未來的妻子、表妹單小柔要偕同霍容出奔之時,他也未感到自己這般瘋狂過。愛一個人必然要永遠地佔有她,否則就讓她死,這才是愛,他想。

  所以現在這個,這不是愛,這絕不是愛,這只是自己一時的人來瘋。他執拗地想著,執拗地開口,前所未有的拙劣做作口吻:「我放你走,你哪裡來哪裡去。」

  趙丹鳳有些奇怪地看著他,見他目光的終點停下橋下河邊——霍容買了小吃,正在張望尋找自己。

  她居然忘記霍容還在等,她吐吐舌頭,道:「啊,我先回去了,等會寢舍見!」

  她扭身之際,陸見歡只覺渾身上下有種痛苦的力量噴薄而出,使得自己幾乎要撲沖上去抱住那乍弱的後背。

  ——那雪色輕盈的衣袂身姿,使她看起來像極了一隻蝴蝶。

  他的心痛苦地震盪著,腦海裡浮起她方才說過的話:即使想要,也不一定非要得到。

  這不是愛,這不是愛,所以可以不要,完全不需要。他默念。

  陸見歡趴在橋欄上看橋下的那對壁人。霍容看趙丹鳳的眼神似憐愛似嗔責,而趙丹鳳用力地嚼著肉脯,似乎在大聲駁斥霍容的觀點,一臉沒心沒肺。

  有一天,我遇到一隻蝴蝶;然後,我把她放生了。他想。

  狼和蝴蝶,不同的物種,的確不適合混居。

  他很清楚自己應該回到狼群。
引言 使用道具
cve1130
侯爵 | 2012-6-18 07:59:01

〈34.風哥留名,美人抱琴〉

  回到寢舍夜已是後半,趙丹鳳悄悄推門而入,房中一片黑暗。 她脫了外衣鞋襪,摸上自己床鋪。

  剛鑽進被窩,她就觸到一個溫熱的身體,不由得駭然大叫:「淫賊!」連帶著踹了對方好幾腳。

  從夢中被踹醒的人一下子跳了起來,借著月光,趙丹鳳居然看到的是周也牧:「周野人,你怎麼還睡在這裡?」

  「不是跟你說了,一日不轉做武生,我就一日不放過你。」

  「你有沒有搞錯啊!」趙丹鳳驚詫道,拼命拍著胸脯,「我是斷袖啊,你不是最討厭斷袖嗎?你不是已經放棄我這個人渣了嗎?」

  周也牧打量她兩眼:「你也知道你渣啊?」說罷又正義凜然道:「你放心,我周也牧不是隨便拋棄同伴的人,我定會好好看住你,教育你,以後我會監督你,直到你走上正道為止。」

  ……

  趙丹鳳看著周也牧一頭又倒在自己床上開始打呼,頭頂冷汗涔涔。

  沒辦法了。

  她下了床,又摸到對面床鋪,居然又撞到男人的身體。

  這淡香的氣息發自陸見歡,他正裹著被子,面朝牆裡背對著她睡著。趙丹鳳苦得要死,把外衣穿起,打算蜷在床邊將就一晚明日以圖應付之計,誰料剛剛躺下,便聽一聲淡淡的輕音:「下去睡。」

  陸見歡並沒有睡著。

  雖然是夏天,但到了夜裡地面還是有些冷,趙丹鳳道:「小賤,那個能不能將就下……我明天就去買席打地鋪。」

  素來通情達理的小賤好像變得尤為冷淡,只是把剛才的話重複一遍,身體並沒有動一下:「下去睡。」

  完全是命令式的口吻,不容拒絕。趙丹鳳只好又裹了一層外衣,趴到桌案上去。

  她實在太累了,很快就進入夢鄉。屋裡除了周也牧的鼾聲,一切都非常安靜。陸見歡翻了個身,借著月光凝視趙丹鳳的側臉。

  她趴在案頭,似乎睡得有些冷,蹙著眉發出一兩聲咳嗽。陸見歡坐起,兩腳踩上地面,手抓起被子,忽地又似想到什麼,那抓被面的手鬆開了。

  他躺下翻了個身,面朝牆裡繼續睡覺。

  早上起床的時候,趙丹鳳意料之中地受涼。她喉嚨疼得難受,鼻涕一直流:「小賤,給我倒杯水……」

  陸見歡難得地早起準時去上課,他正在聞聲不動地系腰帶。趙丹鳳以為他沒聽見,又叫了一遍:「小賤給我倒杯水,我喉嚨好痛。」

  陸見歡一言不發,背著書箱經過她眼前出了門去。

  趙丹鳳愣了愣,一杯水遞到手上,周也牧沒好氣地看著她:「給。」

  趙丹鳳又是一愣,道:「謝謝。」

  「真想謝我就轉武生,你是天生的將才……」

  趙丹鳳一口水噴了出來:「還是讓我渴死。」

  周也牧眉頭一皺,哼了一聲不識擡舉,便也背著書箱出門。

  趙丹鳳昏昏沈沈地去上課,上午第一節輪到朱夫子講《禮記》,目光掃過趙丹鳳,見她伏案大睡,清咳一聲道:「單小風。」

  趙丹鳳暈乎乎地站起來,只聽朱夫子問道:「《學記》有雲,學者有四失,何為四失?」

  腦海裡一片空白,她鬼使神差地開始胡謅:「學者有四失,失眠、失戀、失婚、**……」

  眾生哄堂大笑,朱夫子氣得臉色發青,花白的兩片鬍子顫抖著:「荒謬,荒謬!一派胡言!」

  趙丹鳳這才醒了神,慌忙側過臉,捅捅身後陸見歡尋求幫助,誰料陸見歡無動於衷地坐在位置上,仿佛沒有聽見。

  眼看朱夫子捂著心口又要犯病,趙丹鳳嚇得六神無主之際,只見夏彥生站起來:「先生,學者有四失,教者必知之。人之學也,或失則多,或失則寡,或失則易,或失則止。」

  朱夫子一口氣總算沒背過去,緩過勁來長歎息:「都坐,都坐。」說罷又看一眼趙丹鳳:「你,放課後來敬一亭。」

  趙丹鳳得到的懲罰是罰抄漏記的內容一百遍。課間她坐在位置上邊擤鼻涕邊抄字,一幫武生走進廣業堂教室,氣氛頓時緊張起來。

  自從天地兩個甲子班合併之後,有一些科目需要合併起來上課,這更加導致文生武生之間摩擦衝突不斷。周也牧此刻帶著一幫武生走到邵泉面前,勾勾手指:「過來。」

  邵泉唯唯諾諾地跑到周也牧面前低著頭,只見周也牧一面訓話一面拍邵泉肩膀,嚇得邵泉不住點頭打顫,滿臉為難神色。趙丹鳳起先沒去在意,直到那些武生從教室外擡進一塊金匾,才將她震驚了。

  那金匾上寫的是:武尊文卑。

  趙丹鳳一下子從座位上站起來,指著正要把金匾掛到廣業堂教室的武生們道:「這是幹嗎?」

  「再比下去結果顯而易見不是嗎,」周也牧輕蔑地道,充滿挑釁的語氣,「輸贏已經很明顯,我早些把這條班規定出來,好讓大家提前適應。」

  同站起的還有吳宗文和夏彥生。吳宗文怒道:「這叫什麼班規?」

  「我是班長,自然有權力制定班規。」周也牧那神態囂張至極,氣得文生們個個摩拳擦掌,武生們也跟著劍拔弩張。

  趙丹鳳擤著鼻子:「監例戰還有一場,你憑什麼說你是我們班的班長?邵泉還在這裡……」

  「邵泉剛剛已經答應把班長之位讓給我了,」周也牧威脅性地把手搭在邵泉肩膀上,「邵泉,你說是不是。」

  邵泉冷汗外冒,害怕地道:「是,是……」

  「邵泉!」趙丹鳳氣得跺腳,「周也牧,你又耍賴,算什麼好漢?有種就堂堂正正比完監例戰。」

  「哦,你們真的想跟我們打城戰?」周也牧冷笑,「可別怪我沒提醒過,再怎麼打,也只是給你們徒增無謂的傷亡罷了。」

  趙丹鳳明明知道周也牧說得都是實話,文生和武生打城戰,自然難有勝算。又不能奈他何,正在氣急,忽聽周也牧又道:「單小風,我早就說過,轉到我們武生裡來。我不但讓你做班長統領全班,而且保證不再找文生的麻煩,你考慮得如何了?」

  此言一出,眾文生都極為期待地望著趙丹鳳,大家都對城戰失去信心,只盼著趙丹鳳能拯救天班於水火。

  趙丹鳳一窒,心裡很是為難,下意識地回頭找陸見歡,左顧右盼不見人影。吳宗文走到身邊來,低聲道:「不如且先應了他,再作打算。」

  趙丹鳳沈吟,陳亮又催:「這還想什麼,有什麼可想,難道你真要看著我們天班屈居地班之下?」

  說得也是,一看那塊金匾是那麼的刺眼,趙丹鳳有種無奈的眩暈感。她啜嚅著嘴皮,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對。

  周也牧見她不回應,一揮手下令:「給我掛上去,要在高處!」

  「住手!」趙丹鳳叫道,周也牧回頭,眯縫起眼看著她。

  「我接受你的條件。」她聽見自己說。

  周也牧自信地笑了笑:「我就知道你會答應的。」他想要辦成的事情,沒有人可以拒絕。

  「慢著,要我做武生也可以,你得保證不再找文生的麻煩,也絕不可找邵泉的麻煩。」

  「哼,我豈能是無信之輩,」周也牧揮手宣佈,「現在開始,單小風就是我們甲班班長。」雖說是讓趙丹鳳做了班長,但周也牧這話,儼然仍掌控著武生之中的實權。

  趙丹鳳朝著那塊金匾額走去,飛起一腳,那刻印著「武尊文卑」的匾額瞬間被踩在腳下。她一腳踏在匾上,回頭朗聲道:「既然我是班長,就有權力定下班規。那麼我定的第一條班規就是,無論文武監生一律平等,不得發生無故衝突,否則一切按照監生守則處置。」

  她抱臂凝眸掃視全班,樣子極為嚴肅。文生們個個點頭表示贊同,武生們瞧瞧周也牧的臉色,見他平靜如常沒說話,也便捺下性子不做聲。

  周也牧走近趙丹鳳:「從今天開始,我們就是一條船上的人了。下午你便去祭酒大人處提出申請轉為武生,幾天後便可來參加武生的訓練課程。」

  趙丹鳳對這句話無法表示反駁,只苦笑了一下點點頭。

  武生們離開廣業堂後,文生們紛紛湧上來把她團團圍住:

