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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該怎樣理順心中的感情?
她到底愛他嗎?
如果是愛,
為何會一而再、再而三地不辭而別,
心中還想著其他男人的影子?
如果是不愛,為何會害怕他死亡,
害怕承受離別那撕裂般的心痛?
如果救他的代價是在生離與死別之間選擇,
她寧願自己心碎地離開也要挽留住他的生命。
傳說同命蠱能救他的命,
可惜能與他同命的人卻不是她,
想像著他與其他女子相知相愛的未來,
遲鈍明白的心是否真的遲了?
第1章(1)
「爹爹,我們要去哪裡?」嬌嫩的嗓音來自同樣嬌嫩的女娃,女娃約莫五六歲的模樣,穿著雪白的衫子,烏黑的頭髮梳成兩條辮子,乖順地垂在胸前,粉妝玉琢的臉上滿是靈動的稚氣。
「去看你師叔啊——」男子一襲青衣,人很清瘦,眉目間罩著一股說不出的憂鬱,只有在看著女兒的時候,才會露出溫暖的微笑。
「師叔住在哪裡?還有多遠呢?」女娃噘起嘴,一邊擠出痛苦的表情一邊拚命地揉著膝蓋,「我們已經走了兩天啦,雀兒的腿好痛,肚子也好痛——」
男子皺起好看的眉,卻仍然好脾氣地蹲下身子與女兒平視,溫和地說:「雀兒乖,落陽谷馬上就要到了,你要是走不動了,爹爹抱著你好不好?」
話音未落,女娃已經誇張地張開手臂,「爹爹抱。」
男子寵溺地摸摸女兒的髮辮,抱她起來,女娃高興地環住爹爹的頸項,很快就閉上眼睛打起了瞌睡——
「雀兒?」男子輕拍女兒的背,「雀兒想不想見師叔?」
女娃很快搖頭,「不想。」
「可是落陽谷是很漂亮的地方哦,師叔就住在那裡——」男子面容平靜,眼眸裡卻露出一種說不出的痛楚,「雀兒不想去那裡玩嗎?」
「那——」女娃拖長了聲調,「好吧。」
「師叔是很漂亮的人哦,雀兒一定會喜歡的。」男子讓女兒伏在肩上,不讓她看到自己的臉。
女娃努力地想了一陣,仍是滿臉不解,「師叔是什麼?」
男子微笑,「師叔和爹爹的師父是同一個人,爹爹有沒有跟你說過師公的事?」
女娃不是很感興趣地搖頭。
「師公是韓門的創始人,武功很厲害,那時江湖上沒有人是師公的對手,後來師公就帶著兩個徒弟,啊,就是爹爹和師叔,到落陽谷隱居,因為師公姓韓,所以江湖上的人都稱呼這裡叫韓門落陽谷——」
女娃聽得索然乏味,毫不客氣地打了個呵欠。
男子苦笑,愛憐地撫著女兒的肩背,「爹爹說的都是很重要的事情,雀兒要記住哦,以後會用得著的。」
「爹爹明天再告訴我吧——」女娃漸漸口齒不清,「雀兒想睡了。」
「你呀——」男子搖頭,復又低聲自語,「罷了,你娘若在這裡,想必也不會勉強你,其實爹爹也盼你此生平安度過,莫要再涉足江湖,只是——」他長歎一聲,「天意如此,無可奈何!」
此時已是深秋時節,山谷中遍地金黃的落葉,遠遠望去金燦燦一片,映著秋日暖陽,散發出若有若無的柔和光芒。更妙的是,這谷口天然生著一潭清泉,那泉極寬極闊,把山谷與外界隔離開來。偶爾秋風拂過,便有片片寒葉緩緩飄落,越發襯得那波光瀲灩,山谷清幽——
韓不及就在這樣的青山碧水中練劍,一襲白衣,一柄長劍,劍似驚雷,人若蛟龍,舞到興起,口中曼聲吟哦:「紅藕香殘玉簟秋,輕解羅裳,獨上蘭舟。雲中誰寄錦書來,雁字回時,月滿西樓。花自飄零水自流,一種相思,兩處閒愁。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
