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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2-8-23 23:22:20

前言:

    該怎樣理順心中的感情?
  她到底愛他嗎?
  如果是愛,
  為何會一而再、再而三地不辭而別,
  心中還想著其他男人的影子?
  如果是不愛,為何會害怕他死亡,
  害怕承受離別那撕裂般的心痛?
  如果救他的代價是在生離與死別之間選擇,
  她寧願自己心碎地離開也要挽留住他的生命。
  傳說同命蠱能救他的命,
  可惜能與他同命的人卻不是她,
  想像著他與其他女子相知相愛的未來,
  遲鈍明白的心是否真的遲了?


第1章(1)

  「爹爹,我們要去哪裡?」嬌嫩的嗓音來自同樣嬌嫩的女娃,女娃約莫五六歲的模樣,穿著雪白的衫子,烏黑的頭髮梳成兩條辮子,乖順地垂在胸前,粉妝玉琢的臉上滿是靈動的稚氣。  

  「去看你師叔啊——」男子一襲青衣,人很清瘦,眉目間罩著一股說不出的憂鬱,只有在看著女兒的時候,才會露出溫暖的微笑。  

  「師叔住在哪裡?還有多遠呢?」女娃噘起嘴,一邊擠出痛苦的表情一邊拚命地揉著膝蓋,「我們已經走了兩天啦,雀兒的腿好痛,肚子也好痛——」  

  男子皺起好看的眉,卻仍然好脾氣地蹲下身子與女兒平視,溫和地說:「雀兒乖,落陽谷馬上就要到了,你要是走不動了,爹爹抱著你好不好?」  

  話音未落,女娃已經誇張地張開手臂,「爹爹抱。」  

  男子寵溺地摸摸女兒的髮辮,抱她起來,女娃高興地環住爹爹的頸項,很快就閉上眼睛打起了瞌睡——

  「雀兒?」男子輕拍女兒的背,「雀兒想不想見師叔?」  

  女娃很快搖頭,「不想。」  

  「可是落陽谷是很漂亮的地方哦,師叔就住在那裡——」男子面容平靜,眼眸裡卻露出一種說不出的痛楚,「雀兒不想去那裡玩嗎?」  

  「那——」女娃拖長了聲調,「好吧。」  

  「師叔是很漂亮的人哦,雀兒一定會喜歡的。」男子讓女兒伏在肩上,不讓她看到自己的臉。  

  女娃努力地想了一陣,仍是滿臉不解,「師叔是什麼?」  

  男子微笑,「師叔和爹爹的師父是同一個人,爹爹有沒有跟你說過師公的事?」  

  女娃不是很感興趣地搖頭。  

  「師公是韓門的創始人,武功很厲害,那時江湖上沒有人是師公的對手,後來師公就帶著兩個徒弟,啊,就是爹爹和師叔,到落陽谷隱居,因為師公姓韓,所以江湖上的人都稱呼這裡叫韓門落陽谷——」  

  女娃聽得索然乏味,毫不客氣地打了個呵欠。  

  男子苦笑,愛憐地撫著女兒的肩背,「爹爹說的都是很重要的事情,雀兒要記住哦,以後會用得著的。」

  「爹爹明天再告訴我吧——」女娃漸漸口齒不清,「雀兒想睡了。」  

  「你呀——」男子搖頭,復又低聲自語,「罷了,你娘若在這裡,想必也不會勉強你,其實爹爹也盼你此生平安度過,莫要再涉足江湖,只是——」他長歎一聲,「天意如此,無可奈何!」  

  此時已是深秋時節,山谷中遍地金黃的落葉,遠遠望去金燦燦一片,映著秋日暖陽,散發出若有若無的柔和光芒。更妙的是,這谷口天然生著一潭清泉,那泉極寬極闊,把山谷與外界隔離開來。偶爾秋風拂過,便有片片寒葉緩緩飄落,越發襯得那波光瀲灩,山谷清幽——  

  韓不及就在這樣的青山碧水中練劍,一襲白衣,一柄長劍,劍似驚雷,人若蛟龍,舞到興起,口中曼聲吟哦:「紅藕香殘玉簟秋,輕解羅裳,獨上蘭舟。雲中誰寄錦書來,雁字回時,月滿西樓。花自飄零水自流,一種相思,兩處閒愁。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  

  吟罷,忽然一個收勢,回劍入鞘,深深地吐出一口氣,緩步走到潭邊,似乎是遇到什麼難解的麻煩,怔怔地發起呆來——  

  「李清照的《一剪梅》,配上你這剪梅十三式,妙,果真是妙!」醇厚的男聲在身後驀然響起。  

  韓不及回頭,見一名青衣男子懷裡抱著一名猶在熟睡的白衣女娃,站在離他約莫三丈遠處,正衝他微笑,見他轉過身,便問:「你的師父是誰?」  

  「你——」韓不及望向水面,竟不見舟船,驚問,「碧水寒潭寬百丈,且深不見底,你是怎麼進來的?」

  男子並不理會,「你還沒告訴我你的師父是誰——」他說話時刻意壓低了嗓音,想來是怕驚醒懷中的女娃。

  「我沒有回答你的必要。」韓不及提劍轉身,準備離開。  

  男子緩緩地吐出三個字:「韓秋水。」  

  韓不及並不停步,「這有什麼稀奇,天下人都知道韓秋水是落陽谷主人。」  

  「你師父沒有告訴過你,你練劍的方法不對嗎?」男子緩步走到他面前,上下打量他半晌,皺眉道,「秋水為什麼要收你為徒?你的資質根本就不適合修習韓門武功——」  

  韓不及拔劍出鞘,「適不適合我們比試一下不就知道了?」  

  男子微笑不改,原本抱著女兒的左手忽然抓向韓不及面門,韓不及大驚,百忙中側首縮身險險避過,還不及鬆口氣,右手忽然劇痛,那柄劍便被他奪了過去——  

  兩人這一番較量,終於驚醒了熟睡的女娃,女娃揉著眼睛,滿臉茫然地望著男子,「爹爹,你在做什麼?」

  「爹爹給你弄了個好玩的東西。」男子只好將手中的劍遞給女娃,轉臉對韓不及歉然微笑,「小兄弟,對不住,以後我一定送你一柄更好的劍。」  

  「這是什麼呀,我才不要!」女娃毫不領情,推開男子遞劍的手,撇撇嘴,不高興地說,「爹爹,師叔到底在哪裡啊?」  

  眼看自己的佩劍被這對奇怪的父女如此折辱,韓不及強壓下心頭怒氣,忍耐地問:「你究竟是誰?你如何懂得我韓門的武功?」  

  男子倒轉劍柄把劍還給韓不及,笑道:「我是楚燕然,這是我女兒楚雀舌,你師父韓秋水是我師妹。」

  「楚燕然?」韓不及瞇起眼睛,點頭,「我知道你。師父在青松閣,你隨我來吧。」  

  「小兄弟,你的劍。」楚燕然攔住他,歉然道,「剛才失禮了。」  

  韓不及接過佩劍,目光一寸一寸地從劍身上掃過,口中道:「碧水劍,《名劍譜》排行十三,劍身似水,劍鋒高潔,今日我學藝不精,只得委屈你了——」話未說完,一道寒光閃過,雀舌發出一聲驚呼,那柄劍已經「咚」的一聲沈入碧水寒潭,泛出一圈一圈寂靜的水紋,便再無聲息。  

  楚燕然若有所思地望著韓不及漸行漸遠的背影,微笑道:「少年氣盛,和我年輕時一般模樣。」  

  青松閣是落陽谷一處小小的院落,因為院子裡生著幾株年歲久遠的青松,這才得了這麼一個名字,是落陽谷主韓秋水平常靜修的地方。  

  此時,楚燕然正與韓秋水相對而坐——  

  「你覺得我憑什麼要答應你?」韓秋水雖然已經年近三十,卻皮膚白皙,五官清秀,再加上一身湖水色的衣衫,整個人看上去清麗非常。  

  「秋水——」楚燕然低下頭,「內子失蹤已近三年,我這次能夠得到她的消息,已經是萬幸,所以不管她在哪裡,我都必須去找她,我不怕危險,也不怕死,可是我擔心雀兒,她還那麼小,如果沒有人照顧她——」  

  「不必說了!」韓秋水淡淡地開口,「師哥,你明知道你求我任何事我都會答應。」  

  楚燕然滿臉喜色,「這麼說你是答應了?」  

  韓秋水冷笑,「不,我拒絕。」  

  「秋水?」楚燕然失望地望著她,「這麼多年了,難道你還在計較當年的事——」  

  「沒錯!」韓秋水冷漠地打斷,「我就是計較當年的事,本來我這裡多養一個女娃也沒有什麼,但是只有你女兒不行,就因為她是易青非的孽種!」  

  「秋水!」楚燕然咬牙,「你這是要為難我嗎?」  

  「我怎麼會為難你?」某種倔強的情緒忽然從她身體裡抽離,韓秋水變得說不出的傷心脆弱,「你明知道我是怎樣待你,我待你一片真心,師哥,難道你不知道?」  

  楚燕然迴避地側過臉,神情黯淡,「現在說這些還有什麼用,內子如今身陷險境,我怎能棄她於不顧?我無法強迫於你,但你若是念在同門一場,就請替我照顧雀兒,她才五歲,我們之間的事情根本與她無關,她也完全不懂——秋水,就算師哥求你,還不成嗎?」  

  韓秋水怔怔地望著他,慢慢地平靜下來,端起茶啜了一口,「為什麼一定要送到我這裡來?就憑你天下第一劍客和天下第一美男子的名號,要找個幫你帶孩子的女人還不容易?」  

  「你又何必譏諷我?」楚燕然面上微微發熱,轉臉正色道,「我從小教她韓門內功,你也知道韓門心法與天下任何一門武學絕不相容,若是被他人誤導,後果不堪設想,再者我也想不出比落陽谷更安全的所在。有你在這裡,孩子必定能夠平安長大。」  

  「多謝你的謬讚——」韓秋水不冷不熱地說,「易青非不是個大家閨秀嗎?你當年不是格外鍾愛她的聰明溫柔嗎?怎麼今天輪到自己的女兒,你竟然許她舞刀弄劍了?」  

  楚燕然沈默良久,好半天才歎道:「在這件事上,我本來也猶豫,只是雀兒根骨奇佳,從資質上說,她比當年的你我二人更適宜韓門武學,我想,以後師父的《落陽心經》怕只有她才可能學會——」  

  韓秋水怔住,「《落陽心經》?你不要信口開河,除了師父,這天底下根本不可能有人學會!」  

  「若非如此——」楚燕然微感不悅,但天生的好脾氣不容他發作,仍然娓娓道來,「若非如此,我何苦教雀兒學武?你明知道我比誰都盼望她永不涉足江湖,但是想起師父的臨終前囑咐,我又不能不讓她習武,秋水,你心裡記恨著我,我不怨你,但是盼你能以師門大局為重,替我照顧雀兒,引她步入武學正途。」  

  「好。」韓秋水站起來,「既然如此,我答應你,你自去尋你的易青非,你女兒交給我就是。」  

  「你答應了?」楚燕然大喜,起身一揖到地,「我替內子謝謝你啦。」  

  「我話還沒說完——」韓秋水冷笑,「要我照顧你女兒,可以。但是你若尋到易青非,此生便永不許踏入中原半步,就這一件,你答不答應?」  

  「秋水,這是為何?」楚燕然皺眉,「你是想讓我們父女永不相見?」  

  「你若不答應,那也簡單,就帶著你的女兒去西域送命吧——」韓秋水作勢要走,「反正她是易青非的孽種,死了也罷!」  

  楚燕然垂頭沈思半晌,很快地說:「我答應。」  

  「很好。」韓秋水微微一笑。  

  「爹爹、爹爹,你在哪裡,爹爹啊——」久久沒見到楚燕然,小雀舌恐懼非常,索性放聲大哭。  

  韓不及原本滿腹心事地坐在一旁,聽到哭聲不免朝她望去,看了半晌,不禁有些好奇這小女娃哪來那麼多眼淚。

  「雀兒——」溫和的男聲從兩人身後傳來。  

  「爹爹!」  

  韓不及驚奇地看著前一刻還哭得肝腸寸斷的女娃此刻已經生龍活虎地投入楚燕然懷抱,笑得好像剛拿到一塊大饃饃。

  楚燕然不捨地捏了捏女兒的臉蛋,「雀兒,爹爹要去找娘親,你留在落陽谷,師叔來照顧你,好不好?」

  「娘親?」楚雀舌不解,「他們都說雀兒沒有娘親——」  

  「傻瓜,誰沒有娘親呢?難道你是從石頭裡蹦出來的?」楚燕然心裡難受,卻仍然強笑道,「娘親在很遠的地方,爹爹要去接她,因為實在太遠了,所以你就乖乖留在師叔這裡,師叔和這位——」他說著,目光轉向站在一邊的白衣少年。

  「韓不及。」聲音雖然冷淡,卻並未拒絕他微帶懇求的目光。  

  楚燕然衝他微微一笑,表示感激,「這位韓不及哥哥都會照顧你,教你武功,所以你要聽話——」

  「好吧。」楚雀舌似懂非懂地點頭,「那爹爹要早些回來哦。」  

  楚燕然並未回答,轉身凝視韓不及良久,忽然伸手握住他的肩,低聲道:「不及,我把女兒雀舌交給你了,雀兒還小不懂事,你比她年長幾歲,請你好好照顧她。」  

  不等他回答,楚燕然已經轉向韓秋水,「秋水,借一步說話。」  

  韓秋水點頭,兩人於是並肩朝前走了幾步。  

  「你還有什麼沒交代的嗎?」韓秋水冷笑,「還是怕我把你的寶貝女兒拉去賣了?」  

  「你又何苦說這樣的話?」楚燕然的聲音一如既往的柔和,「我找你是有件事情不明白。」  

  「什麼事?」  

  「那個白衣少年,是叫韓不及吧,他是誰家的孩子?」  

  「誰家的孩子關你什麼事?難道不會是我親生的?」  

  「我在跟你說正經事呢——」楚燕然頓了一下,「你為何要收他為徒?他根本不具備修習韓門武功的資質,如果強行習練,只會適得其反——」  

  「你管得太多了!」韓秋水冷哼。  

  「告訴我他是哪家的孩子,我可以去說服他們帶孩子回去,不讓你為難——」韓門武學冠絕天下,多的是武林世家盼著把孩子送入落陽谷。  

  「這件事不用你管!不及是我撿回來的孩子,我就是他的父母,我要他練韓門武功他就得練,誰說他不適合?楚燕然,你以為天底下就只有你的女兒是練武奇才?你不要太自以為是!」  

  楚燕然無奈,悠然長歎,俯身拾起一截枯木,折成數段,只一揚手,無數碎木激射出去,輕飄飄地落在水面上——

  「師哥,你——」韓秋水驚疑不定地望著他。  

  「我們就此別過吧——」話剛出口,楚燕然已然輕飄飄地落在水面上,足尖在那些碎木上輕輕借力,幾個起落後,他的身影便消失在碧水寒潭盡頭,聲音卻遠遠地送過來,「師妹,他日燕然若能生還,定當報你大恩。」  

  雀舌原本一個人撿著石子玩,忽然見爹爹縱身遠去,急忙扔掉手中的石子,跌跌撞撞地衝過來,又哭又叫:「爹爹、爹爹,爹爹你去哪裡——」  

  韓秋水一直抿唇不語,忽然驀地轉身,高聲喚道:「來人!把這丫頭給我關起來,不許她吃飯,看她能不能老實點!」  

  說完回身便走,擦肩而過的剎那,韓不及卻看到她眼中的淚終於沈重地滑落臉頰。  

  雀舌蜷縮在柴草叢中,她哭了一天,本來就已聲嘶力竭,又沒有吃飯,此時覺得全身乏力,只是昏昏沈沈地躺著,嘴裡喃喃地叫著爹爹。  

  不知昏睡了多久,耳邊聽著柴房門「吱」的一響,接著便是乾草簌簌作響,大概是有人進來了,雀舌強撐著張開眼睛,模模糊糊看到一道白影站在自己面前,是誰?  

  沈默許久,那人終於開口:「老實點了嗎?」聲音卻是說不出的冷淡。  

  是白天那個奇怪的少年。雀舌哼了一聲,並不求饒。楚燕然在武林中地位甚高,雀舌是他唯一的掌上明珠,哪裡受過半點委屈?因此雖然年幼,風骨卻極是高傲。  

  韓不及微感意外,忍不住問:「你不餓嗎?」  

  雀舌下意識地舔舔乾燥的雙唇,卻高高地昂起了頭。  

  「老老實實認個錯,就有飯吃。」韓不及淡淡地說。  

  雀舌忍不住回嘴,「我又沒有做錯事。」  

  「是嗎?」韓不及冷笑,「你明白什麼是錯?在這落陽谷,唯一的錯誤就是惹我師父不高興。她若是不高興,你再做什麼都是錯的,你還說你沒有做錯事嗎?」  

  這是什麼道理?雀舌抿抿唇,「爹爹不是這樣教我的。」  

  「等你離開這裡再說吧。」韓不及轉過身,「要想在這裡活下去,好好想想我的話,想清楚了再吃飯。」

  雀舌畢竟年幼,見他要走,飢腸轆轆之下哪裡忍得,再顧不得許多,只想著要攔下他來。剛剛張嘴要喊,忽然眼前一黑,身子猛地向前栽倒,便什麼也不知道了。  

  黑暗的昏迷中,只有五個字清晰浮現:要離開這裡。  

  八年後  

  碧水寒潭天清水碧,一人獨坐。  

  「唉——」楚雀舌第十次長聲歎息,心情更加鬱悶,索性向後一倒,仰面躺在草地上,喃喃地自言自語,「不管怎麼樣,我今天絕對不能回去——」  

  「那恐怕不行。」清冷的男聲從她頭頂響起。  

  楚雀舌明顯對來人太熟悉了,熟悉到連眼皮也不必擡就知道是誰,「我既沒對你說話,也沒徵求你的意見,關你什麼事?」  

  「師父命我帶你回去。」那男子眉目俊秀,神情卻極為冷漠,彷彿這世間的一切都與他無半點關聯,此時他對少女說著話,語氣也甚是平淡從容,讓人有一種錯覺,似乎他並非站在這裡,在這裡的只是一抹淡淡的影子。  

  「她是你師父,又不是我師父!」楚雀舌越想越氣,「騰」地跳起來,「韓不及,就算她是你師父,她說什麼你就非得聽?你自己就沒有半點主意嗎?」  

  韓不及神色不改,甚至連眼睫也沒多移動半分,「跟我回去。」  

  他這樣冷淡的態度,讓楚雀舌怒意更盛,彷彿一拳打到了棉花上,有力無處使,「我不回去,我再也不要見到你那個晚娘師父,更不想看到你,我要離開這裡,離開這個鬼地方——」  

  「楚雀舌——」韓不及臉色微變,烏黑的眸子裡剎那間射出一種可怕的光,「你究竟在胡說些什麼?」

  「生氣了?」楚雀舌像是發現了什麼有趣的事情,滿天怒氣頓時煙消雲散,對著韓不及冰冷的俊臉左看右看,笑瞇瞇地說,「你竟然也會生氣?」  

  韓不及別過臉,「我沒空陪你遊戲,跟我回去吧。」大概連他自己都沒有察覺,他在說這句話時聲音裡多出了某種難以形容的柔軟。  

  楚雀舌卻並不領情,隨手摘了一朵小野花,湊到鼻端左聞右嗅,要不就是看天看地看水,就是不看他。

  韓不及好看的眉慢慢地皺緊,猶豫很久才勉強道:「再不回去,師父會發現的——」  

  「咦?」楚雀舌奇道,「不是老太婆讓你來找我嗎?」  

  韓不及索性轉過身,背對著她,「師父若知道了,你必定受罰,還是盡快隨我回去吧。」  

  楚雀舌不屑地哼了聲,「我怕她嗎?」  

  「你打不過她。」韓不及平靜地說。  

  「是——嗎?」楚雀舌賊兮兮地盯著韓不及的脊背,忽然一掌劈出,半途又變掌為指,直點韓不及背心大穴,口中叫道,「那就試試吧——」  

  韓不及卻連頭也不回,耳聽風聲襲來,身體憑空拔高丈餘,輕飄飄地落在一株老樹的枝頭,隨手折下一截枯枝,身隨意動,那枯枝便直擊楚雀舌頂門——  

  這一擊之勢迅雷不及掩耳,楚雀舌頓時嚇得雙眼緊閉,雙手摀住耳朵,嘴裡口不擇言地大叫:「不要,韓哥哥,你放過我吧,我再也不敢了,我跟你回去,我跟你回去——」  

  亂七八糟地叫了好半天,預期中的疼痛卻並未降臨,四周安靜得能聽到枝頭小鳥的啁啾,楚雀舌終於小心翼翼地睜開眼睛,卻見韓不及就那樣安安靜靜地站在自己面前,臉上帶著溫和的微笑——  

  楚雀舌不知是被他難得的微笑嚇到,還是仍舊驚魂未定,一時間竟有些呆呆的。  

  「你剛才說要跟我回去。」韓不及斂了笑容,淡淡地說。  

  「我——」楚雀舌氣結,卻無話可說。  

  韓不及不再理她,逕自往谷中走去,楚雀舌情知不是他的對手,也只好老老實實跟在後面。  

第1章(2)

  碧衣少女小心翼翼地走進來,像是怕打攪了誰似的,腳步極輕,她是韓門十二婢中的排行第一的韓冰。

  韓秋水緩緩收勢,長長地吐出一口氣,才道:「不及在做什麼?」  

  「回谷主,」韓冰垂下頭,恭敬地說,「不及少爺今天一直在勤功房那裡練功,之前韓風去請少爺,回來說少爺的韓門七絕掌已經大有所成,今天按谷主的吩咐試演《落陽心經》第一章,不過——」  

  「不過什麼?」韓秋水皺眉。  

  「聽韓風說,不及少爺似乎——遇到些麻煩。」韓冰訥訥地說。  

  韓秋水一邊緩緩點頭一邊說:「《落陽心經》是韓門武學的最高點,遇到麻煩那是再平常不過了,哪有那麼容易就練成?!」停了一停,又問,「楚家那丫頭呢?」  

  「楚姑娘今天似乎有些不高興,一個人待著,誰也不見。」  

  韓秋水冷淡地哼了聲,「她還在為湯九律的事情鬧脾氣?」  

  韓冰把頭更埋低了些,不敢答話。  

  「不懂事的東西,不過,倒是跟她那風騷的娘一個德行——」韓秋水邊說邊起身下炕,韓冰急忙趕上幾步,幫她穿靴,繫好了靴帶,扶她下炕。  

  「她的功課進展怎麼樣了?」韓秋水邊走邊問。  

  韓冰低聲回應:「今日韓風回話說,楚姑娘的落陽掌仍停在第九招上——」  

  「第九招?」韓秋水驀地停步,皺眉道,「我沒記錯的話,她的落陽掌練了快三個月了吧,還在第九招?」

  「都是韓冰督促不力,請谷主責罰。」韓冰急忙回話。  

  韓秋水不悅地推開韓冰,冷道:「你去,看那丫頭在做什麼呢?馬上帶她過來見我——」  

  韓冰怔了下,面露難色,「谷主——」  

  「怎麼了?」韓秋水臉色驟變,看上去竟然有幾分猙獰,「她又去碧水寒潭了?還在想著偷偷出谷嗎?」

  「楚姑娘她——」  

  韓冰話還未說完,眼前一花,院子裡已經多了一人,卻是一名面貌清秀的白衣少年,向韓秋水深深一躬,「徒兒拜見師父。」  

  眼前的人身長玉立,豐神俊秀,韓秋水仔細打量了他半晌,才滿意地點點頭,「聽韓風說你最近功夫練得不錯,又精進了許多?」  

  韓不及點一點頭,並不答話。  

  「《落陽心經》繁難複雜,講究的是緩急相當,不要一味地求快——」韓秋水正教訓他,遠遠看到一名白衣少女氣喘籲籲地跑過來,便吊起嘴角,冷道,「楚姑娘,你還捨得回來嗎?」  

  雀舌好容易喘勻了氣,無所謂地笑笑,「我可不是回來了嗎?」  

  「你剛才上哪兒去了?」韓秋水臉罩寒霜。  

  韓冰站在她身側,急忙拉拉她的袖子,雀舌卻並不理會,「碧水寒潭。」  

  「你還想著逃走?」韓秋水冷笑。  

  「師叔這話說得不對,」雀舌平靜地說,「我不是逃走,我是光明正大地離開這裡。」  

  「你倒是嘴硬。」韓秋水氣極反笑,「我倒是很想瞧瞧,就憑你那三腳貓功夫,還想渡過碧水寒潭?」說完拂袖而去,「給我跪在院子裡,今天晚上不許吃飯,不許睡覺!」  

  韓冰急忙跟了過去,韓不及卻停了一停,待她們去遠,方問:「你為何如此?」  

  「我喜歡,你管不著!」楚雀舌撇撇嘴。  

  韓不及不以為然地搖頭,「你是因為湯九律的事情,才會這樣針對她。」  

  楚雀舌被他說破心事,臉上微微一紅,很快地說道:「是又怎樣?誰叫她不讓我跟九律哥哥學習音律?我根本就不喜歡練武,她憑什麼強迫我?」  

  「湯九律是京城侯王府的幕賓,你一個女孩子,怎麼方便跟著他?」韓不及皺眉,不悅地說,「再說了,讓你習武是楚師伯的意思,怎麼胡亂遷怒旁人?」  

  「如果爹爹知道我不想習武,他一定會改變主意的!」楚雀舌跳起來大聲反駁,「那個老妖婆,根本就不知道爹爹有多疼我——」夜風漸起,楚雀舌本來衣衫單薄,此時不禁有些瑟縮,嘴裡卻仍然不服氣地咕噥,「爹爹最聽我的話了——」

  韓不及搖頭歎息:「楚師伯怎麼想我們誰也不知道,不過,你要是再與她作對,不知能不能活著與楚師伯見面——」

  「她敢——」  

  「她敢不敢你心裡最清楚,她武功不及你嗎?她權力不及你嗎?」韓不及正待往下說,韓霜遠遠地跑過來,低聲道,「找你呢。」  

  兩人一前一後走了。  

  雀舌雖然極不服氣,只得老老實實地跪下。  

  醒來的時候,天光大亮,雀舌揉揉眼睛,長長地伸了個懶腰——不能不承認韓秋水是一個很會生活的人,韓門的床出奇的柔軟,也不知是什麼材料製成的。等她以後離開這裡,還是會懷念這裡的床吧——雀舌迷濛地想著。  

  床?一線靈光閃過,雀舌「騰」地坐起來:她怎麼會睡在床上?昨天不是被罰在院子裡跪一夜嗎?難道自己睡得迷糊了,自己跑到床上來的?  

