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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2-10-2 16:37:56

前言:

天底下,有誰是真的重要到取代不了?
古之禁忌,天無雙日,家有雙生子,必是災難開端∼∼
呵,說得沒錯,雙生兄弟真如家族不能言說的詛咒,
兄長受盡家人寵愛敬重,而他,卻成了魔,不是好人,
尤其當他遇上了傾盡一切心力也要得到的女人──
她生得極美,芙顏似雪,只可惜冷若冰霜、沈默寡言,
以及,她心裡眼中只有貴為慕容家主的兄長,無他;
為了換她一個回眸,真真切切看著自己一次,
他賭上性命、背叛親情,只願真的走火入魔了,
便能偷得她的人、她的心,嘗那魂縈夢牽的幸福;
他明白,手上的幸福是竊來的,遲早要還回去,
可他不怕死,只怕她冰冷的眸中再也無情,
怕自己用盡心機,也取代不了另一個男人∼∼


楔子

  痛!

  無邊無際的痛,如浪潮般襲來,一波蓋過一波,佔領他全部的知覺。

  昏昏醒醒數回,難辨人事,卻始終知曉,有個人在身邊為他擦身侍藥、慇勤照拂,無微不至。

  大夫來了又去、去了又回,無法判斷究竟過了幾個日夜,真正回復清楚的意識,是在掌燈時分。

  望向桌上搖曳的燭火,一室悄寂無人。

  她——呢?

  那個寸步不離、悉心關照的女子,去哪兒了?

  心,無由地慌,正欲起身探詢,不料牽動了傷處,毫不留情的痛楚湧來,鑽心刺骨,疼得他冷汗直冒,又虛軟不濟地跌回軟榻。

  同時,房門開啟,一陣藥味伴隨著依眷多日、早已極為熟悉的女子馨香隨風飄來。

  是她。

  他安心了,不再掙扎。

  「家主,您傷得極重,請勿妄動。」

  女子將藥品擱在榻邊。方才一番折騰,扯動左胸的傷處,沁了血,她動作流暢地換掉傷布,重新止血上藥,多日來已做得嫻熟俐落。

  他一瞬也不瞬地瞧著她,多日來,始終在夢境中追逐著那道略帶清冷的音律,如今方才真正對上眼,瞧清她面容。

  女子極美,芙顏似雪,細緻眉目即便無法讓人一見傾心,也是難以忘懷的絕麗佳人,只可惜冷若冰霜,糟蹋了一張麗容,宛如初春流泉的音律,略微寒涼,平緩而不帶波瀾,無一絲情緒。

  可除去傷患處的疼楚,她不曾讓他多承受一分扯動傷處的折騰。

  那樣的用心、那樣的深意,藏在冷然無緒的眸底,又有幾人能瞧清。

  這樣的女子……他歎息。

  若不是十分地知她、懂她、始終將目光停駐在她身上,怕是要錯過、辜負了。

  處理好傷處,接著端起藥汁,一匙匙餵入。

  為了避免再讓他承受更多的疼痛,她沒有扶他起身,使得餵藥之舉得費上好一番功夫,她一匙匙喂得謹慎,藥汁溢出唇角,就一遍遍擦拭,未見絲毫不耐。

  一碗藥喂罷,已過一盞茶工夫。

  她收拾妥當,又將桌上即將燃盡的燈火重新添油回燈,一切打點好後,守禮地欠了欠身。「家主暫歇,我去吩咐廚子備膳。」

  「等……」他開了口,嗓音微啞、虛軟。

  「家主有何吩咐?」

  「你……喚我什麼?」

  女子一頓,愕然仰眸。

  那是頭一回,他在那雙無波無瀾的眸底,瞧見起伏。

  但,很短暫。訓練有素地又回到原有的漠然平寂。

  「家主。您,是我的主子。」

  「那麼……我是誰?」

  四周悄寂。

  長長一陣窒人而沈悶的靜默中,只聽得見桌面煤油燃燒時,偶然傳出的輕細嗶啵聲響。

  良久,輕緩但堅定的嗓音,徐徐吐出——

  「慕容韜。你是慕容韜。」

第1章(1)

  她是在十三歲那年遇上慕容韜,從此改變了一生。

  她原是大戶人家第五房妻妾所出,父親是標準的二世祖,不善營商,只貪圖醇酒美色,一回偶遇,驚艷於母親美貌,將其迎進門來,恩愛專寵數月後,貪新厭舊的性子又轉移到另一名女子身上,有了第六房妾室,從此將母親淡忘,放逐於院落一隅,就連她出生都不曾來探上一回。

  時日一久,也就徹徹底底將她們母女遺忘。

  不受寵的妾室,在家中的地位有時比下人還不如,當主子的不在意,懂得察言觀色的婢僕也不會將她們看上眼,留心伺候,最初猶能三餐溫飽,到後來,開始有一餐沒一餐地送,婢僕遺忘一回,她們就得餓上一餐。

  幼時,不捨得娘親受苦,還會到竈房去端點飯菜,忍受婢僕不經心的冷言諷語。年紀漸長後,生來性傲的她不願瞧他人臉色,寧可自己出外幹活養著母親。

  既是將她們視作吃閒飯的,比婢僕更不如,那麼她不吃高家這口閒飯便是。

  遇上他那一年,她癸水初來,為了三餐溫飽,忍著不適在飯館裡忙碌穿梭,擔著跑堂工作,一刻不得偷閒。

  正值用餐時刻,樓下人滿為患,二樓雅座仍是清幽。

  掌櫃的說,有人包下了這一整層樓,足見來頭不小,叮囑她留心伺候,切莫怠慢。

  可偏偏,連日來的辛勞已教她體力告罄,竟在貴客眼下昏了過去。

  再度醒來,人是躺在榻邊,對方擔心她引來責罵,沒驚動掌櫃,只說見她伶俐,要她留在這兒伺候。

  他溫聲安撫著她之外,還請來大夫為她診脈,設想得萬般周全。

  初時,她只是疑惑。原以為有錢人都該如她爹那般,縱情聲色,可這人和她想的完全不一樣,有一顆溫暖、體恤而包容的心。

  懵懵懂懂、未識情滋味的年紀,只是怔怔地瞧著他,將那抹溫玉般柔潤的笑容記在心房,藏進深處,讓這一抹溫情成為人生最珍貴的記憶。

  那一日,腦袋發懵地回到家中,更衣洗沐時,才發現袖裡多出來一袋現銀。

  那不是她的。

  是因為——大夫說她長年操勞,發育中的身子沒能好好調養,以致體弱氣虛而昏厥,那人憐她年紀輕輕,卻得扛下生活重擔,又擔心當面施予會傷及她自尊,才悄悄放了這袋銀兩嗎?

  多可笑,一名偶遇的陌生人都如此有心,親爹卻對她的死活不聞不問。

  她問了掌櫃,循線找到包樓、打點事宜的,是城裡頭最大的商舖,所以那人是錦繡樓裡的管事嗎?

  她將那袋銀兩還給了那裡的掌櫃,代為轉達一句——不是我的,不能收。

  可她沒想到還會再見到他,而且身份比她以為的還要顯貴。

  以往,曾聽聞她曾奶奶是慕容家的表親,爹常拿來說嘴,遠得幾竿子都打不著的表親也讓他引以為傲,誇口得無人不知,沾親帶故聽得她汗顏,也因此,能請到未來少主登門,不難想像他那曲意奉承到腰身幾要彎到地上的卑微姿態,為表慎重,還要家中所有人都列於廳口相迎。

  父親那毫無營商資質、只圖享樂的性子,敗光家財其實不足為奇,也不令人同情,她不懂那人在想什麼,不但應邀來了,也允下父親的要求,高價買下她家經營不善、搖搖欲墜的空殼子。

  「除此之外,我要她。」長指不偏不倚,落在廳角靜佇的她身上。

  「你心知肚明,高家產業現值不及這個價,姑且不提遠親之誼,你要我伸出援手,而我是生意人,在商言商,豈容自己虧了?我要買斷的,除了高家這爛攤子,也包括了她與你高家的血親情分。你若允了,今後她便與你高家再無瓜葛,你自個兒考慮清楚再回覆我。」

  豈需考慮?父親當下便允了。一個無足輕重的女兒,換來萬兩銀,是大大賺了,他巴不得半夜便將她打包送到貴人的床上侍寢。

  那時的她,只覺羞憤欲死。

  年方十六、卻已沈然若定的少年,伸手輕輕拍撫她站得直挺的僵硬背脊,眼中沒有任何輕浮意味,只有滿滿的憐意,淺淺歎息似是同情她投錯了胎。

  「別怕,我無惡意。那萬兩價金確實是要買高家產業,它值這個價,只可惜你父親不識貨,在他手裡是糟蹋了。順道將你也討來,只是覺得在我這兒人盡其才,會好過留在那裡教人糟蹋,你若願意,慕容家不差你這副碗筷。」

  她值這個價——

  她聽得一陣耳熱。那意有所指的雙關語,彷彿也在告訴她,她值這個價,是她父親不識貨。

  往後的數年裡,她克盡職守,每每想到這句話,便不容自己懈怠分毫,只為了向他證明,他的眼光沒有錯,不教人笑話他看走眼,做了筆賠本生意。

  安頓好娘親,她便隨他一同返回京城,從此,一直跟隨在他身邊。

  她永遠記得,進慕容家門的那一天,他意喻深深的一番話——

  「往後,便喚你雁回吧!」

  雁去,終有雁回時,要她別再望著生命中早已遠去、以及那從不曾盼到的,退一步,眼界更廣。

  她懂得。

  那個家從不曾給過她什麼,連名字也是因為她排行第十,不識字的娘親便喚她小拾兒。

  一滴精血之恩,慕容韜已代她還盡,她不想、也不需要惦著一個不曾餵食過她一餐、連名字都沒給過她的男人。

  進了慕容家的門,便代表過去全然摒棄,從這一刻開始,她有了全新的名字、全新的人生。

  也是從那一天起,她的眼便只能看著他,再也移不開。

  那個——給了她名字,以及再生之恩的男子。

  「你說……雁回?」確認似地再問:「莫?」

  「是。」依然精簡,不帶起伏的音律恭敬回應。

  他望了望床頭,無言了半晌。「我跟你有仇嗎?」否則怎會為她取個……聽來有些晦氣的名字。

  「您不曉得。」

  那神態,完全一如那年,她答出「莫」姓時,一陣短暫的無言。

  既然與那個家再無瓜葛,她連一絲一毫也不願承他們的情,莫,是她娘的姓。

  「然後呢?」他聽得正在興頭上,催促她往下說。

  「我跟在您身邊,您教我怎麼做生意,並保護您的安危。」

  「然後?」

  「沒有了。」

  「……」他又無言了半晌。

  歎氣。「莫姑娘,故事不是這麼說的。」

  她凝眉,似是無盡困擾。「我嘴拙,要不我喚全叔進來,您有什麼想知道的就問他。」

  全叔是看著他長大的、莊裡最資深的管事,任何事問他,得到的答案會比她這裡還要來得鉅細靡遺。

  「別。」男人一張手,扯住她的袖,不讓她離開床榻半步。「我想聽你說。」

  養傷這段時日,最先是由她口中報告他一身傷勢,除了滾落山腰時,身上大大小小的擦傷外,最嚴重的是摔斷的右腿骨及左心房上穿胸而過、幾可致命的劍傷。

  儘管她一一稟明時,仍力持沈穩,他仍是由那微顫的眉睫,瞧出一絲難以掩藏的恐懼與慶幸。

  恐懼他與死亡擦身而過,慶幸他異於常人,那顆生於右胸房的心仍安然跳動著。

  既然腿也傷了,手也使不了勁,成日躺在床上廢人一樣地養傷,便要她多少說說過去的事,或能助他回想起一些什麼。

  可——實在不是他要說,這人天生冷調,若不開口誘她,她可以成日靜默無聲地守候在一旁看顧,教人完全忽略她的存在,真開了口,也是一問一答,從不多言。

  「您還想聽些什麼?」

  「例如,你一個女孩家怎會想要習武?我們之間處得如何?還有,我都怎麼喚你……這一類的你都可以說。」

  「可……那些都是我的事……」而且——很不重要。她以為他會比較迫切想瞭解與自己切身相關的事情。

  「不能說嗎?」鬆了她的袖,改為移向纖掌,不輕不重地貼握著。

第1章(2)

  她怔怔然瞧著。記憶中,這般親膚的貼觸極少,那微微泛涼的掌心溫度……許久許久以前,她也曾感受過,從此牢記在心靈深處,成為她最珍貴、不能言說的私密心事之一。

  「您都喚我雁回,極少、極少數時候,會喚我兒時的乳名——」

  「小拾兒。」

  「您記得?」

  「我沒忘得那麼徹底,有些該記得的,片片段段還在。」

  他連自己是誰都忘了,卻還記得她的乳名。

  一句無心話語,擾得她心跳失序。

  「還有呢?」溫潤指腹,輕輕挲撫著她練劍所留下的厚繭。「你會對我這般忠心耿耿,死心塌地追隨,當真只因為我將你帶離那個家?前者被冷落忽視,後者為婢為奴,我看不出哪裡比較強。」

  「不一樣的……」他從未將她視作下人,進慕容家那一日,便對婢僕宣告她是遠房的表親,直至今日,府裡上上下下,仍敬稱她一聲表小姐。

  這分際是她自個兒劃下的,若不如此,性情彆扭的她無法確定自己的價值。她不想這一切的改變,只是換了另一個吃閒飯的地方。

  「您是個宅心仁厚的主子,不曾虧待過我,慕容家產業遍佈江南,可每回視察,平城那兒您總是交由我全權作主,旁人要向您請示,您一概回說:雁回說了算。嘴上說是我的故鄉,我比較上手,可我知道,您是想為我出那口被冷落了十多年的怨氣,要我爹仰著頭看我,忌憚著我在這兒的地位,也會多少善待我娘幾分。」

  他扯扯唇。「你會不會把我想像得太美好了?也許我只是貪懶,存心指派你事頭?」勞心勞力了半天還滿懷感恩的,普天之下也只剩這小傻子了。

  「要讓人勞心勞力,也得全然授權。」若非全然信任,誰敢?