吟罷,忽然一個收勢,回劍入鞘,深深地吐出一口氣,緩步走到潭邊,似乎是遇到什麼難解的麻煩,怔怔地發起呆來——
「李清照的《一剪梅》,配上你這剪梅十三式,妙,果真是妙!」醇厚的男聲在身後驀然響起。
韓不及回頭,見一名青衣男子懷裡抱著一名猶在熟睡的白衣女娃,站在離他約莫三丈遠處,正衝他微笑,見他轉過身,便問:「你的師父是誰?」
「你——」韓不及望向水面,竟不見舟船,驚問,「碧水寒潭寬百丈,且深不見底,你是怎麼進來的?」
男子並不理會,「你還沒告訴我你的師父是誰——」他說話時刻意壓低了嗓音,想來是怕驚醒懷中的女娃。
「我沒有回答你的必要。」韓不及提劍轉身,準備離開。
男子緩緩地吐出三個字:「韓秋水。」
韓不及並不停步,「這有什麼稀奇,天下人都知道韓秋水是落陽谷主人。」
「你師父沒有告訴過你,你練劍的方法不對嗎?」男子緩步走到他面前,上下打量他半晌,皺眉道,「秋水為什麼要收你為徒?你的資質根本就不適合修習韓門武功——」
韓不及拔劍出鞘,「適不適合我們比試一下不就知道了?」
男子微笑不改,原本抱著女兒的左手忽然抓向韓不及面門,韓不及大驚,百忙中側首縮身險險避過,還不及鬆口氣,右手忽然劇痛,那柄劍便被他奪了過去——
兩人這一番較量,終於驚醒了熟睡的女娃,女娃揉著眼睛,滿臉茫然地望著男子,「爹爹,你在做什麼?」
「爹爹給你弄了個好玩的東西。」男子只好將手中的劍遞給女娃,轉臉對韓不及歉然微笑,「小兄弟,對不住,以後我一定送你一柄更好的劍。」
「這是什麼呀,我才不要!」女娃毫不領情,推開男子遞劍的手,撇撇嘴,不高興地說,「爹爹,師叔到底在哪裡啊?」
眼看自己的佩劍被這對奇怪的父女如此折辱,韓不及強壓下心頭怒氣,忍耐地問:「你究竟是誰?你如何懂得我韓門的武功?」
男子倒轉劍柄把劍還給韓不及,笑道:「我是楚燕然,這是我女兒楚雀舌,你師父韓秋水是我師妹。」
「楚燕然?」韓不及瞇起眼睛,點頭,「我知道你。師父在青松閣,你隨我來吧。」
「小兄弟,你的劍。」楚燕然攔住他,歉然道,「剛才失禮了。」
韓不及接過佩劍,目光一寸一寸地從劍身上掃過,口中道:「碧水劍,《名劍譜》排行十三,劍身似水,劍鋒高潔,今日我學藝不精,只得委屈你了——」話未說完,一道寒光閃過,雀舌發出一聲驚呼,那柄劍已經「咚」的一聲沈入碧水寒潭,泛出一圈一圈寂靜的水紋,便再無聲息。
楚燕然若有所思地望著韓不及漸行漸遠的背影,微笑道:「少年氣盛,和我年輕時一般模樣。」
青松閣是落陽谷一處小小的院落,因為院子裡生著幾株年歲久遠的青松,這才得了這麼一個名字,是落陽谷主韓秋水平常靜修的地方。
此時,楚燕然正與韓秋水相對而坐——
「你覺得我憑什麼要答應你?」韓秋水雖然已經年近三十,卻皮膚白皙,五官清秀,再加上一身湖水色的衣衫,整個人看上去清麗非常。
「秋水——」楚燕然低下頭,「內子失蹤已近三年,我這次能夠得到她的消息,已經是萬幸,所以不管她在哪裡,我都必須去找她,我不怕危險,也不怕死,可是我擔心雀兒,她還那麼小,如果沒有人照顧她——」
「不必說了!」韓秋水淡淡地開口,「師哥,你明知道你求我任何事我都會答應。」
楚燕然滿臉喜色,「這麼說你是答應了?」
韓秋水冷笑,「不,我拒絕。」
「秋水?」楚燕然失望地望著她,「這麼多年了,難道你還在計較當年的事——」
「沒錯!」韓秋水冷漠地打斷,「我就是計較當年的事,本來我這裡多養一個女娃也沒有什麼,但是只有你女兒不行,就因為她是易青非的孽種!」
「秋水!」楚燕然咬牙,「你這是要為難我嗎?」