  管那許多!雀舌匆匆梳洗了,急急地衝進廚房尋吃的,晚飯都沒有吃,實在是餓得很。  

  「鄭媽,早飯好了沒有?」綻開一個大大的笑臉,雀舌一向和谷中下人交好,實在要感謝她那張俏麗的臉蛋,和天生一對笑起來彎彎的眼睛。  

  「楚姑娘。」鄭媽正在竈上忙著,見她進來,歉然一笑,「今天可沒有東西吃啦。」  

  「咦?為什麼?」雀舌不解,眼巴巴地望著鍋裡蒸得熱氣騰騰的翡翠小饅頭。  

  「谷主吩咐了,她出去這幾天,不許做飯給你吃!」鄭媽點點她的額,「又惹她生氣了?」  

  「我惹她做什——什麼?你是說她——出去了?」雀舌遲鈍地叫起來。  

  「嗯,還帶著十二婢,外面好像有什麼武林大會,無非是打打殺殺的事。」鄭媽笑瞇瞇地說,「你放心,她雖然說了我不能做飯給你吃,卻沒說不讓你自己做啊,一會兒我弄好了少爺的飯,你就自己動手吧,我是知道的,你那手藝可不下於我!」  

  「韓不及?他沒去嗎?」儘管肚子咕咕叫,雀舌還是不想連累鄭媽,只好拚命嚥口水。  

  「少爺的《落陽心經》正在緊要關頭,谷主不讓他去。」鄭媽一邊說一邊盛好了一碟翡翠饅頭,粳米粥,並幾碟小菜,裝在盤子裡端出去,「我去了,你可不要闖禍。」  

  「去吧去吧。」雀舌揮揮手。  

  韓秋水不在,十二婢不在,韓不及要練功,鄭媽不會武功,這麼說——雀舌高興起來,更不會把寶貴的時間浪費在做飯這種事上,揭開蓋子揀了幾塊昨天剩的餑餑吃了,又裝了幾個包在帕子裡,便急匆匆地衝向碧水寒潭。  

  一直忙到深夜,累得幾乎散架,終於準備得差不多。雀舌搖搖晃晃地往回走,雖然累,心裡卻格外高興,過了今夜——  

  杏花林裡,傳來隱隱的劍刃劈風的聲音,這麼晚了會是誰?雀舌抑制不住好奇心,躡手躡腳地蹭過去,隱在一株杏花樹後偷看。  

  是韓不及。  

  林中劍光閃動,劍招一招快似一招,劍氣大盛,捲起漫天杏花,紛紛如雨飄落,卻沒有半片可以沾身……

  耳聽幾聲淒厲的鳥鳴,接著便是「撲拉撲拉」的拍翅聲,雀舌擡頭,卻是一群棲鳥被他的劍氣所驚,遠遠地遁去了。

  好厲害的劍!他的武功真是又精進了。雀舌不禁咋舌,心裡泛起一陣隱憂,若是讓他發現,只怕她的如意算盤又要落空——  

  「什麼人?」話音未落,一道白光撲面而來,雀舌頓時僵在當場,眼睜睜地看著那直指自己眉心的白光在半空中,忽然似燕子剪水般翻轉過來,捲住她的腰肢,還不及驚呼,整個身子已然騰空而起,又重重地落在地上——  

  雀舌痛得幾乎說不出話,好半天才勉強從地上支起上半身,「你、你——」  

  韓不及就站在她面前,居高臨下地望著她,「就知道是你。」  

  「知道是我還暗算我!」雀舌爬起來,不顧形象地揉著屁股,「摔死我了。」  

  「這是給你個教訓,莫要偷看別人練功——」韓不及淡淡地捲起手中的白練,「否則以後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雀舌這才看清,他手中的「劍」竟然只是一條白色的腰帶,這樣的武功,已經不只是高強,簡直是可怕了——

  「你在發什麼呆?」韓不及皺眉,「我說的話,你可聽到了嗎?」  

  「你、你說什麼?」  

  「我問你今天上哪裡去了?」韓不及疑惑地看她,「真的很可疑,你這麼愛睡的人,這半夜還在外面閒逛——」

  「我——」雀舌左顧右盼,好半天才說,「我肚子餓嘛,所以出來找東西吃。」  

  韓不及不禁莞爾,「也是,她下令不給你飯吃。」  

  過了今夜,看誰笑得比較開心!雀舌在心裡惡狠狠地想著,臉上卻不敢流露出來,笑瞇瞇地說:「你最近很用功啊,還是不要太累著比較好,我看你臉色不太好呢——」說著還故作豪爽地拍拍他的胳膊——因為拍不著肩,只好拍胳膊——「早點睡吧。」便蹦蹦跳跳地跑走了。  

  「等等!」  

  雀舌心裡暗暗叫苦,他不會是發現了什麼吧?臉上卻不敢露出來,皮笑肉不笑地回轉身,「什麼事?」

  「過來!」韓不及豎起一根食指,勾了勾。  

  憑什麼你勾勾手我就要過去?雀舌心中不憤,又不敢違逆,只好一步三挪地蹭過去,小心翼翼地望著他,「做什麼?」  

  「這個——」韓不及邊說邊從衣襟裡摸出一個小小的包裹,遞給她,「給你。」  

  「這是什麼?」楚雀舌疑惑地接過,用雪白的綾子包著的,一隻小小的銀盒,掀開來卻是滿滿的酥點,「一口酥!」她驚呼。韓不及微微一笑。  

  「你從哪裡弄來的?」雀舌本來就餓得厲害,忙不叠地吃了一塊,入口酥脆甘香,京城五味居的東西,果真名不虛傳。  

  「上月我去京城辦事順道帶回來的。」韓不及含笑看著她頰上沾著的糕點渣。  

  雀舌卻不留心,一徑地狼吞虎嚥。  

  「別再跟她作對,你不是她的對手——」他忽然這樣說。  

  雀舌塞了滿口的酥點,無法開口,只好張著一對無辜的眼睛瞪他。  

  「何苦為難自己呢?」他低低地歎了口氣,伸手撫了撫她的鬢髮,「早點睡吧。」  

  雀舌怔怔地擡頭,看著他的背影慢慢消失在杏花林的盡頭。今天的韓不及似乎跟平常有一點不同,多了些——寂寞。

  雀舌眼睜睜地看著滿天星子隱去,一輪下弦月探出頭來,她長長地吐出一口氣:時間到了,她苦苦等待的機會終於到了。  

  她不再遲疑,把早早準備好的包裹縛在肩上,推開窗格,輕輕巧巧地一躍而出。  

  這一夜冷月清輝,照得天光明亮,路並不難走,雀舌卻有些怔忡,這大概是她這一生最大的冒險,害怕是難免的。

  從茂密的草叢中拉出早已藏好的竹排,竹排四周綁著幾隻羊皮氣囊,使得竹排穩穩地漂在水面上——這是去年湯九律造訪落陽谷的時候,她向湯九律學來的辦法,早已準備好了,只等這個機會的來臨。  

  雀舌把包裹放在竹排上,正要割斷繩索,向腰間一探,卻是空落落的,這才想起自己的匕首大概落在房裡了。本來一把匕首是沒有什麼,但那是爹爹留給自己的唯一東西——雀舌只猶豫了片刻,便沿著原路飛奔回去,只盼菩薩保佑吧!

  然而這一次菩薩卻並未保佑她,雀舌剛從窗沿躍入房中,便感到背心一緊,硬硬的,似乎是一把匕首。

  「你想找些什麼?」有人在背後輕笑,譏誚地問。  

  雀舌臉色刷白,一個字也不敢說。  

  「你終於——」他的呼吸慢慢急促起來,雀舌感到頂在自己背心的匕首在微微發抖,「還是要離開這裡嗎?」

  「我本來就不屬於這裡。」雀舌慢慢平靜下來,卻不敢回頭,「韓秋水,還有你韓不及,你們不是都盼著我早日離開這裡嗎?」  

  「你、你這個——」韓不及咬牙,嘴裡艱難地迸出幾個字,「你這沒心沒肺的小丫頭——」  

  眼見著東天慢慢發白,雀舌心下焦急,自己的目的已然敗露,韓不及的武功又高出自己太多,硬闖固然無用,但事已至此,焉能就此退縮?放手一搏,還有生機也說不定——  

  想著,暗暗提氣,正欲轉身拚力一擊,耳邊忽聽「哇」的一聲,頸後黏膩的觸感緩緩地順著頸項蔓延下去,鼻端便聞到一股濃郁的血腥氣。  

  「韓不及?」雀舌大驚,顧不得許多回過身來,韓不及站在她身後,臉色慘白,唇邊一抹刺目的紅色,身形搖搖欲墜,「你這是怎麼了?」  

  「不、不要你管——」話未說完,他的身子向前猛地栽倒。  

  「韓不及!」雀舌搶上前去,卻仍然晚了一步,他已然一動不動地伏在冰冷的地面上,手裡緊緊地握著一柄匕首,並未出鞘,手柄上鑲著一塊溫潤的和田寶玉——正是爹爹留給她的防身之物。  

  天色慢慢地亮起來,雀舌不敢再耽擱,只得放棄匕首,一路狂奔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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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2-8-23 23:23:39

第2章(1)

  三年後  

  韓不及坐在碧水寒潭邊柔軟的芳草地上,背靠著青楓樹幹,軟軟地把頭靠在屈起的右膝上,怔怔地,不知在想什麼。

  身後有人說話:「該回去了。」  

  他一驚擡頭,此時日光耀眼,那人背對著陽光,看不清臉面,身形卻格外窈窕,他一時間竟有些恍惚,一個名字便脫口而出:「雀兒?」  

  那人又走近兩步,俯下身去,「公子,是我,韓風。」  

  韓不及看清眼前的人,臉上那還不及散放的光彩便驟然流逝,「有什麼事?」  

  「谷主要見你。」  

  韓不及答應一聲,站起來,往山谷裡面走。  

  韓風終於忍不住,「公子,你還在想著她嗎?」  

  韓不及猛地回頭,眼中的光芒竟然有幾分兇惡的,「你說什麼?」  

  「楚雀舌!」韓風一副豁出去了的模樣,「她不會回來了!人家是撫遠王爺嫡親的甥女兒,怎麼可能再回到這偏僻的落陽谷裡來?你再怎麼惦記她,她也不可能再回頭,你又何苦再想著她?」她一口氣說完,才意識到自己剛才說了些什麼,驚恐地掩住嘴。  

  「韓風,你糊塗了嗎?」韓不及淡淡地說,「我怎麼會想她?她如果不走,我們這落陽谷裡整日吵鬧不休,還能安靜地練功嗎?」擡起頭,遠遠地看到一大片杏花林,正是開花的時節,深深淺淺的淡粉,淡紅,在風裡輕輕搖曳,忽然想起三年前的那個夜晚,那雙烏溜溜的眼睛躲在那樹後,賊兮兮地偷看他練功,滿臉又驚又羨的模樣……真是太吵了。

  「以後再說這樣的話,我就按谷裡的規矩處置你,你要記住。」韓不及說完,轉身就走。風吹著凋落的花瓣迎風飛舞,粘在他烏黑的發上,他冷冷地把那花瓣拂落,雀兒,你竟是王府千金呢……  

  韓風順著他的目光望向那片杏花林,三年前的一天,韓不及在林子裡練功,由於劍氣太盛,滿林的花無一倖免,韓秋水為此還責怪他不懂得收放自如控制劍氣。只有她知道他是故意的,他當時那樣憤怒,她以為他會從此忘了楚雀舌,沒想到當天夜裡,他就在那片死去的杏花林裡種下了新的杏花樹,三年了,杏林終於又開出了大片粉嫩的花朵,只是那個遠走他鄉的人,永遠也不會知道……  

  「為了修習《落陽心經》,你已經三年沒有出谷,好孩子,難為你有這樣的定力。」韓秋水含笑看著他,眼神驕傲得像是在看自己此生最心愛的作品。  

  韓不及斂眉垂首,並不答話。  

  「師哥如果知道你已經練成《落陽心經》,一定不敢相信。」韓秋水笑著,「當年他一口斷言你的體質不適合韓門武學,還說他的女兒才是武學奇才,結果呢?」唇邊勾起一抹冷笑,「楚師哥,你也有看走眼的時候!」  

  韓不及烏黑的眸子裡掠過一抹難以察覺的傷痛,她不是做不到,她只是不願意,雀兒,為什麼你總是能把我最珍愛的東西棄如敝屣?你不想做的事,我都已經替你做到了,為什麼還不回來?  

  「不說這些。」韓秋水終於從對楚燕然的怨懟中解脫出來,吩咐韓不及,「洛陽又要開武林大會,師父年紀大了不想再奔波,你去看一看,不必帶十二婢,也不必特意露面,中原武林的事,咱們慢慢地退出來,不要再插手。」

  他點頭,「是,師父。」  

  去洛陽……雀兒,我本不想現在打擾你,但天意如此,時間已經到了,你必須跟我回來。  

  信陽府這些天格外熱鬧,並不寬敞的街道人群熙熙攘攘,人頭攢動,各色攤販叫賣聲此起彼伏,擁擠中卻透出別樣的溫情來。  

  太陽漸漸熱烈起來,單落紫走得久了,不免口乾舌燥,額上也滲出一層薄汗,見不遠處有一家茶館,門楣上題著四個大字——「清秋茶舍」,雖然不大,卻透出十分的潔淨。單落紫心中歡喜,便走進去吩咐茶博士:「沏壺雀舌,隨便幾樣點心,快些。」  

  她話音未落,旁桌一人驀地轉過頭來,若有所思地望著她,卻是一名白衣公子,眉目極清俊的模樣,一人一桌,緩緩地啜著茶。  

  不多時茶博士端來一壺茶,還有一碟金黃酥脆的點心。  

  落紫一邊喝茶吃點心一邊打量這店裡的客人,果然熱鬧非凡,各色人士三五成群,喫茶聊天,略聽了一聽,全是武林大會的話題。  

  正吃著,門外忽然一陣喧鬧,落紫順著聲音瞧過去,五個裝扮各異的紫衣人橫衝直撞進來,她不免驚慌起來,拿起包袱便想離開。  

  「落紫妹妹——」為首一人手裡握著一柄折扇,身上穿著妖艷的亮紫色袍子,笑盈盈地說,「這麼著急是要去哪裡呢?」  

  落紫心知躲不過,索性坐下來,笑道:「本來是要走的,大公子既然來了,坐下來喝杯茶吧?」  

  「如此甚好。」紫衣人緩緩坐下,自己斟了杯茶,其餘四人一字排開站在他身後。  

  落紫見他手上的動作,滴水不露,知他早有防範,心裡不免著急,四下打量一番,旁人見這五人凶神惡煞,早已躲得遠遠的,連那茶博士也不知去哪兒了,只有隔桌的白衣公子依舊紋絲不動,自顧自地喝著茶,旁若無人的樣子。

  落紫一轉眼瞧見他腰上佩劍,心中便有了計較,新換了杯子斟了茶,遞到紫衣人手上,笑道:「大公子與小妹飲茶,那是小妹的榮幸,怎能勞大公子親自斟茶?這一杯,大公子若能飲了,便是小妹的榮幸。」  

  紫衣人目光閃爍,坦然接過,仰頭一飲而盡,落紫已經暴起發難,揚手掀翻了桌子,那盞兒、碗兒、碟兒便「丁丁當當」落了一地。紫衣人貫有潔癖,急忙退後,只這一剎,落紫已然退到白衣公子身後,哀聲道:「公子救我。」

  紫衣人拂去衣上水珠,冷笑,「你是什麼人?」  

  白衣公子連眼皮也未擡,依舊喝著茶,紋絲不動。  

  落紫高聲道:「你連韓門落陽谷的人也不認識,豈不羞煞?我勸你莫要再逞強,當心將你的狗命折在這裡!」

  白衣公子眼波一閃,落紫與他目光對上,只覺得眼前的這雙眼睛黝黑深沈,雖然波瀾不驚,卻深不可測,一時間不知道自己是否過於莽撞,然而命在旦夕,卻也顧不得許多了——  

  紫衣人疑惑地瞪他,「韓門落陽谷?你是韓不及?」  

  白衣公子摸出一塊銀子放在桌上,起身欲走。  

  落紫大急,紫衣人卻格外高興,仰天大笑,「落紫妹妹,你這出空城計唱得太沒計較,別說此人不可能是韓不及,便真是韓不及又怎樣?我一樣打得他滿地找牙——」  

  話音方落,耳邊便聽利刃劈風之聲,紫衣人閃躲已然不及,拚命縮首側身,心知必然躲不過。半晌卻發現自己竟然毫髮無傷,驚魂甫定,才瞧清楚凶器原來是一支竹筷,筆直地插在他腳邊的青磚地上,深深地嵌了進去。  

  紫衣人這一驚非同小可,「你——真是韓不及?」  

  白衣公子並不打話,抓起桌上的包袱便往外走,落紫緊隨其後,臨走前還沖紫衣人輕蔑地哼了一聲。

  出得店門,天色已經稍晚,人潮散了些,落紫緊跟在白衣公子身後,邊走邊說:「小女姓單,閨名落紫,今日之事多虧公子出手相助,小女日後——」  

  「你怎麼知道我是韓不及?」白衣公子側首問她。  

  「您的佩劍啊——」落紫笑道,「滌光劍,《名劍譜》排名第三,便是藏身鞘中也難掩其鋒芒,天下能佩這把劍的,除了您還有誰呢?更何況——」  

  韓不及眼波一閃,「何況什麼?」  

  「何況您的衣裳——」落紫目光中透出三分狡黠,「天下聞名的暗紋明繡,蘇州名媛李明秀小姐手繡的山水字畫,千金難求,除了您,誰還有這福分拿來做衣裳呢?落紫早聽江湖傳言,李明秀小姐心高氣傲,卻對您韓公子情有獨鍾。」

  「你倒是心細如髮。」韓不及微微一笑,又正色道,「不管你是緣何與滇中囚蠱門結下怨仇,我都無意插手。今天的事就當湊巧,以後我們再無瓜葛。」說罷,不等她答話,他已經展開身形,眼前隱約見到白光一閃,他已消失在人群之中,引起人們一片驚呼。  

  「韓公子,我還有——」落紫話未說完,見他人已經去遠,只得罷了。臉上那怯怯的神氣慢慢退去,唇邊綻放一個若有所思的微笑。韓不及,不枉費我在你身上花這樣多的心思!  

  四年前,她在京城武林會上見到他,那時他站在韓秋水身後,年紀輕輕就武藝超群,穿著一身雪白的衣衫,遠遠望去豐神玉立,她本是心高氣傲之人,但從那天起,她的眼裡就再也沒有別人。  

  四年前的錯過讓她懊悔至今,四年後終於得到他出谷的消息,她在洛陽府守候已經月餘,這一次,再也不能錯過。

第2章(2)

  洛陽安榮王府  

  詫紫手裡捧著一疊新制的衣料,剛轉過一道遊廊,便見環翠捧著瑪瑙盤子,盤中一隻精巧的瑪瑙蓋碗令她忍不住驚呼:「你這是捧的什麼?」  

  「還能有什麼?」環翠揭開蓋子,「芙蓉清露。」  

  「難怪!」詫紫笑起來,「原是拿給楚姑娘的吃食,我說什麼東西非拿這只蓋碗!」  

  「不和你多說——涼了就不好吃了。」環翠說罷匆匆去了。  

  「說起來這楚姑娘也真是異數,在府裡竟比正經的郡主小姐還尊貴。」詫紫自言自語。  

  「你才進府裡,多的事不明白哪!」珍珠在她身後聽了半晌,「你道楚姑娘的娘親是誰?她原是老王爺的親妹妹,因為嫁得早,所以你們都未曾見過,要論起來,楚姑娘可是正經八百的表小姐呢!」  

  「怎麼沒聽王爺提起?」詫紫吃了一驚,「怪不得小王爺對她這樣親近,原以為她是未來的王妃呢!」說著「撲哧」一笑。  

  「那也說不準——」珍珠也笑起來,「若是親上加親,可不是更好嗎?」  

  「罷!罷!我們做下人的,還是莫論主子是非。」詫紫挽了珍珠的胳膊,嘴裡卻實在忍不住,「我瞧楚姑娘只怕更喜歡湯先生。」  

  珍珠擰她的胳膊,「偏是你眼尖!」又歎,「小王爺十分喜歡那些江湖異士,難怪的楚姑娘不親近他,這月十五還把那些人召來開什麼武林大會——」  

  「可不是——」詫紫也歎,「楚姑娘本不喜歡武刀弄棒的!」  

  「不與你多說,我還要去傳話呢!」珍珠說著,扭身去了。  

  詫紫也自去辦差。  

  那衣料原是送給小王爺的,詫紫去到安榮院卻沒見到人,掃院子的林媽說是去了清輝堂,忙急急地趕去清輝堂——還未進院子,就聽見裡面清脆的笑聲,詫紫暗笑,這楚姑娘是出了名的明快活潑,極得下人的心。  

  「誰在外面?」她在外面立得久了,裡面人聽到,便問。  

  「我,詫紫。」詫紫笑道。  

  「進來吧!」聲音溫和,詫紫聽得熟了,知道是府裡的主人——安榮小王爺。  

  裡面有人打起了簾子,卻是環翠,詫紫道了謝,捧著料子進去。  

  「什麼事?」主位裡的錦衣男子甚是年輕,大大方方地蹺足而坐,手裡捧著一蓋碗茶。  

  「回小王爺的話,南邊新進的衣料,管家讓我每樣取了一塊給小王爺瞧瞧,有喜歡的明兒就做了衣裳送來。」

  「我有什麼好瞧的?」小王爺把那蓋碗放在桌上,向下首邊年輕女子道,「雀舌,你瞧著什麼喜歡的,吩咐給他們。」  

  詫紫急忙捧了衣料過去,「楚姑娘。」一擡眼便瞧清楚她身上穿著雪白的衫子,鎖著鵝黃色的繡邊,下面是一條鵝黃色掐金線裙子,俏生生地坐在那裡。  

  楚雀舌在她手裡翻了翻便放下,嘴裡說:「放著吧,這會兒哪裡有心情看這個,等我瞧著喜歡的,再吩咐你們。」

  「雀舌,你今年十六了吧?」小王爺想起一件事,「雖然不是整壽,卻是姑娘家的好年歲,要些什麼早早跟我說,好去採買,遲了可就來不及了!」  

  「琪哥哥正張羅著武林大會,哪有空理我這些閒事?」雀舌抿嘴微笑,「莫不是在說笑話!」  

  「再怎麼忙,也不敢耽擱妹妹的好日子啊?」小王爺邊說邊站起來,「想好了打發人告訴我!」  

  雀舌站起來送客,口裡答應。  

  「還是——」小王爺忽然忍不住開她玩笑,「要湯先生給你做壽?」  

  雀舌臉上大紅,頓足道:「就知道尋我開心!」  

  小王爺一出去,環翠就忙著鋪床,又重新熏了香,囑咐雀舌早些睡,這才退出去。  

  雀舌怔怔地望著窗外彎彎的弦月,思緒一下子飄出很遠,記憶中從落陽谷出走的那天晚上,也是彎彎的月亮,匝地瓊瑤,她奔跑在山間的小路上,四下寂靜無聲,只聽到自己的心跳……  

  那天她乘著竹筏渡過碧水寒潭,便尋到當地官府,她身上有湯九律造訪落陽谷時留給她的安榮王府令牌,官府當然不敢耽擱,派人一路護送她到了洛陽,小王爺見到失散多年的表妹,喜不自勝,送信給在京城的父親——撫遠王易海平,易海平因為即將對北邊用兵,不能回來,囑咐兒子好好照顧雀舌,她於是在洛陽住下來,時間一晃就是三年……

  三年來,她過著與落陽谷全然不同的日子,再也不用被人逼迫習武,每天跟著湯九律習學音律,尊榮富貴更不用說,記憶中的刀光劍影漸漸去遠了,她卻遠沒有想像中的喜悅,反倒從心底深處翻出一片悲涼來,彷彿她遺失了一樣極貴重的東西,卻始終不知道那是什麼……  

  記得有一次,湯九律教了她一曲《月兒高》,本來是一支極清悠的曲子,彈到中途弦卻斷了,他若有所思地望著她,「雀舌,你心裡有事呢!」  

  有什麼事呢?終於如願以償了,她還在惦記什麼呢?一曲弦斷,誰能告訴她……  

  這樣一想,更是半點睡意也無,便披了衣推門出去,外面月色清朗,籠在身上,映出地面上纖長的影子,隱隱拂起一陣風,吹動樹影,在地面上輕輕掠過——  

  什麼人?雀舌一驚回頭,四下卻只見樹影搖晃,風聲颯颯,哪裡有半個人影?  

  難道——是眼花了?雀舌心下驚疑不定,剛才明明瞧見有一道人影——  

  此人武功明顯強過自己百倍,他若想做什麼,自己只怕也無力阻攔,不如順其自然。更何況,雀舌隱隱覺得那人並無惡意,空氣中甚至瀰漫著某種熟悉的味道,難道——是落陽谷的人?雀舌心裡一動,復又笑自己多心,落陽谷的人又怎會到這裡來?  

  「雀舌——」身後有人喚她的名字。  

  她轉過身來,笑道:「九律哥哥。」  

  湯九律走過來,「我以為你已經睡下了,一個人站在這裡做什麼呢?」  

  「我看這月色很好,捨不得離開。」雀舌微微一笑,脊背驀地感到一陣寒意,背後有人,不會錯,是誰?為什麼會有這樣熟悉的氣息?  

  「你冷了嗎?」湯九律轉身到她房裡取出一件軟緞斗篷,披在她肩上,「天氣雖然暖和,夜晚風涼,還是要小心些。」邊說邊替她繫上帶子,很自然地靠近她一些,附耳道,「雀舌,房上有人。」  

  雀舌微微一怔,不知為什麼並不想為難那人,所幸湯九律又在她耳邊道:「那人武功甚高,莫要露出形跡。」說完便攜了她的手往安榮院方向去。  

  雀舌很快明白他的用意——安榮院是小王爺住所,防衛比這清輝堂不知嚴密多少——於是隨他離開。

  飛簷重瓦上,一道修長的身影悄然默立,風吹過他墨黑的發,夜色裡寂靜地飛揚起來。  

  雀兒,這三年來,你似乎過得比我好……  

  小王爺原本打算睡了,見他們過來吃了一驚,想了半天說:「你暫時在這安榮院住下來,這幾日開武林大會,洛陽城裡藏龍臥虎只怕不太平,還是小心些為好。」邊說邊招呼人收拾屋子。  

  「哪裡用得著那麼大驚小怪?」雀舌不以為意,「那人若果真有惡意,我們還能平安到這裡?」  

  「雀舌妹妹在江湖上闖過幾年,果然膽子大!」小王爺瞪了她一眼,「都怪我姑父,好好地不把你送來王府,要不是九律先生得到消息專程跑一趟落陽谷,此時我還不知道你在哪裡呢!要說兄妹重逢,更不知是哪年哪月的事了!」

  她偏轉頭,「九律哥哥,你又怎麼知道我在落陽谷?」  

  湯九律喝一口茶,「這個說來話長,老王爺這幾年一直在尋找你的娘親,好容易尋到一個知情人,他在西域見過你爹爹,這才打聽到你娘親已經流落西域,你爹爹正在四處尋她,問起你的事,聽說寄養在你爹爹的師妹韓秋水那裡,所以我專程跑了一趟,想不到韓秋水不肯放你走,小王爺和我原說另想辦法,好在你終於逃出來了——」  

  「那麼久的事還說它做什麼?」雀舌一直想著那個不速之客,聽到這裡已經不想再聽,站起來,「早點歇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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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2-8-23 23:24:41

第3章(1)

  三天後便是武林大會的正日子,詫紫早早地伺候小王爺洗漱完畢,又穿好了衣裳,一應佩飾準備妥當,小王爺便吩咐,「請楚姑娘來。」  

  雀舌裊裊婷婷地走進來,小王爺看時,卻是淺紫色織錦衫子,下面一條玫瑰紫繡金線牡丹的裙子,露出深紫色描金繡鞋——端端的富貴雍容,頗具王家氣派。  

  「妹妹做的這身新衣裳還真是好看。」小王爺微笑,「九律先生覺得怎麼樣?」  

  雀舌回頭,見湯九律已經走進來。三人穿過安榮院、親榮院、思榮院,出了大門,再轉過去一條街,就是演武場,侍衛們早已等得不耐煩,見他們過來,忙著上前行禮。  

  「準備得怎麼樣了?」小王爺低聲問。  

  「回王爺的話,人來得差不多齊了,有幾家要緊的沒有派人來,這些人行事詭異,混在其他賓客中也說不定。」

  「落陽谷和萬鬼城,有人來嗎?」雀舌忍不住問,那夜的人影她一直十分惦記,或許真的是落陽谷的人?

  侍衛賠笑著回答:「回小姐的話,這兩家行蹤一向神秘,就算來了,大概也不會露面。」  

  雀舌微感失望,小王爺點一點頭,「現在開始吧。」  

  侍衛點頭,便有人高聲報名:「安榮小王爺到——」  

  鬧哄哄的演武場安靜下來,小王爺緩緩地往裡走,湯九律和楚雀舌跟在他身後,幾十名錦衣侍衛緊隨其後。

  小王爺站到台上,簡單說了幾句,無非是國家太平,雖然崇文,但是馬上得天下,尚武之風不可廢,今天的武林大會雖然由他招集,卻並不以官身干預,一切都照江湖規矩辦,大家不必拘謹之類的。  

  於是公推在座年歲最長、最具德望的三指老人主持大會,那三指老人雖然武功平常,卻喜歡打抱不平,為了救人受了無數次傷,十根指頭也落得只剩了三根,江湖中人人敬重,他來主持自然絕無異議。  

  這次大會旨在選拔新任武林盟主,自然是比武決勝,擂台上不多時便是幾組人馬捉對廝殺,一時間熱鬧不已。

  雀舌站在小王爺身後,卻慢慢地心不在焉起來,望著校場上熙熙攘攘的人群,一時間也找不出半張熟悉的面孔,心裡不免空蕩蕩的。  

  單落紫背著包袱,神色倉皇地衝進校場,一路往裡鑽,慌張中不免擠到旁人,引來一陣咒罵。場上雖然都是粗人,但這種場合都不便發難,落紫瞧上去又是一介瘦弱女子的模樣,只好讓著些——居然讓她一路擠到內場。  

  擂台上六個人分成三對,此起彼伏地打得熱鬧,台下面對面布了兩排太師椅,當先一人錦衣華服,頭戴金冠,多半是傳言中的安榮小王爺,其他人並不認識,想來也是武林耆宿。  

  落紫只簡單掃了一眼,便凝神聽身後動靜,果然沒有多久,便有人發出越來越大的騷動聲,她回過頭去,正是那天的紫衣人,心下不免暗暗叫苦。  

  好在那些人被人群擋在後面,不得進來,卻不放棄,退到門口守株待兔。  

  落紫越發著忙,眼光一閃,卻瞧見那幾日來一直魂牽夢縈的面孔,急忙擠過去,笑道:「韓公子。」

  韓不及倚在牆角,手裡握著一隻葫蘆,自顧自飲酒,並不理她。  

  落紫左右張望,「公子一個人嗎?」  

  「走開!」韓不及淡淡地說。  

  「憑公子的武功,今天的桂冠非你莫屬啦!」落紫不把他的冷淡放在心上,努力尋找話題。  

  韓不及又喝了一口酒,一言不發。  

  「我有件東西,想要獻給公子——」落紫像是想起什麼,從包袱裡摸出一件東西。  

  韓不及瞟了一眼,目光瞬間淩厲,「你從哪裡得來的?」  

  「信陽府。公子走了以後,我在街上撿的——」落紫坦然道,「我一見就猜是公子的東西,便收了起來。」

  「你如何知道是我的東西?」韓不及接過她手裡的匕首,輕輕摩挲,鞘上的和田白玉在陽光下散發著柔和的玉光。在信陽府遺失了它,他恍惚地以為,那些過去便從此遺落,永遠不會再回頭,他也就死了心。沒想到今天,她出現的時候它也出現了,這是天意嗎?  