  何況,勞心勞力過後,該她分得的營利,他向來給得比誰都大方。最初,她自認是賣身於慕容家,不肯收,可他幾句話便堵了她的嘴,說是從她到最下頭的夥計,每個人都按了應得的比例配給,這是規矩,規矩不能破。

  時至今日,沒幾個人知道,其實她名下所得,要買下一座平城都已足夠,早非昔日那個人人瞧輕、窮困無依的小嫩娃。

  他曾笑說:「有了這龐大嫁妝,將來咱們雁回遇上心儀的男子,我以兄長身份風風光光將你嫁出去,誰敢欺你?」

  他待她極好,卻從不摻雜其他成分,教她也只能妥妥當當地藏著,一絲一毫困擾都不忍他生受。

  「會頂嘴了?」男人挑挑眉。自他傷後醒來,這人不都唯命是從,他說一她不敢答二,叫她去死她不敢賴活著?

  「那是實話。」誰都不得詆毀她心目中神一般的完美男子,就算是他自己,也不行。

  「我就偏要說那是不安好心眼,算計你出生入死。」男人劣性一起,偏生要與她唱反調。

  「不是!」她氣惱地堅持,偏偏詞窮,挖空腦袋也找不到幾句話駁斥。

  他終於找到能讓那張冷顏冷嗓破功的法子了。

  原來逗她這麼好玩,瞧那張無盡懊惱、緊抿著唇與誰生悶氣的模樣,愈瞧愈憨、愈瞧愈可愛,逗得他好樂。

  這一笑,便樂極生悲了。

  悶悶震動的胸口,連帶扯痛了傷處,他止不住笑,靠臥向她,枕在她頸際,斷斷續續逸出低抑的笑。

  她嚇了一跳,本能想退,又顧慮他此刻帶傷,一抽身,他必跌無疑。

  這一瞬的遲疑,便教他給賴上了。

  縱是貼身照料,慕容韜也不曾有過這般親暱行止,他向來極懂分寸,如今這般……她呼吸一窒,心律亂了譜。

  「別笑了……」他眉心蹙著,必然是疼得撐不住身子,一頓,很快改口。「笑輕些。」

  年少老成如他,習慣了情緒內斂,少有這般清朗笑容,她癡愣瞧著,不捨得移目。

  他一聽,更是笑得止不住。

  這女子——真逗,有趣得緊。

  她不放心,一手撐著,任他攀靠,單手替他寬衣探察傷口。

  他靜靜瞧著,也不多說什麼。這些日子以來,他全身都教她看透、也摸遍了。

  「我們以往——都這樣?」最初,他語調有絲怪異地問她。

  「當然不是。」事實上,他從來不曾受過這麼重的傷,在她的護衛之下,他一直安全無虞,這回完全是她大意輕忽了。

  他的身份不比常人,久了也習慣與人保持距離,從不讓人輕易近身,生活起居全由信賴的她打理,這回受了傷,她已是萬死莫辭,在他最無防備的虛弱時刻,她連非必要的閒雜人等都屏離他所居院落,怎可能讓其他人照料他,再有機會對他下手?

  在他的性命安全之下,什麼分際什麼禮教,全都不值一提。

  確認無礙,她這才重新攏妥衣衫,猶靠在她身上的男人毫無移動跡象,垂眸半昏半倦地哼道。「雁回,再多說些你的事。」

  「家主……想知道什麼?」

  「什麼都好,大事小事都行,我想聽。」

  他變得……好怪。

  自從傷重被送回府裡,醒來後的他就變得不一樣,她能理解最初意識昏沈、記憶混亂,在虛弱無助之時,本能想抓牢身邊能夠信任的人,全然依賴,可……那似有若無的曖昧氛圍,會是自己多心了嗎?若是以往知禮守紀的他,絕不會有現下這般舉動。

  然而,長年以來早已習慣了執行他的每一個指令,從不質疑,嘴上開始向他報告自身的每一件事,由小到大發生過的事件,他安靜地聽著,不見絲毫不耐,說到最後已無事可說,連愛吃什麼、討厭什麼……瑣碎的小嗜好也全招了出來。

  身子猶虛的他,撐不了太久,最後是昏昏沈沈地睡倒在她懷中。

  「別走,雁回……」徹底跌入虛無之前,他喃喃囈語了聲,似含無盡依眷。

  他要她別走,她就不會違逆。

  頭一回,醒來看見床邊站得直挺挺的身影,冰雕似的,動也不動,護衛著他。

  第二回,他不慎壓著了她的衣裙,她退不開,便弓著身,待他醒來。

  他夜半醒來發現,簡直氣死了。

  「莫雁回,你是笨蛋嗎?怎就——」這般不解風情。

  她以為,他是氣她不知變通,初來乍到時,她在他寢房外候著,徹夜不眠,他也念過她,氣她不懂善待自己。

  主子仁善,她感念於心,但——

  「這是我該做的,習武時更苦。」

  這是實話,最初習武時,馬步一蹲便是數個時辰,身上大傷小傷,什麼苦沒吃過,如今不過屈著身挨幾個時辰罷了。

  「你、你——」好,算她狠。

  他索性一擡手,將她拉上榻。

  她並非抵抗不了,而是一使勁,必會傷著他,這一遲疑,便教他臂膀纏上細腰。

  她一驚,正要掙開,他涼涼道:「再動,傷口要疼了。」

  察覺掌心正壓在他受傷的左胸口,她火燙似地迅速抽手。

  「這才乖。」暖唇似有若無地掃過她額際,滿意地閉上眼。

  而她,睜著眼整夜無眠,感覺暖唇拂掠之處,逐漸發熱、發燙,慶幸他睡了,聽不見她狂躁不休的心跳。

  悄悄地,紅了頰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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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2-10-2 16:39:14

第2章(1)

  慕容家有一對雙生子。

  然而,主——終究只能有一人。

  極尊、極貴。

  另一人,則為魔魅轉世,自娘胎便分食著未來當家主子的養分,若不除之,未來必纂其位,取主而代之,為禍宗族。

  自古以來,便是如此。

  愈是權貴,便愈是迷信。姑且不提是否為魔胎轉世,同一娘胎所出,僅僅分毫之差,便是天壤之別,誰能服?豈不骨肉相殘?豈不家族大亂?或許,這其實無關於古老禁忌,只是純粹的人性。

  總之,無論如何,慕容世家傳承數百年,極盛不衰,早早便訂下族規,若為雙生子,後者必將沈潭,以絕後患。

  數百年後,一對雙生子,破了這族規。

  長子慕容韜為主,注定一生尊榮,而次子慕容略,在慕容夫人的強力抗爭下並未沈潭,放逐二十年後,於得知真相的慕容韜的堅持下回歸。

  「對不住,為兄不知此事,讓你平白受這二十載的苦。」

  分離了二十年之後,再見面那一日,親自前來的慕容韜是這麼對他說的,帶著淡淡的心酸,訴說愧意。

  望著眼前這張與自己相仿無二的面容,據說曾與他無比親密、共同呼的男子,他其實一點感受都沒有,留在姥姥家或是回到那個早早便將他驅逐的家,完全沒有差別。

  這二十年間,每一年的生辰,他都盼著,不求別的,只想著至親心裡頭若還記得有他,來陪他吃上一碗壽麵,也就夠了,不求其他。

  一年又一年,壽麵總備著,等到涼了、餿了,那顆曾燃過一絲火苗的心,也一年年冷了、餿了。

  如今再來,又有何用?

  慕容韜心中有愧,昨日,莊裡上下大肆慶祝著他二十歲生辰,美酒佳餚,滿室歡騰,而這名與他同胞所出的弟弟,卻邊個陪他吃碗壽麵、給句祝賀的人都沒有,若不是叔公醉後說溜了嘴,至今他仍被蒙在鼓裡。

  如今面對麽弟無法諒解的冷漠指責,他一句也無法為自己抗辯,當下也沒多想,便捧起那碗放了一夜、走味的冷壽麵,一口口吃完它。

  「我不祝人年年有今日,今日前的一切並不值得回顧,你的將來,從明日開始,我向你起誓,而今而後,我慕容韜有的,也必有你一份。」

  未料他會有此舉,慕容略怔然。

  分清是他的行徑,還是句句懇切的言語打動他,最終仍默然首肯,隨他回了慕容莊。

  此舉決定得突然,慕容韜原是盤算著要將西苑打點好,從此便屬他所有,可他冷冷一句。「為何你東,我西?」

  只因東為主,歷任以來的家主,向來居於東苑。

  所以,還是有差別,不是嗎?不過嘴上說得動人罷了,哪能真無差異?

  隨身侍從聽聞,個個變了臉色,慕容韜僅了一頓,旋即笑道:「說得是。我原是想讓你有自己的院落,可這一細想,如此各分東西,與過去又有何不同?要不,你就與我同住東苑吧,兄弟分離多年,我也想與你好好培養生疏的情分。」

  一路以來,他處處刁難,慕容韜卻似乎不以為意,無止盡地包容、珍寵,就好似他只是個被冤屈了、正鬧著彆扭的小男孩,好生安撫便是。

  他承認,最初是心存惡意,對這人,他一點感覺沒有,若能撕下那張偽善面目,倒也快意。

  激到了後頭,成了慣性。

  反正,他就是個禍胎,早在出生那一刻就已被認定,那又何苦辛勞去扭轉什麼,不玩白不玩。

  最多就是再被扔出慕容莊,一回生,二回也就熟了,他已不是孩子,天大地大,不是非留在這裡不可。

  他知道這府裡由上到下有多不歡迎他,愈是對慕容韜忠心耿耿的,就愈是看不慣他的蓄意欺淩,就像那個總是默默跟在慕容韜身後的女子。

  她討厭他,極端地討厭,他知道。

  每每他又出言刁難,她眉心一蹙,礙於慕容韜一句「見略如見我,凡視我為主,便不得對他稍有不敬」的宣告,才始終隱忍,不發一語。

  最初那一個月,他與慕容韜同桌而食,同室而眠,也真如最初誓言,慕容韜有的,也必為他留了一份,任何事,他開了口,慕容韜不曾拒絕過他。

  一日,他閒得慌,在苑內走走晃晃,經過議事廳,不經意聽見莊內幾名資深管事與慕容韜的對談內容。

  管事們隱忍了許久,終是大膽諫言。他們倒有默契,對他這般縱容那妄求無度的麽弟行徑,深覺不妥,更怕是的那人恐有貳心,意欲取而代之。

  慕容韜一笑置之。「那又如何?慕容家的一切,本來也是他的,我已經獨佔二十年,他若真有意取而代之,只需一句話,我也不是給不起。」

  誰稀罕?

  人人盡當這慕容家主之位多了不起嗎?他打一開始,就不曾看在眼裡,這個家不要他,他也不稀罕,難為群忠僕,日日防著家賊,枉作小人。

  他冷冷扯唇,腳下欲退,不經意撞上一雙冷瞳。

  啊,是他疏忽了,慕容韜的小影子,有他在,哪會無她呢!

  「他是真心待你。」

  打他進慕容莊以來,除去主子的交代,不曾私下對他說過一句的女子,頭一回開了口。

  好一個忠心為主。

  他不是不知道,她看著他的眼神始終多有保留,謹慎地代主防著他,他若無異心,她也不會與他為難。

  壞胚子劣性一起,偏愛哪處喊疼哪處踩。「多謝提醒,這倒是個不錯的籌碼。」

  她蹙眉,瞧了他一眼有,最終抿唇,安靜佇立廳外守著,不欲多言。

  嗟,無趣。

  「要不要賭賭?我若真要對他使壞,你防不防得了?」她不理他,他偏要激她,壞胚子行事,但憑快意,不需理由。

  女子聞風不動,目不斜視。

  就在此時,廳內傳來慕容韜清朗聲律。「略,是你嗎?怎不進來?」

  他撇唇,拋給她「瞧,機會這不就來了」的眼神,旋即朝內應聲。「是我。」

  她眉目一動,還是跟了上去。

  慕容略暗笑,這一室如臨大敵、繃緊心緒的模樣,瞧得他有趣,刻意道:「我在這裡,方便嗎?」

  「哪有什麼不方便的,來,這裡坐,你也該熟悉熟悉家裡的事業,要有興趣,隨時跟我說。」

  「家主——」

  慕容韜冷眼一掃,威儀自生,底下無一敢再妄言。

  他依言邁步,踩上幾級階梯,往上座那騰出空來的主位坐了去,光睥睨底下那一干人等的神色,就值了。

  他狀似無意地翻了翻眼前成疊帳冊,以及遍佈各地產業所回傳、有待批示的營運概況。

  「學著點,這也是你的責任。」

  他哼哼。「原來你要我回來,是不安好心眼。」某人就是能雞蛋裡挑骨頭。

  慕容韜笑斥。「說的是什麼話!」他若無那意願,又豈會逼他。

  一開始玩玩底下那干人,是存心看人一臉菜色,久了也無趣了,懶得再看那些人小心翼翼、語帶保留,索性佯睡,讓慕容韜早早將事情處理好了回房歇著。

  耳畔音量漸輕,輕暖衣袍覆上身軀,謹慎兜攏妥當,附帶一聲憐惜笑歎。「孩子似的。」

  頓了頓,聽他又道:「我不是不懂你們在擔慮什麼,可——他只剩我了,骨血至親,我若不看顧著他,誰能?縱使,將來真如你們所言那般,割肉喂虎,死在他手裡,我亦無怨。」

  溫言入耳,他心房一窒,莫名而來的酸意,湧上鼻間。

  除了年幼紀憶裡的姥姥,不曾再有人關懷過他,問他一聲:冷不冷?餓不餓?好不好……

  偏偏,這人全做齊了。

  為何是他?這個他原是打定主意要恨到死的人。

  自回歸慕容家後,他頭一回湧現近乎後悔的情緒。

  也許,不回來會比較好,那麼就不必數著往後的數年裡,擺盪在愛與恨的糾結中,痛楚矛盾,既愛著、又怨著——若世上無他,多好?