「我怎麼會為難你?」某種倔強的情緒忽然從她身體裡抽離,韓秋水變得說不出的傷心脆弱,「你明知道我是怎樣待你,我待你一片真心,師哥,難道你不知道?」
楚燕然迴避地側過臉,神情黯淡,「現在說這些還有什麼用,內子如今身陷險境,我怎能棄她於不顧?我無法強迫於你,但你若是念在同門一場,就請替我照顧雀兒,她才五歲,我們之間的事情根本與她無關,她也完全不懂——秋水,就算師哥求你,還不成嗎?」
韓秋水怔怔地望著他,慢慢地平靜下來,端起茶啜了一口,「為什麼一定要送到我這裡來?就憑你天下第一劍客和天下第一美男子的名號,要找個幫你帶孩子的女人還不容易?」
「你又何必譏諷我?」楚燕然面上微微發熱,轉臉正色道,「我從小教她韓門內功,你也知道韓門心法與天下任何一門武學絕不相容,若是被他人誤導,後果不堪設想,再者我也想不出比落陽谷更安全的所在。有你在這裡,孩子必定能夠平安長大。」
「多謝你的謬讚——」韓秋水不冷不熱地說,「易青非不是個大家閨秀嗎?你當年不是格外鍾愛她的聰明溫柔嗎?怎麼今天輪到自己的女兒,你竟然許她舞刀弄劍了?」
楚燕然沈默良久,好半天才歎道:「在這件事上,我本來也猶豫,只是雀兒根骨奇佳,從資質上說,她比當年的你我二人更適宜韓門武學,我想,以後師父的《落陽心經》怕只有她才可能學會——」
韓秋水怔住,「《落陽心經》?你不要信口開河,除了師父,這天底下根本不可能有人學會!」
「若非如此——」楚燕然微感不悅,但天生的好脾氣不容他發作,仍然娓娓道來,「若非如此,我何苦教雀兒學武?你明知道我比誰都盼望她永不涉足江湖,但是想起師父的臨終前囑咐,我又不能不讓她習武,秋水,你心裡記恨著我,我不怨你,但是盼你能以師門大局為重,替我照顧雀兒,引她步入武學正途。」
「好。」韓秋水站起來,「既然如此,我答應你,你自去尋你的易青非,你女兒交給我就是。」
「你答應了?」楚燕然大喜,起身一揖到地,「我替內子謝謝你啦。」
「我話還沒說完——」韓秋水冷笑,「要我照顧你女兒,可以。但是你若尋到易青非,此生便永不許踏入中原半步,就這一件,你答不答應?」
「秋水,這是為何?」楚燕然皺眉,「你是想讓我們父女永不相見?」
「你若不答應,那也簡單,就帶著你的女兒去西域送命吧——」韓秋水作勢要走,「反正她是易青非的孽種,死了也罷!」
楚燕然垂頭沈思半晌,很快地說:「我答應。」
「很好。」韓秋水微微一笑。
「爹爹、爹爹,你在哪裡,爹爹啊——」久久沒見到楚燕然,小雀舌恐懼非常,索性放聲大哭。
韓不及原本滿腹心事地坐在一旁,聽到哭聲不免朝她望去,看了半晌,不禁有些好奇這小女娃哪來那麼多眼淚。
「雀兒——」溫和的男聲從兩人身後傳來。
「爹爹!」
韓不及驚奇地看著前一刻還哭得肝腸寸斷的女娃此刻已經生龍活虎地投入楚燕然懷抱,笑得好像剛拿到一塊大饃饃。
楚燕然不捨地捏了捏女兒的臉蛋,「雀兒,爹爹要去找娘親,你留在落陽谷,師叔來照顧你,好不好?」
「娘親?」楚雀舌不解,「他們都說雀兒沒有娘親——」
「傻瓜,誰沒有娘親呢?難道你是從石頭裡蹦出來的?」楚燕然心裡難受,卻仍然強笑道,「娘親在很遠的地方,爹爹要去接她,因為實在太遠了,所以你就乖乖留在師叔這裡,師叔和這位——」他說著,目光轉向站在一邊的白衣少年。
「韓不及。」聲音雖然冷淡,卻並未拒絕他微帶懇求的目光。
楚燕然衝他微微一笑,表示感激,「這位韓不及哥哥都會照顧你,教你武功,所以你要聽話——」
「好吧。」楚雀舌似懂非懂地點頭,「那爹爹要早些回來哦。」