  「味道。」落紫微微一笑。  

  韓不及皺眉,「味道?」  

  「這柄匕首上,有和公子身上相同的味道。」  

  「你——究竟是什麼人?」落陽谷有種天生奇花,名叫檀生,四季花開,在谷中長住的人,身上都不免沾上檀生香味,只這香味極淡,且與檀香極為類似,尋常人不可能分辨。  

  「這個恕我不能相告。」滇中囚蠱門的人慣於用毒,對氣味的敏感度自然高於常人,這些現在卻不便說。落紫為難地皺眉,又很快地說,「請公子相信我絕無惡意,我只是想——」  

  韓不及擡起下巴,指向場外,「只是想讓我幫你打發了外面的人?」  

  落紫不好意思地笑笑。  

  「好。」韓不及很快地說,「就當做答謝你還我匕首。」  

  落紫正要道謝,人群忽然一陣騷亂,只見一團紅雲翻翻滾滾地從校場牆上躍下,連起連縱,直奔擂台而去。

  「糟糕!」韓不及低聲驚呼。  

  幾乎是同時,人群中騰起一道灰色身影,只是剎那的工夫,灰衣人便與那團紅雲在半空連拆十餘招,兩人同時後退,灰衣人在半空中連轉數圈,落在地上仍向後退了幾步才穩住身形,右手撫胸,咳出一口血來。  

  落紫這才瞧清楚,那團紅雲原來是個紅衣番僧,灰衣人卻是個老和尚,奇道:「這老和尚是誰?」

  韓不及瞟了她一眼,「少林方丈智方大師。」  

  落紫這一驚不小,智方大師在武林中威望甚高,武功在今天的場合數一數二,連他都不是那番僧的對手——轉眼見那番僧穩穩地立在台上,氣定神閒,仿若方纔的惡鬥根本不曾發生一般。  

  見場上生變,小王爺臉色微變,他自恃身份尊貴,仍舊坐著不動,身後的錦衣侍衛手按劍柄,蓄勢待發。

  「閣下是什麼人?」三指老人站起來。  

  「在下西域人士,九毒神君番千手。」番僧收回目光,哈哈一笑,「見過三指老人。」  

  人群頓時嘩然,九毒神君是武林中人人聞名色變的魔頭,非但武功少有敵手,還練就一身毒功,尤其是九種無藥可解的下毒手段,手下不知多少冤魂。  

  三指老人心中大驚,臉上卻不露出,「不敢,九毒神君隱居多年,今日什麼風吹了你來?」  

  「當日隱居是我與人打賭,我輸了,自然不能露面。」番千手笑瞇瞇地說,「如今賭約到期,當然要出來瞧瞧諸位老朋友。」湯九律神色冷峻,低頭在小王爺耳邊說了幾句話,小王爺輕輕點頭,站起來,「雀舌妹妹,咱們先回去吧。」卻見雀舌臉色蒼白,只是一動不動地站著,失了魂一般,急道,「雀舌,你是怎麼了?」  

  雀舌怔怔地站著,恍若未聞,眼睛死死地盯著校場一角。他來了!他果然來了,卻不再是一個人……

  湯九律大急,也顧不得許多,拍拍她的臉頰,「雀舌,你怎麼了?」  

  雀舌吸了口氣,勉強道:「我們回去吧。」回轉身,還不及邁步,耳邊聽到有人高聲叫道,「楚燕然!楚燕然你給我滾出來!」雀舌大怒,回頭瞧見一名相貌醜陋的番僧正揮臂揚眉,高聲叫著爹爹的名字,不禁怒道:「你是什麼人?敢在這裡高聲喧嘩!」  

  小王爺心下暗暗叫苦,想來這丫頭剛才根本沒有聽到三指老人與那番僧的對話,更加不知此人的厲害,竟然莽撞叫板,眼下的情勢想走已經不可能,只得緩緩坐下。  

  「我找楚燕然!」番千手瞇著眼睛找了半天,才瞧見雀舌,「關你什麼事?」  

  「楚大俠的名字也是你這等無名小輩叫得的嗎?」她上下打量他一番,微微一哂,「看上去也不年輕了,雖然無名,小輩卻稱不上。」  

  三指老人不禁莞爾,小王爺卻鐵青了臉,朝身後的錦衣侍衛打了個暗號。  

  番千手瞇起眼睛,以他的身份卻不便與這小女娃計較,更何況這女娃與小王爺甚是親近,非親即友,他卻不願得罪官府,淡淡地開口,「我是番千手。」只盼她聽到他的名號,能知難而退。  

  「番千薯?」雀舌惱他辱及爹爹,自然毫不領情,「我對蕃薯沒興趣。」  

  人群哄然大笑。  

  番千手臉上再也掛不住,右掌緩緩提起,眼見一掌便要結果了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女娃。  

  「這姑娘膽色不俗——」落紫欽佩地歎了口氣,「尋常人哪裡敢跟九毒神君這樣說話?」  

  韓不及並不答話,落紫擡起頭,見他神色嚴峻,下巴緊繃,眉目間透著十分的怒氣,咬牙迸出幾個字:「什麼膽色不俗,簡直魯莽至極!」  

  落紫微感奇怪,正要說話,場上形勢已變,一名青衣男子攔在雀舌身前,那人眉目清秀,氣質沈靜如水。

  「你是什麼人?」番千手顯然有些意外,少林智方都已折在自己手下,這人看上去文弱秀氣,竟然還敢出頭。

  「湯九律。」他微微一笑,「大師念在雀舌年輕不懂事,就不與她計較了吧!」  

  「天下第一琴?」番千手目光一跳,「你就是傳說中能以樂殺人的湯九律?」  

  「不敢。」湯九律點一點頭,牽起雀舌的手,「我們走吧。」  

  雀舌哪裡肯依,湯九律俯身在她耳旁說了幾句話,她才勉強隨他退下。  

  三指老人負手上前,「楚燕然楚大俠十餘年前便已失蹤,武林中早已沒了他的音訊,神君今日只怕要失望了——」

  番千手皺眉,「他死了嗎?」  

  雀舌大怒轉身,正要說話,卻被湯九律死死拽住,朝她輕輕搖頭。  

  三指老人拈鬚微笑,「楚大俠武功非凡,多半是在什麼地方隱居,自己逍遙快活去啦。」  

  番千手皺眉,他閉關已久,原本計劃在這武林大會上重創宿敵楚燕然,一則一雪前恥,二則揚威立萬,眼前的情勢卻是他不曾想到的。  

  「今天的大會原是為了選出武林盟主,神君既然為尋楚大俠而來,這便請吧——」三指老人不動聲色地下了逐客令。

第3章(2)

  「武林盟主?」番千手忽然哈哈大笑,「有趣,我今日便要做這個武林盟主!」  

  此話一出,場上人人色變,三指老人暗暗叫苦,臉上卻不動聲色,「這是中原武林的事,神君只怕不便插手吧?」

  「為何不能?」他轉過身去,朝上一拱手,「小王爺,西域難道不是我朝疆土?」  

  三指老人想不到他竟有這等機智,只聽小王爺淡淡地說:「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西域自然是我朝疆土。」

  「好,就這樣辦!」番千手越發高興,「你們誰不服氣,只管來與我過招!」  

  在場武功強過少林方丈的,屈指可數,一時間場上鴉雀無聲。  

  「要是讓這個頭陀做了武林盟主,那可真是笑話!」落紫撇撇嘴,「你看那幾位座上賓,臉都氣青啦!」

  韓不及冷冷一笑,只顧仰頭喝酒,一言不發。  

  落紫微感不安,拉拉他衣袖,「公子,你怎麼啦?」  

  韓不及見她臉色蒼白,想來是過於擔心,心生不忍,便微微一笑安撫地說:「這頭陀做不成盟主,你只管放心。」

  「唔?」落紫不解,「這是為什麼?」  

  「你看小王爺的臉色——」他淡淡地說,「你道那些錦衣侍衛都是吃素的嗎?」  

  「那——」落紫仍然不明白,「小王爺又為什麼不讓他做盟主?」這件事,在座最不關痛癢的只怕就是他。

  韓不及只是笑笑,並不答話,落紫順著他的目光望過去,意外地看到一張俏麗的臉龐,原本一雙彎彎的笑眼,此時卻因為憤怒睜得大大的,平添幾分奇異的嬌媚。那少女錦衣華服,又站在小王爺身旁,莫非是王府女眷?  

  落紫心下狐疑,卻不便再問,凝神看時,場內形勢已然變化,繼少林智方後,武當逸塵、崆峒三山、峨嵋定珠,三位武林耆宿相繼敗北——  

  番千手哈哈大笑,「楚燕然既做了縮頭烏龜,中原武林還有什麼能人?誰不怕死就上來吧!」  

  「山中無老虎——」雀舌輕蔑地哼了聲,「猴子稱大王。」  

  場內原本已經靜得落根針都聽得清,她的聲音雖然不大,卻人人都聽得一清二楚。  

  「你說什麼?」番千手見又是方纔那女娃,不禁大怒,「有膽子再說一次!」  

  雀舌心裡微感害怕,但眼前這人數次辱及爹爹,她已經惱他至極,當下毫不遲疑,「山中無老虎,猴——」

  「猴」字方一出口,番千手已經爆起發難,落紫只覺得眼前一花,幾條人影在空中一觸即分,定睛看去,一名年輕男子立在擂台一角,長身玉立,雪白的衣袍在和風中輕輕飄蕩,真真的豐神如玉,她幾乎懷疑自己眼花,急忙回頭,除了一隻空蕩蕩的酒壺,什麼也沒有,不是韓不及還能是誰?  

  湯九律站在韓不及身後,左手攬著雀舌,右手持簫,雀舌低聲驚呼:「九律哥哥,你的簫——」  

  簫口已然裂開,裂縫一直蔓延到另一端。湯九律不禁駭然,方纔他與番千手並未正面交手,那頭陀掌風竟然淩厲至斯。韓不及聽到雀舌的驚呼,回過頭來正要說話,卻一眼瞧見湯九律的左手正落在她的纖腰上,便忍耐地抿了抿唇。

  雀舌留意到他的目光,還不及說話,番千手五指成爪,猛地向韓不及抓去,雀舌高聲驚呼:「小心——」

  韓不及只覺腦後風聲颯然,急忙一個後仰,身子直直地仰下去,險險避過那奪命一擊,番千手變爪為掌,直拍他面門,韓不及此時起身已經來不及,便單足著地,身子後仰,急速滑開數丈——又穩穩站直。  

  場上頓時歡聲雷動,一片叫好聲。  

  番千手厲聲喝道:「楚燕然是你什麼人?」  

  「你管得著嗎?」韓不及哼了聲,右手往腰間一探,「嗆」的一聲,長劍出鞘,人劍合一,筆直地朝番千手刺去。

  番千手並不驚慌,忽地拍出一掌,手上已經多了一柄彎刀,韓不及劍鋒被他震偏了出去,但他輕功了得,只是輕飄飄地退出數步,伸指彈劍,那劍便發出類似龍吟的嘯聲——  

  「龍吟劍!」場上有人高聲叫道,「他是落陽谷的人!」  

  湯九律點頭歎道:「龍吟劍,《名劍譜》排名第一,劍若龍吟,殺人無形,也只有這樣絕頂的高手,才配得上這樣絕頂的劍。」  

  雀舌卻不理會,眼見著韓不及招式連換,步法精奇,劍招更是一劍快似一劍,直看得人眼花繚亂,劍光不斷閃動,連那番僧的影子也瞧不清了——  

  雀舌看得歡喜,三指老人的神色卻越來越嚴肅,她心下不安,忙問:「怎麼了?」  

  三指老人歎道:「再過一時三刻,必輸無疑——」  

  「誰?」雀舌大驚。  

  「自然是那少年。」三指老人搖頭,「番千手的刀法雖然樸拙,威力卻是無窮。要論,那少年也甚是了得,他這一手進酒劍武林失傳已久,但這路劍法原是以奇取勝,不能持久,現在的情形已經陷入僵局,只怕——」  

  雀舌不敢再聽下去,走到小王爺面前,「琪哥哥,你要救他!」  

  小王爺點頭,又搖頭,皺眉道:「以官壓民,若傳揚出去,只怕不好聽。」  

  「哪裡顧得了那許多——」雀舌大急,「韓不及若不出手相救,我連性命都沒了,我——」  

  小王爺站起來,「也罷——方纔那頭陀要真傷了你,咱們也是非出手不可。」回身吩咐侍衛,「傳我的令,弓箭手——」  

  話音未落,場上二人已經分開,韓不及退回原處,雪白的衣襟上卻多出一抹嫣紅,猶在慢慢擴大——

  雀舌心頭大慟,正要過去,忽見一名青衣少女直衝過來,扶住他的胳膊,她臉色慘白,泫然欲泣,韓不及拍拍她的肩,輕聲安撫。  

  番千手衣襟已經被撕去老大一塊,卻沒有受傷,兀自神色自若,他死死地瞪著韓不及,忽然點一點頭,騰身而起,一片紅雲翻翻滾滾,人已去得遠了。  

  「這人聰明得很。」小王爺冷笑。  

  「他這樣退走最好。」湯九律說,「要真動了禁衛隊,老王爺聽到必然生氣。」  

  小王爺興味索然,拂袖而去。侍衛們緊隨其後,湯九律正要離開,卻見雀舌僵立當場,忙問:「你怎麼了?」

  雀舌勉強笑笑,「不,我沒事。」  

  湯九律見她臉色雪白,想來是方才受了極大的驚嚇,憐惜之心大起,執了她的手,柔聲道:「沒事了,咱們回去吧。」  

  雀舌忽然想起一事,「那個頭陀大概知道我爹爹的下落。」  

  湯九律還不及答話,身後有人道:「他若是知道,又怎會尋到這裡來?」是韓不及。  

  「可是他一定在西域見過爹爹——」雀舌像是故意和他擡槓似的,不服氣地說。  

  「你不必擔心,他一定會回來——」  

  韓不及話未說完,鮮血已經一滴一滴地落下來,落紫大急,「先不要管那許多,先裹傷吧!」說完從懷裡摸出一柄匕首,割下裙擺替他裹傷。  

  雀舌瞧一眼那柄匕首,臉色頓時大變,咬牙道:「九律哥哥,我們走!」說完頭也不回地離開,五名保護她的侍衛跟在身後。  

  「等等!」韓不及推開落紫,走到她身後。  

  雀舌並不回頭,「什麼事?」  

  「隨我回落陽谷。」他的臉上浮現某種厭倦的神氣,像是極不甘願似的,「你已經不是小孩子了,還要任性到什麼時候?」「不去。」雀舌仍然不回頭,極乾脆地回絕。  

  「楚雀舌——」韓不及咬牙,一字一字地說,「你欠下的債,要逃到什麼時候?」  

  「我欠的債?」雀舌驀然回首,眉目間全是燃燒的怒氣,「我欠了什麼?韓大公子,你沒有弄錯吧?落陽谷八年,我忍受你、還有你那晚娘師父對我無窮無盡的羞辱,我早已受夠了!你還要隨你回去?回去做什麼,繼續讓你們欺侮嗎?」

  「你——」韓不及感到心口一陣劇痛,身子如受重擊,搖搖欲墜,湯九律就站在他身邊,急忙扶住他。

  「有什麼話回去再說吧。」湯九律皺眉,「雀舌,不許再任性!」  

  他很少直呼她的名字,想來是很生氣了——雀舌只得讓步,垂著頭往回走。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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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2-8-23 23:25:42

第4章(1)

  環翠從來沒見過小王爺生那麼大的氣,她手裡捧著茶盤,站在門口,只是不敢進去。  

  「你鬧夠了!」小王爺背著手快速踱步,臉上全是燃燒的怒火,「現在,你馬上隨我去!」  

  雀舌坐在椅上,垂著頭,看不清臉,不知她在想些什麼,只是一言不發地坐著。  

  「你如今是被寵得沒有半點分寸,今天的事情有多危險你知不知道?」小王爺越想越氣,聲音越來越高,「那頭陀就連姑父也懼他三分,你就敢當著面罵他?」  

  「我爹爹才不怕他!」雀舌擡頭反駁。  

  「你還頂嘴?」小王爺怒意更盛,「今天要不是你強自出頭,人家會受傷嗎?你——」  

  「我又沒要他救我——」雀舌心裡莫名委屈,卻不便對任何人說,眼圈慢慢地紅了。  

  「你——」小王爺見她已經泫然欲泣,只好放低身段,「他今天若是不出手,不光是你,只怕連九律先生也難逃一劫,外面弓箭手雖多,如若果真出手,也是兩敗俱傷的局面。如今人家受了傷,咱們理當過去瞧瞧,你怎麼連這點見識也沒有?」  

  雀舌垂下頭去,不言語。  

  環翠見是個空兒,忙端著茶盤進去,賠笑道:「剛沏好的明前,小王爺、姑娘,潤潤嗓子吧。」  

  「我不去。」  

  「你——」小王爺頓時大怒,一揚手便把那茶盤掀了個底朝天,滾熱的茶湯潑出來,灑在兩人衣裳上,上好的細瓷「丁丁當當」碎了一地。  

  「小王爺!」環翠急忙跪下。  

  雀舌臉上也沾了茶汁,卻並不擦拭,低聲道:「環翠,你起來,這裡沒有你的事,出去吧。」  

  環翠遲疑著站起來,慢慢退出去,隔著門縫瞧見兩人依舊怒目而視,沒有半分和解的跡象,忍不住歎了口氣。

  「怎麼樣?」湯九律早已等在外面聽消息,見她出來,忙問。  

  環翠輕輕搖頭,「還在發脾氣呢,姑娘也不鬆口。」  

  湯九律若有所思地點頭,「小王爺年輕氣盛,哪裡懂得女孩兒曲曲折折的心事?罷了,由著他們鬧去。」

  「先生知道姑娘的心事?」環翠睜大眼睛,「為何不勸勸小王爺呢?小王爺方才可是連茶盤都掀了!」

  湯九律微微一笑,「我可不管這等閒事。」又道,「你引我去客棧,我瞧瞧韓公子去。」  

  環翠滿腹狐疑,又不便問,引著湯九律從後門出了王府,從門房裡叫了車,一路到了一間客棧。門楣上高高地掛著燙金匾,卻是「聚賢莊」三個字,裡面燈火通明,叫過店老闆問:「韓公子住哪間房?」  

  店老闆搖頭,「公子見諒,韓公子吩咐了,今晚不見客。」  

  湯九律從袖中摸出一小塊銀子,笑道:「你上去回個話,就說安榮王府裡來了人,想瞧瞧韓公子,請他賞個臉。」

  老闆喜笑顏開地接了銀子,便往樓上走,湯九律叫住他,想了想,又道:「他若問是誰,你就說我陪著一個姑娘過來的。」  

  老闆答應著去了,環翠不解地瞧著他,「先生,為什麼要這麼說?」  

  「這個嘛——」湯九律悠然微笑,豎起一指,「佛曰,不可說。」  

  話音未落,只聽樓上客房「呀」的一聲開了門,落紫站在門口,向他們道:「請進來吧。」  

  湯九律拾級而上,環翠緊隨其後,一進門便瞧見一名年輕公子靠在枕上,眉目極為俊秀,一雙眼睛烏黑深沈,那臉色卻出奇地蒼白,他瞟了她一眼,嘴唇動了動,像是要說什麼,又忍住了,轉過臉若有所思地望著湯九律。  

  「小王爺惦記公子的傷勢,命我過來瞧瞧。」湯九律從袖中摸出一隻小小的白玉瓶子,「這是王府珍藏的金瘡藥,治外傷頗有奇效,公子用了它,早晚便好。」邊說邊把藥瓶遞給落紫。  

  韓不及身上穿著新換的白衫,淡淡地透著血色,「你就是湯九律?」聲音淡淡的,帶著三分疏離,倒像是客氣的主人在對下人說話。  

  湯九律卻並不生氣,笑道:「不敢,正是在下。」指了指環翠,「這是王府楚姑娘的貼身丫環,名叫環翠。」

  環翠行禮如儀。  

  湯九律見韓不及無話,便道:「公子早點休息吧,我們這就回去覆命,打攪。」  

  落紫急忙道謝,送他二人出去。  

  「這位韓公子好生無禮。」環翠忍不住抱怨。  

  「無禮算什麼?他是韓門落陽谷的人——」湯九律自嘲地說,「今天若不是沾你的光,只怕我連他一面也見不著呢。」  

  「沾我的光?」  

  湯九律微微一笑,「他以為你是——」說到這裡,「呵呵」一笑。  

  回到王府的時候,已近深夜,雀舌仍然靠在床頭發呆,見環翠進來,叱道:「你這半天跑到哪裡去了?」

  「姑娘還沒睡呢——」環翠急忙過來收拾,一邊鋪床一邊說,「我剛出去就遇見湯先生,他要我隨他去瞧瞧韓公子的傷,韓公子住在聚賢莊,在北半城呢,所以回來遲了。」  

  雀舌眼珠一轉,卻說:「你是我的丫環,怎麼聽他使喚?」  

  環翠滿心委屈,「都是主子,我不過是個奴才罷了——」  

  「我又沒有怪你。」雀舌捏弄著腰間的穗子,遲疑半晌,終於還是問道,「那——韓公子,他傷得怎樣了?」

  環翠搖頭。  

  雀舌跳起來,「傷得重嗎?要不要緊?」語氣甚是驚慌。  

  環翠急忙擺手,「不是、不是,我跟湯先生進去,還沒有說上三句話就告辭出來,我也不知道他究竟傷得怎樣。」

  「那——你瞧他的臉色,可要緊嗎?」雀舌急問。  

  「你既然關心,為何不親自瞧瞧去?」門「吱」的一聲開了,湯九律似笑非笑地站在那裡。  

  「我、我哪裡關心?」雀舌臉上大紅,竟有些結巴。  

  「既如此,我剛得的消息,大概你也不願意聽了?」湯九律說完,拔腳要走。  

  雀舌急忙拖住他,問:「什麼消息?」  

  湯九律也不為難她,微微一笑,伸出一根指頭,「番千手仍在洛陽城。」再出一根,「滇中囚蠱門今晚要尋他們晦氣。」  

  落紫守在旁邊看著廚子熬好了粥,小心翼翼地端進去,見他靠在枕上若有所思,笑道:「公子有傷在身,只怕胃口不好,吃些清淡的吧。」  

  「我想喝酒,去打些酒來。」韓不及吩咐。  

  「公子,酒傷身體——」落紫勸道,「那頭陀這次雖然沒有下毒,傷口卻深得很,公子又失血過多……」

  「也罷,我自己買去。」韓不及說著,坐起身來。  

  落紫無法,只好答應:「公子稍等,我去去就來。」  

  他傷在背部,只好趴在枕上,夜已深沈,四下漸漸安靜下來,隱隱傳來打更的聲音,傷口的疼痛便一波一波湧上來,他清醒得半點睡意也無,只覺得心中煩躁——  

  外面忽然「咣」的一聲響,似是重物落地的聲音,接著便是「砰」的一聲,門被人從外踹開,卻是信陽府的那名紫衣人,盯著他仔細瞧了半晌,哈哈大笑,「今天聽說落陽谷韓公子被番千手重傷,我還不相信,如此看來竟是老天幫忙。」說著將手一招,又有兩人押了一個女子進來,那女子五花大綁,嘴裡還塞了幾隻麻胡桃,臉漲得通紅,正是單落紫。

  韓不及慢慢坐起來,一顆一顆扣著衣裳紐扣。  

  紫衣人以為他處於劣勢,必定驚慌,此刻見他氣定神閒的模樣,反倒著急,「你要做什麼?」  

  「你問我嗎?」韓不及冷笑,「三更半夜擾人清夢,我倒想問問,閣下想要做什麼?」  

  紫衣人惱羞成怒,解下腰間長鞭,料定韓不及有傷在身,不是自己對手,當頭便是一鞭。  

  眼見那一鞭便要砸在他臉上,忽然停在半空,卻是一隻小小的茶杯,韓不及微微一笑,一甩手,那茶杯帶著強大的餘力,捲著鞭子便向紫衣人砸去,頓時臉上多出一條血痕。  

  紫衣人大怒,左手摀住傷口,右手一揮,身後四人衝上來,圍成半個包圍圈。  

  韓不及只覺得背後熱辣辣地刺痛,心知方才使力已經撕裂了傷口,只覺得手足酸軟,眼前一陣陣發黑,他心裡雖急,臉上卻不露出,依舊氣定神閒的模樣。  

  恰在此時,門外忽然一片聲吵嚷起來,紫衣人臉色微變,看向旁邊的人,「去看看怎麼回事。」  

  那人出去,很快又回來,「大公子,是安榮王府的禁衛,正四處查房,我問了,今晚王府失盜。」

  正說著,便有兩隊士兵直衝上來,清出一條通道,耳聽腳步霍霍,有人進來了。  

  紫衣人皺眉,此時要走卻也來不及了,眼看著一名錦衣公子笑意盈盈地拾級而上,身後跟著兩名青年侍衛。

  錦衣公子瞟了落紫一眼,秀眉微蹙,指著紫衣人問:「你們這是做什麼?她犯了什麼錯?」  

  「她是府裡逃奴,我們從信陽府一直追到洛陽來——」紫衣人賠著笑,邊說邊從懷裡摸出一隻元寶,塞進他手裡。

  「從信陽追到洛陽來?也怪不容易的——」錦衣公子掂了掂份量,塞在袖中,擺手放行,「這等事我管不著,你們走吧。」  

  「謝謝官爺。」紫衣人大喜,使了個眼色,押著落紫便要離開。  

  「慢著!」  

  紫衣人一驚回頭,見是韓不及,咬牙恨道:「這裡沒有公子的事吧!」  

  韓不及不理他,向錦衣公子道:「你不是查盜嗎?我看這女子形跡可疑,只怕便是個大盜——」語氣裡竟有三分譏誚。  

  「是嗎?」錦衣公子上下打量了落紫一番,擺手命人,「搜她!」  

  一名士兵上前,上下搜了一遍,捧了一堆零碎的東西過來,全是些女兒家的隨身用品,錦衣公子扔在一邊,卻揀出一柄做工精細的匕首,手柄上鑲著一塊溫潤的和田寶玉,一看便知價值非凡——  

  「這東西一個逃奴怎麼會有?只怕是偷的——」錦衣公子臉上變色,厲聲喝道,「把她給我押起來!」

  紫衣人大急,「這、這——官爺,你看在我們遠道而來的分上……」  

  「你放心,我帶回去問問,不過是例行公事,若果真無事,自然給你送回來。」錦衣公子仍然笑笑的,和藹地說,「你們找個客棧住下,明日到王府聽信,自然有好消息給你,嗯?」  

  紫衣人思量再三,卻不敢得罪安榮王府,只得恨恨地去了。  

  錦衣公子見他去遠了,才輕輕歎了口氣,柔聲道:「給她解開繩索。」聲音清脆,如溪流山谷,甚是好聽,原來是個女子。  

  被人解了繩索,取出口中的麻胡桃,落紫急忙行禮,「多謝楚姑娘救命之恩。」  

  雀舌側身避過,冷笑道:「要謝,便去謝謝那位公子吧!」說完拔腳就走。  

  「站住!」韓不及看著她決然而去的背影,心裡一個空洞慢慢擴大,冰冷的風灌進來,徹骨的冰寒。雀兒,你已經背叛我一次,還想有第二次嗎?不行啊,雀兒,我再也不能一個人承受那漫無盡頭的虛空和荒蕪,我的雀兒!

