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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6-18 08:01:03

〈40.如玉山崩,如寒冰碎〉

  「閉嘴。」

  「……」

  陸見歡抱著趙丹鳳,低低喝道:「別哭了!」

  趙丹鳳擡起頭來瞧著他,臉上楞楞地掛著淚珠。

  完全不明白小賤為何要在這種時刻凶她。原以為,他會好好安慰的。

  他臉上蘊著怒意:「為何要這麼做?」

  趙丹鳳不解地看著他。

  「為何多管閒事?為何不自量力!那是你該管的,還是你能管的?」

  暴怒的呵斥。

  她將頭一低,懊悔至極:「我……」

  「為何不防人!為何擅自行事!」陸見歡怒意更甚,扳住她雙肩,猛烈搖晃著,「為何逼我!難道你就這麼不知愛惜自己!這麼要給我找麻煩!」

  她痛苦地捧住了臉。

  一直以來,似乎都在給他添著麻煩。

  陸見歡看著她肩膀聳動強忍哭泣的樣子,手勁無力地緩下來,他也不能理解自己此刻為何要如此激動。他只好將地上的衣物撿拾起來,一件件遞給她,背過身等她穿上。

  趙丹鳳瞧著他背影,忽地道:「我知道往日麻煩了你不少,你放心,日後我不會再麻煩你了。」

  這是她真心的道歉,卻他氣得身體一顫。

  什麼叫做「不會再麻煩」,什麼叫做「你放心」?

  他怎麼可能放心!

  陸見歡心底沒來由地沖起一股怒火,猛地回頭,一下子捉住趙丹鳳系衣帶的手:「你非要逼我是不是?」

  趙丹鳳愣住:「我……逼你?」見他陰沈著眼睛不說話,她低頭把手從他掌中抽回,道:「你放心,我不會再魯莽行事的……程放此人的真面目,我定會找到證據再揭破他的……」

  「你還想這些!」陸見歡一把將她的手奪回來拗住,「你究竟有沒有想過你自己,你就不怕再遇到什麼事!」

  「我怕,可是程放那種人如果任他留在國子監,難免貽害……」

  「關你什麼事,你走就是!明知道危險你為什麼不走,你是真傻還是假傻?」

  趙丹鳳生平最感屈辱傷懷之事,便是程放方才對她施辱,但一想到翟秀年說過那些話,她似乎便可想像程放朝著霍冰那猙獰的笑意,心下更加悚然。她已然下了決心,非要扳倒他不可!

  於是嘴一強,違逆著陸見歡道:「我不走。」

  陸見歡火氣更大:「你!」

  她哭道:「小賤,我不能他做得那些事。我一想到就……我就不想活了,若你方才沒有來,恐怕我已經死了……我不能容忍他!你知道嗎?他是朝官又如何,他是博士又如何,他是個偽君子!程放不倒,我心難平!就算你不同意,我也非要揭穿他的真面目!」

  他又怎能不瞭解,莫說她不能容忍,他一想到方才程放撚弄她的情景,就怒血上頭殺心難抑。

  可惜他擅長的只是傷害和攻擊別人,他並不擅長去保護一個人。若是他早會這一點,前度的愛人也便不會那樣慘死。

  「這件事不想牽連到你,你回去之後不要跟人說起。尤其秀年,他最難沈住氣,免得打草驚蛇,」趙丹鳳整了整衣衫,強作平靜地道,「我回去了。」

  這種時候她還非要跟他逞強!難道就不能乖乖地在他懷裡痛哭一場,好好聽他的教訓,然後安安靜靜地離開?陸見歡實在無法按捺內心的氣忿,倒沖兩步從背後摟住她的身子,緊緊地抱著她窄弱的後背:「不要走。」

  「……?」

  「不要走,留在我身邊。去哪裡都跟著我。」

  趙丹鳳的心頓時抽緊,收住的眼淚又氤氳在眶中。她下意識地去掰他的手指,陸見歡不但沒有放鬆,反而將她的手也捉住,兩人的手指糾纏在一起,按在她的小腹上。

  「在國子監要做什麼都由你,」他緩緩道,在壓抑的心境下艱難地釋放著語言,「跟緊我,你的安全有我來保護。」

  她渾身一震,堅強的偽裝被撕開,眼淚已奪眶而出:「小賤……」

  「以後誰都不要信,只信任我,只跟著我,只讓我保護,」他將臉深埋在她的頸窩,深深歎道,「做不做得到?」

  他曾經說過,她不是那種離開誰就會死的人,離開他她也可以活。

  ——對,我不是這樣的人。我離開你,我還能活下去,只是我覺得,我不可能再像從前那麼快樂了。

  她這樣想著,點下了頭:「好。」

  當趙丹鳳發現自己在程放面前居然是如此弱小之時,她往昔那些驕傲和自尊幾乎要被全部摧毀;她恨程放,更恨自己的自負,曾經以為精誠所至金石為開,曾經以為功夫不負有心人,曾經以為有了背負責任的勇氣就會產生相應的行動力,可是這樣的自信卻把自己她推進了深淵。

  她明白了自己只是一個渺小的人而已。災禍和幸福之前人都是平等的,並不因為種種身份而顯得與眾不同,她也並不比別人高貴或者聰明。她也一樣如幼嫩的羊羔,需要別人的安慰和保護。

  因此更加慶倖,有他的出現。

  雖然他沒有溫柔的語言,但是即使他痛斥自己的時刻,似乎也覺得生命之光重新被點燃。

  她覺得自己沒有理由不去信任這個人。

  陸見歡如釋重負地靠在她肩上籲出一口氣。兩人偎依著站立在黑暗的穀倉之中,他是看不見她臉上漸漸舒展開的欣慰之笑的,他視野中所充斥的,只不過是無盡的黑暗罷了。

  對他而言,前路正是如這狹小陰森,充滿發黴穀味的糧倉一般兇險陰暗。

  程放若不是得到上面授權,絕對不敢對他的人下這種手。

  下命令之人唯一的兩種可能,便是大哥陸見麟和父親陸景兆。

  若是陸見麟,他尚不懼,反正繼承人之爭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早晚要一決生死;而若是父親……那便使他心驚和警惕了。

  如果真是父親對程放下達殺死她的命令,那麼便表示,父親已經開始懷疑自己,逐漸收回自己的權力。

  他煩亂地閉上眼睛。深知若再不從霍容霍冰身上拿出些有用的東西來,早晚會成為陸見麟腳下的敗將。

  要如何從霍容身上挖出有用的東西,一直以來也是使他困擾無窮的問題。

  「小賤,我們回去吧。」她輕輕說道。

  這一瞬似乎點亮了他的靈感。他從紛亂的思緒中脫身出來,一瞬間看到了解決問題的前景。

  其實,打開霍容這扇門的鑰匙早就握在自己手上了。

  他道:「小鳳,若有一天我處於險境,你是否也會像我救你一樣救我?」

  她點頭:「嗯,若有那麼一天,任何事我都願意去做。」

  「哦,」他若有所思地點頭,「任何事情啊……」

  他記得自己曾經給過她機會逃離自己身邊,甚至不斷刻意冷淡她,試圖趕走她靠攏的心。但她卻沒有走,反而無知無畏地不斷靠近。

  他的目光於凝聚的一瞬變得冷酷。

  這是你逼我的,是你非要讓我把你留在身邊的。

  解鈴還須系鈴人,計畫打亂的部分,就由她去彌補好了。

  ……

  翟秀年一直沒見著趙丹鳳回來有些莫名著急。他其間去天甲一號房間敲過許多次門,不知道陸見歡是不是煩他,一直沒開門,他便坐在寢舍廊簷旁的花圃邊等。直到三更時,遠遠似乎走來一個人,步伐匆忙,身形熟悉。

  翟秀年探出頭一瞧,明明就是程放——這麼晚了,他怎麼才回國子監,白天的時候不是跟霍容一起了麼?

  翟秀年向來不信任程放,此刻擔心他有所不軌,便遠遠跟蹤起來。

  程放去的是澡堂,翟秀年見他仗著官階大半夜的居然把傭工叫起來燒水,心裡很是鄙視。

  既然程放不是去找霍冰的麻煩,他心裡也就放下了,正準備走,忽地又鬼使神差地停下腳步。

  雖說偷看別人洗澡是聖人不恥之事,而且對方還是個男人,但是他總覺得這裡面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說也說不上來。

  偷看別人洗澡不對,但是沒說過偷看壞人洗澡不對。

  翟秀年這樣自我解釋著,便躡手躡腳跑到窗櫺下,看到扒拉著澡堂的視窗往裡一瞧,熱騰騰的浴池邊上,程放正在寬衣解帶。

  他脖子上有一道細細的傷痕,翟秀年想,下午見他的時候還不曾看到這裡有傷,心裡便更覺得狐疑了。

  程放解開最後一件衣服時,翟秀年的眼睛直了。

  他看見程放的腰際有三道平行的傷疤,是舊傷痊癒之後長出新肉的那種蜈蚣疤痕,狀貌非常像鷹爪的拉傷。

  鷹爪疤?腦袋裡似曾相識地閃過什麼訊息,但是無從捕捉。翟秀年平時不愛聽八卦消息,唯一知道的一些東西都是在課間或者飯堂聽陳亮那幫人在嘰嘰喳喳時無意接收的。他左思右想,還是沒找到能和這道奇怪疤痕聯結起來的回憶。

  程放跨入浴池,他的身材相當雄健完美,但此刻他摸著下巴上那道新傷,便惱怒地砸了一下水面。

  差一點點就得手了。

  還不知道該如何回去向陸丞相覆命。

  他的心緒如此煩亂,以至於竟沒有發現一直在外偷窺的翟秀年。

  ……

  趙丹鳳一夜未歸,這消息說小不小說大不大,雖然刻意掩飾也無法遮蓋,但也不至於滿世界傳揚——只有有心關注的人才會知道。

  首先就是怒不可遏的豆毛大人。

  竇監丞一大清早就站在天甲一號房門口等著晚歸的趙丹鳳,手裡提著戒尺訓道:「知道自己犯了什麼錯?」

  趙丹鳳很鬱悶,自己從來沒逃過夜,唯一的一次就被抓包。而且為什麼豆毛只針對她?旁邊不是還站著個同樣晚歸的陸見歡麼?

  豆毛的策略是,放掉那些爛渣,挽救那些還有希望改邪歸正的,於是揪住趙丹鳳的耳朵,用戒尺敲敲她的腦袋:「書都讀到哪裡去了,這是『犯夜』知道麼?」

  趙丹鳳連連認錯求饒,豆毛口稱念她初犯,罰她抄寫《監生守則》五百遍,限定她一日之內上交,又打手心五十下,才心滿意足地走了。臨走不忘瞪陸見歡一眼,以眼神警告他不要帶壞好學生。

  其次發現趙丹鳳晚歸的則是夏彥生和陳亮。

  夏彥生問她:「昨晚哪裡去了,好像沒見你回來?」

  她自然無法詳細解釋其中的內情,只敷衍道:「家裡來了人,所以出去見了一面。」

  陳亮很奇怪卦象沒有應驗,明明算出來她會有飛來橫禍,但是瞧她今早一臉輕鬆,也不敢隨便烏鴉嘴。

  陸見歡笑著支開陳亮:「亮猴兒別纏,我們要回去休息了。」

  陳亮不屑,這倆人什麼時候開始又出雙入對了?頗有不滿地挽住夏彥生:「我倆也回去休息。」

  夏彥生遠遠看著趙陸二人頗相諧宜的步伐,沈思般地摸摸下巴。

  「小賤,為什麼不能跟冰冰說程放的事?」趙丹鳳邊走一面問,「你可能還不知道,冰冰的功夫很高,早點說也好讓她有個防備。」

  「讓霍冰有備,這樣反而會使得程放不敢下手。」

  趙丹鳳仍有些疑慮:「那萬一冰冰出事……」

  「你不是說她功夫好麼?」陸見歡一笑,道,「沒事,何況還有你我看著。若有事起,我們可當場拿住他去見鄧大人。」

  「那我們要不要說設個陷阱引他上鉤?我覺得他沒那麼輕易地會被我們抓到……」

  「別想那麼多了,你先好好睡一覺,這些事再議。」

  「可……」

  陸見歡正說著,忽見遠遠地霍容從回廊遠處走來,目標直向天甲一號房。

  他眼光一銳,計上心來,立刻擁住趙丹鳳,將她的頭按在懷中,柔聲道:「我最擔心的就是你的身體。若你垮了,叫我做那些無用功還有什麼意思。」

  趙丹鳳靠在他懷中,恰好視線被遮擋住,並沒有看見霍容:「那我先睡一覺,醒了我們想辦法好好修理程放一頓。這仇不報,恐怕我覺都睡不好。」

  「知道了,」他彎起手指在她鼻尖上彈了一下,臉上笑意清柔,「別忘了你答應我什麼。」

  「我記得的,就是聽話唄。那我現在就去睡。」

  「還有,要只跟著我,只陪著我唷。」

  不耐煩:「真囉嗦……」

  霍容敲了敲天甲一號房門,卻久無人開門。公主一夜未歸,這足以讓他徹夜難免,加上白天程放藉口議政將他拉到彜倫堂忙了一下午,又丟給他一大堆公務。現在回想頗有調虎離山的意思,他憂心忡忡地轉身,忽地怔住。

  杏樹下,趙丹鳳熟悉的背影正嬌軟依人地靠在陸見歡懷中,口中嬌憨嗔道:「知道了知道了知道了,要說幾遍啊!我只跟著你,只陪著你行了吧?」

  霍容頓在了原地。

  陸見歡手拂過趙丹鳳絲柔滑亮的頭髮,臉上微笑,意味深長地道:「聽不夠。」

  她不耐煩了,大聲嘟囔起來:「陪著你陪著你陪著你啊,永遠陪著你,陪死你好不好,陪你直到死啊好不好!可以放開我了嗎?」

  「好啊。永遠只陪著我。」

  陸見歡擡起眼眸,唇角掛著挑釁一般的陰險微笑,對上霍容震撼的目光。

  沒有把對話聽完全的霍容,已經被陸見歡的誤導和自己斷章取義所蒙惑。

  他看著陸見歡放在趙丹鳳腰際的手,便如被針刺到般眯起眼。

  有一瞬間,他甚至希望自己根本就沒有來過這裡。

  公主……喜歡這個人?!

  呼吸開始變得異常艱難。

  什麼時候開始的,怎麼開始的,多久了,她喜歡他有多少,這麼多或是那麼多,或者……已經取代了自己?

  他從未想過自己會考慮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

  這一刻,就算他有這樣的意識,卻也無法掩飾自己眼中波動紊亂的情緒。他僵硬的表情和起伏的眼神,就算是陸見歡也會感到驚訝。

  如玉山崩,如寒冰碎。

  陸見歡以自然的微笑掩飾著心中的狂喜,他在等的就是這個!

  取勝之道,首在亂敵軍心,這次他終於找對了破冰的方向。不在於讓他心動,而在於——

  讓他嫉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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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6-18 08:01:24

〈41.霍容查帳,丹鳳設計〉

  霍容心事煩亂地避開寢舍,原打算回敬一亭繼續公務,卻不知不覺經過了,等擡頭看時已到了彜倫堂。

  他直起身子走了進去,那管門的登記官認得他,便沒有吭聲。霍容一路暢行無阻。

  他目光散亂地掃過各種卷冊,從中抽取一本,心不在焉地靠著書架翻閱著。忽然他所依靠的書架背後響起一個熟悉的聲音:

  「小霍。」

  若是在往日,霍容定能維持那處變不驚的態度,然而此刻他正腦海一片煩躁,不由得微微一愣。但又迅速壓低聲音:「大人。」

  「喬太傅要我傳話給你,帳冊已經到手。」

  這話立刻使霍容平靜的眼光泛起一絲不易察覺的微瀾,那雙眼瞳似乎亮了許多:「可是金城之盟那一次的帳冊?」

  「不錯。正是陸家人的那本私賬。」

  心頭有些突跳。

  金城之盟乃是數年前宋國和遼國在邊界訂立的和平盟約,當時朝中分為主戰派和和議派,當年前去訂立盟約的使臣正是和議派的主導人物,現今的丞相陸景兆。

  和盟訂立之後,宋國割了十個州城作為遼國的歲禮。

  兩年前被斬的燕王,則是當年的主戰派。

  當年霍容作為燕王幕僚,也曾分析懷疑陸景兆明面和議,暗通遼國。這件事一直只處於猜測沒有實證,直到陸見歡的表妹單小柔誤闖陸府書房,發現了這本記載著遼國特使向陸景兆行賄的私賬。

  單小柔將此事第一時間報知霍容,並試圖以偷取帳冊為交換,讓霍容帶自己婚前出奔,霍容當時考慮再三並未答應。卻未想到單小柔沒有等到霍容,自己偷了帳冊逃出來,卻在半途中死於非命。

  那本帳冊的下落也隨之失去消息。這幾年來,雖然明面上沒有任何動靜,但這本記載著陸黨參與其中與遼國安通款曲的人員名單和錢款名目的帳冊一直是霍容和陸家人都在追查的東西。包括霍容之前多次藉口去江寧巡講授課,實際上都是為了探聽帳冊的下落。

  如今竟然找到了。這意味著離扳倒陸氏只差一步之遙。他焉能不心喜。

  他終於可以替燕王平冤;擺脫那個漆黑的房間,不再成為四角會議的一員;他可以名正言順地辭去國子監博士這一掛職;並且,公主也安全了。

  霍容問道:「什麼時候聯名啟奏?」

  對面那人用暗沈的嗓音回答:「此事急不得,陸景兆還不知道我們已經扼住了他的要害,先把名單核對一下有陸黨那些人,一個個查當年至今的官職變動和居處,被提升的和流配的都要整理出來,尤其那些遭到滅口的人,去看看是否還有殘餘下屬,去那些人口中看看能否找到更多證據。禦前對證時,這些都是人證。」

  「大人說得是,是下官心急了。」

  「所以說稍安勿躁,小霍,」那人意味深長地道,「對事如此,對情如此,公主那邊……」

  霍容一怔,斂眸道:「大人放心,下官不會亂了方寸,耽誤大事。」

  「那就好,你且先回去。」

  「是,下官告辭。」

  待霍容離開彜倫堂後,估摸著時間錯開得也算差不多,那人也穿過書架的空隙離開。經過大門口時,打盹剛剛睡醒的登記官見著他,慌忙下跪拜道:「大人。」

  那人回頭,蒼顏白髮帶著慈和的微笑,正是鄧玄。

  隨後匆匆離去。

  登記官在地上跪了好久,見鄧玄走了,才慢慢站起,一個勁兒地直打自己耳刮:「叫你瞌睡蟲上身、上頭、上臉,這下好給大人瞧見了……菩薩包郵菩薩保佑,明兒可別讓鄧大人想起來了尋我的不是,阿彌陀佛阿彌陀佛。」

  他口中正念念有詞,忽地眼前又匆匆忙忙從裡往外走出去一個人影,他以為自己看花眼了,忙揉揉眼睛,只見那背影異常熟悉。

  對方身型英挺高大,走路步伐穩健有力,只是如今看起來有幾分低調匆忙。

  登記官想了半天,對著那背影撓撓頭:「……誒,那不是……程大人嗎?」

  ……

  趙丹鳳在寢舍睡了一陣,被門外敲門聲吵醒。那叩擊門框的聲音雖然細小輕微但是連綿不絕,可見來人既急,但又非常講禮貌,所以變成嗡嗡叫吵人不休的連續敲打。

  「別敲了,進來啊秀年。」能這樣做的一定就是翟秀年。

  翟秀年推門而入,見趙丹鳳散著發坐倚在床頭,低下頭道:「小、小風,我是來看、看看你。」

  趙丹鳳心想,不能把昨夜程放之事告訴他,否則自己的女子身份也就隨之暴露。只好編謊話道:「那日我家來了人,我就出去了,沒跟你一起行動。」

  「沒事就好,」翟秀年忽然想到昨日跟蹤程放所見,又問,「小風,你可記得……有關什麼鷹爪疤痕的事情麼?」

  「什麼鷹爪疤痕?」

  「我也不知道……」翟秀年撓撓頭,努力回想著,「我昨夜見程放回來得很晚,樣子好鬼祟,就跟蹤他去了澡堂……哦我不是有意偷看他洗澡的!我看見他好像受了傷,腰上有三道鷹爪似的的疤痕呢。」

  趙丹鳳起先沒有聽懂,忽而眼前一亮,道:「你指秋娘那件事?」

  「秋娘?」

  「你不記得了,上次國子監不是來了個花魁娘子大鬧一場,還非要說霍先生是她找的負心人麼?」

  翟秀年點點頭:「好像是有這麼回事……可是你知道的,我對這些事情不怎麼關注,也就沒多打聽。」

  「我可記得很清楚,」趙丹鳳道,「那花魁說過,她要找的負心人腰間有三道類似鷹爪的疤痕!」

  翟秀年吃了一驚:「你的意思是……程放?」

  「不確定,但是,當時我還以為花魁是在說謊呢!」趙丹鳳托起下巴皺眉道,「如此看來,程放真的很可疑。當時我還記得,我在後山霍先生的竹屋裡養傷,半夜遇到了使用鷹爪的刺客襲擊,難道那人的目標並不是我,只是為了在霍先生身上同一個位置留下符合秋娘描述的那種疤痕?!」

  這種推斷說出口以後,莫說翟秀年,連她自己都狠狠吃了一驚。

  如果按照這種推測,一旦成真,那麼程放的惡性質之嚴重,簡直到了難以想像的地步。並且從他嫁禍霍容的時間年份來看,至少從兩三年前開始,他就是在進行著這樣的針對活動了。

  他倒底要幹什麼呢?

  趙丹鳳和翟秀年不約而同地開始思考起這個問題。

  「這件事必須立刻上報訴鄧大人和竇大人。」翟秀年說著,滿懷不安地站起來,被趙丹鳳一把拉住。

  「現在什麼證據都沒有,你去了也是白去。」

  「把那個花魁叫過來對質不就行了嗎?」

  趙丹鳳歎了一聲:「秀年,你平日裡寫策論總是無懈可擊,怎麼想事情就那麼疏忽大意?就算程放肯當著兩位大人和花魁的面脫衣驗身,他也可以把那塊疤解釋成是別的原因造成。」

  「不,必定是他!」翟秀年已經對程放的惡性深信不疑。

  「這些話要是使得其他人也相信才是。」

  「那我們要怎麼辦?他甚至還要殺霍先生滅口,難怪那麼針對霍助教,霍助教會不會連帶也有危險?」

  趙丹鳳被他問得一頭亂麻,揉揉後腦勺的頭髮,長出一口氣:「秀年,你先回去,容我好好想個辦法。」

  好容易勸走焦慮的翟秀年,臨走前還好說歹說叫他不要走漏風聲,趙丹鳳一個人心事重重地從寢舍出來。

  她有意地從敬一亭繞過了,不想在這個當口遇到程放。經過琉璃牌坊時恰好遇到鄧玄,看方向像是從彜倫堂那邊過來。

  她連忙躬身行禮:「鄧大人。」

  鄧玄微微一笑:「是天班的單小風哪。」

  「正是學生。」

  「聽聞你最近轉了武生,怎麼樣,課業是否還跟的上?」

  「學生不才,許多地方仍是勉強。」

  鄧玄捋著鬍鬚,慈笑道:「若是圍棋繪畫有所疑惑,仍可來找我。」

  趙丹鳳心念一動,忽地搶在鄧玄離開前一步問道:「學生斗膽,想請教大人一個問題。」

  「你說。」

  「學生……學生最近下了一局棋。」

  「哦,可是困局?說來聽聽。」

  「這局棋好像已經陷入了僵局,而學生天分極是有限,」趙丹鳳努力地試圖造出一個符合情境的比喻,「學生的白子無法打開局面,眼前唯一的機會似乎只有放手一搏,兵行險著。但若是勉力下下去,說不定會兩敗俱傷……但若不下下去,學生又覺得讓黑子這般贏棋,實在難以心甘。」

  「嗯,」鄧玄笑著點頭,「看來的確是一盤難下的棋。」

  「大人對此怎麼看?」趙丹鳳滿懷期待地看著鄧玄,「學生這盤棋,是當下還是不當下?」

  「既然還有機會,為何不試著堅持到底。為人之道貴在堅持,行棋之道,貴在『盤桓』二字,在暫時無法取勝的情況下將對手拖入久戰,未必是壞事。」

  在暫時無法取勝的情況下進行持久戰,然而等待對方露出破綻嗎?趙丹鳳沈思著,複而道:「多謝大人!」

  她告別鄧玄,快步往回走著。

  心中一面想道,既然已經決定要扳倒程放,那麼就要抱著搏命的決心。翟秀年尚可為了霍冰冒著風險,自己身為天班班長又怎能看著程放那種人在國子監胡作非為。

  她的腳步越走越快,直至最後飛奔起來。

  是時候去找秋娘一趟了。

  ……

  「你去找了秋娘?」從晚歸的趙丹鳳嘴裡聽到這樣的消息,使得陸見歡微微有些驚訝。片刻沈吟道:「你要想清楚這麼做的後果。若你堂而皇之設陷阱給程放,他即使落網,恐怕也會拖你下水。到時候他對人洩露你的女子身份,麻煩無窮。」

  「我知道你為我好,但我若此刻明哲保身,明日便會有更多人受害。」

  陸見歡瞧著她堅定的眼神,眸光一沈道:「你這麼做,為了霍容?」

  「霍先生一世清明,被程放毀去定然心有不甘吧。」

  俊容上浮現一絲不易察覺的冷笑:「倒也是,這樣對霍容來說,應該也很貼心哪。」

  趙丹鳳沒有在意到這句話,只是在想著程放的事情,又聽陸見歡問道:「那你們準備怎麼動手,需要我幫忙麼。」

  趙丹鳳搖搖頭:「這倒不用,牽連的人越少越好。不過……的確需要有人幫忙,是要看秋娘她願意不願意了。」

  陸見歡凝眸看著趙丹鳳,只見她眉心多了一份剛毅和冷靜。似乎她在程放那次出事以後便開始有些變化,說話做事都漸漸多了兩分心機,宛若一隻蛹正在黑暗之中悄悄地醞釀著暴動和破繭。他隱約感到有些棘手,但又有幾分期待,懷著這樣複雜的心境沈默著看著她。

  三日後。

  程放的房間迎來了一位不速之客。

  陳亮托著羅盤嘻嘻哈哈站在門口抓了半天腦袋:「程先生,你對算命真的沒興趣啊,我這個發明真的可以測謊啊!」

  程放感覺這就是個單純來搗蛋的傢夥,微微一笑,手中運筆如飛速度不減地批閱著公文:「行軍打仗只需要勘測地形和敵情,不需要勘測謊言。」

  「唉唉唉,先生不要這麼冷淡嘛!」陳亮抓耳撓腮大半天,心裡直罵單小風有病,為什麼要一大早對自己提『不管用什麼手段都要把程放帶到指定地點』這種無理要求啊!班長了不起啊!