  *****

  轉眼間,月餘已過。

  身上的傷已然無礙,右腿斷骨接回,左胸的劍傷收了口,在莫雁回的悉心照料下正逐步好轉。

  在能夠下床走動後,他養成了每日過午之後,到園子裡吹吹風、透透氣的習慣,那個死腦筋牢守著主僕分際的固執女子,只有在這時候,才會安分任他抱著、賴著。

  思及此,唇畔湧現一抹淺淺笑痕。

  那個人,每每被他拖上床共寢、用主子權威命她不得離開時,僵著無措、木頭似的神態真逗人,教他捨不得放棄這近來尋得的小樂趣,一逗再逗,反正軟玉溫香,一夜好眠,怎麼樣好處都是他佔了。

  靠在亭子裡吹風吹得困了,仍不見那每日固定出現的身影,他不禁產生一絲疑惑。

  基本上,她不會離他太遠,真要處理別的事,也會速去速回,將看護他的安危看得比什麼都還重要,一個上午不見人影實是極為反常的事。

  更別提——往常這個時候,她早該端著親燉的藥膳過來了。說什麼傷筋動骨一百天,也就是說,這一百日他都得讓她這麼補著,養回昔日康健。

  隨手抓來一名婢女詢問,對方支支吾吾,答不出個所以然來。

  直到問了第三人,心知事態必不尋常。

  「你們還當不當我是主子!說實話!」沈下聲音一喝,婢女便嚇得什麼都招了。

  「長老們在、在忠義廳……論處表小姐過失……」

第2章(2)

  過失?雁回有個鬼過失!

  他當下往忠義廳裡去。那是懲處重大過失的會審之處,真是了不起,對付一個小女子也用得著這三堂會審的大陣仗。

  他心急如焚,動作大了些,未癒的腿傷隱隱作疼,可他顧不得片刻耽擱,就怕晚了些,雁回要被折騰得不成人樣了。

  「莫雁回,你可知錯?」

  是二叔公的聲音。

  「雁回無過。」他剛踏進廳裡,扶著門框,腳下已疼得麻了知覺,使盡了全力才勉強撐住,不教家主威儀盡掃。

  暗暗調勻了氣息,望向堂前跪立的女子。「雁回,過來我這裡。」

  她指尖動了動,復又挺直腰桿,跪立不動。

  「雁回,過來!」

  「家主,您不得再袒護她,莫雁回犯下這等失誤,若不接受懲處,便只能逐出莊外,否則底下一干人等豈能心服?」

  逐出莊外?這群老傢夥就是這樣威脅她的嗎?難怪她連他的話都不從了。

  他心裡也明白,縱是尊貴如主,也得聽守族規,不得循私偏袒,以免盲目寵信釀成禍端,那是過往殷鑒得來的教訓,以致族規錚嚴如山,難以撼動,方能固守慕容世家數百年興盛不衰。

  接下家主之位時,慕容韜有意廢除過於嚴峻的酷刑責罰,抗爭下始終未果。他心知,欲護雁回,必得將族規用得讓人心服口服,盲目抗爭只會落得相同結果。

  「那麼,雁回何過?」

  「護主不力,教家主性命垂危,此等過失,自當杖責五十,嚴懲不貸。」

  好一個護主不力!雁回在為慕容家出生入死時,那些老傢夥在做什麼?喝著涼茶數銀票!出了事,才來「論處」,抓著別人的小辮子窮追猛打,好一個坐著說話不腰疼。

  「杖責五十?她一介女子哪受得住?不死也去掉半條命了,二叔公,真沒得商量嗎?」

  「族規如山,家主萬萬不可循私。」

  「也是。」他嘴角泛笑,一步步踏進廳堂,掃過眼前一排刑具,撈起一柄薄刃。「我想想看,這是中飽私囊,操守不佳的刑責,輕則斷指,重則斷掌,是吧?二叔公。」

  「……是。」長者心下一驚,冷汗自額間冒出。

  當年,慕容韜可曾對這條過失窮追猛打,得理不饒人過?

  沒有,甚至代為善後,事後絕口不提,沒讓任何人知曉。

  「那麼,我若說這傷是我自個兒捅著玩,想試試利刃穿心的滋味,這又與雁回何干?」

  「這——」開脫之辭也未免太牽強,無法讓人心服啊!

  「不信?」成!他立刻讓它成為鐵錚錚的事實,說服力十足。

  刀刃一轉,迅速朝心口壓下,儘管堂前護衛動作再快,刀刃已劃破衣衫,就差那麼一點便要沒入體膚,足見他不是鬧著玩。

  堂下眾人,全驚出一身冷汗。

  「各位叔公,我敬你們是長輩,話不需說得太明。在座誰不曾行差踏錯?縱是有過,這些年的功過相抵,足矣。得饒人處且饒人,依我說,這事就這麼了了如何?」

  堂下一片靜默。

  好,他就當是同意了。

  「還不過來!真要我去扶你不成?莫雁回,你好大的架子,心裡還有沒有我這個主子?」

  「雁回不敢。」

  人一上前,他旋即往她身上傾靠,將全身重量交給她。在她面前,不需顧什麼家主威儀,軟弱亦無妨。

  她右肩一沈,險些站不住。

  疑惑地瞥他一眼,他冷冷瞪回去。「還不走!」

  莫雁回不敢再多問,默默扶他回房。

  一跳上他愈想愈氣,想到她直挺挺跪在堂前,任人左一言、右一語地欺淩逼迫,也不肯到他身邊來求庇護。是嘛,她行,她有骨氣,都敢忤逆他,不聽他的話了!

  心火一起,俯首便往那小巧圓潤的耳珠子咬去。她吃痛,愕然偏首,正合他意,不客氣地便往柔唇噙吮。

  她大受驚嚇,動也不能動。

  有夠木頭!他暗笑,戲玩似地啃咬嫩唇,咬著、吮著,忽輕忽重,吃定她不能退,恣意欺她、戲她。

  她屏著氣息,不敢妄動,怕她憋壞了自己,他稍退,抵著螓首瞧她不知今夕何夕的暈紅臉容。

  癢癢的,有些麻。她不覺含住下唇,鼻息間,儘是他的氣味,那是對她而言全然陌生的感受,從未想過,能與他這般親暱,舌尖眷戀地舔吮下唇,貪渴地想多感受一些他留在上頭的溫度——

  純真的撩逗舉止,令他呼吸一窒。

  「莫雁回,你自找的!」迎唇,便是熱烈深吻。

  不若先前那記戲玩似的逗弄,他吻得極深、極徹底,舌尖纏著舌尖,直要吞噬她每一分氣息、每一分柔軟甜美。

  「你是我的,每一寸都是,旁人想動你分毫,你也不能允,往後只管躲到我後頭,叔公們我自會應付,聽懂沒?」意猶未盡地又啄了啄,滿意地看著水灩紅腫的唇上,淨是專屬於他的印記。

  「……懂。」所以,這是對她方才不聽話的懲罰嗎?他們似乎——愈走愈偏,正往某條「邪佞主子俏護衛」的戲碼演去,這對形象正直磊落的他而言,路張有種說不出的詭異……

  夜半,燭火燃盡,醒來時,放眼一室闃黑。

  他呼吸一窒,擡掌不經意觸著身畔溫軟身軀,他張臂摟緊,緩緩地,調勻氣息。

  「家主?」慣於淺眠,隨時保持高度警戒之心,幾乎是他一有動靜,莫雁回便醒了。

  「沒事,只是傷口有些悶疼,你睡你的。」

  她一聽,就要起身掌燈察看,被他扯住細腕,旋身置於身下,迎唇綿綿細吻,似在安撫什麼,又似尋求慰藉,幾不可聞地細喃。「還有你在,雁回,只要有你,我就不疼。」

  他幾曾有過如此軟弱面貌?身為慕容家的繼承人,自小便知身上扛著的是什麼,早熟、沈穩,從不容許自己軟弱,可他也是人,又怎會不累?

  難得他示了弱,莫雁回心下憐惜,張臂收容,妄求憑一己之力,能給他些許溫情,即便只是些些喘息空間,在她面前無須強自撐持,也就夠了。

  他吻著,以唇描繪細緻笑顏,掌心沿著肩頸,想汲取些許溫暖,未料竟撫得氣息淺促,心律失序。

  原是不想使這下流招,可他高估了自己,美人在懷,幾人能自持?

  大掌由微敞的裡衣襟口探入,握了一掌飽滿溫玉,頰貼著頰,廝磨著,在她耳畔低抑輕喃。「雁回,好嗎?」

  好嗎?

  他低啞誘人的嗓,迴繞耳際,尊重垂詢。

  哪有什麼不好呢?早在許久許久以前,她便連命都能為他豁出去了,這身子他若要,她沒什麼給不起。

  「好。」

  「真的?」他半撐起身,俯視她。「是你自個兒允的,可別有朝一日悔了,反控我拐騙欺你。」

  「不會。」只要是他,她心甘情願。

  「嗯。」他揚笑,俯身安心擁抱。

  漫漫長夜,依偎身軀似火熾熱,糾纏著,尋求原始歡快,熨貼著,解兩道寂寞靈魂的傷。

  深寂的黑,不再難挨。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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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2-10-2 16:40:42

第3章(1)

  「為何非習武不可?就撥撥算盤珠子,不好嗎?好好女孩兒,何苦弄得一身傷?」

  莫雁回性子極拗,一旦決定了的事,就連慕容韜來說也勸不退。

  那是因為十五歲那年,她陪慕容韜前往徐州視察產業,途中遇襲,他本有功夫底子,可為了分神護她,臂膀挨了一道血口子。

  傷勢不重,但她也在那時領悟,雖有隨身護衛,但她是他最近身的人,第一時刻最能保護他安全的只有她,至少,也別負累了他。

  她是在那時下定決心習武。

  不必猜,但至少要能撐上一些時候,等待救援到來。

  那段時日很苦,習武已耗去大半體力,身上時時帶傷,還要學看帳、努力吸收他教導的經商知識,每日僅睡兩個時辰,憑著一身倔骨硬是不喊苦,咬著牙撐過來。

  又過了數月,他們在街上遇襲,護衛被人使計支開,初初習武的她太笨拙,招架不住,可得過教訓後,這一回再也不會讓他為了護她周全而受傷。

  這回,受傷的是她。

  刀刃淬了毒,莊裡專任大夫開了方子,獨缺藥引。

  那引子,是一口童子血。

  毒,融了媚藥之素,深植體內,宣揚出去,於她名節有損。

  「我來。」慕容韜毫無遲疑,引臂就刃。

  每十五日服一帖,足足一年,也因此,無懈可擊的完美男子,右臂為她留下一道疤,潔身自守了一年。

  她哪裡承擔得起這般恩義深重?

  她後來常在想,究竟是何轉折,教她死心塌地,從此除卻他,心上無法再納入他人?或許,就是那一日,他堅定容色說著:「你這傷是為我挨的,我貢獻個藥引也理所當然。」

  清晨醒來,身畔已不見昨夜溫存相偎的人兒。

  無論他起得多早,她永遠能比他早一步離開這張床榻,時時刻刻守著分際,不容自己放縱,若非他的命令,說不準她「侍寢」完就會識相地退離,豈容自己與人共眠。

  胸口好似堵著什麼,微悶。

  他起身,推開窗,今兒個起得早了,正她有那榮幸觀賞她在屋外練劍。

  這已是他每日固定作息,因為身繫著另一人的安危,從不容自己懈怠。

  練完劍,她以濕布抹抹汗,沿著優美的頸子拂試而下,微敞的襟口隱約可見他昨夜留下的縱情痕跡,以及若隱若現、那雪嫩的溝壑曲線——

  他下腹驀地一緊。

  這是他的院落,平日無他傳喚不會有任何閒雜人等進出,否則她這般粗心大意,要讓誰瞧見這幕風情,非要她好看不可!

  約莫過了一刻鐘,那不知死活的女人回來了,端著熱水,一如往常先欠了欠身,行過禮後才擰來熱巾子伺候他洗漱更衣。

  他看得一腔鬱悶。床榻都滾過了,她這會兒是在守哪門子的分際?

  一個惱火,他探手扯過她,往窗台一推便重重往唇上堵去,放肆吮咬,存心弄疼她的唇,留下幾處牙印。

  原是想報復,觸著她柔軟身子,偏又不爭氣地對她起了反應。

  她在來之前洗沐過了,身上泛著淡淡馨香,他埋在雪頸間,沈迷地嗅著。

  真糟糕,她讓他上了癮,無洗自抑地迷戀著她的身子。

  儘管天色已亮,他不管不顧,一手往下探撫而去,渴望重溫這具身子帶給他的銷魂滋味。

  「別——」她猶有一絲理智,總覺如此縱情似乎不太好,何況、何況他的身子——

  「別拒絕。」他顧不得寬衣,急切地扯落褻褲,擡起玉腿便急促地往那暖潮境地深深撞去。

  「啊!」她驚呼,將臉埋在他肩處,細聲輕喃。「疼——」

  這少有的示弱模樣取悅了他。

  可不是?女孩家柔弱些,多若人憐,何必時時撐著那冷硬的倔骨頭,男人想發揮都無用武之地了。

  「好好好,是我太急了。」他安撫地哄她兩句,勾來麗容吻了吻。「誰要你惹毛我。」

  「我——」何時?

  這世上最氣人的,莫過於嘔了人三升血後,再擺出一臉無辜表情問:「發生什麼事了?」

  她莫雁回就是個中翹楚。

  埋在暖潤之中的元兇動了動,重重頂弄幾下。「是我脾氣不好,成了嗎?」

  纖掌擡起,撫上他鬱悶臉容,她傾前吻了吻他,鼻尖觸著鼻尖,親暱廝磨。「我嘴笨,你別生氣——」

  佳人隨意安撫兩下,一腔火氣盡消,他真覺得自己沒用。

  哼了哼,不甘心,卻又萬般稀罕地仰著臉湊去,索過更多的柔情蜜意,看得她不由自主揚起唇角。

  她——笑了。

  雖然極淡,卻是這些年來,唯一一次看見她揚唇露出近似愉悅的笑容。

  他傾前,掬吮尋抹萬般珍貴的笑靨,下身廝磨律動,徐徐醞釀溫存快意。

  她眉心蹙著,雙手緊緊握向窗框,氣息淺促,似在隱忍什麼。

  「喊出來,我想聽你的聲音。」

  「你……可是……主……嗯……」

  「我姓什麼,要提醒你嗎?」直接拉來緊握窗框到指節泛白的雙手,放上肩頭,低柔魅惑的嗓,誘著她喊出口。

  「慕、容……」收緊臂膀,那餵入他耳際的嬌喃,極軟、極媚。

  「好乖,我的小拾兒。」箍緊纖腰,加重襲擊力道,頂弄得她幾乎招架不住,逼出了聲聲嬌吟。

  「慕容、慕容……」

  瞧,這會兒不就喊得挺溜口。

  他謔道:「抱牢,跌了我可不管。」

  極致瞬間,她失控抓疼了他肩背,應該會留下瘀痕,不過他不打算讓她知曉。

  歡快過一回,他靠在她肩上,依偎著調勻氣息。

  古人說得沒錯,牡丹花下死,挺甘願的。他還是半個傷患呢,衝動起來什麼都不管了,歡快過後,不堪折騰的傷腿正隱隱疼著。

  「怎麼了?」

  這女人!就不能一回別那麼敏銳嗎?