  「小風,恭喜你啊!」

  「班長大人,以後就靠你罩我們了。」

  「應該叫風哥才對啊,風哥那麼威武……能統領文生武生的人,有史以來你是第一個啊!」

  「對對對,風哥風哥,文成武德!」

  ……

  趙丹鳳只覺前路一片黑暗,那種一大早就紮馬步到日中,吃飯連半炷香的時間都沒有,下午蛙跳長跑直到晚上還要去演武場輪流互毆的生活,正在朝自己招手。

  「你不要緊?」夏彥生在旁遞過手帕,趙丹鳳用力吸了一下鼻子,揉揉昏漲的腦袋:「沒事,受點涼而已。」

  「我是說,轉做武生真的不要緊嗎?」

  「不怕,反正學中考試一過……」

  「嗯?」

  趙丹鳳忽然想起不能隨便透露自己要走的事,忙改口道:「反正一樣在國子監,我沒事的,何況小師父之前你不是也希望我這麼做嗎。」

  夏彥生蹙起眉,似有些猶豫地看著她。趙丹鳳挺起胸,用擤鼻子的手拍拍他肩膀:「放心,既然我做了班長,會好好維護文生的權利的。小師父,絕不會讓你失望。」

  「這傷還不曾好麼?」夏彥生瞧著她左臉那道疤,忽道。

  趙丹鳳摸摸臉,「疼倒是不疼了。」

  「這是西域的秘製藥,」夏彥生從袖中取出一盒膏藥,「你拿去試試看,去疤痕有奇效。」

  「真的?」趙丹鳳喜不自禁,「要真能就太好了!」

  夏彥生微笑點頭,忽又側過臉細細打量著她。趙丹鳳奇怪地瞧著他眼睛對視:「這疤這麼難看嗎?」

  「小風,你什麼時候穿的耳洞?」

  趙丹鳳一愣,忙捏住耳垂,笑道:「哦,我小時候老生病,我娘說當女孩好養活,就給我穿了耳洞。」

  她心裡怦怦直跳,擔心自己神情裝得不好被人看出異常來。所幸夏彥生只是輕微地點點頭,便轉向別的話題去了,似乎並沒有過多注意。

  午休時刻,趙丹鳳一路遇到人打招呼,她作為天地兩個甲班的班長,儼然成了名人。心想著不能有失風度,她一路保持優雅和善的微笑朝同學們點頭招呼回應寒暄,短短一段路程居然走了一炷香。

  回到寢舍的時候,她差點沒累趴下,名人不好當,難怪程放先生那日從講壇上下來就開始申請三天大休。盲目崇拜這回事果然兇猛得很。

  寢舍裡照樣有周也牧,雕塑一樣盤膝坐在她床上打坐。趙丹鳳苦兮兮地爬到陸見歡的空床上去趴著休養生息。

  「站有站相,坐有坐相,你這副懶散狀態,若是有敵人在側必然會被偷襲。」周也牧不滿地批評。

  這討人嫌的傢夥怎麼還不搬出她的地盤啊!趙丹鳳沒好氣道:「還有三天我才轉做武生,你這些話留著到時候再教訓我。」

  周也牧繼續閉目打坐,心想,看三日後我如何訓練你。正在此時,門吱呀一聲被推開,陸見歡提著酒壺進來,身上散發著一股濃濃的酒意。

  他走到自己床邊,趙丹鳳趴在床上喘道:「小賤,你先借我塊地,我一會兒就去成賢街買席。」

  陸見歡正眼不瞧地繞過床,將酒壺隨手丟在地上,又開櫃取了一壺,轉身出門去。

  周也牧瞧著架勢,心想歪門邪道的東西就是長不了,這不,兩個人掰了。於是趁機苦口婆心勸道:「天地有陰陽,男女有倫常,陰陽要調和才是正道,男人跟男人怎能……」

  他話還沒說完,趙丹鳳就一骨碌爬起身來跑到門外去了。

  「小賤,小賤!」

  陸見歡勻速地在前走著,既不加快步伐也不減慢,仿佛聽不到。

  趙丹鳳氣喘籲籲地攔住他:「小賤,你怎麼了?」

  陸見歡用一種陌生的眼神看著她,表示不明白她的意思。

  「遇到什麼不高興的事情了嗎?」

  「沒有啊。」口氣輕鬆,但又無端端地疏淡。

  趙丹鳳總覺得有哪裡不對,想了想道:「那是我做錯什麼讓你不高興了嗎,是不是我不該做班長……」

  「我沒有不高興。」

  陸見歡此刻的表情,毫不掩飾地透著疏遠和冷淡。趙丹鳳被弄得莫名其妙,口氣上來了:「你說謊,你明明就有。是周也牧給你找麻煩了嗎,我去跟他說清楚……」

  「不用,」陸見歡繞開她,懶懶地擰開酒壺,邊走邊喝,「沒有這回事。」

  「那到底是為什麼,為什麼總是不理我?」

  依舊得到毫無新意的答案:「我沒有啊。」

  「你……」

  「我只是為了幫你攻略霍容而合作的,現在你放棄了,我們的合作關係已經結束了啊,小姑娘。」

  趙丹鳳一窒。

  合作關係……合作關係?

  腦海裡亂糟糟地冒出這樣奇怪的名詞,還未有時間容她繼續思考,陸見歡的步伐輕如流雲一般已經飄遠。

  他那疏淡的口吻和漠然的眼神,果真前所未有過。

  趙丹鳳以為自己是在做夢。

  昨天晚上明明還好好的,還和他在橋上聊天說笑,怎麼今日就顏色全變。

  她完全摸不著頭腦。俗話說女人心海底針,為何這男人心比海還深?

  喉嚨又痛起來,她狠狠擤了一下鼻涕。

  ……

  入夜,陸見歡踩著熄燈的點回到寢舍,他點起燈,周也牧正躺在床上睡得死沈。趙丹鳳果然在兩張床中間空地上打了地鋪,裹著鋪蓋睡下了。

  她也是會生氣的人,被陸見歡惹毛了,不蒸饅頭爭口氣,也不肯再去求他幫忙對付周也牧。

  陸見歡將外衣脫了搭在躺椅上,經過趙丹鳳走向自己床鋪。

  忽地他停住,慢慢地回過身。他俯身探了一探趙丹鳳額頭,果然燒得滾燙。她的傷寒又嚴重了。

  昏睡中的趙丹鳳似有感應一般,輕輕呢喃一聲:「小賤,我好冷……」

  那只手觸電般地一縮,迅速離開她的額頭。趙丹鳳翻了個身,裹緊被子繼續沈睡,原來只是夢話。

  這麼睡下去,隨時會加重病情,燒得愈發嚴重。

  他在窗前垂手而立,那月光傾瀉在他容顏之上,照得格外蒼白和冷漠,眉心一點糾結似有若無。

  最終還是回到自己床鋪上,他拉高被子蓋過臉,將自己埋入黑暗,與外面隔開兩個世界。

  ……

  趙丹鳳早上醒過來幾乎不能好好地看清一件東西了,眼前有兩個周也牧在搖來晃去:「喂,你沒事?」

  「沒事。」她看一眼陸見歡空蕩蕩的床鋪,今天他又那麼早地出門上課去了。

  「沒事就趕早,」周也牧見她有點精神不濟的狀態,提醒道,「今天兩個班級一起上音律課,新的先生要來授琴,你是班長,得提前去引先生到教室。」

  「知道了。」

  精神恍惚的趙丹鳳把話聽過就忘,完全忘記要去引新先生的事情,一個人就走到了授琴的清心亭。

  兩個班的學生等了許久,卻都不見新先生趕到,紛紛疑惑起來。國子監的博士和助教們個個都是極為守時的,縱然是祭酒鄧大人也從未有過半點遲到,這新先生好大架子,不知什麼來頭?

  半個時辰的焦灼等待之後,那新先生終於姍姍來遲。心有抱怨的眾生正要把這不負責任的先生看個仔細,卻被那由遠而近的翩然身姿震驚——

  「先生」面罩輕紗,儀態優美舒展,如一朵風間行走的蓮花。竟是美人抱琴來。

  「先生」居然是個女子!

  眾生譁然,有人甚至興奮得吹起口哨。

  趙丹鳳在一片喧嚷聲中努力睜大眼睛,眼前「先生」的雙影終於重重疊疊拼合到一起,認清的一刻,不禁怔住——

  霍冰。
引言 使用道具
cve1130
侯爵 | 2012-6-18 07:59:26

〈35.美人一笑,妒火生非〉

  國子監百年以來不曾有過女子入監,破天荒引進了個女助教,這讓甲班眾生狼血沸騰,遲到的抱怨也可不計了,一幫平日裡連宮商角徵羽都搞不懂的傢夥紛紛開始翻樂書向霍冰請教起音律問題。

  霍冰在眾生包圍之中,淡然地解答著那些明知故問或者白癡到脫離音律常識的問題。趙丹鳳遠遠托腮觀望,放眼望去,整個班級就沒幾個能坐在自己位置上淡定彈琴的傢夥。

  唉,天下男人都一個貨色。她歎氣,回頭瞧瞧身邊翟秀年,正低著頭默默撥弄琴弦。趙丹鳳往他身邊湊了湊,只聽他在靜靜彈奏,曲子清淡美妙甚是動聽,她趴在翟秀年桌邊默默聽他奏完。

  「秀年,這是什麼曲?」

  翟秀年低著頭,微紅著臉道:「伯牙的《水仙》。」

  趙丹鳳點點頭,忽地聽見一幫武生在嘰裡呱啦和陳亮爭執——

  「你敢麼?」

  「你丫的難道就敢?」

  趙丹鳳以為要吵架了,忙上去阻攔:「你們在做什麼?」

  「小風你來得正好,」陳亮拉過她,「剛剛我們打賭,看誰能博得冰美人笑一笑,其他人見面就要鞠躬喊他老大!」

  「得了就憑你那猴樣,」武生韋不凡一甩頭,人如其名自命不凡,「還是看我的。」說罷朝霍冰走去,涎皮賴臉地搭訕半天,卻只見霍冰始終一臉雲淡風輕,不緊不慢地回答他。並無半點特殊神情。