  可恨自己收了她十兩銀,又不好不幹,只得硬著頭皮跟程放沒話找話。

  「程先生……」

  「這位同學,若我沒有記錯你應當是文生,我不知道你找我何事,但若非要緊公事,請恕我不能奉陪了。」程放俊容不改,微笑的眼神裡明明白白寫著「送客」二字。

  陳亮急得要死,忽然靈機一動:「啊,先生,是公事!」

  「哦。」程放擡眼又瞥了他一記,微笑著一臉不信。

  「是這樣的先生,自從監例戰之後,我們許多文生都見識到了武生的實力,所以我們當中一批人商量了一下,想要集體轉為武生!」

  這個謊之扯淡程度,足以讓陳亮自己的汗顏。

  管他|娘|的,反正只要負責把人帶到就好,其餘的爛攤子,讓單小風愛怎麼擺怎麼擺去。

  程放果然把筆擱在筆架上,略顯出一點感興趣的眼神。

  陳亮感到有戲,忙湊過來在他耳邊道:「先生,我們商量好了,怕轉班的人多了霍先生不高興,所以先找你探探路。您不會反對吧?」

  程放不置可否道:「為何會選擇來找我。」

  「因為您才是武生中唯一那個天班的博士啊,我們本來就是天甲班的一流學生,轉班以後也要進入一流的武生班級才過得去,您說是不。」

  「兵法和武道與文法是截然不同的。」

  「學生知道,所以才受了大家之托來請先生過去指點一二啊,先生賞臉不?」

  程放道:「其他人在哪裡?」

  陳亮得計,心裡樂開了花,屁顛屁顛道:「不遠不遠,就在後山。」

  「後山?為何要去如此僻靜之地。」

  「程先生見諒,不是我們不誠心,是實在怕國子監內人多眼雜,把這話一傳,到了霍先生耳朵裡,班級又沒轉成,那日後豈不要穿不完的小鞋?」

  程放失笑,道:「你們的霍先生,豈能是這等沒氣量之人。也罷,我就跟你去看看,帶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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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6-18 08:01:40

〈42.程放脫困,雙人定局〉

  程放隨著陳亮帶路來到後山瀑布,只見果然有夏彥生吳宗文等十幾個人等候在一棵槐樹下。程放見了眾生只是負手微笑,眾生面面相覷,都有些躊躇,個個遲疑不前。

  夏彥生見狀,拿胳膊肘拐拐吳宗文,吳宗文被他敲了一下,站出來一步朝程放恭恭敬敬道:「程先生。」

  程放一笑:「聽說你們想要轉武生。」

  眾生又是互相看一眼,有的人面露難色。夏彥生作揖道:「學生不才,想請先生看看我們資質如何,是否合適。」

  「人應當做自己最擅長之事,」程放毫不猶豫道,「你雖然沒有練武的材質,但行棋和兵法一樣,皆屬詭道,我倒不好說你究竟是否合適了。」

  吳宗文介面道:「那程先生是願意收我們做學生了?」

  程放又笑:「我可不曾這樣許諾過。你們若想轉武生,還得經由監丞和鄧大人批準才是,我怎好隨意定奪。況且霍大人和朱大人也未必會同意,畢竟他們才是你們的先生,你們應該先經過他們的準許。」

  「幾位大人都是通情達理之人,不會對我們的要求置之不理,」吳宗文說罷,從邵泉手裡的託盤上端起一杯茶,「請程先生喝了這杯拜師茶,日後我們拜在先生們下,也好請先生多加關照。」

  他拿起那杯茶時神態自然,但一旁的邵泉的神色頗為緊張,端著託盤的手不住地顫抖。

  程放見了,微笑瞥一眼邵泉。吳宗文低頭瞟一眼道:「邵泉,你的傷寒還沒好?怎麼都站不穩。莫傳染給了先生。」

  邵泉慌忙低下頭,假意咳嗽兩聲,不敢去看程放的眼睛。夏彥生扶住邵泉後肩膀:「去樹下坐著歇會。」說著便扶他走到一邊。

  吳宗文不動聲色地看著始終沒有接茶的程放,其他幾個監生也努力控制著臉上神情,冷汗紛紛從後頸流下。

  程放看著吳宗文,俊眸掠過一絲奇異的微笑,終於朝茶杯伸出了手。

  一滴冷汗從吳宗文鬢髮間穿流而下。

  就在這個時刻,他手一抖,將茶潑在了程放身上。

  「先生!」吳宗文作驚道,「學生失禮了!這就給先生擦淨。」說罷立刻回頭朝眾生使了個顏色。「先生,燙不燙?」「把衣服撩起來快看看有沒有燙傷!」那些文生紛紛湧上來,一副要圍程放的架勢。

  「慢著!」程放喝道,身體也隨之倒退一步。

  他武功高,使得那些手無縛雞之力的文生都有些忌憚,連吳宗文也不敢隨意靠進。

  程放收斂了冷下去的神情,旋即化作清俊的笑容,道:「不必勞煩,本官自己來清理便可。」

  說罷當著眾人的面,便開始寬衣,解下上身衣物。

  當他展露出肌|肉完美健碩的上身時,眾生都將目光集中在他的腰上。

  令人驚訝的是,那裡並不是期待中的鷹爪疤痕,而是整片的壞爛的皮膚。

  「程先生……」有人指著他腰際道。

  程放輕描淡寫地笑道:「昨日帶武生們騎獵,不慎跌落下馬,擦傷了些。習武之人常會遇見的小事,你們若要轉為武生,也要做好吃苦受傷的心裡準備。」

  眾生啞然一陣,都是疑惑無言。程放把上衣浸入河水中擦拭了一遍上身,又在河邊擰乾,隨意地搭在肩頭,朝吳宗文走回來:「既然你們要轉武生,打算什麼時候朝鄧大人提起此事?」

  這下輪到吳宗文啞口無言了,他原本就是找的藉口,現在騎虎難下,值得支支吾吾搪塞了一陣。偏偏程放一臉關切問得十分仔細,搞得他滿頭是汗。還是夏彥生上來,憑著辯才和程放對答了幾句,才有些真心要轉班的樣子,把程放敷衍告辭。

  程放走後,吳宗文等一干文生跑到山石後,把在其中偷聽的趙丹鳳和翟秀年兩人抓出來,劈頭就責問:「你們倆說有好戲看,這就是你們倆說的好戲?」

  趙丹鳳也懵了,看著翟秀年。翟秀年慌裡慌張道:「我明明記得那個位置是有鷹爪疤痕的啊……」

  「鷹個屁啊,那是人家的擦傷,人家程先生都說了,是騎獵課的新傷!」

  翟秀年紅著臉爭辯:「那也許是他為了掩蓋舊傷故意弄出來的。」

  夏彥生抱臂沈思道:「他有沒有在課上受傷,我們去武生那邊一問便知。倘若他真如你們所說有嫁禍秋娘事件給霍容的心機,他不可能會撒這種一戳就破的謊。」

  翟秀年低頭不語,吳宗文皺眉,扯著他袖子道:「秀年,你當真看清了程放洗浴之時身上的疤痕?」

  「我發誓,我肯定看見了!」

  「你看見個鬼啊,」薊勝道,「一定是眼花了。」

  「我也覺得程先生不可能做那樣的事情!」

  「對啊,就算他身上有你們所描述的疤痕,那也不代表他就是秋娘所指的負心人。」

  邵泉哭喪著臉道:「最慘的是,我們為了幫你找負心人沒找到,還要全體轉武生!」

  這一提醒,使得大家都鬱悶至極,個個抱怨起來。

  「我才不要做什麼武生啊,雖然文生課業無聊,但總好過天天在外日曬雨淋。」

  「但剛剛都跟程放說好了,現在怎麼辦?出爾反爾?」

  「是啊,你們兩人真是害死人!小風哥,我可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才幫忙的,現在倒好,這事兒怎麼解決?」

  ……

  一大群文生吵吵嚷嚷著,趙丹鳳始思考著未發一言,夏彥生見她沈默,低聲問道:「小風,你有什麼看法。」

  趙丹鳳擡頭看他一眼,以同樣的低聲答道:「我覺得秀年沒必要說謊。何況那段時間我在竹屋養傷,的確有被人襲擊。仔細回憶,身型和程放也相符。天底下巧事實多,但巧到這種程度,我不信。」

  夏彥生一怔,還想再問,但趙丹鳳卻一轉身走了。

  ……

  程放一路走回敬一亭房間,將濕衣換下,打水擦身。當沾滿溫水的帕子緩緩接觸到腰際那塊新的傷口時,他不覺蹙起了眉頭,嘴也撕拉起來。

  但那種因痛楚而產生的皺眉瞬間又轉為了得意的笑意。

  一想到趙丹鳳等人因為計畫失敗而騎虎難下的焦慮表情,他便要得意地想笑。

  一瓶金瘡藥在他面前晃過。

  「程先生,新傷可要注意保養。」那托著藥瓶的光潤的手一攏,將藥瓶收入掌中,陸見歡的臉放大在程放眼前。

  程放看他一眼,顯出戒備之色:「哼。」

  「哼?」陸見歡故作訝異道,「這不像是對恩人說的話啊。若我沒記錯的話,要不是昨晚我不辭辛勞將消息放給你,讓你借由上課之機造新傷掩舊傷,你現在已經成那群學生的甕中鱉了。」

  程放冷眼看著他,滿臉的不信任。

  陸見歡抿唇一笑,眼中盡是機狡之光:「噯,我對你如此掏心掏肺,不如你也對我說句實話吧。你是遼人,對吧?」

  此言一出,程放那紋絲不動的面容瞬間掠過驚懼,但又迅速回復平靜:「哼,可笑之辭。」

  「但是剛剛那個表情出賣了你啊,那麼緊張。」陸見歡把藥瓶在手裡拋上去落下來地丟玩著,口中閑閑地說道。

  「汙蔑朝廷命官,乃是大罪。」

  「但是這個東西也已經出賣了你。」陸見歡伸手一指。

  那一指仿佛伸出一劍一般,使得程放不由自主地倒退,下意識摸向自己臉頰。

  ——有什麼不對之處嗎?

  陸見歡雙手撐著桌沿,身體傾向對面的程放,笑眯眯端詳著他的臉:「你的耳洞快要蝕了,已經很久沒戴耳墜了罷。」

  漢人之中,因為本著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不可隨意毀傷的古訓,男子會戴耳環的確極少。但也不排除一些特殊情況而戴上耳環的。程放辯道:「自幼體弱,當作女子馴養,才穿了這保命的耳洞,又有何奇怪。」

  「耳洞雖然快要蝕去,但形狀依舊不會改變。你的耳洞是水滴形內翻的唷,越到下面便開得越大,上面的肉緊向內——這麼重的耳環,漢人是不會戴的。」

  程放聞言又是一怔。

  陸見歡笑道:「能讓耳垂如此變形的重量,想必也只有你們遼人常常佩戴的青銅耳墜了吧。」

  程放愣了半響,冷笑一聲,改了顏色道:「你有什麼企圖。」

  陸見歡既然知道了他是遼人,自然也可循著這條線索查知他是遼國派來刺探軍情的細作,但他卻不但沒有上報反而助他脫險,自然是想要從對方身上索取什麼。

  程放很清楚這一點,只要自己還有價值,那麼就不會有危險。

  陸見歡找了張椅子拉出來做下,蹺起二郎腿,儼然是這間屋的主人一般:「嗯,我的確想找你合作,不過,為了讓你也滿意,你可以先說說你想要什麼。」

  程放猶疑片刻,低聲而沈冷地答道:「我要霸縣至雁門的軍營佈陣圖。」

  這句話說得雖然輕,但亦在陸見歡心中引起不小震盪。

  河北霸縣,山西雁門關,都是宋遼交境的邊界線。遼國明著和議和親,暗中卻安插細作在宋國朝廷之內查探這邊界的軍事佈局,其越境侵攻之心可想而知。

  他不由得暗中咬緊了牙關。父親沒道理不知道程放的真實身份,但依舊利用倚靠著程放的能力行事,這是何等的危險行為!一旦踩過界,就會成為通敵賣國的叛徒,謀逆之罪可誅九族!

  他控制自己冷靜下來,心中慢慢分析著情況。

  按現狀判斷,程放跟了父親至少有兩三年,但如今尚未拿到佈陣圖,可見父親還不曾衝破那最後的底限,遲遲拖延著沒有賣給他軍機。但以程放的為人又豈能讓人隨意利用,他早晚會出手的。

  「怎麼樣,你能拿到?」程放冷笑著看他一眼,仿佛在嘲弄他的不自量力。

  邊界軍營佈陣圖,乃是朝廷最重要的軍事機密,這等訊息除了皇帝,只可能掌握在協助皇帝處理軍機的丞相和鎮守邊關的鎮國大將軍手中。這兩個人,一個是遲遲拖延利用他的老狐狸陸景兆,一個則是頑固忠直的大將軍,無論哪個都難以攻克。

  看著陸見歡遲疑不語,程放挑釁地道:「你還記得上次穀倉之事吧。下令處理掉那女人的其實並非你父親,而是你大哥。」

  陸見歡渾身一震,擡頭看著程放。

  「莫非你一直將你大哥當作草包不成,在我看來,他可是比你厲害的人物,」程放道,「你有城府,卻讓所有人看出你之城府,這算不上什麼高明的偽裝;而陸見鱗他讓所有人都以為他是個莽漢,事實上,他不是。」

  陸見歡目光僵硬地看著程放。

  眼見戳中他痛腳,程放乘勝追擊地道:「托我的福,你大哥在國子監掌握到的訊息並不比你少,不過若是我掉頭助你,給他意想不到的一擊,你覺得他會輸得有多慘?」

  「……」

  「唉,你們漢人便是這樣,遇事少決斷,連相爺也是,」程放故意搖頭,以不小心說漏嘴的語氣道,「霍容的幫手都已經拿到當年的帳冊了,相爺竟還能沈住氣。」

  「慢著,」陸見歡驚道,「帳冊?」

  「沒錯,你們陸家當年的那本私賬,如今重現天日了。當年我替相爺查探至江寧,也正是為這本賬,若不是我去了江寧沒找到那貨,也不會心煩氣躁地冒用霍容之名逛青樓惹出這檔事……」程放道,「你們要找的,國子監內與霍容同氣連枝之人,我已經找到了。帳冊現在就在他手裡,不過三日後我可保不準會不會出現在禦書房。」

  「……」

  「怎麼樣,考慮好了沒有。陸見歡,再想想,對你而言是天下歸遼歸宋重要,還是最終誰能掌舵陸家更重要?」

  「……」

  「你若能替我從相爺處拿到佈陣圖,我便能從那人處拿到帳冊,你想好了。」

  「……」

  陸見歡沈吟片刻,朝程放伸出了手:「成交。」

  程放微微一笑,接過了他遞來的金創藥,在手裡掂量著:「那麼明晚我去取圖,你把帳冊帶到國子監來。」

  「那個人是誰?」陸見歡問道,「你所說的霍容的幫手,是誰?」

  「這卻不能告訴你了,」程放提防著陸見歡得到機密後就會自行取帳冊,故而始終推搪,只笑道,「明晚之後,當你見到那個人的屍首,自然就會知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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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ve1130
侯爵 | 2012-6-18 08:02:13

本帖最後由 cve1130 於 2012-6-18 08:06 編輯

〈43.重要福利章節,必讀!〉

  第二天入夜,陸見歡便來到敬一亭中。

  程放已換上夜行衣整裝待發,陸見歡從懷中取出一副卷軸,用紅綢包裹著。程放點起油燈,拆開紅綢。

  那昏暗的燈火之下,一卷壯麗河山緩緩鋪陳而開。

  太行、白溝、冷泉穀口、天池廟……千里江山,幻世畫卷,難怪古往今來多少勇毅之士甘願拋頭顱灑熱血於其中。程放看著看著,想像著遼國率兵攻佔宋國京城那一日,心中不覺熱血澎湃。眼中放出璀璨的光來,情不自禁感歎:「好,好!」

  陸見歡挑唇一笑,道:「佈陣圖我已帶來,接下來便該你了。」

  程放將畫卷小心收好納入懷中,紮進了腰帶,點頭道:「帳冊在鄧玄手裡。」

  陸見歡微微一詫,旋即哼笑:「老東西,果然是隻狐狸。」查了那麼久,居然從未懷疑過他。

  鄧玄身為國子監最高的長官,越是顯赫的位置,反而越遭受到了忽略。

  程放道:「今晚鄧玄便會在書房,那書房機關我熟悉,內藏暗室,想必帳冊就在其中。」

  「做得乾淨點。」

  程放笑:「殺了他,完成交易,我便可回大遼覆命,還需要呆在這裡等人通緝?」

  陸見歡亦點頭笑,垂眸的瞬間,眼裡閃過一絲詭異的殺機。

  ……

  趙丹鳳獨自一人在房間呆到天黑,也不見陸見歡歸來。她看一眼床頭打包好的行李,不由得緩緩歎息一聲。

  經過反復的權衡思考,她終於決定要離開這裡。

  雖然無法取得程放的證據,但也不能任憑他逍遙法外,趙丹鳳決意要去找鄧大人稟明一切事實。如果表明了公主的身份,那麼說的話也具有了可信度吧。

  只是這話一旦說出口,便再也不能以單小風的身份呆在國子監了。

  她又看一眼蠟燭,燭淚一滴一滴順著紅色的燭花落在銅架上,映照著對面空蕩蕩的床鋪。

  來不及跟小賤告別了。

  她也很明白回到宮中會有什麼樣的後果。雖然曾經貴為公主曾經也是父親的掌上明珠而倍受寵愛,但如今父母雙逝,皇兄對她這個眾多皇妹妹中的一個並無過多感情。所謂風向變了,連宮中太監嬤嬤也會看人臉色行事,那幾個得寵的,都極少來她寢宮轉悠。逃跑之前,還屢屢傳出皇兄要將她送到遼國和親的消息。

  現在回去,結局定然也只是被隨隨便便嫁出去罷了。遼國、契丹、西夏……無論哪個國家,只要能為政局帶來一絲的平衡就好。也許皇兄就是那樣考慮的,所以連親妹妹新城都會被送到遼國和親。

  她又歎了口氣,站起身,吹熄了蠟燭。

  房門吱呀一聲,推開,她仰望門外的夜色,踏了出去。

  ……

  敬一亭鄧玄書房內,一直藏著一個暗室。在一副落地畫簾的背後,便是那暗室的機關,只需擰開便可開啟。

  鄧玄出身暗室之內,點燃所有燈正在忙碌地排查著當年的名冊。

  飽經風霜的粗糙大手一個個劃過紙面上的名字,每當經過一個,他心裡便湧起陣陣感慨。

  這些官員,有的年輕有為前途無量,有的久經官場忠貞半生,為何到了這些財賄面前都統統倒下了步伐?

  不由得感慨陸景兆拉攏人心的本事。那些他想也想不出來的人,居然統統被收進了陸景兆的黨羽。看來反陸之事,的確任重道遠而又迫在眉睫。

  忽然,他聽到身後有異響,立刻警覺地將帳冊丟入石匣之中,闔上門。那石匣與地面連接在一起,若沒有開啟特定的機關,是絕對打不開也搬不走的。

  鄧玄轉身的一瞬,對上的是黑衣不蒙面的程放。

  他立刻明白了自己接下來的命運——程放之所以不蒙面,因為他很確信,沒有一個活人可以再有機會指證他。

  但鄧玄依舊笑了,蒼老的聲音微顫,鬍子抖動著:「程放,想不到是你。不過,你依然得不到你想要的東西。」

  程放看一眼那石匣,便知道唯有鄧玄可以打開,冷冷道:「鄧大人,念在同袍之誼,我可不想為難你。把帳冊交出來。」

  鄧玄看著他,眼神專注地道:「程放,本官一直不明白,像你這樣前途大好的年輕人,為何會走上這條路?」

  「你不明白的事情多了去了,不過我可以讓你明白不合作的後果。首先我會一刀結果了你。」

  鄧玄無所畏懼地笑笑。

  「然後我會把你七歲的小孫子的手指頭一根一根砍下來。」

  鄧玄的臉一瞬間變得煞白。

  「你的兒子、兒媳、老婆……丫鬟我也一個都不會留下,當然,也不會死得那麼快。」程放以勝利的笑容看著他。

  鄧玄的鬆弛的面皮劇烈顫抖著,看得出他內心的震動,然而最後他憋住來的字眼卻是:「人在做,天在看,本官只盼你有朝一日伏法,為他們償命!」

  程放一怒,立刻在鄧玄胸口刺了一劍,頓時血流滿地:「你交不交?」

  鄧玄年邁體衰,哪裡經得起這一劍,立刻倒在地上氣喘如牛。程放正要再威脅,忽然感到有什麼不對勁。

  一種奇怪的熱流湧進暗室,伴隨著……一絲絲的煙熏。

  程放警覺地踏出暗室一看,頓時冷汗外冒。

  整個書房已經被火海所包圍,窗櫺門框都被燒得發出嗶嗶剝剝的炸響聲,房中一片火光和濃煙交織,完全找不到去路!

  他心中大驚,立刻試著朝門的方向走去,不料一根燒塌的房梁砸下來,正中他的後腦。程放一身好武功,就在這麼一瞬間被一根支架房頂的木頭給壓倒不起了。

  此刻,陸見歡正悠閒地走在離開書房的路上。

  他是個非常懂得審時度勢的人,宋遼邊境佈陣圖,這其中的利害關係他豈能不知。程放若是聰明一點,就該知道,從陸見歡答應給他圖的時候,就已經註定了自己的死期。

  陸見歡一面仰頭往口中倒酒,心中輕鬆無比。這一把火搞定程放鄧玄,帳冊也隨之銷毀,一石三鳥,足以解決所有麻煩。

  這就是他最簡單快捷的解決方式。

  ……

  趙丹鳳行至敬一亭,只見鄧玄的書房火光沖天,頓時一驚,跑上前去,已經有幾個人聞聲而來圍在前面。

  「怎麼辦,鄧大人好像還在裡面!」有幾個著急的監生連忙搬來木盆潑水,但相當於杯水車薪。

  「別站在這裡,馬上去叫人來幫忙!」趙丹鳳阻止一個正在潑水的監生,把臉盆裡的水全部澆到自己身上。

  「小風!」

  「去叫人!」趙丹鳳喊著,深深吸氣,一股勁沖進了火光閃耀的大門。

  她一路尋到書房內,用濕衣服捂著鼻子,但視野內一片模糊看不到人。那書冊竹簡一觸到火,立刻都燒得滾旺,房內灼熱如火。

  「鄧大人,鄧大人!」

  趙丹鳳大聲呼喚著。

  火光之中,搖搖晃晃地走出來一個人影,趙丹鳳看清之後驚喜交加,立刻上前扶住:「鄧大人,你沒事吧!」

  鄧玄雙膝一軟,跪倒在地,趙丹鳳隨之跪倒扶住他,這才看見他胸口一路流血而來,驚道:「鄧大人,你這是怎麼了,誰做的?」

  鄧玄已經發聲不能,艱難地擺擺手示意她噤聲,指了指自己心口。趙丹鳳會意,掏開他前胸一看,只見一本墨綠封面的冊子。

  「交、交到……喬……」

  「您說什麼?」趙丹鳳慌忙大聲問著,把耳朵貼近鄧玄的口。

  「交到……喬太傅……手上。」

  這句話使盡了他全身的力氣,鄧玄說完,頭便垂了下去。

  「鄧大人!」趙丹鳳探他鼻息,已經全無。

  她來不及震撼和思量,將那本鄧玄視為性命的冊子踹進最貼身的小衣部分,放下鄧玄尋找出路。

  然而就在她想要跑出去一瞬,又一根房梁砸下來,正中她的左腿。她頓感劇痛,倒在地上。

  人一旦撲在地上,便覺得沈在底下的空氣更為稀薄,她艱難地喘著氣,意識漸漸有些混淆。

  「來、來人……」

  「小風!小風!」

  屋外有人大喊。

  「我在這裡……」她想要應聲,可是一開口便吸入煙塵,眼淚鼻涕一起流出來。

  難道,真的要死在這裡了嗎?