  「沒事!」他硬邦邦回道。是男人死也不能承認!與女人歡快還腿軟,傳出去還要不要活?

  不知她是真察覺了,還是單純的親密舉止,雙臂往他腰間牢牢一抱,分去傷腿上的負擔。

  他輕笑,咬她頸膚,低喚:「雁回、雁回、我可愛貼心的雁回……」

  頸間刺刺麻麻,她怕癢地縮了縮,怕他親親抱抱,一會兒又胡來。「你、你不可以再——」瞪向他的眼神輕軟無力,三分不像警告,七分倒似嬌嗔。

  「放心。」他也不想真的在她面前腿軟,讓她笑話一輩子。

  「你知道我氣什麼的,別裝傻。」

  「我、我只是——」盼了一輩子,從不以為能得到的事物,突然有一天,滿滿地放上掌心,當下反而遲遲不敢收下,是怕兜攏了雙掌,卻發現仍是一場空?還是質疑自己哪來的造化,擁有這一切?

  數年來,習慣了仰望,從不敢伸手碰觸,那太過完美的男人,是心底最聖潔而敬慕的聖地,她怎麼能、怎麼敢?

  「你懂我的,我再怎麼玩,也不會動自己身邊的人,何況,你幾曾見我耽溺女色?雁回,你要再滿口主從分際,不只是辱沒我一番主意,也是在羞辱你自己,聽懂了嗎?」

  「……嗯。」

  得到她的允諾,這才滿意地退開身,讓她下了窗台。

  沒了護持,他腳下一顛,纖臂立即探來,將他扶往床榻……唉,這下真沒臉做人了。

  「色字頭上一把刀,下回莫再如此放縱。」重新擰來熱巾子為他潔身,嘴裡輕聲叨念。

  會教訓他了?

  他挑挑眉,探手拉下她,親密貼纏。「你縱是毒,我也甘心飲下。」

  她柔馴著,偎在他懷中,半晌誰也沒再多言。

  「雁回——」

  「嗯?」

  「你如何確定是我?」慕容家一對雙生子,相貌幾無差異,連自小奶著長大的奶娘都認不出,她哪來的自信?

  「你們……不一樣。」不擅言辭的她,無法明確說出個所以然,只知道,自己不會錯認心之所鍾的男子,為他牽動,怦然不休的心便是最有力的證明。

  她愛的,從來就不是一張臉。

  「總有些什麼依據,否則要如何說服那群頑固又難纏的叔公們?」

  「這個。」纖指撫上他右臂近肘彎處,約莫小指長的疤痕是為她而留,屬於慕容韜最有力的證明。

  「萬一——錯了呢?」

  「不會!」

  「我是說萬一,你——怎麼辦?」問不出的其實是——我們,又該怎麼辦?

  「那我認了。」

  「你要後悔,也不讓你走了。」賴著她,堅決不放手。

  「嗯。」無須如此她也不會走,他在這兒,她還能去哪兒呢?

  她指掌回應地交握,頰容貼著頰容,偷得片刻溫存。

  *****

第3章(2)

  慕容莊佔地十數頃,歷年以來,慕容族人在此開枝散葉,榮盛數百年,宛如絕世獨立的小村莊,居中的慕容府便是歷任家主所居之處。

  最初發跡於何,已不可考,較為可告的說法是,很早很早以前慕容家的女兒曾入宮為妃,後立於後,執掌後宮,母儀天下。

  於是,慕容家便也水漲船高,憑藉著豐厚賞賜為根基,再加上絕佳的經商頭腦,逐步發展成現今規模。

  慕容一家囊括民生大計,多方涉足,時至今日,儼然已成淮南一帶的經濟主脈,每年歲貢幾足以教國庫豐盈,地方官員也要忌憚三分。

  猶如一株百年大樹,主幹供著養分,而旁枝則努力地開枝散葉,壯大這一跺腳也能教一國經濟為之動盪的家族。

  可,旁枝末節陪襯得久了,誰不想當那棵樹的主幹?誰有貳心、誰甘於屈居人下,隔了肚皮又豈能看得透澈?

  這些年來,莫雁回始終戰戰兢兢,片刻也不敢鬆懈,就是因為她明白,只要稍有不慎,慕容韜可以連骨灰都找不著。

  想他死的人,太多、太多了,真出了事,兇手是誰都難說。

  出事之前,慕容韜曾遣她前往涼州放糧,因是賑災,他只能找身邊最信賴、篤信其人格操守的她,就怕主事者中飽私囊,災民便少吃上一口飯。

  她原是深覺不妥,這些年她不曾離開他那麼遠,可又無法違逆他的命令,這一走,便出了事。

  她前腳才出了城門,不出半日便收到莊裡快馬傳來的消息,急急趕回,他已身受重傷被送回府裡。

  據說,船運行那兒出了點事,他與慕容略同去,中途竟發生意外,只找回摔落山坡底下的他,慕容略至今下落未明,生死難測。

  長老們急召她回來,便是為了確認身份。

  他身上有慕容韜的印信、自小不曾離身的小錦囊,有了物證,還不夠,為求謹慎起見,她是與他日夜相處、也是慕容韜最倚賴的親信,她的一句話,有舉足輕重的份量。

  「他是——家主。」

  人證一句話,從此大勢底定,無人再有疑議。

  事後,她左思右想,這一切未免太過巧合,像極了精心策劃的陰謀。主謀為何,她至今仍在查,若沒查出個來龍去脈,她對不起幾乎殞命的慕容韜。

  「還是查不到慕容略下落?」

  慕容家有最精密的探子,跟隨慕容韜經商這些年,深知有太多光明底下的事,今日不知,明日吃上暗虧的便是自己。

  這些年探子回報的事務,無論大小,從未有過失誤,可事發至今已有一月有餘,竟是一無所獲,這——

  她蹙眉,心頭疑雲愈濃。

  「表小姐——」

  左衛的欲言又止,換來她垂詢地瞥。「何事?」

  左、右兩護衛追隨慕容韜的時日比她更久,他養傷這段時日,這兩名近身護衛已是她唯一能信任、參詳事情的人。

  「如今府裡這人,真是家主?」

  「怎麼?你察覺何處有異?」

  「不,沒有,只是防個萬一。」

  「他是,這點無須多心。至於失蹤的慕容略——讓暗探繼續查,一旦查出什麼,再細微都要回報。」

  「是。」議完事,屬下一一退出書齋,她這才開啟後方小門,好似一點也不意外地攙扶那倚在門側的男子,將他迎入主位。

  這小門通往家主寢房,本是平日便於處理帳務所設計,除去身邊幾名親信,並沒有多少人知道。

  右腿仍無法久站,她端來方才熬好的藥湯,蹲跪在他跟前,為他除去鞋襪,雙腳浸泡其中,再擰乾浸藥湯的熱巾敷在他膝上,以助藥氣。

  他垂眸,凝視那悉心照料的女子。「還是沒消息?」

  「嗯。探子全力在查了。」

  他哼了哼。「最好快些把人找到,早早把真相釐清了,省得府裡上下草木皆兵、處處疑人,日子還怎麼過!」

  她動作頓了頓。「左衛是出於一片忠誠,您別惱他。」

  「我誰也不惱!」

  「……」明明就是一副氣悶模樣。

  「你呢?你又疑我什麼?」

  「是有一些想法……」不過不是疑他。「這人連府裡的探子都能躲過,將咱們的行事方法摸得透澈,做得教人無從查起,我想,若不是自己人、而且是極知咱們底細的自己人,做不來如此神鬼不知。」

  「你指誰?」

  「死人都還能留屍,慕容略呢?為何咱們怎麼也找不著?」若是同時受了傷,探子不會找不到,若遭擒,無論賊人欲求何事也早該有所動作,唯一的可能,只剩一下方向——

  「……你這是咒他還是疑他?」

  見他面色難看,她輕歎。「我知你不愛旁人說些詆毀他的話,他是你親弟,如非必要,我也不願以小人之心揣度他。」

  若他一直只是慕容略,過往那一再欺她、處處相逼的言行,看在慕容韜的分上,她都能忍,只要他不做出傷主之事,這輩子她都不會與他對上。

  可如今情況顯然就不是如此,明知主子聽了不快,她還是得出言提醒,以防他吃上暗虧。

  極少插手家業的慕容略,那日為何會突然隨同前往議事?

  就那麼巧,他在,慕容韜就出事了。

  再加上事後處置得不留痕跡,除了慕容略,無人有那本事,能近主子的身,輕易下手。也只有慕容略,要摸清慕容莊的底細易如反掌,只因主子親之信之,從不防他。

  她還能怎麼想?除了內神通外鬼,她想不出其他可能。

  「在你眼裡,他就這麼泯滅天良、毫無人性嗎?」

  「我也希望不是他。」否則,傷最重的,會是慕容韜。她不忍他承受如此殘酷的打擊。

  「雁回,他是任性了些,或許還有些劣性,存心出些難題教人為難,但那也只是因為自小不曾有人惜他、聽他說話、縱容他的索求,而今,有人疼了,他只是想耍耍兒時不能耍的孩子脾氣,東要西討,只是想測測旁人愛他的極限,最初是不相信有人真能無條件縱容他,後來就只是單純討憐,想要兄長多寵他一些。無論你信不信,我相信他心裡必然曾感動過,他再怎麼禽獸,也不會真要自己的大哥死。」

  她只是垂眸,安靜聽著,不發表言論。

  「你不信?」

  「慕容略如何,與我無關。」她沒必要探究他想什麼、動機又是什麼,但是慕容韜愛他,這樣想能讓他好過些。

  「是嗎?在你心裡,這個人就發此乏善可陳?」

  她努力想了想,還是搖頭。

  真要她說,她確實對這個人一點想法也無。

  也是。她能有什麼想法呢?一人從來沒有將目光放在他身上、停留過片刻的人,他是好是壞、想什麼要什麼,確實是與她無關,也不會有任何感覺。

  他笑了笑,在她拭乾雙腳、重新套上鞋襪後,扶著桌沿起身。「我去園子裡走走,很快回來,不必擔心。」

  這話下的另一個語意,就是不要她跟。

  這是自他傷後頭一回拒絕她,將她遠遠隔在心門之外,鎖住所有情緒,不讓她碰觸。

  她怔怔然,目送他踽踽獨行的背影,久久不曾移動。

  *****

  這個「很快回來」,一去便去了一個下午,連晚膳都沒有吃。

  他開了口中,不許任何人打擾,就無人敢違逆。她遠遠遙望,不能靠近,看著佇立亭中動也不動。

  向晚起了風,她擒著衣袍候著,久久、久久,沒等到他回眸。

  這是頭一回,他將她落下、遺忘了。

  天色全然暗下,他緩步回房,看見一桌子冷卻的菜餚,以及一旁有耐心等候的女子。

  「抱歉,想事情想得出神了,忘記時間,你吃了嗎?」

  她搖頭。他未用餐,她豈會先他而食?

  莫雁回起身要將菜餚撤下,重新再煮,他一張臂,密密將她摟住。

  她靜立不動,安安靜靜地待在他圈起的臂膀間,兩相依偎,良久誰也沒再有多餘舉動。

  「對不起,往後你不愛聽的話,再也不說了。」是她不好,要他接受被至親背叛的事實,比殺了他更殘忍,有些事,明知是也不能說,她何必非要往痛處踩。

  他要認為慕容略好,那就好吧,只要他別再露出滿眼的空茫憂傷,背身而去的身影滿滿儘是拂不去的寂寥。

  「不是你的錯。」雙臂將她摟得更緊,臉龐埋入她發間。「無所謂了,我什麼也不求、什麼也不要了,只要你還在我身邊就好,雁回、雁回……」

  「我在,我一直都在!」張臂堅定回摟,收容此時絕望而脆弱的他。

  就這樣了吧,明知如此,也是他自己選擇要走的路,碰觸著一顆不屬於他的心,擁抱著真實卻又無比虛幻的身軀,快樂且寂寞。

  即便疼痛,也甘之如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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zerosmall
王子 | 2012-10-2 16:41:55

第4章(1)

  他們極為不對盤。

  不記得從何時開始,等他回過神來,已是這般局面。

  那也沒什麼不好,人生無趣得緊,總得為自己找些樂子,最初,慕容略真是這麼想的。

  那女人不苟言笑,他就偏愛撩撥她,她愈是不理會,人類劣根性就愈是不罷手,如此變本加厲,不斷循壞。

  看著慕容韜顏面,她猶能忍下,不與他正面衝突,而他慕容略又豈會是半途而廢,容許自己無功而返的人?

  從此,更致力於教她變臉之事。

  一項、一項地試,直到有一日,終於瞧見她心上最大的弱點。

  慕容韜。

  他發現,她在望向某個人時,目光不一樣。

  相對時,沈穩若定,無波無瀾,可那人一背過身,那目送而去、難以自抑時流瀉的依眷深意,瞎子才看不出來。

  他簡直要佩服她了。能瞞過他心思細膩、洞悉力一流的大哥,那還真非常人所能為之,更別提這兩人幾乎朝夕相對。

  「人都走遠了,目光還收不回來,要真如此難分難捨,要不要就直接綁在他褲腰上,隨他進房侍寢?」

  她收回目光,望見倚坐在長廊邊的身影,依例對好運嘲弄話語充耳不聞,相應不理。

  「你愛他?」

  她腳步一放,回身瞪他。

  果然,這一步棋下對了,還真稱穩掐住了她的弱點。

  「我那不解風情的愣大哥曉得嗎?」

  「二公子慎言,莫要搬弄是非,徒惹家主困擾。」

  是怕心上人困擾,不是擔心自己的名節,這豈非此地無銀三百兩?

  「他會困擾啊……那還真值得我一試。」

  「大可去說,我不會承認。」要說他興風作浪,這也不是頭一回了,她若抵死不認到底,誰又能耐她何?