楚燕然並未回答,轉身凝視韓不及良久,忽然伸手握住他的肩,低聲道:「不及,我把女兒雀舌交給你了,雀兒還小不懂事,你比她年長幾歲,請你好好照顧她。」
不等他回答,楚燕然已經轉向韓秋水,「秋水,借一步說話。」
韓秋水點頭,兩人於是並肩朝前走了幾步。
「你還有什麼沒交代的嗎?」韓秋水冷笑,「還是怕我把你的寶貝女兒拉去賣了?」
「你又何苦說這樣的話?」楚燕然的聲音一如既往的柔和,「我找你是有件事情不明白。」
「什麼事?」
「那個白衣少年,是叫韓不及吧,他是誰家的孩子?」
「誰家的孩子關你什麼事?難道不會是我親生的?」
「我在跟你說正經事呢——」楚燕然頓了一下,「你為何要收他為徒?他根本不具備修習韓門武功的資質,如果強行習練,只會適得其反——」
「你管得太多了!」韓秋水冷哼。
「告訴我他是哪家的孩子,我可以去說服他們帶孩子回去,不讓你為難——」韓門武學冠絕天下,多的是武林世家盼著把孩子送入落陽谷。
「這件事不用你管!不及是我撿回來的孩子,我就是他的父母,我要他練韓門武功他就得練,誰說他不適合?楚燕然,你以為天底下就只有你的女兒是練武奇才?你不要太自以為是!」
楚燕然無奈,悠然長歎,俯身拾起一截枯木,折成數段,只一揚手,無數碎木激射出去,輕飄飄地落在水面上——
「師哥,你——」韓秋水驚疑不定地望著他。
「我們就此別過吧——」話剛出口,楚燕然已然輕飄飄地落在水面上,足尖在那些碎木上輕輕借力,幾個起落後,他的身影便消失在碧水寒潭盡頭,聲音卻遠遠地送過來,「師妹,他日燕然若能生還,定當報你大恩。」
雀舌原本一個人撿著石子玩,忽然見爹爹縱身遠去,急忙扔掉手中的石子,跌跌撞撞地衝過來,又哭又叫:「爹爹、爹爹,爹爹你去哪裡——」
韓秋水一直抿唇不語,忽然驀地轉身,高聲喚道:「來人!把這丫頭給我關起來,不許她吃飯,看她能不能老實點!」
說完回身便走,擦肩而過的剎那,韓不及卻看到她眼中的淚終於沈重地滑落臉頰。
雀舌蜷縮在柴草叢中,她哭了一天,本來就已聲嘶力竭,又沒有吃飯,此時覺得全身乏力,只是昏昏沈沈地躺著,嘴裡喃喃地叫著爹爹。
不知昏睡了多久,耳邊聽著柴房門「吱」的一響,接著便是乾草簌簌作響,大概是有人進來了,雀舌強撐著張開眼睛,模模糊糊看到一道白影站在自己面前,是誰?
沈默許久,那人終於開口:「老實點了嗎?」聲音卻是說不出的冷淡。
是白天那個奇怪的少年。雀舌哼了一聲,並不求饒。楚燕然在武林中地位甚高,雀舌是他唯一的掌上明珠,哪裡受過半點委屈?因此雖然年幼,風骨卻極是高傲。
韓不及微感意外,忍不住問:「你不餓嗎?」
雀舌下意識地舔舔乾燥的雙唇,卻高高地昂起了頭。
「老老實實認個錯,就有飯吃。」韓不及淡淡地說。
雀舌忍不住回嘴,「我又沒有做錯事。」
「是嗎?」韓不及冷笑,「你明白什麼是錯?在這落陽谷,唯一的錯誤就是惹我師父不高興。她若是不高興,你再做什麼都是錯的,你還說你沒有做錯事嗎?」
這是什麼道理?雀舌抿抿唇,「爹爹不是這樣教我的。」
「等你離開這裡再說吧。」韓不及轉過身,「要想在這裡活下去,好好想想我的話,想清楚了再吃飯。」
雀舌畢竟年幼,見他要走,飢腸轆轆之下哪裡忍得,再顧不得許多,只想著要攔下他來。剛剛張嘴要喊,忽然眼前一黑,身子猛地向前栽倒,便什麼也不知道了。
黑暗的昏迷中,只有五個字清晰浮現:要離開這裡。
八年後
碧水寒潭天清水碧,一人獨坐。
「唉——」楚雀舌第十次長聲歎息,心情更加鬱悶,索性向後一倒,仰面躺在草地上,喃喃地自言自語,「不管怎麼樣,我今天絕對不能回去——」