  韋不凡垂頭喪氣回來,被陳亮一頓恥笑,趙丹鳳也跟著笑。韋不凡怒道:「這冰美人若是能隨便開口笑,那也不成冰美人了。你們這般笑難不成有法子讓她破冰?」

  趙丹鳳道:「要是冰美人真笑了,以後你就會見了陳亮都叫老大?」

  「只要你能!」

  趙丹鳳想了想,抓抓腦袋道:「也許真能。」

  說罷她撩開衣擺,在眾人目光之中朝霍冰走去。

  霍冰雙手按在琴弦上側目瞧著趙丹鳳由遠而近,神情疏淡地俯視眾生,姿態甚是超然,頗有幾分霍容風采。

  趙丹鳳靠到霍冰琴案邊,低聲道:「冰冰,你能不能幫我一個忙?」

  霍冰似有疑惑地看著她。

  「那個……能不能朝我笑一下?」趙丹鳳小聲地解釋,「沒別的什麼,就是朝我笑一個?」

  霍冰的眉頭皺得很詭異,她完全不理解趙丹鳳的行為,低聲回應道:「公主的意思是,讓我朝您笑一下?」

  「對,對。」

  「可是我笑不出來。」

  趙丹鳳急了:「怎麼會笑不出來呢?」她把兩邊嘴角向上翹:「就像這樣,很簡單很簡單的,拜託你!」

  霍冰試著動一下嘴角,但看起來更詭異了,好像在面抽。趙丹鳳無語地翻起白眼,霍冰歉意小聲道:「抱歉公主,我實在不知道要怎麼朝你笑。」

  趙丹鳳朝亭外望去,只見韋不凡那夥人正得意洋洋似有挑釁地看著自己。她正在懊惱,忽地發現霍容養的那只大白貓正蹲在涼亭一角,靈機一動,朝貓咪揮揮手:「喵嗚——」

  那白貓一聽召喚,果真乖乖地跑過來,蹭蹭趙丹鳳衣角。趙丹鳳忍著發抖把白貓抱起放入霍冰懷中。

  接過貓咪的一瞬,霍冰那冰山般淡漠的秀麗容顏果真如花瓣綻放般,漾出了溫柔的微笑。

  眾生看得驚詫無比,紛紛震驚在這「破冰」的一瞬。

  趙丹鳳得意洋洋出了涼亭,拍拍正在發懵的陳亮:「陳老大,你贏了哦。」

  她經過陸見歡的桌子,有意看了陸見歡一眼,陸見歡正低頭漫不經心地翻閱一本琴譜,仿佛根本不曾注意到她。

  平日裡從未見他彈過琴。

  趙丹鳳心想,難道小賤也想著要通過學琴來討好冰冰?不由得撇撇嘴。回頭瞧瞧翟秀年,只見他低著頭似乎在默默想什麼心事。

  真正懂琴的人,反倒不會那麼在意授琴的人是誰了。

  「小風,你剛剛用什麼辦法逗霍助教笑的?」吳宗文插進來問道。

  趙丹鳳眼珠一轉,賣了個關子:「小生玉樹臨風一表人才,有漂亮姑娘朝我笑不奇怪?」

  夏彥生在旁哂道:「最好先照照鏡子。」

  趙丹鳳一撇嘴:「其實冰冰助教喜歡貓,對貓特別溫柔,所以才笑的。」

  「難怪啊,剛剛她一抱著貓就開始笑。」吳宗文恍然大悟,心裡盤算著下次回家要帶一只好貓來了。

  夏彥生奇道:「你怎麼會對她如此瞭解?」

  「這有什麼,」趙丹鳳得意洋洋開始吹噓,「我呀,深諳女人心……」

  話音未落,忽聽翟秀年猛地站起來,臉漲得通紅,神情很不好看。

  「秀年?」趙丹鳳奇道。

  翟秀年擡起眼皮,那柔弱的眼神忽地在她臉上銳了一銳,又飛快地垂眸下去。

  趙丹鳳弄得莫名其妙。

  眾人詫異地看著他,翟秀年理也不理,抱起琴轉身走了。

  「翟秀年怎麼了?那剛剛的眼神不會是生氣?」吳宗文也被搞得暈了。

  翟秀年,一直以來比邵泉還要懦弱好欺負的物件,那剛剛一瞬淩厲的眼神簡直不能和平時的形象聯繫起來。

  夏彥生抱臂沈吟,又瞥了趙丹鳳一眼。趙丹鳳連忙雙手直擺:「我什麼也沒幹啊?我跟他不熟。」

  ……

  趙丹鳳回到教室,準備收拾一下課本回寢室,誰料一回到位置上便發現滿桌的墨汁。

  那墨汁被打翻在案上,浸染了所有課本,最糟糕的是,她記了一個月的國學課筆記居然全部被沾汙。

  該死。那是她每晚都要複習的筆記,如果想要補齊,至少也得不眠不休抄寫三個晚上!

  趙丹鳳有點生氣的朝四周望望,就算是誰無心打翻的,至少也該幫她擦乾淨。她草草清理一遍,回頭問陸見歡:「小賤,有沒有看到誰動過我的書桌?」

  陸見歡正埋頭翻閱《詩品》,隨口道:「沒有哦。」

  「那也好幫我擦一下!」她埋怨道。

  對方仍是淡淡回答:「這不是我的義務。」

  趙丹鳳一楞,雙手撐住他的書桌,把臉湊到他的書前擋住。

  陸見歡把書放下,兩個人眼觀眼鼻觀鼻地對峙著。

  「你倒底在耍哪門子的脾氣啊,對我有什麼不滿意你就說啊!」趙丹鳳瞪大眼睛,一雙晶澈瞳孔美裡含凶,殺氣騰騰地死盯著陸見歡,隨時都像要把他吃下去。陸見歡坐在她位置後面,沒道理看不見她的書桌這麼狼藉,這樣居然還能坐視不理,也太讓人心寒了。

  陸見歡抿起唇角,笑得有幾分疏遠客氣:「單同學,我看你恐怕有些誤會。」

  她衝口而出:「誤會你的大頭鬼啊!小賤,我還不知道你?」

  陸見歡一愕,斂起笑容道:「你說過學中考試後便會離開國子監。」

  「嗯,沒錯。」

  「那你為何還要接受周也牧的條件做班長,難道你真想要長長久久留在國子監?」

  趙丹鳳一怔,反問:「你不想要我留下。」

  「不想。」極為肯定的回答,不假思索。

  趙丹鳳愣住了。

  心裡不知道是什麼滋味,她訕訕道:「原來我這麼討人厭。」

  陸見歡冷漠地微笑:「的確給我添了不少麻煩。」

  心裡有種酸苦。她一直以為,陸見歡是理解她的,至少也是歡迎她的,不討厭的。

  她氣道:「我會在學中考試之後走的,我真的說到做到,到時候就算你求我留下,我都不會留的!」

  「那麼為什麼要招惹周也牧呢,」陸見歡漠然道,「那個人是癡頑的人,一旦惹上,恐怕並不是想要退出便可以退出那麼容易的事情。」

  她心念一動,心想莫非小賤是擔心自己轉做武生的事情?氣也消了些,緩和了語氣道:「其實我答應周野人,也不光是為了天甲班……」

  陸見歡面無表情地看著她。趙丹鳳對著他深邃瞳光,道:「小賤,我不是跟你說過,要打敗同伴,當上首領,才可以掌握正確的秩序麼。那時候你不信我的話。」

  「我現在依然不信。」

  「我知道,所以現在我證明給你看,」她迎著他不置可否的淡漠眼光,忽地堅定了語氣,「天地兩個班級的矛盾,文生武生的衝突……這個規則由我來改變。」

  她決定要做一件事情證明給他看,即使身在狼群,也可以突破局限,掌握起自己的命運。雖然有些幼稚,但她在面對陸見歡的時候,忽然就起了這樣的勝負心。

  心裡總有種感覺,即使霍容不欣賞,冰冰不欣賞,所有人都不欣賞,甚至自己都不欣賞,有一雙眼睛始終在朝著她看。

  有人說過,她是最好的,即使所有人不懂,她也還是她。

  忽然不想然一個人失望的情緒在此刻高漲起來,她鼓起勇氣重複一遍:「陸見歡,你聽著,人可以掌握自己的命運。這個規則由我來改變。」

  陸見歡移開目光,聲音淡淡:「這是你的事,與我無關。」那沈水般的眸光始終不曾有過半點波瀾。

  望著他漸行漸遠的背影,趙丹鳳咬緊了牙關,攥起拳頭。

  小賤,我一定會做到,我會證明給你看。

  晚上熄燈就寢,周也牧大概是發現趙丹鳳高燒不輕,所以沒來占她的床鋪。趙丹鳳在床上好好歇了一夜,次日去武生的班監處辦理轉班手續。

  武生的班監乃是國子監博士程放,趙丹鳳去了敬一亭見到他,程放笑微微地瞧著她,眼睛上下打量:「你在監例戰的表現很不錯,難怪周也牧賞識你。」

  趙丹鳳經不起誇,不好意思地低下頭:「程先生過獎,其實周也牧比我強很多。」

  程放笑道:「何必如此自謙,你是未經雕琢的璞玉,既然入了武生行列,我定會竭盡所能將你打造成為于國家社稷有用的人才。去,好好努力。」

  趙丹鳳從程放房中退出,因為受了鼓勵心中正在高興,忽地發現廊簷下有個黑影鬼鬼祟祟離開。她眼疾手快,箭步突刺上前,一把抓住對方衣領:「幹什麼?」

  居然是翟秀年蹲在灌木之下,他嚇得結結巴巴口吃道:「小、小風……」

  「秀年?」趙丹鳳愣了楞,「你躲在這裡幹嗎?」

  「我、我……我沒有躲……」一見女人就會口吃這點始終是翟秀年的軟肋,趙丹鳳每次跟他說話都會有點心虛,生怕露餡兒。

  「我、我……我先走了……」翟秀年漲紅了臉,低著頭匆匆離開。

  真是個超級奇怪的人。趙丹鳳搖搖頭走開。

  雖然天地兩個班級已經合併起來,有一些合起來上的公共課;但是文生和武生還是有很多課程是不一樣,譬如地班的騎射課比天班要難得多,考得武術項目也更精細。趙丹鳳為了上第一天的武術基本功課程,特地準備了一套新行頭。

  她從床底下抽出箱子,取出吳宗文送的戰甲套上,又取出馬靴。

  剛穿進左腳踩實地面,忽地一陣鑽心的刺痛襲來,她慘叫一聲,僕倒在地。

  陸見歡此刻正在房中對窗飲酒,見她痛呼,立刻站起身來,在原地問了一句:「你怎麼了?」

  趙丹鳳咬著牙關,豆大的汗珠一滴一滴冒出額頭,那慘白的臉色看來不像假裝。陸見歡快步走來,把她扶回床邊。

  趙丹鳳指指左腳,已經不能開口說話。陸見歡將她靴筒小心褪下,不由得一驚——

  她腳底竟然深深地紮進一根鋼釘,染紅鞋襪。

  趙丹鳳摳著床單,臉色極為痛苦,陸見歡摁住她肩:「忍一忍,我去叫人。」

  她點點頭,靠在床上,忽地心念一動。

  陸見歡剛剛朝她跑過來的神情,分明有些著慌。

  小賤果然還是關心她的。

  想到這裡,不知怎地,那痛感竟然稍稍緩和了些。

  陸見歡叫了監醫進屋,夏彥生吳宗文陳亮一干人都去查看趙丹鳳的傷勢了。周也牧更是在房中氣得暴跳如雷——他欽點的人,居然第一天上課就遭此厄運,他這個大英雄主義的人自然把責任攬到自己頭上分外自責。

  對著吵嚷嚷的天甲一號房,陸見歡選擇避了開去。

  他的房間並不是收容所,可是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被人打破了寧靜,開始變得那麼擁擠不堪。這就像在他胸腔裡堵了一團棉花雜草一樣使人心煩。

  他漫步來到園中,盡可能使自己的步伐優遊。腦海裡閃過各種片段,趙丹鳳桌上的墨汁,以及剛剛那靴筒中嵌入的鋼釘,這一切分明來自人為。

  這些伎倆雖然陰險,卻不致命,更有些小家子氣。這做手腳的人心胸定不寬廣,恐怕動機更像是報復;若是報復,那定是她和這人結了怨,她那樣人畜無害的傻姑娘,又能跟什麼人結下樑子?陸見歡在心裡這樣分析著,忽地驚醒——關我什麼事?