  慕容略跳下曲欄,幾個大步追上欲走的纖影,她未防備他會有此舉,一個大意教他擒住右腕,壓向亭柱。

  這是——做什麼?

  饒是再深著冷靜,對上近在咫尺的俊美容顏,唇上輾轉肆虐、微疼的觸覺,顯示這一切都不是幻覺,他、他真的……

  這張溫雅如玉的面容,曾在夢中出現過多少回,而今……如此貼近,卻又遙遠,似他,卻不是他,咫尺天涯……

  「你在想什麼?」他挑挑眉,洞悉般的睇視眸光帶著幾詐不懷好意的戲謔。

  她一陣心虛,羞愧地反手將他推離。

  「無所謂,就拿我當替身啊,我若不說破,誰知道?」

  這不就說了?還說得挺大聲。

  他曖昧地舔舔唇,上頭還留有殘餘的胭脂味,誰知她仍面不改色,無動於衷。

  呿!還以為她會哭一哭、鬧一鬧,貞節烈女那般撒潑揮巴掌什麼的……結果什麼都無,感覺比被蚊蟲叮了還要更不痛不癢。

  心上有了人,不都難以忍受別的男子碰觸嗎?怎麼這女子恁地硬骨,就偏要與眾不同,特別得——他一槓上都不捨得轉移興頭了。

  「我說——若我向大哥討你,你猜他允不允?」直至目前記錄,他那有求必應的好大哥,似乎還不曾對他說過一個「不」字。

  同居東苑,行;最初那一個月,兄弟倆同住一房,直到僅有一牆之隔的全新寢房打點好才搬了過去,裡頭每道擺設、吃穿用度,全數比照辦理,一式一樣,毫無偏差。

  看上了他身邊任何事物,一句話,大方割愛。

  他真的很好奇,也一直在測試底限,這人到底會不會有拒絕他的時候?

  「你敢!」果然,這讓她變了臉。

  「怕了?」她怕,他就快意了。

  「家主不會允。」

  「那你何必窮緊張?」

  「那只是徒惹他困擾。家主待你好,你何必非要處心積慮為難他?」

  說穿了,不就心疼意中人嗎?

  他冷笑。「這不就是他存在的意義嗎?」

  全天下的光芒都在慕容韜身上了,不讓人盡興發揮個徹底,怎對得起那聖人一般的美好形象?反正他從一開始,就被規定要是個壞胚子,做與不做,又有何差異?

  有些人,什麼都不必做,便能擁一切最美好的事物,但有些人,僅僅是爭取些許屬於自己的權利,都要被冠上狼子野心的惡名,誰又來替他彰顯公道?

  她愈是義正辭嚴護主,他就愈覺悲涼諷刺。

  罷了,慕容韜永遠是對的,他只管使壞便是,何須多言。

  「你愛他什麼?性情、地位、還是容貌?人人皆說認定那獨一無二的靈魂,大話說得漂亮清高,你呢?要不要與我賭賭,在這張如出一轍的表相下,你還認不認得出來、記不記得今日執著?」

  「一個人存在的意義不是僅憑一張臉。容貌能夠欺人,有些事物卻是任誰也欺不得、取代不了。你太偏激,不會懂的。」

  是嗎?

  即使用盡心機,也取代不了?

  「但願如此。」否則她今日的情深意重、執著認定,也只是落得笑話一則,不值一文。

  原先只是嘴上說說,激激那面無表情的女人罷了,倒也沒真放在心上,直到一日,慕容韜出了趟遠門回來,在外頭見一襲衣裳樣式挺特別、挺適合他,便為他帶了回來,手邊正忙著,要他自個兒去取。

  有親人寵著就是這般滋味嗎?有人惦著他需要什麼,在外頭瞧見好吃好玩、珍奇有趣的事物,總記得順道給他帶上。

  雖然不太願意承認,但——有個兄長在身邊的感覺,確實比他原先預期的還要好一點點,反叛性子也稍稍收斂了些。

  他去了慕容韜房裡,見到那襲擱在床頭的衣裳,也沒多想,便脫了就地試衣,無巧不巧,莫雁回在這時推開半掩的房門,撞見他光裸著上身,匆忙側過身去,頰容浮現一抹淺淺的紅。

  他很快便領悟,有人錯認了。

  那個女人連被他強吻了都能面不改色,裸個上身卻值得羞容滿面?

  難得一見的女子羞態勾起了他的玩興,索性將錯就錯,順著玩下去,仿著慕容韜慣有的神容與溫淺口吻道:「雁回嗎?幫我擰條巾子過來。」

  身後那人動了動,雖覺一絲異樣,可仍習慣了在第一時刻依言行事。

  擰了濕巾,剛靠近,她便冷顏道:「慕容略,你真的很無聊。」

  這麼快就發現了?

  他一把扯過她,她欲反常推拒,他動作更快,一個旋身將她一道壓入床榻。

  「放開!」她冷冷斥道,揪扯間,長指在他頰邊劃下一道血痕。

  他一頓,將她雙腕壓在床板上,俯首,四目相對。

  「我若真想要你,你又當如何?」

  「你沒那本事。」

  男人最經不得激的一句話,就是沒本事?

  這丫頭隨著大哥在男人堆中學做生意這麼久了,怎麼連這點簡單的男人脾性都沒摸透?他要真有心與她較勁,哪天她真會死在自個兒的死硬脾氣上。

  「當然,論拳腳功夫,我不如你,可我若真要與你卯到底,你真敢傷我嗎?」

  不敢。

  她與他都知道。

  他是慕容韜的心頭肉,最親、最疼惜的人,傷了他,慕容韜會心疼。

  這也是她一直隱忍著他無時的戲辱,沒對他發難的原因。

  他一掌由她腿間緩緩撫上,摸到那藏身的匕首,出其不意抽了出來,放入她掌心。「給你一個機會,一刀狠狠劃下去,就能試出大哥心中,我與你孰重孰輕。」

  她不敢。

  握著匕首良久,就是劃不下那一刀,無法承受一絲一毫被慕容韜怨責的可能。

  他扯唇諷笑。這女人還真愛慘了大哥。

  「你笑話夠了沒有?滾開!」她恨聲道,無法再忍受這人一再拿她對家主的心意踐踏戲弄。

  這是頭一回,他在那雙冷然無緒的眸底,看見對他的情緒——恨。

  這女子,怕是厭惡極了他。

  他起身還了他自由,沒阻止她離去,獨坐床畔動也不動。

  多奇妙,明明是同樣一張臉,得到的待遇卻是雲泥之別,極致的情,與極度的厭。不願承認那湧上心頭、隱約的刺疼是在意,他不稀罕,屬於慕容韜的一切,他都不稀罕!

  隨後而來的慕容韜,看了看那遠去的背影,再瞧瞧裡頭呆坐、神情失落的弟弟,瞬間領悟了。

  「又與雁回鬧上了?」有些事,他不是不清楚,只是覺得弟弟本性不壞,就是愛玩了些,不至於真鬧得無法收拾,也就沒插手干預。

  有時他也覺得,自己像那種一味溺愛子女的父母,永遠覺得自家小孩很乖,不會幹壞事。要說那是私心,他也承認,絕大部分是心裡覺得虧欠太多,難為雁回懂他,知他想彌補的心態,才會忍讓至今。

  「想得到女孩子的在意,不是這麼玩的,雁回不吃這一套。」

  慕容略由恍惚中回神,愕瞪著他。「誰、誰在意誰了!」

  慕容韜輕笑。「你不是喜歡雁回嗎?」

  「我——」活見鬼了!大哥是哪只眼睛看到他喜歡那個渾身上下涼透透的女人了?

  「沒有嗎?」還以為弟弟三天兩頭激她,是心裡頭喜愛、想引起她的注意,只不過用錯了方式,否則平日鬧歸鬧,幾曾刻意針對誰過?

  「好,就算是吧,你要把她給我嗎?」

  他愕笑。

  明明是雙生子,怎麼他這個弟弟的感情心思只有幼兒程度?也難怪會用那種笨拙招數去逗弄雁回了。

  慕容韜想著,心頭莫名起了酸疼。從小身邊就不曾有人待他好,也難怪,他連該怎麼對一個人示好都不懂。

  「略,感情不是做生意,不能這麼談的。雁回是人,不是東西,無法讓我說給就給,你若真要她,就用正當方式,讓她心甘情願,我才好作主將她許給你。」

  還真讓莫雁回料得神準,連他會說什麼都知道,兩人果真靈犀相通。

  他不是滋味地哼了哼。

  「還有,雁回性冷,若你也是如此,只會將她推得更遠,要得到她的心,你得先改變自己,真心待她好,讓她感受到溫暖,她才會願意讓你靠近。」

  「你倒是很懂她,怎麼就沒想過要了她?」

  慕容韜暗自好笑,很識相地沒說破那一嘴的醋酸味。「還沒能想到那上頭去,不過現在知你心意,也不會再去想了。」

  就衝著這句話,慕容韜愛怎麼想就怎麼想,他一句話也不會解釋了。

  慕容韜身邊一直沒人,長年以來最近身的只有她,要說誰真能走進他心裡,莫雁回擁有最大機地,若沒有他從中作梗,假以時日,這兩個人或許真有可能成了雙。

  她若是知曉,是他暗地裡陰她一記,讓她一生也得不到心之所愛,怕是一輩子都要恨他入骨。

  但——那又何妨?他偏要咬定自己愛慘了她,只要是他想的,慕容韜就不會去想、去要。

第4章(2)

  「為什麼她一眼就看出我不是你?」這絕對不是在計較自己哪裡不如慕容韜,只是不甘心自己敗下這一回合,想知己知彼罷了。他默默在心底遊說自己。

  「我想,應該是這道疤吧,雁回性子極拗,有時認定某個關鍵之後,便很難動搖。」

  由慕容韜口中得知肘彎疤前的來由,他懂了。

  也難怪她會執著認定那道,這痕跡是為她而留,是某一部分而言,只專屬於她的慕容韜。

  哼,傻女人,一道疤而已,真要仿它又有何難?

  容貌能夠欺人,有些事物卻是任誰也欺不得、取代不了——

  耳邊,彷彿猶能聽見那道清冷嗓音。

  乍聞當下,只覺嗤之以鼻。天底下,哪有誰是真的重要到取代不了?

  他試過、努力過,可表相仿得如何相像,本質裡,他依舊、依舊——

  夜半醒來,觸不著枕邊那令人安心的溫軟馨香,他呼吸一窒,腦海瞬間空白,包圍而來的黑暗換住了胸房內那顆原本沈穩鼓動的心,他莫名暈眩,無法思想、也難以喘息——

  燃盡的油燈重新點燃,他空空茫茫地仰首,眼前視線一片霧茫,短瞬之間難以回神。

  直到那抹纖影完全落入眼際,他緩過呼吸。「你去哪裡了?」

  「右衛有事相稟,去了一下。」掌了燈,倚在桌前的身影靜立不動,深思的眸瞧著他。

  「三更半夜的,不能明日再說嗎?往後別隨意離開我。」

  「好。」再度回到床榻,感覺他臂膀圈摟而來。

  臨睡前,腦中仍抹不去那一刻他的神容。蒼白、空茫、憂懼——

  貼上掌心,她只觸著一片濕涼。

  「我知道你們……交情匪淺,可右衛仍要鬥膽說上一句,表小姐,請公正行事。」

  這話意——是說她另存私心,意欲偏袒嗎?

  他們如今的情況……這莊裡人多嘴雜,是不指望能瞞個密不透風,何況他從一開始就沒打算要遮掩什麼,幾回前來議事,也讓人撞見他摟著她安睡。

  也難怪旁人要疑她,如今正蒙受眷寵,女人終究是女人,哪還能保持理智、準確判斷?

  多了這屋關係,連她的話都要大打折扣了。

  她神色一凜。「我自認跟隨家主以來,赤膽忠誠,不曾懷有貳心。」

  「可……萬一,我是說萬一,他不是……」

  「若真如你所言,他是教家主遭逢不測的幕後元兇,那麼要我親自手刃他為家主討回公道,我莫雁回絕不遲疑。」

  聽聞此言,右衛總算緩了緩神色。「我無惡意,只是想提醒你,莫忘家主待你不薄。」家主以往也曾交代過,他不在時,一切聽憑雁回指示,正因如此,誰都能負他,就莫雁回萬萬不能辜負了家主這番信任與重托。

  「我懂。」她沈沈道。該怎麼做,心裡的準則一直都在,不曾稍有偏頗。

  她記得,初初跟著家主學做生意時,他就曾說過,她太實心眼,總是拘泥在自己執著認定的點上,這是優點,在做生意上卻是大大的弱點,有心人若要詐她,她防不勝防。

  這些年,她一直提醒自己,別教表相欺騙,認定了某個點,便從不疑他……可,本性難改,是不是最終,她仍不知不覺犯了那樣的錯?

  思慮、再思慮,心思已百轉千回。轉身回房,沒見著他的人,復又往園中尋去,見他負手靜立於寧中。

  近來,他時常如此,一待便是大半日,總是安安靜靜遠眺。

  她曾站在同樣的位置,卻什麼也瞧不見,猜不透那時的他究竟想著什麼?

  暖裘覆上肩頭,他回眸,溫溫一笑。

  這抹笑,明明就是屬於慕容韜的,那麼溫暖,那麼動人,性情陰暗的慕容略,從來不會有如此真心的笑容。

  有時,她覺得自己與慕容略是相同的人,同樣性涼、同樣陰暗,自幼活在不被關愛的角落,從不曾受過一絲在意的眼神注目,一個不快樂的人,又怎麼打心底發出真心的笑容?

  「談完了?」

  「嗯。」

  「那這些是?」他看著成疊放上圓桌的匯報與帳冊。

  「還請家主過目。」一談及公事,她又回到那拘謹守禮、不可親又不可愛的莫總管了。

  「何必?又不是不信你。」

  「還是請家主看看得好。以往家主說,你若不便,由我代理,可現下家主傷勢已大有好轉,再要越俎代疱,恐要讓人說我挾天子以令諸侯,家主莫要令我為難。」

  他瞟了她一眼,意味深深的眼神瞧不透意緒,動手隨意翻了翻。

  她等著,不錯過他任何一道細微舉動。

  她在試他。

  她不信他,拐了彎用這種方式試他。

  他撩抱一坐,手伸向她。「筆。」

  她命人快快取了過來,在一旁為他研墨。

  脂腹朝筆尖觸了觸,不甚滿意。「太硬。我那隻狼毫筆呢?」

  是了,家主在用筆上確實極挑,得得順手,處理起事務來也能行雲流水、流暢俐落。

  她親自前往書齋取來他平日慣用的狼毫筆,再回來時,他已將處理完的事務堆疊在左側,換了筆,未加思慮停頓便在下方揮毫而就。

  上頭的批示以及筆跡,確實為家主所有。

  她做生意的決竅是他教的,他處理事情的手腕、作風,只有她最清楚。

  直到這一刻,她才悄悄吐出長久憋在胸腔裡的那口氣。

  不消一個時辰,眼前堆疊如山的事務盡數處置妥當,完全不失昔日果斷明快的作風。

  這若由她來,或許能揣度個幾分,可也得斟酌再三才能作下判斷,若不是家主,誰還有這等能耐?