「那恐怕不行。」清冷的男聲從她頭頂響起。
楚雀舌明顯對來人太熟悉了,熟悉到連眼皮也不必擡就知道是誰,「我既沒對你說話,也沒徵求你的意見,關你什麼事?」
「師父命我帶你回去。」那男子眉目俊秀,神情卻極為冷漠,彷彿這世間的一切都與他無半點關聯,此時他對少女說著話,語氣也甚是平淡從容,讓人有一種錯覺,似乎他並非站在這裡,在這裡的只是一抹淡淡的影子。
「她是你師父,又不是我師父!」楚雀舌越想越氣,「騰」地跳起來,「韓不及,就算她是你師父,她說什麼你就非得聽?你自己就沒有半點主意嗎?」
韓不及神色不改,甚至連眼睫也沒多移動半分,「跟我回去。」
他這樣冷淡的態度,讓楚雀舌怒意更盛,彷彿一拳打到了棉花上,有力無處使,「我不回去,我再也不要見到你那個晚娘師父,更不想看到你,我要離開這裡,離開這個鬼地方——」
「楚雀舌——」韓不及臉色微變,烏黑的眸子裡剎那間射出一種可怕的光,「你究竟在胡說些什麼?」
「生氣了?」楚雀舌像是發現了什麼有趣的事情,滿天怒氣頓時煙消雲散,對著韓不及冰冷的俊臉左看右看,笑瞇瞇地說,「你竟然也會生氣?」
韓不及別過臉,「我沒空陪你遊戲,跟我回去吧。」大概連他自己都沒有察覺,他在說這句話時聲音裡多出了某種難以形容的柔軟。
楚雀舌卻並不領情,隨手摘了一朵小野花,湊到鼻端左聞右嗅,要不就是看天看地看水,就是不看他。
韓不及好看的眉慢慢地皺緊,猶豫很久才勉強道:「再不回去,師父會發現的——」
「咦?」楚雀舌奇道,「不是老太婆讓你來找我嗎?」
韓不及索性轉過身,背對著她,「師父若知道了,你必定受罰,還是盡快隨我回去吧。」
楚雀舌不屑地哼了聲,「我怕她嗎?」
「你打不過她。」韓不及平靜地說。
「是——嗎?」楚雀舌賊兮兮地盯著韓不及的脊背,忽然一掌劈出,半途又變掌為指,直點韓不及背心大穴,口中叫道,「那就試試吧——」
韓不及卻連頭也不回,耳聽風聲襲來,身體憑空拔高丈餘,輕飄飄地落在一株老樹的枝頭,隨手折下一截枯枝,身隨意動,那枯枝便直擊楚雀舌頂門——
這一擊之勢迅雷不及掩耳,楚雀舌頓時嚇得雙眼緊閉,雙手摀住耳朵,嘴裡口不擇言地大叫:「不要,韓哥哥,你放過我吧,我再也不敢了,我跟你回去,我跟你回去——」
亂七八糟地叫了好半天,預期中的疼痛卻並未降臨,四周安靜得能聽到枝頭小鳥的啁啾,楚雀舌終於小心翼翼地睜開眼睛,卻見韓不及就那樣安安靜靜地站在自己面前,臉上帶著溫和的微笑——
楚雀舌不知是被他難得的微笑嚇到,還是仍舊驚魂未定,一時間竟有些呆呆的。
「你剛才說要跟我回去。」韓不及斂了笑容,淡淡地說。
「我——」楚雀舌氣結,卻無話可說。
韓不及不再理她,逕自往谷中走去,楚雀舌情知不是他的對手,也只好老老實實跟在後面。
第1章(2)
碧衣少女小心翼翼地走進來,像是怕打攪了誰似的,腳步極輕,她是韓門十二婢中的排行第一的韓冰。
韓秋水緩緩收勢,長長地吐出一口氣,才道:「不及在做什麼?」
「回谷主,」韓冰垂下頭,恭敬地說,「不及少爺今天一直在勤功房那裡練功,之前韓風去請少爺,回來說少爺的韓門七絕掌已經大有所成,今天按谷主的吩咐試演《落陽心經》第一章,不過——」
「不過什麼?」韓秋水皺眉。
「聽韓風說,不及少爺似乎——遇到些麻煩。」韓冰訥訥地說。
韓秋水一邊緩緩點頭一邊說:「《落陽心經》是韓門武學的最高點,遇到麻煩那是再平常不過了,哪有那麼容易就練成?!」停了一停,又問,「楚家那丫頭呢?」