  雀舌停下,不冷不熱地說:「不知韓大公子找我還有什麼事?」  

  「我的東西——」韓不及神色冷峻,朝她伸出一隻手,「請你還給我。」  

  「哦?」雀舌回過身,譏誚地挑眉,「不知我拿了公子什麼東西?」  

  「我的匕首。」韓不及一邊說話一邊站起來,他背後一直在流血,行動甚是緩慢。  

  「你是說這個?」雀舌舉起方才從落紫身上搜出來的匕首。  

  韓不及點頭。  

  「你只怕弄錯了吧?」雀舌奇道,「這是我爹爹留給我的,什麼時候成了你的東西?」  

  「它是我從落陽谷帶出來的,上面有檀生的味道——」韓不及笑得冰冷,「楚大小姐大概還記得檀生吧!這柄匕首是落陽谷的,與你何干?」  

  「你——」  

  「你說它是你的,可有什麼證據?」他身上一陣陣發虛,心裡有說不出的煩躁,不勝厭煩地說,「楚大小姐,你不願與我等山野小民多有交集,我們也高攀不起,何不把東西還給我,咱們路歸路,橋歸橋,就此作罷?」  

  「韓不及,你——」雀舌氣得滿臉緋紅,「虧得我特地趕了來救你,你這個不識好歹——」話未說完,眼圈一紅,幾乎就哭了出來。  

  韓不及聞言,身子晃了晃,如受重擊。  

  雀舌卻不留意,她自知說不過他,又不願再受他羞辱,只好反手擲下匕首,扭身就走。  

第4章(2)

  「楚雀舌,你敢再逃一次,我決不原諒你……」  

  身後是他撕心裂肺的呼喚,她卻聽若未聞,奪門而出,剛走下兩級木梯,便又站住,「琪哥哥——你怎麼來了?」

  「我再不來,就由著你胡鬧嗎?」小王爺板著臉,「你可夠任性的了。」說著便往裡走。  

  雀舌不言語,只站在門外看著。忽然聽見小王爺的聲音:「來人,騎我的馬,快把蔣太醫請來!」

  片刻便見有人領命出來,雀舌心下狐疑,急忙拉住他,「出什麼事了?」  

  「韓公子暈倒了!」那人說完,急急地去了。  

  雀舌愣在當場,一時間只覺得腦中一片空白,心裡翻翻滾滾的不知在想些什麼,甚至無法辨識自己身在何處——

  「楚姑娘,你快進去看看——」落紫顯然受了極大的驚嚇,滿臉都是淚,急急地衝出來。  

  雀舌如夢初醒,急忙搶入房中,一眼望見韓不及伏在床上,已經昏厥過去,雙目緊閉,臉色慘白,連雙唇都是黯淡的白。與之相對的是他的白衫,此時已經不能稱之為白衣,那背後幾乎被鮮血浸透,紅得觸目驚心,雀舌只覺得腦中一陣昏暈,身子一晃,幾乎就要跌倒。  

  小王爺走到她面前,咬牙道:「這下你可滿意了?」一頓足,逕自去了。  

  雀舌一步一步走到床邊,執起他垂落床沿的手,十指修長,卻沒有記憶中的溫度,冰冷得可怕。  

  蔣太醫很快趕來,撕開衣衫看了,卻是一條長約三寸的傷口,急忙敷藥裹傷,好半天,才勉強止住血。

  雀舌拉住他,「要不要緊?」  

  蔣太醫搖頭,「對方下手甚是狠毒,兵器上留有倒刺,刀刃入肉極深,所幸並無性命之憂,只是失血過多,需得好好調養方能無事,我這裡開一副方子,一天三次,煎給他吃。」  

  雀舌點頭,又問:「還有什麼該注意的嗎?」  

  「忌生氣,忌激動,忌與人爭鬥,慢慢調養,就好了。」蔣太醫一邊寫著方子一邊回答。  

  雀舌一夜未歸,環翠也不敢睡,一直等到天亮,才聽見傳話叫她過去,急忙梳洗了,趕到靜心院,迎頭撞見珍珠,忙問:「是什麼事?」  

  珍珠笑道:「快去吧,有好差事派給你呢!」  

  環翠心下狐疑,剛進了院裡,卻見那日在客棧見到的姑娘站在樹下發怔,奇道:「單姑娘,你這是做什麼呢?」

  落紫回頭瞧見她,勉強笑笑,「楚姑娘在裡面。」  

  環翠也不及細問,掀簾子進去,雀舌背對著門,坐在床前的墊子上,一徑地發怔,床上卻是一名年輕男子,正睡得深沈,臉上卻白得沒有半分血色,似乎受了極重的傷。  

  他身上覆著上好的錦被,質地柔滑,卻不易蓋得牢靠,雀舌把下滑的被子拉高了些,轉頭見她進來,指指外面,示意她出去說話,環翠急忙退出去。  

  雀舌很快出來,「這幾日你不必過我那邊去,留在這裡照顧韓公子,什麼吃的用的,你親自到我房裡拿。」說著從懷裡拿出一隻玉瓶,吩咐,「這是金創藥,每隔兩個時辰換一次,廚房裡有煎的藥,你拿過來自己熬,記住——」她瞧了眼遠處的落紫,低聲道,「所有一切都由你來做,忙不過來就讓玉欄幫你,可不許交給旁人,記住了?」玉欄也是她的貼身丫環。  

  「可是——」環翠猶豫道,「我和玉欄都過這邊來,姑娘你那裡怎麼辦?」  

  「琪哥哥那裡多的是丫頭——」雀舌執起她的手,微微一笑,「我卻只信得過你,這件事我交給你了,可不能出半點差錯!」  

  環翠抿嘴一笑,「姑娘放心。」  

  雀舌點點頭,過去向落紫說了幾句話,兩人一前一後出了靜心院。不一會兒玉欄過來,環翠拉住她問:「那位落紫姑娘不住這裡嗎?」  

  玉欄手裡端著盆熱水,急著要走,「她住清輝堂,和姑娘一起。」  

  此時已是春末夏初,一樹一樹的花過了花期,便是滿眼的油綠,太陽並不灼人,透過枝葉的縫隙灑在庭院裡,篩金點銀一般,亮閃閃的甚是好看。  

  韓不及醒來的時候,已經是下半夜,溫和的日頭透過細密的翠色紗窗,映在他的臉上,暖暖的極是舒服,房內空無一人,四下寂靜無聲,卻不知身在何處,他支起身子想要坐起來,手上卻甚是無力,忽聽外面有人說話——  

  「……來過了?」  

  「嗯,剛走,瞧了瞧,沒說什麼,只是重新寫了方子。」  

  原來是兩名女子,都壓低了嗓音,想是怕驚醒了他。  

  「沒說要不要緊嗎?」  

  「……」  

  「那怎麼成,都兩天了,我看還是把吳太醫請來吧,這蔣太醫我總瞧著他有點不把穩的意思!」  

  「蔣太醫雖沒說什麼,卻一直點頭,想來已無大礙,湯先生也說無礙,您怎麼就不信,若果真無事,您再把吳太醫請來,豈不是要鬧笑話?」  

  「九律哥哥一向就愛哄我,我才不信他!」她雖這樣說,卻似乎鬆了口氣,「你好生侍候著,若是醒了,打發人告訴我……」接著便是細碎的腳步聲,兩個人漸行漸遠,其他的話便聽不清晰。  

  這樣溫情的話,她似乎從未當著他的面說過。某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滑過心頭,之前的憤怒剎那間消失得無影無蹤。想起校場上她無懼無畏的神氣,明明武功那麼差,哪裡來那麼大的膽子?他不禁撫額微笑,雀兒,這些年,我這樣思念你,你可也惦記著我嗎?  

  竹簾「嘩」的一聲響,環翠捧著一隻蓋碗進來,見他醒了,喜道:「公子,你醒了?」不等他答話,扭身叫人,「玉欄,去安榮院回話,就說韓公子醒了……」  

  「等等!」韓不及攔住她。  

  「什麼?」環翠奇道。  

  「不,我不見她!」相見情怯,這個「怯」字,半分不錯。  

  「只怕已經來不及啦,這幾日時時都有人守在這裡,隨時給小王爺回話呢!」環翠笑笑,把托盤放在小幾上,揭開蓋碗,卻是一盅金黃澄清的參湯,捧到他面前,「這是小廚房熬的,比大廚房弄得精細多了,您喝一口——」

  韓不及喝了參湯,只覺得眼皮沈重,環翠見他睏倦,便放下簾子,躡手躡腳地出去了。  

  他傷後畢竟體虛,這一覺甚是深沈,再醒來已是次日晌午,院子裡隱隱傳來笑聲,他感到氣力恢復了許多,便披衣起身,隔著窗紗朝外望去,卻是環翠和幾個丫頭,大家圍成一個圈,中間雞毛毽子此起彼落,一個個玩得滿頭大汗。

  太陽漸漸地灼熱起來,只聽一人道:「渴了!」聲音清脆,如溪流山澗。  

  韓不及只覺得心跳一陣失速,不禁失笑:雀兒,你可知道?只是聽著你的聲音,就能讓我這樣心悸!

  環翠答應著去斟茶,丫環們便散開,中間是一名梳著辮子的少女,膚如凝脂,一笑起來眼睛彎成月牙兒模樣,襯著她一身鵝黃紗裙,越發嬌俏。  

  一會拿了茶來,雀舌接過來一氣喝乾,笑道:「這茶真是好,多拿點過來,大家喝。」  

  環翠答應著去了,丫環們見她累了,便收了毽子,遠遠地見小王爺和湯九律走過來,雀舌吩咐丫環們:「都散了吧。」  

  「雀舌,你又在胡鬧什麼呢?」小王爺搖頭歎氣,「這院裡住著病人,都不能讓你安分一天。」  

  雀舌吐吐舌頭,「一時高興嘛,哪裡顧得了許多。」  

  湯九律見她熱得滿頭汗,便從袖中抽出一方雪白的帕子,雀舌卻不接,閉上眼睛讓他擦,耳邊聽他抱怨:「熱得一頭的汗,回頭讓風吹了,又該喊頭疼。」  

  「她高興嘛,哪裡顧得了許多?」小王爺笑笑,伸指敲敲她的額。  

  「學人家說話,琪哥哥好沒道理。」雀舌衝他翻了個白眼。  

  他們一進來,環翠便去斟茶,用一個盤子托著端過來,小王爺便問她:「韓公子怎麼樣?可醒了嗎?」

  「昨天下午醒了一次,又睡了,蔣太醫看過,說是體虛,不礙事,這會子只怕還在睡呢。」  

  「我們瞧瞧去。」小王爺喝了茶,便往裡走。雀舌拉一拉湯九律的袖子,意思要他等一等,附在他耳旁說幾句話,於是兩個人並肩往外走,穿過月洞門,匆匆地去了。  

  韓不及握著窗欞的手慢慢收緊,心口那一個洞,烏溜溜地滴下血來——  

  環翠趕著上前打了簾子,小王爺一進門,見韓不及站在窗邊,「公子感覺如何?可好些了?」  

  環翠笑道:「可不是好些了嗎?今天已經能下床了呢——」又說,「公子莫在這裡久站,天氣雖暖,這風口卻是涼的,要是吹了風,可就不好了。」  

  韓不及站了許久,本來也有些累了,聽她這樣說,便在椅上坐下,客氣地說:「這些天打攪貴府了。」

  「這是哪裡的話?」小王爺也坐下來,笑道,「若不是公子,捨表妹只怕已經傷在那番僧手下,公子救了表妹,便是安榮王府的恩人,公子能住在這裡,是安榮王府的榮幸。」他以王爺之尊說這些話,以為韓不及必然高興,不想他仍是淡淡的,旁若無人地喝著茶,並不回答,臉上連一絲微笑也沒有。  

  環翠見氣氛尷尬,她本是個玲瓏剔透的人兒,忙笑道:「楚姑娘只是淘氣,我聽她說起校場的事,那番僧這等兇惡,我光是聽,都嚇出一身冷汗呢。」  

  韓不及本來低著頭喝茶,此時卻擡起頭來盯著她,環翠見他關心雀舌的事,一心想多說些,只是那日的事她半點不知,刮肝搜肺也只有這麼一點,只好說:「楚姑娘剛才跟湯先生可是有什麼事,竟不進來瞧瞧,一會兒小王爺可要好好地罰她一罰。」  

  小王爺笑道:「正是呢,兩個人嘀嘀咕咕的,能有什麼事,整天那麼多時間說不完,偏這一下說?」

  韓不及「啪」的一聲放下茶碗,似笑非笑地說:「請小王爺恕罪,在下有些累了,想要歇一歇。」

  小王爺頓時漲紅了臉,卻不便發作,只好說:「公子好好休息,我明日再來。」話一說完,便匆忙離開。

  環翠料不到他會這樣不給小王爺情面,見小王爺倉皇離開,急忙趕著打簾子。  

  韓不及一個人坐著,只覺得背心一陣涼意,慢慢地一直寒到骨髓裡去,心裡空蕩蕩的,只是一片茫然:身上寒冷,還能披件衣裳;可心裡的寒冷,又能有什麼辦法?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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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2-8-23 23:26:46

第5章(1)

  「就加這幾味?」雀舌滿臉疑惑的樣子,「這幾味藥那麼尋常,果真有效?」  

  「你若是信不過我,又何必問我?」湯九律蹺足而坐,一副「你愛信不信」的模樣。  

  雀舌歪著頭打量他半天,「既然如此,我先煮來看看,要是沒有用,我叫珍珠十天不給你沏茶!」

  珍珠是王府公認的沏茶高手,湯九律又嗜茶如命,聽她這樣說,終於屈服,「還有一味——」在紙上又添了兩個字,遞給她,「這下我傾囊相授啦,煮好了總能分一杯羹吧?」  

  雀舌洗淨了材料,又兌了水放在爐上,坐在旁邊搖著扇子,問他:「你不愛吃臘八粥,天氣又這樣熱,湊什麼熱鬧?」  

  「雖然不是時令,可是雀舌姑娘一雙巧手天下聞名,難得看你下廚,焉能不一嘗為快?」  

  雀舌卻不理會,只低著頭專心打扇,爐火映著她那對晶瑩的眸子,像是黑夜天邊的兩顆晨星,耀眼得刺目。

  湯九律若有所思地望著爐火,「王府什麼珍饈美味沒有?為什麼一定要煮這個?」  

  雀舌微微一笑,「我還在落陽谷的時候,就聽鄭媽說他最愛吃臘八粥,只是谷主不喜歡,也從來不做。我們這麼多年沒有見面,他又受了傷,就想著煮來看看。」  

  湯九律深深地吸了口氣,「好香,雀舌小姐,看在我傾囊相授的分上,讓我一嘗為快吧!」  

  「只是幾味草藥,就計較那麼多——」雀舌佯裝生氣的樣子。  

  湯九律伸指敲她的頭,「你懂什麼?沒有我那幾味草藥,這臘八粥雖香,他卻吃不得——」  

  雀舌扮了個鬼臉,「稀罕!」  

  一會煮好了粥,雀舌用瓷勺舀了些,嘗了嘗,笑道:「好像還不錯呢——」  

  湯九律早已耐不得,握著她的手便把勺往嘴裡送,那粥剛剛出鍋,燙得他直叫喚,在舌尖上滾了一滾,便嚥下去了,忙著找涼水喝。  

  雀舌在一旁笑不可抑,「活該!活該!偷食的猴兒就該好好燙上一燙!」  

  有人在外輕輕叩門,韓不及「騰」地站起來,不知為何竟有些心慌,深吸口氣,沈聲道:「門沒關,進來吧。」

  有人拉開門,輕手輕腳地進來,走到他面前低聲喚他:「公子——」似乎有什麼難言之隱的模樣,欲言又止。

  「是你?」韓不及慢慢坐下,不是不失望的,只是,與眼前的人無關,「什麼事?」  

  「公子,我想要走了。」落紫垂著頭,低聲道。  

  「為什麼?」韓不及微感意外,「那些人只怕還在洛陽城裡,你此時出去,豈不是羊入虎口?」  

  落紫不說話,眼圈卻慢慢地紅了。  

  「出了什麼事?」韓不及挑眉,「你在王府裡——受委屈了嗎?誰敢給你氣受?」  

  「我本來就只是個尋常百姓,哪裡配在王府裡住?」眼淚慢慢地滑下來,她擡袖拭去,聲音異常堅定,「公子前幾日昏迷不醒,我不敢來打攪,如今,我是要去了,請公子自己保重。」  

  「好。」  

  落紫擡起頭,只瞧見他唇邊一抹冷峻的微笑,「你若這樣離開,我們便當做從未認識,以後見面,也沒有任何關係!」  

  「公子——」落紫再無法控制洶湧而上的委屈,「哇」的一聲哭了出來,「我本來只是草芥一樣的小人物,無足輕重,若因此傷了公子與楚姑娘之間的情分,那就罪該萬死了,我——」  

  「雀舌?」韓不及皺眉,「她怎麼了?」  

  「楚姑娘一直懷疑我是小偷,處處防著我,還不許我來探望公子——」落紫哭得直抽氣,「其實,楚姑娘怎樣待我都不要緊,只是——我雖然認識公子的時日並不長久,卻知道公子待楚姑娘的心意,公子這樣待她,她卻和旁的人——公子,這王府裡的人本來就金尊玉貴,她們瞧不起我,我不放在心上,我卻不願意見您受那等委屈——」  

  「旁的人?」韓不及瞇起眼,只一剎那,他身上冷凝的寒意讓落紫幾乎忘記哭泣,「你說的旁的人,是誰?」

  「湯、湯九律——」落紫吸了口氣,「我聽這裡的丫頭說,楚姑娘與那湯九律早已定下婚約,只等楚姑娘下月十五生辰,便要辦喜事,這些天府裡上上下下都忙著籌備這個事——」  

  「好了,我知道了!你也不必委屈,先回住處,雀舌說了不當說的話,我自然叫她向你道歉。」韓不及臉上平靜無波,撐著椅子的扶手站起來,「她現在哪裡?」  

  「松林院,那是湯九律住的院子。」  

  韓不及眸光一閃,再不多說,拔腳就走。  

  落紫站在他身後,看得清楚:他剛才握過的扶手,極為堅實的檀木,緩緩綻開一道深深的裂紋,「喀」的一聲,碎成片片。多可怕的手勁,初夏的天氣,她竟生生地打了個寒戰。  

  環翠送走小王爺,回到靜心院卻不見韓不及的影子,心下不免著急,忙著出去找,一路從靜心院到清輝堂,並安榮院都找了,只是不見人,遠遠地看著珍珠過來,忙問:「珍珠姐姐,可瞧見韓公子了嗎?」  

  珍珠笑道:「丫頭把主子弄丟了,還好意思問?」  

  環翠急得頓足,「人家著急,你還打趣!他身上有傷,蔣太醫再三叮囑要靜養,萬一出了什麼事,誰擔待得起?」

  珍珠擰一把她的胳膊,「就你知道著急?既如此,我倒要瞧你拿什麼謝我?」  

  環翠喜道:「姐姐知道韓公子在哪裡?」  

  珍珠指一指西邊,「往那邊松林院去了,我剛才給湯先生送草藥,回來瞧見他往那邊去,說不定這會子他們正在一塊呢!」  

  環翠道了謝,忙忙地往松林院尋去,那松林院原是湯九律的住處,因他素喜青松高潔,院子裡便種滿了大大小小的松樹,最大的一株足有三人合抱那麼粗,立在院子裡,便是炎夏也甚是陰涼。  

  環翠一進院門就瞧見雀舌和湯九律坐在樹下,面前卻放著爐子,生著火,火上還放著一隻小小的鍋子,便「哎喲」一聲,「這天熱得都快下火了,你們還怕冷嗎?」  

  雀舌見她過來,笑道:「快來嘗嘗我做的粥,看好不好吃?」  

  「我沒那口福——」環翠不見韓不及,心下焦躁,「姑娘沒瞧見韓公子嗎?」  

  笑容僵在雀舌臉上,「他身上有傷,卻不在靜心院?」  

  環翠急得快哭出來,「剛才跟小王爺說話的時候就覺得神氣不對,沒想到一回來就不見人影,萬一要是——」

  「叫胡管家過來!」雀舌厲聲喝道,「王府這樣大,你一個人要找到什麼時候?快叫胡管家多多地打發人,分頭去找!」  

  「可是——」環翠訥訥地說,「剛才珍珠姐姐說,他往這裡來了——」  

  「你是說——」湯九律眼波一跳,「他往松林院來了?」  

  環翠點頭。  

  「什麼時候的事?」  

  「珍珠姐姐說,大概半個時辰前!」  

  「糟糕!」湯九律站起來,「這會兒只怕已經出府了!」  

  雀舌不解,「那是為什麼?」  

  「別問那許多!」湯九律神色肅穆,「跟我來吧!」  

  雀舌滿腹疑慮,跟在他後面,見他一路抄小路,穿過兩個小門,來到一處院落門前,上面明晃晃三個大字——「清輝堂」。  

  「到這裡做什麼?」雀舌見是自己的院子,實在忍不住,問他。  

  湯九律沈著臉,慢慢地說:「他若要離開王府,必然先到這裡來——」  

  「那又是為什麼——」雀舌話未說完,像是回答她的問題似的,迎面過來一人,正是韓不及;一名紫衫少女緊緊跟在他身後,手裡提著兩個包袱,雀舌幾乎以為自己眼花,揉了揉,仔細看去,不是單落紫還是誰!  

  雀舌只覺手足冰冷,聲音也冷得結冰:「你們要到哪裡去?」  

  韓不及見她過來,正要說話,一眼瞟見身旁的湯九律,眸中閃過一抹痛楚,方才看見的一切,像是搭了台皮影戲,慢慢地在他眼前重演:張燈結綵的王府,忙碌穿梭的下人,溫和俊美的湯九律,還有那記憶中嬌縱的雀兒,為了一個男人,洗手做羹湯……雀兒,你若找到那舉案齊眉的人,我還能怎樣?  

  「韓哥哥。」雀舌喚他。  

  韓不及鐵青著臉,腳下不停,仍舊往前走。  

  雀舌他們三人原是立在月洞門口,他二人又是迎面而來,無可避免地要與他們錯身而過,偏那門極窄,只容一人從容通過,湯九律便往旁邊讓一讓,環翠也避在一邊,只有雀舌仍然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韓不及在她面前停下,嘴唇動了動,「讓開!」  

  雀舌昂首瞪著他,卻是一言不發。  

  「你——」眼前這對盛滿怒火的眸子,再不似記憶中的清澈如水,他心裡一陣酸痛,忍耐地說,「請你讓開!」

  雀舌很少見他發怒,此時不免有些許畏懼,卻倔強地挺直脊背,「我偏不讓開,你又待怎樣?」  

  韓不及冰冷的眸光像是要殺人似的,緊鎖在她晶瑩的臉上,雀舌卻固執地昂起頭,寸步不讓。兩人就這樣僵持,不知過了多久,韓不及用力抿了抿唇,回頭向落紫道:「我們從那邊出去!」說完掉頭就走。  

  落紫只是垂著頭,緊緊地跟在他身後。雀舌眼睜睜地看著他倆越走越遠,心像長滿衰草的原野,慢慢荒蕪,「你身上有傷,要到哪裡去?」這個聲音驚慌失措,居然是她自己的。  

  韓不及身形一滯,似乎在猶豫,落紫卻拉一拉他的衣袖,低聲說:「再晚了只怕出不了城。」  

  他於是歎了口氣,「楚姑娘,那是我自己的事情,與你無關。」  

  「你——」雀舌死死地瞪住落紫,罵道,「你這……我——早知道就不該讓你進府!」回頭命人,「把她給我抓起來!」  

  韓不及驀然回首,冷笑道:「楚姑娘,這由不得你。」  

  「你——你竟然護著她?」雀舌難以置信地望著眼前這張既熟悉又陌生的臉,「你知不知道她做了些什麼事?你竟然還護著她?」  

  落紫滿臉驚惶,拉住韓不及的衣袖,「公子,我——」  

  微笑凝在他的唇邊,卻無半分溫度,他若有所指地瞟了眼湯九律,冷冷地說:「她做了什麼事我不知道,楚大小姐做了些什麼,我卻清楚。」  

  已是初夏的時候,一樹一樹的花都謝了,滿眼只是油油的綠,耳邊還有微微的風聲,是風的聲音吧?啊,她大概聽錯了,那是風的聲音。  

  環翠擔心地勸道:「姑娘,我們回去吧。」  

  雀舌仍然僵立當場。  

  「姑娘,我們回去吧!」環翠怕她氣出病來,心裡發急,便強拉著她往回走,雀舌便由她拉著,失了魂一般。

  「等等!」  

  環翠回頭見是韓不及,怒道:「韓公子還有什麼事?」  

  他似乎十分猶豫,也沒有回頭,遲疑良久才開口,聲線卻極不穩定:「你留在這裡有危險,番千手還在洛陽城裡,你——還是隨我回落陽谷吧!」雀兒,讓我們回到落陽谷,或是別的地方,我們重新開始好不好?  

  雀舌挺直脊背,平淡地說:「那是我的事,與韓大俠無關!」  

  空氣,似乎凝滯了,耳邊卻有微微的風聲,極是低微,低微得像是有人在輕輕歎息,百轉千回——

  本不該抱有任何期望的,若無半點期望,大概,便不會這樣失望了吧!可笑的是,失望了那麼多次,這樣簡單的道理,他竟然還是不能領悟——  

第5章(2)

  環翠發出一聲驚呼,眼睜睜地看著韓不及攜著落紫,從牆上一躍,便輕飄飄地消失在王府庭院之外。

  「姑娘,你不論怎樣生氣,飯總是要吃的吧?」環翠一邊叩門一邊勸她,「何必為那些不相干的人生氣?氣壞了自己的身子,倒不值了——」  

  房裡一片「乒乒乓乓」的聲音,大概在摔東西,環翠無奈,又不願放棄,只好端著盤子傻立在門外。

  裡面慢慢安靜下來,大約已經沒有再可以摔的東西,只怕她也累了,環翠便又叩門,「姑娘,你不吃飯,湯先生也陪你餓著,一會兒小王爺回來,環翠又該挨罵了——」  

  門「吱」的一聲開了,環翠大喜,「姑娘,你可算是出來了,飯菜都冷了,我讓廚房再做了來——」

  「我的匕首呢?」  

  環翠微驚,見她臉色蒼白,眼中卻閃著某種固執的光亮,忙道:「府裡各式匕首多得數不清,姑娘問的是哪一把?」

  「你不要裝傻!」雀舌瞪了她一眼,「我爹爹留給我的那一柄,你明明知道的!」  

  環翠垂下頭去,「單姑娘一走,我就命人找了一遍,只是找不到。以前問過,她說是韓公子送她的禮物,不能給我,我又不便強求,這一次,只怕已經帶走了!」  

  「禮物?什麼禮物!」雀舌頓時大怒,「那是爹爹留給我的東西,他韓不及憑什麼拿去送人?還送給那個小、小——」她家教甚嚴,此時雖然盛怒,卻罵不出口來。  

  「小賤人。」有人替她說完。雀舌擡眼望去,卻是湯九律,兩人目光相接,一時都忍不住笑起來。

  湯九律擺一擺手,命環翠下去準備飯菜,口中勸道:「她的底細你既然清楚,為這等人生氣,可值得嗎?」

  「單落紫明明就是滇中囚蠱門的人,她貴為門中聖女,什麼人敢難為她?與那些紫衣人演這一齣戲,無非是裝可憐引人同情罷了,只能騙騙韓不及那個傻子!」雀舌想起白天的事情,仍然憤憤的,「韓不及他竟然把我的好心當做驢肝肺,一心向著那小賤人!」她此時也放開了,只顧罵得痛快。  

  「這樣說來,當初就不該讓她進府。」湯九律歎了一口氣。  

  「這些天明明就沒讓他們見面,我還特意讓她住到清輝堂去——」她一得到消息,就對單落紫格外防備,再想不到聰明反被聰明誤,她這一番做作更引得韓不及懷疑她,這樣一想,心裡更加生氣,「韓不及那個大笨蛋,一定是被單落紫的美色迷住了,寧肯相信一個外人,也不願意相信我!」  

  「那是他一時糊塗,你何必與他計較?」湯九律眼珠一轉,「除非——」  

  「除非什麼?」  

  「除非你——」湯九律若有所思地笑笑,「除非你格外在意他的態度,在意他待誰好,在意他的心裡裝著誰——」

  「哪有的事!」雀舌跳起來,「九律哥哥,你可不能冤枉我,我才沒有——」  

  「好啦——」湯九律心知肚明,不免有些黯然,卻強裝無意地笑笑,「我只是隨口說說罷了,虧你那樣認真。」

  一會環翠端了飯菜來,湯九律也沒吃飯,兩人便一起吃,正吃著,前院忽然鬧哄哄的,湯九律皺眉,對環翠說:「出去看看。」  

  話音未落,只見數十名家僕驚慌失措地跑進來,湯九律看了看,全是二門以外當值的,便問當先一人:「蔡六,外面出什麼事了?」  

  蔡六哭喪著臉,「湯先生,外面闖進來一個面相兇惡的番僧,我等上前問他,被他打得——」  

  「番千手?」湯九律大驚,急道,「雀舌,你快進去避一避!」  

  「我不去!」雀舌固執地說,「你一個人怎樣應付?」  

  「你在這裡又能怎樣?」湯九律急得頓足,「你們帶楚姑娘速速離開!」  

  「想走?晚了——」遠遠的有人哈哈大笑,聲未至,人已到,正是番千手。  

  湯九律悄悄向蔡六遞暗號,命他速調洛陽城禁衛來。  

  蔡六瞧得明白,便悄悄地向後退,才走了兩步,只覺得身子一輕,被人淩空提了起來,耳邊聽到番千手炸雷般的吼叫:「想搬救兵?爺爺在這裡,做你的白日夢吧!」  

  湯九律見事已至此,反倒鎮定下來,笑道:「大師這是說哪裡話?大師光臨舍下,正是我們的榮幸,卻不知大師有什麼要緊的事?」  

  「早這樣說不就結了?」番千手輕輕一擲,蔡六便在半空中翻了幾個觔斗,遠遠地落在一邊,卻並未傷到筋骨,齜牙咧嘴地揉著屁股,慢慢站起來。  

  「我從不與官府為難——」番千手大聲道,「更沒有任何對安榮小王爺不敬的意思,只不過——」他擡手指向雀舌,「這丫頭要隨我走一趟!」  

  他此話一出,在場人人變色,湯九律心下著忙,強笑道:「那日在校場,原是雀舌莽撞,言語上得罪了大師,還請大師念在她年幼無知,不要放在心上——」  

  番千手一擺手,「不是那回事!我要找楚燕然,他卻做了縮頭烏龜,躲起來不肯見我,無法,只好著落在這丫頭身上!」  

  湯九律忙道:「大師此言差矣,雀舌是安榮小王爺的嫡親表妹,與楚燕然有什麼關係?不知是哪些小人在大師面前胡謅,大師不要相信才好。」  

  「不盡然吧——」番千手上下打量著雀舌,「這丫頭俊得很,又姓楚,莫不是他的閨女?或是干閨女?若說是他的小情人,又似乎不像,年齡太小——」  

  雀舌在一旁哭笑不得,湯九律見他如此,知道他只是猜測,並未證實雀舌與楚燕然的關係,心下定了一定,正色道:「雀舌是王府千金,怎會與那些江湖人有任何瓜葛?小王爺一會回來,若是聽見這個話,只怕——」  

  雀舌聽他這樣說,心下極為不快,臉上便不免帶出來,露出不高興的神色。  

  番千手見她神情不對,正要說話,忽聽外面有人大喝一聲:「把這番僧給我抓起來!」  

  院中憑空多出數十名禁衛,連屋頂也站滿了人,人人手持弓箭,一觸即發。當先一人,青衣金冠,正是安榮小王爺——  

  「琪哥哥!」雀舌大喜。  

  小王爺沈著臉,高聲道:「番千手,你擅闖王府,已經犯下大罪,本王念你初犯,只要你束手就擒,本王就放你一條生路——」  

  番千手人雖粗,卻不笨,明知他說的多半是場面話,便左右思量脫身之策,轉眼見小王爺關切地瞧著雀舌,心裡便有了計策。忽然大喝一聲,身子驀地騰空而起,雀舌只覺得一片紅雲朝自己當頭籠罩下來——  

  湯九律一直觀察著番千手的一舉一動,番千手身形一起,他亦同時出手,總算趕在千鈞一髮之際攔在雀舌身前,番千手卻不理會,身子在半空一擰,便輕輕巧巧地避過了他,五指成爪,直向雀舌咽喉抓去——  

  雀舌右手背在身後,早已握緊了一柄匕首,情急之下也不辨方向,閉著眼睛劈頭就刺,番千手哪裡把她放在眼裡,只輕輕一格,那匕首便「咣」的一聲落在地上。  

  雀舌心知此番無幸,索性閉上眼睛,還不及害怕,「嗖」的一聲,一支小箭帶著尖利的嘯叫,破空而來,番千手大驚,身子急向左閃,堪堪避過那奪命的一箭,危急中卻不由自主地鬆了手。  

  雀舌本已被他擒住,突然失了倚靠,一下子跌出老遠。番千手再要出手已經來不及,靈機一動,轉向湯九律,半空人影連閃,眾人還未瞧清楚,番千手早已將湯九律擒在手中,右手扼住他的咽喉,叫道:「你們只管放箭,有『天下第一琴師』做我的肉盾,我死也值了!」  