  她昏昏沈沈地想著,胸口那本冊子硬邦邦冰涼的感覺壓制著快要窒息,腦袋裡都是亂七八糟的念頭。隱約中感覺對面不遠處好像還趴著一個什麼人,但已經無法看清了。

  種種畫片般的人影閃過腦海,那些重要的人的記憶一一浮現,她眼前浮起一道虛幻的光,不知是火光,還是那強烈的思念帶來的不甘之願。

  虛幻與現實之間,她看清了那個人的容顏,那最不甘心捨棄的面孔——

  【大家好,我是可愛的讀小選項,現在請大家自行選擇「最不願捨棄的重要之人」】很重要哦,決定了未來的走向。

  選項一:霍容

  選項二:小賤(不會告訴我連這是誰都不知道吧)

  選項完畢之後,下一章開始就會放鬆分選項的路線了,我會在章節標題中用【】符號標明是哪條線路的。祝閱讀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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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分線連結:

  霍容線

  小賤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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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ve1130
侯爵 | 2012-6-18 08:02:37

〈【霍容線】一〉

  「公主!」

  這一聲呼喚,將虛無的幻想化為實體。趙丹鳳無法確信眼前的人是否真實,只是疲乏地睜眼,道:「你來了。」

  霍容將趙丹鳳從地上扶起。「公主,不要擔心,微臣立刻救您出去。」

  霍容因為找鄧玄有事商議趕到書房,發現起火之後立刻穿入火場。

  他趕到鄧玄身邊探了探鼻息,驚覺鄧玄已死,又回來攙趙丹鳳。

  趙丹鳳顧不得讓霍容攙扶,掙開他的手,從懷中取出卷冊:「鄧大人說交到喬太傅手裡。你們一定要將它帶出去。」

  雖然不知道其中的內容,但趙丹鳳隱約感到,鄧玄以性命相保護的東西,一定非同小可。她支撐著保持神智清醒,也是有這一樁責任未曾完成。說完這句話,她便頭一垂,暈倒在霍容懷中。

  霍容迅速收了卷冊,扶著趙丹鳳穿過火海。


  房中火勢漸漸小了些,不斷有水潑到火牆上發出絲絲的爆響聲。趕到救火的監生越來越多,加上房頂已經被燒塌小半,大量濃煙散出,視野也漸漸清晰了些。

  霍容看清的出口的方向,正要往前走,忽然神色一變。

  只見一個身影站直了擋在前方。

  陸見歡。

  雖然兩人都身處火海,但眼神交鋒的一瞬,都發現彼此眼中充滿威脅的光。

  陸見歡必然也是來拿賬冊的,如果拿不到,他不會放對方離開火場。

  現在就是彼此用生命在消耗對方的意志,如果等下去,無疑就是同歸於盡。

  陸見歡似乎想要前進一步,但他判斷的火場的情勢之後,感到沒有必要再進入更危險的境地,便隔著燃火的樑柱朝霍容舉劍,言簡意賅地說道:「交出來,放你走。」

  霍容的眼神顯然透著拒絕。

  陸見歡原本可以殺了二人奪取賬冊,但此刻火情不容他接近,只得劍心指著霍容威脅道:「想讓她陪你一起死?她與我朝夕相處,你該知道我若想下手不是那麼難吧。」

  霍容渾身一震,立刻低下頭去看趙丹鳳。只見她燻黑的小臉上雙眸緊閉,如一隻缺乏安全感的小動物一般拱在他懷中——縱然無意識,她也感到那麼危險了麼?

  他皺起眉,屋外的喊聲在耳中放大得格外清晰,那些燒火的聲音,呼喊的聲音,紛擾著他的思緒。

  「賬冊。」如同捏拿住了他的命門一般,陸見歡發出了最後一聲警告,同時伸出手。

  賬冊和公主,在他心中猶如架起一道天枰,一側是忠義,一側是私慾。霍容的雙拳久久攥緊,卻最終垂了下來。

  他取出賬冊,高高一拋,陸見歡懸空接住,揚起自信滿滿的笑意。那眼神彷彿在嘲笑霍容的失策,又似乎在道:原來你所標榜的原則只有這樣而已?

  陸見歡轉身,回望趙丹鳳最後一眼,大步踏出書房。

  霍容抱著趙丹鳳闖出火場,眾位監生都圍了上來,心焦地詢問道:「沒事吧?」

  「先生,您怎麼樣?」

  其中還有趁亂混跡其中的陸見歡,正以假意關切實則挑釁的眼神看著他。

  霍容垂眸看著昏迷中的趙丹鳳,他那雙秋水一般的眼瞳失去了往昔的光澤,難以再泛起任何波瀾。

  雖然他活下來了,但他的心卻如死灰一般。

  他無法置信,為了一己私慾,出賣了自己畢生堅守的原則。

  ……

  第二日官府趕到清理火場,搜檢之後發現一具燒焦的屍體,經查明身份正是國子監祭酒鄧玄。

  與此同時,國子監博士程放失蹤。

  此案轟動京師,六扇門捕快大批出動進入國子監取證,全京城戒嚴搜捕,但始終不見程放行跡。

  無論是當時場外救火的學生,還是曾經進入過火場的霍容和陸見歡,都稱沒有見過兇手的臉。

  負責調查此案的禦史大人陷入了困局。

  ……

  趙丹鳳做了個很長的噩夢。

  夢裡不斷重複著鄧大人滿身是血地躺在地上,把綠皮封面的小冊子叫道她手裡,他的嘴巴一開一合在訴說著什麼。趙丹鳳努力湊過耳朵去仔細聽,但什麼也聽不到。

  最終鄧大人還是斷了氣息,那張往昔充滿慈愛安詳的眼睛,如今只能呆滯地盯著前方一動不動。

  鄧大人最終想要告訴她什麼呢?他把生命最終的重要信物交託給自己,是想要傳達一些什麼呢?

  那一定是至關重要的事情,她努力地去聽,然而世界如同被剝奪了聲音一般,她什麼也聽不到。

  心中感到難以言說的無助和懊悔。她忍不住哭起來:「大人,大人!」

  霍容擰乾帕子冰在趙丹鳳額頭上,見她昏迷之中眼眶也不斷湧出淚水,不禁將手貼上她的臉,輕柔地擦乾眼淚。

  經由他這輕輕觸碰,趙丹鳳眼睫微顫,緩緩睜眼:「……霍容?」

  他不曾料到她會突然醒來,來不及回收目光,只能保持著失神的姿態俯視著她。

  趙丹鳳想起一事,忙直起身道:「鄧大人他怎麼樣?」

  霍容眸色一深,那雙靜靜的眼瞳之中流露出悲切。見他轉過頭去不語,趙丹鳳明白了什麼意思,不禁心中駭然。

  「什麼人殺了鄧大人?」

  霍容搖搖頭,盡可能使得自己看上去平靜:「六扇門還在調查之中。」

  他心中則有著一個極為明確的嫌疑對象,那便是陸見歡。他擺明是為賬冊而來,威逼殺害鄧玄的可能性十之八九。但是唯一奇怪的是,他殺了鄧玄縱火,為何不立刻取賬冊,而要返身回來再取?

  「對了,那冊子你給喬太傅沒有?」

  霍容又是一窒,他如何說得出口這冊子的去向。

  他既不能保護趙丹鳳,又不能保護鄧大人,甚至連鄧大人最後至關重要的證物他都無法保住,他感到前所未有的痛悔和失望。

  立定決心的一瞬,他忽而轉向趙丹鳳,道:「你退學吧。」

  「什麼?」

  「國子監不安全,你退學。」

  他說的是「你」而非「公主」,這口吻便如命令一般不容拒絕。換作往日,如此暨越身份的口吻絕不可能從他口中脫出。

  趙丹鳳詫異地看著他,此刻霍容眼中那種蝕骨的溫柔早已不見,唯有冷冷的凝視。她甚至懷疑自己看錯。

  現在退出國子監,不但有悖她的意志,而且突然退學,很可能引起六扇門的無端猜疑。

  趙丹鳳這麼想著,加上有關於鄧玄之死的疑惑,不禁反問:「為什麼?」

  「公主不需要知道那麼多,這一切都是為了公主的安全考慮。請勿多疑。」

  「你的意思是你在為我好?」趙丹鳳道,「我需要知道的是,這到底怎麼一回事?莫非你瞞了我什麼?」

  霍容撇開頭,以決絕的口吻道:「即便公主不答應,微臣也會以微臣的辦法,使公主無法通過學中考試。」

  「你……」趙丹鳳心中燃起一股怒火,道,「這就是所謂的堅守原則的霍容?」

  「微臣也曾與公主一樣,以為原則對於微臣而言高於生命,但如今看來並非如此,」清俊的容顏上浮起一絲苦澀的笑意,「公主高看了微臣,我只不過是一個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人罷了。」

  所謂原則,他早就在做出選擇的那一瞬放棄了。

  他覺得自己的心被惡魔所扼住,但即使淪落為毫無原則的人,他依然有著想要保護的東西。

  縱然被她瞧不起,也無所謂了。

  趙丹鳳心頭一凜,覺出這話味道不對,腦海中閃過一個不祥的念頭——賬冊當真已經交給喬太傅了?

  難道……霍容跟鄧玄的死會有什麼關係?

  不,絕對不會!

  她連忙遏制這個荒謬的念頭。霍容的人品有目共睹,絕對不會……

  但是,當初程放的人品,不也有所謂的口碑在嗎?

  腦海一團亂麻。

  「公主,請務必離開此地。」霍容說著,在床邊跪下。

  「就算你這麼我也……」

  「公主。」

  「鄧大人之事尚未查明,我不想走。」

  「你為什麼總是這麼任性!」霍容忽然高聲厲喝,這陣勢將趙丹鳳也嚇了一跳。

  霍容明明跪在地上,揚起的星眉卻籠罩一層霜意,他猛然扳住趙丹鳳,態勢強硬得驚人:「我已經失去太多,我不想連你也失去!」

  趙丹鳳心頭猛跳,愣愣地看著他,半天不曾回過味來。

  什麼意思?

  一瞬間,她有種看到了痛苦和愛意交織的眼神的錯覺。

  那是什麼?簡直不像能從千年寒冰中崩裂而出的眼神。

  然而那種強勢的溫柔卻如流星一般轉瞬即逝,不可追尋。

  霍容在察覺自己的失態之後立刻收手,端姿跪在床前,猶如一尊冰冷唯美的雕像,以嚴謹恭肅的口吻說道:「公主,請務必在學中考試後離開國子監。」

  趙丹鳳傻呆呆地看著他,不明所以。

  ……

  程放死不見屍,這對於陸見歡而言真不是什麼好消息。陸見歡心不在焉地想著這件事,敲開了敬一亭霍容房間的門。

  門打開的一瞬,他迅速調整面部表情,露出挑釁的笑容:「霍先生,我來接小風回去。」

  霍容面無表情地側過身,趙丹鳳緩緩從裡面走出,出門的一刻回望霍容一眼。

  「別忘了我說的話。」霍容只是容色不改地道。

  趙丹鳳心一沈,別過頭去,隨著陸見歡離開。

  陸見歡帶著趙丹鳳一路在林蔭道上走,一路都是森嚴把守的六扇門捕快。看來這裡已經成為戒嚴範圍的一部分。趙丹鳳看著,直覺景物都失去往昔光彩,心情莫名地沈重起來。

  「小賤,殺害鄧大人的兇手抓到了嗎。」

  陸見歡此刻也是心事沈重,雖然得到賬冊應該感到欣喜,但程放的屍體尚未找到,便讓他難以安心。

  雖然機會微乎其微,但若程放留在人世,那簡直是不可想像的災患。

  趙丹鳳見他不語,以為他也在為此事煩心,反過來勸慰了一句:「鄧大人是個好人,害他的人一定會有報應的。」

  陸見歡看了她一眼,道:「霍容救了你,你真當好好謝他。」

  趙丹鳳笑了笑:「我聽說你也去了火場。你該不是下一句想說,我也該好好謝你吧。」

  陸見歡亦是一笑,隨著她轉入天甲一號房,開門便見她堆放在床鋪上的包裹,楞道:「這是要去哪裡?」

  「哦,我……」趙丹鳳猶豫著此刻是否是道別的最好時機,但忽見陸見歡脫外衣的一瞬,腰裡掉出一本東西來。

  她便彎腰幫忙去撿:「小賤,掉錢啦掉錢啦。」

  「別碰!」陸見歡迅速打開她的手,飛快地撿拾起那物件,塞入懷中後彌補性地一笑,「我自己來。

  趙丹鳳愣在原地:「還真是錢哪?」她只是開個玩笑,想要調適一下沈重的氣氛而已。

  但陸見歡並沒有顯得特別願意繼續說下去,只追問著那行李:「你要離開國子監?」

  一瞬間,趙丹鳳忽然想起剛剛那件物品似曾相識,指著他胸口道:「小賤,那是……」

  陸見歡隨意地拍拍胸口,笑道:「哦,學中考試將至,我換了本新冊子做筆記。」

  陸見歡並不知道,這賬冊曾經經過趙丹鳳的雙手,是由趙丹鳳轉交給霍容的。

  但趙丹鳳絕對忘不掉那冊子的觸感和顏色,糙面,墨綠色的封皮。

  這一切……倒底是怎麼回事?

  她朦朧地意識到,霍容和陸見歡之間有些什麼,他們都在隱瞞著什麼事實。

  「哦,我只是有些雜物不用收起來罷了,」趙丹鳳微微一笑,把包裹捧起來塞進儲物櫃,「走吧,上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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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6-18 08:02:55

〈【霍容線】二〉

  竇冒上位之後狠抓學風,把監生守則一再細化,學生之中原本就因為鄧玄案件的發生人心凝重,加上竇冒的新官上任三把火,整個國子監都變得氣氛沈鬱。文生無心唸書,武生無心習武。

  趙丹鳳雖轉了武生,但一旦有空也常常去旁聽文生的課程。這一日課堂上講《禮記》課程,朱夫子提了個問題:「何為人義?」

  朱夫子掃視下面一圈,只見夏彥生低著頭,膝蓋上擺著一本書正翻看,立刻板起臉:「夏彥生,你來回答。」

  連叫三聲,全班都聽見了,唯獨夏彥生還呆愣愣地低看那書。眼瞧著朱夫子顯出不悅之色,趙丹鳳連忙揪了張紙搓起一團,丟在夏彥生後腦勺上:「小師父!」

  夏彥生被這一丟才回過神,捂著後腦看看趙丹鳳,又聽見朱夫子召喚,茫然站起。

  「夏彥生,你來解釋一下,何為人義?」倒底是教授禮記的,為人非常講究禮節,縱使已經生氣但也絲毫不表露出來的朱夫子只是微微皺著眉頭,重複了一遍剛才的問題。

  夏彥生聽到了題目,立刻做出回答:「父慈子孝兄良弟弟夫義婦聽長惠幼順君仁臣忠。」

  朱夫子手掌下壓示意他坐下,不忘以告誡性地看他一眼。夏彥生會意地落座,但仍有些神不守舍。

  課後,趙丹鳳跑到夏彥生桌前,把腦袋一湊。夏彥生收斂不及,被她從後面抽出手裡書本,急道:「幹什麼你?」

  趙丹鳳一看,竟然是鄧玄當初贈給夏彥生的那本圍棋心得手記,立刻明白,夏彥生這是正在為鄧玄之死傷懷。她把手記遞回去,好言勸慰:「小師父,人死不能復生,如果鄧大人還在,一定希望看到你在圍棋上有所成就。」

  夏彥生把冊子收起來:「這些話不用你說,我自然知道。」

  趙丹鳳雖然想要安慰他,但自己也不免難過起來。夏彥生見她低頭不語,道:「鄧玄死了,程放失蹤,你不覺得蹊蹺麼?」

  被他這一說,趙丹鳳凝注精神看著他:「你怎麼想的。」

  「之前你和秀年是怎麼懷疑上程放的?」以夏彥生的判斷力,他不會相信翟秀年所說的那樣,無意中跑去看到了程放洗澡才發現鷹爪疤痕。

  趙丹鳳想了想,便把前事和夏彥生說了一遍,自然隱去了自己跟蹤程放那一段故事。

  夏彥生訝然責備道:「這等大事,一早就該說出來稟告鄧大人,為何不早言明?貿然行動,若是受害了如何是好?翟秀年不懂事也就罷了,連你也拿不住分寸了嗎?」

  趙丹鳳的確是「受害」了的。她被這一頓說,不由得羞愧低頭。

  「罷了罷了,」夏彥生不忍再說她,只道,「他若連鄧大人都敢下毒手,你們縱使說了也恐怕無用。只是他這樣做的目的究竟是什麼?」

  趙丹鳳沈吟道:「他之前一直試圖攻擊的人是冰冰,我想如果去問冰冰應該會有線索吧。」

  「那還站在這裡幹什麼?」夏彥生立刻站起身,椅子從他身後退開。

  「還是我去,」趙丹鳳猶疑道,「我一個人去問冰冰。」

  夏彥生頓了頓,片刻道,也好:「有什麼事叫我。」

  ……

  三生琴舍內畫簾低垂,琴聲飄蕩在簾幕之間繞樑穿棟好不悠揚。趙丹鳳追尋著那如絲線般的琴音來到了霍冰所居之處。

  在聽完趙丹鳳的敘述之後,霍冰並未起身,而是將快節奏的流水曲轉化為緩緩的曲調,纖指慢慢地彈送著琴弦。

  她對於程放的暗算似乎並不驚訝,即使知道自己曾經離危險很近,她也無半點驚慌。

  「公主,您知道的太多了。」她慢條斯理地說著,猶如一彎沈靜的月。

  趙丹鳳對她這淡然的神情很是不滿,叉腰道:「你想說什麼,莫非和霍容一樣,也想來一句『你該離開國子監』?」

  霍冰看著她,忽然意識到一個問題。如果越是逼迫趙丹鳳,以她刨根究底的性格,會越鞏固僵局。

  她猶豫著是否該改變一下策略。

  「我問你,你們當真把賬冊交給喬太傅了嗎?」

  「賬冊?」霍冰一怔,「什麼賬冊。」

  趙丹鳳也愣了愣:「他沒告訴你?」她轉念一想,也是,這等機密之事,也許霍容覺得告訴冰冰也有不妥,便打住道:「沒什麼。」

  霍冰卻心跳加速,她當然知道賬冊是什麼,然而她明明親耳聽到霍容對喬太傅稟報時說過,賬冊是被陸見歡奪取的,為何趙丹鳳會知道。她還知道了些什麼?

  所幸霍冰這個人和霍容有些共同之處,就是無論內心有多大起伏,臉上都會盡量不動聲色。霍冰盤算著,也該讓趙丹鳳知曉些內容,免得她一味死倔下去帶來麻煩。

  她吸了口氣,淡淡說道:「公主,一棵樹的蛀毀,常常是從樹幹開始的;一粒果實的敗壞,常常是從中心開始腐爛。公主有沒有想過,最大的危險,往往來自於身邊的人呢。」

  趙丹鳳愣了愣,感覺出霍冰想要傳達些什麼,但又不明其意。

  「我大哥有過一個妻子,公主是知道的。」

  「嗯?」

  「公主還記得她的名字嗎。」

  趙丹鳳想了想,她記得那座牌位上寫得是「單小柔」。

  「當今的陸丞相曾經有過一任夫人,恰好祖籍江寧,那位夫人出身大戶,乃是名門閨秀,家中幾位姐妹都在當地富有盛名。」

  趙丹鳳恍惑地看著霍冰。

  「那位夫人,姓單。」

  趙丹鳳愣了愣:「單……」

  「公主所用的『單小風』之名,恰巧那位夫人的胞弟所生的兒子同名。」

  趙丹鳳渾身一震。

  她知道,這絕不是恰好重名,而是她在國子監附近撿到的名帖,根本就是那個人的。

  江寧單小風。

  「那單小柔是?」

  「是那位單公子的同胞姐姐。」

  趙丹鳳完全驚呆了。她沒想到,天底下居然有這樣巧的事情,隨便撿了個名字假冒,居然就和單家人扯上了關係。

  回想一開始在彜倫堂遇到霍容,霍容把自己當作單小風推在書架上質問,原來就是這個原因。

  「等等,你剛剛說單家……陸夫人?那麼……」

  「不錯,單小柔姐弟,對於陸丞相而言,正是內侄。」

  簡直是晴天霹靂的消息。

  那麼對於陸見歡而言,單小柔和單小風,就是表親關係了!

  這麼說來,小賤一開始,就明白她不是真正的單小風,難怪頭一回見面會那樣,全是試探。

  認識這麼久,居然完全沒聽他提起過。

  霍冰說的話,一句比一句震撼,似乎非把趙丹鳳震倒才肯罷休:「在我大哥娶單小柔這樁冥婚之前,她是作為陸見歡的未婚妻表妹,從陸傢俬逃而出的。」

  一道閃電刺穿趙丹鳳的頭顱。她幾乎要站立不穩。

  耳畔回想起陸見歡的一句話——

  「她在一個黃昏離開了我。」

  「公主,我能說的只有這些,其中的利害關係請您自己斟酌。留在那個人身邊是否合適,也請自行定奪。」

  霍冰說罷,便抱起琴,從簾後消失。

  趙丹鳳呆呆立在原地,眼前浮現陸見歡曾經面對自己的場景:「只信任我一個人,只依靠我一個人。」

  這樣的事情,霍容和陸見歡彼此早該知道心照不宣了吧,為何要將她一個人蒙在鼓裡。

  世界如同崩塌一般黑暗。

  這世上,還有什麼可以信任和依靠的人嗎?