「楚姑娘今天似乎有些不高興,一個人待著,誰也不見。」
韓秋水冷淡地哼了聲,「她還在為湯九律的事情鬧脾氣?」
韓冰把頭更埋低了些,不敢答話。
「不懂事的東西,不過,倒是跟她那風騷的娘一個德行——」韓秋水邊說邊起身下炕,韓冰急忙趕上幾步,幫她穿靴,繫好了靴帶,扶她下炕。
「她的功課進展怎麼樣了?」韓秋水邊走邊問。
韓冰低聲回應:「今日韓風回話說,楚姑娘的落陽掌仍停在第九招上——」
「第九招?」韓秋水驀地停步,皺眉道,「我沒記錯的話,她的落陽掌練了快三個月了吧,還在第九招?」
「都是韓冰督促不力,請谷主責罰。」韓冰急忙回話。
韓秋水不悅地推開韓冰,冷道:「你去,看那丫頭在做什麼呢?馬上帶她過來見我——」
韓冰怔了下,面露難色,「谷主——」
「怎麼了?」韓秋水臉色驟變,看上去竟然有幾分猙獰,「她又去碧水寒潭了?還在想著偷偷出谷嗎?」
「楚姑娘她——」
韓冰話還未說完,眼前一花,院子裡已經多了一人,卻是一名面貌清秀的白衣少年,向韓秋水深深一躬,「徒兒拜見師父。」
眼前的人身長玉立,豐神俊秀,韓秋水仔細打量了他半晌,才滿意地點點頭,「聽韓風說你最近功夫練得不錯,又精進了許多?」
韓不及點一點頭,並不答話。
「《落陽心經》繁難複雜,講究的是緩急相當,不要一味地求快——」韓秋水正教訓他,遠遠看到一名白衣少女氣喘籲籲地跑過來,便吊起嘴角,冷道,「楚姑娘,你還捨得回來嗎?」
雀舌好容易喘勻了氣,無所謂地笑笑,「我可不是回來了嗎?」
「你剛才上哪兒去了?」韓秋水臉罩寒霜。
韓冰站在她身側,急忙拉拉她的袖子,雀舌卻並不理會,「碧水寒潭。」
「你還想著逃走?」韓秋水冷笑。
「師叔這話說得不對,」雀舌平靜地說,「我不是逃走,我是光明正大地離開這裡。」
「你倒是嘴硬。」韓秋水氣極反笑,「我倒是很想瞧瞧,就憑你那三腳貓功夫,還想渡過碧水寒潭?」說完拂袖而去,「給我跪在院子裡,今天晚上不許吃飯,不許睡覺!」
韓冰急忙跟了過去,韓不及卻停了一停,待她們去遠,方問:「你為何如此?」
「我喜歡,你管不著!」楚雀舌撇撇嘴。
韓不及不以為然地搖頭,「你是因為湯九律的事情,才會這樣針對她。」
楚雀舌被他說破心事,臉上微微一紅,很快地說道:「是又怎樣?誰叫她不讓我跟九律哥哥學習音律?我根本就不喜歡練武,她憑什麼強迫我?」
「湯九律是京城侯王府的幕賓,你一個女孩子,怎麼方便跟著他?」韓不及皺眉,不悅地說,「再說了,讓你習武是楚師伯的意思,怎麼胡亂遷怒旁人?」
「如果爹爹知道我不想習武,他一定會改變主意的!」楚雀舌跳起來大聲反駁,「那個老妖婆,根本就不知道爹爹有多疼我——」夜風漸起,楚雀舌本來衣衫單薄,此時不禁有些瑟縮,嘴裡卻仍然不服氣地咕噥,「爹爹最聽我的話了——」
韓不及搖頭歎息:「楚師伯怎麼想我們誰也不知道,不過,你要是再與她作對,不知能不能活著與楚師伯見面——」
「她敢——」
「她敢不敢你心裡最清楚,她武功不及你嗎?她權力不及你嗎?」韓不及正待往下說,韓霜遠遠地跑過來,低聲道,「找你呢。」
兩人一前一後走了。
雀舌雖然極不服氣,只得老老實實地跪下。
醒來的時候,天光大亮,雀舌揉揉眼睛,長長地伸了個懶腰——不能不承認韓秋水是一個很會生活的人,韓門的床出奇的柔軟,也不知是什麼材料製成的。等她以後離開這裡,還是會懷念這裡的床吧——雀舌迷濛地想著。
床?一線靈光閃過,雀舌「騰」地坐起來:她怎麼會睡在床上?昨天不是被罰在院子裡跪一夜嗎?難道自己睡得迷糊了,自己跑到床上來的?