  這一切發生在電光火石之間,外面的弓箭手反應再快,哪裡比得過番千手這類絕頂高手?只好眼睜睜地看著他擒了湯九律,投鼠忌器,都不敢動,只拿眼睛瞧著小王爺。  

  小王爺神色肅穆,緩緩地舉起一隻手,正要說話,雀舌遠遠地喊著他的名字:「琪哥哥,不要!」

  小王爺已經舉起手,只需一揮便要萬箭齊發,聽見雀舌喚他,不由停了一停,只這一剎那的空隙,番千手已經攜著湯九律越牆而出,遠遠地聽見他的聲音傳來:「七月初七,天人海閣。想救人的話,拿楚燕然來換!」  

  「九律哥哥——」雀舌只覺渾身冰冷,雙腿一軟,便跌坐在那同樣冰冷的青磚地上。  

  「眼下的事,須以靜制動——」王師聰撚著稀疏的鬍鬚,他是王府第二謀士,湯九律被擒,自然由他出面,「那番僧意不在湯先生,自然不會輕易傷他,楚大俠身在何處我們不得而知,我們若是按兵不動,裝作不在意湯先生的生死,讓那番僧知難而退,他與湯先生本無生死怨仇,見傷他也無用,大概會放了他——」  

  「那——」小王爺卻頗為躊躇,「萬一他惱羞成怒,遷怒湯先生——我想,七月初七還是派人去天人海閣,設法搭救才好。」  

  王師聰一哂,「今日的事王爺想必也看到了,那番僧在萬軍叢中來去自如,派人前去,只不過送死罷了。就連楚姑娘——」他瞟了眼小王爺,冷笑,「若不是那支不知哪裡飛來的小箭,只怕連她也要被那番僧擒去,眼下的情形已經是萬幸,萬一楚姑娘被擒,小王爺又該如何自處?如何向在京的老王爺交代?」  

  小王爺站起來,緩緩踱了兩步,咬牙道:「湯先生跟了我那麼多年,於情於理我都應該設法搭救,那番僧必然不敢傷我,七月初七,我親自帶人去天人海閣!」  

  「成大事者不拘小節!」王師聰厲聲喝道,「小王爺焉能為了一介謀士,親涉險境?」他見小王爺仍在猶豫,越發的聲色俱厲,「小王爺理當發下海捕文書,命六扇門全力追捕那番僧,以絕後患!」  

  「咣」的一聲,門被人從外面推開,雀舌站在門口,滿臉怒氣,小王爺微微一驚,又鎮定下來,「雀舌妹妹,你剛受了驚嚇,不在房裡歇著,出來做什麼?」  

  「我來——」雀舌冷冷地瞟了眼王師聰,「是聽說有人教唆琪哥哥做那等忘恩負義、不仁不義的事情——」

  王師聰見她進來,早已站起來,此時聽她這樣說,氣得臉色煞白,「姑娘說的是在下嗎?」  

  「除了你,還有旁的人嗎?」雀舌指著他的鼻子罵,「馬上給我滾出去,莫以為九律哥哥不在了,這王府便輪到你這等小人說話!」  

  「你、你——」王師聰氣得發抖,又不敢回嘴,只好訥訥地說,「唯、唯小人與女子難養也,我、我不與你一般見識——」邊說邊顫巍巍地走了。  

  小王爺見他走了,「撲哧」一聲笑出來,點著她道:「你呀,跟小時候一樣,還是那麼潑辣!」  

  雀舌卻笑不出來,呆坐在椅子裡,只是發愁。  

  「好啦——」小王爺低聲勸她,「七月初七那天,我親自帶人去天人海閣,好不好?」  

  雀舌歎了口氣,「姓王的說得也不錯,禁衛打仗行軍是好的,對番千手這等高手卻是無用,琪哥哥——」她拉著他的袖子,哀求,「你發下帖子,多請武林好手——」  

  小王爺按住她的肩,「那日武林大會的情形你也見到了,莫說尋常好手,就連少林武當的長老都不是那番僧的對手,不瞞你說,我早已飛鴿傳書給三指老人——」他說著,只是搖頭,「不是他們貪生怕死,只怕去也無用,惹惱那番僧,湯先生更加危險。」  

  雀舌急道:「就沒有半點辦法了嗎?」  

  「除非——」  

  「除非什麼?」  

  「除非姑父突然現身。」小王爺背著手踱了兩步,「除了韓門落陽谷,放眼天下,還有什麼人是那番千手的對手?」

  「不,還有一個人——」雀舌被他一語驚醒,慢慢地站起來,「還有一個人可以制服番千手。」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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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2-8-23 23:28:06

第6章(1)

  那個人,自然是楚燕然的同門師妹,名動天下的韓門掌門、落陽谷主——韓秋水。  

  落陽谷在極南之處,臨近大海,雀舌帶著三十名錦衣侍衛,從洛陽府出發,雖然一路急趕,到得福建境內,仍已經是六月中旬,天氣格外炎熱,雀舌體質本來就不耐熱,再加上山路崎嶇,一時間苦不堪言。但她這次卻格外忍耐,並不叫苦。

  「楚姑娘。」趁著休息的當口,秦嘯天拿著羊皮地圖過來,他原是禁軍統領,這次奉了小王爺之命,帶著精心挑選的三十名錦衣衛一路護送楚雀舌往落陽谷。  

  「什麼事?」雀舌正口渴,碧波拿過水囊遞在她手裡,碧波雖是個丫環,卻從小習武,一套碧波劍法使起來威力無窮,因為路途凶險,小王爺特別派了她跟著,貼身保護雀舌。  

  秦嘯天展開地圖,鋪在她面前,指給她看,「翻過前面那座山,就是碧水寒潭。」  

  「是嗎?」雀舌放下水囊,仔細看了看,喜道,「可算是到了!走吧!落陽谷就在前面!」  

  於是整裝出發,那些錦衣衛都有野戰經驗,個個又都是百里挑一選出來的,不多時便到了碧水寒潭邊,拿出早已準備好的竹筏和氣囊,一切準備妥當,雀舌便道:「不必這麼多人都過去,秦隊長留在這裡坐鎮,碧波隨我入谷。」

  「不行!」秦嘯天立即反對,「只兩個人進去太危險!多多地準備筏子,大家一起入谷,好有個照應。」

  「落陽谷不只是韓秋水一個人,韓門十二婢個個武功高強,更何況韓不及也——」她說到這裡,頓了一頓,似乎不願提起這個名字,「我們人多了反倒讓他們疑心,既是有求於人,不如大方些。」  

  秦嘯天仍不放心,又親自挑選了禁衛裡武功最高的張九隨她一起,這才勉強放行。  

  雀舌瞧他滿臉不自在的樣子,笑道:「你只管放心吧,不管怎麼說,韓秋水也是我的師叔,不會為難我的。」

  於是三人上了竹筏,碧波用竹篙一撐,筏子便蕩出三丈,緩緩駛向碧水寒潭深處。  

  一路順風順水,天將擦黑的時候,竹筏終於靠岸,雀舌一躍下去,望著眼前青翠的樹木,不由得想起當年隨著爹爹入谷的情形,一時間幾乎懷疑時間倒轉,不知身在何處。  

  張九綁好了筏子,走到雀舌身邊,低聲道:「姑娘,情形不對。」  

  「怎麼?」碧波跟在雀舌後面,聞言色變。  

  張九點一點頭,「屬下雖然沒有來過落陽谷,卻聽聞江湖傳言,『北有域鬼,南有落陽』,說的就是西域萬鬼城和韓門落陽谷,最是危險的兩個地方。咱們如此輕易就能進來,只怕有詐!」  

  「或許韓秋水尚未察覺?」碧波畢竟年幼,凡事總往好處想,「又或許——韓秋水知道楚姑娘是來求救,所以故意不加防備?」  

  「張九說得不錯。」雀舌歎了口氣,「哪裡那麼簡單?但我們有求於人家,不管怎樣也只好進去啦!」

  張九也沒有更好的辦法,只得作罷。  

  雀舌在這裡住過八年,熟門熟路,引著二人沿著一條隱蔽的小路入谷,越是往裡走越是心驚,只覺得一路風景似曾相識,卻又與三年前絕不相同,心下隱隱不安。  

  走了一程,張九忽道:「姑娘,這路不對。」  

  雀舌回過頭,「什麼不對?」  

  「這裡——」張九指一指路口的兩根拼成十字的枯枝,「我怕迷路,方才經過這個路口的時候,特地做了這個記號——」  

  碧波發出一聲驚呼:「你是說——」  

  「沒錯!」張九點頭,「咱們走了這麼久,又繞回原處了。」  

  雀舌四下一看,就在自己身後,夕陽斜斜地灑在水面上,微風一起,便泛著粼粼的波光,可不正是碧水寒潭!

  雀舌心下發急,「天馬上就要黑了,這裡山高林密,若是被困在這裡,晚上更加危險。」  

  張九久經戰陣,遇變不驚,「他們若存心要困住我們,又何必讓我們回到碧水寒潭邊上?」他指一指潭邊拴在樹上的竹筏,「筏子也仍在那裡,想來是要我們知難而退。」  

  雀舌咬一咬唇,「九律哥哥還在番千手手上,不管他們怎樣想,我們卻不能知難而退——」  

  「那就別怪我不客氣了!」空中飄來一個聲音,是一名女子,聲線極為熟悉,語氣卻冷得結冰。  

  雀舌失聲叫道:「師叔!」忙跪下磕頭,「雀舌拜見師叔!」  

  「不敢——哪裡敢勞動楚大小姐尊駕?」韓秋水淡淡地,語氣一轉,厲聲喝道,「擅闖落陽谷者死!楚大小姐貴人多忘事,只怕已經不記得了吧!」  

  「師叔——」雀舌慢慢站起來,她雖然多年來與韓秋水不睦,但此時人在矮簷下,卻不得不低頭,「雀舌並非故意,實在是有要緊事,想求師叔幫忙——」  

  「我看在你爹爹的面上,不想為難你!」韓秋水打斷她,語氣冷淡,「你若識相,就趁早離開,否則等我改變主意,就別怪我不顧同門之誼!」  

  「師叔!」此時退讓,前功盡棄,雀舌急道,「那番千手四處打聽我爹爹的下落,想必是要尋他晦氣,求師叔看在過世的師公面上,伸出援手!」  

  「你爹爹落在番千手手上?」韓秋水平淡的聲線終於有了起伏,厲聲喝道,「胡說!番千手哪裡是楚師哥的對手?」

  雀舌猶豫再三,終於決定說老實話:「不是爹爹,是九律哥哥。」  

  「旁人與我何干?」韓秋水哼了一聲,「韓霜?」  

  「是!」  

  話音剛落,四下漫起一陣白霧,一時間伸手不見五指,雀舌只覺得腦中一陣昏暈,便什麼也不知道了。

  不知過了多久,忽然覺得身上奇寒無比,隱約有了意識,想要睜開眼睛,卻頭暈得厲害,鼻端聞到潮濕的青草味道,只是冷,一直冷到骨髓裡去——  

  耳畔聽到簌簌的細響,似乎有人走了過來,接著便覺得身子一輕,寒意頓時消退,四周暖洋洋的,頭卻仍然暈得厲害,意識便慢慢漂浮起來……  

  「雀舌、雀舌——」背後有人喚她的名字,雀舌扭轉頭去,卻是湯九律,她不禁笑道,「九律哥哥,你回來了?」

  湯九律微微一笑,「我回來瞧你,你怎麼樣,有沒有人欺侮你?」  

  雀舌搖頭,「沒有,倒是你,番千手怎麼放了你,你是怎樣回來的?」  

  「啊,那很簡單——」湯九律仍然笑著,隨手脫去外衣,露出裡面滿是鮮血的衣裳,雀舌大驚,「九律哥哥,你怎麼了?」  

  「雀舌,你看看我的臉——」  

  雀舌擡起頭,只見他滿臉是血,連耳朵也有大量的鮮血汩汩地流出來,忍不住放聲大哭,「九律哥哥,你怎麼了?九律哥哥,你不要死、不要死……」  

  「啊——」雀舌「騰」地坐起來,只覺得全身已經被冷汗浸透,這才長長地吐出一口氣,「原來是夢——」回想起夢中的情形,仍舊心有餘悸。  

  「對你來說,他就那麼重要?值得你這樣惦記他,連做夢都忘不了他?」一道冰冷的嗓音黯然響起。

  雀舌這才發現原來自己躺在一張精美的檀木床上,床前垂著厚厚的簾子,她料不到房裡還有旁人,一驚之下,急忙掀簾望去,卻見一名白衣男子背對著她臨窗而立,似乎在遠眺,又似乎……耳聞他低低地歎了口氣,那一歎,百轉千回,心似雙面網,中有千千結。  

  難言的酸楚襲上心頭,雀舌怔怔地望著他,第一次發現他的背影如此單薄,如此落寞,就似乎……似乎這花花世界,繁華三千,都成煙雲,蒼茫大地只剩了他一人,無倚無靠,孤零零一江寒雨……  

  「你——」雀舌張了張嘴,卻不知該說些什麼。  

  兩人便這樣沈默著,有一剎那,雀舌幾乎以為他們會這樣一直下去,在這間小小的屋子裡,相依相伴,直到地老天荒。  

  不知過了多久,他終於轉過身來,清亮的眸子裡平靜無波,淡淡地說:「船已經備好了,韓風會送你出去。」

  雀舌見他要走,心頭大急,「韓不及!」  

  他停一停,「還有什麼事?」  

  「碧、碧波他們怎麼樣了?」想不到脫口而出的竟是這個,雀舌心頭懊惱,卻慢慢鎮定下來,說話也流暢許多,「就是跟我來的那兩個人,他們在哪裡?」  

  「回去了。」韓不及仍舊淡淡的,「我已經讓韓風送他們出谷,他們——我說的是你那些從人,只怕已經等急了。」

  「韓不及!」雀舌翻身下床,走到他面前,「你知道我來這裡是有事相求,九律哥哥被那番千手擒去,我爹爹又不知人在何處,我實在是沒有辦法才會到這裡來。請你幫我勸勸師叔,這是性命交關的大事,還請她不計前嫌,不要與我計較才好。」  

  她身上只穿著雪白的中衣,立在那裡,身形裊娜,婷婷似一枝迎春帶雨的花,在風中輕輕顫動,韓不及心中傷痛,別轉過臉不去看她,「你快走吧,讓師父發現了,你再想走就晚了。」  

  「可是我——」  

  門外有人輕輕地叩了兩聲,韓不及道:「風兒嗎?進來吧!」  

  綠衫女子一閃而入,向他盈盈一禮,「公子,都準備好了。」  

  雀舌見是久違不見的韓風,喜道:「韓風,我——」  

  韓風冷冷地瞪了她一眼,目光像是一柄鋒利的匕首,逕直要把她剖開似的,雀舌微微一怔,卻不明白韓風為何如此恨她。  

  「你在發什麼呆?」韓不及站在門口,「走吧!」  

  「韓不及——」雀舌忽然想起一事,「那小——單落紫呢?她不是和你在一起嗎?」  

  韓不及挑眉,「你找她做什麼?」  

  「我——」雀舌一時也不明白為何要問起她,有些話又不便當著韓風的面說,只好說,「她拿走了我的匕首,我——」  

  韓不及霎時黯了眸光,凝神盯著她半晌,點一下頭,「在我這裡。」說完伸手入懷,摸出那柄匕首來,遞到她面前,「還給你。」  

  他為什麼要隨身帶著她的東西?又是那樣的珍愛,放在貼身的衣襟裡……雀舌一時間心亂如麻,理不出頭緒。

  旁邊韓風早已忍不住,咬牙道:「楚雀舌,你不要欺人太甚!」  

  「風兒!還不快走?」韓不及厲聲喝止,把匕首塞到雀舌手中,轉身就走。  

  韓風氣呼呼地瞪了她一眼,卻不敢不聽韓不及的話,粗聲道:「楚姑娘,我們走吧!」  

  手中的匕首還帶著他的體溫,握在她的手裡,似乎化作一塊烙鐵,燙得她幾乎拿捏不住,心裡似甜似苦說不清是些什麼滋味,眼圈卻慢慢地紅了。  

  三人一路出來,韓不及在前面領路,韓風走在最後,雀舌跟在韓不及身後,見他連看也不看,時而往東邊轉一轉,時而往西邊轉一轉,有時明明是路,他卻不走,有時看著沒有路了,他卻直闖過去,待走到面前,又現出通道來……雀舌不禁暗笑自己不自量力,若不是韓不及出手相救,不光自己,只怕連那三十錦衣衛都要葬身此處,一時間萬念俱灰。

  韓不及忽然站住,「你怎麼了?」聲音極是溫和。  

  雀舌別轉臉去,「沒什麼。」  

  韓不及緊盯著她的臉,似乎想說什麼,卻忍耐地抿了抿唇,繼續往前走。  

  雀舌摸了摸臉頰,才發現自己居然不爭氣地掉下淚來,難怪他剛才那樣盯著她——  

  平地裡忽然起了一陣風,漫天的烏雲捲上來,遮住半天那輪淡月,一時間伸手不見五指,雀舌素性怕黑,不禁打了個寒戰,只覺得一陣心悸——  

  一隻手伸過來,握住她的手,雖然同樣冰冷,卻在無形中給了她說不出的力量,讓她稍稍心安。  

  「你放心。」他似乎歎了口氣,低聲道。  

  雀舌只覺得臉上一陣發熱,急忙轉移話題:「這條路稀奇古怪的,是奇門八卦嗎?什麼時候布的,我記得三年前並沒有這些。」  

  「這是方天寅火陣,去年公子親自帶人布下的——」韓風不無驕傲地說,「公子不喜歡旁人騷擾,布下這個陣,省了多少麻煩!」  

  「你什麼時候對奇門八卦有興趣了?」韓風的話提醒了她,眼前的人再不是三年前她所熟知的那個少年,心下不禁酸酸的。  

  「閒來無事。」韓不及自嘲地笑笑,為了填補她的離去留下的空洞,這些年他大概做了許多奇怪的事。

第6章(2)

  雀舌正要說話,耳邊聽到「嘩嘩」的水聲,原來他們已經到了碧水寒潭邊上——  

  「公子。」韓風小聲說,「谷主已經下令封船,所以只找到這只筏子。」  

  「已經可以了。」韓不及點一點頭,「風兒,你做得很好,這就回去吧!」  

  「公子?」韓風吃了一驚,「您的意思是——」  

  韓不及平靜地說:「我送她出谷。」  

  「萬一被谷主知道——」韓風急得頓足,「再說您身上——」  

  「你快回去!」韓不及打斷她,「等到天亮,連你也要跟著受罰!」  

  話音未落,雀舌只覺腰間一緊,身子已經騰空而起,又輕飄飄地落在筏子上,腰間的手便鬆開,她足下不穩,連晃幾晃幾乎跌倒,韓不及只好扶住她,又歎了口氣,「小心。」  

  雀舌發現她居然喜歡他這樣歎氣,像是無可奈何似的,又帶著萬般寵溺,即使在這搖晃不穩的小筏子上,她都無比心安。恍惚間居然生出一種錯覺,似乎只要有他在身邊,慢說是番千手,哪怕是閻羅小鬼,天上人間,萬事萬物,都不能傷她分毫。  

  韓不及撐著竹篙,他技巧高超,筏子穩穩地向前行駛,速度極快。四下裡寂靜無聲,耳邊除了「嘩嘩」的水聲,什麼也沒有。雀舌慢慢地睏倦起來,有一下沒一下地打著盹。  

  「不要睡——」一隻冰冷的手撫上她的額,「這裡太冷,當心著涼。」他一邊說一邊解下外衣,披在她身上。

  「那——」雀舌遲疑著問,「你怎麼辦?」  

  他淡淡地說:「我不要緊。」  

  雀舌小心翼翼地站起來,把他的外衣脫下來,拿在手裡,她的聲音本來就細若蚊鳴,夜風一吹,更是支離破碎,「你……若是……我也會難受……的……」  

  韓不及眸光一跳,正要說話,忽聽遠處有人歡呼,放眼望去,卻見岸邊點著許多火把,看到他二人,便高聲叫起來,他無可奈何地笑笑,「我們到了!」  

  雀舌只覺得腰間又是一緊,身子一輕,再落下時,已經是堅實的大地。  

  「楚姑娘!」秦嘯天大喜,「你總算是回來了!」  

  雀舌微微一笑,正要說話,卻見韓不及遠遠地站在一旁,低頭收拾筏子,頓時只覺心裡空落落的,低聲道:「你——要走了嗎?」  

  韓不及不說話,只是望著她。  

  「這、這位是——」秦嘯天見眼前的情形尷尬,他卻不明就裡,不禁有些不知所措。  

  韓不及望著她良久,點一點頭,「我走了。」說完擰身就走。  

  「韓不及!」雀舌咬牙,終於還是追上去,「你要到哪裡去?」  

  他抿一抿唇,仍然不說話。  

  「你、你——」雀舌心裡著急,卻不知該說些什麼,不知怎的,兩行眼淚就流了下來,急忙垂下頭去。

  韓不及低低地歎了一口氣,從袖中抽出一方帕子,慢慢地拭去她臉上的淚珠,柔聲道:「你不要哭,湯九律的事情我一定會想辦法,你放心。」  

  耳聽風聲颯颯,雀舌擡起頭,哪裡還有他的蹤跡?三十錦衣衛人人手持火把,照得夜如白晝,她只是奇怪,明明這麼多的人,為什麼她還是覺得孤單?明明這麼多的火把,為什麼她還是覺得寒冷?  

  她握緊手中的帕子,一點一點使力,直到指甲陷進肉裡去,她才感到絲絲安定,心裡卻像是遺失了某種格外重要的東西,比這空曠的世界還要空曠。  

  六月底,正是洛陽最熱的時節,天上的太陽像是著了魔,每天熱辣辣地懸在天上,地上便像下了火,在太陽地裡立得久了,人都能燃燒起來——  

  詫紫奉了小王爺的令,往清輝堂送東西,遠遠瞧見環翠立在廊下發怔,便問:「姑娘生了病,你怎麼反倒清閒了?」

  「我等著小丫頭拿冰過來,去了半天了,人影也不見一個!」環翠心下焦躁,咬牙道,「再遲了,瞧我怎麼收拾她!」  

  「你就稍安毋躁吧!」詫紫笑道,「你瞧這天氣,哪一房不等著要冰,哪裡這麼容易就得了?姑娘怎麼樣,可好些了嗎?」  

  「好什麼?」環翠眼圈一紅,「我瞧她情形不好,燒得滾湯沸熱的,要不我怎麼急著要冰?」  

  詫紫聽她這麼說,把手裡的東西往她懷裡一塞,「小丫頭去管事的未必理會,還得我親自走一趟。」

  環翠見是一隻錦盒,裡面放著一支上好的老山參,便捧了進去。玉欄見她進來,忙問:「可得了嗎?」

  環翠搖頭,只是怔怔的。  

  「那可怎麼好?」玉欄急道。  

  環翠望向那低垂的帳幕,只是發愁。  

  雀舌閉著眼睛躺在床上,這樣熱的天,她身上還蓋著厚厚的被子,臉上燒得紅通通的,倒像是偷了半天晚霞——

  詫紫拿了冰來,見這情形,皺眉道:「怎麼病成這樣?」  

  玉欄拿帕子包了冰塊,敷在雀舌額上。  

  環翠拉一拉詫紫的袖子,兩人便到院子裡說話,詫紫問她:「姑娘這是怎麼了?」  

  「我哪裡知道?」環翠歎氣,「姑娘從福建回來,就是怔怔的,連小王爺和她說話都不理,飯也沒吃就睡了,當晚就發起熱來,小王爺專門問了秦隊長,都說不出個所以然,嬤嬤們說,姑娘這情形,只怕是在山裡撞了邪。」

  詫紫點頭,「山裡可不是精靈鬼怪多嘛!要不要請個道士來,燒道符可能就好了——」  

  「你們不好生侍候姑娘,淨胡說些什麼!」  

  兩人見是小王爺進來,嚇得臉色煞白,小王爺寒著臉,「再讓我聽見這個話,便把你們都打發出去!到時候別說我王府不講人情!」說完拂袖而去。  

  環翠見他往裡屋走,知道他來看雀舌,急忙上前打簾子,小王爺走到床邊,雀舌卻已醒了,她燒得全身乏力,軟軟地靠在大迎枕上,見他進來,低聲道:「琪哥哥!」  

  「雀舌妹妹——」小王爺握著她的手,只覺得那隻手燙得似火,心裡難過,問她,「你這是怎麼了?」

  雀舌虛弱地笑笑,她氣力不繼,說起話來喘籲籲的:「今兒……什麼日子了?」  

  小王爺眼波一跳,忙向環翠使了個眼色,環翠明白,笑道:「才剛六月十八——」  

  「六月……十八……」雀舌頭暈得厲害,閉著眼睛說,「七月初七……琪哥哥你……要多派人……去天人海閣……」

  小王爺柔聲勸慰:「我自然會安排,你只管好好養病,放心,九律先生吉人自有天相——」  

  「還……還有……韓……」雀舌只是怔怔的,想說,卻不知該怎樣開口。  

  「嗯?什麼?」小王爺眼巴巴地望著她,她合上眼睛,呼吸漸漸平穩——  

  環翠小心翼翼地把被子掖一掖,又放下帳子,低聲道:「姑娘睡了,小王爺也歇一歇吧!」  

  小王爺點頭,環翠一路送他出來,見他臉色不好,心知他是擔心雀舌的病,卻不敢多說,只是沈默。走到院子門口,小王爺忽然停下來,似乎要說什麼,卻頗為躊躇的樣子。  

  環翠原是玲瓏剔透的人物,忙道:「小王爺放心,湯先生的事環翠自然不敢多嘴,不僅是我,這清輝堂上上下下我都敢保證的。」  

  小王爺歎一口氣,「如今已經七月初九,湯先生只怕——不是我心狠,一則派人去也無用,只不過徒增傷亡;二則逝者已矣——雀舌病成這樣,若跟他說實話,再添了病,反倒不好——」  

  「小王爺放心,環翠都理會得。」  

  「你明白就好——」小王爺點一點頭。  

  雀舌這一場病來得格外兇猛,昏昏沈沈十餘日,方才慢慢清醒過來,卻極為虛弱,人也懶懶的,每日都是一個人怔怔地發呆,不願說話——  

  這一日環翠得了個好消息,便興致勃勃地進來,一進門見雀舌坐在窗前發怔,便笑道:「姑娘,我可有好信兒告訴你!」  

  「什麼事?」雀舌瞟了她一眼。  

  環翠抿嘴一笑,「湯先生回來啦!」  

  「什麼?」雀舌「騰」地站起來,「你可是哄我?」  

  修長的人影遮蔽了門口刺眼的日光,望著眼前這張笑意盈盈的臉,雀舌腳下一軟,幾乎跌倒,環翠急忙扶她在椅上坐下,「姑娘,湯先生回來了,那是好事,你怎麼反倒哭起來?」  

  「這麼些日子沒見了,還是老樣子,又哭又笑的,成什麼話?」湯九律伸袖拭去她臉上的淚,聲音也哽咽了,「我聽人說你病了,怎麼就瘦了那麼多?現在可好些了嗎?」  

  「我去倒茶。」環翠識趣地退下。  

  「你已經夠輕啦,再哭出些眼淚來,只怕連風兒都能吹得跑了——」湯九律摸摸她的臉,心疼地說,「好好的,怎麼就病了呢?」  

  雀舌破涕為笑,「生病這種事,可是我說了算的嗎?」  

  「好——」小王爺早等在門外許久,見他們說得高興,喜得擊掌叫好,「就知道湯先生非常人,這一個月來我們楚姑娘臉上就沒見過笑影兒,先生一回來,又是哭又是笑的,原來這一個月省下力氣來,就為了等先生回來!」

  雀舌微微一驚,才發現自己與湯九律靠得太近,忙向後退了幾步。  

  「妹妹不用害羞,湯先生大難不死,必有後福,這事——」小王爺微微一笑,「我就做得主!」  

  雀舌皺眉,「琪哥哥,你這是什麼意思?」  

  「這一番生離死別,你二人的心意我都瞧得清楚,」小王爺對湯九律心中有愧,見他居然生還,一心只想彌補之前的過錯,再加上雀舌與湯九律一向親厚,若不出意外,此事上月就應當成了,眼前只是順水人情,便道,「原說給雀舌妹妹好好地過個生日,卻遇到番千手來尋晦氣,王府許久沒有熱鬧了,下月十五正是好日子,又逢中元佳節,就把事情辦了吧!」

  「小王爺,您——」湯九律大感意外。  

  小王爺拍拍他的肩,道:「以後,我這妹妹可就托付給你了。」  

  湯九律還不及說話,雀舌已經站起來,冷冷地說:「琪哥哥,你莫不是吃多了酒?」  

  小王爺怔住。  

  「我與九律哥哥只有師徒之誼,旁的什麼也沒有,」雀舌走到門邊,掀起簾子,「我累了,想要歇息,二位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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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2-8-23 23:29:02

第7章(1)

  當晚,小王爺在安榮院擺了一桌酒,邀湯九律對酌。  

  「湯先生,」小王爺親自斟了一杯酒,遞到他面前,「先生若是不計前嫌,請滿飲此杯!」  

  湯九律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小王爺這是說哪裡話,我倒不敢接了!」  

  「先生為救雀舌為番千手所擒,我卻——」小王爺赧顏垂首,「七月初七,天人海閣,我失約了,今日特向先生賠罪。」  

  「這事我早已知曉。」湯九律微微一笑,「王爺莫要小看九律,小王爺若以王爺之尊與那等亡命之徒拚鬥,反倒要被我小看了!」  

  小王爺微感意外,「先生的意思是——」  

  湯九律接過他手中的酒,一飲而盡,「我與那番僧並無怨仇,當時的情形最好的辦法就是以靜制動,後發制人,若九律與小王爺易地相處,也會做同樣的決定。」  

  「先生——」  

  窗外月色極好,雀舌站在院子裡,沐浴著如水的月光,內心的煩躁稍稍平復了些,想起白天小王爺驚訝的臉,還有那湯九律頗為受傷的神情,心裡不免愧疚,或許小王爺只是開個玩笑,自己卻太不留情面——  