  他最該盼望的,就是讓她快點離開國子監這是非之地,滾得越遠越好。因為無論什麼人對她使壞,都壞不過他對她曾經使過的壞;無論別人對她多狠毒,也狠不過他耍的那些心計。

  他才是最該希望她滾蛋的那個人。

  陸見歡仰起頭,眼光淡漠地瞧著園中光景,那花叢之上仍有蝴蝶翩翩飛舞,只是欣賞的心情已經不再。轉身的時刻,一隻淡黃的蝴蝶飄過來,繞著他飛舞。陸見歡走了幾步,那蝴蝶便跟出一段,在他肩上停泊不肯離開。

  他用手撣拂了兩下,蝴蝶飛高一段距離,又降落回他的肩頭。黃色的蝶翼飛向他絳色的鬼火禪衣,這炫目強烈的色彩對比,如同撲火般的壯烈。

  他擡起手,蝴蝶有所感應地停到他的手背上。

  「原來如此,」他若有所思地看著那虛幻的光景,唇角一抹叵測笑意,帶著微微的陰冷,「只有我可以傷害你。」

  只有他才可以傷害她。換了誰,都不允許,絕不允許。

  只因為她是他做過標記的領域,這是僅供他欺負的專屬物品。至少,在她離開國子監之前,她只可以被他欺負。

  這不是憐香惜玉,不是英雄救美;這只是是捍衛自己的領地,就像自己吃剩的飯菜,就算倒掉也不會留給旁人。他這麼想著,然後做了個決定——

  他決定要抽絲剝繭查個水落石出,找出那個惹到她的人渣。
引言 使用道具
cve1130
侯爵 | 2012-6-18 07:59:45

〈36.單獨授課,居心叵測〉

  趙丹鳳硬著頭皮去敬一亭敲程放的門。

  上課第一天就要請教這種事,果然有些難以啟齒,弄不好也許會被程先生認為是有心偷懶。懷著這樣的想法,她便更加不安了。

  「若是病了,自然是休息為先。」程放通情達理地微笑,一下子就應允她的請假,還語帶關心地問了一句是什麼病。

  趙丹鳳自然不好說靴中釘事,簡單敷衍說是腿疾,正要告辭,又聽程放道:「等一下。」

  程放低頭在案上翻了翻排程,漫不經心道:「下午的騎射課是周大人授課,你既然有傷,便先緩一緩,我回頭跟周大人說聲便是——你之前在天班有兵法這門課麼?」

  趙丹鳳搖搖頭。程放道:「那便是了,這課乃是武生必修習的一門,須得下點功夫趕上。」說罷轉身從櫃中抱出一摞書,放倒趙丹鳳面前的桌案上。

  她瞄了一眼,《兵法輯佚》、《三略》、《將苑》……種種兵書浩如煙海,一本都不曾讀過。

  瞬間有點頭大,趙丹鳳捧著腦袋正想要找個頭暈頭痛的藉口遁走,程放卻先開口道:「既然你下午不用上騎射課,正好我有空,倒可以替你補一補兵法。」說罷便在佛手香承上點了一支白木蘭線香,用以計時。

  先生都開了口,如此盛情,她這個小蝦米怎麼敢不識好歹,連連訕笑作受寵若驚狀表達感激,心裡一個勁兒叫苦連天。程放大概是教習慣了武生,把她當鐵人來對待了。

  程放微微一笑,仿佛完全看不出趙丹鳳的鬱悶,取出《軍讖》,隨手翻開一頁推至趙丹鳳面前,誦道:「慮也、勇也,將之所重。動也,怒也,將之所用。此四者,將之名誡也。」

  說罷背起手躬下腰,一雙眼睛神采奕奕地俯視趙丹鳳:「明白什麼意思?」

  趙丹鳳道:「從字面上看,是在說作為將領的要旨原則麼?」

  「對,」程放點頭,撩起衣擺挨著她同席而坐,手繞過她背後翻動著書頁,口裡閑閑地道,「將帥之德貴在深謀和堅勇,這是內心要把握的方向;而在實際的行動中,伺機而動和發怒立威則成為一種達到目的的手段,這是為將統領軍隊的藝術。」

  程放一面引經據典縱觀古今,又引證本朝開國以來的幾次戰役進行實例分析。他對史料信手拈來,又能深入淺出說得極為自然,似藏千軍萬馬於胸中,自有一股雄姿勃發之氣。趙丹鳳聽著聽著便被引起了對兵法的興趣,同時又對這位先生極為佩服——難怪外界要稱「程霍雙璧」,程放的韜晦的確足以和霍容分庭抗禮,只是他的官職和在朝中的影響,卻較霍容低了許多,以他的才華在國子監屈就一個小博士,這倒讓人有些費解。

  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這是趙丹鳳從程放的兵法教學上領略到的。

  盛夏的天氣蟬鳴不息,趙丹鳳坐在程先生身邊聽他總攬全域談論古今,不知不覺便過了一個下午。

  程放攬著趙丹鳳細軟腰肢,隔著衣料一握,確實細軟溫潤女兒家的手感。他瞧一眼對面的佛手香承,木蘭香燒到一半,正是至濃之刻,室內奇香滿溢。

  他低頭又看一眼靠在自己懷中昏睡的趙丹鳳,饒有興味地打量著她的眉眼。

  論姿色,比她更美絕非沒有;論才情,她也稱不上才女;論武功,論智謀,論的天賦和耐力……無論什麼都不值得成為頂峰。

  令程放感興趣的是,以陸見歡那樣狠絕的為人,為何要在這樣一個普通女子身上耗費溫柔和耐心。這不僅讓他覺得可笑,還讓他感到好奇。

  及至剛才點燃迷香後的交談,才有了一點點領悟。

  時而言笑晏晏,時而談鋒銳利,嬌狂之態渾然天成。偶爾有些故作豪爽男兒情態,卻使人覺得風采別樣。

  程放打了個哈欠,正要把手伸到衣下,忽地門栓被由外朝裡挑開。

  陸見歡抱臂倚在門口,手背掩著口鼻,腰裡懸著佩劍:「先生好雅趣,在這裡單獨授課。」

  程放垂下一雙眼眸,斂著笑意,樣子有些困倦:「好可惜,我剛發現這人兒的確有些妙處。主人便殺上門來了。」

  陸見歡淡笑一聲,不客氣地點頭:「既然知道是誰家主人,那也該收斂些了。」說罷跨步入內,將趙丹鳳扶抱在身邊。程放側著臉眯眼打量他,每一個動作都看得極為細緻,末了笑道:「所謂奇文共欣賞,妙人也要同品析,二少爺遍閱群芳,何須為一支花如此小氣。我折了這一支,日後陪你一座花園便是。」

  陸見歡聞言哈哈一笑:「我有個習慣,就是剩菜倒掉也不會留給饑犬,程先生,你還是換個地方找食罷。」

  程放聽了不氣不惱,只是垂眸,似倦非倦地微笑:「我願二少爺能等到開花結果那一日,事事完好。」

  看著陸見歡扶趙丹鳳離開,程放打了個哈欠。那屋中迷香已經燒過大半,他撚滅香頭,回想方才趙丹鳳種種情狀。

  按理說這迷香的藥力,點燃不過半炷香就足以讓人陷入昏睡,他也是事前服下醒神的解藥方才避過。但趙丹鳳方才撐過半炷香,還能聽他神侃一陣才中招,難道她心中已經懷疑自己?

  不可能,她若有這個心機,根本不會留下來。但看她也不似有非凡內功,能將香味拒之體外的樣子。

  倒底是為什麼,從來沒有人可以撐過半炷香。

  程放開始糾結於推敲這樣的細節,他不允許他接下來的計畫有任何疏失。但吸入過多迷香,他自己也有些乏力,想著想著,便靠在案頭的書冊之間睡去。

  趙丹鳳做了個夢,夢裡她過著極為日常的生活,早起晚睡地複習功課,和同學一起念書。

  但在夢裡,她感到自己病了一場,有人徹夜坐在她窗前守護,對她喋喋不休地念叨著一些閑碎言語,似乎都是責備之意,諸如她不該蹚渾水,不該留下來,要早日離開國子監為好等等。

  但縱然是責備,她也覺得會這樣責備自己的人,一定是帶著幾分關切的。這種感覺很真實,甚至可以感覺到自己的手被另一雙手握著,小心呵護地捧在手心。

  她迫不及待想要睜眼看一看這個夢的真實性。

  意識清醒後,睜開眼睛,第一個看到的,卻不是一個人,而是一群人。

  陳亮在滿屋子撒聖水貼驅鬼符;吳宗文叉腰站在門口拒絕來訪的外人,周也牧被列入外人之列正在跟吳宗文你一言我一語爭辯這個「外人」的範疇要不要擴得這麼大;邵泉帶了一堆補品來,東西太多薊勝幫他拿;而夏彥生正坐在床頭,眼睛遙望窗外,似正陷入遙遠的冥想,大家都沒有注意到她的悄然醒來。

  房間嘈雜得很溫暖,她掃視一圈,有些感動,也有些失落。閉上眼睛繼續假寐。

  之前是怎麼睡著的已經不知道了,依稀記得在敬一亭程先生處補課。夢裡面還能看到熟悉的臉,只是在現實中不曾出現。

  依稀地感到失落。

  也許這樣的場景,很快就只能在記憶中回想了。

  ……

  之後的幾天,入夜後的寢室格外空蕩。周也牧為了讓趙丹鳳能好好休息表示這幾天都不會來打擾;陸見歡也一連消失了好幾天,白天只見他上課,晚上卻不見他回寢室,似是有心避開。

  睡前喝多了水,半夜裡趙丹鳳被尿脹醒,她一路摸到茅房,剛解開褲腰帶,忽聽外邊窸窸窣窣的響動。

  她迅速拴好褲帶,順手抄起茅廁角一根攪屎棍,匿在牆後的陰影裡。

  星光照亮了那行人的衣擺,蔥白色,青綬帶,在蒼藍的夜空下整個人被淡淡的熒藍包覆著,雖然看不清面容,但那瀟灑穩健的步履,一看便知是程放。

  程放腳邊跟著一隻貓——他居然半夜遛貓。

  趙丹鳳愣了愣,但立刻不覺得奇怪——自從霍冰成為國子監唯一的女助教,並且她愛貓如命的消息傳開以後,國子監裡養貓的男人就多了起來,而且一律養公貓。

  趙丹鳳籲了口氣,打算等程放行過去以後再回寢舍,忽地發現程放身後不遠處,跟著一個鬼祟的黑影。

  貓咪叫了一聲,耍懶撒嬌不肯再走,程放笑了笑,那笑聲在靜夜裡顯得有些響亮。他弓下腰,打算把貓咪抱起來走。

  就是在他彎腰的一瞬,那黑暗中的潛伏者高高舉起了一根手臂粗的木棒,對準程放的後腦。

  趙丹鳳唰啦一下跳出來,攪屎棍從手中飛出,不偏不倚打在對方右肩上,只聽一聲痛呼。趙丹鳳沖過去撿回攪屎棍還要再打,被程放拉住小臂:「別追了。」

  她眼睜睜看著那人跌跌撞撞隱匿到園中深遠處,極為不甘道:「先生,以那人的功夫,打不過我的。」

  她問完這話,忽然想到一個問題,以程放的武功,為何沒有察覺剛才那三腳貓般的偷襲?