  ……

  「你太妄為了,為何要將此事透露給公主,她定然會冒險查探下去的。」敬一亭內,霍容不無怒意地對霍冰道。

  霍冰懷抱著白貓,淡淡接了一句:「若不說,她說不定會更加無所顧忌地胡亂衝撞呢。」

  這對兄妹天性使然,即使在爭吵之時,看上去彼此的表情都是那麼平淡祥和,若是聽不到聲音,旁人便會以為他們在普通地交談。

  霍容煩惱地搖頭:「我寧可她誤會,也不願她冒險。考試一過,她要非走不可,你何必節外生枝?」

  「這就是你為了她把賬冊交給陸見歡的原因?」

  霍容一窒,無言以對。

  霍冰放下貓,站起身,冷冷道:「太傅大人要見你。」

  霍容再一次回到了那個他期待中卻又厭惡的黑暗房間,那裡面曾經秘密進行過無數次的四角會議,然而隨著鄧玄之死,四角缺失了它重要的西座一角。

  剩下的兩個人,喬太傅和南座人,正在那個房間裡等著他的到來。

  幽暗的室內依舊沒有一絲光,霍容被人帶到房中,北位坐定。

  他等待著自己將要接受的懲罰,也許是命令,也許是審判。

  出乎意料地,東座喬太傅開口,說出來的卻是:「小霍,鄧大人之死確係陸氏所為,你不必太過自責。我們雖無證據,但只要陸家人在行動,我們便仍有機會剪除其黨羽。」

  霍容搖頭,低沈道:「最重要的證物被下官丟失,下官自知罪重。只是當年燕王之冤無法翻案,實在心緒難平。皇上貴為天子,高居廟堂,我們此次失了證物,恐怕難以再有機會將此冤情傳達天聽。陸相專權已久,長此下去,恐怕皇權有危。」

  喬太傅聞言不但沒有表現出一點喪氣,反而撫掌而笑,大聲道:「看,果然是忠臣,凡事都為著社稷著想。」

  這話的口吻著實有些怪異,彷彿並不是在回答霍容,而是對著身邊的南座人所說的。

  黑暗之中,果然也響起了另一個聲音的回應,是一種用呼吸聲發出的笑聲,極其滯重和輕微,使人恰好能感知到他的微笑,卻不能聽到笑聲。

  「小霍,你是否覺得,我們和陸景兆之間力量懸殊,難以取勝?」喬太傅笑問。

  如此直接的問法的確讓霍容一詫,但他並不是習慣說謊的人,沈吟片刻答道:「是。」

  他的確這麼想,尤其在目睹鄧玄的死亡之後,他更加深感無力。

  陸家人的力量實在太龐大,太陰暗,猶如傾天的陰霾籠罩著一切,他置身其中,最能明白當中的無可奈何。

  得到這樣的回答,喬太傅反而笑得更輕鬆了。

  霍容蹙眉狐疑道:「喬大人?」

  「主子您看,年輕人倒底是年輕人,遇到點事就容易沈不住氣,」喬太傅說到一半自感不妥,忙改了口道,「哦,我是說這小霍倒底是為官閱歷太淺,不像主子,雖然年輕卻已如此英明遠略……」

  南座人似笑非笑的口吻答道:「奉承話就不必了。」說罷轉而問道:「霍容,我問你,你是否已動搖了決心?」

  霍容並不知道南座人的身份,但估量著他身份高貴,便用敬語道:「縱使天塌地陷,下官也絕不會動搖。黑是黑,白是白,邪不能壓正。」

  南座人沒有說話,但衣物的響動和呼吸聲能讓人感到,他點頭了。看起來滿意霍容的回答。

  半響,南座人又道:「霍容,這麼久以來,你可曾對我身份產生過揣測?」

  霍容沈吟不語。

  他並非沒有過懷疑和猜測,只是這些猜測未成現實之前,他絕不敢隨意定論。

  南座人並未再追問,只是吩咐道:「來人,掌燈。」

  他這一聲喝令,便如同創造天地的神祇一般充滿了效力,原本黑暗寧靜的房中從四面點起了燈火,那些端著燈架的侍從不知道從何處走出,個個腰挎金刀衣著鮮麗,在朝廷之中,能有這等排場的簡直屈指可數。

  但最終令霍容震撼的,還是那張映照在燈光之下,顏色威正的容顏。

  雍容、自信、端儀,含蓄的笑容中透著與年齡極不相稱的深沈,一種企圖心和親和力並存的威壓感君臨全場,照懾著所有人的心。

  霍容瞇起眼睛,光線有些刺眼,使他必須一再確認自己沒有眼花。

  那個坐在朝堂之上,畏畏縮縮對著陸景兆百般忍讓的懦弱皇帝。

  當今聖上,趙容嘉。

  「皇上?」

  霍容當即跪下。

  不需要更多的解釋,他已經完全明白了皇帝的韜晦之計。

  年輕的皇帝同樣憎恨著陸氏一族,只是由於羽翼未豐而處處隱忍,但暗中他從未忘記作為一個皇帝應有的責任。他密謀培植著自己的心腹,希望借由暗處的力量控制和打壓陸黨。

  背後的支持者竟然是當今皇帝,這令霍容感到前景一片光明。

  皇帝簡單詢問了一下霍容對時局的看法,談到對陸黨的對策,皇帝最終沈吟著道:「我已暗中召回周定。」

  鎮國大將軍周定,手中掌握著關外的兵權。實力本堪與陸景兆一拼,但常年久駐在外,使得他在朝中的影響力並不如陸景兆。

  霍容心下一凜,明白這是最後的辦法,倘若陸景兆不肯退位交出大權,那麼便會由周定的軍隊暴力相抗了。他道:「皇上要如何引他們如京師?」

  以陸景兆的耳目,恐怕周定在關外的一個兵打個噴嚏,他這邊就已經收到了消息。他手裡掌握的京師十萬禁軍豈能輕易放進周定。

  霍容此言戳中皇帝心事,皇帝也是長歎一聲,愁眉不語。

  他擔心的是萬一陸景兆狗急跳牆弒君篡位,那也是非常危險的。

  霍容又問道:「皇上,既然議定,何時接回丹鳳公主?」

  喬太傅插話道:「微臣以為此事接回丹鳳公主大為不妥。」

  「……」

  「丹鳳公主逃出宮隨時無心,但等我們搜尋到公主下落之時,她已經和陸相的二子同居一處,若我們此時宣佈公主的身份將她迎回宮中,勢必引起陸家人的懷疑警戒。到時候他們認為公主是我們安插進來的細作,從而對皇上有了提防,會影響整個計劃。我等現在不但不應把公主接回,更應在暗中掩蓋她的身份,以免對方起疑。」

  霍容壓制著慍怒:「但公主金枝玉葉,將她置身於國子監,將是何等危險?」

  「金枝玉葉?」皇帝那雍容高貴的面容上掠過陰沈的笑意,口氣甚是無謂,「宮裡從不缺那個。」

  霍容愕然。

  皇帝的笑容優雅而冷酷:「便是九天上的蟠桃,一旦落了地,也化作塵泥,何況……金枝玉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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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6-18 08:03:16

〈【霍容線】三〉

  丞相府邸。

  陸景兆當著所有親信的面,將賬冊投入火盆。

  看著那寫著自己名字的危險賬冊被火苗吞噬殆盡,所有人都鬆了一口氣,開始交口稱讚將賬冊帶回來的陸見歡。

  此刻唯有一人陰沈著臉,那便是陸見麟。

  陸見歡以含蓄的微笑不動聲色地看大哥一眼,朝眾人露出謙恭柔和的表情。陸景兆走過來,拍拍二兒子的肩膀,以輕鬆的口氣說道:「二郎,這次做得很好。」

  說罷吩咐下人,將自己的私印交給了陸見歡。

  看著那象徵著陸氏一族最高權力的印鑒此刻正在陸見歡掌中閃光,陸見麟的牙齒都快要咬碎了。

  陸見歡得了印鑒……回房換了便裝,準備離家回國子監。既然任務已經完成,他也並無再留在國子監的必要,學中考試一過便可提出退學申請。以他的身份,根本不需要走科考這條道路。

  轉身出陸宅,陸見歡便感覺被人盯上了。

  這很可能是陸見麟又在採取什麼花招,他警敏地想著,迅速改道鑽入小巷,步伐越走越快。

  那身後追蹤的人眼看要跟不上,立刻飛奔起來,隨著陸見歡進入一條死巷道。

  巷道的末尾已經沒有通路,但那人左轉右轉卻見不到人。

  猛地一聲風響,待那人擡頭時,陸見歡已經從牆頭越下,佩劍壓在對方脖頸上。

  「誰派你來的。」

  陸見歡冷聲道,慣有的挑釁笑意,帶著勝利者的姿勢。

  那人扯下面巾,卻將他愣住。

  「小鳳?」陸見歡頓時想要收劍,但猶豫了一瞬卻沒有這樣做,聲音一沈道,「你跟我來這裡做什麼?」

  「你身上,現在已經沒有那本書了吧。」

  趙丹鳳瞧著他喃喃地道。

  陸見歡瞇起眼,寶石般的眼瞳中泛著詭異的光芒:「你說什麼,我聽不懂。」

  「鄧大人臨終之前,其實是把那個本子交給我了。」

  陸見歡一怔。這倒是他的疏失之處。

  「為什麼我給霍容的本子會在你這裡,你們究竟在竄謀些什麼?」

  他沈聲道:「你查我?」聲音裡壓抑著怒氣。

  這話,似乎趙丹鳳曾經也對他說過。

  女人果然是不可信任的動物。陸見歡的眼睛瞇得更陰暗了。

  趙丹鳳喃喃道:「我是悄悄跟著你了,我不明白你為何要瞞著我,霍容也是幫著你在說謊。我原想即使我問你,你也不一定會說的,所以我還想到要去找喬太傅拿回這件東西。」

  陸見歡心下一凜,若是她真的這麼做了,事情會變得很麻煩。他冷冷道:「那你為什麼沒有這麼做。」

  「因為你曾經說過,要我信任你。」

  她的眼光清澈如水,滿懷失落和悲哀地看著他。使得他內心顫動。

  「小賤,你究竟瞞了我多少事情。你的心上人和霍容的妻子曾經是同一個人,單小風是你的表弟,你一早就看穿了我對不對?你為什麼沒有當場揭穿我,為什麼要幫我去追求霍容?這些事情,沒有一件我想得明白……我甚至覺得,你是在利用在達到些什麼目的……」

  陸見歡在心中盤算著要如何收場了。

  趙丹鳳知道的越多,只能加重在他心中她必死的砝碼。

  「不過我知道這些一定只是我的誤會,」趙丹鳳忽而笑了笑,站直了身子,道,「你說過要我信任你,我信任你。」

  陸見歡一愕,手也抖了下。

  「所以小賤,你能告訴我這倒底怎麼回事。你和霍容到底在玩什麼把戲?」

  她最終的選擇,還是直截了當地來問他。

  陸見歡沈吟著,按照尋常的理智,他應該在此時選擇滅口。但心底湧起的那一股僥倖的不甘願究竟是為那般?

  「霍容都跟你說了些什麼。」

  「什麼都沒說,只是冰冰告訴我單家人和你的關係。」

  陸見歡遲疑著道:「這裡不方便說話,我們進去說。」

  陸見歡把趙丹鳳帶回丞相府自己的房間,一面若無其事地吩咐綠萼斟茶倒水,一面在心中盤算說辭。

  趙丹鳳雖然乖乖地喝水,但是眼睛時不時地瞟向別處,這是她頭一回來到陸見歡的房間。

  窗明幾淨……一定是僕人幫忙打掃的;書櫃上有很多書籍……他定然從來沒翻閱過;案頭有幾件把玩的古件,也肯定是別人替他裝飾的;唯有窗口擺著一隻蝴蝶香承,栩栩如生翩翩欲飛。

  再仔細一瞧,帳子的掛鉤是蝴蝶形的,蝴蝶筆架,蝴蝶燈盤……房中充斥著蝴蝶形狀的物件。

  趙丹鳳心想,他果然很喜歡蝴蝶。

  「其實,鄧大人與家父及喬太傅有些私交……所以交給父親是一樣的。」陸見歡沈吟著說道,悠然品著茶,目光有意無意地掠過趙丹鳳,窺看她的反應。

  趙丹鳳似是對這樣的解釋存有疑惑:「那你如何從霍容手中得來?」

  「他與鄧大人私交甚密,自然知曉。」這卻是句實話。

  趙丹鳳垂了眼眸道:「那你是不是在利用我?」

  她心中一直非常害怕這樣的預想。陸見歡因為妒忌霍容奪走了未婚妻子,從而想要利用自己來報復霍容。

  陸見歡只是笑吟吟看著她,但目光裡看不出有什麼表情變化,讓人琢磨不透他在想什麼:「是或不是,你又當如何?」

  事實上,趙丹鳳能來找他親口詢問這些,他心中已經知曉她的想法:她希望自己沒有利用她,可見自己在她心中的地位還是相當重要。

  不知怎的,想到這裡,便有一絲絲快意,如這靜謐安寧的午後茶香一般沖淡了殺機。

  「若你當真利用我,我會很生氣,」趙丹鳳以認真的眼神告誡他這並非玩笑,「以後也絕不會再見你。」

  陸見歡笑著點點頭。

  「若是沒有……」趙丹鳳臉微微一紅,低下頭道,「我向你道歉,不該懷疑你,我答應過要信任你,可還是沒能完全做到……」

  果然還是很在意。

  陸見歡放下茶盞,吐字清晰地說:「我沒有想過要利用你。」

  果然是這樣。趙丹鳳擡起頭,對上他的目光,只覺得笑意非常柔和。

  陸見歡便是這樣,無論何種情形,都可以迅速地代入角色做出最完美的偽裝。這樣的謊言並不能讓他覺得有任何不快,相反,看到趙丹鳳露出微笑鬆了一口氣的神情,他自己也感到輕鬆愉悅。

  不管那是不是真相,只要她希望如此,他就可以說出她最想要聽到的話。

  趙丹鳳並非沒有懷疑過,只是對於眼前這個人,她內心充滿了「希望他是可以信任」的強烈願望:「那鄧大人的事,你當真一點兒也不知情?」

  非常肯定的回答:「完全不知道,為什麼會這麼問?」

  她籲了一口氣,點點頭:「那就好。」

  「你該不會是懷疑我做的罷?」陸見歡饒有興味地湊過來,盯著她的眼睛,「若真是我做的,你怎麼樣?會去官府舉報我麼。」

  趙丹鳳一楞:「別開這種玩笑!」

  漫不經心的回答:「隨便問問。」

  她發呆小聲咕噥道:「若真是你做的,我想,我可能會難過到死吧……」

  這句話她說得很輕,自以為他聽不到。但陸見歡分明地聽到了,心中一愕,臉上卻淡定地喝著茶。

  他想,沒有人會因為難過而死,難過是死不了人的。

  又一杯茶飲盡,兩人一同看著窗外綠樹的濃蔭,夏末的光景甚是美好悠閒。陸見歡眼眸裡映著那粲然的日光,笑微微地道:「小鳳,學中考試之後,離開國子監吧。」

  「誒?」她本來就是這麼打算的。

  「來我家。」

  「嗯?」這是要幹嘛。

  「府裡前幾日開了兩個護院,現在正缺人手,你可以來幫忙。」

  「哈?」趙丹鳳滿腦黑線,就算她不是公主,好端端一個人為什麼要來他家裡做看門的?

  「護院不行嗎,那廚娘如何?」

  「啊?」有病吧,趙丹鳳白了他一眼,尋人開心也不是這樣的,太低級了。

  「不行,看你的樣子,手藝定然很爛。」

  靠。趙丹鳳有點吃不消了。

  「廚娘不行,做個丫鬟倒可以試試。」

  她大聲抗議著:「我才不要做什麼丫鬟!」

  「丫鬟也不行嗎,」陸見歡故作吃驚地看著她,放下茶杯,頗是為難地思索著,「那這裡就沒有缺了。」

  她無語地看著他,這人大概欺壓捉弄別人成習慣了吧?

  「那麼,少奶奶又當如何。」他思考著說。

  「都說了不可能……誒?」趙丹鳳猛然回過神來,「少少少……?」

  「嗯,」陸見歡淡定地微笑著,抱起雙臂,「二少奶奶,你覺得這個位置可夠容身?」

  趙丹鳳一口茶噗地噴了出來,淋濕陸見歡一臉。

  「啊!」她先是一驚,後是一窘,慌忙掏出手絹替他擦,反被陸見歡捉住小臂:「你覺得我這裡夠不夠收容你?」

  趙丹鳳對上他的眼睛,只覺得那裡面的光芒深不可測亦幻亦真,讓她難以辨別。

  開玩笑的吧……

  陸見歡捉著她的手,微笑著湊近她的臉頰:「噯,你也喜歡我吧。」

  他剛剛用的是「也」!

  趙丹鳳愣愣地瞧著他。內心震撼得無以復加。

  她喜歡小賤?

  不可能。自從對霍容的單戀破滅之後,她已經對這樣的事情充滿自卑,程放讓她見識了男人中最渣的極品,她又怎麼提得起那個心情和信心來?

  她搖搖頭,語帶慌亂地說:「你誤會了。」

  「噯,那還真可惜呀。」

  陸見歡說完,拿起一隻湯匙,悠悠閒閒地挖著點心,靠在桌邊一口一口送進嘴裡,心不在焉地吃著。

  趙丹鳳的心還在劇烈跳動。

  剛剛那種緊張到幾乎要爆炸的感覺到底是怎麼回事?

  但無論如何,她都覺得自己是不可能再喜歡上任何人的了。

  她用力搖搖頭。

  陸見歡見她搖頭,問道:「不喜歡甜食?」

  「不,不是……」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被翟秀年傳染了結巴。

  「百花蝴蝶羹,很好吃喲。」他朝她伸出湯匙。

  「不,不用了……」

  他笑瞇瞇頑固地堅持著:「啊——」

  趙丹鳳臉燙得發燒,迅速扭開:「我,我不喜歡甜食。」

  陸見歡微微笑著,甚至張開嘴巴做失范:「不試一下怎麼知道。啊——」

  看來不吃掉怎麼都不會放過她了。

  她閉上眼,豁出去:「啊——」

  一小勺甜羹灌倒口腔裡,甜絲絲的。她迅速摀住了嘴,低頭羞愧地嚼著。

  陸見歡咬著勺子笑瞇瞇地看著她,那眼裡閃爍的狡猾怎麼看都有點惡作劇的成分。

  「我,我先告辭回去了。」

  趙丹鳳懊悔地想,今天的表現真是完全失控加失格,自己這是怎麼一回事?

  「嗯,明天見,」陸見歡想起什麼來一般,又叫住她,「啊,明天可能不能見面了。」

  她立刻停下腳步:「為什麼?」

  陸見歡邊想邊說道:「嗯,應該說以後都不能再見面了。」

  趙丹鳳愣住。

  「我要退學。」

  「為什麼。」

  陸見歡微笑:「沒有為什麼唷,只是想要退學罷了。你也乖乖地退學,如果再讓我看到你出現在國子監內,我一定會把你身份抖出來的。」

  趙丹鳳心想,你都不知道我到底是誰。

  但轉念一想,小賤這麼說,也是為了她好吧。畢竟國子監經過鄧玄那件事,變得人心惶惶也不安全了。

  「我知道了。」

  趙丹鳳並不知道,在她轉身的那一瞬,陸見歡正是以何等失落的眼神凝望著她。

  這將是最後的見面。

  雖然陸見歡一直沒能查明她的身份,但那一瞬要留她在身邊的念頭確實佔據了心扉。所幸立刻遭到了拒絕,使他清醒過來自己的行為多麼荒謬。

  不可能留住這個人的。自己已經在最接近頂峰的路上,他即將成為狼群的首領,又怎麼能將一隻自由自在的蝴蝶留在身邊。

  他喃喃地道:「沒有人會因為難過而死,難過是死不了人的。」

  趙丹鳳聽見,轉過身來:「你剛說什麼?」她沒有聽清。

  他朝她微笑:「一路順風。」

  偶爾發現自己內心軟弱或是純情的一面,雖然有些可笑可悲,不足與外人道,但確實酸苦之中,摻雜著那麼一絲絲的美好。

  他自嘲地揮揮手,摒棄那些回憶。

  紅惜躲在門外,充滿嫉妒地看著趙丹鳳和陸見歡的道別。

  眼看著趙丹鳳跨出門檻,一股燃燒著的仇恨之火使她衝了出去,進了屋,對著陸見歡道:「少爺,老爺問你,鄧玄死了,程放的屍體卻無下落要如何處置?」

  她說得極為大聲,使得剛剛踏出門不遠還站在走廊的趙丹鳳回過頭來,眼裡帶著迸裂的震駭。

  陸見歡同樣愕然地擡起頭,狐疑地看著紅惜,沈下眼眸。

  紅惜的心狂跳著。她知道這樣說謊非常冒險,但妒忌之心已經無法控制,她唯有當著這個女人的面故作無意地抖出少爺的面目,逼著她明白少爺的底細。

  這種時候,按照陸見歡的為人,就算再喜歡這個女人,也會為了保住自己的秘密而殺了她。

  紅惜抑制住內心的狂跳,等待陸見歡的宣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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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6-18 08:03:32

〈【霍容線】四〉

  陸見歡森冷的眸光盯著紅惜,不斷爆發出一波一波的殺意。

  這眼神使得紅惜對剛才的莽撞行為深感後悔。但在她快要跪下求饒之前,趙丹鳳已經回到了房間,面對面地朝陸見歡站著,盯著他:「她剛剛說的可是真話?」

  陸見歡眼中戾光一閃,似在猶疑。

  趙丹鳳不敢置信地盯著他,聲音顫抖著:「那麼,剛剛你對我說的,都是謊話?」

  此刻如果說不,她也絕不會相信了。

  不可否認,紅惜演得很像,那種無意中脫口而出的狀態,她演繹得相當到位。

  紅惜瑟縮在一旁,心裡卻很期待陸見歡的反應。

  陸見歡看著趙丹鳳沈吟不語。

  「夠了,你也不用解釋了,」趙丹鳳悲哀地看著他,「殺了程放,殺了鄧玄,都是你們做的?」

  對人的信任,原來是如此的脆弱。

  她不想再聽任何的解釋,轉身離去。

  陸見歡愣愣叫住她:「站住。」

  「怎麼,你也想要殺了我?」趙丹鳳停下腳步,並未回過頭。她怕自己一回頭,就會抑制不住眼淚大哭一場。

  完全不明白其中的原因,但也已經足夠她心灰意冷。

  陸見歡遲疑著無法做出決斷,趙丹鳳擡腿要走,他立刻箭步上前,點了她後頸的睡穴。

  趙丹鳳倒在他懷中,陸見歡將拳頭捏得緊緊,咬著牙始終難以下手。

  行兇險之事,差之毫釐謬以千里,若不能斬草除根,那麼接下來勢必會有無窮無盡的麻煩。

  他這樣想,便捏緊了拳。

  但往昔她一幕幕笑顏又從眼前浮現……

  拳頭鬆開一些。

  紅惜滿懷期待地看著陸見歡,忽然門外有人稟報:「二少爺,老爺找你,急事。」

  陸見歡回頭:「知道了。」

  他將趙丹鳳放平在床上,經過紅惜身邊,一把揪住她的頭髮扯到門外,將她推至牆頭,扼住她咽喉怒聲道:「不知死的東西。」

  紅惜被掐得呼吸困難,慌忙辯解著:「少爺,我……我不知道有外人……」

  「還敢狡辯,我會不知道你這賤人?」陸見歡加大手勁,紅惜只覺眼前一陣發黑。

  但那隻手終究還是漸漸鬆開了。陸見歡鬆了手,彈彈袖子,盡力掩飾著眼中的厭惡之情,和聲道:「去賬房拿款子。」

  「少爺?」

  「離開京師,從今往後別讓我再看到你。」

  紅惜慌忙跪在地上磕頭,她心中充滿懊悔,她覺得自己實在太愚蠢了。陸見歡剛剛分明對她留了點情面,為何她往日看不出來,若是早知她有這份情,就不該那麼稀里糊塗地去嫉妒他不殺那個女人。

  她並不知道的是,陸見歡不殺他,只因在那一瞬想起了對鬼郎的承諾。

  陸見歡匆匆趕往父親書房,只見陸景兆倒負雙手,焦躁地在房中踱步。

  他接到的線報則是:一直以來在太傅府中和霍容等人秘密會面的那個人,來自宮中。陸家的眼線親眼瞧著那頂承載貴客的轎子進了宮門。

  聽完父親的敘說,陸見歡立刻道:「莫不是小皇帝有所動靜?」

  「不可能,皇上性子恭順溫和,對我言聽計從,不敢如此。」

  陸見歡想了想,道:「這背後說不定有什麼人在攛掇皇帝,那些宦官歷來多事,幾個王爺也個個眼瞧著父親,您忘了當年燕王之事麼?」

  陸景兆哼道:「燕王是真謀叛,老夫問心無愧,幾曾冤枉了他?」

  「話雖如此……」陸見歡遲疑著,忽然聽到門外又有密探來報。

  「老爺……」密探見陸見歡在,遲疑著不肯說出情報。

  陸景兆把手搭在兒子肩膀上,對密探道:「說罷。」

  「周定的二十萬大軍動了,看方向是一路過境,是朝著京師而來。」

  這話使得陸氏夫子都震驚住了。

  陸景兆臉色一下子變得煞白,氣得鬍子哆嗦著道:「皇上這是想要幹什麼?」

  「看來果然是皇帝。」

  「豈有此理,豈有此理!」陸景兆狠狠拍著茶幾,「老夫一生忠於朝廷,忠於先皇,定是喬老兒在皇上耳邊進讒言,汙蔑老夫……咳咳。」連著咳嗽了好幾聲。

  陸見歡一面拍擊著父親後背,以眼色示意來人出去。末了道:「看來皇上想要削權。」

  「喬老兒,我要面見皇上,參他構陷忠良。」

  「父親,沒有皇上背後支撐,姓喬的豈敢這麼做,周定豈能是他能隨意召喚的人。」

  「那麼二郎,依你之見?」

  陸見歡沈吟道:「率軍控制皇宮,全城戒嚴,令皇上下詔,就說周定謀叛,調動禁軍全城戒備。嚴禁一兵一卒進入京師。同時派人去遼報信,就說大宋邊疆已無鎮國守將……」

  「住口,放肆!」陸景兆又驚又駭,氣得揮手一巴掌過去,陸見歡猶豫了一下,還是沒有閃避,任父親打在臉上。

  陸景兆胸口劇烈起伏著:「這是逼宮、謀反,大逆不道啊!」

  「周定帶兵回來,京師城門一開,我們陸家上下恐怕難保。父親,與其坐以待斃,何不先發制人?」

  「你給我住口!」陸景兆氣得快要吐血,雙手顫抖道,「先皇待我不薄,我已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為何要去做萬人唾罵的叛臣……你不清醒啊!」

  「老夫不走,老夫要與喬老兒當朝對質……」陸景兆失控地咳嗽著。

  陸見歡見父親如此情狀,心中哀歎他的眼見浮淺,也預知了這未來的結局。

  他心裡很清楚,陸家身在如此高位,早已為帝王所偶不容,若不抓住最後的機會反叛,那麼等待他們的,必將是任人宰割。

  書房談話如此不歡而散,離開的時候,陸見歡彷彿看到了漫天陰霾。

  在這種節骨眼上,更要處處留心不被對手抓到犯錯的證據,否則便會被無限放大成為羅織罪名的素材。

  房裡躺著的那個女孩兒,非殺不可。

  一想到這裡,他便覺得連殘陽也染上一抹悲淒的血色。

  然而他未來得及走回房中,聽到確是門外的吵嚷之聲。

  還未來得及詢問下人,便見一隊驍兵持著武器闖入府邸內院,為首的人竟然是霍容。

  陸見歡睨視著霍容,臉上笑微微道:「霍先生,您真不愧是教授詩書禮儀的先生,帶著這麼多人闖進我府裡來。」

  霍容清俊的臉龐上並無一絲笑意:「陸見歡,你挾持當朝公主,你可知罪?」

  陸見歡眉頭微蹙,歪著頭看他,並沒有立刻理解這其中的意思。

  要說新城公主,早就出嫁遼國了。

  難道……?