  「好了,你『吩咐』的事我做完了,你要賞我什麼?」

  以往屬下有功,慕容韜的獎賞可從來不手軟。

  「雁回不敢。」

  「最好你是不敢。」都敢編排他事頭、兼之頂嘴任性了,真把她給慣壞了。

  她挑挑眉,就要曲膝領罪,被他一個肘子撐起,沒捨得讓佳人雙膝著地。

  「吃定我了。」哼了哼,嘴上不滿,仍是將她抱了滿懷,噙吮柔唇竊香。

  怕教下人撞見,她躲了躲,引來他的不悅,轉移陣地往她頸上啃咬,存心鬧出一記記牙印,教她無法見人。

  「疼……」她軟軟抱怨,也不真那麼痛,刺刺麻麻的,其實是微嗔羞意居多。

  他也懂得。如今她是嘴上說得恭敬,嘴角噙著淺笑,明亮眼兒儘是閃亮亮的光,知他不會真惱她,嘴上回個兩句倒似打情罵俏。

  依偎著纏鬧了會兒,他頰側貼靠纖頸,蹭了蹭,享受片刻溫存。

  莫雁回臀下挪了挪,怕他初癒的腿無法承受她身子的重量,不意卻碰著了頂在臀下的硬物……

  「再動,就要不可收拾了。」他涼涼警告。

  挑釁過幾回,心知他沒什麼不敢的,尤其近來行徑越發旁若夫人地放肆,當下不敢再妄動。

  婢女正端著什麼往亭子這兒走來,她又剛被警告,怕惹他不悅,當下進退兩難。

  那窘迫臉紅的可愛模樣取悅了他,忍不住放聲大笑。

  他家的莫總管是幹了什麼虧心事?頭一回見她藏頭縮尾,一臉孬樣。

  「好了,都走遠了,頭還不擡起來?」

  她悶悶地,只能暗咬他肩膀一口,聊表不滿。

  「怎麼餓了就亂咬,孩子似的。來,嘗嘗這個。」

  一塊糕點湊到她嘴邊,她下意識咬了口,那鬆軟不膩的口感,以及齒頰間淡淡泛開的荔香……好熟悉。

  「是——徐州藏月閣的芙蓉荔香糕嗎?」

  「莫總管真識貨,來,再賞你一口。」

  「……」徐州離慕容莊,快馬也得三日,她不過就說了那麼一回……他真記住了?

  在床榻上養傷那段時日,他老問她喜歡什麼、不愛什麼,其實也談不上喜好,就是這些年隨他走遍各地,能夠留在記憶中、較為深刻的事物罷了,還以為他只是隨口問問打發時光……

  他悄悄探手而來,與她五指交握,緩聲道:「你說的那些,我們來一一把它們全湊齊了,等你真感受到滿滿、滿滿的寵愛,多得不能再承載時,就是你該回報我的時候了。」

  「我該如何回報?」她如此貧瘠,能給的早就全給了他。

  「嫁我,當我的妻,為我生兒育女。」

  懷中纖軀微微顫動,他感受到了,收擾臂膀,將她摟得更加密實,柔聲再問一次。「好嗎?」

  「……好。」

  怎會不好?這一生,不曾有人待她如此用心,以一個男人之心,全心珍寵。直到許多年、許多年之後,她回想起這一日,仍無法忘懷那一刻觸動心房的震顫與悸動。

  怦然瞬間,那微微揪扯胸房的幸福與——心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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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2-10-2 16:43:11

第5章(1)

  他慕容略這輩子,從不知何謂認輸。

  一回敗下陣來,賭著一口氣,發誓定要有一回,教她無法再一眼認出,將她說過一的話狠狠砸回她臉上。

  這世上,沒有取代不了的人、動不了的感情,端看他要不要!

  她愛那人溫潤沈靜的氣質,多少夜裡,他一遍又一遍練著字帖,定要將字跡仿得分毫不差,窗下持卷細讀他讀過的每本書冊,將書齋裡裡外外摸個通透。

  原本毫無興趣的生意事,他學習、瞭解,分板那個人作下每一個決定時的思緒運轉。

  對此,慕容韜倒也樂觀其成。他本就有意讓弟弟一同掌理家業,若雁回能讓他重新審視自己,改變人生態度,成就一個全新的慕容略,未嘗不是好事。

  他想學,當兄長的沒有不教的道理,毫無保留地傾囊相授,可檯面上無人知曉此事——他們都知道,平日本就忌憚萬分、多有微詞的長老們,此舉會引發多大的波瀾。

  慕容韜心裡頭原是盤算著,總要讓他先做出點什麼,一來證明他身上是流著慕容家出色的經商才能,才有立場說話;二來,他們暗著來,屆時多半木已成舟,多說無益了。

  直到後來,慕容略再去回想那時的一切,仍會笑自己傻。為何那時,會執著咬定只為一口氣?

  就為那一口氣,拼了命把一切做到無懈可擊,證明自己沒有不如兄長,慕容韜能的,他也能。

  一口氣的代價,是寫滿千萬張字帖、磨穿一隻又一隻墨硯,千百個不眠的夜,只為讀懂一本一本繁複帳冊,不只要懂,還要比誰都快,快到追上慕容韜自小磨練出來的能耐,學盡那一切她所喜愛的特質。

  一回又一回地測試,直到他能準確說出與慕容韜相去不遠的處置辦法,終於看見主考官欣慰的笑。

  「你真的很在乎雁回。」那樣的成果連他都意外,果然心裡頭有了人,真會讓人卯足全勁。

  那年夏末秋初,慕容略染了場風寒,成日昏昏沈沈、發著高熱,為人兄長的成日掛心,時時探視。

  「聽說你又整日未進食了?」

  「吃不下。」臉埋進枕間,懶懶地不想搭理人。

  「喝碗人參雞湯祛祛寒氣可好?」

  一點動靜也無。

  於是兄長又補上一句。「是雁回熬的,不喝嗎?」

  「……」哼了哼,總算稍稍露臉,很大爺地張口等人服侍。

  他不是稀罕,只不過不屑一顧,精明如大哥會起疑。

  後來,他病勢好轉,倒換成大哥病倒了。

  床榻上換了個昏昏倦倦的病人,本人倒看得開,笑著回床邊那成日皺著眉頭看他的人道:「無妨,聽說過了病,就好得快。」

  對,他現在是生龍活虎了,卻換他——

  「你是笨蛋嗎?」什麼把病過給他人就會好,這種毫無根據的說法也信。

  「你要真想為我做什麼,就代我去一趟鹹陽,讓我看看你會了多少。」也該是時候,驗收驗收成果了。

  慕容略也知,他在試,試自己是否有獨當一面的能力。

  「好。」反正也沒得選擇,明日便要啟程,偏生今早病倒,除了李代桃僵還能如何?

  「雁回依例會隨行。我要你一句承諾,不會藉我的名義對她胡來,真要人家,就等大紅花轎將她迎進門,我不會讓雁回委屈,聽懂了嗎?」

  「我是那種人嗎?」

  是,他就是,真胡鬧起來,沒什麼不敢的。而雁回那傻女孩向來是唯主是從,不怕她心裡頭再不願也會依從。

  那是每回,他頂著慕容韜的身份,代他處理商務,鹹陽往返七日,無人察覺有異。

  原來,當慕容韜也沒有那麼難。

  待在鹹陽的最後一日,該辦的事也都辦妥,正那日是七月初七,街市熱門如晝,他一個念起,邀了莫雁回便去逛逛當地街市,湊個興頭。

  「人多,家主當心。」愈是人潮密集之地,她愈是繃緊心弦,留意照看他安危,可他開了口,寧可自己多擔待些,也不去壞他難得的興致。

  他回眸瞧她一眼,袖口一卷,便往她掌下探去。「那就跟妥,別走散了。」

  她怔了怔。他從不曾主動做出這般幾近親密之舉,雖是守禮地隔了袖口合握,透過軟綢布料,仍能感受掌熨來的微溫。

  「發什麼愣?」見她仍瞧著兩人纏握的掌,移不開視線,暗自哼了哼。

  不過拉個手罷了,也值得她這般失態?有人又親又抱,都還不見她挑個眉頭呢!

  那一日,他們由街頭逛到街尾,遇上稀奇有趣的小遊戲也會玩上一玩。

  他玩了套圈圈,可怎麼套也套不中,她看不過去,接手試了試,抓住準頭套著一隻瓷偶人。

  他瞧著,放在掌心愛不釋手地把玩。

  後來行經以文會友的小攤子,一副對子上聯高掛,無人能對,他順手提筆對下,換來一隻珠釵。

  沿路來到了河畔邊,當地未出閣的閨女依著習俗在河畔邊放蓮花水燈,祈求好姻緣。

  「不去為自己求個良緣佳婿?」

  她望著他,搖了搖頭。能一生跟隨在他身邊,便是她最好的歸宿。

  他豈會不知她心思,轉而向小販買了燈。「你不討,我來替你討。」

  其實,不必的……

  可他認真得緊,借了筆墨,一字一句寫得專注。「要疼你、寵你、凡事依你,還得有好家世、好相貌才匹配得上咱們家雁回,最重要的是——必得真心待你,一生一世傾情不移。」

  「這世上,有這種人嗎?」

  「會有的。你等不到,我負責找來給你。」將寫滿嚴苛條件的紙片放入內,放入川流之中,兩人便這麼席地坐在河畔邊,看著水燈在河中載浮載沈。

  燈漂得愈遠,心願愈能實現。

  「你也別死心眼,若有合適姻緣,自己要懂得把握,莫教一個真心愛你的男人,白白自手中失去了。」

  他……這話何意?莫非是察覺了什麼,拐著彎在暗示她?

  瞧他面容平靜如昔,嘴角噙笑,神態一如往常,手中把玩著她方才套著的小瓷偶,那男偶神態帶笑,模樣討喜,教他愛不釋手。「送我可好?」

  「好。」本能一答,換來他長指一彈螓首。

  「我有說送什麼嗎?胡亂答話,被賣了都不知。」

  「什麼都可以。」他要,她什麼都給得起。

  他一眼瞥來,似笑非笑。「若要你,難道也好?」

  「……」她呼吸一窒,卻見他低低揚笑。

  「嚇你的。看你以後還敢不敢胡亂應人。喏,禮尚往來。」方才得到的那只珠釵,他揚手順熱往她發間簪去,略往後仰,專注打量細瞧。「嗯,好看。」

  是釵,還是……溫潤的嗓、專注的眸,瞧得她心慌意亂,芙頰泛熱。

  他淺笑退開,目光轉移回河面。「瞧,你那只蓮花水燈漂得好遠、好穩呢,足見連上天都有意許你個美滿良緣。」

  那一夜,她瞧著他唇畔笑意,頭一回覺得,自己離他好近好近,頭一回,感受到怦然跳動的心,如此難以自抑,強烈得……深恐他都要聽見了。

  更是頭一回,如此真世感受到心房的悸動。這些年來,他一直是心頭最聖潔的仰望,滿心敬慕著,卻也比誰都明白,那只是她單方面的念想。

  然而這一刻的他,彷彿只是以單純的男人之心待她,沒有多餘的禮數分際,如此貼近心房,以著極幽微的頻率,感受他回應的互動。

  他送釵簪發的溫柔、為她祈求良緣的專注與認真,以及回程途中,沒再隔著袖,大掌密密實實圈攏住她的堅定力道……成了往後許多年間,她夢中一再重溫,最美、最珍貴的一段。

  早早落入心間的情苗,在這一夜紮了根。

  *****

  某人不對勁。

  今兒一早起來還好好的,讓他蹭了一刻鐘又親兩口才放她下床,那——現下這是怎麼回事?

  「雁回,我渴了。」

  佳人一擡眸,倒了水恭恭敬敬奉上,又轉身去忙。

  「雁回,來研墨。」他大爺決定閒來無事練練字陶冶性情。

  她手執墨條,安靜研著墨,墨黑,她的心更是黑稠得化不開。

  紙卷寫未過半,他歎氣,擱下白毫筆。「你這樣,我心思怎麼平靜得起來?」寫上千百卷都是白搭。

  一語,聽得她鼻頭忽酸。「我沒事。」

  還沒事!他索性張臂,將她攬坐腿上,困在懷中。「心都揪成一團了,還能沒事?」

  「你……」怎知?

  她自認情緒並不外顯,平日也不多話,就像以前某人常形容的,一張終年化不開的冰顏,他為何能如此懂她?

  「你難道不知——」他指指心口。「你一難受,我這兒也要疼了。」

  值了吧?有他這般相待,其餘一切,都不重要了。

  「說吧,怎麼回事?」

  這事他早晚也要知道,於是便道:「今早……長老們送來芳名冊,要您親自挑選,早日成家。」

  他就知道!又是這群吃飽閒著、專給他惹麻煩的老傢夥!