  程放微笑,繞開這個話題問道:「這麼晚,你在這裡做什麼?」

  趙丹鳳這才想到自己是憋尿憋不住了,小腹一酸彎下腰:「先生,我去茅廁,您自便……」

  等她上完茅廁出來,程放已經不在原來的地方了。趙丹鳳打了個哈欠,走回房間睡覺。心裡依然感到疑惑,程放剛剛那個樣子,好像已經預知會有人偷襲他一般。

  程先生為人磊落,誰會跟他過不去呢?趙丹鳳存著這樣的疑惑地睡去了。

  ……

  上了幾日兵法課的趙丹鳳雖然覺得有趣,但是也開始想念作為文生的課程。她路過率性堂,恰好聽到鄧玄在裡面講授繪畫課,便忍不住在教室的窗縫外駐足偷看。

  鄧玄正講道吳道子的疏體筆法,要求學生們都仿效完成一副作業。趙丹鳳隔著窗偷偷望去,只見靠窗的陳亮居然正在澄心堂的好宣紙上畫乾坤卦象,不由得白眼直翻。

  陳亮邊上是薊勝,他一臉嚴肅地模仿作畫,或許是他為人太嚴肅端正,所以筆下的人物怎麼都沒有天衣飛揚,廣袖織風的效果,倒像是披著一堆盔甲;吳宗文的狼毫筆一滴墨都沒沾正趴在桌上睡覺,夏彥生坐得老遠,雖然看不清但是依稀可以看出他畫得很不錯;而陸見歡正坐在夏彥生邊上,咬著筆桿說說笑笑,悠閒地打擾著夏彥生作畫,心情很好的樣子。

  忽然有種很孤獨的感覺。

  她低下頭,心裡說不出的滋味。

  她已經被排斥出他們的世界了。

  趙丹鳳扶著窗沿向前緩緩走著,準備離開,眼角餘光依依不捨地掠過窗內景象,忽然在教室最後一排的窗下停格。

  她愣住了。

  教室的最後一排,安安靜靜地坐著翟秀年,他正低頭作一幅畫,非常專注和投入,甚至臉上洋溢著微笑。那笑容從未見他如此流露過,是一種極為溫情和幸福的微笑。

  而那宣紙上的畫,的確畫出了「吳帶當風」的神髓——讓趙丹鳳驚詫的不是這個,而是那畫中的人,面容分明就是一個很熟悉的人。

  霍冰。

  她站在窗前看翟秀年畫霍冰,一筆一妙都如此柔曼細緻,恰得神韻,仿佛隨時宣紙一抖,霍冰就會從裡面走出來一般。

  這傾注滿關切的筆觸令她感慨非常。她以為翟秀年只是個木訥的呆子呢,現在看來,他一定很喜歡冰冰助教。

  想到翟秀年一跟女孩子說話就會臉紅的習慣,趙丹鳳又多事兒地替他憂心起來:像翟秀年這樣害羞的傢夥,要跟冰冰說上一句話,一定非常不容易。

  她正這麼想著,恰好翟秀年換筆,毫無預兆地擡起頭來,恰好對上趙丹鳳的眼睛。

  兩人隔著花窗相望,翟秀年的眼神顯然非常震驚。趙丹鳳窺破了別人的**有些尷尬,訥訥地朝他一笑。

  翟秀年的臉色就像一瞬間枯萎的花朵那樣,失去了全部的溫暖,變得像死灰一樣驚恐和陰暗,甚至有些埋怨、恐懼、恨意……心靈越是纖弱的人,遇到挫折越容易趨向極端。

  趙丹鳳有些著慌,怕他不高興,連忙擺擺手,又把食指豎在嘴邊指天畫地表示發誓不會對外人道。

  翟秀年匆匆收拾了一下畫具,卷好畫紙從教室後面溜出來。

  「秀年,我不是有意看到的……」趙丹鳳連忙辯解。

  翟秀年低頭只顧走路,完全不理會她。

  「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保證不會說!」趙丹鳳更著急了,一手搭住翟秀年的肩膀。

  沒料到這輕輕一碰似有千鈞力壓在他身上般,翟秀年低呼了一聲,整個人都朝右邊下陷,幾乎傾倒。

  趙丹鳳愣愣地縮回手。

  翟秀年似有怨氣地看她一眼,捂住肩膀抱著畫具飛快離開。

  她站在原地,看看自己的手,又看看翟秀年的背影,傾斜的一側正是右邊。

  腦海裡忽地閃過片段,翟秀年亦步亦趨走路的背影,漸漸地跟她腦海中暫存的另一個片段重合,兩個影子交疊在一起,使得她驚訝無比地確定——

  昨天晚上偷襲程放的人,是翟秀年。
引言 使用道具
cve1130
侯爵 | 2012-6-18 08:00:10

〈37.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又一日趙丹鳳從程放處補課歸來,又見翟秀年裝得若無其事經過,卻不知道自己臉紅得像個桃子。趙丹鳳忍無可忍,一把揪住翟秀年領子扯到牆角,眼見四下無人,低聲叱問他:「你為什麼老是跟蹤程先生?」

  「我、我、我沒有……」翟秀年低頭有些慌張地辯解。

  「少廢話!」趙丹鳳不耐煩了,「那天晚上攻擊他的人是你,為什麼那麼做?」

  翟秀年不答,把頭埋得更低了。趙丹鳳呵斥道:「你知不知道這麼做是違反監生守則的,如果被人知道你會被趕出國子監!秀年,你怎麼會突然這麼做呢,你倒底在想什麼?」

  翟秀年雖然低頭,但雙拳攥緊,一臉固執道:「如果再、再給我一次機會,我,我……還會那麼做。」

  「為什麼,程先生哪裡得罪你了?」

  程放作為地班的老師,跟翟秀年這樣的天班尖子生應該不會有任何交集。

  翟秀年動了動嘴皮,清秀的臉皮漲得=通紅,最終憋出這麼一句話來:「反正我就要那麼做。」

  「你……」趙丹鳳被他氣得無語,狂亂地揉著自己頭髮,「那你說啊,倒是為啥?」

  「不要、不要……你管,你要讓他們開、開除我……就開除好了。」翟秀年擰動身體,脫離趙丹鳳的掌控,匆匆離去。

  趙丹鳳看著他孱弱單薄的背影,完全想像不出平日裡懦弱書呆子會有這麼固執的一面。翟秀年和程放,這中間能有什麼必然聯繫把他們湊到一起結怨。

  幾天接觸下來,覺得程先生完全是一個光明磊落又充滿才略的人。

  她懷裡抱著程放借的《管子》,心事重重地走在成賢街上,趙丹鳳一面思考著,一面興趣缺缺地打量不遠處校場蹴鞠的學生們。

  陸見歡也在那群蹴鞠的人之中,他正輕巧著以腳尖腳背交替著掌控球,戲弄一般地過了陳亮,把球傳給薊勝。薊勝一個大力抽|射,球射中門框彈回,引來同組人一陣歎息噓聲。

  陸見歡則安慰性質地拍拍薊勝肩膀,又豎起手掌似乎在大聲佈置著戰術,調度其他人回防守門。

  趙丹鳳站在成賢街邊的大樹樹蔭地下,看監生們熱火朝天地玩著蹴鞠。忽地一道風破空而來,薊勝的大力抽|射又偏了,這次更離譜,直接高出門框,連邊都沒沾到。

  她把頭側開,右腳向後一個飛勾,球穩穩落地在她腳邊。校場內的同學看到她,都紛紛朝她招手:「小風,過來一起玩!」

  她微笑著搖搖頭,準備把球踢回場內。但她忽然看到陸見歡正遠遠走來,不由得心念一動,彎腰將球拾起。

  陸見歡見她不傳球過來,有些疑惑,慢慢走過來直到她跟前站住,把手一伸:「球。」

  趙丹鳳看著他,他光|裸著上身,露出健碩緊實的胸腹;上衣搭在左邊肩膀,流了很多汗,整個人像從水裡撈起。汗水從他發梢上一滴滴落下來,顆顆晶瑩透明,每一粒都映著陽光,閃得她眼睛酸痛。

  「球。」他重複了一遍,表情異常冷淡和陌生。

  蟬鳴在她耳中一下子放大了,好希望聽到的不僅僅是這樣的話。

  現在他連邀請她加入一起玩都懶得了麼。

  把球雙手捧給他的一瞬,她有種想要哭的感覺。

  他這麼地悠閒快樂,對她的孤獨全無察覺;她在因為他忽冷忽熱的態度而生氣之時,他居然還可以活得這麼瀟灑愉悅,好像她根本就比不上此刻他鞋面上的一粒灰塵,那麼無關輕重。

  陸見歡接了球,掂在手裡輕輕一拋,回頭朝陳亮一干人露出個特大號的微笑,揮揮手表示馬上歸隊。

  那種笑容,很久都不曾對她有過。

  心像一個杯盞,叫做委屈的液體快要滿溢出來。

  「謝謝啊。」他禮貌性地說了一句轉身。

  「小賤!」她下意識地叫他,立刻有些猶豫,現在叫這麼親昵的稱號,是否已經不合適了?

  陸見歡的背影停住,並未轉身:「嗯?」

  「你……我……」

  太過緊張和激動,反而語無倫次了。

  她很怕這一停,陸見歡就真的不耐煩走掉,慌忙大聲一股腦把想法倒出來:「小賤,我不知道原因,可是我覺得我們好像疏遠了。我不喜歡這樣,如果你有什麼不滿意,請你告訴我。我希望在我離開國子監以前,你會對我微笑,你會給我祝福,我們還能像以前那樣沒有拘束地交流想法和心事……」

  他平淡地打斷:「我什麼都不會給你。」

  趙丹鳳愣愣地看著那個頎長冷漠的背影,日光將他背照得光潤耀眼。

  陸見歡拿下左肩的衣服,單手開始穿,那動作好像就是不回頭也能感知趙丹鳳在看他的背一樣:「難道離了我,你就不能活了?你不是這樣的人小姑娘。」

  這帶幾分輕蔑的口吻,使她更為灰心失意。她順著他的話,喃喃接下去,似乎更想要說給自己聽:「沒錯……離開誰,我都能活下去。」

  「那不就好了,」陸見歡扣好前襟,吝嗇地給了她一個側臉,曖昧而敷衍的笑容,「那就自己好好活下去。」

  說罷,一個飛踢將球傳到校場中央,自己也跟著快步飛跑而去。

  兩人間一切愉快美好的回憶好像都隨著這一跑遠去。她站在原地,深深感到無力和孤獨。

  她一個人默默在國子監內逛了兩轉,在兵器鋪又遇見翟秀年。

  在兵器鋪遇見同窗一點也不奇怪,但在兵器鋪遇見翟秀年那就太奇怪了。

  翟秀年什麼時候開始舞刀弄槍了?

  趙丹鳳留了個心眼,等翟秀年走了以後才踏上櫃檯:「老闆,我要買跟剛剛那監生一樣的東西。」

  老闆拿出來的,居然是一隻袖箭。很簡單的裝置,不過尺長,外管類似竹筒,但經過改裝後可以發射短箭。所謂暗箭傷人,就是這個東西。

  在搞明白袖箭是個什麼玩意之後,她立刻覺得後心有點發涼——翟秀年要這玩意幹什麼?