  想著,便一路往安榮院去。  

  安榮院裡依舊燈火通明,卻一個丫環也不見,雀舌心下奇怪,見主屋亮著燈,便走過去,剛要叩門,忽然聽見裡面有人說話,她正要迴避,卻聽見一個熟悉的名字——  

  「……韓不及?」是小王爺的聲音,奇道,「你瞧得真切,果然是他?」  

  「……」另一人並沒說話,大概是點了點頭。  

  「要是他的話,那就奇了!」小王爺似乎頗為驚訝,「他又為何要捨命救你呢?」  

  「這個我大約明白——」另一人終於開口,雀舌只覺得心猛地一沈,原來是湯九律,「小王爺剛才說起楚姑娘往落陽谷求救的事,我便明白了!」  

  「哦?」小王爺問,「那又是為何?」  

  「自然是楚姑娘求了他,所以他才……」他似乎不願再說下去,剩下的話便嚥了。  

  「雀舌回來,只說韓秋水拒絕援手,卻不曾提起這韓不及——」小王爺似乎頗為不解,「再說這番千手武功明明強過他,那日在校場上他還受了傷,楚太醫說要養上三月方得痊癒,照時間算,七月初他應該仍在養傷才是,怎麼敢與那番千手再次較量?」  

  「若我沒有猜錯——」湯九律幽幽地歎了口氣,「他——」他似乎頗難啟齒,隔了很久才說,「他對雀舌妹妹用情至深,我——自歎弗如。」  

  「什麼?」小王爺大吃一驚,「你這是什麼意思?」  

  「……」  

  「我見那單姑娘與他形影不離,還以為他二人才是一對佳偶。」小王爺搖頭。  

  「單姑娘對他有心,那是真的。」湯九律笑了一聲,「若說他喜歡單姑娘,那就是笑話了!」  

  「怎麼說?」  

  「韓不及受傷昏迷的時候,我一直在他身邊,他嘴裡一直叫著的,可是雀舌妹妹的閨名——雀舌沒有聽見,環翠和玉欄可都聽見的!」  

  「這兩個丫頭竟然從來不曾提起?」  

  「我不讓她們說出去,原是怕雀舌妹妹尷尬,如今看來,卻是我錯了。」湯九律的語調平淡無奇,像是在說一件極為久遠的事,「那日在校場上——我就站在雀舌妹妹身旁,他卻在十丈開外,番千手一出手,我們同時出手相救,他卻比我先到——」  

  「他武功高強,不足為奇。」  

  「不!」湯九律停了一停,才道,「武功自然有強有弱,但在場那許多人,就沒有一個武功高強的嗎?若不是心心唸唸都在雀舌妹妹身上,又怎能在第一時間發現她身陷險境?」  

  「你這樣說來,似乎確是這樣。」  

  「不僅如此,番千手偷襲王府那天,他也在場!」  

  「什麼?」小王爺越發驚奇,「有那樣的事?」  

  「小王爺想必還記得,那支不知從哪裡射出來的小箭吧——若不是那支箭,被擒的人就是雀舌妹妹!試問,那日在場的人,有誰能射出一箭,逼得番千手回身自保?」湯九律似乎隱入沈思,很久之後才續道,「他當時重傷未癒,卻不顧自己的安危……」  

  「你是說,這韓不及是為了雀舌妹妹——才去天人海閣救你?」  

  「除了這個,我想不出其他理由,我與他非親非故,他憑什麼甘冒性命危險救我?」湯九律不勝唏噓,「小王爺沒有見到,當日一戰,慘烈非常,天人海閣突然爆炸,燃起大火,一個時辰方熄……」  

  「你的意思是……」小王爺怔住。  

  湯九律困難地吐出五個字:「他已經死了!」  

  門外「咚」的一聲響,像是什麼倒在地上。  

  「是誰?」小王爺厲聲喝道,拉開門衝出去,卻見雀舌軟軟地倒在冰冷的青磚地上,急忙扶她起來,只見她臉色慘白,雙目緊閉,已經暈了過去。  

  「糟糕!」湯九律急得頓足,「我原想等雀舌妹妹好些,再從容告訴她,不想竟被她聽到,這——」

  時序已是初秋,滿山遍野的翠綠慢慢褪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蕭瑟的枯黃,或是一層一層的嫣紅——萬山縣便是這樣一處奇妙的地方,縣城雖小,名聲卻極大,原來這裡天然生著漫山紅楓,葉落知秋的時節,層林盡染,各方騷人墨客便聞訊而來,一時間熱鬧非常。  

  而這只是其一,萬山縣最出名的地方,卻是一間小小的亭子。  

  「店家,我想打聽一下,這裡是萬山縣嗎?」來人戴著一頂竹笠,覆著白紗,瞧不清面貌,聽聲音卻是個女子。

  「沒看那門上寫著嗎?」老闆正忙著結賬,指一指頭頂。  

  女子退後一步,這才看清楚,大門上面掛著一塊匾,上書「萬山客棧」,似乎輕輕地舒了口氣,又問:「請問,這裡可是有個地方,名字叫天人海閣的嗎?」  

  老闆愛理不理地「唔」了一聲。「啪」的一聲響,一隻小小的元寶便放在櫃檯上,老闆吃了一驚,終於擡起頭來。

  「好好回答我的話,這個就是你的。」女子淡淡地說。  

  「是、是,小人必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老闆大喜過望,這女子孤身一人想不到出手如此闊綽。

  「這裡是萬山縣嗎?」  

  「是、是,當然是了!」  

  「天人海閣是在這裡嗎?」  

  「是、是,可是——」  

  「我要去天人海閣,怎麼走?」  

  「從這裡出去,出了這條街,往東邊走,就能看到大海了,天人海閣就在海邊最高的那一塊礁石上,一眼就能看見!」  

  女子不再聽他�嗦,扭身就走,老闆手裡握著那塊銀子,莫名其妙地說:「怪了,怎麼那麼多人想去天人海閣?明明已經燒了,一堆焦土有什麼好看的……」  

  天人海閣修建在東海邊上的一處陡崖上,人若站在這裡,放眼望去,上仰天,下俯海,頓生浩瀚之意,天人海閣的名字就是這樣得來。  

  然而現在的天人海閣卻只是一片漆黑的焦土,女子彎腰拾起地上焦黑的匾額,隱約可見「天人海閣」四個大字,她低低地歎了口氣,這數百里路的奔波又是虛空,都燒成這樣了,讓她上哪裡去尋他的痕跡呢?  

  她卻捨不得離開,繞著廢墟慢慢地走了一圈,意外地發現旁邊的草叢中顏色稍有不同,便俯下身去,摸了一摸,卻是早已乾涸的血跡,腦中恍惚閃過他浴血的樣子,她心中大慟,卻沒有一滴眼淚,這漫長的日子裡,她的眼淚早已流乾。

  她伏在地面,將臉貼在那乾涸的血跡上,一時間只覺得天地蒼茫,恨不得能將此身投入大海從此免去這樣的折磨。

  「楚雀舌?」身後有人喚她,是個女子的聲音。  

  她站起來,慢慢摘去斗笠,「是我。」頓了一頓,又問,「韓風,你來這裡做什麼?」  

  「我來找公子……的遺物。」韓風淒然一笑。  

  雀舌聞言,唇角彎出一個倔強的弧線。  

  「你來這裡又是為了什麼?」韓風譏誚地笑笑,「新婚燕爾便一個人跑出來,你還是一如既往地任性!」

  雀舌心知她對自己多有誤解,卻不願與她多說,回身便走。  

  「你等等!」  

  雀舌便站住,等她說話。  

  「這個東西,我想……大約是給你的。」韓風走到她面前,從懷裡摸出一個物件。  

  卻是一本小小的冊子,雀舌接過來,翻開第一頁,上面寫著「韓門落陽掌第九式」,後面細細地寫著招式心法,並修習忌諱,那字遒勁飄逸,卻是極熟悉的筆跡,雀舌疑惑地看了韓風一眼,再翻開兩頁,寫著「剪梅十三式」、「七醜寒沙步」……厚厚一本,全是韓門武功心法。  

  「這是……他寫的?」雀舌秀眉微蹙,「韓門武功一向口傳手授,從來沒有武功秘笈,他寫這個做什麼?」韓風又為什麼說這是給她的?  

  「你就是這樣——」韓風的目光冷得像冰,「一副沒心沒肺的樣子,永遠不知道別人為你做了些什麼!」

第7章(2)

  雀舌緩緩撫過那一個又一個熟悉的字跡,一個念頭忽然閃過腦海,「難道……」  

  「沒錯!」韓風冷笑,「他一直以為你總有一天會回來,所以把每天需要修習的功課記在這本冊子上,只盼有一天當你回到韓門的時候,能夠不費力氣,重新拾起當年的功課!你看這第一頁,就明白了!」  

  韓門落陽掌第九式,她還隱約記得韓秋水的呵斥,「三個月了,落陽掌才練到第九式,你究竟在做些什麼?」第二天的夜晚,她便從落陽谷出走。他一直以為她會回來,卻想不到,她走得那樣決然,連半點猶豫也沒有……  

  那時候的她天真得可笑,連自己究竟需要什麼都不知道,如今她終於明白了,那個人,那個一直等她回去的人,又在哪裡?  

  「公子一直等著你回來——」韓風低聲道,「那時,我常常見他在你過去住過的那間屋子裡,一坐就是一整夜——」

  那時,她又在做什麼?啊——陪九律哥哥彈琴?陪琪哥哥下棋?多傻啊,心裡明明已經荒草叢生,她卻始終不知道自己失去了什麼!  

  「他——他為什麼不來找我?」她懵懂無知,他又為何要與她慪氣?讓他們白白浪費了那樣多的時光——

  「說得輕巧!」韓風哼了聲,「你爹爹曾說他不適合修習韓門武學,我原以為他只是隨口說說,不想卻是真的。他一開始練《落陽心經》,便遇到極大的麻煩,走火入魔傷了心脈,嘔了許多血,那天早上——」她瞟了雀舌一眼,續道,「我們發現他倒在你的房裡,而你早已不知所蹤。」  

  那天深夜,雀舌記起頸中黏膩的液體,鼻端似乎聞到濃濃的血腥味……她卻在他那樣需要幫助的時候,落荒而逃……從來不知道呢,楚雀舌,你竟是這樣一個殘忍的女人!  

  「他整整花了三年時間,以驚人的毅力練成了《落陽心經》——」韓風搖頭,「然而人算不如天算,他雖練成《落陽心經》,卻嚴重傷害了心脈,以至不能久戰,要不然——」她怔怔地望已經燒成焦土的天人海閣,喃喃地說,「十個番千手也不是他的對手。」  

  雀舌微微一笑,說不出的從容平和,「在我心裡,一萬個番千手也不是他的對手。」  

  韓風奇異地看了她一眼,笑道:「你竟還笑得出來!我說了這麼多,你大概也煩了,我要走了。」

  「嗯。」雀舌並不看她,「我想——再待一會兒。」  

  「也好。」韓風走了兩步,又停下來,「你的夫君——知道你到這裡來嗎?」  

  雀舌點一點頭,「知道,他陪我在這裡。」  

  韓風四下看了看,卻不見人,心裡微感奇怪,又想起一事,便問她:「我聽說安榮王府在這裡搜過一次,可找到公子的屍身了嗎?」  

  雀舌搖一搖頭。  

  大海茫茫,要尋一具屍體,談何容易?韓風心下黯然,又問:「那——是建的衣冠塚嗎?在哪裡,我想去瞧瞧。」

  雀舌搖頭,低聲道:「他沒有死。」  

  「你說什麼?」韓風幾乎懷疑自己聽錯。  

  「我說——」雀舌望著她,雙眼明亮,清晰地說,「他沒有死。」  

  「當日的情形是我親眼所見——」韓風冷靜地說,「我趕到的時候,番千手和公子都已氣絕,兩人都是滿身傷口,面目血肉模糊,湯九律倚在一旁昏迷不醒,我扶著他坐在這塊岩石上——」她指指稍遠處的一塊岩石,「正要回去把公子的屍體背出來,天人海閣突然爆炸,燃起漫天大火,火滅後,他二人的屍身就都不見了——」  

  「這些我都知道。」雀舌打斷她,「但是,他沒有死。我知道他還活在這個世上,我能感覺到。」

  「他這樣惦記你——」韓風咬牙,忍無可忍地說,「他這樣惦記你,若是還活在這世上,焉能不來找你?」

  「他在生我的氣。」雀舌平靜地說,「他怪我不把他放在心上,所以躲著我,我要去找他。」說完轉身就走。山風猛烈,撕扯著她的衣擺在空中獵獵起舞,她的背影纖細孤單,看上去格外悲傷。  

  「雀舌!」韓風忽然有種不祥的預感,急忙攔在她身前。  

  「你讓開!」雀舌冷冷地說,「天底下的某一個地方,他還在等著我,我要去找他!」她在說這些話的時候,雙眼亮得出奇,襯著她蒼白無血色的臉頰,看得人格外心驚。  

  韓風忽然有種錯覺,她那雙眼睛像是兩團小小的火焰,正在一點一點地燃燒著她的生命,一旦那火熄了,楚雀舌便也不復存在——不由得暗暗心驚。  

  「你讓開!」雀舌又說了一遍。  

  「我不攔著你——」韓風從背後抽出一柄劍,遞到她面前,柔聲道,「這是公子的佩劍,我把它留給你。」

  雀舌接過那柄劍,輕輕撫過劍身,「龍吟劍,《名劍譜》排名第一,劍若龍吟,殺人無形。」雙手一分,那劍便一分為二,原來是一雌一雄兩把。雀舌拿起那柄稍小一些的,低聲道,「滌光劍,《名劍譜》排名第三,劍名滌光,非死即傷。」  

  「公子得到這雙劍的那天非常高興,他對我說,龍吟滌光原本就是一對——」韓風指一指滌光劍,「你看那劍鞘上,刻著什麼字。」  

  滌光劍鞘上刻著二個小小的篆字,卻是她的名字——「雀舌」。雀舌心念一動,拿起龍吟劍,劍鞘上也刻著二個篆字,卻是他的名字——「不及」。  

  韓風道:「滌光劍本來就是公子打算送給你的。至於龍吟劍,等你找到公子,替我轉交給他。」  

  雀舌望著韓風,柔聲道:「謝謝你,韓風。」  

  「等你找到公子,我——」韓風鼻端一酸,急忙扭過頭去,「我走了,你多保重!」  

  從天人海閣回來,雀舌一時間茫然無措,不知下一站該往哪裡去,正猶豫間,忽聽路上有人大聲說話:「你要找他?那自然是去京城啦!」  

  雀舌微微一驚,擡頭卻見一個壯漢在跟一個哭哭啼啼的女子指手劃腳,「你夫君的生意在京城,在那裡又養著姘頭,不在京城,還能在哪裡?」  

  原來是棄婦尋夫——雀舌不禁失笑,也罷,就去京城吧!於是買馬前行,走了一個月,剛到京城地界,遠遠地看見一大隊人馬過來,她便往旁邊讓一讓,不想那馬隊卻直奔她而來,雀舌瞧清來人,大驚失色,急忙翻身下馬,嘴裡叫道:「舅舅!」  

  「你這丫頭!」來人正是易青非的親哥哥、雀舌的親舅舅、撫遠王易海平。他躍下馬來,走到雀舌面前,寒著臉說,「你到京城來竟連個招呼也不打,要不是九律飛鴿傳書,我連你入京也不知道,太不像話了!」  

  「九律哥哥?」雀舌皺眉,「他如何知道我進京?」  

  「你呀——」易海平點著她的額頭,歎道,「聰明面孔笨肚腸!九律對你的心思,除了你誰不明白?看你這瘦成這樣,在外面吃了不少苦頭是不是?還不快跟舅舅回家!」  

  雀舌沈默不語,想起她離開洛陽那一日,猶是清晨時分,街上車馬稀疏,湯九律就站在王府門口一直目送她消失在長街盡頭,那樣殷殷的囑咐,那樣不捨的眼神——她卻注定要辜負了。  

  「怎麼了?還不想回家?」易海平不高興了。  

  「怎麼能不想呢?」雀舌不願傷舅舅的心,勉強笑道,「我一直惦記著胡媽做的獅子頭,這下回來可得好好嘗嘗!」忽然想起落陽谷裡,鄭媽做了五香小花卷,韓不及小心地拈起一塊,吹得涼了,塞進她的嘴裡,自己卻站在一旁微笑著看她吃……心頭又是一痛。  

  「……雀舌?」  

  雀舌這才回過神,「舅舅,你剛才說什麼?」  

  易海平歎了口氣,「我說,胡媽告老還鄉了,你若想她,我馬上派人把她接回來。」  

  「我只是隨便說說罷了,哪裡那麼認真?」雀舌微微一笑,重新上馬,「我們走吧!」有些事情過了就不再回來,她卻甘願沈溺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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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2-8-23 23:29:58

第8章(1)

  湯九律果然早已到了王府,領著人守在門口,見他們過來,便有門人上前拉住韁繩,扶王爺下馬,湯九律親自走到雀舌馬前,向她伸出一隻手——  

  「我自己就可以了。」雀舌一拉韁繩,那馬向旁邊走開兩步,她自己一躍而下,「九律哥哥大概沒想到,嬌滴滴的楚大小姐竟然也會騎馬了!」  

  湯九律凝視她良久,若有所指地說:「確是沒想到。」  

  「你二人比我老頭子還性急,」易海平高聲道,「有話不能進去說?」  

  「知道啦!」雀舌答應一聲,把馬鞭交給門人,「進去吧。」  

  當天的菜色自然極盡豪奢,易海平心裡高興,足足喝了半斤酒,湯九律陪著他免不了也多喝了幾杯,雀舌仍是淡淡的,有時候夾一口菜,多半時間都只是托著腮,靜靜地聽他們說話。  

  一時酒勁上來,易海平睏倦起來,雀舌便道:「舅舅,回房裡睡吧!」  

  易海平擺擺手,「不睏,我不睏,我還要陪我外甥女兒說說話……」嘴裡說著,卻打起呼嚕來,一個接一個炸雷似的。  

  雀舌不免好笑,命人道:「扶王爺回房休息,小心別吵醒他。吩咐廚房準備醒酒湯,王爺醒了就端進去。」

  「雀舌,你變了好多。」湯九律自己斟了一杯,一仰頭喝了。  

  雀舌站起來,奪去他手中的酒壺,「九律哥哥也喝得不少,今天還是算了吧!」  

  湯九律順勢抱住她的腰,把臉埋在她的衣衫裡,雀舌站著不動,只聽他的聲音悶悶地傳來:「他已經死了,雀舌,你忘了他,我求你忘了他,好嗎?」  

  雀舌掙脫他的手臂,退後一步,「九律哥哥,你喝醉了。」  

  「喝醉?」湯九律站起來,他身形不穩,只好按住桌面,「我沒有喝醉,我很清醒!我這一輩子從來沒有這樣清醒過!」他指著雀舌,「你看看你,你看看你都成了什麼樣子?你想要等他一輩子,是嗎?可是他已經死了,再也不會回來了!你還年輕,你這樣漂亮,難道要為他陪葬嗎,你要為一個死人守一輩子活寡嗎?」  

  四周忽然沈寂下來,靜得他能聽見血液在自己身體裡奔流的轟鳴,湯九律望著雀舌眼中滑下的兩行眼淚,呆若木雞,第一次,平生第一次,她在他面前流淚。  

  太安靜了,安靜得能聽到天空的流雲,輕輕飄蕩的聲音……  

  「你喝醉了。」雀舌又說了一遍,轉身吩咐丫環,「去煮醒酒湯,先生喝醉了。」  

  次日清晨,雀舌一睜開眼睛就聞到一股細細的幽香,丫環翠屏見她醒了,急忙趕上來侍候。雀舌坐起來,擺手笑道:「我自己來。」利落地披衣下床,洗了臉,用青鹽擦了牙,又漱了一漱,坐在鏡前慢慢地梳通了頭,簡單地編出一條辮子,見翠屏站在一旁,傻傻地望著她,不免好笑,「你看什麼呢?」  

  「早就聽說表小姐的名字,想不到是這樣的。」  

  「哦?」雀舌一邊用布巾綁著辮子一邊問她,「有什麼不同?」  

  翠屏畢竟年輕心熱,見她問,忙道:「一則沒想到表小姐這樣漂亮;二則……」她頓了一頓,露出怯怯的表情。

  「你儘管說。」雀舌梳洗完畢,便去整理床褥,翠屏趕上來要接手,卻被她推開,「你說你的,我聽著呢。」

  翠屏便道:「二則我聽洛陽來的人說,表小姐是個極精緻的人,衣裳飾品,屋裡的擺設,連丫環的穿戴、舉止,都是一步不能錯的……今天見了,卻全不是那麼一回事,我心裡倒有些奇怪了。」  

  「我過去確實是那樣。」雀舌微微一笑,「沒什麼奇怪的,一個人經歷的事情多了,總是會變的。」話鋒一轉,又問,「這是什麼香味,這樣沁人?」  

  「桂花。」翠屏抿嘴一笑,「是茶房的人,正做著桂花釀呢!」  

  她再熟悉不過了,在安榮王府住著的時候,每到八月,她就帶著丫環們採了那細細的花瓣,曬乾了準備做桂花釀,一籃子花瓣卻只能釀出小小的一瓶,吃的時候只要取一滴放在茶裡,便香得無以言喻,最是精細的吃食。雀舌心裡一動,「翠屏,你知道五味居在哪裡嗎?」  

  「小姐想買什麼?要不——我叫人各樣都買一些,小姐嘗一嘗?」翠屏忙道。  

  雀舌搖頭,「不,咱們自己去。」  

  「咱們?」  

  「對,咱們,你——和我。」雀舌拿起斗笠,見她猶在發怔,不禁失笑,「發什麼呆呢?還不快走!」

  五味居是京城出名的糕點鋪,自製的各式酥點每日直接供給宮裡,因此賣的東西也格外的貴,京城諺語「金做糕,銀做點,吃了五味能成仙」,說的就是這裡。  

  雀舌站在門口,見是一間極大的店面,三個燙金大字「五味居」,竟是禦筆,店面裝飾豪華,進出的人卻極少,微笑道:「第一次見到這樣做生意的。」  

  「來這裡買酥點的,不是王公貴族就是富甲一方。都是打發了人來,訂了貨,店裡打發夥計送進府裡,所以往來的人並不多。」  

  雀舌點頭,「進去吧。」翠屏便跟在她後面。  

  「客官,」夥計慇勤地迎上來,「我給您拿著斗篷。」  

  「不用,」雀舌擺擺手,在椅上坐下,「我戴著就行。」  

  隔著面紗,夥計瞧不清她的面目,見她身後的丫環打扮不俗,料想不是尋常人家,便道:「姑娘府上哪裡?要些什麼只管說,店裡給您送過去。」  

  「我要……」雀舌四下望望,竟沒看到擺出來的點心,便問,「你這裡都有些什麼?」  

  夥計見她不識門路,立即變了臉色,「姑娘,這裡不是人人都能來的,你還是早些回去吧!」  

  「放肆!」翠屏怒道,「這是撫……」  

  「翠屏!」雀舌攔住她,向那夥計笑道,「你既開著鋪子,客人問東西你便說說看,又能怎樣?」

  夥計便懶洋洋地說:「桂花糕、栗子酥、夾心餅、蜜味餞……」不清不楚地說了半天,「你要買什麼?」

  「一口酥。」雀舌淡淡地說,「有嗎?」  

  夥計料不到她一出口便點出店裡的招牌貨,忙道:「有。」  

  「有你剛才為什麼不說?」翠屏怒道,「狗眼看人低!」  

  「好了,拿十盒。」雀舌不想與他多作計較,站起來要走。  

  夥計伸出一隻手,「給錢吧!」  

  翠屏卻道:「哪裡帶著那麼多現錢?」見那夥計露出不屑的表情,心下氣不過,便提高了嗓音,「包好送到撫遠王爺府上,半個時辰就要送到,遲了小心你的狗腿!」  

  「撫、撫遠王爺?」夥計大吃一驚,竟有些結巴。  

  「你要不信,我寫個字給你。」雀舌微微一笑。  

  「那、那敢情好……」  

  「這是咱們王府的表小姐,瞎了你的狗眼!」翠屏厲聲喝道。  

  雀舌卻不理會,正要離開,一個約莫十三四歲的少女行色匆匆地進來,她身上穿著紫色的裙子,衣襟上卻用深紫色絲線繡著一隻小小的蜜蜂,雀舌心裡一動,便停了一停,聽那少女向櫃上說:「我要一口酥,給我包一盒。」

  夥計頭也不擡地說:「沒了。」  

  「沒了?」少女急道,「今天我特地提前了一個時辰,怎麼又沒有了?」  

  夥計擡起頭,上下打量她一番,「各王府裡早下了單子,你哪,還是省著些力氣吧!像你這種零碎生意,五味居十天半月也做不了一樁。」  

  少女還來不及說話,卻見一名頭戴白紗斗笠的女子走過來,問那夥計:「我們不是才買了嗎?」  

  「您那是最後十盒,」夥計賠著笑臉,「再說了,即便沒有,撫遠王爺府上要,咱們就是加班加點也要趕出來,給您送去呀!」  

  「那好,把我那十盒分一半給她。」  

  「多謝姑娘,可是我——」少女漲紅了臉,「管家給的錢只夠買一盒,我只要一盒。」  

  雀舌抿嘴一笑,「算在我的賬上。」轉頭向那夥計道,「包給她吧。」  

  夥計包好了酥點遞給紫衣少女,少女感激地向雀舌道:「謝謝小姐。」  

  「不用客氣。」雀舌溫和地問她,「府上是誰要這點心?」  

  「我家公子。」少女聲音清脆,「公子一直病著,想著五味居的一口酥,管家打發我來買,買了幾天總也買不到,再買不著就該被趕出來了。」她說著,委屈地噘起了嘴。  

  雀舌撫慰地按住她的肩,笑道:「你今兒回去,管家必定誇你會辦事。」又問,「府上姓什麼,住在哪裡?」

  「姓單,就在槐花胡同。」少女畢竟年幼,見雀舌送她糕點,便全無防備。  

  雀舌若有所思地點頭,試探地說:「原來是單公子愛吃這一口酥。」  

  「我家公子不姓單!」少女搖頭,「我們小姐才姓單,公子是小姐的客人,住在府裡養病的。」  

  「你家公子……不姓單?」雀舌感到自己的手在微微發抖,急忙背在身後,小心翼翼地問,「那他是不是姓——韓?」  

  「是呀,你怎麼知道?」少女微感奇怪,「你認識我家公子?哎呀!」她忽然發出一聲驚叫,「我得回去了,晚了,管事的又該罵人了!」說完轉身就跑。  

  「翠屏!」雀舌如夢初醒,「跟著她,快!」  

  湯九律下了馬便急急地直奔內房去,丫環們本來都坐在院子裡閒談,見他進來一個個嚇得閃避不及,翠屏卻迎上來,「湯先生,你可回來了!」  

  「姑娘在哪裡?」湯九律急問。  

  翠屏朝裡屋努一努嘴,「一直在等你。」  

  「她怎麼樣?」湯九律心下稍安,解下斗篷遞給她,「可吃了飯嗎?」  

  翠屏搖頭,「午飯端上來,只看了一眼就說沒胃口,從早上起坐在那裡,誰跟她說話也不理。」  

  湯九律不再猶豫,掀簾進去,見她坐在窗子下面,托著下巴,只是怔怔地發呆。  

  湯九律搖頭,從櫃裡拿出一件斗篷,披在她身上,柔聲道:「天氣冷,你這樣坐著,萬一著涼了可怎麼好?」

第8章(2)

  雀舌回頭見是他,一把抓住他的手,急道:「怎麼樣?」她的手指冰冷,緊緊地鉗著他的手腕,像是溺水的人拚命攀住一塊浮木,似乎他只要一放手,她就會沈入黑暗的海底,再也無法浮上來……  

  「怎麼樣?」她的指甲已經深深陷進他的皮肉裡面,「是不是他?」  

  湯九律深深地看著她,緩緩搖頭。她的手驀地鬆開,向後退了一步,脊背無力地靠在牆壁上,慢慢下滑,一點一點,她把頭埋進膝蓋,嘴裡逸出一聲細細地呻吟,像是一隻瀕死絕望的小獸。  

  「雀舌!你聽我說!」湯九律大急,拚命拉她起來,「還不能完全確定,那家人對我極為防備,他們說的話不見得是真的!」雀舌擡起頭,本就蒼白的臉幾乎透明。  

  湯九律很擔心她會暈倒,急急地說:「我到槐花胡同去看了,確實有一戶姓單的人家,庭院不大,似乎是外地商人在京城買的院子,只有四個人在這裡看房子,你那天遇到的小丫頭就是其中之一,我問了管事的,他說家裡並沒有什麼韓公子——」  

  「不!」雀舌打斷他,「那個小丫頭明明說有一位韓公子在他們家裡養病,而且——」她放緩了語氣,「我知道他最喜歡吃的東西,就是一口酥。」  

  一口酥聞名天下,喜歡的人太多了。湯九律抿了抿唇,終於還是嚥了回去。  

  「總之,這家人還是很可疑!」雀舌像是想起什麼,轉身就往外走。  

  「雀舌!」湯九律拉住她,「你要去哪裡?」  

  「槐花胡同!」雀舌很快地說,「如果我的判斷沒有錯,那裡應該是滇中囚蠱門在京的據點!我見過囚蠱門的人,清一色的紫色衣裳,身上繡著各種毒蟲,那天的小丫頭就是這樣,不會錯!」  

  「你的意思是——」湯九律皺眉,「韓不及落在了囚蠱門手裡?」又搖頭,「不可能,囚蠱門與他無冤無仇何必要抓他?更何況,他明明……」已經死了!  