  他驀然一驚,有種不祥且朦朧的預感襲上心頭。

  「報告大人,搜到了。」

  一對士兵攙扶著趙丹鳳步出他內室,霍容見狀,快步迎上:「公主,您沒事吧?」

  趙丹鳳剛剛甦醒,揉著後頸道:「沒事。」

  陸見歡一下子張開了嘴,這一次,他無法控制臉上淡定的微笑僵死。

  公主?

  一直以來,她都不肯透露的身份竟然是公主。

  簡直如同晴天霹靂將他打入深淵。

  一切的精心部署,都隨著這一個細小而致命的疏忽完全瓦解。

  他也曾擔心過,懷疑過,但一次次又是什麼壓倒了他本應擁有的理智思考?

  簡直無法敘述這其中的懊惱和憤怒。陸見歡冷眼看著趙丹鳳,恍若從未認識過一般。

  這個女人,完完全全地欺騙了他。

  女人是這個世上最狡詐、最無情、最把背叛當最兒戲的生物。就像蝴蝶一樣輕浮美麗,充滿致命的圈套。

  有士兵統領叫道:「大膽,你敢挾持丹鳳公主!你……」

  「他沒有挾持我。」

  「公主?」

  趙丹鳳阻攔正欲上前捉拿陸見歡的士兵:「我說了,他沒有挾持我,我只是來這裡喝杯茶。」

  陸見歡又於這一瞬間變得迷惑,然而他還是選擇避開了與她對視的目光。

  「微臣恭迎公主回宮。」

  趙丹鳳走到霍容身邊,眼睛依然盯著陸見歡,輕輕地道:「走吧。」

  她經過他身邊,沒有再回頭。

  這一擦肩,便如同一生錯過。

  那一日,國子監內沒有了單小風。

  後宮裡則傳來了喜訊,丹鳳公主回歸了。

  然而這並不算是多麼大的好消息,在充滿美麗妃嬪和尊貴皇子的偌大後宮之中,失寵的丹鳳公主便如同地上的草葉飛灰一般微不足道。甚至不值得事務繁忙的皇帝來看一眼。

  七日之後,鎮國大將軍率兵抵達京師,名為閱兵,實則威懾逼迫陸相交出兵權。

  兵權和政權回歸皇位,正統得以保存。

  而喬太傅聯名百餘名京師地方大小官員,出示了各種陸氏枉法的證據,其中最為嚴厲的一條指控則是:賣國通敵。

  陸氏一族被發監待審,如無意外,罪名當是株連九族,滿門抄斬。

  像一棵根深葉茂的大樹在一夕之間被連根拔起。朝野震動,滿朝文武與陸景兆有過瓜葛的無不人心惶惶。稍微看明白一點局勢的人,都開始紛紛倒戈參奏前任丞相陸景兆,各種舉報信雪片一般飛向禦書房龍案頭。

  種種現象都徵兆著:朝廷,變天了。

  天色再變,不變的是公主府的的那一棵杏樹。

  杏樹之下,日日坐守著一個翩然身影,仰望著高牆之外的天空。

  宮女走過來:「公主,該用晚膳了。」

  趙丹鳳瞧著那一抹殘陽緩緩從天邊隱匿,才回過頭來,朝著那宮女靜靜一笑。

  她笑得極為安詳沈靜,也極不像她,使得那曾經伴隨她五年的宮女不由得愣住:「公主?」

  「替我去學士府傳個口信兒,我要見霍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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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6-18 08:03:53

〈【霍容線】五〉

  霍容已經辭去國子監博士一職,成為皇帝欽點審理陸氏一案的禦史,他在府中日夜翻閱大宗的相關案卷,但由於名目眾多,依舊堆積如山。

  朝廷裡太多會看風向的人,陸家一倒台,不管有證據沒證據都要拿出點東西來指證,給他的查案反而帶來了困難。他做事想來嚴謹,便把那些證據一一去偽存真。

  但有一點使他非常困惑。

  無論怎麼尋找,都找不到可以確實證明陸家有勾結遼國策反的證據,反倒是在陸家搜出來的大量文書中,發現了燕王當年和遼國阿齊世子來往的書信。

  「大人,有人求見。說是有相關案件的證據舉報。」

  霍容起身,舒展了一下四肢:「帶進來。」

  幾天以來這樣的人太多了,但多數是為了訛一些線索的賞錢,並無實質性的證據。

  進來的女子衣衫樸素,但五官生得有幾分美麗,使人記住。

  「什麼名字。」

  「民女紅惜。」

  霍容點點頭,道:「你想說什麼。」

  紅惜低頭一笑,道:「大人可能不認識我,我曾在陸家做過下人。」

  霍容精神一振,心想,這倒有可能會對案件有所幫助。

  然而,接下來紅惜所言,卻真正使他驚愕。

  紅惜跟他說了當年燕王謀反是真。陸家只是收受賄賂,並未有過反心。若是論罪,恐怕燕王比陸家更大。只是當年陸景兆手腕強過燕王,搬到了對方,使得眾人一直猜測著燕王是被屈殺。

  霍容感情上絕對不願意相信這件事,但若是這樣推論,手頭掌握的種種線索也有了頭緒。

  他久久無法回過神來。

  當年至今,一直所堅持的,難道真是錯的?

  正義並非純潔的正義,邪惡並非完全的邪惡,再回頭之時,他發現自己竟然變得騎虎難下。

  前途大好,官運亨通,皇上也寄予厚望吩咐他查清此案剪除陸黨,但真相確實是……

  他手一顫,案卷掉到地上。

  這才想起來,他問紅惜是如何得知如此內情的。

  「我有一個朋友,他是遼人,曾經替陸相辦事。也可以說,他是一個細作。」紅惜微笑著回答道。

  霍容蹙眉:「可否與他見上一面?」

  「不行,他不想見到生人,」紅惜肯定地答道,「若大人逼迫,民女寧願立刻死在大人面前。」

  送走紅惜,霍容依舊難以從掙扎中脫出。

  他一直以來將陸家人釘死在賣國的位置,帶著偏見去看待,冤案的造成,無論如何也有自己一份。

  「大人……」稟報的人話音未落,便被進屋那人制止。

  霍容一愣,收起案卷,望向門口:「你怎麼來了?」

  趙丹鳳緩步從門外進入:「霍容,我想求你一件事。」

  霍容一面收拾著桌上的亂亂擺放的卷宗,道:「公主請說。」

  趙丹鳳走進他面前,又退後一步,提著裙子,鄭重其事跪了下來。

  霍容大驚,也跪下扶道:「公主?」

  「求你讓我,再見他一面。」

  他心下一窒,直覺心坎一道尖刺扎得無比之痛,使他難以立刻做出回答。

  「霍容,就算我求你……我想再見他一面,因為我不明白,我還有話問他。」

  趙丹鳳問得很絕望,因為她知道霍容的為人。

  一絲不苟,絕不容情。

  然而他卻點了頭,使她驚異。這畢竟越過了他的權限。

  ……

  刑部地牢的深處,一間幽暗狹窄的牢房內,靠著南牆斜倚一人。雖是在牢房之中衣衫淩亂,缺口下露出皮肉的傷痕,但他那張臉上卻看不到任何不悅的痕跡。

  他倚坐牆根,慢悠悠地喝著酒,如同當初在國子監一樣。

  只是這裡四周昏暗,再也看不到夕陽。

  外面的走廊響起腳步聲,獄卒叮叮噹噹的鑰匙串聲音發出震盪的響聲。

  有人來了。

  霍容一襲三品官服,衣冠整潔地出現在牢門前,他還是一如當年神姿玉立的先生,甚至比在國子監時更意氣風發。

  陸見歡回頭看他一眼,瞇著醉眼灌了一口酒:「想不到來看我最多的人,還是你。」

  「你怎麼樣。」

  「咦,罪不已經全部招認了嗎,」陸見歡依舊懶懶笑著,那種無謂的神情和面無表情一樣使人看不透他在想什麼,「來給我送酒的?」

  霍容沈吟不語。

  陸見歡認罪之快的態度出乎他的衣料,陸景兆還會在牢中發狂喊冤,但陸見歡卻和他的父親不同,在審訊時幾乎連罪名的不停,揮手輕鬆畫押。

  「你為什麼認罪?」

  「因為我有罪啊。」陸見歡聳肩笑著。

  「你連罪名條款都不曾聽過,你為何招認?」

  「這話說得有意思,莫非霍禦史,你心中還覺得我是冤枉的?」

  霍容不由得一窒。

  陸見歡哈哈狂笑一陣,道:「當日我力勸父親策反歸遼,誰料他婦人之仁,那一刻我已經看到了結局。」

  「你若當真清白……」

  「哈哈哈哈!想不到你活了這麼多年,還是這麼幼稚,」陸見歡盯著他,眼光裡放出森冷之意,「霍先生,教給你一件事,這世上的人沒有有罪無罪之區別,只有皇帝想留和想殺的區別。」

  「……」

  「我陸見歡一生無愛無恨,一生只為權力和榮耀而活。縱然萬劫不復,亦然無淚無悔。」陸見歡說罷,放聲狂笑起來。

  霍容搖頭,一轉身,他的身後走出一個人。

  翩然玉立的身影,秀美臉龐,晶瞳含淚地看著他。

  陸見歡的笑不出來了。

  趙丹鳳握著牢房的鐵欄,顫聲道:「為什麼?」

  陸見歡看一眼霍容,眼中瞬間燃起怒意,又迅速壓制下去,頗是無謂地道:「公主殿下啊,真是貴客,恕我不便起身接待了。」

  「小賤,你這是為什麼?」趙丹鳳順著牢門蹲下,平視著他,控制著自己的心緒盡力平靜地道,「我不明白。」

  她已經得知了一切。

  只是唯有一件事情不明白。

  陸見歡冷笑:「不明白什麼,不明白我為什麼是個反賊?不明白我如何利用你?或者不明白我為什麼會和你想像中不一樣?」

  說罷,他目光陰狠地湊近牢門,森然道:「因為這才是我。」

  趙丹鳳卻並未如他預期那樣害怕,只是流下一滴淚。那淚水使他心顫:「小賤,你為什麼不殺我?」

  他一怔,回想起當日趙丹鳳在家中光景,攥起拳,咬緊了牙關。

  為什麼沒有殺她,為什麼遲遲不下手。

  以他的為人,應當速作決斷的。

  他咬牙,惡聲道:「沒來得及罷了,再給我一次機會,我……」

  話說到這裡,只見她睜大眼拚命搖頭,淚水不斷從中滾落。

  這句話,將她心裡最後的一點希望絞碎了。

  霍容扶了一把幾欲跌倒的趙丹鳳:「公主。」

  趙丹鳳回頭轉過身,擦去眼淚:「他在這裡有什麼要求,麻煩霍大人都滿足他。」

  霍容點頭:「是,公主。」

  霍容回頭看陸見歡一眼,神情帶著責備和疑問,歎息一聲攙扶趙丹鳳離開。

  陸見歡緩緩送了一口氣,鬆開摀住左胸的手。

  牢房那頭又有腳步聲傳來,他立刻做出戰鬥預備的神情,挑釁地瞪著前方。

  出現的人卻是夏彥生。

  陸見歡鬆了口氣,道:「你何苦冒險來。」

  以夏彥生的身份,要進入刑部打牢,必然需要打通許多關節,其中冒得風險可想而知。

  夏彥生把酒擺在地上:「我來看看你。」

  都是陳年的佳釀,陸見歡一笑,湊到牢門便上來,隔著牢門背靠背和夏彥生坐著飲酒。

  兩人長久無話。

  「你快進翰林院了?」

  「嗯,」夏彥生答道,「可能會再兼任國子監博士。」

  恐怕夏彥生要成為比霍容更年輕的國子監博士了。

  陸見歡正要微笑,忽地想起什麼事情:「彥生……」

  「夏大人,時間到了,被人發現就麻煩了。」獄卒催促道,不安地看著外面。

  陸見歡猛地抓住夏彥生的衣袖,用最後的時間道:「彥生,你回了國子監,一定要去替我找一件東西!」

  夏彥生直覺性地感到那一定是件至關重要的物件,立刻回應:「什麼,你說。」

  他把耳朵湊過來,陸見歡隔著牢門對他低聲道:「我床底有暗格,你去裡面拿一個紅木箱子,拿到以後就將它燒掉,務必在被人搜到之前將它燒掉!」

  「那裡面是什麼?」

  夏彥生雖然還想再問,但獄卒已經開始拖他並不斷催促,他一路回頭看陸見歡,卻只見陸見歡沈靜放鬆的微笑,脫去一切浮華,宛如這塵世中唯一綻放的花。

  那種微笑,便是無言的告別。

  ……

  霍容緊急入宮求見。皇帝正在禦花園酒宴,太監總管攔著不讓霍容進,霍容便跪在門外跟太監死磕。太監知道霍容受寵是皇帝眼前紅人,不敢得罪別無它法,只好稟報了皇帝。

  皇帝立刻離席在禦書房召見霍容。

  「霍愛卿,還有什麼進展?」皇帝春風滿面地微笑著,此刻他已經真正大權在握,言語間意氣風發。

  霍容內心經過無數次的交戰,此刻已經變得非常堅定:「關於陸家的案情,有了新的進展。」

  他決定要說出一切的真相。

  無論孰是孰非,他內心所堅持的正義,應該只有一種。那就是事件的真相。

  他將自己掌握到的證據一一羅列鋪陳給皇帝看,最後道:「微臣以為,刑部的定罪量刑過重,陸家雖然受賄私植產業已久,也曾接受遼國使臣賄賂,但通敵叛國一事實屬捏造,罪不至誅九族,懇請皇上明鑒。」

  皇帝沈默了很久。他的臉上表情非常複雜,世界隨著他的沈默而死寂。

  「知道了,你回去吧,」皇帝又想起來什麼,叫住霍容「今日之事還對何人說起過?」

  「微臣以為此事事關重大,沒有告知旁人。」

  「嗯。下去吧。」

  回府的路上,霍容慢慢地走著,欣賞著夕陽西下的光景。

  他也曾經為了想要保護趙丹鳳的私心而犯下過錯,為此他幾乎要痛悔一生。然而此刻他遵循著內心做出抉擇,感到無比的輕鬆。

  羽睫低垂,他仰望著夕陽,閉上眼,深深籲了一口氣。那紅眼的光暈將他的臉照得潤美雋秀,使得他含著的那一抹笑意看起來如此舒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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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6-18 08:04:53

〈【霍容線】六〉

  三日後,刑部接到禦筆朱批:準。

  陸家滿門超斬已成定局。

  霍容當日連夜入宮,長跪宮門外達四個時辰。

  直到天色微明,太監內務大總管終於出來了。

  總管好言勸慰「:「霍大人,您就別擰啦,皇上也要休息,您也要休息,回去吧,啊?」

  得到的依然是固執的回答:「微臣有要事見皇上。」

  「唉!」總管責備地大聲歎氣,垂頭一面走一面抱怨,「死腦筋,見過倔的還沒見過這麼死磕的……」

  第二日午時,霍容終於在禦書房見到了皇帝。

  皇帝微笑著在霍容開口之前發話:「霍愛卿婚配沒有?」

  霍容一愣,道:「微臣尚未。皇上,陸家之事……」

  「霍愛卿年輕有為,怎麼還未置家室。」

  霍容耐著性子道:「微臣事務繁忙,無暇顧及。皇上,陸家……」

  「那麼朕將丹鳳公主許配給你,不知愛卿意下如何?」

  他的心猛地一跳,定睛看著皇帝。皇帝正朝他會意地笑著。

  「皇上,我……」

  「朕知你與丹鳳兩情相悅,故而成全。霍愛卿不會拒絕吧?」

  他怎麼會拒絕,怎麼捨得拒絕。

  這一天是他願意以生命交換的幸福,他簡直有種脫離實景的虛無感。

  竭力控制著讓心緒冷靜。

  皇帝看著霍容的神情微變,得意地暗自點頭。

  一切盡在掌握之中,扳倒陸家,扶植拉攏新生代力量,平衡時局。現在陸家倒台了,要趕快扶起許多如霍容這般的人,壓制勢力暴增的喬太傅。

  「皇上,陸家一案,量刑過重,不知皇上可否收回成名讓刑部再審?」

  皇帝的臉一僵,迅速垮了下來,冷得像寒冬臘月的暴風雪:「你說什麼。」

  「微臣的意思是……」

  「此案已經審結,君無戲言,你是要朕出爾反爾做個言而無信之人讓天下人恥笑麼!」

  皇帝拍案而起。

  霍容跪地道:「皇上,微臣不敢。」

  皇帝搖搖頭,霍容這個人雖然有才華,但畢竟還是太固執了。

  「陸氏賣過通敵,證據確鑿,霍愛卿不要受到蒙蔽弄錯了。」皇帝看著他,眼神陰霾地說道。

  這個眼神,使得霍容猛然想到陸見歡在牢獄之中說過的話——

  這世上的人沒有有罪無罪之區別,只有皇帝想留和想殺的區別。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世界上本無對錯,錯的,只是自以為正確的個人罷了。

  一瞬間心灰意冷。

  所謂仕途,所謂霸道,所謂人間公義,所謂權謀,原來真的不適合他。

  發現這一點之後,一切都變得那麼無奈和釋然。

  皇帝很不悅,沒有再提及賜婚之事,霍容告辭離開禦書房。

  ……

  七天後,陸家滿門斬於菜市。

  同月,霍容以回鄉丁憂為名,辭官江寧。

  同月的科舉之中,京師科考,全國各地的學子聚集京城,殿試上皇帝欽點翟秀年為狀元及第。

  皇帝舉行了盛大的筵席宴請三甲學子,宴席上,皇帝借醉提出欲將丹鳳公主許配給新科狀元翟秀年。

  翟秀年一愣,頓時害怕起來。自從他向霍冰表白之後,雖然沒有得到回應,但他覺得自生不可能再娶任何別的女子了。

  要他娶單小風,怎麼感覺都是在娶一個大哥級別的人物。

  心裡慌的不知道要怎麼拒絕才好。

  翰林學士夏彥生此時站出來救場,做驚惶的神情:「皇上,微臣懇請皇上收回成命!」

  皇帝有點不高興:「哦,為什麼。」

  夏彥生道:「請皇上允許微臣在說出理由之前,先喝口酒壯膽。」

  皇帝感興趣地道:「什麼事情還能讓行棋穩如泰山的夏愛卿害怕。準。」

  夏彥生將酒水一飲而盡,清瘦的臉上泛起紅暈,微笑著鞠躬道:「微臣對丹鳳公主的仰慕之心已久,懇請皇上將公主賜給微臣。」

  此言一出,眾人都萬分地吃驚。

  誰給他那麼大的膽子?

  但皇帝卻龍顏大悅,很高興地笑起來。夏彥生果然懂得察言觀色,沒有像那個書獃子翟秀年一樣冷在原地駁斥他的面子。他順水推舟地恩準了翟秀年這個要求。

  反正趙丹鳳和其他的公主一樣,嫁出去的妹子潑出去的水,和禮物一樣送人沒有差別。

  公主府舉行了最為盛大的婚禮,夏家府上賓客絡繹不絕,當年國子監的同班一個個都成為同袍。隨著父親鎮守邊關的周也牧雖然不能親身道臨,也派人送來賀禮。

  洞房裡,夏彥生挑開紅蓋頭,燭火下映著新娘子瑰麗秀美的容顏,這樣的光景使他不飲自醉。

  趙丹鳳努力以微笑掩飾著自己的疲憊,替他將脫下的外袍掛好。

  在她鼓起嘴巴要吹熄紅燭的一瞬,夏彥生叫住了她:「小風。」

  他還是習慣叫丹鳳公主小風。

  趙丹鳳回頭,只見夏彥生搬出一盤棋局來:「娘子,手談一局如何?」

  她聽到「娘子」的稱謂,忽然感到非常地難受。

  從很久以前起,心彷彿早就缺失了一塊,所有的外物都難以再喚起她內心的波瀾。一切都變得無所謂,無關痛癢。無論命運如何折磨,她都不再感到痛苦了。

  什麼時候,自己已經要變成別人的妻子了?她這才驀然驚醒。

  新婚之夜,夏彥生夫妻二人桌前對弈。

  「別這麼心不在焉,下棋不專注那要如何是好。」

  趙丹鳳又輸掉一局,這不知道是輸掉的第幾局了,她抱歉道:「對不起。」

  「對不起倒是沒什麼,只是你輸得這麼快,我們要如何才能捱到天亮啊,專注一點。」夏彥生看似無所謂地說道。

  趙丹鳳一怔,這才擡頭看著夏彥生的臉。

  他的眼睛已經起了黑圈,笑容裡不無疲倦。

  忽然明白了過來,她內心有些感動,手執黑子思考良久,道:「彥生,謝謝你。」

  夏彥生正專心致志地把白子填上最後一個決勝的位置:「打劫。」

  ……

  兩年後。

  一輛油桐馬車緩緩使入夏宅。

  「老爺,您回來了。」

  僕人迎著夏彥生進屋,端過銀盆,夏彥生洗了手擦淨,把帕子遞回去:「夫人呢?」

  「夫人在園中。」

  「帶我去看看。」

  幾個丫鬟都在角落偷偷掩著嘴笑,老爺夫人都成婚兩年了,雖然無所出,但感情卻相敬如賓一直和睦,這不,才一日不見,老爺又急著找夫人了。

  但凡和夏家有交情的,無人不知夏彥生夫婦興趣相合,極好手談,兩人常常通宵達旦地下棋,可謂是天造地設的一對。那夫人雖然是金枝玉葉的公主,但待人接物總是親切,頗得夏家上下喜愛。

  「小風,過兩日我有些公務去九江,你同我一道去麼。」

  「好。」

  趙丹鳳綰著頭髮從花叢裡站起身來,手握一支蝶蘭,正是春暖花開時節,圃中芳香陣陣引來蝴蝶群舞。

  夏彥生常常因公務離開京城,但從來不叫趙丹鳳陪同。這些年裡,他在雖然官做得並不大,但為人的名聲口碑卻很好。他與妻子趙丹鳳也可以說是相敬如賓的典範。

  但唯有他自己心裡知道,趙丹鳳並不是屬於他的女子。

  這些年夫妻二人分房而寢,偶爾他會去趙丹鳳房間,也只是通宵達旦地下棋,從無暨越禮儀之舉動。

  趙丹鳳慢慢也就明白了夏彥生的用意,兩人雖然名義夫妻,感情仍一如當年在國子監一般和睦。

  她拍拍身上塵土站起來,笑問:「今天的圍棋比賽如何,國子監內哪個學生第一?」

  「嗯,天班出了個武生,棋下得不錯,可惜有些急躁冒進。」

  「哦,武生?」

  「是啊。對了陳亮明日來府上拜訪,勞煩你打點準備一下。」

  「他那個傢夥,事兒一直都特別多……」

  兩人肩並肩地交談著回到屋內去了。

  入夜,趙丹鳳坐起來,看著窗口玉瓶裡的那朵蝶蘭怔怔出神。

  兩年過去了,心中的結始終難以釋懷。

  她曾經以為在對霍容的單戀失敗之後,此後會對於開啟另一段感情絕望。因而時時封閉著自己的內心。直到謊言的衝擊震撼她的內心,她才感到自己的心境早已不同以往。

  如同花開了迅速枯萎,連痕跡都來不及追尋。

  在他死後,她花了很長的時間,才終於明白自己的感情。

  她的非常之愛,早已給了那個非常之人。當日在刑部大牢,她本應該大聲對他喊出那句話:無論你做了什麼,我都會永遠愛著你。

  不管是對是錯,非常瘋狂,或是會一輩子抱著對死者的愧疚之心,我都無法捨棄愛你。

  然而他那種飽含殺意的眼神終於懾退了她。一切都只是她一廂情願罷了,她也只是一枚平凡女子,在他眼裡沒有任何特別。

  一滴淚從眼角劃過,她擦乾,拉高被子躺下。

  明天又是新的一天,明天動身去九江,明天也要以微笑面對,明天……

  明天之後還有明天,而昨日已經不可追尋。

  深愛過的人無法追尋,而我深深感到被遺棄的悲苦。

  ……

  「彥生,不是去拜訪知州大人麼?」

  前往九江白鹿書院的路上,趙丹鳳在轎中這樣問。

  夏彥生微微一笑,清螱的臉上難得有了些開玩笑的神秘感:「先去這裡。」

  趙丹鳳見他不說,也不多問,又看一眼他懷中捧著的錦盒,心裡很疑惑,莫非是送給知州大人的禮物?