  心裡馬上有種不好的預感。趙丹鳳迅速跑回寢舍去找翟秀年。

  翟秀年一個人住一個宿舍,他的性格一直內向,沒有什麼朋友,所以也沒有人進過他的房間。趙丹鳳敲了半天門沒人開,索性推門而入。

  進屋沒有人,但是,滿屋子貼著霍冰的畫像。靜坐的,側立的,扶牆的,懷抱貓咪的……各種姿態栩栩如生。

  趙丹鳳看過那些畫像,有一些的畫像角度是琴課上的遠觀。譬如這張霍冰在亭中撫琴的,視角來自下面的學生座位。而有一些的角度則非常可疑,捕捉到的霍冰情態也非常私密,比如這張霍冰雙手捧起貓咪逗樂微笑的——霍冰很少在外人面前表現出開朗的一面。

  而且這張圖視角的近處,隔著林蔭和芭蕉葉,還有影壁的一角。

  趙丹鳳反復地研究這張畫,忽然明白:這是翟秀年一直躲在影壁之後,隱匿在蕉葉從中觀察到的景象。

  他一直在偷偷跟蹤窺視霍冰。

  暗戀到達這種程度,應該說是非常強烈的愛意了。

  膽小的翟秀年只能把這種強烈地感情藏在心裡,趙丹鳳忽然覺得他有些可憐。

  腦海裡又閃過翟秀年購買袖箭的情形,她立刻回過神來,現在當務之急,應該是找到翟秀年。她迅速退出房間,把門關上。

  ……

  「霍大人最近真是官運亨通,莫非身後有貴人相助?哪裡沾得的喜氣,可否讓程某人借個光?」程放和霍容並肩從彜倫堂內步出,各自懷抱一冊書卷,外人眼中兩個人看起來非常親切,但事實談話的氣氛則很微妙。

  霍容淡然不動道:「作為臣子的,無非便是忠君事主報效家國,此外何曾敢結什麼朋黨。」

  程放一笑:「霍大人果然是君子,日後一定不會犯什麼差錯。」說罷意味深長看了霍容一眼。

  兩個人一攻一守,雖然話不投機,卻一茬一茬地交談著,似乎很熱烈。

  程放像一把鋒利的劍,而霍容則是一泓幽深的水,那劍刺入水中試圖攪起波瀾,水則慢慢自動恢復平靜。

  兩人經過辟雍,那是國子監每逢祭祝盛大儀式時的殿堂,在辟雍之前駐足觀望了一陣,仍在討論當前的政局。

  卻不料暗地裡,袖箭的鋒芒已經凜冽地露出寒光。因為笨拙的操作和距離遙遠,那袖箭尖端搖搖晃晃地在程放和霍容之間遊移,總是瞄不準。

  此刻的霍容正站在程放之前,霍容巋然不動地站立,仰視著辟雍大殿頂端的飛簷;程放則滔滔不絕對他講述著什麼,不時加以手勢比劃,他不斷變化的姿勢使得瞄準更為困難。

  翟秀年額上冒出了一層又一層的汗。兩手都在發抖,袖箭一會偏到霍容身上,一會又偏到程放身上。偏偏程放站在霍容身後,很容易就被霍容擋住。

  翟秀年的精神都快要崩斷了,那握箭的手甚至有種不管三七二十一要放開的衝動。

  「秀年。」

  他渾身一震,駭然回頭,只見趙丹鳳站立在身後三尺外。

  「別過來!」他害怕地道,「過來我就……我就!」

  他揚了揚手中的袖箭,這是他有生以來最大膽的冒險。他甚至覺得自己瘋了。

  他居然會有一刻想要偷襲自己的先生,或者拿武器瞄準自己的同窗。

  「秀年,你聽我說,你不是這樣的人,」趙丹鳳竭力使自己看起來平穩鎮靜,「你先把東西放一放,我們找個地方聊聊。」

  「不、不行!」

  「秀年,我知道你絕對不會沒理由地就去攻擊一個人,你一定有自己苦衷,我相信,你也相信我一次好不好?有什麼事情,你先告訴我,我是班長,我會幫你想辦法,有什麼難處我們一起解決它?」

  翟秀年猶豫著。趙丹鳳走近一步,他立刻警覺地退後一步:「別過來!」

  趙丹鳳牽起嘴角,溫柔撫慰地朝他微笑:「秀年,你不用這麼緊張的,其實你可以信任我。」

  翟秀年的目光鬆動了一下。趙丹鳳沒有錯過這個機會,朝他伸出手,攤開掌心:「來,給我。」

  緩緩的、漸漸地,那把原先會插在程放身上的袖箭此刻到了趙丹鳳的掌心。她抓穩放入袖中,心底松了一口氣。

  「我……我真是個懦夫,我跟你們想得一樣,是個沒用的人……我不能保護她……」翟秀年的頭垂了下去,極為痛苦地說道。

  趙丹鳳上前握住翟秀年雙手:「秀年,不是敢做就是勇敢。你要殺程放很簡單,可是你要敢冷靜下來決定不殺他,這足以證明你不是一個懦弱的人,你敢於面對自己啊。」

  翟秀年擡頭,秀氣的眼眸中一絲苦笑,又低下頭道:「你真這麼覺得?」

  「你能為了自己喜歡的人去做沒有做過的事情,雖然有些魯莽,但我還是覺得這很勇敢。」

  翟秀年大吃一驚,臉皮也漲紅了:「你、你怎麼知道……霍、霍冰助教……」

  「從你畫冰冰那一刻開始我就知道了啊,」趙丹鳳微笑,目光真摯地瞧著他,「現在,你可以告訴我,攻擊程放和保護冰冰之間有什麼關係麼?」

  翟秀年咬住唇,緩緩道:「程放不是好人。」

  趙丹鳳料到翟秀年對程放的評價不會高,點點頭,臉上表情卻不動。翟秀年看出來了,急道:「你不信?」

  趙丹鳳猶豫道:「說實話,我不信。就我認識的程先生而言……」

  「那你知道程放跟蹤霍助教嗎?」

  「你親眼所見?」

  翟秀年點點頭。因為他也跟蹤窺視霍冰,所以順帶把程放也收入眼底了。

  趙丹鳳想了想,道:「冰冰助教有很多人喜歡,我想程先生喜歡她也很自然。」

  「不、不是那樣,不是……不是那樣,」翟秀年急道,「他、他在霍助教的水裡下毒……」

  趙丹鳳微怔,臉色肅然道:「秀年,你這話無憑無據,不可亂說。」

  「是真的,我、我沒有騙人……我好幾次看到他在霍助教水裡下、下藥……我後來偷了一罐水,蒸幹還原藥粉,拿去跑了好多醫館……有個江湖郎中,他告訴我說、說這是慢性毒藥,無色無味,可是用久了人會慢慢失去武功,身體也會萎縮無力,最後癱瘓……」

  翟秀年怕她不信,舉起手發毒誓:「我若半、半句……假話,天、天……」

  趙丹鳳把他手扳下來:「我信你說的話,可是你確定那個江湖郎中的話可信麼?」

  翟秀年低下頭:「不知道。」

  「那你就憑一個江湖術士的話,便要殺掉程放?」

  「我、我沒有想要殺他……只想給他個教訓。」

  「秀年,你一定是信那個郎中的對不對?」

  翟秀年點點頭。

  「你想保護好冰冰,為什麼不告訴她這件事?」

  翟秀年臉一紅:「我想自己先查、查清楚。不想……讓她害怕為難。」

  趙丹鳳想了想,道:「這樣,既然這件事情存疑,就從程先生有沒有下毒查起。我陪你一起查。」

  「你、你想怎麼查?」

  「你不是說他跟蹤霍冰然後再下毒麼,他可以跟蹤霍冰,為什麼我們不可以跟蹤他?」趙丹鳳一挑眉,神采耀人眼目,「有句老話,螳螂捕蟬黃雀在後。他沒鬼就算了,他若有鬼,我們抓他個現行。」
引言 使用道具
cve1130
侯爵 | 2012-6-18 08:00:27

〈38.癡心暗許,危情落意〉

  趙丹鳳和翟秀年化身行動派,跟了程放三天,只見程放僅僅是在敬一亭、彜倫堂廣業堂和校場之間授課和讀書,都不曾有過什麼可疑行徑。

  趙丹鳳擡頭望一眼廊簷下刺目的日光,懨懨道:「秀年,你會不會看錯了,程先生除了授課就是回到自己的房間公務,連冰冰的面都沒見著啊。」

  翟秀年相當肯定道:「不、不可能……我跟蹤他的那幾日,他分明天天跟蹤冰冰的。」

  「唉,」趙丹鳳歎了口氣,這說不定也許只是翟秀年這書呆子一個人妄想成災,憑空而生的臆想罷了,「這麼守下去也不是個辦法呀,大中午的,程放在房裡睡午覺,我們卻要在外邊瞎耗,像話嘛。」

  翟秀年低頭沈思不說話,趙丹鳳眼睛一亮:「不如我們也去睡個午覺,回來再守?」

  「不、不行,」翟秀年急忙道,「萬一、萬一他趁著這空子找霍助教的麻煩……」

  趙丹鳳心想,冰冰的功夫可比你我高多了。

  「要、要不然,我現在去看看霍助教那邊有什麼情況,你先在這裡盯、盯著程放。」

  趙丹鳳狐疑地上下打量翟秀年:「你該不會是找個冠冕堂皇的藉口把我支開,自己好去窺探冰冰。」

  翟秀年立刻鬧了個大紅臉,連忙擺手:「沒,沒有……不然我在這裡盯著,你去看霍助教。」

  「算了算了,還是你去,給你個機會。」

  翟秀年低著頭匆匆去了,趙丹鳳躲在程放窗下直打哈欠。話說跟了程放三日,才發現他的生活如此規律:不上朝的日子裡每日寅時起床練功,卯時上課,無課便會在彜倫堂處理政務直到午時用膳,然後便是半個時辰的午休小憩。下午繼續類似的練功結合授課生活,晚上則翻閱兵書直到子時就寢。

  這麼看來,程放完全是一個兢兢業業的好先生,書呆子多慮了真是。

  她正這麼想著,忽地聽到屋中椅子挪動的聲音,心料程放午睡起來了,趕快往牆後一躲。

  屋內又腳步悉悉索索的響動,不一會,門被打開,程放走出屋外,臉上微帶睡意地抻了個懶腰,口中吟道:「大夢如初醒,猶恥在喧卑。」

  趙丹鳳斟酌著這意思,並沒想起哪本書裡有過這樣的句子,又見程放返身帶上門,往敬一亭外去了。她立刻跟上前去。

  今日的程放卻沒有如往常那樣前去彜倫堂,而是一路離開國子監,趙丹鳳尾隨他走入京城大街。

  程放穿過寬廣街道,又拐入陋巷,一路走走停停。他似逛得漫不經心,偶爾路過兵器鋪子藥材館子,也會進去瞧一眼,但並不買什麼東西,趙丹鳳躲在鋪子外面,見他每每出來都是空著手。

  縱使經過花街柳巷,遇到拉客的風塵女子,程放亦只是微微笑著施禮躲開,並不過多理會那些糾纏。

  怎麼看都是一個大好青年啊。趙丹鳳不由得朝他的背影贊許點頭。

  程放一路離開鬧市,漸漸走到城北,出了城門便是京郊。趙丹鳳沒見他手裡拿乾糧包裹之類的行李,有些納悶,但依舊跟著出了城。京郊向北面乃是一片曠野,沒有什麼遮蔽,不大便於跟蹤,趙丹鳳只好把距離拉遠一些,怕跟太緊程放發現。

  「唉,這麼做根本毫無意義嘛。」趙丹鳳兩腿發酸,自己小聲嘀咕著。

  她擡頭,天色已經接近黃昏。如果程放今晚不回國子監,那她可得在熄燈之間趕回,免得被豆毛抓包。

  正想著,忽然發現周圍是一片荒野,不遠處則有一片陰翳樹林。唯獨不見一個人影。

  她猛然驚覺——把程放跟丟了!

  精神頭一下字好轉,她四下張望,之前明明就在前面,為何現在看不到人?

  她看了一眼前面的樹林,似乎程放應該是出現在那頭的。她提足奔入樹林,那夕照之下的樹林裡一片金色光暈,她隨著腳步旋轉著視野找尋,除了高聳濃密的樹蔭和林間竄躍的松鼠之外,居然什麼也找不到。

  太糟糕了。她懊惱之極,踹飛腳底一顆石子。小石子咚咚地滾向遠處,彈了幾下發出空響——這樹林看來非常幽深。

  話說回來,程放兩手空空的出城,行蹤這樣神秘,是要去哪裡。

  如果把這件事告訴翟秀年,他一定又要武斷地說,這是程放在偷偷醞釀什麼詭計要害霍冰。

  如果告訴小賤,他恐怕會不感興趣地走開。

  如果告訴彥生小師父,他應該會說,事不關己高高掛起,何必探究別人隱私。

  如果告訴吳宗文,他可能會借機大炒一番,散播武生老師行為詭秘的消息,趁機為文生造勢。

  ……

  趙丹鳳忽然發現自己身邊都沒有一個可商量事情的人了。她滿懷心事地轉身,準備離開樹林回城。

  忽然,身後伸來一隻大手,霎那間捂住了她的嘴。

  趙丹鳳驚得瞪大眼,兩手使勁掰弄著,腿向後直蹬。但身後那人力氣大得多,甚至將她攔腰懸抱起,手加重力道,幾乎使她窒息。

  救命!