  「單落紫。」雀舌冷笑,「除了她,沒有別人!」  

  「雀舌,你醒醒吧!」湯九律拉住她的手不放,咬牙道,「我也知道單落紫是囚蠱門的人,但是——你好好想想,就算她想軟禁韓不及,也不是他的對手啊,你——」  

  「他受了傷。我知道他受了傷,我常常聽到他叫我的名字——」雀舌望著他,「九律哥哥,他在受苦,他在等我,等我去救他。」  

  湯九律望著眼前這雙滿是懇求的眸子,心裡的一個地方軟軟地陷了下去,微微一笑,柔聲道:「我陪你一起去。」俯身拾起滑落在地上的斗篷,披在她肩上,又細心地繫好帶子,拂去她臉上的淚珠,「走吧。」  

  王府備了車,很快到了槐花胡同口,湯九律躍下車來,把韁繩扔給隨從,命道:「在這裡等著。」自己回身掀開簾子,向雀舌道,「馬車就不進去了,一則招人耳目;再則胡同裡太窄,不容易走。」  

  雀舌點頭,彎腰下車。兩人並肩前行,這槐花胡同在京城極不起眼,住戶也多是貧寒人家,他二人紫貂輕裘,走在路上便格外醒目,雀舌只好解下斗篷拿在手裡。  

  湯九律衝她一笑,「只怕無用。」  

  雀舌挑眉望他,「尋常人家哪裡有這麼漂亮的小姐?」  

  雀舌知道他想逗自己開心,便衝他笑笑。  

  「就是那裡。」湯九律指一指長街對面。雀舌放眼望去,見是小小的一扇朱漆木門,大門緊閉,與旁邊敞門露戶的樣子截然不同。  

  「他們既然不肯說實話,」湯九律見旁邊有一家茶舍,便道,「我們就去那裡等。」  

  雀舌點頭,隨他進去。夥計迎上來問他們喝些什麼,湯九律摸出一塊銀子,往櫃上一扔,道:「揀最好的拿上來,不要多嘴。」  

  夥計哪裡見過這麼多錢,慇勤地上了茶點,便老老實實地退下去,果然一個字也不多說。  

  雀舌全不理會,聚精會神地盯著對面。  

  一直等到天色將黑,對面仍然毫無動靜,湯九律站起來,「雀舌,我們回去吧,晚了,王爺必然擔心。」

  雀舌搖頭,「我就在這裡,你回去跟舅舅說,不用管我,我沒……」話未說完,那扇門忽然被人從裡面拉開,一個十三四歲的紫衣少女閃身而出,正是那日在五味居見過的,她手裡提著一隻竹籃。  

  雀舌站起來,就要衝上去問她,湯九律卻拉住她,搖頭道:「當心打草驚蛇,咱們跟著她。」  

  那少女步履輕盈,一路走得飛快,湯九律遠遠地跟在她身後,越看越疑,向雀舌道:「看她的身法,確是滇中囚蠱門的人。」  

  「看她的樣子,像是送什麼東西——」雀舌恍然大悟,「槐花胡同的那個院子,只怕是個擺設!」

  果然,那少女一路向北,直奔城門的方向而去。此時天色已經全黑,他二人江湖經驗都甚是不足,跟得格外艱難,好在那少女也極為稚嫩,並未察覺。出了城,又轉向西去,遠遠地瞧見一間竹屋,孤零零地佇立在竹林旁邊,屋外一圈竹籬圍出一個大大的院子,像是新建不久,泛著翠綠的光澤。  

  屋裡點著燈,隔著窗紙一個模糊的人影隱約坐在窗前,那少女推開籬門,穿過院子,又叩了叩門。

  「是誰?」裡面傳出一個聲音。  

  「公子,是我,青兒。」少女低聲回答。  

  門從裡面打開,燈光便瀉了一地,映出院子裡的青青碧草,一道修長的人影在門邊一閃而逝,門已合上。

  雀舌怔怔地站在那裡,手裡的斗篷不知何時已滑在地上,夜露晶瑩,很快便浸了露水,眼見已不能再穿,湯九律便解下自己的斗篷披在她身上,雀舌卻一動不動。  

  過不多時,門重又打開,少女出來,穿過院子,推開籬門,又回身把門扣好,這才拔身疾掠,急急地去了。

  屋裡的燈忽然被人吹滅。  

  「我們去叫門。」湯九律說,「看看裡面的人到底是誰?」  

  雀舌搖頭。  

  「那是為什麼?」  

  「我知道他是誰。」雀舌喃喃自語。  

  「什麼?」湯九律卻沒聽清。  

  「不,沒什麼。」雀舌衝他一笑,「現在已經太晚了,讓人家好好休息,我們……明天再來吧!」

  「也罷。」湯九律明白她的心情,便道,「明天我再陪你過來。」  

  雀舌搖頭,「我就在這裡,你回去吧!」  

  「雀舌,」湯九律忍耐地說,「你這又是何苦,既然知道人在這裡,我們……」  

  話音未落,耳聽「咻」的一聲,湯九律大驚,攬著雀舌的腰肢急忙閃避,那物件射了個空,便直插入地裡,深深地陷了進去,尾端兩片葉子猶在微微發顫。湯九律定睛望去,原來是一根細細的竹枝——不由暗暗心驚。  

  「兩位既然來了,何不現身一見?」裡面那人悠然說道。  

  雀舌遂慢慢走過去,把手按在籬門上——  

  「小心機關!」湯九律急叫。  

  雀舌推開籬門,四下居然悄無聲息。  

  「好膽色!」裡面又亮起了燈,門從裡面打開,一道修長的身影倚門而立,燈光斜斜地照在他的臉上,映出那清俊的眉目和如玉的豐神,夜風冰冷,掀動他雪白的衣衫,輕輕飄拂。他微微一笑,「想不到竟是位姑娘!」  

  雀舌遠遠地看著他,一時間只覺得天地洪荒盡化虛無,只有眼前這個人,是那麼真實地存在著,若眼前這一切是夢,她寧願永不醒來……  

  「韓不及!」湯九律大吃一驚,「果然是你!」  

  「你——」他眉峰微蹙,「你是誰?」  

  「你不是韓不及嗎?」湯九律冷笑,「再怎麼說我們也曾共患難過,才一年不到,就不記得了嗎?」

  他的臉上掠過一絲迷茫,像是遇到極大的難題,卻微微一笑,緩步走下台階,穿過院子,從雀舌身旁經過,停在湯九律面前,盯著他目光冷峭,「我不認識你,識相的話,早點從我面前滾開!」  

  湯九律感到一股冰冷的火苗從心底裡直躥上來:眼前的人明明是韓不及,卻對雀舌視而不見,大概他仍在計較前塵往事,誤會了自己與雀舌——不由擔心地看向雀舌,見她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裡,癡了似的。  

  「你……」她的神情讓他心碎,湯九律再無法忍耐,遂一把揪住韓不及的衣襟,怒道,「那是雀舌,雀舌在那裡等你!你沒看見嗎?為什麼不理她?」  

  他甩開他的手,回頭看向雀舌,這一晚,他第一次正眼看她,雀舌擡起頭,臉色雪白,欲語還休。

  他臉上的神情平靜無波,很久之後,雀舌看到他的嘴唇動了動,清晰地說:「兩位若沒有別的事,那就請吧。」身旁微風輕拂,他已經一掠而過。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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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2-8-23 23:31:07

第9章(1)

  「什麼?」易海平背著手踱步,「她還是不肯回來?」  

  湯九律黯然回話:「是,都已經兩天了,翠屏給她送飯去,她也不理,這樣下去,非病倒不可——」

  「韓不及竟然也不管她?」  

  湯九律搖頭,「他每日在那竹林練劍,對雀舌視而不見,二人形同陌路。」  

  「為什麼?」易海平實在不能理解,「琪兒不是說,那韓不及對雀舌用情至深,為了她甚至甘冒性命之險嗎?」

  「大概……」湯九律似乎感到難以啟齒,但事關雀舌,他卻不能掩飾,鼓足勇氣道,「小王爺曾打算在雀舌妹妹十六歲生辰那天,正式把我二人的親事提出來。」  

  「有這等事?」易海平皺眉,「我怎麼不知道?雀舌瞞著我也罷了,琪兒竟也不知會我一聲?」  

  「王爺那時正在對西邊用兵,小王爺的意思是先不回稟,至於雀舌……」他垂下頭,「她根本就不知道。」

  「荒唐!」易海平漲紅了臉,卻知道不是發作的時候,又深吸口氣,「此事固然荒唐,可是與那韓不及有屁的相干?」他心裡生氣,便露出行伍本色,不雅的詞句脫口而出。  

  「我聽下人回話,韓不及似乎知道了我們的籌劃,所以……」他神色尷尬,「他對雀舌頗不諒解。」

  易海平驀地停步,「我懶得理會你們那些小兒女情懷!誰要是敢欺侮我易海平的甥女兒,我便活剝了他,看看他究竟長了幾個膽子!」他吩咐一旁的管家,「去,命我的衛隊,去把那姓韓的給我抓回來!」  

  「不可!」湯九律急忙阻止,他瞧了眼易海平,才又低聲續道,「就是王府侍衛盡數出動,大概也不是他的對手。」

  「我就不信!」易海平大怒,「這天下又生出個楚燕然來!」  

  「韓不及的武功原本就不在楚大俠之下!」湯九律搖頭,「再者,若傷了他,那簡直等於要了雀舌妹妹的命——」

  「冤孽!」易海平頹然跌坐在椅內,口中喃喃自語,「青非十七歲那年遇上了楚燕然,便鐵了心要跟他走,不說郡主娘娘的尊榮富貴,就連老父兄長都不放在心上!父王下令拘捕楚燕然,青非居然以自己的性命威脅父王!父王只好由她去,他二人浪跡江湖,從此音訊全無,生死不知。如今……」易海平痛苦地搖頭,「雀舌竟和她娘親走上同一條路。這萬一有個好歹,叫我如何向過世的父王交代?」  

  韓不及收拾好包袱,正要出門,轉眼看到桌上整整齊齊包著的一口酥,想了想,解開包袱把它也放進去。說來也奇,他本來不愛吃任何糕點,卻唯獨對京城一口酥的味道念念不忘,買了又不太想吃,似乎只是那樣看著就覺得格外滿足。

  他把包袱縛在肩上,推開籬門,一擡眼便看見一道纖細瘦弱的身影,在那竹林邊上癡癡地望著他。

  這幾日他已經見怪不怪,所以並不理會,逕自往西邊去。  

  身後草叢��,他知道她跟在他身後,索性展開身形提氣直奔,雀舌只覺眼前人影連閃,哪裡還有他的蹤影?她腳下一軟,跌坐在柔軟的草地上,喃喃自語:「七醜寒沙步……韓哥哥,這一次我追不上你了……」連日來的疲勞睏倦頓時一齊湧上來,她再也支持不住,便軟軟地倒在地上。  

  韓不及單足立在竹梢上,身子隨著竹枝上下起伏,俯身望著已經昏迷的雀舌,心裡掠過一陣尖銳的痛楚,他左手按住胸口,莫名驚惶。再不遲疑,足尖一點,便輕飄飄地落在她身旁,她伏在草地上,身子蜷作一團,像是怕冷似的,瑟瑟發抖。  

  韓不及皺眉,摸了摸她的額,觸手滾燙,如火炭一般。他俯身抱她起來,身形疾掠,不多時已經到了最近一處市集,尋了一家醫館。  

  大夫是個五十多歲的清癯老者,閉著眼睛把了半天的脈,瞪向韓不及,頗為不悅地問他:「怎麼現在才送來?」

  「怎麼?」他眉峰微蹙。  

  「都燒了兩天了,看樣子大概也沒吃什麼東西,你看這嘴唇都乾裂了。」大夫搖頭,「你這個人倒也狠心,媳婦再有萬般不是,生了病哪能不請大夫?」  

  這兩天來,她守在那裡一動不動,卻原來一直在生病?毫無預兆的,又一陣尖銳的痛楚襲上心頭,他痛得皺眉,急忙握緊椅背,眼前只見大夫的嘴唇不停嚅動,卻聽不清在說些什麼。  

  「我說的話你聽見沒有?」大夫不高興地瞪他,「年紀輕輕的,就不知道尊重長者!」  

  他慢慢緩過神,「她要不要緊?」  

  「倒沒有性命之憂。」大夫開了方子,「去櫃上抓藥,煎給她吃,兩個時辰一次,她身子太虛弱,要細心照顧。」

  從醫館出來,韓不及便找了一間客棧住下,店家見他帶著病人,忙給他開了一間較為潔淨的客房,又拿了火爐和藥罐來,賠笑道:「廚房地方小,人手也不夠,我把東西都拿上來,公子在房裡自己熬罷!」  

  韓不及把昏迷不醒的雀舌放在床上,見她呼吸粗重,身子又一直發抖,知道耽擱不得,急忙熬了藥,把那墨黑的藥汁倒在碗裡,一切準備妥當,這才扶她起來,用力拍拍她的臉頰,低聲道:「吃藥吧!」  

  雀舌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隱約看到那日思夜想的俊顏,像是漂浮在水面一般,左右搖晃,卻極度真實……嘴角便勉強牽出一個恍惚的微笑,那句在心裡百轉千回卻始終無處訴說的話自然而然地脫口而出:「韓哥哥,對不起。」

  猝不及防地,胸口又是一陣劇痛,像是什麼在那裡炸裂開來,他忙把藥碗放在桌上,卻已來不及,滾燙的藥汁潑灑出來,燙得他一縮,但這遠遠及不上胸口的劇痛,他彎下腰,伏在床邊一動不動,腦中支離破碎地閃過許多陌生的畫面,是誰?那是誰站在那裡,一對彎彎的笑眼,望著他「格格」輕笑?韓哥哥、韓哥哥,是我,我在這裡……  

  不知過了多久,痛楚才慢慢消退,他站起來,耳邊是雀舌越來越粗重的呼吸,他拭去額上的冷汗,餵她吃了藥,又替她把被子蓋好,心裡萬般疑惑,此時卻無法詢問。  

  雀舌醒來的時候已經是深夜,桌上一燈如豆,韓不及就坐在燈下,斜斜地靠在椅背上,已經睡著了。

  她出了一身汗,感覺好了許多,只是身上乏力,便慢慢坐起來,見自己的紫貂斗篷掛在床邊,便取了下來,輕輕地走到他身旁,披在他身上。  

  他本來睡眠極淺,這一驚便醒了,見她只穿著雪白的中衣立在面前,皺眉道:「你還病著,穿這麼少,不怕著涼嗎?」  

  雀舌輕輕搖頭,「我已經好很多了。」她在他對面坐下,正要說話,卻見他手上紅了一大片,心裡一驚,隔著桌子抓過他的手,摸了摸,復又擡起那對美麗而擔憂的眼睛望著他,「你這是燙著了嗎?為什麼不敷藥?」  

  她的指尖一撫過他的手,便引起一片陌生的戰慄,他本能地按住胸口,果然,又是一波撕裂般的痛楚,比之前的任何一次更為兇猛,他把額頭抵在桌上,咬緊牙關,冷汗涔涔而下,腦中支離破碎的畫面晃得厲害:漫天杏花雨中,那少女笑眼彎彎,不停地朝他揮著手,韓哥哥,雀舌在這裡、雀舌在這裡……  

  「你怎麼了?」雀舌感覺到他的手瞬間冰冷,發出一陣痙攣般的抽搐,某種尖銳的恐懼緊緊地攫住了她,她的聲音也在發抖,「韓哥哥,你怎麼了?你不要嚇我,韓哥哥……」  

  他慢慢擡起頭,大顆大顆的冷汗沿著蒼白的臉頰滑下來,他緊緊地盯著她,顫聲道:「你叫我什麼?」

  雀舌不料他會這麼問,只好低聲回應:「韓哥哥。」  

  「你是……」他瞇起眼睛,想起幻境中的少女,試探地問,「雀舌?」  

  雀舌怔怔地望著他,臉上露出一個苦澀地微笑,「你終於……肯認我了?我還以為你打算一輩子都不原諒我,一輩子都不理我呢!」  

  胸口的痛楚終於消退,他望著眼前的少女,依稀便是方才幻覺中的模樣,只是——那真的是幻覺嗎?世上會有一種幻覺真實到讓心都為之戰慄?  

  雀舌從店家那裡拿了燙傷藥,拔下頭上的簪子,挑了些藥膏抹在他的手背上,再一點一點塗抹勻淨,她低著頭,做得極其仔細,像是在對待一件稀世珍寶,珍惜又輕柔……  

  那藥膏甚是清涼,傷口熱辣辣的痛慢慢退下去,韓不及正要道謝,忽然感到手背上一片溫熱的水意,一顆一顆的淚珠,不停地從她低垂的臉頰落下來,打在他的手上。  

  他不由自主地伸出另一隻手,想要撫摩她的鬢髮,卻停在半空,問她:「你怎麼了?」  

  雀舌擡起頭,淚水把她的眼睛洗得澄澈透明,她臉頰上還掛著淚花,卻綻開一個微笑,「我沒事,只是太高興了,看到你平安無事,我說不出的高興……」她仍然在笑,眼淚卻又湧出來,像一枝帶雨梨花,在風中輕輕顫抖。

  韓不及像是被什麼燙到似的,一把推開她,身形疾掠,人已消失在客房門外,只留下雀舌一個人望著驟然空虛的雙手,淚落如雨。  

  門外,韓不及心灰意冷地按住胸口,咬牙忍受那一波強似一波的絞痛,直到他終於失去意識。  

  他醒來的時候已經是次日清晨,太陽已經出來,陽光亮晶晶地灑上床沿,昨夜燙傷的手已經裹上了雪白的紗布,就沐浴在初冬溫和的陽光裡。  

  他慢慢坐起來,想起昨天的事心裡驚疑不定:他的傷早已痊癒,數月不曾復發,究竟是為了什麼忽然頻頻發作?且那痛楚又不同以往,甚至比他傷重的時候更強烈十分?!  

  他大約出來太久了,應該回去了。也罷,回去找巫醫問個清楚。正暗自打算著,「喀」的一聲響,門被人從外面推開,一名雪衣少女走進來,她手裡端著托盤,盤裡放著一隻細瓷蓋碗,所以走得極慢。  

  韓不及擡眼望去,只見她身姿纖細,步履輕盈,裊裊婷婷有如一縷淡淡的煙霧,心裡忽又掠過一絲細細的痛……他昨日的反常,竟與眼前的少女有關?  

  雀舌小心翼翼地把托盤放在桌上,正要叫他起床,回頭卻見他端坐在床沿上,忙笑道:「你已經起來了?」

  「那是什麼?」他指一指桌上的東西。  

  「是粥。」雀舌揭開蓋子,熱騰騰的香味便瀰漫全室,雀舌把勺子遞到他手裡,「我一早起來做的,你嘗嘗看,好不好吃。」臘八粥?韓不及心裡一動,她怎麼知道他喜歡吃臘八粥?甚至——連他自己都不甚清晰的。  

  「怎麼了?」雀舌見他一動不動,「冷了就不好吃了。」  

  韓不及深深地望著她,「昨天是你扶我回房的?」他隱約記得自己痛暈在客棧的走廊裡,最後的意識是冰冷的夜色和滿天的星光。  

  雀舌點頭,臉上露出一抹羞澀,卻只一瞬間,她潔淨的臉上很快又佈滿憂愁,「你怎麼會忽然暈倒?已經一年了,傷還是沒有完全好嗎?」天人海閣一戰,他想必受了極重的傷。  

  韓不及眉心一攏,「你怎麼知道我一年前受過傷?」他極困惑地望著她,「我早就想問你了,你怎麼知道我的名字,又為什麼要跟著我?還有,你昨天說對不起,是為了什麼?我不記得曾經見過你,卻……」卻在夢裡屢屢與你相遇。最後一句話他終於嚥了回去。  

  雀舌望著他平靜地說:「果然,你不記得我了。」她忽然笑了笑,卻不知道在他的眼中,這一笑有多麼淒涼,「這些天我在心裡想過幾百次幾千次,為什麼你明明看見了我卻對我不理不睬?為什麼這一年來,你明知我在四處找你,卻從來不給我半點消息?我曾經以為你心裡仍然記恨我,不能原諒我過去對你說的話、做的事,那時候我就對自己說:雀舌,你活該,誰叫你不懂得珍惜,如今活該受這樣的折磨……」  

第9章(2)

  韓不及望著她,她的眸子寶光流轉,卻慢慢浮起一股水意,他只是這樣望著,竟有些癡了。  

  「可是後來,我卻為自己曾經有過那樣的想法而感到羞愧。你過去待我那樣好,連對我生氣都從來不會超過一天,又怎會待我如此絕情?」雀舌微微一笑,這一笑卻光彩奪目,映得她那身樸素的白衣都閃亮起來,「我知道你一定是遇到了極大的危難,所以不能來找我,或是受了很重的傷,所以忘記了過去的事情。」她望著他,慢慢地說,「我雖然不知道你遇到了什麼樣的事,受過怎樣的傷,但是我相信,只要你還記得我,還能自由行動,就一定不會不理我。」她走到他身前,慢慢蹲下,把臉埋進他雪白的衣襟,「韓哥哥,從現在開始我對你不會再有半分猜疑,我願意一直這樣陪在你的身邊,一直到你終於記起雀舌是誰,不,想不起來也沒有關係,我只要這樣陪著你……」她擡起頭,映入眼簾的卻是他忽然扭曲的臉,驚問,「韓哥哥,你怎麼了,哪裡難受?」  

  韓不及一把推開她,身子不受控制地倒在床上,蜷作一團,他感到胸口那顆心像是被什麼生生撕開,又像是已經活活炸裂成無數碎片,那種劇痛已經瀕臨他忍耐的極限。然而即使在這樣的劇痛中,他仍然看清了她因害怕而沒有半分血色的臉,和那因為過於用力而咬破的朱唇。他顫抖著伸出手,拇指輕輕拂去她唇邊刺目的血滴,微微一笑,顫聲道:「雀兒……你不要怕……」頭輕輕一側,便再無聲息。  

  雀舌大驚失色,正要衝出去找大夫,半空傳來一聲冷笑,眼前一花房中已經多了一人,雀舌瞇起眼睛,「單落紫?」

  單落紫一身紫色衣裙,襟口赫然繡著一條青蛇,她唇邊噙著一絲冷笑,「楚雀舌,我倒是小瞧了你。」

  「是你?」雀舌忽然明白,立即紅了眼睛,厲聲喝道,「你對韓哥哥做了什麼?」  

  「沒有什麼。」單落紫從懷中摸出一隻小小的瓷瓶,拔開蓋子,往手心一扣,再揭開來,已經多了一條漆黑的蟲子在她手中緩緩蠕動,她看著雀舌越來越蒼白的臉,笑道,「認識它嗎?」  

  雀舌緩緩搖頭。  

  「這是蠱蟲。」單落紫把它又裝回瓶裡,簡潔地說,「就是它。」她轉過臉,望著已經昏迷的韓不及,臉上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痛楚,聲音卻異常平靜,「就是這條小小的蟲子,讓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啪」的一聲,她臉上已經挨了一掌,這一掌用力極猛,打得她幾乎一個趔趄,短暫的麻木過後,便是一片熱辣辣的痛,她卻連摸也不摸一下,「楚雀舌,你看上去嬌怯怯的,想不到竟這麼潑辣!」  

  雀舌紅了眼睛,攥在身側的手因為憤怒無法控制地顫抖,「你為什麼這樣待他?我知道你恨我,為什麼不衝著我來?為什麼使出這種卑鄙的手段?為什麼要這樣折磨他?」  

  單落紫慢慢地走到她面前,凝視她良久,忽然一甩手,雀舌不及躲避也挨了一巴掌,這一掌勢大力沈,雀舌腳下不穩,便撲倒在地上,額頭磕在炕沿,很快便腫了起來。  

  單落紫卻不再理她,又摸出一隻瓷瓶,倒出一顆白色的藥丸,走到昏迷的韓不及身邊,餵他吃——

  「你做什麼?」雀舌撲過去,死死拉住她的手。  

  「我要害他,只要他在鬼門關徘徊的時候袖手旁觀就行了。」單落紫甩開她,譏誚地問,「楚大小姐現在才管,不嫌晚些了嗎?這如果真是毒藥……」她死死盯著她的臉,一字一字地說,「我恨不得把它塞進你的嘴裡,放手!」

  雀舌仍然不放。  

  單落紫望著她倔強的眼睛,忽然歎了口氣,一揚手把藥丸塞進自己嘴裡,嚥了下去,「怎麼樣?這樣你總該相信了吧!若不想他醒來受苦,就讓我餵他吃藥,這是止痛藥。」  

  雀舌半信半疑地鬆開手,看著她餵他吃了藥,手指輕輕劃過他蒼白的臉頰,劃出一道憂傷的弧線,心裡微微一動,原來,這單落紫也和自己一樣——  

  「你既然……」雀舌忍不住說,「又怎麼能向他下蠱,難道你能忍心讓他受苦?」  

  「這世上最沒有立場問我這個話的人就是你!」單落紫站起來,走到窗邊,默立良久,忽然轉過身,「你不想知道天人海閣那日發生了什麼事?」  

  雀舌皺眉,「我聽韓風和九律哥哥說過,當日韓哥哥與番千手拚鬥,兩敗俱傷,後來天人海閣忽然爆炸,燃起大火,他二人連屍首都不見……」她瞟了眼單落紫,「是你幹的,對不對?」  

  單落紫譏誚地揚起嘴角,「還是我來告訴你吧。」  

  那一天,公子從落陽谷出來,我知道你來找過他,也知道他不會拒絕你的任何要求,所以每天都在落陽谷口等他,皇天不負苦心人,我終於在那一天看到他出來,便遠遠地跟在他身後,以他的武功當然知道我在跟蹤他,但是他什麼也不說,我猜他是想讓我知難而退,但是我絕對不會。等我們終於趕到天人海閣的時候,已經是七月初六的下午,公子把劍插在地上,盤膝調息。入夜的時候,番千手來了,他卻不是一個人,帶了一個隨從,那人押著湯九律,湯九律像是被人下了藥昏昏沈沈地睡著。  

  公子見他來了,睜開眼睛笑道:「你還帶了幫手?」  

  番千手冷冷一笑,「有那個必要嗎?」話音剛落,他手起刀落,那個隨從便倒在地上,眼見是不活了。

  公子點一點頭,卻不說話。  

  番千手忽然說:「那個丫頭又是怎麼回事?」我心裡一驚,才明白他說的是我,只好硬著頭皮出來。

  公子看了我一眼,「她不是我帶來的,我自然不會殺她。」  

  我心裡害怕,那番千手卻笑起來,「一個黃毛丫頭能有什麼用處?」他的話還沒說完,我只覺得身上一緊,已經被他點了麻穴,便癱倒在地上,他對著我說,「你就這樣好好看著我怎樣殺了他吧!」  

  我心裡大急,提氣直衝,被封住的穴道只是紋絲不動。公子已經站起來,抽出插在地上的劍,那劍輕輕一抖,便發出龍吟似的聲音。  

  「劍若龍吟,殺人無形,好個龍吟劍!」番千手讚道,「劍好,主人也氣度不凡。那楚燕然不肯露面,我還以為今日連對手也不會有呢!」  

  公子像是吃了一驚,問他:「你見到楚師伯了?」  

  番千手拔出彎刀,「等你勝了我再說吧!」  

  就在他的刀將出未出之際,公子已經出手,你如果沒有親眼見到,絕對想不到一個人能有那樣驚人的速度,我就在他旁邊,只聽那番千手一聲慘叫,公子卻仍然站在那裡,若不是他劍上滴下的血,我幾乎會以為他方才根本連動也沒動一下。

  番千手的左臂已經落在地上,斷臂處血如泉湧,他卻甚是鎮定,自己點了幾處穴道止血,「在校場那天你是故意向我示弱?」聲音又驚又怒。  

  公子輕輕點頭,「我的武功與你不相上下,耐力卻遠不及你。若不讓你心生輕敵之意,我焉能取得先機?」

  番千手仰天長笑,嘴裡說:「好、好、好……」第三個「好」字一出,他的刀便已出手,公子拔劍應戰。他二人的身法都快得離奇,我躺在那裡只覺得眼前人影亂轉,什麼也看不清楚,心裡極度煩躁,直欲嘔吐,索性靜下心來凝聚內力,想要衝開穴道。  

  不知道過了多久,一直到日頭從海面上跳出來,我才終於可以動彈,他二人也已經氣喘籲籲,滿地都是血,大多是從番千手的斷臂處流下來的,他也甚是了得,竟然一直支撐到現在。公子也受了傷,白袍上斑斑點點都是血跡。

  番千手僵硬地立了許久,忽然倒在地上,我見他出氣多,進氣少,知道他是活不成了。急忙過去想替公子裹傷,他一把推開我,嘴裡猛地噴出一口血,身子搖搖欲墜,只好用劍支撐。  

  「楚師伯……」公子喘了口氣,問他,「我楚師伯……他在哪裡?」  

  番千手張了張嘴卻說不出話來,又或許他已經說了,只是聲音太低,公子便搖搖晃晃地走過去,伏下身子,把耳朵貼在他的嘴邊。  

  我心裡忽然有種不祥的預感,正想叫公子小心,卻已經遲了,公子慢慢地站起來,胸口赫然插著一把匕首,直沒入柄,一時間卻沒有血流出來……我又驚又怒,衝過去便給那番千手補了一劍,又踢了一腳。  

  公子已經倒在地上,我抱著他的頭,他的臉上沒有半分血色,雙眼也漸漸渙散,卻極為清晰地說:「你把湯九律送到洛陽,雀兒很快就要成親了,我不能……」他咳了一聲,大量的血湧出來,卻勉力說完,「……不能讓她還未出嫁,便沒了相公……」  

  我心裡憤恨交集,萬般不願,卻不忍逆他心意,只好點一點頭。公子見我答應,臉上露出一個微笑,頭一偏,再沒了聲息。  

  但是我終於沒有聽他的話,我對你還有那湯九律恨入骨髓,漫說讓你沒了相公,就算讓你們去死一萬遍也不能解我心頭之恨!我在天人海閣埋下炸藥,卻不願公子聽到那爆炸的聲音,便設在半個時辰後起爆。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我若早知道韓風那丫頭會來,我就算拼著被公子怨恨,也要一劍殺了那湯九律,當然還有你——楚雀舌!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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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2-8-23 23:32:13

第10章(1)

  「我帶著公子四處求醫,人人都束手無策——」單落紫說了許久,此時似乎已經厭倦,「除了失蹤已久的鬼醫歐回春,這世上大概再沒有人能救得了他,只是那個時候我上哪裡去尋歐回春?」她說著,見雀舌神色有異,便問,「怎麼,你認識他?」  

  雀舌點頭,「小時候爹爹帶著我去看歐伯伯,我曾在他那裡住過數月,可惜我那時太小不大記得了。」如果爹爹能夠回來,那該有多好!  