  在她印象中,丈夫彥生素來清高,從來不送禮拉攏人心。

  轎子停了,夏彥生為她拉開轎簾:「夫人請。」

  「當然是老爺先請,」趙丹鳳奇怪道,「我一個人?」

  「你一個人去。」

  這下完全不明白彥生葫蘆裡買什麼藥了。趙丹鳳莫名其妙被趕下了轎子,回頭看看彥生,夏彥生朝他擠擠眼,以鼓勵的眼神催促她行進。

  趙丹鳳慢慢走向前,只見寫著「白鹿洞書院」的牌匾在門楣上很耀眼。

  「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

  書院裡花草幽靜,許多童子牙牙的讀書聲脆嫩清朗,使人心曠神怡。那一瞬她有種第一天進入國子監的感覺。

  她站在草堂外面朝內張望,不由得怔住。

  「先生先生,這個字怎麼念啊?」一個稚嫩的童音。

  那持書的先生身長頸直,彎下腰來摸摸孩子的頭:「這個字,念?。」

  神如秋水,姿同玉立,被孩子們簇擁包圍著的人,正是霍容。

  兩年前他辭官以後,就再也沒有過音訊。

  夏彥生當年從聖駕之前攔下趙丹鳳的婚事,寶物一般收藏著她。他也曾派人千里調調去江寧尋找霍容,卻始終不見人影。直到前一個月翟秀年和霍冰的婚事終於塵埃落定,他好死不死拜託翟秀年一定要把霍冰灌醉了套話,才得到這個大秘密,一路派人尋到了九江。

  ……

  此刻,夏彥生放下轎簾:「回驛館。」

  丫鬟詫異:「老爺,不等夫人了?」

  「起轎。」

  夏彥生坐在轎中,捧著懷中的紅木錦盒,珍視小心地打開。

  一套白色絲綢,上繡粉蝶的裁花緞衣,上面壓著一支蝴蝶頭簪。

  他果然愛著她——當夏彥生第一次打開這個盒子的時候就明白了。

  當陸見歡自知再無生機時候,便力圖做盡一切扼殺她萌芽的愛意。他的演技無可挑剔,但唯一害怕暴露內心的便是這個盒子的內容,因此他才會在臨刑之前如此囑托夏彥生。

  他不想要任何知道他曾經想過什麼。

  「老陸,對不住。」夏彥生還是偷看了盒子裡的東西,也沒有遵從他的吩咐把它燒掉。

  多年以來,他一直小心保存這個盒子裡的東西。

  但如今,似乎已經夠了。

  他命令轎夫停下,下了轎子,從橋上把盒子丟入河中。

  雖然物件已經不再了,但那種心意,他已經完全可以理解和繼承。

  ——守護所愛之人,無須任何言語。

  「陸見歡,我已經將她引領到幸福的門口了,做到如此,恐怕你也該安心了罷。」

  夏彥生的轎子恢復行進,春光之下的碧水橋頭下餘波蕩蕩,異常美麗。橋上橋下都有人擺攤湊成集市,很是熱鬧。小販的叫賣聲,漁夫的吆喝聲,還有官爺轎夫的斥罵聲和孩子的啼哭之聲——

  一個婦人拉著孩子站在橋頭,獨臂的男子咬牙回頭張望,只見孩童稚嫩清澈的眼睛正淚汪汪地看著自己。

  男子的臉上容顏盡毀,全是焦爛燒燬過的皮膚,看著十分猙獰醜陋:「別跟著我,他根本就不是兒子!」

  「爹爹。」孩子可憐巴巴地扯著男人的衣角。

  男人心一軟,咬著牙不語,美婦人跪在他腳邊:「阿放,能不能不走。」

  「你……」

  美婦人嘴唇一顫,什麼話也說不出來,淚水從臉頰流過。

  男人垂下頭,半響道:「我這條命,也是你撿回來的,我已經是個廢人,如何能拖累……」

  美婦人走過去,拉住他的手:「我們一家三口在一起,這就夠了。」

  男人一怔,緩緩地也拉住她的手,摸了摸孩子的頭。

  ……

  夏彥生回到驛館,吩咐下人收拾行李。

  這次來九江的目的完全達到,但他心中如此的悵然,以至於不快些動身,他便怕自己會變得無所適從。

  咚咚咚,有人敲房間的門,打斷他的思緒。

  這個笨丫鬟,說了很多次應該先喊「老爺」再敲門,但是永遠講不聽。

  他不耐煩的說道:「進來。」

  門開的一瞬間,趙丹鳳笑吟吟地站在門口,手裡挽著一籃水果:「我剛剛吩咐人買的,這邊的特產,趁著新鮮捎回去給公公婆婆嘗一嘗,不過也不知道公公的牙齒還行不行,上回我見他啃一隻梨,牙齦有些冒血。我看你該帶些藥回去……」

  夏彥生愕然半響,打斷她的絮絮叨叨,一把將她拉出門廊之外,指著驛館外的大道:「你怎麼回來了?」

  趙丹鳳眨眨眼:「嗯,這話問得……」

  「我說,難道你沒見到霍容?」夏彥生想了想,勃然大怒,「他還敢躲著你?我這就去找他!」

  趙丹鳳一把挽住了他的臂彎。

  「彥生啊,我難道不是你的妻子嗎。不應該回到你身邊嗎。」

  夏彥生渾身一震,呆若木雞。

  她輕輕拉住她的手,以一個妻子應有的溫柔口吻道:「彥生,我們回家吧。」

  時光柔軟而傾斜,像細水長流慢慢溢過他的心口。

  記得有人這樣告訴他過,行棋如人生,錯過一步沒有關係,重要的是保持那顆自信而堅毅的內心,你要相信自己無論輸贏得失,都可以好好的享受其中的過程。

  他覺得自己是不需要什麼結局的,因為他從無所求,一心只想要做力所能及之事。然而上蒼似乎實在垂憐,使他充滿感激。

  他花了很長時間才回過神來面對眼前的這個女子。也許應該對她換一種稱呼了。

  「小風,」他凝望著她,緩緩說道,「其實,很久以前,我就知道你是女子。」

  「哦?」她愣了愣,笑道,「有多早。」

  「很早。」

  他亦笑著,將目光放遠之無垠的天際。

  ——很早以前,我就知道你是女子。隨著時光推移,那美得驚心動魄的瞬間早得讓我已經記不清具體的日期,我只知道那很早,但是再早,也早不過我對你動心。

  所幸你是女子,所幸你來到我身邊,所幸你能留下,但若論我內心至上的感激,那便是所幸有了你。

  無論你置身何地,我將永遠陪伴著你。

  〈霍容線.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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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6-18 08:05:25

〈【小賤線】一〉

  陸見歡剛踏出敬一亭,迎面便遇上周也牧。兩人走在一條道上,那道路又不甚寬闊,雙方左右閃避都恰好同一方向攔住對方去路,周也牧不耐煩地停下抱住雙臂,那眼神像在說:「你找碴的吧?」

  陸見歡心情正輕鬆,便不與他計較,微微一笑側過身做了個請的手勢讓路給他。周也牧罵罵咧咧走過去:「果然一個寢捨裡出來的,連撞人的法子都一樣,去處也一樣!」

  陸見歡聞言叫住他道:「你見過小風了?」

  「她不是來敬一亭找鄧玄嗎?她叫我告訴你在房裡等,有話跟你說,我還以為你已經知道了。」

  陸見歡愕然,雖然不知道趙丹鳳想要說什麼,但是……「慢著,你剛說她來敬一亭找誰?」

  「你聾了還是傻了,祭酒鄧大人……喂,喂,我還沒說完你跑個啥子!」靠,太沒禮貌了。周也牧怒氣沖沖朝著陸見歡的背影乾瞪眼。

  陸見歡發瘋一般衝向大火燒天的書房,門外已經聚起人牆朝裡面潑水,他撥開人叢大聲問道:「有沒有看到單小風?」

  有認識的人道:「陸師兄,剛剛我看到小風哥他跑進去了,我攔不住……」

  陸見歡從對方手裡搶過一盆水,扒掉對方的衣服浸在水中。嚇得那人抱臂大叫:「師兄您這是要、要幹嘛……師兄不要啊不要……這裡有很多人……」

  陸見歡沒工夫理睬這人,撈起濕衣服捂在鼻上,轉身衝進火海。

  「小鳳!小鳳——」

  朦朦朧朧中,感覺還有人在這樣呼喚著自己的名字。趙丹鳳掙扎著動了動身體,但小腿上壓著的橫樑實在太重,一動便痛得不行。

  「來人,我在這裡……咳咳!」她劇烈地咳嗽著。

  「小鳳!」陸見歡尋著了聲音的方向,立刻快步走來,一路注意著四周有沒有障礙物落下。忽然腳下踩到一個綿軟之物,低頭一看,竟是程放的手臂。

  程放躺在地上已經昏迷,陸見歡見四下無人,抓起程放的佩劍往他背心又刺了幾下,程放悶哼一聲,一世梟傑就這樣在睡夢之中被人輕鬆收拾掉了。陸見歡踹了他一腳,確保他這輩子都沒機會睜眼之後繼續搜尋趙丹鳳:「小鳳!」

  趙丹鳳看到陸見歡來了,一度以為自己是在做夢,朝著他把眼睛揉了又揉。

  陸見歡推開橫樑,把趙丹鳳扶起:「抓穩,我帶你出去。」

  趙丹鳳掏出賬冊,陸見歡一驚:「這個東西?」

  趙丹鳳擔心自己會逃不出去,硬是把賬冊塞到陸見歡身上:「鄧大人……先救鄧大人!」

  「他死了。」

  「可是他好像在動……小賤,去看看鄧大人,不要管我。」

  陸見歡毫不回頭地向出路走去:「剛剛我探過他鼻息,他已經斷氣了。」

  縱然鄧玄沒有死,但在陸見歡心中,鄧玄也該死了。

  他是個做事絕不容情的人,一旦沒了利用價值,或是對他的道路有一點阻滯,他便不容對方存在這世上。無論何種血腥凶殘的手段都不以為意。

  賬冊已經到手,無論是程放、鄧玄,還是霍容,都已經失去了留在這世上的價值。

  一一予以清理。

  然而她呢?

  他不由得低頭看看懷中的人,她正依偎在他懷中,全身心地信賴依靠著他。

  他一下子警醒過來。

  這個女人,也已經隨著賬冊的得手而完全失去了存在的必要。

  他停住腳步,向身後回顧了一下。

  火光漫天,先後已有兩個人殞身其中。

  不在乎再多一個。

  現在是下手的最好時機,死人不會說話,而大火可以掩蓋所有的秘密。

  這樣想著,他的步伐完全地停止住了。燦紅的火光映著他的臉,照耀出臉上唯美詭秘的神色。

  「小賤?」趙丹鳳見他停下,感到有些奇怪,忽然猛地將他一推——

  這是反擊?突襲?

  陸見歡眸色一深,袖中短刃幾欲噴射而出,但那冥冥之中彷彿內心又升起一股糾纏不休的力量,使他右腕顫抖,無法出手。

  只能任她狠推一下,跌坐在地。

  若是這時候趙丹鳳趁勢給他一擊,恐怕他此刻已經性命難保。

  他倒地的一瞬間,趙丹鳳也隨之僕在他膝蓋上。

  房頂的一大片瓦塌陷下來,連片砸在趙丹鳳後背,衣衫劃破出幾道血痕。

  那恰是陸見歡方才站過的位置。

  他愣愣地看著趙丹鳳,如同看著讀書筆記上一首難以領悟的詩。

  理性的一切可以用謀略規劃,感性的一切要如何體察,他不懂,他也抗拒著去懂。

  大火還在蔓延著,火勢變得難以控制。屋外的人都高聲呼喊著救火,屋裡屋外嘈雜一片。

  陸見歡有生以來好像是第一次在生死攸關的情況下忘記自保,他只是愣愣地看著趙丹鳳,像個三歲智力都沒有的傻子。

  「蠢貨嗎……」趙丹鳳掙扎了一下,滿頭是汗地朝他爆發出低吼,「還不跑。」

  她早已心急如焚,鄧大人把性命都搭上,她不能再看著多一個人死在她面前而無能為力了!

  而且這個人,對她而言是如此重要。

  陸見歡老僧入定一般的姿態讓她快要急得崩潰,平日裡何等聰慧的一人,怎麼關鍵時刻竟然被嚇傻了。

  她原想耗盡最後一點力氣保他出去,誰料他這樣不爭氣,若白費她一番苦心,她就算變成鬼都不會放過他!

  想到這裡,她又神跡一般地支撐著站起了起來。

  陸見歡只覺得有種山崩海嘯的感覺,天地都在他眼前旋轉。

  這種超越極限的力量,她究竟是從哪裡取得的?他簡直不能相信。

  等他回過神理解到這不是應該思考而是應先保命的時刻,趙丹鳳已經先於他一步地拉住他的手,拚命向外奔走了。

  他跟著她快步避開危險區走著,漸漸超過她的腳步,握著她的手引導著她。起先趙丹鳳一瘸一拐並不適應陸見歡的快步走,但他細心而敏銳地配合著他,她也竭力跟上。兩個人漸漸找到了和諧的步調,快步高效地朝前行進。

  趙丹鳳經過程放的屍體,見他趴在地上背心插一把劍,活像一座墳墓。

  她愣了愣,但仇恨之心先於疑惑產生,她立刻拱起沒受傷的那隻腳,在程放屍體上踹了一記。

  去死吧混蛋!心裡這樣咒罵著。

  忽然眼角餘光也看到,陸見歡幾乎在同一時刻飛起一腳,把踹在程放的臉上。

  她頓感氣消大半,和他交換一個互相信任的眼神,攙扶著繼續行進。

  火勢雖然危機,但兩人最終還是不緊不慢地走出了火場。大批圍上來的監生們都紛紛關切傷勢,趙丹鳳作為天班班長尤其受到關注,同班同學一個個都要來問一下傷情。陳亮居然二話不說來扒拉趙丹鳳背後的破衣服,被夏彥生惡瞪一眼拍掉髒手:「別汙穢了傷口!」

  周也牧氣喘籲籲地跑過來,他早就脫光了上身衣物正在投入救火的隊伍之中,別人都是一桶一桶提水滅火,只有他一個人扛著大水缸整缸整缸朝外潑。可以說是一夫當關,比誰都給力。

  周也牧把大槓從左肩膀換到右肩膀,那水缸在眾人頭上旋過,嚇得大家都往後退避,周也牧喘著粗氣指著趙丹鳳對眾人道:「與其在這裡關心傷兵,還不如來幫忙救火,看看裡面還有什麼人!」

  大夥這才如夢初醒地去提水桶。

  趙丹鳳由陸見歡牽著手回到寢捨,行至門口,兩人望著屋外蒼藍的天空,對視了一眼,彼此都覺得是一個奇跡。

  她心裡緩緩升起一種暖意,彷彿模糊地觸到幸福的形狀,感到非常自在。

  而他心中,則被那種平靜蔓延的的感覺所困擾著。像一攤滿溢的水,緩緩朝四面八方延展而開;又似泉眼噴薄而出,力量不可抗拒,甚至在他發現這股力的第一眼之刻,就已經注定了要成為它的手下敗將。

  這到底是什麼。他困惑而驚疑地捏緊了趙丹鳳的手,這只是一個無意識的動作,但卻讓她心跳不已。

  手和他碰觸的部分,肩膀和他挨到的部分,感知都彷彿變得格外敏銳,動一動就會全身不自在,呼吸都困難。

  他察覺出了她的異樣,回頭看著她,以疑惑的神情緩緩向她的臉湊近。

  她的心臟噗通噗通就快要跳脫出胸膛。

  隨著他的臉逐漸在眼前放大,她的心幾乎就要承受不住跳躍的力量,

  一點、一點,無限接近……

  趙丹鳳快要崩潰了,傷口明明還在痛,但這距離更讓她揪心窒息。

  能不能不要這麼慢動作!她的臉感覺真的好燙好燙,快要像一個火球般爆炸了!

  陸見歡還在以觀瞻的眼神仔細地盯著她的臉,彷彿完全無視距離的拉近一般。

  再接近就會沒有距離了……她崩潰地想。

  「啾。」

  時間像停止了一般。

  陸見歡光潤姣好的櫻紅薄唇微微張開著,彷彿被震驚得無法相信。

  趙丹鳳全身發抖看著他,腦子快要爆炸。

  半響,陸見歡呆滯地伸出一截修指,摸了摸自己嘴唇,夢囈一般道:「你……吻我?」

  那表情比被人抽了一而光還要呆滯、還要傻帽。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趙丹鳳的內心終於被自己摧毀了。

  她剛剛做了什麼?她自己都不知道了,她根本不想知道。

  但是小賤擺出那種震驚的表情是幹什麼?剛剛靠得那麼近,看他的架勢,明明不就是想要吻她嗎?她只不過是覺得這種等待太煎熬了一點所以才不自覺地加快速度以便趕快收場……

  該死啊。明明是在「等」,為什麼就會變成了「撲」呢?

  一世英名!

  只能暴躁地大哭狂吼著一頭栽進被窩把整個身體都包裹在裡面蜷縮成角落裡的一團嚶嚶嚶嚶懺悔:「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窗外灑進一地溫柔月光,趙丹鳳拱在被子裡咬著枕頭悔青了腸子哭,陸見歡愣愣地還站在門口杵門神。

  不遠處的走廊上,也站著一個愕然無比的人影,像被一道天雷從頭劈下,碎裂到腳後跟。

  周也牧快要把整隻手都塞到嘴巴裡去了——

  這這這這這……就是傳說中的……

  斷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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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6-18 08:05:51

〈【小賤線】二〉

  趙丹鳳恨不得自己馬上暈過去。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明明在國子監天天受著聖人詩書禮儀的熏陶,卻做了那種非禮越軌之事!

  等她意識過來要挽救一下這個尷尬的局面時候,陸見歡早已整理好了情緒,笑瞇瞇地坐在床弦俯身看著她了。

  她竭力鎮定一下情緒,坐起來幾乎不敢看他的眼睛。

  深呼吸,乾咳兩聲,努力裝作若無其事地看看窗外:「小賤那個……對不起。」

  陸見歡壞意地看著她,微笑著說:「為什麼?」

  若說剛才,他也被她這舉動搞懵。

  一開始並無任何的綺念,只不過他想要更深刻地看著這張臉追尋內心那股奇異的感受罷了,不只不覺中把距離拉近。

  然而她居然先一步將小嘴湊上來,蜻蜓點水地貼在他的唇瓣上。

  身為一個戰功赫赫的流氓,集眾家採花之長,應該是遇到各種情況都能應對自如,遇到任何類型都可遊刃有餘的。

  但這場景,無論是從經驗來說還是戰術理論來說,都無法指導他做出下一步的反應。

  可以列入畢生恥辱冊的場景就這麼慘無人道地發生了。

  一個流氓,在被小姑娘主動親吻了之後表現出了少年初吻的反應。

  羞澀!

  驚詫!

  癡呆!

  每一個狀態都足夠讓他想要死一百回。

  轉而惱羞成怒。

  誰給她的膽子,竟然偷吻他!

  他內心深處更生氣的則是,為什麼自己會有那種可恥的反應!如果他能順水推舟攬過她來熱烈地回吻,以高超的技術讓她喘氣不能,那麼他還能保住自己的一世英名。

  但他居然在當時什麼都不能做。

  等他反應過來,趙丹鳳已經撲在床上捶頭痛哭了,搞得像是被非禮的人是她一樣。

  這種懊惱之情立刻化作「要捉弄報仇回來」的惡作劇心態,他調整了狀態,笑瞇瞇地攬住她的肩膀,追問道:「為什麼對不起?」

  作為流氓,應該是隨時都不要臉皮的,絕對不能有那種可恥的害羞再發生。

  趙丹鳳乾笑著,支支唔唔地回答:「剛剛的事,我無心的。」

  「哈?」他誇張地反應著,注意她的表情變化,「你非禮了我,然後跟我說對不起?我殺了你賠點錢行不行?」

  「……」又不是故意的,她再也撐不住,捂著通紅熱脹的臉叫嚷道,「我不知道我怎麼了,我以為是你要吻我,但是你磨磨蹭蹭的那麼慢所以就……」

  「啊???」對方顯得更吃驚,「你哪只眼睛看出我想要吻你了?」

  趙丹鳳崩潰地捂著腦袋,心想自己一定是瘋掉了,語無倫次地道:「小賤我今天狀態不是很好……你你你就讓我一個人呆會兒,明天我再跟你解釋好不好?」

  話說到最後,已經變成央求了。

  陸見歡卻看得非常通透,臉上漾起笑意。他覺得自己像個勝利的贏家,贏得的並不是這場幼稚的嘴仗,而是一顆心。

  他已經發現了,應該說早就有所感知但此刻得到了證實。

  這個女子在喜歡著他。

  他不再逗弄她玩,推門出去。同時,還有更重要的事情在等著他做。

  將重要的賬冊交到父親手中。

  賬冊作為陸景兆一直以來流落在外的證據,終於在當夜被物歸原主。陸景兆捧著這本性命攸關的冊子看了又看,掩飾不住臉上的喜悅,將它丟入火盆之中,並對二兒子說了許多讚許的話。

  也是在當夜,陸見歡得到了生命中另一樣重要的東西。父親的私印。

  作為個人象徵的私人印鑒,代表著授予他陸氏一族未來掌舵人的權力和信任,在大哥妒恨的眼光中,陸見歡接過這枚沈甸甸的印鑒,眼中映出野心的喜悅。

  他作為狼群中奮力廝搏的一隻,已經快要達到頂峰了。

  他可以看到勝利。

  ……

  第二日一大早,趙丹鳳就慌裡慌張收拾好東西,搬出了天甲一號房。同時敲開了地甲子一號房:咚咚咚!

  周也牧打開門,一見到趙丹鳳的臉,立刻倒退一步,不著衣物的上身肌肉呈現緊張狀態的紋路:「什麼事。」

  趙丹鳳指指房內:「聽說你一個人住?」

  「那又如何?」以周也牧的地位,一個人佔有一個大房間也很正常。

  「能不能在學中考試之前,借我個地兒湊合幾天?」

  嘩啦一道閃電劈過周也牧頭頂,他下巴脫臼半響,扶了扶自己的臉:「你想幹什麼?」

  趙丹鳳頗是為難地抓頭,總不能直接說因為和小賤發生了尷尬得沒法再相處下去的事情,所以想要逃出來避避風頭吧?靈機一動正色道:「因為你侵佔了我的床鋪很長一段時間,所以我來討回。」

  周也牧頭皮發麻,警惕地看著趙丹鳳,心想難道這就是所謂的出來混早晚就是要還的麼。

  這傢夥該不會是對自己有所覬覦吧?

  這樣的念頭閃過周也牧的腦海,他立刻做出反應:「我拒絕。」

  「不能拒絕!」趙丹鳳鑽過他攔著門框的手臂,比泥鰍還滑溜,把行李往地上一丟,打了個地鋪。

  「你這是幹什麼,馬上滾出去!」周也牧拎起她的後頸衣領就要往外丟,趙丹鳳連連央求:「周也牧,好歹你也蹭過我很久的地方,你這麼做不厚道!我就住幾天,就幾天!」

  周也牧這人最講究公平道義,聞言住了手,沈吟道:「那我去你房裡睡。」

  趙丹鳳大喜過望,這樣最好了啊!她之所以選擇周也牧的房間,因為周也牧神經最大條,一睡覺就睡死,絕對不會來查探她有什麼異樣。若是換了小師父陳亮那幫人,說不定就會露餡兒。

  但現在周也牧把房子空出來讓給她,她簡直感激的有點涕淚交加的意思了。以望著大恩人的眼神深深鞠躬:「謝謝你!」

  周也牧剛要跨出房門,忽然覺得不對。本來是為了避開單小風這個超級大斷袖跟她換房間的,但是天甲一號房裡面貌似還有一個斷袖啊?

  這邊是斷袖,那邊也是斷袖,有什麼區別?

  他猶豫了一下,在腦海中描繪開來——

  趙丹鳳撅著嘴巴親過來的臉:「喔,小牧牧——姆嘛!」

  他立刻發了個抖,惱怒地揮動拳頭,將想像中的趙丹鳳揍扁彈飛。

  陸見歡回眸一笑百媚生:「周郎,別來無恙。」

  ——這個感覺稍微可以忍耐一下。

  周也牧鬱悶地搖搖頭,朝天甲一號房走去。

  生平最討厭斷袖,偏偏一碰就碰到極品一雙,他覺得自己夠栽。

  這廂一個人住一間房果然心無旁騖,趙丹鳳在寢捨中挑燈夜讀,將所有功課仔仔細細複習了個遍。

  那廂天甲一號房卻炸了鍋——

  「誰讓你換房間的?」陸見歡看到周也牧那張臉簡直要暴躁了。

  難得他在家中連早飯都沒吃特地一早趕回來,難道就只是為了看到周也牧這張肌肉男的臉孔嗎?