  她驚恐地在心中叫喊,可是發不出聲音,縱然能發出聲音,在這了無人跡的樹林裡恐怕也不會有其他人聽到。

  睡穴被人點了一下,趙丹鳳眼皮一墜,停止踢打,頭垂了下來。

  ……

  翟秀年保持著恭敬虔誠的姿勢,遠距離地在澄心亭丈餘外處仰望著,霍冰正在亭中彈琴,霍容則坐在一旁逗貓。

  霍容兄妹二人,舉手投足氣態與旁人迥然不同;尤其霍冰在翟秀年心中更是女神般的存在,以至他保持這樣觀望的姿態已經一個下午,僅是遠遠的模糊一眼,不敢近處去看,生怕驚擾到她彈琴的興致。

  他看了一陣,只見霍冰笑容清淡美麗如昔,心中已經非常滿足,正欲離去之時,忽見亭中又走來一人。身體頓時僵硬地繃緊。

  入亭的人是程放。

  一看到程放的出現,使得霍冰臉頰的笑意蕩然無存,翟秀年心中就充滿氣惱和怨憤。

  程放倒是完全不介意霍容兄妹冷淡的樣子,笑眯眯地和兩人搭訕,霍容還會淡淡應付他幾句;霍冰則把頭撇向一旁,專心致志地逗著貓,有意地去無視程放此人。

  就連霍冰這種待人冷淡的作派,在翟秀年眼中都是如此的高貴美麗。他欣賞地看著霍冰,像在仰望一個夢。

  不知程放和霍容說了些什麼,霍容回頭對霍冰交待幾句,隨著程放匆匆離去。只剩下霍冰一個人在亭中久坐。

  翟秀年看著看著,忽然腦海中才想起一件事,中午的時候叫單小風盯著程放的,現在程放來了,怎地沒見單小風?

  他一定是不相信自己說的話,認為程放更為可信,所以就沒有好好地監視著他。翟秀年懊惱地低下頭,果然,誰都不會相信他說的話。

  一面是風度翩翩美譽有加的國子監博士,一面是膽小怯懦的自己,無論是誰恐怕都會選擇相信前者。

  也不知呆了多久,翟秀年才悶悶不樂地去用膳,此刻飯點差不多要過了,飯堂裡人寥寥無幾。

  迎面遇到夏彥生和陳亮並肩走來。陳亮正手舞足蹈地描述他的新發明:「我敢打賭,這是個史無前例的發明!它完全吸收天地之靈氣日月之精華,可以分辨出真話和謊言——我打算給它命名為測謊機!」

  夏彥生嗤道:「我看不出它對下棋能有什麼幫助。」

  陳亮很是氣憤:「除了下棋,它可以滿足許多其它的需要,比如以後有人向你借銀子,你用這玩意一測,就知道他以後會不會還你。」

  夏彥生攤手道:「那倒不必,反正我已下定決心不會再借給你任何東西了。」

  「……這東西可以堪破一切謊言,難道你真的不感興趣?」

  「沒興趣,」夏彥生想了想,又道,「那麼,也能堪破偽裝麼?」

  「偽裝?」

  「比如,它能分辨雌雄麼?」

  「雌雄?」陳亮搔搔頭,靈機一動道:「要分雌雄還不簡單,把腿掰開看胯|下,有勺把子就是雄的,沒那勺把子就是雌……」

  沒想到夏彥生居然勃然大怒:「無恥、下流!成何體統!簡直禽獸不如!你小心觸犯律法蹲大牢!」

  陳亮被無端劈頭蓋臉罵了一頓,委屈得莫名其妙,正好看到翟秀年經過,連忙拉過對方:「秀年來來來,我發明了個好玩意兒……」

  翟秀年道:「你們也這麼晚才用膳啊。」

  「早吃過了,給老陸帶東西呢,」陳亮翻翻白眼道,「他這兩天不知道搞什麼名堂,我看他不吃不喝要坐地飛升了。」

  夏彥生蹙眉道:「好像今天小風也沒來用膳。」

  「他沒來?」翟秀年一愣,「去哪兒了?」

  「不知道啊,」陳亮納悶,「這兩天他不是跟你竄得緊嗎,我以為他都把老陸拋棄了呢。」

  翟秀年臉一紅,慌忙搖手道:「沒、沒有……我去找找他看。」

  「莫名其妙!」陳亮回頭,又繼續向夏彥生闡釋他的新發明,「我敢保證這是一個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發明,只要你想知道真相,它就可以幫你分辨對方說的話是真是假。」

  「如果對方不回答呢?」

  「誒?」

  夏彥生抱臂看著陳亮,言語間有戲弄的意味:「如果我問對方,對方卻只是沈默,你那玩意要怎麼起作用呢?」

  陳亮呆住了,完全不知所措。這個問題他倒是沒想過。

  「所以說,你這東西還是有漏洞,」夏彥生聳聳肩,頗為遺憾地攤手,又安慰性質地拍拍陳亮肩膀,「再努力。」

  ……

  翟秀年敲著天甲一號房的門,許久都不曾有人來開門。當他正要離去時,門打開了,陸見歡睡意惺忪地站在門口,臉色有些許疲倦:「什麼事?」

  翟秀年踮起腳朝裡面張望,陸見歡見狀把門一抵,重複一遍:「什麼事?」

  「那個……小風在嗎?」翟秀年怯怯問道。

  「她不在。」陸見歡說著便要關門,翟秀年慌忙用手隔在門框上。

  陸見歡對他這種反常堅持有些詫異:「還有什麼事麼?」

  「他今天回來過麼?」

  「不知道。」

  翟秀年不肯死心地扒拉在門口,他非要看一眼才甘心,陸見歡不耐煩道:「翟秀年,我很困,你明白麼?」

  他固執道:「我看一眼就走。」

  陸見歡把手一松,趴著門的翟秀年噗通跌進門內。

  他紅著臉拍拍衣服站起來,趙丹鳳的床位果然沒有人。

  陸見歡晃著腳步坐回自己床鋪,一隻腳勾卷踩在床沿,橫托玉腮懶洋洋地朝翟秀年看:「這回信了?」

  翟秀年訥訥點頭,慌裡慌張退出去,嘴裡自言自語道:「奇怪了,會去哪裡了呢?」

  陸見歡屈指一彈,手中物件擊在門上,門應聲而閉,門閂剛好落下。

  他坐在床邊沈吟了片刻,披上外衣,摘下牆上掛著的劍,站在視窗用手絹細細地擦拭著。劍身雪亮地反射著光芒,他橫著劍在光下映照,一道橫杠的陰影落在他陰晴不定的臉上。

  ……

  趙丹鳳昏昏沈沈地醒來,四下一片黑暗,她眼睛被黑布蒙著,手腳皆被綁縛,連嘴裡也塞住布條。不知身在何處。

  周圍靜悄悄的,她嗅了嗅,空氣裡有種幹稻草的氣味。

  身邊一陣怪異的響動,她縮起身體,只聽見吱吱喳喳的叫聲,群鼠在她身邊不遠處發出磨牙的聲響,寂靜之中更顯得詭異。

  正在她驚疑之際,空曠的遠處傳來了腳步的迴響,並帶來了微弱的燈光。

  「唔、唔……」她有些許緊張,掙迫著身體,但繩子捆縛得很緊。

  來人走近了,趙丹鳳感到那人走到自己面前,蹲下,細細地打量自己。

  嘴上的布條被取下。

  「委屈姑娘了。」

  趙丹鳳一驚一震:「程放?」

  程放微微一笑:「正是我,看來你記得我的聲音。」

  怎麼會忘!她可是整整聽了他數天的課啊!趙丹鳳苦笑:「你為何這樣做,莫非秀年所說都是真的?」

  「半真半假。」

  她一愣,什麼意思?

  程放笑道:「別只顧著問我,也該由我問問你。」

  「你想知道什麼?」

  程放丟開手中布條,撩起衣擺在她身旁坐下,一面悠哉地拍拍褲腿上的灰:「你是怎麼認識霍容的?」

  「他是先生,我是學生,自然就認識了。」

  程放不置可否地笑笑:「那又怎麼認識陸見歡的。」

  「我們一個寢舍。」

  「唉,沒一句真話啊,」程放搖頭,手指輕輕撫過趙丹鳳臉頰,手指的觸感使她一陣戰慄,「若再繼續說謊的話,休要怪我不憐香惜玉了啊。」

  趙丹鳳心裡一緊,此刻她眼前漆黑,手腳又被捆著,光是一句威脅就足以讓她失去所有安全感。

  她識相地點點頭。

  程放道:「你什麼時候開始懷疑我的?」

  「我沒有懷疑過你。秀年說你意圖對霍冰不利之時,我也不曾懷疑過你。我跟蹤你,不過是想要向他證明他對你有所誤會罷了。」

  程放哈哈一笑:「你以為我會信?」

  「真話。」

  「那麼我第一日替你補課,你為何事先服用提神藥物,難道不是早有準備?」

  趙丹鳳愣著不解。

  「若非你有備而來,為何能在我的迷藥之下撐過半炷香?」程放在意的不僅僅是結果,他更喜歡反復雕琢過程,把事件進行得完美無懈。

  「那天你對我下藥?你怎麼能這麼做!」趙丹鳳傻眼了,仔細回想,難怪那一日自己昏昏欲睡,最後都不知道怎麼回到寢舍的。她對人的戒心還是太輕,連書呆子翟秀年都比她警覺。

  「當時我的確很困,但我不知道是先生你所使用迷藥之故……之所以能撐過那麼久,也許是因為先生你的講論實在很精彩。」

  程放微怔,瞬間冷笑道:「這樣解釋未免太可笑。」

  「一點都不可笑,先生,那日你講到了《軍讖》,我覺得你所述的為將之道和治國之道相連之處極有意思。所以我回去又找來這書看了多遍……」

  「一派胡言!」程放微怒打斷,「《軍讖》此書孤本難尋,豈能任你輕易找到。」

  「的確很難找。當時先生你說會借書給我看,結果我拿回去的書裡獨缺一本《軍讖》,我猜想這書也許珍貴所以你捨不得借給我,於是自己去買,果然費了好些力氣……才在琉璃廠那邊購得一本,我背下來了,先生要不要聽聽看?」

  程放陰著臉沈默。趙丹鳳便開口一字一句背起《軍讖》,直至她背到「善善不進,惡惡不退,賢者隱蔽,不肖在位」時,程放打斷:「夠了。」

  「現在先生知道我沒有說謊了,」趙丹鳳繼續道,「程先生,其實我一直不明白,以你的才華本領,為何要屈居於小小國子監的一隅,我聽說你常告病不朝,你如此健朗又怎會多病。你說『大夢初醒,猶恥在喧卑』,我想你終是不甘人下有抱負的人,為何要做這種英雄不恥之事……」