管那許多!雀舌匆匆梳洗了,急急地衝進廚房尋吃的,晚飯都沒有吃,實在是餓得很。
「鄭媽,早飯好了沒有?」綻開一個大大的笑臉,雀舌一向和谷中下人交好,實在要感謝她那張俏麗的臉蛋,和天生一對笑起來彎彎的眼睛。
「楚姑娘。」鄭媽正在竈上忙著,見她進來,歉然一笑,「今天可沒有東西吃啦。」
「咦?為什麼?」雀舌不解,眼巴巴地望著鍋裡蒸得熱氣騰騰的翡翠小饅頭。
「谷主吩咐了,她出去這幾天,不許做飯給你吃!」鄭媽點點她的額,「又惹她生氣了?」
「我惹她做什——什麼?你是說她——出去了?」雀舌遲鈍地叫起來。
「嗯,還帶著十二婢,外面好像有什麼武林大會,無非是打打殺殺的事。」鄭媽笑瞇瞇地說,「你放心,她雖然說了我不能做飯給你吃,卻沒說不讓你自己做啊,一會兒我弄好了少爺的飯,你就自己動手吧,我是知道的,你那手藝可不下於我!」
「韓不及?他沒去嗎?」儘管肚子咕咕叫,雀舌還是不想連累鄭媽,只好拚命嚥口水。
「少爺的《落陽心經》正在緊要關頭,谷主不讓他去。」鄭媽一邊說一邊盛好了一碟翡翠饅頭,粳米粥,並幾碟小菜,裝在盤子裡端出去,「我去了,你可不要闖禍。」
「去吧去吧。」雀舌揮揮手。
韓秋水不在,十二婢不在,韓不及要練功,鄭媽不會武功,這麼說——雀舌高興起來,更不會把寶貴的時間浪費在做飯這種事上,揭開蓋子揀了幾塊昨天剩的餑餑吃了,又裝了幾個包在帕子裡,便急匆匆地衝向碧水寒潭。
一直忙到深夜,累得幾乎散架,終於準備得差不多。雀舌搖搖晃晃地往回走,雖然累,心裡卻格外高興,過了今夜——
杏花林裡,傳來隱隱的劍刃劈風的聲音,這麼晚了會是誰?雀舌抑制不住好奇心,躡手躡腳地蹭過去,隱在一株杏花樹後偷看。
是韓不及。
林中劍光閃動,劍招一招快似一招,劍氣大盛,捲起漫天杏花,紛紛如雨飄落,卻沒有半片可以沾身……
耳聽幾聲淒厲的鳥鳴,接著便是「撲拉撲拉」的拍翅聲,雀舌擡頭,卻是一群棲鳥被他的劍氣所驚,遠遠地遁去了。
好厲害的劍!他的武功真是又精進了。雀舌不禁咋舌,心裡泛起一陣隱憂,若是讓他發現,只怕她的如意算盤又要落空——
「什麼人?」話音未落,一道白光撲面而來,雀舌頓時僵在當場,眼睜睜地看著那直指自己眉心的白光在半空中,忽然似燕子剪水般翻轉過來,捲住她的腰肢,還不及驚呼,整個身子已然騰空而起,又重重地落在地上——
雀舌痛得幾乎說不出話,好半天才勉強從地上支起上半身,「你、你——」
韓不及就站在她面前,居高臨下地望著她,「就知道是你。」
「知道是我還暗算我!」雀舌爬起來,不顧形象地揉著屁股,「摔死我了。」
「這是給你個教訓,莫要偷看別人練功——」韓不及淡淡地捲起手中的白練,「否則以後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雀舌這才看清,他手中的「劍」竟然只是一條白色的腰帶,這樣的武功,已經不只是高強,簡直是可怕了——
「你在發什麼呆?」韓不及皺眉,「我說的話,你可聽到了嗎?」
「你、你說什麼?」
「我問你今天上哪裡去了?」韓不及疑惑地看她,「真的很可疑,你這麼愛睡的人,這半夜還在外面閒逛——」
「我——」雀舌左顧右盼,好半天才說,「我肚子餓嘛,所以出來找東西吃。」
韓不及不禁莞爾,「也是,她下令不給你飯吃。」
過了今夜,看誰笑得比較開心!雀舌在心裡惡狠狠地想著,臉上卻不敢流露出來,笑瞇瞇地說:「你最近很用功啊,還是不要太累著比較好,我看你臉色不太好呢——」說著還故作豪爽地拍拍他的胳膊——因為拍不著肩,只好拍胳膊——「早點睡吧。」便蹦蹦跳跳地跑走了。
「等等!」