  「走!」他神色一凜,拉了她便往外頭去。

  「家主,您別——」

  「閉嘴!」

  那一日,他沈著臉,命莫雁回召集宗族裡每一位長者,昂首立於廳前,所言每一字句,擲地有聲。

  「在座每一位都是我的長輩,您們要我成親,男大當婚,又身系傳承大任,我本就無立場推卻,可這名單——不勞費心了,我心底已有共偕白首的人選。若連家主婚事都要搬上族規,我查了又查,還真找不到一條規範明定,真要深論——有的就那麼一條,娶妻娶賢,必得是能夫唱婦隨,有能力輔佐家業之人。

  「我斟酌再三,長老們一向最遵循族規,那麼除去莫雁回,我還想不出那麼出色的女子,擁有經商長才,還能知我心、解我意,畢竟,要與其共度一生的人是我,總不好相看兩相厭,是不?」

  這番決定惹來的爭議,不消說自是撲天蓋地,難以招架。心知這是一場硬仗,不願她留在這裡生受屈辱,便道:「雁回,你去外頭守著。」

  他從過午直談到日落,她站在廳外,雙腿站得僵直,有幾回,口氣說重了,廳外都能聽聞幾句他沈沈怒意——

  「沒娘家沒靠山又怎地?慕容家家僕又怎地?花萬兩銀買回的就不是人嗎?我們什麼關係府裡上下有誰不知?你們要她將來嫁誰去?若擔不起她一生,我不會動她。」

  其實……他不必如此的。即便今日他娶不了她,她也不會有怨,他何苦讓自己身陷戰局,硬要為她打這場硬仗,那麼累、那麼堅持——

  「今生我非莫雁回不娶!你們若要嫌這當家主母上不了檯面,要連我這家主之位一道廢去,我也絕無二話。」

  不確定最後誰妥協了誰,他走出廳口時,神情疲憊,一臉倦容。

  「還好嗎?」

  「好得不能再好。」他揉揉倦郁眉心,展開一抹清朗笑意,那是她一生見過,最好看、最動人的笑——

  「為自己備襲嫁衣吧,咱們要成親了。」

  「你其實不必——」她聲音一哽,有了想哭的慾望。

  「胡說,當然要。」他的人,不自己護著,誰來護?

  這麼多年來,第一次有人為她出頭、為她據理力爭,為她心痛憤怒、守住應有的名分與尊重,為她、為她——不顧一切。

  那全心珍視的心意,她一生都會放在心底。

  受下他的心意,緩緩揚起唇角,還他一記真心的微笑——

  「我會努力,當個好妻子。」

  「嗯。」他傾唇,收容了那抹屬於他、初綻的美麗風華。

  是不是,極致的幸福與極端的絕望,有時只在一線之間?

  *****

  夜半驚醒,冷汗涔涔。

  「怎麼了?」身畔的莫雁迴旋即醒轉,關切垂詢。

  「我——作了惡夢。」

  「什麼樣的夢?」讓他嚇得一身冷汗,面色蒼白。

  「我夢見——你一刀捅進我心口。」他捂著右心房,彷彿還能感受到當時那椎心刺骨的痛,並非來自身體,而是怎麼也無法置信,她竟下得了手。

  「怎麼可能?」她愕然失笑。護他尚且不及,怎會傷他?

  不會吧?若有朝一日,她得知、得知——他做的那一切,當真不會嗎?

  張手牢牢擁緊了她,閉上雙眼,千思萬緒狠狠壓回心底深處,不願再想。

  *****

第5章(2)

  近來,府裡上下已緊鑼密鼓地置辦婚事,紅燭囍字、大紅燈籠,處處洋溢著喜慶味。喜被鴛鴦枕,她堅持要自己繡,可這些年來隨他東奔西跑,做生意手腕是一把罩,卻疏於針黹女紅,盯著紅綢布一臉苦惱問:「當個女人我似乎很失敗,娶了我你會不會後悔?」

  那待嫁新娘的煩惱,在他眼中看來可愛極了,笑回她。「你就是繡成了野鴨,我也會笑納。」

  女紅針黹不在行,籌備起婚慶瑣事倒是有條不紊,這些日子,看著她裡裡外外打點忙碌,那盈滿胸口、飽漲的幸福,教他覺得,若能如此便再無所求。

  下月初七,便是婚期。

  他這一生,從來、從來不曾如此快樂過,極致的幸福反教他不安。這美好得太不真實的夢,幾時會醒?

  他不怕死在她手中,只怕她冰冷無緒、再也燃不起熱情的眸。

  這幸福是竊來的,走了這條路,早知會有那一日,然而——

  偷得一晌貪歡,他無怨。

  他無怨。

  卻難以無愧。

  天涼,怎不加件衣裳?

  耳畔,彷彿又響起那道溫潤嗓音,叮囑著他生活瑣事,殷切關懷。

  猛然回身,一室空蕩匯,暗沈的夜,什麼也沒有。

  他怔怔然跌坐桌前,望見那擺放其中的瓷盅。

  雁回熬湯的手藝是一流的,給你補補身,你若得還順口,往後都給你送來。

  初回慕容莊,長年未受照拂的身子,總是大病小病不斷,全賴那人費盡心思調養,將一入冬便虛寒的手腳也補得暖熱起來。

  如今,不再需要那人轉送割愛了,他已獨佔,這日夜渴盼的一切,已全屬於自己。

  可——他是用什麼代價換來的?別人不知,他卻是壓在心口,一生都要背負沈重罪愆。

  將臉埋在掌中,那時時刻刻如潮回湧的罪疚,疼痛揪扯著,難以呼吸,一點、一滴,反噬心靈。

  夜半醒來,身畔空無一人。

  莫雁回披衣下床。長年習武的步履輕巧無聲,深寂夜裡,連落葉沙沙聲響都顯得格外清晰。

  寢房沒有,最常待的園子裡沒有,空了許久的慕容略寢房也沒有,她一路尋至書齋——

  「我說過什麼?沒我允許,不許動他!你拿我話當耳邊風嗎?!」

  「怎麼?突然於心不忍!」慕容庸頓起防備。

  再怎麼說這兩人畢竟是親兄弟,依慕容韜對其疼愛的程度,或許哭一哭,聲淚俱下懺悔幾句,兄弟倆關起門來和解,反倒讓他們這些外人成了替死鬼,裡外不是人。

  「別忘了,那第一道毒是你親手下的,否則我們再有通天本領也算計不了他,事已至此,你以為你還能全身而退嗎?」

  「我知道自己做了什麼,不用你擔醒!」他臉一偏,將話說得冷酷無情。「你不會以為,我真有那本事,神不知鬼不覺取代一個人的身份?將來有些個什麼狀況,你能應付嗎?他還不能死,至少現在還不能。要死,也得由我來。」

  「你還真不是人,虧慕容韜待你那麼好。」嘲諷歸嘲諷,倒也疑慮盡消。

  「那還不快把人找回來!」

  「說得輕鬆,你在這裡軟玉溫香、呼風喚雨,我們在外頭勞碌奔,這公平嗎?」

  「那就等他回來,大家一起死如何?」

  「都說了他身中十來種毒,早不知死在哪兒了,何必白費功夫……」

  「死了我也要見屍!」他極力隱忍,顫抖的手藏入袖中,打發走了慕容剛,便再也無法自抑。

  嚴令不得動他,就一天灌他一種慢性毒,不至於死得太快,也不教他活得安好……怎會沒想到,這些人巴不得他死,豈可能乖乖聽命行事。

  他完全不敢去想,那身負十數種毒性、至今下落未明的人會如何,是生?還是……死?

  裡頭的每一字,她都聽得懂,組合起來的意思再明顯不過,她卻失了拼湊能力,腦子短暫停擺,怎麼也無法理解——

  不,或許是,不敢理解。

  所以……那日日與她同床共枕、親密無端的人,不是慕容韜。

  所以……她真正心心唸唸的那個人,如今正生死未卜?

  所以、所以……她心頭一陣惡寒,無法再想。

  許久以前,有個人總是噙著惡意的笑,欺她辱她,揚言與她一賭,是否能有一回,教她認也認不出。

  那時,無論如何欺辱她猶能自持,可這一回,是她心甘情願,任他奪取自己的一切——

  察覺空氣間詭異的氣流,那埋在掌間的臉容,瞧見暗影晃動下,那張面色如紙的清顏,頓時呼吸一窒。

  「你——夜深了,怎還不睡?」他穩住心神,強自扯唇,撐持住與往常無二的平和淺笑。

  事已至此,他還要欺她。

  他究竟還要玩弄她到何種地步才甘休?

  她轉身,不言不語,悠悠晃晃回房,慕容略當下便知——她什麼都聽到了!

  他一躍而起,快步追了上去,心頭又慌又急。「雁回,聽我說——」

  她腳下一退,那伸出的掌落了空。

  果然。

  他苦笑。早知這一日會來,卻沒想到來得如此快,教人措手不及。

  「聽我說,好嗎?給我一個機會——」

  機會?那慕容韜?誰來給他機會?

  若今日她未曾撞破真相,他還要瞞她到幾時?到成親拜堂那日,才來當著眾人的面,狠狠笑弄她的自作多情?還是真讓她為他持家生子,以此報復昔日遭她不屑一顧的屈辱?

  他好狠!

  是她活該,那麼多跡象擺在她眼前,她選擇視而不見,不自覺地貪戀這從未有過的眷寵與幸福假像  ,活該要被他耍弄在掌心之間。

  看著那時的她,他心裡是怎麼想的?怕是笑不可抑,譏嘲她的愚蠢?

  個人榮辱,她可以擺放一邊,只是家主呢?那一心善待、只盼化他滿心冰冷與仇怨的家主何辜?不該承受如此對待。

  「他……是死是活?」事到如今,她只在乎這一點。

  「……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她一仰眸,瞪向他。「慕容略,你怎做得出來!你想要的,他都願給,你何必這麼做?!」她不懂,怎麼也想不通。

  那全心的善待,真沒在他心上留下一絲痕跡嗎?昔日,他還為自己聲聲辯駁,只是任性耍耍孩子脾氣,就把兄長一條命幾乎玩,他還有什麼做不出來?

  「你說你不是禽獸——」她輕輕地笑,神容空洞而冰冷。「是啊,你根本連禽獸都不如!」

  在她眼裡,他就如此不堪嗎?

  原本慌急疼痛的心,逐漸冷卻冰凍。

  還有什麼好說?他是犯下萬死難贖的罪愆,用盡世間言語也無法為自己開脫,可他以為,她至少會問問背後的原因——

  是他想太多了,壞胚子行事,哪需要原因?

  他想起那個夢,夢醒後仍歷歷在目,還感受得到冰涼利刃劃破肌膚的寒意,陣陣刺骨——

  他閉了下眼。「我若說,慕容韜死了,死在我手中,你又當如何?」

  「你!」

  「你有膽為他復仇,手刃殺害他的元兇嗎?」一抹銀光劃過夜空,抵上他頸際,那涼意,凍得他心也寒了。

  她當真,與他刀刃相向。

  「你以為我不敢?!」欺近他,那薄刃只消一使勁,便會劃破體膚。

  「你敢,你當然敢。滿心愛戀的男人被人所害,還無知地任仇敵狎玩失貞,有誰會比你更怨、更恨——」他止了聲。

  一滴、兩滴,深寂夜裡,彷彿能聽見劃破頸膚的熱稠,一滴又一滴,敲擊地面,蜿蜒成扭曲紅花。

  「你以為,現在還有誰會為你心疼不捨?唯一的那個,被你親手給毀了!我還有何不敢?!」

  她有何不敢?

  以往姟了,是為慕容韜;如今人不在了,她便再無顧忌。

  他懂了,懂得痛徹心腑。

  原來沒了慕容韜,他便什麼也不是了,這些日子以來的繾綣恩愛、濃情深意,不是慕容韜,於她便一點意義也無。

  「我狠嗎?」指腹滑過頸際血痕,他面無表情,冷涼道:「莫雁回,你比我更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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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2-10-2 16:45:49

第6章(1)

  究竟是何時注意到她?甚至,連自己無所察覺時,已然藏在心間,許久、許久——

  初來慕容莊,她在他眼裡根本什麼都不是,舉凡慕容韜的人、慕容韜的一切,他不屑一顧。

  一個月後,他的寢房備置妥當,一切與慕容韜所有分毫無差,那時他情緒極壞,慕容韜只當他又在耍孩子脾氣,安撫安撫他,最後仍讓他移往過去。

  是,他是打點得萬分妥當,可他、他——

  沒有人知道,他不是在鬧彆扭,而是害怕,偏偏倔性子說不出口,不願向人示弱。

  可她發現了,日日夜裡,前來為他掌燈。

  只有她,知曉他在黑夜中的恐懼與不安,從無一日,讓他寢房失了光亮。

  自那之後,他終於能夠安睡,不再蜷縮床角,徹夜無眠。

  姥姥過世那年,他才七歲,失去世上唯一疼他的人,他很痛,很難過,然而最痛最傷的,竟是連送她一程都辦不到。

  慕容一家前來弔唁,怕慕容韜見著這張與他無異的臉容,便什麼也瞞不住,怕引來不必要的是非,那些自私自利的人竟將他關入柴房藏著,任憑他如何哭喊,也不曾心軟。

  他沒親人嗎?那些個主謀共犯,全都是他的親人,爹、娘、叔伯、嬸姨、舅父舅母……那又如何?還是任他在黑暗中度過一日又一日,直至今日,每一夜他都還能聽見柴房裡耗子爬行、吱吱竄動的聲音、以及咬上身體的疼痛……

  他害怕、恐懼的哭喊,淹沒在長長、長長——深得沒有心頭的黑暗中,直到他們終於想起遺忘在柴房裡的孩子,他已虛弱得只剩一口氣。

  他是從那時開始,恨起慕容韜。

  憑什麼!他們憑什麼如此待他?慕容韜已經擁有一切,他只剩姥姥,只有姥姥待他好,為何連他僅有的都要奪去?

  如果不是慕容韜,他不會無人聞問,宛如棄兒般寄人籬下,受盡屈辱;如果不是慕容韜,他不會爹不疼、娘不愛,一個人孤孤單單;如果不是慕容韜,他不會連送他摯愛的姥姥最後一程的機會,都被剝奪……

  這世上,若是沒有慕容韜,該有多好?