  程放先是不語,及至聽到她說出自己午睡醒來隨口吟詠而出的句子,不由得陰陰地笑出聲來。那笑聲叵測使得趙丹鳳有些膽寒:「先生?」

  「我總算知道,姓陸的為何這般護著你了,他不是不想利用你,是他害怕了你。」

  趙丹鳳完全不解地沈默著:「先生指的是陸見歡麼?」

  「他害怕愛上你,」程放陰冷地微笑著,一雙捏住了趙丹鳳的腰肢,漸漸向上摩挲遊移,聲音幽森曖昧,「可惜,他不能等到開花結果了。」
引言 使用道具
cve1130
侯爵 | 2012-6-18 08:00:44

〈39.邪魔露相,遇險遭辱〉

  程放獰笑著,將趙丹鳳按倒在穀倉地面。趙丹鳳大驚,奮力扭著肩膀掙扎,卻始終不得力。程放點了她穴道,並將她手腳的繩索除去,留下黑布蒙眼。他大手一掀,便將她的外衣撕扯開來。

  動作太過用力,兩個人翻倒的同時撞倒穀山,稻穀從頂端如流沙一般瀉下,滑落掩埋在兩人身畔。

  「真稀奇,他居然不捨得碰你,」程放笑道,「是否有些像小孩子過家家了?」

  「程先生!」趙丹鳳叫道,「你這麼做,就不怕翻了王法身敗名裂麼!」

  程放一面剝著她夾衣,一面悠悠道:「我先嘗了你,再殺了你,又有誰人能知曉?」

  趙丹鳳心中湧起恐懼之意,她萬萬想不到程放面具之後竟是這樣一副臉孔。手腳僵硬的她只能任憑程放的手猥|褻地揉捏搓遍自己上身,及至最後,那僅剩下的一層屏障也隨著小衣被解開而消失。

  身體暴露在空氣之中的感覺使她深感絕望。雖然眼睛看不見,但她仍可感到自己暴露在程放可怖的視線之中,玩物一般被他觀瞻著。

  程放的確在看趙丹鳳,那光滑細|膩的女體肌|膚的確誘人,但他更享受於觀賞這種狀態之下的趙丹鳳。他要看著她怎麼失去那自傲自尊的瀟灑優雅,女子畢竟就是女子,無論裝扮男子再像,被按在身下之時,恐怕也只有朝他哭泣求饒的份了。

  一想到陸見歡視如珍寶的東西正在自己手上,任自己玩弄,他心中便產生一種勝利的快|感。他伸出手,惡意地在那對雪峰上揪了一把。趙丹鳳的身體隨之一顫,牙齒咬住了下唇。

  程放輕笑出聲:「忍恐怕不是解決之道,還是放鬆些好。」

  蒙著眼睛的黑布漸漸被沁得濡濕,她依舊一聲不吭。程放見她哭而不泣,知道她在極力忍耐,愈發想要看她掙扎呼救的樣子,便加重了攻勢。他托起趙丹鳳的腰部,使她自然地向後仰去,一對雪|乳拱出彈跳在他面前。他低頭含住了面前的紅珠,毫不留情地咬了一口。

  「呃!」她吃痛,禁不住出聲。

  這使得初嘗勝果的程放頗感得意,手覆蓋上她的胸口擠壓揉捏,那飽滿的乳肉從指縫中溢出,隨他心意地變幻著形狀。他感受著她戰慄的頻率和喉嚨中強自克制的嗚咽:「第一次?」

  趙丹鳳依舊咬唇無語,滲血的下唇如櫻桃一般鮮豔,使得他有種想要湊過唇吮一口的衝動。但他防著她咬自己,便只是伸手抹去她唇上的血滴,將指頭放進自己口中舔了舔,品味一般地道:「只可惜嘗過一次便不再有了。」

  他從前在六扇門辦過事,深知不留痕跡的辦法,唯有看著人死。

  他打算玩玩她,然後就這麼辦。

  他手沿著她柔滑的腰際下探,扯下了她的褻褲。

  峰丘幽林若隱若現,掰開她的一瞬,粉如蓮瓣的桃穀令他血脈渾身興奮,身體的迅速膨脹著,撐起衣物。程放讚歎地細細觀賞著,忽然感到有些不對。

  趙丹鳳一直沒有任何反應。起先他有些失望,他意想中是希望她哭泣求饒——她越顯得無助,就越激發自己的滿足感。

  豈料她一直無動於衷,程放原以為她故意忍耐,此刻愈發感到不大對勁。

  他托起趙丹鳳的手,果然握緊,手筋畢露。

  「閉氣想衝開穴道?」程放冷笑,惡聲逼在她耳畔,故意噴出灼熱的氣體在她耳邊。

  趙丹鳳極力扭轉頭偏向另一側,心中一點點的希望也破滅了。她知道以自己的武功,根本無法和程放較量。那雙可惡的手在她放棄的同時又張狂地折辱著她,觸碰著她最隱私最不願為人知道的部位。

  「不用那麼麻煩,我給你解開就是。」程放說著,點開她的穴道。

  趙丹鳳暫態掙扎起來,程放他壓制著她的身體,捉住她的雙手按過頭頂,又重新捆縛紮起。兩手按住她的大腿強硬地掰開。

  他要的就是這種掙扎,趙丹鳳越是反抗,越能使他感到興奮無比的快意。

  眼睛看不見,雙手被綁縛也使不出一點力量的她失去了最後的希望。身體的每一點觸感都被放大,來得更為清晰和痛苦;聽著程放窸窸窣窣自解衣帶的聲音,她的內心已近鄰崩潰:「不……不要!」

  程放的臉上浮起勝利的笑意,他有意扶著她的腰,使她貼上自己赤|裸的胸膛,摩擦碾壓著她,強逼著她接受這種親密無間的肌觸:「求我啊。」

  「停下來……程放!停下來!」

  「這種時候,你叫我停下來?」程放的口氣仿佛是嘲笑,緩緩捧住她的臀,肆意地摩挲,「或者求我試試看?」

  穀山的稻穀依舊緩緩地流下,趙丹鳳平躺在冰冷的地面睜大眼睛,透過黑色的蒙眼布,世界依舊一片漆黑,鼻腔裡充滿麩皮特有的香味。除了這些,能感受到的只有冰冷的地面,以及身體正在承受的噩夢。

  「不,不要!我恨你……」

  程放哈哈大笑:「太好了。」

  她知道,程放只不過在通過這種方式在享受對自己的折辱罷了。然而卻無更種方法解救自己,淚水難以自控地滾落,一想到即將承受的暴行,她甚至希望立刻死去。

  嚼舌自盡?不知可行否。

  她含著舌根,眼淚急速不絕的淌出,程放還在享受著對她褻玩的前戲,時間不多了。

  與其在被汙辱後殺死,不如帶著清白之身自我了斷。

  黑暗的世界裡,腦海裡閃瞬過國子監內的無數個日夜。她恨自己的莽撞和無謀,霍容、冰冰、吳宗文、夏彥生、陳亮,還有萬惡的書呆翟秀年——她不知道化作鬼魂之後是否該去找這個無心坑死她的混蛋算帳。

  「小賤、小賤……」

  她想起那個人的臉,他仿佛以自己巨大的羽翼時刻給以她保護,而此刻一切都將成為舊夢。

  程放聽到她叫,才反應過來她喚的是陸見歡,不由得冷笑:「指望那個人來救你,似乎太天真了。盼著他來給你收屍倒更實際些。」說罷在她淚水滿溢的臉頰上猥|褻地吻了一口:「放心……做完之後,我會把你的身體整理好再交給他的。」

  她想,既然要嚼舌自盡,一定要貫注全身力量一口氣咬斷為止,否則會因為內心的膽怯而失敗。在趙丹鳳下定決心咬住舌根的那一瞬,後頸上忽然被什麼東西擊了一下。

  她身子一顫,軟倒在程放肩頭。

  程放正玩弄得興起,前戲做足,下|身飽漲蓄勢待發地要攻入趙丹鳳,卻見她暈了,不由得一愣。

  「天真的是你罷。」一個冰冷的聲音在身後響起。

  程放悚然。他為人也算嚴謹縝密,穀倉的位置也是特地選好的,將趙丹鳳困在這裡做得已經非常隱秘,加上他欲|火|焚|身興致高昂,竟然一時沒有注意到外人的入侵。

  如果那人此刻在背後給他一擊,那他現在早已殞身喪命。

  程放額頭冒出了冷汗。

  陸見歡站在黑暗之中,雙目射出狠戾之光,如一尊陰冷的神祗。

  「放開她。」劍尖斜挑擡起程放的下巴,在他肌|膚上壓出一絲血痕。

  只消輕輕這麼一拉,劍身足以割斷程放的喉管。

  程放把趙丹鳳放在一旁,恢復了鎮靜的微笑:「難得你能找到這裡。」

  陸見歡方才那一瞬沒有殺他,就表示他不會殺他,程放深明這一點。他是直屬陸景兆的人,陸見歡絕不會輕易拂逆他的父親。

  陸見歡盯著程放,臉色透著僵硬的平靜,眼底的殺機如怒潮一般驟然閃過,又迅速壓制下去。他動了動下巴,全力控制著自己的神情,示意程放離開。

  程放不慌不忙地把冠服一件件穿好,系上腰帶,朝他輕鬆一笑,抖了抖外袍步出穀倉。

  陸見歡目光斜掠,掃過側躺在地的趙丹鳳。她此刻依然昏睡,凝脂般的玉體上片縷無存,猩紅的吻|痕佈滿前胸滿篇狼藉;蒙眼布下兩行淚跡未幹,身體蜷縮一團。

  他手一顫,劍噹啷一聲掉落在地。

  他雙膝跪倒下去,脫下外衣包住她裸|露的身體:「小鳳……」

  似有感應一般,趙丹鳳的臉似乎動了動,啜嚅著咬破乾裂的唇:「小賤……」

  他全身頓時僵死,機械地伸出手,握住她的手。

  她的手冰冷如死。有種鑽心的憤怒和痛苦直擊他的心靈,穿出頭頂。

  當他觸碰到她的那一瞬,她瘋狂地哭叫起來,聲音幾乎撕裂他的心:「別過來,不要碰我……不要!」

  「小鳳,是我。」他慌忙伸出雙手,卻使她更為驚懼,崩潰嘶聲:「不要碰我,不要碰我!」

  她的眼前一片黑暗,任何一點碰觸都可以將她的精神逼向絕境。

  「是我,我是陸見歡!」他握住她的兩臂,衣衫又從她胸前滑落。趙丹鳳震駭,瘋狂地踢打掙扎著,他固執地承受著擊打,將她抱緊。趙丹鳳的眼罩滑落,擡頭見到他的臉,方才緩緩平靜下來。

  「小賤……你是小賤……」

  他看著她,眼裡有什麼情感正在隨著她的情緒而崩潰,唯有以簡短的回應掩飾著聲音的顫抖:「嗯,我在。」

  「小賤,」她喃喃地道,意識終於在此刻完全清醒,慟聲撲入他懷中,「小賤!」

  他愣愣地僵直了身體,任由她如孩童一般趴在自己胸口大聲啼哭,雙手懸在空中不知該往何處去放。

  此刻的他忽然意識到,她並不如想像中那樣堅強,她再堅強,還是個女子,依舊需要人保護。

  她需要他的保護。

  他的手緩緩放下,環住了她柔軟的身軀,那是個緊得令人窒息的擁抱。
引言 使用道具
您需要登入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加入會員

建議立即更新瀏覽器 Chrome 95, Safari 15, Firefox 93, Edge 94。為維護帳號安全,電腦作業系統建議規格使用Windows7(含)以上。
回頂部 下一篇文章 放大 正常倒序 快速回覆 回到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