雀舌心裡暗暗叫苦,他不會是發現了什麼吧?臉上卻不敢露出來,皮笑肉不笑地回轉身,「什麼事?」
「過來!」韓不及豎起一根食指,勾了勾。
憑什麼你勾勾手我就要過去?雀舌心中不憤,又不敢違逆,只好一步三挪地蹭過去,小心翼翼地望著他,「做什麼?」
「這個——」韓不及邊說邊從衣襟裡摸出一個小小的包裹,遞給她,「給你。」
「這是什麼?」楚雀舌疑惑地接過,用雪白的綾子包著的,一隻小小的銀盒,掀開來卻是滿滿的酥點,「一口酥!」她驚呼。韓不及微微一笑。
「你從哪裡弄來的?」雀舌本來就餓得厲害,忙不叠地吃了一塊,入口酥脆甘香,京城五味居的東西,果真名不虛傳。
「上月我去京城辦事順道帶回來的。」韓不及含笑看著她頰上沾著的糕點渣。
雀舌卻不留心,一徑地狼吞虎嚥。
「別再跟她作對,你不是她的對手——」他忽然這樣說。
雀舌塞了滿口的酥點,無法開口,只好張著一對無辜的眼睛瞪他。
「何苦為難自己呢?」他低低地歎了口氣,伸手撫了撫她的鬢髮,「早點睡吧。」
雀舌怔怔地擡頭,看著他的背影慢慢消失在杏花林的盡頭。今天的韓不及似乎跟平常有一點不同,多了些——寂寞。
雀舌眼睜睜地看著滿天星子隱去,一輪下弦月探出頭來,她長長地吐出一口氣:時間到了,她苦苦等待的機會終於到了。
她不再遲疑,把早早準備好的包裹縛在肩上,推開窗格,輕輕巧巧地一躍而出。
這一夜冷月清輝,照得天光明亮,路並不難走,雀舌卻有些怔忡,這大概是她這一生最大的冒險,害怕是難免的。
從茂密的草叢中拉出早已藏好的竹排,竹排四周綁著幾隻羊皮氣囊,使得竹排穩穩地漂在水面上——這是去年湯九律造訪落陽谷的時候,她向湯九律學來的辦法,早已準備好了,只等這個機會的來臨。
雀舌把包裹放在竹排上,正要割斷繩索,向腰間一探,卻是空落落的,這才想起自己的匕首大概落在房裡了。本來一把匕首是沒有什麼,但那是爹爹留給自己的唯一東西——雀舌只猶豫了片刻,便沿著原路飛奔回去,只盼菩薩保佑吧!
然而這一次菩薩卻並未保佑她,雀舌剛從窗沿躍入房中,便感到背心一緊,硬硬的,似乎是一把匕首。
「你想找些什麼?」有人在背後輕笑,譏誚地問。
雀舌臉色刷白,一個字也不敢說。
「你終於——」他的呼吸慢慢急促起來,雀舌感到頂在自己背心的匕首在微微發抖,「還是要離開這裡嗎?」
「我本來就不屬於這裡。」雀舌慢慢平靜下來,卻不敢回頭,「韓秋水,還有你韓不及,你們不是都盼著我早日離開這裡嗎?」
「你、你這個——」韓不及咬牙,嘴裡艱難地迸出幾個字,「你這沒心沒肺的小丫頭——」
眼見著東天慢慢發白,雀舌心下焦急,自己的目的已然敗露,韓不及的武功又高出自己太多,硬闖固然無用,但事已至此,焉能就此退縮?放手一搏,還有生機也說不定——
想著,暗暗提氣,正欲轉身拚力一擊,耳邊忽聽「哇」的一聲,頸後黏膩的觸感緩緩地順著頸項蔓延下去,鼻端便聞到一股濃郁的血腥氣。
「韓不及?」雀舌大驚,顧不得許多回過身來,韓不及站在她身後,臉色慘白,唇邊一抹刺目的紅色,身形搖搖欲墜,「你這是怎麼了?」
「不、不要你管——」話未說完,他的身子向前猛地栽倒。
「韓不及!」雀舌搶上前去,卻仍然晚了一步,他已然一動不動地伏在冰冷的地面上,手裡緊緊地握著一柄匕首,並未出鞘,手柄上鑲著一塊溫潤的和田寶玉——正是爹爹留給她的防身之物。
天色慢慢地亮起來,雀舌不敢再耽擱,只得放棄匕首,一路狂奔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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