  周也牧在房中正虛曳一張強弓練習臂力,悶悶答道:「別以為我樂意。」

  陸見歡極為不爽地瞅著他,那眼神像在看蚯蚓。

  「喂,你那眼神啥意思?」周也牧雖然不屑於搭理一個斷袖,但是這麼被一個娘炮鄙視,會不會太傷自尊了?

  陸見歡笑瞇瞇地回答:「沒有呀……」

  周也牧看著他豎起蘭花指立刻發了個抖。

  陸見歡已經完全掌握了周也牧的死穴,只要周也牧表現出一點要爭執的勢頭,他就悶一個轉身拋媚眼,加上蘭花指一翹,周也牧只能乖乖悶頭認輸。誰叫周也牧對於斷袖的忍受度為零。

  如此一來,兩個人過得倒也算相安無事。

  學中考試如期而至。

  趙丹鳳背著書箱上考場,一路遇到許多同學打招呼,相互鼓勵。途徑陸見歡,只見他衝自己挑挑眉,趙丹鳳一陣心慌,還是硬著頭皮走過去,故作輕鬆打招呼:「小賤啊,天氣不錯嘛。」

  陸見歡嗤笑道:「你就打算一輩子躲著我?」

  「沒有的事,怎麼可能,哈哈哈哈,」趙丹鳳乾笑幾聲,轉移話題道,「考試複習得如何了?」

  陸見歡聳聳肩:「你弄了個周野人來跟我同居,半夜打鼾跟打雷,我哪裡睡得好,睡不好哪裡來精力溫習?」

  趙丹鳳擠擠眼,心想,要不要好好溫書,那終歸還是要靠自己的。

  陸見歡低聲道:「噯,你們換回來吧,我要受不了那個周野人了。」

  趙丹鳳一見他的臉靠近,心跳便急劇加快,有些撐不住挪開臉:「這個……」

  她轉移視線的一瞬間,之間監考霍容抱著一摞試題款款走入廣業堂。與霍容目光接觸的瞬間,她感到了警告。

  霍容在用眼神告誡著她,這是她的最後一場考試。

  學中考試結束後,立刻離開國子監。

  她低下頭,對陸見歡道:「我知道了,今晚就跟周也牧換回來。」

  她很清楚,剩下的時間並不多了,如果不趁著離開之前好好珍惜相處的時間,恐怕以後便再也沒有機會。

  但事情永遠好像能出於她的意料,她好不容易決定要低調一些地悄悄閃人時,居然發生了一樁讓她曝於眾人視線之下的事情。聽起來像是不幸,但似乎又是極大的榮幸——

  ——學中考試各個科目匯總成績排名第二。

  「不、是、吧……」放榜那天,趙丹鳳看著紅榜上的名字傻了眼,可那夏彥生之下,翟秀年之上的,分明寫著「單小風」三個大字。

  「哇靠班長你文武雙全啊,」陳亮第一時間湊過來拍馬屁,「我昨晚掐指一算就知道你要紅,現在你真的紅了耶!」

  趙丹鳳露出一個抽搐般的笑容,搔搔頭,回頭問吳宗文:「這個會有什麼懲罰嗎?」

  吳宗文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你在說什麼?你問的不應該是獎勵嗎?」

  從來沒聽說過考了第二名會有什麼懲罰的。

  趙丹鳳想起霍容那警告的眼神,便大感頭痛,眼看著敬一亭有人走來,趕快想要溜:「霍先生來了就說我不在……」

  「單小風,你給我站住!」

  聽這中氣十足的大吼一聲,趙丹鳳逃跑的姿勢僵硬在半空,十分尷尬地回頭。

  竟然是豆毛竇監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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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6-18 08:06:25

〈【小賤線】三〉

  敬一亭竇冒房外,一群監生圍著竊竊低語。

  「老陸老陸,你可算來了!」陳亮一把拖過無辜路過的陸見歡,不顧對方一臉莫名,把他的頭按低下,膝蓋踢彎,和大家一起半蹲。

  陸見歡道:「這是做什麼?」

  吳宗文小聲道:「你有所不知,小風他被豆毛帶走了,整整兩個時辰。」說完用手指頭比劃了個二。

  「然後呢?」

  「然後?沒有然後了。」

  陸見歡想了想道:「那關我什麼事。」

  「廢話,班長如果被豆毛害死了,誰來統領我們全班?」自從趙丹鳳當上班長以後,眾人拍馬匹的對象迅速朝她轉移,陸見歡儼然已經成為炮灰。

  陸見歡攤手笑道:「充其量也不過是思過房蹲幾夜,想出來還是有辦法的。」

  「哎哎哎,你們快看,周野人來了!」陳亮正說著,周也牧正好急匆匆地趕來,四下張望似乎在尋人:「你們有沒有看到單小風?」

  夏彥生朝房門指了指,周也牧劈頭就要往裡面衝,被監生們全體拖回來:「瘋了!豆毛的房間,會害死大家的!」

  周也牧力大無窮,朝後一甩手,好幾個監生摔了個仰八叉:「你們懂什麼,我有急事找他。」

  話音未落,便有孟西河從外面走來:「你們誰看見單小風了?」

  「怎麼回事,今兒真是奇了怪了,怎麼人人都找班長?」

  孟西河道:「不是我找,是門口那一堆人找。」

  「什麼門口?」

  「你們還不知道麼,集賢門外聚了一大批投帖子的,都要見單小風。」

  眾人面面相覷,都感到莫名其妙,唯有周也牧皺眉沈思。突然,他一拍大腿:「不行,我不能讓他們搶先!我馬上要見單小風!」說完又一股腦往裡面衝,又被眾人死活拉回來。

  「來來來周郎不要急,上吊也要喘口氣嘛,來跟大家說說你到底有什麼事情要找他。」陸見歡把他按在廊簷下坐好,裝模作樣地替他拍拍領口灰塵,周也牧鬧了個大紅臉,緊張兮兮地開始往離陸見歡遠的地方倒退。

  ——特奶奶的真奇怪,為什麼一靠近這個娘炮,他就會開始很不自在心跳加速?

  周也牧很不解。娘炮真是可怕的生物。

  周也牧猶疑著開了口:「這個……關係到終身大事……」

  夏彥生正在優雅地喝一杯茶,此刻噗地一聲噴了出來。他立刻穩了一下眼神,淡淡瞥周也牧:「什麼終身大事?」陸見歡也斜眼睨著他。

  「和我沒關係……不不,也不能說沒關係,還是有點關係……不不……」

  周也牧急得舌頭都要吃下去了。他講話可沒打架那麼利索,好半天才繞明白。

  原來周也牧有個妹妹,聽聞單小風的名字之後,心生愛慕,相托哥哥來探個水深。

  這下所有人都噗地笑了。邵泉搞不明白:「你妹妹這年紀應該待字閨中是不錯,但她怎麼聽說小風的名字?」

  陸見歡抿唇道:「定是之前文武鬥鬧得太凶,名字傳出去了不好收回來。這下做了班長又考了第二,想必都覺得單小風日後定然飛黃騰達前途無量,個個動了心思。」

  眾人恍然。

  周也牧搓著手:「所以我要找他那個……那個……」

  陳亮替他補充:「交流一下,對吧?」

  「對對,就是這樣。」

  「慢著不行,」薊勝阻斷道,「我也有妹子來著。」

  「哈?」眾人暈倒,「阿勝你也想?」

  薊勝道:「為什麼不可以?小風一表人才,我妹妹聰明賢惠,簡直天生一對,把妹子交給他我放心。」

  「放你媽的屁!」周也牧一把揪住薊勝的領子,「跟我搶,你找揍吧你?」

  薊勝不甘示弱:「看你這幅粗魯樣,動不動就撂爪子,相比你妹妹也跟你一樣虎背熊腰,這樣的男人婆……嘖嘖,你還是別坑我們班長了。」

  「敢說我妹,老子今天就滅了你!」

  眾人一看情勢不對,連忙上前拉架,陸見歡在旁微笑不語,默默想著心事。吳宗文坐在他身邊托腮道:「我阿姐已經出閣,要不然……」

  陸見歡笑道:「這種事還是莫要強求的好。」

  話音未落,只聽門吱呀一聲開了。所有人都停下了,目光聚集在一點。

  趙丹鳳垂頭喪氣地從門裡走出,一臉的大汗,邊走邊擦還長歎一聲,好像被海扁了一頓的頹廢勁。

  「班長這是怎麼了?」

  「奇怪,豆毛怎麼找你那麼久,班長也違法亂紀了?」

  「……」

  趙丹鳳搖搖頭,又是一聲沈到墜地的歎息:「怎麼辦啊。」

  「不會吧,豆毛他要罰你去思過房,不然,趕你出國子監?」

  「這不行,我們可以聯名上書替你情願。」

  趙丹鳳連忙擺手:「沒有,不是這樣的。」

  「那到底什麼意思,說啊,急死人。」

  趙丹鳳帶著幾分尷尬,為難地道:「竇監丞他有個妹妹……」

  眾人齊聲「噗——」。

  夏彥生豎起手掌道:「不必說了,我們懂了。」

  趙丹鳳眼睛裡有一絲驚奇:大家的悟性什麼時候都這麼高了?

  其實在政治細胞越是麻木時候,人們對八卦還是保持著相當的敏感的。

  陳亮皺眉道:「周也牧要把妹子推給你也就算了,那個豆毛的妹子……老天,你們能想像長什麼樣,光說年紀都一大把了吧?」說完逕自想像著豆毛的臉穿女裝的樣子,不禁陣陣發抖。

  大家都憑著對豆毛的印象想像了一下豆毛妹妹,紛紛感到想吐,對趙丹鳳的反應又增加了幾分理解。

  陳亮道:「等等,幹嘛這麼愁眉苦臉的,這是好事兒啊,說明你紅了。」

  趙丹鳳無奈翻了個白眼。

  但陳亮所言非虛,單小風這個名字,一夜之間就這麼在國子監紅了。

  在這種風頭正緊急的時候,還是躲起來為妙。趙丹鳳早早地和周也牧換回來,回了自己寢捨。

  趙丹鳳坐到床邊,支支吾吾開口:「那個……我有點事跟你說。」

  「嗯?」陸見歡以整待暇地看著她,臉上都是自然的微笑。

  可惡,這樣子根本開不了口啊!趙丹鳳想要告訴他自己打算離開國子監的消息,嘴巴抖了半天,還沒崩出一個字來。

  陸見歡瞧著她道:「我聽著呢。」

  趙丹鳳對自己特別無語,關鍵時刻就變成了啞巴。她氣急敗壞地捶了一下床,道:「我我我困了,我要睡個回籠覺。」

  陸見歡並不意外地點點頭:「喔……」臉上還有笑意。

  自從那件事情發生以後,她要是能自然大方得體優雅地對他說出一句像樣的話來,那就不是她了。

  不過他內心之中,似乎也覺得,不管對方要說什麼,這樣的話還是不要說出口為好。有時候,一句話,很可能改變一切。

  趙丹鳳鬱悶地揭開被子,不料大叫一聲捂著手背退開數步。

  「小心!」陸見歡雖遠卻一直看著她,過程瞧了個清楚,迅速過來扶住趙丹鳳。

  那被子掀開以後,竟然是一團蛇,幾條蛇盤踞在床上遊移,吐著紅信。

  陸見歡看了看趙丹鳳的傷口,所幸沒有中毒跡象,才稍稍鬆一口氣,但很快卻又震怒地顰起眉。

  ——這蛇能出現在床上,必然不是巧合。有人故意要整她。

  之前她鞋內出現釘子,恐怕在那時就被人盯上了。要說其中有什麼陰謀,倒也不像,這等拙劣手段看上去,怎麼都有些洩私憤的狹隘幼稚。

  趙丹鳳看到手背上兩個蛇印臉色刷白:「小賤,我會不會死啊?」

  陸見歡微微一笑,摸摸她頭髮道:「會,今晚你就得死一死。」

  ……

  單小風被毒蛇咬傷,重傷垂危。

  這消息一傳開,當晚就在國子監炸了鍋,天班的學生們紛紛湧向趙丹鳳宿舍。

  吳宗文攔在門口一馬當關:「不能進去,大夫還在診治。」

  薊勝問道:「情況倒底怎樣啊?」

  「是啊是啊,讓我們看班長一眼。」

  這是門開了,陸見歡走出來,背過身迅速帶上門。大家一齊上來將他圍住,紛紛詢問趙丹鳳的情況。

  「唉。」陸見歡欲言又止的模樣,最後長歎一聲搖搖頭。

  大家被他這表情都嚇得臉色發白——這麼嚴重?

  「大夫說不知能否挨過今晚,看天命了。」

  陸見歡說罷,迅速掃睨了眾人一遍,大多數人顯出悲傷之色,有人顯出遺憾之色,有人顯出震驚之色,也有人顯出幸災樂禍或是漠然之色。

  唯有一人引起了他的注意。

  那是一種緊張、害怕,和極度的不理解交織的神情。

  邵泉。

  陸見歡微微一笑,道:「我相信吉人自有天相,大家聚在這裡對傷情也不會有幫助,不如先散了,回去休息一晚,明早再來看她。」

  周也牧憤然道:「這種時候應該叫禦醫,什麼叫吉人自有天相!」

  陳亮吐槽:「傻了吧野人,你說叫禦醫就叫羽翼,皇宮你家開的啊?」

  「去你嗎的!」

  「辱人不及父母,你特麼的……」

  房外又是一陣喧嘩嚷鬧。邵泉趁著混亂,急匆匆地回到自己寢捨。他已經嚇得手腳冰涼,冷汗從前額陣陣流下。

  不可能,怎麼會啊,那些蛇根本沒有毒啊!怎麼會中毒!

  老天爺,千萬別讓他死,否則我就成殺人犯了啊!

  邵泉強力冷靜了一下自己,開始收拾行李。

  在單小風死之前,他得趕快逃跑。

  邵泉慌慌張張帶了一點銀錢和飲水,裹成一個小包裹繫在腰上,打開房門往外衝。沒想到剛跨出門檻,就看見一個人影站在門口。

  月光下,陸見歡笑瞇瞇地抱著手臂,眼神裡流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寒意:「邵泉,這麼晚,上哪兒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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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6-18 08:06:41

〈【小賤線】四〉

  邵泉嚇得包袱吧嗒一聲掉到地上。

  陸見歡笑容一閃,瞬間冷下臉,右手從袖中彈出挾住了邵泉咽喉:「我知道是你。誰派你來的?」

  「不,我沒有……」

  陸見歡兩指一撚,邵泉便覺得喉頭一陣腥甜,怕得眼淚直流,嘴裡叫道:「我說……」

  「這就對了嘛。」陸見歡一摔手,故意讓邵泉栽了個跟頭。

  邵泉戰戰兢兢道:「是我一時鬼迷心竅,我千不該萬不該……」

  「說重點好嘛,」陸見歡蹲下身笑瞇瞇地捏住邵泉的下巴,讓他看見自己寒光直冒的眼睛,「我這個人耐心可不好唷。」

  「是我妒忌單小風,他搶走了班長的位置,人人都向著他,他憑什麼……」邵泉鼻子一酸,在地上哇哇大哭起來,「我替天班的同學做了那麼久,也沒人替我說過一句話。為什麼,為什麼大家都幫著他……」

  陸見歡倒沒想到邵泉的動機如此單純,不由得一愣。但仔細想想,卻也符合邵泉的性格。

  「這麼說,在她鞋上動手腳的也是你?」

  邵泉一邊抹淚一邊點頭,心想事已至此豁出去了,反正單小風已經死了,拉到官府還要上刑砍頭,還不如在這裡被陸見歡捏死。索性又道:「監例戰的時候,也是我把消息漏給武生們。」

  從那個時候開始,邵泉的危機意識就已經讓他開始提防單小風有朝一日會奪權了。

  「你倒出乎意料的有點心思嘛,」陸見歡笑道,「一直把你當笨蛋,倒是我的疏忽了。」

  ……

  趙丹鳳躺在床上睡了一覺,醒過來已到半夜,她坐起來,只見陸見歡點了一盞小燈,正伏案寫字。便披衣坐起來叫了一聲:「在做什麼?」

  「醒了,」陸見歡回頭,抿唇一笑道,「沒聲沒息的。」

  趙丹鳳湊上前,只見上面寫的都是打掃、買東西的雜物日程,皺了眉道:「寢捨再髒,也用不著一日三遍地打掃吧?還有這個窗簾,好好的為什麼要換新,還非要跑到天青繡社去買,太遠了……」

  陸見歡笑微微道:「反正不是你跑腿,有什麼好擔心。」

  趙丹鳳詫異地上下打量陸見歡:「看不出來你這麼勤快,還有這份閒心。」

  「也不是我去。」

  「那誰?」

  趙丹鳳想不出來會有這麼多事又好心的人。

  「邵泉啊。」

  「哈,為什麼?」

  陸見歡悠悠道:「他在你床上放蛇,你說我罰他跑幾次腿應不應該?」

  趙丹鳳瞠目結舌。這哪跟哪啊?「是邵泉干的?」

  「嗯。」

  「為什麼?我有什麼地方對不起他嗎?」

  陸見歡便把過程說了一遍,趙丹鳳聽完思索半響,忽地咯咯笑起來。這倒弄得陸見歡有些奇怪了:「怎麼笑起來了,被蛇咬壞腦子了?」

  「我是笑你,」趙丹鳳托腮瞧著他道,「我覺得,你人真好。」

  陸見歡淡笑道:「他放蛇好不好,我跟你同住一屋,不查個明白豈非我也有危險。若是他下毒,我便不管你了。」

  趙丹鳳揚起鼻子哼了一聲,想了想又道:「我說的不是這個,是你沒有報官,也沒有告訴竇大人——你對邵泉還挺仁慈的。我覺得,嗯……你挺對的。」

  趙丹鳳說得隨意,陸見歡聽了卻心頭一驚。仁慈?

  她說他仁慈,還說他好人?

  這在陸見歡聽來,絕對不是什麼吉利好運的褒義詞。

  為權謀者,哪裡需要什麼仁慈,陸見歡生平最討厭原則,最討厭規矩,更討厭婦人之仁。

  自己什麼時候變得「仁慈」還成了「好人」?

  被這樣形容,令他感到很不舒服。

  「咦,怎麼不寫了?」趙丹鳳見他擱下筆,指著道,「再加一條,這幾天我想睡懶覺,讓邵泉替我打飯買早點。」

  陸見歡心中沒來由地有些煩躁,隨口敷衍道:「你不怕他再給你加點料?」

  「邵泉不是壞人,就是小氣,」趙丹鳳道,「明天我去找他說清楚,想來他不會再這麼做了的。加上你放他一馬,他有把柄在你手裡,哪敢輕舉妄動。」

  陸見歡淡淡道:「你把誰都想得這麼簡單。」說罷返身回自己床,鋪蓋一掀躺下了。

  趙丹鳳有些納悶,不知道他變得什麼卦這麼風雨無常。便坐到桌前接著他之前寫的續寫,忽然道:「小賤,你睡著了嗎?」

  陸無病那段靜悄悄地並無任何聲音,趙丹鳳想了想,又道:「真睡著了?」

  「嗯。」

  「……」

  「你不停叫我,讓人怎麼睡?」

  趙丹鳳嘿嘿一笑,用腳尖蹭了蹭桌腿,內心之中還在斟酌,這是否是個道別的好時機。

  趁著現在,把事情一說,明天就可以收拾包袱離開國子監了。輕輕鬆鬆什麼煩惱都沒有。

  但是為什麼感覺這麼糾結呢?

  她嚥了口唾沫,前思後想斟酌語言,正要開口卻忽然聽陸見歡那邊道:「你怎麼還不睡?明兒真打算把邵泉當奴隸用了?」

  她抓抓頭道:「下午睡多了,晚上有點睡不著。」

  「半夜乾坐著,小心受涼。」

  「知道,可是睡不著。」

  「你過來。」

  她走到陸見歡床邊坐下,陸見歡從被窩裡伸出一隻手將她的手握住了。不知為什麼,她並沒有覺得任何不自然,反而一股暖意緩緩升上心頭。

  陸見歡撩起被子一角,將她拉進來,趙丹鳳像只小羊一般軟呼呼地縮在邊上,陸見歡笑:「你拱什麼。」

  趙丹鳳支支吾吾道:「這樣……更睡不著。」

  陸見歡道:「閉上眼睛就睡得著了。」

  「閉上眼睛也睡不著。」

  「……」

  笨蛋,這樣一來,心就會跳得睡不著了啊!趙丹鳳很緊張,想了好半天道:「……不如,你給我講個故事吧?」

  「哈?」陸見歡想了想,「你要聽少女被賣入青樓的故事呢,還是要聽採花大盜縱橫四海的故事?」

  「……算了!」趙丹鳳無語來氣,翻身坐起,「我還是回去坐著好了!」

  「開玩笑嘛,」陸見歡把她拉回來,「不然我給你數數?」

  「那種事情,越數越精神,到最後反而會在心裡開始做題!」

  「你還有這麼糾結的癖好?」陸見歡很詫異,又想了想,「喔,我知道一個辦法,就是不曉得有沒有效果。」

  趙丹鳳很懷疑地看著他,他不會想說,抽兩耳光或者來個晚安之吻就能睡著了吧?

  如果是那樣,她寧可馬上閃人。

  她正想著,忽然聽到一種極為寧靜動聽的曲調。

  當她反應過來這是人的歌聲的時候,陸見歡已經微閉著眼,唇角輕啟地在哼唱了。

  令她驚奇的是,他的音色與平日裡大不相同,用曲調演繹出來,輕靈而溫柔,在這靜謐的晚上使她驚艷不已,傾羨不已。

  這就是他所說的「辦法」?怎麼看都像是哄小孩入睡的歌謠。趙丹鳳想著,卻不由自主地閉上眼睛細細聆聽,兩個人的往事一幕幕在腦海中細數,不知不覺心神蕩漾。

  他哼到平暢處,她也跟著心情愉悅;他換氣時,她總怕這聲音會就此中斷,心不由得抽緊。為了如此小事而患得患失,卻是前所未有。

  怎麼辦,我根本就不想走……

  進入夢鄉的同時,眼角卻不知不覺地滲出淚水。

  陸見歡睜開眼睛,看看身邊的趙丹鳳,已經發出均勻平穩的呼吸聲。他垂眸細細凝視著臂彎中的女子,替她擦去眼淚,露出一絲迷茫的神情。

  眼淚可以擦乾,但未來依舊一片迷茫。他深深感到已經有什麼東西絆住了自己,越想要掙脫,反而纏得越緊。

  趙丹鳳休息了幾日沒去上課,陸見歡也陪了幾日。連累他沒有上課,趙丹鳳心裡倒有些不好意思,第七天起了個大早去教室。

  剛踏出寢捨門,卻感覺有什麼微微不大對勁的地方,但總說不上來。

  「陳亮,這麼早啊。」她笑著朝陳亮打招呼。

  陳亮正抱個星盤急匆匆往前跑,聽到了象徵性朝趙丹鳳招招手又迅速跑遠。

  「薊勝,去哪兒呀?」

  薊勝也一溜煙跑得飛快,頭也沒回。

  「小師父……」趙丹鳳心想今天奇了怪了,怎麼大家都跟逃命似的。不過夏彥生倒是停下腳步站住了,懷捧著他最珍愛的棋盤。趙丹鳳一看,這套棋具平日裡他是不會輕易拿出來的:「怎麼,今天有比賽?」

  夏彥生搖搖頭:「前幾日來了個好手,倒是可以切磋切磋。」

  趙丹鳳連忙緊跟著跑進教室,只見大半人都不在自己座位上,而一個角落卻被圍得人山人海。

  這教室裡什麼時候擺起燒烤攤子來了?趙丹鳳心想。這是只見人群中心站起一人,原來不是個燒烤攤子,而是個普通的座位。

  陳亮叫道:「小風小風!」

  趙丹鳳忙應道:「在!」

  陳亮卻一溜煙從她面前經過了,走到那人面前:「你懂這一卦麼?」

  那人回眸輕瞥一眼,便笑道:「石中蘊玉之格,無雷無妄卦是也。」

  陳亮大奇,瞪圓了眼睛:「你真的懂!」

  趙丹鳳瞧著那人,只見少年人言笑晏晏,儀態幽閒,便如一隻白鶴般和眾生優雅自然相處,既能顯得超凡拔群,又能不孤高矜傲。心中不由得暗暗稱奇。又想,難道他也叫小風?