  「我只好帶著他回到滇中,所幸我身上有保命的九轉大還丹,否則他哪裡支撐得了這許多時日?」

  「早就聽說滇中囚蠱門聖手巫醫的手段甚是了得,卻只治本門中人,不過,你身為門中聖女,要他救人他只怕也不敢不救。」雀舌淡淡地說。  

  「你什麼時候知道我的身份?」單落紫微感意外。  

  「那些紫衣人來尋你晦氣的時候,九律哥哥便查清了你的來歷,那些人是你早已安排好的吧——」雀舌並不在意這些,只問她,「原來是巫醫治好了他的傷?」  

  「哪有那麼容易的事?」單落紫一哂,「巫醫也沒有辦法。那時我以為已然回天乏術,便拿了一把刀走到公子床前,我不願他再受這等生不如死的折磨,心想殺了他我隨他去了便好——就在此時,巫醫進來了,他對我說還有一個辦法。」

  雀舌心中一動,「下蠱?」  

  單落紫沈重地點頭,「天下許多門派都有蠱蟲,本是用來控制人的神志,最是陰毒的一樣東西。我們囚蠱門卻另有一種蠱蟲,可以用來救人,就是我剛才給你看的,它本是一對,還有個很好聽的名字,叫同命。」  

  「傳說中的同命蠱?」雀舌失聲驚叫,「世上真有這樣的東西?」  

  「巫醫對我說,你若要救他,只能讓他入我門中,且入門的方法只有一種,就是做我的相公。」  

  雀舌目光連閃,說不出是驚是怒,卻忍耐著沒有打斷她。  

  「我先把一條蠱蟲植入我自己的身體裡,再把另一條植入他的身體裡,這樣……」單落紫淒然一笑,「他便可分享我的生命,只要我一天不死,他便也活在這人世間。如今,你應當明白為什麼他得做我的相公了嗎?」  

  雀舌怔怔地望著她,一時間心亂如麻。  

  「既然如此——」她話鋒一轉,「他便再也不能記憶過去的事情。因為在他的心裡,除了我,再也不能有別的女人,否則,那條小小的蠱蟲便會不停噬咬他的心脈,讓他生不如死——」她望向雀舌,「你已經看到了。」  

  不知從哪來的一股流離的風在廊上左衝右突,徘徊旋轉,像是一隻失明的困獸,明明出口就在眼前,它卻始終走不出那一步……  

  「你若明白了,這就走吧。」單落紫冷峻地微笑。  

  韓不及醒來的時候,看見雀舌背對著自己與單落紫相對而立,四周安靜,氣氛極其詭異,他微微皺眉,慢慢坐起來。

  落紫第一個看見,急忙迎上去,摸了摸他的額,柔聲道:「你總算醒了,可好些了嗎?」  

  雀舌聞聲回頭,見他已經醒來,之前誓死相伴的勇氣早已煙消雲散,心中又酸又澀。  

  韓不及疑惑地望著雀舌,伸出一根手指勾了勾,「又你在發什麼呆?還不快過來!」  

  「你……」雀舌怔怔地望著他,「你都想起來了?」  

  他臉上微紅,卻並不迴避,「我告訴你,你剛才說的話我全都聽見了,現在要反悔已經來不及了,明白嗎?」

  「我剛才……」雀舌喃喃自語,一時間竟有些茫然,「我剛才說了什麼話……」  

  韓不及幾步走到她面前,眉心微蹙,「你怎麼了?還是……出什麼事了?」  

  「也沒有什麼。」單落紫也站起來,走到他面前,「我只不過是把同命蠱的事情告訴了她。」  

  「同命蠱?」韓不及皺眉,「那是什麼?」  

  「巫醫放在你身上的,就是同命蠱。」單落紫很快地說,「是你的救命仙丹。但是,你心裡從此只能有我一個,否則……」  

  「否則就讓我痛不欲生,生不如死?」韓不及打斷,「我早猜到事情有些古怪,卻沒想到會是這個……」他冰冷的目光落在她臉上,笑容也冷得像冰,「你畢竟是我的救命恩人,過去的事我不想再追究,從此我們恩怨兩銷再無瓜葛。」

  「可是……」雀舌急忙拉住他的衣袖。  

  「你不要管!」韓不及瞪了她一眼,又向單落紫道,「不覺得荒唐嗎?一個人的愛恨要用一條小蟲子來控制,不覺得荒唐嗎?」  

  「是、是很荒唐!」單落紫提高嗓音,「但是,請你別忘了,若是沒有它,只怕你墳上的草都有三尺高了!」

  他的嘴唇輕輕一動,「生死有命。」  

  「跟我回囚蠱門。」單落紫的聲音竟有些顫抖,「只要巫醫在你身上施針,同命蠱的威力便會加倍,你很快就會忘記眼前這些讓你煩心的事,重新開始新的生活。」  

  他會再一次——忘記她?雀舌只是這樣想著便覺得身子發抖,那種無邊無際的荒蕪她真的是怕了,耳邊聽到他決然的回應:「不。」  

  「為什麼?」單落紫臉色慘白,幾近崩潰。  

  「因為我——再也不想放開這隻手。」他這樣說著,雀舌只覺得右手一緊,已經被他握在掌心,那隻手溫暖有力,似乎只是那樣握著,她便能呼吸到春天柔和的氣息。  

  他再不耽擱,拉著雀舌往外走。  

  「等一等!」  

  他站住,雀舌想轉身,卻被他制住,動彈不得。  

  「這件事還沒完。」單落紫乾枯的嗓音像是詛咒,「你剛才已經吃了囚蠱門特製的止痛藥,所以感覺不到什麼,一會藥效退了,只要她楚雀舌敢碰你一下或是看你一眼,都會讓你痛得滿地打滾,讓你恨不得從來不曾生在這個世上!」

  「那又怎樣?」他似乎有些不耐煩,「我願意,你管得著嗎?」  

  「韓不及!」單落紫嘶聲大叫,「你會後悔的!」  

  雀舌已經跟著他走到門外,單落紫的聲音卻像一條巨大的蟒蛇,緊緊地纏住她,讓她呼吸困難,動彈不得……

  一出了客棧,他便放開她,一個人在前面疾步前行,雀舌身形本就嬌小,輕功又弱,便跟得格外辛苦。兩人一路沈默,一直出了市集,眼前一片漫無邊際的曠野,滿地的高草黃了,遍地蕭條。因為沒有阻礙,那風便放肆得無拘無束,狂野地奔著,打在她的臉上,辣辣地疼。  

  韓不及忽然停下,修長挺拔的背影堅若松巖,雀舌就這樣看著,只覺得心裡說不出的安寧。  

  「很難過吧?」他忽然說。  

  「什麼?」雀舌怔住。  

  「我完全忘記你的時候,很難過吧?」他又說了一遍,「因為,如果你不再記得我,我會很難過。」

  雀舌搖一搖頭,忽然想起他並未回頭,便道:「不、不難過。」  

  「那是為什麼?」他的聲線依舊平穩,背影卻明顯僵硬。  

  「因為在那以前,我經歷了比這難過千萬倍的事——」雀舌苦澀地笑笑,「九律哥哥回到洛陽,他對我說,天人海閣被大火燒成灰燼,我聽說的時候,覺得這個世界都破碎了,很長的一段時間裡,我不知道自己活著是為了什麼……」現在回想起那段時間,居然不知道自己是怎樣熬過來,「後來,我決定去找你,天涯海角,不管是什麼地方我都要去找你,只有這樣,我才能原諒自己。」  

  「你覺得對不起我?」他的背影僵滯。雀兒,你對我只有愧疚嗎?你的眼淚,只是因為對不起我?

  雀舌心裡千頭萬緒,一時卻不留意,便道:「我確是對不起你,韓哥哥,你不會怨我吧?」  

  「我當然……不會怨你!」他心中悲憤至極,忽然發出一聲長嘯,拔身疾掠,雀舌大驚,還不及出聲喚他,只見遍地高草,風吹草動,哪裡還有他的身影?  

  雀舌驚慌失措,拚命追出去,她的輕功本就平常,哪裡追得上?只徒勞地喚了兩聲,兩行眼淚便不由自主地流下來,熱辣辣地流過冰冷的臉頰,刺骨地痛。  

  她就這樣一路尋去,明知無用,卻不肯放棄,不知過了多久,她只覺得天色昏暗,兩隻腳像踩在棉花上一般,酸軟難當,再也無法支持,索性坐在那草地上,看著漫天的小雪緩緩飄落。  

  耳邊聽到一聲低低的歎息,雀舌一驚擡頭,兩條胳膊便像是有了自己的生命一般,緊緊環住他的頸項,什麼羞澀膽怯都顧不得了,萬般委屈一齊湧上心頭,「嗚嗚咽咽」地哭起來。  

  他又歎了口氣,輕輕地擁抱了她,聲音滿是無奈:「雀兒,你再這樣,就算明知你已嫁了人,我仍要帶你遠走高飛,你……」  

  「什麼?」雀舌顧不得滿臉淚痕,莫名其妙地瞪他,「你說誰已嫁了人?」  

  他別開臉,滿臉不自在,「你不是已經嫁給湯九律了嗎?」  

  「你——」雀舌又笑又氣,忽然頑心大起,忍不住便要逗他,「是,我已嫁給了九律哥哥……」他臉上神色仍舊未變,這一次,她卻瞧清了他藏在身後的那只緊握的拳,遂笑道,「怎麼辦呢?我已經嫁給九律哥哥,你得送我回王府呢,他在那裡等我。」  

  「遲了!」他眼神陰鬱,避開她的凝視,唇角微微下垂,露出固執的模樣,「我不會再放你走,我說過……」他用力握緊她的手,「這隻手,我不會再放開……」  

  「胡說!」雀舌滿臉是笑,卻偏要裝出生氣的樣子,「你剛才就把我一個姑娘家扔在這裡,萬一遇到壞人……」

  「我根本就沒有走遠,是你自己武功太差,沒瞧見我就在你身後……等等,你是什麼意思?」黑亮的眸子放出熠熠的光芒,他粗聲問,「你願意隨我遠走高飛,從此浪跡江湖?」  

  「就算是要遠走高飛——」雀舌點頭,笑得眉眼彎彎,「也得先回王府跟舅舅辭行吧!再說,九律哥哥照顧我那麼久,我總該向他道謝才對。」  

  他眉心微蹙,露出不解的神情。  

  見他仍舊迷惑,雀舌急得頓足,「笨蛋!我哪裡嫁過人嘛!真不知道你是從哪裡聽……」話未說完,身子忽然騰空而起,她毫無防備,嘴裡發出一聲尖叫。  

  他抱高她,在她光潔的額上落下輕柔一吻,又笑起來,笑聲渾厚低沈,說不出的動人。  

  當晚,兩人便掉頭趕回京城,然而天色已晚城門緊閉,雀舌便寫了一張條子命守衛轉交王府,他二人卻不進城,只在附近的市集客棧投宿。  

  客房價格昂貴,自然極盡精美,韓不及見案上放著琴,便笑道:「你那時一直嚷著學琴,彈一曲我聽聽?」

  雀舌依言坐下,十指按在琴上,笑道:「彈得不好,可不許笑我。」微一凝神便彈了一支。  

  韓不及聽那曲子蒼茫悠遠,透著說不出的悲涼,竟是一曲《陽關三疊》,他心下狐疑,臉上卻不露出,一曲終了,問她:「這是什麼曲子?」  

  雀舌有些怔忡,一時不明白自己為何要彈它,見他不知曲名,終於鬆了口氣,笑道:「不好聽嗎?我另換一支吧。」重又彈了一曲《翠屏春曉》方罷。  

  她放下琴,門上忽然有人叫:「楚姑娘住這裡嗎?外面有人找。」  

  雀舌面露喜色,急急地往外走,韓不及拉住她,「是誰?」  

  雀舌見他眸中閃動著不安的神氣,忙笑道:「我很快回來。」便下了樓,不多時上來,推開門時,韓不及斜倚在窗邊,燭光打在他臉上,說不出的蕭瑟,見她進來,那種蕭瑟頓時一掃而空,眸中滿是笑意,「手裡拿的是什麼?」

  雀舌展開包袱,露出一柄劍來,韓不及本來一直微笑,此時卻神情肅穆,似有無限感慨,歎道:「龍吟劍,好久不見了。」  

  「我就知道你捨不得它。」雀舌抿嘴一笑。  

  「天人海閣一戰之後,它便與我分離……」他手裡握著劍,輕輕撫摩,「你從哪裡得來的?」  

  「我在天人海閣遇到韓風,是她給我的。」  

  他兩手一分,龍吟劍便一分為二,他走到她面前,把滌光劍懸在她腰上,輕輕繫好,柔聲道:「從此以後,滌光龍吟再不分開。」  

  雀舌忽然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甜蜜,身子向前一傾,雙手環住他的腰,輕輕地歎了口氣。  

  他的身子驀地僵硬,一把拉開她,轉過身去。  

  「韓哥哥。」雀舌微感不安。  

  「我有點餓了。」他這樣說,「你去,再給我煮些臘八粥來,好嗎?」  

  雀舌望望窗外,「天氣這麼冷,吃這個正合適,只是煮這個費工夫,你若餓了,我去廚房拿些饃饃來。」

  「我只想吃臘八粥。」  

  想不到他竟然也會耍小孩子脾氣,雀舌暗暗好笑,只好說:「那你等著我。」  

  客棧廚房裡材料甚多,雀舌不多時便收集齊全,一齊淘淨了放在鍋裡,自己坐在竈前,望著那紅通通的火苗,只覺得若能每日這樣為他洗手做羹湯,真是說不出的幸福……  

  門外忽然傳來雜亂的腳步聲,她並不在意,一會粥煮好了,她用勺攪一攪,盛出一大碗來,正要出去,小二提著壺進來燒水,見她在裡面,一副吃驚的樣子,「姑娘,你原來在這裡!」  

  「什麼事?」雀舌正嘗著粥的味道,手裡兀自拿著勺。  

  「你家相公得了急病,疼得滿地打滾,怪嚇人的,掌櫃的四處找你……」  

  「叮」的一聲,那勺從她手裡落下,在桌上磕了一下,又落在地上,一時間瓷屑四濺,雀舌茫然地望著它,像是望著自己碎裂的心。  

  他說想吃粥,只是為了支開她吧……雀舌疾步衝到樓上,見房門緊閉,便用力去推,卻被人從裡面鎖死,只好叩了叩,「韓哥哥,是我,雀舌。」  

  「你怎麼回來了?」他的聲音隱隱顫抖,卻故作輕鬆地說,「粥可煮好了嗎?」  

  「嗯,」雀舌知道他的心意,便不再勉強,倚在門上一動不動,「已經煮好了,我嘗了嘗,好吃得不得了,韓哥哥,你要不要吃一點?」  

  過了許久,他才低聲回答:「是嗎?可是我……我現在想吃一口酥,不想喝粥了。」  

  雀舌勉強笑道:「那怎麼辦?一口酥只有五味居才有賣,城門又已經關了……我買桂花糕來好不好?」

  他在裡面輕輕地「嗯」了一聲,便不再說話。  

  她知道他正在受苦,裡面每一絲細微的聲響都讓她如同身受淩遲,卻只能裝作不知,因為她知道,他是一個驕傲的人,自己在他身邊,除了讓他羞愧、痛苦、絕望,沒有任何用處……  

  這樣的煎熬不知過了多久,裡面終於歸於寧靜。這半個時辰對她來說,像是一輩子那樣漫長,她支撐著站起來,已經汗濕重衣。推開窗欞一躍而入,見他蜷在地上已經失去意識,她失神地跪倒在他面前,忍耐許久的眼淚終於無法控制,一顆一顆地落在他冰冷慘白的臉上……  

  萬般皆是命,半點不由人。  

  不要怨我好嗎?我只是不知道該怎樣才能擁有那樣的勇氣,讓我可以親眼看著你受苦。  

  不要恨我,你對我的恨,會讓我寧願從來不曾活在這個世上。  

  所以,請你忘了我吧……  

  「你已經想好了?」單落紫輕輕微笑。  

  雀舌點頭。  

  「那就永遠不要再出現。」單落紫走到窗邊,望著窗外白茫茫的雪景,「只要你不再出現,我會讓他的記憶像這個被雪覆蓋的世界,乾淨得沒有半點灰塵。」  

  「好。」雀舌這樣說。  

  「我原以為會來求我的人是他。」單落紫回過頭,「卻沒想到會是你。」  

  「那是因為你太不瞭解他,」雀舌淡淡地說,「也太不瞭解我。」說完便背起包袱,想了想,又道,「請你,在他醒來之前便讓他忘記,我不想他再受半點苦楚。」  

  「這個自然。」  

  「請你……」雀舌走到門邊,低聲道,「一定要讓他快活。」  

第10章(2)

  三年後  

  翠喜從河邊回來,手裡提著衣裳籃子,正是春色最深的時候,遍野的杜鵑紅得像是燃著了半面山。她走得久了,額上微微出汗,見前面的杏子樹下有一塊青石,便過去坐下,輕輕地捶著腿……  

  杏子林邊是一大片水田,田邊種著二株矮矮的垂柳,一對燕子在柳絲間穿梭而過,尾巴一剪,便去得遠了。

  翠喜走到溪邊喝了口水,忽聽身後有人問他:「這裡是燕尾村嗎?」  

  她回過頭,那人背著光,看不清臉,卻隱約可見一對深沈湛亮的眼睛,便點頭道:「嗯,這裡就是燕尾村,請問你是來找人嗎?」  

  那人順著她的目光望向面前的寂寥村落,喃喃自語:「這裡便是燕尾村。」  

  他這樣轉過來,翠喜終於瞧清了他的面貌,十分俊美的臉龐,高挺的鼻樑和堅毅的嘴角,一身如雪的白衣顯然非平常人家所能擁有……  

  「你到我們村來有什麼事嗎?」翠喜提起衣裳籃子,「村裡人我都認識,你要找誰,我可以帶你去。」

  「這裡……是不是住著一位姑娘?」他溫和地望著她,翠喜只覺得心口一陣鹿撞。  

  他雖然問得含糊,翠喜卻恍然大悟,「你是來找楚姑娘的,對嗎?」  

  他眼波一閃,「你怎麼知道?」  

  「那還用得著說?」翠喜得意地笑笑,「像你這樣的貴族公子來到我們這種偏僻的地方,若不是來找楚姑娘,難道是來找翠喜不成?」  

  「這麼說來,」他若有所思地說,「經常有人來找她?」  

  「是啊。」翠喜用力點頭,「都是些王公貴族,時常帶許多新奇的玩意兒過來,楚姑娘卻不常見他們,都是放下東西就走了。」  

  「她住在哪裡?」他的臉上慢慢泛出一抹異樣的紅暈,像是極激動的樣子。  

  「跟我來吧。」翠喜提著籃子,引著他在垂柳背後的小院前停下,「楚姑娘就住在這裡。」  

  眼前是三進石屋,外面用竹籬方方正正地圍了院子,院裡種著各式花草,正是開花的時節,微風一過便芳香四溢……

  翠喜叫道:「楚姑娘,有人來找你!」  

  「叫他回去吧。」裡面有人說。  

  翠喜抱歉地看他,「楚姑娘不喜歡見客。」  

  他不做聲,推開籬門進去,穿過院子,門上垂著竹簾,只需一伸手,那人便近在咫尺,他卻在這瞬間猶豫了——

  「人走了嗎?你在外面站著做什麼?快些進來,這些花樣正想請你看看。」裡面的人似乎把他當做了翠喜。

  他不再遲疑,掀簾進去,屋裡光線甚暗,她坐在窗邊,面前擺著一架紗屏,陽光透過薄薄的窗紙透進來,她就著那柔和的陽光一針一針地繡著紗屏……  

  「翠喜姐姐,這次新買的線,色彩比上次的差遠了,下一回咱們另外換一家……」她一邊說一邊擡頭,卻在看見眼前那人的剎那怔在當場。  

  他面無表情地打量她,見她荊釵布裙,烏黑的長髮用一塊藍底白花的素布紮起來,若不是那皎潔晶瑩的臉頰,儼然便是一個普通村婦。  

  她把針插在屏上,站起來,走到他面前,每一步都極緩慢,慎重得好像踩在臨江的懸崖之上——  

  「你來了。」她終於開口,卻是雲淡風輕。  

  他的下巴倏地繃緊,眼中迸出冰冷的光,忽然揚起手,毫不猶豫地甩下去,只聽一聲脆響,她雪白的臉頰便迅速腫起,露出鮮紅的五指印——  

  「楚姑娘!」立在門口的翠喜大驚,急忙跑過來,怒道,「你憑什麼隨便打人?」  

  他望著她紅腫的臉,似乎想說什麼,卻只是抿了抿唇,扭身就走。  

  翠喜忙著檢視她的傷處,恨恨地說:「他是什麼人?下手這麼狠!」  

  「他已經很留情面了。」她微微一笑,「若真的下狠手,哪裡還有我這張臉在?」一邊說一邊走到廚房,沾濕了布巾敷在臉上。  

  都打成這樣了,還算留情面?翠喜搖頭。  

  這天晚上,雀舌早早地做了飯,草草吃了,便一個人坐在窗前,望著天空,一直等到星落月出,才把早已收拾好的包袱拿出來,縛在肩上,臨出門前,忍不住又環視一遍這間屋子,雖然簡陋,卻曾給漂泊的她短暫的安寧。  

  如今,她又要走了……她輕聲歎息,可憐天下這麼大,竟沒有一處可以讓她不再想他。  

  她不再猶豫,反手掩上門,穿過小院,推開籬門,再合上……  

  「這一次你又要去哪?」  

  是他熟悉的嗓音,她一時無法辨析是夢是真。一直到她看見那倚在垂柳旁的身影,才勉強笑笑,「我出去打些酒回來。」「打酒用得著背包袱?」他譏誚地笑笑,「為什麼不鎖門?不怕有人入室行竊嗎?你不會再回來了是不是?」

  她無言以對。  

  草叢窸窣作響,她知道他走過來了,卻不敢擡頭,「為什麼騙我?」灼熱的氣息噴在她臉上。  

  她吃了一驚,擡起頭,看見一對佈滿紅絲的眼睛,「你喝酒了?你怎麼能喝酒?」他自從練了《落陽心經》,心脈受損,便再不能喝酒。  

  他滿不在乎地說:「是,喝了。你不是要去打酒嗎?我這裡就有。」  

  看著他舉起的酒罈,雀舌驚恐地發現柳樹下已經歪七豎八地擺著三個空罈子,她奪過他手上的酒罈,隨手摔出老遠,「你不要命了!」  

  「沒有人在乎——」他摸摸心口,「這性命要來有什麼用?活著有什麼意思?我寧願死掉!」  

  她那樣辛苦,才換來他平安生存的機會,他竟然說——不想活了?雀舌又痛又怒,一揚手想要打他,剛一出手便被他握住手腕,他凝視她良久,忽然一用力,便把她擁入懷中。  

  雀舌瞬間被他溫熱的氣息包裹,鼻端呼吸著他身上濃烈的酒味,忽然一陣軟弱,恨不能從此不顧一切,就在這懷裡沈淪……  

  「你的武功還是那麼差。」他說。  

  雀舌剛想反駁,他的呼吸驟然急促,灼熱地噴灑在她的頸上,他的聲音痛楚難當:「儘管你的武功那麼差我卻從來沒有贏過你,雀兒,我這一輩子都不是你的對手。」  

  雀舌怔住,身體僵硬如石。  

  「你那樣忍心……」他繼續說,「不回洛陽,不回京城,不與任何人聯繫,就連楚師伯你都不肯見面,雀兒,你這樣……只是為躲著我嗎?」  

  雀舌淚凝於睫。兩年前,爹爹從西域萬鬼城救回了當年負氣出走的娘親,卻因為遵守對韓秋水的諾言不能進入中原。她雖然得到消息,卻不敢赴西域與父母相見,一則分隔多年,自己沒有按照爹爹的囑咐修習韓門武學,相見情怯;再則,她知道自己一旦見到爹娘,難免聽到韓不及的消息,她明知他早已把他忘記,卻沒有能力承擔再一次被他遺忘的事實。他的名字早已化作一顆附骨鋼釘,深深地嵌入了她骨髓深處,每拔出一次,都是血淋淋的痛……  

  「不是說好不再分開嗎?」他的氣息漸漸淩亂,「你卻把我一個人拋在客棧,你想過我的感受嗎?!雀舌,你何其忍心!」  

  雀舌恍然醒悟,拚命掙開他的擁抱,決然轉身,「你喝醉了。」說完拔腳就走。  

  「雀兒!」他身形不穩,聲音驚痛交加。  

  「若是不想活了,就去死吧。」雀舌冷冷地說。  

  「好。」他很快地說,抽出龍吟劍,「你拿著它,在這裡刺下去,我就活不成了。」他左手撫胸,平靜地說,「你從此不用再浪跡天涯,不用再過著那種躲躲藏藏的日子。」  

  雀舌接過龍吟劍,月夜如水,劍身鋒利得似一泓清水,她擡起手腕,劍尖對準他的胸口,淒然一笑,「與其互相折磨,索性都死了吧!」  

  他坦然微笑,「你說的是。」  

  「你以為……」雀舌顫聲道,「這些年我過得很好嗎?三年來,我每一天都在發瘋似的想你,我想見你,又害怕真的見到你,我的出現會讓你再一次忍受蠱毒發作的痛苦,為了避開所有認識我的人,除了不停地逃走,我還能怎樣?!」

  月亮清冷的光灑在她晶瑩的臉上,散發著淡淡的光華,他動了動嘴唇,卻沒有說出來。  

  「你不想活了是嗎?」她輕輕點頭,「很好,我也不願再受那樣的煎熬——」她心一橫,倒轉劍鋒便往自己頸上抹去,突然,斜刺裡一物飛來,「噹」的一聲打在劍身上,手臂一片發麻,龍吟劍脫手而出,她摀住手腕與他怒目而視。

  「你……」他緊緊地盯著她,低聲說,「你就是為了這個,才不辭而別?」  

  雀舌默不作聲。  

  「我以為你可以相信我。」他苦澀地笑笑,「你以為我會輕易被一條小小的蟲子打倒嗎?」  

  「你當然不會,可是我會。」雀舌轉過臉,不再看他,「你請離開吧,我不想再看到你因為我受苦,那樣會讓我……」她停頓片刻,「有很大的壓力。」  

  「你是說……我讓你有很大的壓力?」他說得很慢,像是難以置信似的。  

  雀舌堅定地點頭,「沒錯,在你身邊我感到很辛苦,我只想過平凡的日子,所以請你離開吧,否則……」她咬緊牙關,「我寧願死在你的面前。」  

  楊柳風,吹面不寒,但那嗖嗖的寒意,又是什麼?  

  從那天起,韓不及不再出現,雀舌卻不願在這裡住下去,收拾行囊離開,三日後抵達一個名叫興盛的小城,剛一進城迎面走來一人,極熟悉的面貌,「單落紫?」  

  來人正是單落紫,她竟像是早已知道她會到來,笑道:「楚雀舌,好久不見。」  

  雀舌本不想理她,有一件事卻不能不問:「你不是答應我要讓他忘記過去的事,為什麼他……」  

  「人家不願意,我能有什麼辦法?」單落紫笑得雲淡風輕,「現在這樣不是很好嗎?」  

  「你——」雀舌氣結,扭身就走。  

  「不及呢?」單落紫左看右看,問她,「我在這裡等他五天了,他既找到了你,為什麼不與你一起?」

  「你覺得……我這一生還能夠和他一起嗎?」雀舌聲音苦澀。  

  「為什麼不?」單落紫不解地皺眉,忽而恍然大悟,「他還沒告訴你?」  

  雀舌只是望著她,不說話。  

  「他身上的蠱蟲早已被鬼醫歐回春拔去。」單落紫瞧著她,「你真是個幸運的丫頭,他執著地不肯接受增強蠱毒的針藥,就是為了能夠一直記得你;幸虧楚燕然為了你違背當年的誓言進入中原尋到歐回春,否則不用三個月,他就會活活痛死。」她停了一停,才道,「楚雀舌,他對你的心意你要知道珍惜。」為了這件事,韓秋水跟楚燕然夫婦大概還有很多賬要算。  

  雀舌忽然往來路奔去,她拼盡全力,跑得極快,耳旁風聲呼嘯、樹影飛退,她卻仍嫌不夠,快些,再快些……

  「你這麼著急,要到哪裡去?」修長的身影斜斜地倚在道旁的樹上,他悠然微笑。  

  雀舌再顧不得許多,縱身撲入他的懷裡,「為什麼不告訴我、為什麼不告訴我?」  

  「你這個笨蛋——」他愛憐地撫著她的發,「你給過我機會說嗎?」  

  「可是——」她滿肚子都是怒火,「如果我沒有回來,你就打算這樣和我分開?」  

  「我明明就在你身後,是你自己武功太差。」他笑了笑,修長的手指撫過她依舊青腫的臉頰,「我那時又驚又怒,下手沒有輕重,還痛不痛?」  

  「這次就算了。」她笑得眉眼彎彎,嬌聲道,「再有下次,我一劍殺了你!」  

  此時春光未老,風細柳斜。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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