  正想著,那人拱手一笑,朝眾監生以致歉意:「諸位失陪,我去去就來。」

  「秀年,那是誰?」趙丹鳳扯扯一邊的翟秀年。

  翟秀年道:「你、你……你不知道嗎,新生,五天前就,就轉來國子監了。他很厲害的……昨天小考……第二,算法……第一吶。」

  算法一直以來都是翟秀年拿第一,如今能有人壓在他頭上,他也不禁對這人好奇,只是翟秀年生性害羞,沒有隨大家一起上前湊熱鬧,便也和趙丹鳳站在一邊。

  「這麼厲害?」趙丹鳳咋咋舌,「叫什麼名字?」

  「賈,賈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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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6-18 08:06:57

〈【小賤線】五〉

  賈風離座起身走出廣業堂,與趙丹鳳擦身而過之時,不知是否趙丹鳳的錯覺,總覺得賈風回頭一瞥,隱隱帶著笑意,似是有話要說。她覺得甚是奇怪,卻又不方便對一個陌生人跟隨,便由他去了。

  那賈風一路穿過迴廊向著東面監生寢捨而去,陸見歡恰好收拾物件出來,兩人堪堪打個照面。

  賈風雙手背在身後,歪了一下頭,瞇起笑眼道:「這位同學,真是不好意思,當了你的路。」

  陸見歡愕然半響,忽地放聲大笑。環顧四周無人,把手搭在賈風肩上,爽聲道:「你怎麼來了?」

  賈風微微一笑:「我來了好幾日,你卻不在,你不來找我,我只好來找你了。」

  原來這便是陸見歡的表弟,真正的單小風。

  「見過我爹沒有?」陸見歡同單小風並肩而行,一路向後湖走去。兩人雖然相隔多時未曾見面,卻仍似當年一樣親熱。單小風搖搖頭:「還不曾。」

  「這次來做什麼?」陸見歡心想不可能是父親叫他來的,單小風為人隨性散淡,一般不會無事登門,早已在心裡暗暗揣度他的用意。

  「我來國子監銷名。」

  所謂銷名,便是那些考入了國子監卻因為有別的事情而不能入學的監生,來把自己的名額銷去。單小風當時便是考了國子監第一名的成績而獲取入學資格,但卻不曾來唸書。正因為如此,趙丹鳳才有機會冒充他的名字進入國子監。也正因為如此,陸見歡第一眼看到自稱叫做「單小風」的趙丹鳳,便起了疑心。

  陸見歡眉頭一蹙,暗忖,若是讓表弟銷了名,那麼趙丹鳳的身份定會遭到調查,如此一來極不方便。忙道:「先緩緩。」

  「嗯,為什麼?」

  陸見歡盯著表弟一臉詢問的表情,不受動搖地做了一下判斷:「你來了七日了,以什麼身份來的?」

  單小風噗地一聲笑了:「是啊,我以什麼身份來的。我現在叫賈風。」

  真真假假,這個胡編亂造「假風」倒是符合單小風的性格。陸見歡搖頭道:「既然如此,何必明知故問。你已經見過那人了吧?」

  「嗯,小姑娘人不錯啊,只是我還是好奇,是什麼能讓霍容都變了心,不再記著我姐姐,」單小風朝陸見歡眨眨眼,「表哥,你知道嗎?」

  陸見歡的這個表弟,最喜歡明知故問,懂裝不懂。陸見歡習慣了他這一套,不為所動道:「這你該問霍容。」

  單小風唇角一彎,扯起一絲天真無邪的笑容:「表哥,你這一招好高明啊。你說,如果霍容知道自己心愛的女人已經全身心歸屬於你,你說他會不會氣得方寸大亂,儀態盡失?」

  陸見歡沈吟道:「霍容這個人,也非你想像中簡單。我和他鬥了這麼多年,豈能不知。」

  「非也,非也,」單小風浮起一抹陰冷的笑容,那樣清純的面容竟然可以做出如此險惡的表情,著實讓人覺得有些不協調,「霍容喜歡她。他已經不是神了,他動了凡心。」

  「不光要佔據霍容的心上人的身體,還要擁有她的心。萬事俱備後,給以霍容致命的一擊。表哥,你一定是這樣想的吧?」

  陸見歡像是被什麼梗了一下,既無法承認也無法否認,只覺得莫名煩躁。忽地想起來自己這位表弟的性子,這些話明擺著一邊是猜測一邊是試探,便故作輕鬆地朝他一笑,把問題拋回去:「你說呢?」

  「不錯,或者不出則已,或者一擊即中,雷霆萬鈞。表哥,你果然不愧是高我一籌,你說霍容如果知道這位姑娘和你在一起,會是什麼表情呢?」

  陸見歡道:「看不出你這麼記恨當年的事。」

  「表哥此言差異,我是替你不值當呢。我想……霍容應該會痛不欲生吧?還真是期待在霍容臉上看到這種表情哪……呵呵。」單小風抿著嘴唇微微笑,這對表兄弟就連神態語氣也有幾分相似。

  「……」

  「表哥,我聽人說,養兵千日,用在一時,如今霍容和喬太傅他們越走越近,連我在老家都能聽到風聲。我看你給他下的這個套,該什麼時候請他往裡鑽呢?」

  單小風幾句話說得輕鬆自然,但陸見歡聽得總覺得有些步步緊逼之感,更覺煩躁。他生平第一不喜的事情便是受制於人,隨口敷衍道:「等時機。」

  「表哥,有一件事我一直沒想明白呢。既然那女子冒用了我的身份,那她又是個什麼身份呢?表哥做事如此小心謹慎,不可能沒有調查過吧?」

  這又直接戳中陸見歡痛腳,陸見歡鳳目一挑,瞇起眼道:「小風,你倒底想說什麼?」

  單小風訝異攤手道:「我想說的都已經說完了呀。」說罷微微一笑,做了個思考的動作,捏著下巴道:「我這次來不過是想來京城走一走,觀光一下。不過走著走著一不小心便逛到了皇城附近,又一不小心得到了一點點消息……你說現在的姑娘是不是來頭都這麼大,隨便挑一個都能有禁軍特使護身?」

  陸見歡蹙了眉道:「誰?」

  「還能有誰,那個單小風呀。你派出去調查她的人為什麼沒有消息,是禁軍特使做了手腳。」

  陸見歡一驚,宮中禁軍只有皇室才有權力調動……

  「哦,對了,剛剛從她身邊經過,不小心瞄了一眼,」單小風把自己的腰帶扯出半截,笑瞇瞇地甩著,「我們繫帶都用魚尾結或芙蓉結,她用的可是雙攀緣結哦。」

  陸見歡尚不解其意:「……?」

  單小風捏著下巴做回想狀:「記得我幼時隨外公進宮,見過儀妃娘娘一次,那時候看到宮裡的女人,好像都用雙攀緣結繫腰帶,你說這算不算一種時興?」

  陸見歡面色一沈,心中像是被一塊大石頭給堵住了。她是宮裡來的?難不成是別人派來探查的細作?枉費他千想萬想要不要放她一馬,卻偏偏讓她給耍了一遭,若此事成真,豈非生平第一奇恥。

  單小風收了笑臉,正色道:「表哥,我知道你喜歡冒險。不過,我和你不一樣,不瞭解的東西,我寧可丟掉,也不會用。若是一樣東西捂在手裡太久,難免燙手,還不如丟給別人,省卻許多麻煩。」

  話已至此,陸見歡已經完全明白這位表弟的意思了。

  單小風說話喜彎不喜直,他繞了半天,便是想要提醒陸見歡。不要犯和霍容一樣的錯誤,喜歡上一個來歷不明的女人,無疑等於把命數懸在刀鋒上。只是他太瞭解陸見歡的為人,陸見歡雖然機狡,但極為自負,若是直接說他愛上誰,他定要矢口否認,還不如稍作點撥,讓他自己掂量輕重。

  最後的那一句,便是稍微明白地提醒陸見歡,趙丹鳳這個人,要麼在霍容這件事上用掉,要麼做掉滅口,免得引火燒身。

  陸見歡慢慢斟酌著,忽地又想起一件事。單小風這個人,風吹不動雨打不動的,自從親生姐姐單小柔死後便號稱歸隱山林問道去了,如今無故來訪,當真只為了跟他說這一兩句警示之言?

  他心裡越有疑竇,臉上笑容反而越舒展,不動聲色地笑道:「表弟費心了,這事我定放在心上,好好考慮。」

  「表哥哪裡話,一直以來,我最放心的人就是表哥你了。」

  ……

  陸見歡回到寢捨,心緒始終不得安寧。幾次望向趙丹鳳的床鋪,見那摺疊整齊的被褥,便覺得像她平日的笑容一樣假,用無瑕的外表來騙人,莫非真是她的專長不成?

  那簡直是遇到強敵了。

  但他怎麼也不能相信,她會有那樣的心機。他也不敢信,一旦這種設想成真,以他的邏輯,那她是絕對不能留在這個世上了。

  心思正在煩亂之際,門推開了。趙丹鳳跨進來,手裡托著兩摞油紙包好的核桃餅,還拎了一大包乾糧。她沒想到這個上課的時候陸見歡也會在寢捨裡,原本她是想趁著逃課之機,多準備一些食物,偷偷離開國子監的。離開國子監之後,也不打算回皇宮,她想去更遠的地方看一看。

  從來到外面的世界開始,她就壓根兒不想要再回去。

  「你怎麼沒去上課?」趙丹鳳看見陸見歡,一臉詫異。

  「你為什麼沒有去?」陸見歡看一眼她手裡的乾糧,面色冷如冰霜,「要去哪裡?」

  「我……」趙丹鳳心想,既然撞上了,索性說了,便開口道,「我打算離開國子監……」

  當細作被發現,想要畏罪潛逃?陸見歡心中猛地衝上來一股怒火,他從未想到自己會被女人擺了一道。這背叛的感覺儼然使他回到從前,單小柔逃婚出走的那一日。他簡直如墮地獄!

  他一個箭步衝上前,惡狠狠捉住她手:「想走?」

  趙丹鳳被捏得極痛:「小賤,我也是不得已的。你鬆一鬆,好疼。」

  陸見歡冷笑:「你不是喜歡霍容麼,他還在你便要走,不怕他出什麼意外?」

  趙丹鳳沒領會到這是一種威脅,只當陸見歡在問自己,猶豫了一下,訥訥道:「我改變主意了,我不喜歡他了。」

  「什麼!你不是一直都喜歡他,你不喜歡霍容,你跑到國子監來幹什麼,我又何必費心教你這麼多?你還站在這裡幹什麼?」

  陸見歡一股怒意更甚,他已經不知道自己是在為了霍容而發火,還是因為別的什麼原因在發火。總而言之,他有很大的火,不發不行。

  趙丹鳳的手臂差點沒給他扭得別過來,連連隨著他轉:「疼疼疼,你別生氣,有話好好說。」

  「我哪裡生氣了?我生什麼氣!我只是笑你膽小無能,養兵千日,臨陣退縮。單小風,你究竟在想什麼東西?」

  「我喜歡你。」

  他的眼神一霎那充滿了驚愕。

  「我喜歡你。我不能對霍容那樣做,我對他說我喜歡的是你。」

  她哆嗦著唇,第一次豁出去,把內心隱藏已久的秘密托出。反正已到臨走,說出去也不會有任何麻煩吧?

  但內心之中,她還是抱了那麼一點點似有若無的希冀。

  他會挽留自己嗎,會被打動還是會拒絕呢?她都不敢想像他的反應了,把頭埋得極低極低,臉像熟透了的蘋果。他會否看輕自己?唉呀,她真是輕薄,主動吻他的是她,主動表白的也是她,莫怪他要看輕自己了。想到這裡她便後悔得想哭。

  持久的沈默。

  陸見歡喃喃鬆了手:「單小風,我看你是瘋了。」

  「我沒有開玩笑,我是真的,我……」

  她急著奔上前想要拉住他的手,他猛然回頭狠狠拂袖,她幾乎被甩得跌倒。

  「可是,我絕不喜歡你。以前不會,現在不會,以後也不會喜歡你。」

  這句話,把她的心都絞碎了。

  「為什麼?」她噙著淚,仍是不肯死心。

  「因為你已經沒有價值了。」

  她的身份一直在隱藏,她已經無法再成為攻陷霍容的利器,反而一直在妨礙他的正常思考。

  陸見歡說完,瞥她一眼,見她神色忽轉平靜,自己也怔了怔,揣度著她的想法,臉上冷冷道:「還有什麼想問的。一起說了,然後要走就走。」

  「你真的,沒有一點點喜歡過我?」

  他料到她會問,也知道回答的時候,絕不能有一點猶豫:「沒有。」

  說完他還不忘在她的屍體上踩一腳:「在我最無聊的時刻你闖入,所以我想,多個玩物也不錯。」

  趙丹鳳垂下頭,一滴眼淚落到地板上——

  「原來是這樣,我知道了。」

  那淚滴撞碎在地面的聲音很重很重,敲得他五臟六腑都發出了迴響,等他回過神來的時候已人去樓空,寢捨門孤零零地打開著在搖晃,一束夕陽日光照進來落到他的一雙腳上,顯得那麼孤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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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6-18 08:07:23

〈【小賤線】六〉

  陸見歡從沒有過像現在這樣煩躁。

  身體的慾望,只要有了出口,不就是可以任意代替的麼,為什麼會這樣。

  他暴躁地起身,挨著床沿靜坐,身下的女子意猶未盡,妖媚地扭動著腰肢,很是哀怨地央求:「怎麼了?」

  「你出去。」

  「公子?」紅惜不敢信,剛剛正準備和她顛鸞倒鳳的男子,此刻怎麼變得這樣冷漠。

  他冷冷瞥一眼,懶得再說第二遍。

  紅惜哆嗦了一下,披著外衣退出去了。

  他更加煩躁。國子監清規眾多的生活他已經過了這麼久,為何到現在反而突然不適應起來了。起初他以為是因為有了那個叫做小鳳的女子,好的東西可有從無到有,但禁不得從有到無,他享受慣了她在身邊,忽然間消失不見,反而讓他極為不適應。所以才匆忙告假歸家三日,喚了這女子來想洩去一身邪火,豈料又是草草收尾興味索然。

  一靜下來,就會想到她,想她純稚無邪的笑容。

  該死,對於某件事物產生慣性依賴,是他人生信條中的大忌之一。他狠狠捶了一下床板。

  因為不知道什麼時候會因為這種習慣,犯下致命性的錯誤。

  而現在,什麼時候開始已經非她不可了?

  一閉上眼睛就開始自動描繪她的身影。她嬌笑著摟著他的脖頸,聽他說著調侃逗趣兒的輕薄話,鄙視地朝他翻起白眼,宛若就在眼前。

  她好像並不是僅僅只有一具光滑美麗的身體,她是活靈活現的人,摻雜著許多讓他啼笑皆非的回憶,與朝堂的所有陰謀和心機無關的回憶。

  他猛地睜眼,起身去取外衣。

  絕不能讓自己有任何的弱點,這個習慣,他一定要改掉。

  既然一刀兩斷這種事無法從自己開始,那麼,就從她那裡開始。

  陸見歡當天便趕回了國子監,日子算起來,今日恰好是她辦完肄業手續的日子。

  「我喜歡你。」一路上腦子裡都是她這句話在飄來蕩去,讓他好不心煩。

  她怎會喜歡他?她憑什麼喜歡他?她只不過是個滿口謊言的騙子罷了,說不定這一句也是假的。

  陸見歡恨恨想著,儼然忘記自己也是個大騙子。他決定去找趙丹鳳,再問個明白,逼她說出來到國子監的真正目的。

  敬一亭,趙丹鳳跟各位先生一一道別。豆毛沒有把她招成妹婿很是遺憾,拉著她的手念了半天。趙丹鳳一個個應付過來,直到最後剩下霍容。

  「先生,我要回宮了,」趙丹鳳笑微微地道,「您可以放心了。」

  霍容瞧她的大包裹一眼,搖頭歎道:「保重。」

  ——她帶了那麼多吃的,哪裡像是要回宮的樣子,分明就是要去更遠的地方。按照霍容的職責,他應該第一時間稟明情況,但他依舊拿不定主意。

  「小風……」

  「嗯?」趙丹鳳回頭,「還有什麼事?」

  霍容還有很多話想說,但趙丹鳳回頭那一瞬間,那極為自然,毫不忸怩的樣子使他內心感到一陣失落。他分明地感覺到,她的心思已經不在這裡了,她不再是那個每和自己說一句話,都會帶些嬌羞和臉紅,抑或氣惱的小女孩了。

  「沒什麼,保重。」

  趙丹鳳揮揮手離開敬一亭。

  陸見歡急忙忙衝入天甲一號房,趙丹鳳的床鋪空了,衝到隔壁寢室把陳亮吼起來:「小風呢?

  陳亮在睡回籠覺,朦朦朧朧揉揉眼:「哪個小風?」

  「我家那個!」

  「……她今天不是有事去敬一亭了嗎,你上那找找去啊,找我幹啥。」

  陸見歡衝出寢捨,正要向敬一亭去,忽地看見寢捨東頭湖岸上站著一人,正朝自己招手,定睛一看,那不是趙丹鳳是誰?

  趙丹鳳穿了一身麻布料的灰衣褲,品位糟得讓陸見歡皺眉。陸見歡急急忙忙想要繞路過去,卻左找右找穿不到近路,索性衝進自己房間從窗子裡翻了出去,正好落到岸邊。

  他跑向趙丹鳳,趙丹鳳做了個停的手勢,陸見歡在她十步遠處停下來。

  趙丹鳳雙手叉腰,瞪著眼道:「陸見歡,我再給你一次機會,你喜不喜歡我?」

  他愕然。

  「你不說,我就跳下去。我真的會跳喔?」

  陸見歡明白她的意思了,冷笑一聲道:「你可以換任何一種方式來討厭我,你就不能想個更像樣的法子報復我麼,或者再動動腦筋,想法子讓我愛上你,再狠狠將我拋棄,不是更解恨?」

  威脅對他來說毫無用處。

  趙丹鳳沈思道:「你說得對,你說得法子我都想過,我甚至想過要藉著你睡著之時殺了你。」

  他一愣,心裡一涼,若是她真這麼幹了,也許真能得手:「你為什麼沒有?」

  「因為我發現我還喜歡你……」這句話說出口竟然是如此艱難,又如此痛苦,她強自壓抑著疲憊,朝他笑道。

  他心頭一震,一時無話。又聽她說道:「可是我恨你,我永遠永遠恨你。」

  我明白。

  「我想毀了你,可是我做不到,所以,她痛極反笑,那心如死灰的表情竟然前所未有,他看得有些詫異。所以,我只好毀了我自己。」

  「小鳳!」

  他眼中掠過狂怒的神色:「你別以為這樣就可以威脅我。」

  「你不喜歡我,自然我威脅不到你。」

  他一窒,怒道:「你要跳就跳吧,別指望我會攔你。」說罷扭頭便走。

  她決不敢跳,她是宮裡來的人,還有很惡毒的使命在身上,絕對捨不得就這樣死。他一遍又一遍對自己說,絕對不能回頭,絕對不能流露出一絲一毫的憐憫。

  一聲入水的悶響。

  他驟然轉身,湖邊已經空無一人,只剩下湖面一圈淡淡的弧紋慢慢擴散。

  「小鳳!」

  他發狂一般地奔去,躍入水中。

  湖面漸漸又恢復平靜,趙丹鳳從大樹背後繞出,長籲一口氣,又不無擔心地回頭問道:「他不會就這麼淹死了吧?」

  樹後面傳來一個悠淡的聲音:「你放心,我表哥水性極好,潛一陣子不是問題。」

  說話那人,笑眼彎彎,眉目清純裡透著孩童耍壞一般的機狡,正是單小風。

  趙丹鳳道:「這次多虧你,要不是你留我幫我設計他。我三天前就氣走了,哪裡還辦什麼退學。」

  單小風攤手笑笑:「現在你知道我表哥最喜歡的人是誰了。」

  趙丹鳳仔細地看著他,忽地發笑。

  「你笑什麼?」

  「我笑,你們表兄弟兩個有些像,都一肚子的鬼心思。只不過,你能更受歡迎,是因為你懂得如何取悅每一個人,而他卻只取悅他想要取悅的人。」

  單小風道:「因為我能讀懂每一個人的心。」

  「哦,那你能看出來,我現在在想什麼嗎?」

  單小風鳳眸一掠,機巧地掃過趙丹鳳,彎起笑眼慢慢地道:「你在不滿意。」

  「嗯?」

  「你不滿意我表哥藏了很多秘密,你覺得他有事情沒告訴你。」

  趙丹鳳不得不承認單小風說得很準。她卻又不怎麼想承認,岔開話題道:「話說,原來你姐姐便是單小柔,難怪我總覺得他和霍先生之間有些不對勁。」

  單小風只把陸見歡和霍容的矛盾向趙丹鳳簡單解釋成了,當年因為爭奪單小柔的矛盾。趙丹鳳仍有一絲懷疑。

  「人為什麼要知道太多沒有用的事情呢,蛇不需要鞋,兔子不需要肉,你若喜歡一個人,你也知道他喜歡你,為何要在意他的過去。」

  「那我問你,若你愛的人對所有人都極壞,唯獨對你好,你會不會因此而不愛他了?」

  「我……」

  單小風笑道:「想要得到一個人還是想要得到秘密,看來這是個問題。」

  陸見歡在水裡潛得從四肢涼到頭心,他摸不到趙丹鳳的人,甚至不想再要浮上水面。他怎麼也沒想到她會真的往下跳,這是故意捏他的死穴麼?他應該很冷靜、很冷酷地看都不看一眼就走掉,偏偏做不到,他心急如焚,簡直想要同她一起死掉。

  就好像猛地被人奪走了極為重要的東西,心被人抽空一般,連活著的意義都失去了。

  他無力地潛著,氣快要不夠用了。但毫無退心,他想著,若在不上去換氣,恐怕自己也有危險。但他只有無所謂——他想到自己死後,大哥陸見麟會代替自己掌權陸家,父親會策動謀反,到時候和小皇帝必然是你死我活的爭奪,陸家會開創一個新的時代還是會像歷史上所有那些策反的家族一樣落得個滿門抄斬九族誅滅的下場?這些的種種,他曾經滿懷雄心和熱血地計量過,發誓要踩在人生的頂端,但如今忽然覺得就如這水下不斷冒起的氣泡一樣毫無意義,如夢幻泡影。

  他忙碌了很久,爭奪了很久,卻沒能留住自己最想要的東西。他忽然明白這一點的時候,感到無比的後悔。眼淚迅速從眼眶裡沒出,融入千萬滴水裡,悄無聲息。

  突然間他什麼都不想要了。

  「不對,他怎麼還沒上來?」岸上的趙丹鳳有點著急。

  單小風想了想:「莫非我估計錯了一件事?」

  「什麼?」

  「也許我表哥對你的喜歡,比我想得還要多……足以使他……」

  「什麼?」

  「放棄一切,比如說……性命?」

  趙丹鳳臉色一變,大驚:「你個混蛋!」說罷縱身跳入水中。

  ——她的水性很好。只不過剛剛嚇陸見歡的時候,是往水裡推了一塊大石頭而已。

  ……

  陸見歡悠悠醒來,只覺得自己像是死了一次,周圍一切景象都極其陌生,景色只隨著馬車窗格的移動而移動著……

  唯有一個人,是他無論如何都不會忘記的。

  趙丹鳳正抱著他的頭放在膝上喃喃自語。

  一切都像是夢。但若他不是死過一次,又怎知夢的珍貴?

  「小賤,我知道你有很多秘密,但我不問你……因為我也瞞了你很多……」

  「小賤,我很喜歡你,這是真的。」

  「小賤,你不要怪你表弟,綁架你不是他的主意。是我決定要這麼做的。他說若我不能帶你去一個沒有紛爭的地方,你便永遠不會和我在一起對不對?我是不是很自私?」

  「小賤,你一定要原諒我……這一次我無論如何也不會放手,一定不要生我的氣……」

  陸見歡坐起來,在趙丹鳳驚愕的目光裡,微笑著抱了她一下。他停在她耳邊,輕輕地溫柔地說:「我不生氣。」

  一句原諒,已經代表他放棄一切,做出了唯一的選擇。

  趙丹鳳愕然半響,眼睛裡淚水隱隱閃光。趕馬車的車伕聲音傳來分外熟悉:「表哥表嫂,過了這道關,就到長白山了,以後我們不光只能做野人,還只能做雪人了哦?」

  陸見歡愣了愣,第一次開口罵人:「孫子,你找地方也不會找個好點的。往北跑做什麼?」

  「爺爺……哦不表哥,聽說北方姑娘最豪爽大氣,我也想找個威武強勢的老婆,以後能罩著我啊。」

  「……」

  陸見歡無語,回頭朝趙丹鳳笑笑,忽地想起什麼,拉下臉道:「別的我不跟你算,但有件事不能不問。」

  趙丹鳳忙點點頭,拉住他手:「你想知道什麼?」

  陸見歡捏捏她的臉蛋,浮光掠影的笑容裡,愛意一點一點醞釀——

  「你叫什麼名字?」

  ……

  不要過度追尋你愛人的秘密,掌握他的秘密只能掌握他的過去,你只要掌握他的愛情,你便可以掌握他的未來。我們可以饒恕秘密,但絕不能放過愛。這就是她得到他最大的秘密。

  〈小賤線.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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