  從那之後,他便再也無法一個人待在黑暗中,總覺得黑暗裡,那張牙舞爪的惡鬼就要將他吞噬,彷彿回到那一夜,隨時會有耗子跳上他的身軀,咬出一個個血洞,哭啞了嗓都無人理睬——

  然而,她來了。

  那一夜的無助沒能延續,她添足了能夠燃上一夜的燈油,再進退合宜地欠了欠身離開,一句閒話也沒多說。

  他相信,聰慧如她必然洞悉了些什麼,卻不曾碎嘴,不曾出言嘲弄,即使他臉上掛不住,惱羞成怒地挑惹她,也不見她利用這一點反擊、傷害他。

  再如何被他逼到了極致,都還是記得夜夜前來為他添油掌燈。

  逗著、逗著,目光放在她身上愈久,越發移不開,成了癮。

  也因為目光始終看著她,才會看見她的目光是看著另一人。

  無論他再如何望著她,她也不曾回眸瞧上一眼,正如她全心望著的那個男人,也不曾回頭,看見她的濃情密意。

  他一腔惱意,只能激她、欺她,至少那樣,她還會多少瞧他一眼,然而真正激出了情緒,在那雙冷瞳裡讀出恨意,他反而更痛更慌,不知所措。

  那時,慕容韜無巧不巧,一語重重敲進他心頭。

  她性涼,若他也是如此,只會將她激得更遠,他必須讓她感受到一絲暖意,她才會願意接近。

  就像——她每夜掌燈,為他陰暗的天地帶來一束暖亮。

  換了另一種身份與心情,與她逛街閒聊、執手笑語、水燈為她祈求好姻緣……原來,不必惡言相向也很好,原來,快樂如此簡單。

  偏偏,她是慕容韜的。

  所有他想要的,全是慕容韜的。

  年幼時,盼著父母偶然想起他,給他一絲絲關愛,他就能滿足;而今,是盼著莫雁回的笑、莫雁回的心。

  一回、又一回,只要頂著那個身份,她便願意對他好,給他暖暖溫情,可是一旦回到現實,傍身的永遠只有驅之不去的冷意。

  即便是虛幻也好,他也想沈醉在那虛假的溫存裡,擁抱由她那偷來的情意,自欺自人。

  再怎麼不願承認,慕容韜的一切……他其實很稀罕,因為盼不著,傷得痛了,才故作無謂。

  於是第二回,他再度湧現那樣的想法——若無慕容韜,多好?

  *****

  無人知曉,這對感情甚好的主僕兼未婚夫妻是怎麼了,之前鬧得人仰馬翻,硬是要娶,如今佳期將屆卻臨時喊停,怎不教眾人錯愕萬分,摸不清這兩人在搞哪一出?

  「婚姻並非兒戲,豈容反反覆覆,家主迎娶屬下,已是貽笑大方,今日若又徒添他人笑柄,日後要再迎娶,已是萬萬不能。」

  長老們都逮著把柄撂話了,說得白一些便是——今日不娶,往後要再想娶莫雁回也沒門了!

  有什麼差別呢?橫豎是寡婦死了兒子,也沒什麼日後可指望了。

  走出廳口,見她立於階下,相信方纔那知已聽得分明。

  她動也不動,冷顏如霜,他等著、等著,等不到她一言半語,心也冷了,放掉期待,伸手撕了廳門上貼的囍字窗花,揉進掌心。

  「到房裡來,我們談清楚。」

  她頓了會兒,還是跟上前去。

  他進的,是慕容韜的寢房,她隨後而入,見他負手立於窗口,一如那些個立於園中、遠眺不語的姿態。

  那時她總猜測著,他心裡頭正想些什麼?如今看來,想的怕是條條算計,如何欺得她密不透風、如何陷得家主萬劫不復吧?而她,竟還可笑得憐他一身蒼涼寂寥——

  「雁回,你愛過我嗎?」

  她渾身一震,愕瞪著他。

  他憑什麼?在做了這件事、如此欺她傷她之後,還有臉這般問她?!

  「你無恥!」她瘋了才會為這泯滅天良的禽獸動心!

  「是嗎?」答得真是毫不猶豫啊!

  「我想了許久,有些話,一定得同你說清楚。我弒兄、奪權,這些都是事實,我也沒想要辯解什麼,天下人盡皆唾罵,我也能一肩擔下,可雁回,我圖的不是權,是你。你要控上千萬條罪都可以,唯獨這狎玩之罪,我說什麼都不認。」

  他回眸,對上她震愕的眸,澀澀一笑。「怎麼?很意外嗎?就你能愛他,我就不能愛你嗎?我愛了很久、很久,只是你一直都看不見。」

  他在賭,賭他獻上真心,坦然相對,不再迂迴相欺,結果又會是如何?

  他已沒有辦法,像是窮途末路的賭徒,憑著手中最後的一點籌碼,孤注一擲,那是他僅有的尊嚴,以及一顆真心。

  輸了這一注,便是一無所有。

  「你說……這一切,都是為了我?」他弒兄、奪權,是為她?家主的生死未卜,也是因為她?!

  他剛上前,未及多言,便教她一掌恨恨揮去——

  「慕容略,你這混蛋!」

  「這就是你的回答?」頰畔泛開熱辣辣的疼,他沒去撫,定定瞧她怒容。

  「你愛一個人的方式,就是陷我於不義?若今日家主真遭逢不測,你要我如何對得起他?」

  「我沒想過要他死。後來的一切,並非我能掌控。」

  「你在玩命,玩的是家主的命,當真會天真以為世事皆能盡如你掌握?任何一點意外,都會教他死無全屍!」可他還是賭了,賭得兩敗俱傷。

  但她又怎知,他也賭上了自己的命,她眼裡,只有慕容韜的傷,看不見他也一身的傷。

  「錯已鑄成,多說無益。雁回,我只問你,若他仍在世上,我頃力將他尋回,這一切還有轉圜的餘地嗎?我將屬於他的一切還給他,什麼都不要,只要你,你跟我走,好嗎?」

  「這是威脅?」

  「是請求。問問你的心,這一段日子,甚至是你不曾覺察的那些過往,雖是頂著他的身份,我依然懂得如何使你開懷、喜樂,不是嗎?難道不是他,便一點意義也無?」

  她靜默了。

  曾經,她口口聲聲說,一張臉無法代表一切,到頭來,仍教那張臉的表相所欺,將過往那番信誓旦旦的言語狠狠砸回她臉上,難堪、羞慚……教她一句話也駁斥不了。

  說到底,她也是那種膚淺無知的女子,他說的一點也沒錯。

  如果有一回,她曾經認出他來,是不是這一切便不會發生,更不會讓他以為如此便能取代家主,以至於犯下無法挽回的彌天大錯。

  這一切,她難辭其咎。

  若說他是元兇,她便是禍根,他的罪,她也得擔上一半,若是威脅,她別無選擇,為家主,抵了命也不足惜,可這般溫言軟語,她卻是糾結痛楚,無從應起。

  她還有什麼資格?在教家主受盡苦難後,她這引發一切的禍首,還能夠當作什麼事都沒發生,允了他?

  「不。」她做不到。

  慕容略閉上眼,抵上窗框,默然不語。

  早預料到會是這樣的結果,仍然無法不讓她拒一回便痛一回。

  輸盡最後這一注,他已己孑然一身,沒什麼能再失去了。

  也好,從此以後,便再也無所顧忌。

  沈沈吐出胸腔那口屏住的氣息,柔軟溫情收得乾乾淨淨,冷沈眸底,只剩一片寒漠。「既然我的真心你棄若敝屣,那便是逼我對你使強了?好,莫雁回,我說過要你,你無論如何都得是我的——你允了,我聽你的,傾力尋他,代他守住這一切,日後完壁歸趙;你若不允,我就鬧它個天翻地覆,死也拖慕容韜陪葬!」

  「你敢——」

  「我有何不敢?我已經什麼都沒有了,還有什麼不敢?!」

  「你這禽獸!他是你大哥,他如何待你,你難道——」

  「又如何?」走到這步田地,真尋回慕容韜,還會認他這親弟嗎?只怕是恨之欲死,他還顧忌什麼?

第6章(2)

  「等等!」心知他這極端性子,說出了口必會言出必行……她一咬牙。「我允!成了嗎?」

  他頓住步伐,背身立於門邊,澀然苦笑隱於嘴角,她瞧不見。

  一直以來,都吸慕容韜,方能掐住她死穴,從未變過。為了那人,她可以連死都不怕。

  他算什麼?一腔真心、軟言苦求,都不及「慕容韜」三字那般輕易影響她。

  不了,傻一次便夠,他再也不會送上一顆真心,任人踐踏蔑視,要他狠,他便狠到底,橫豎在她心中,他根本不是人,要怨要恨都由她去。

  冷然回身,探手扯她入懷,不帶一絲情緒地壓上軟唇,她本能探手抵上他胸口——

  「你可以推開,走出這道門,我們就沒什麼好談了。」

  掌心抵著,終究沒使勁,他復又張口覆上她,激狂力道咬痛了她的唇,血腥氣味蔓延在交纏的唇齒間,她連哼也沒哼一聲。

  他一怒,將她壓入床褥,野蠻地扯去衣衫,略去了她不稀罕的呵憐與疼惜,直接撞入腿心深處,乾澀的甬道,每摩擦一分皆是疼痛,她收也不皺,默不作聲由他去。

  他壓在她身上,身心儘是一片麻木。

  為何會如此?他也不懂,曾有的繾綣歡愉已不復在,只剩相互撕扯的傷害與痛楚,為何他會讓自己陷入如此可悲的境地?

  原來,強求著一個不要他的女人,就是這種滋味。

  胸口堵塞得無法呼吸,他猛然退開。「你不要我,自有人肯我,我不屑碰一具活屍。」

  攏妥衣衫,沒再瞧她一眼,撐著一具骨架未垮,昂首遠離她,儘管裡頭,早已是腐屍爛肉。

  他當真如此不堪,不值得人去愛嗎?

  他不服,怎麼也無法接受,自己會輸得如此徹底,打出娘胎起,分毫之差讓他輸盡人生。生平頭一回動心,傷得慘慘烈烈,連慕容韜一根毫髮都不如。

  無妨,她不愛,他找別人來愛。

  *****

  人在走入絕境時,往往會做些荒唐事,正如此此刻的慕容略。

  最初,他爛醉於秦樓楚館間,抱了一名神容頗似莫雁回的女子,只因她給了那人吝於給予的一記笑,冰冷失溫的身心只能藉著擁抱那具溫軟軀體,驅離那空得發慌的涼寂。

  瞧,他並沒有差到一敗塗地,還是有人願意抱他的,不是嗎?

  可那是財勢堆疊而出,青樓伶妓不就是趨附權勢,逢迎賣笑,毫無真心,他看著那些虛情假意的笑,縱情過後,只覺更加空虛。

  於是,他開始逢場作戲,梨園名伶、孀居寡婦、豆腐西施……玩得比誰都狠,行徑一日比一日荒唐,回不了頭。

  誰誘誰、誰玩誰、誰傷誰,又何妨?他一點也不在乎,至少,在抱著那些人進,他能感受到一絲絲那人給不起的柔情與密意。

  酒醒花間,一晌貪歡。

  只要不是她,他就能看見身下女子婉轉承歡的媚意;只要不是她,他討得了任何女子的歡心;只要不是她,就不會被冷漠拒絕……他可必非要她?

  肢體熱烈糾纏,正待逞歡,鴇母慌亂的呼喊聲往這兒傳來,不一會兒,門板被推開。

  那一瞬間,他直覺要退避,忽而又覺得——何必?一無名二無分,又不是醋妻尋釁,他慌什麼?人家可比他還要更無謂。

  他不閃不避,迎視門前那張冰顏。「你來做什麼?」

  「有話跟你說。」

  一張木然無緒的臉容,會比身下美人更誘人嗎?憑什麼以為一句話他就得乖乖配合?

  「那就去外頭等著。」等他玩得盡興了再說。「不等也行,你大可以走,沒人攔著你。」

  她瞧了他一眼,默然退離房門。

  真走了嗎?她若肯多說一句,甚至姿態軟些,他也就——停!想這做什麼?又不是不知,那人從不曾為他讓步,捧上正妻的名分她都不屑一顧。

  一腔鬱怒無處發洩,他行徑比往常還要來得狂肆,存心要教外頭那些人聽見淫聲浪啼,等不了更好,走了便不教他心煩。

  纏鬧過一回合,只覺索然無趣,他乏了,推開身上的女子,逕自下床擦身,穿回衣物,坐在桌前有一杯沒一杯地灌酒。

  鴇母敲了門進來,遲疑地對他說:「她一直守在那兒……總是有些不妥,教姑娘們也不自在,有什麼事,是不是先談妥了再說?」

  話下之意,是怕正妻尋上門,掀了她尋芳閣吧?畢竟這事遇得多了,莫雁回看起來也不是個好說話的溫軟女子。

  「放心,她不會蠻纏不休。」要真有一絲在意,別說一座尋芳閣,十座都讓她掀也無妨,他傾家蕩產也願意收拾善後。

  想歸想,也沒必要弄得人戰戰兢兢,不好做生意。他留下銀票起身,開了房門,她果然動也不動地站在那兒。

  腹中一陣酒氣翻騰,他腳下不穩,她不愧是習武之人,動作俐落得很,側身一避,他額面撞上門沿,疼痛總算讓昏沈的腦際清醒了些。

  「要閃就閃遠些,來做什麼?」

  她指間動了動,終是沒伸出手。「有話跟你說。」

  對,這句她剛剛說過了,如果沒事,她根本沒工夫理會他醉死在哪個溫柔鄉。

  咬牙忍過一陣暈眩,他挺直了身。「說吧,說完就快滾,我現在不看見你。」

  「你答應過我,『他』回來前會做好你該做的事。」

  所以現在是擔心他沒扮好慕容韜的角色,代主守住江山?

  他與她都知道,這家主之位有多少人垂涎、又有多少雙眼睛,虎視眈眈看著他哪一日出錯,好伺機而動。

  他這一罷手,日後就是慕容韜歸來也枉然,江山早已易主。若非如此,她又何必委屈自己與他周旋?

  「我哪兒沒做好自己的事?該審的帳、該作的決策,我沒一項少做、偏失了,難道族規還限制不能上花樓、在外頭有幾個紅粉知己?」

  她蹙收在。「這不是家主的行事作風,會引人——」

  「我不是他!」他冷聲道。「既是交易,咱位便來就事論事,你給我的,足以讓我屈就若此嗎?」

  她以為,要摒棄一切、放掉自己去過他人的人生,這樣決心容易嗎?那一刀狠狠往胸口上捅時,他是抱親著世上再無慕容韜的決心,從今而後,人人口中喊的不是他的名,想的也不是他,他甚至覺得,死的人是他,不是慕容韜。

  沒再多瞧她一眼,他轉身而去。

  只要沒有她,去任何一個地方,都好。

  出了尋芳閣,走入大街,甚至刻意融入熙來攘往的市集,可人潮再擁擠,終究還是孑然一身,拂不去的寂寥。

  他知道她始終跟在身後,隔著一段距離。

  無法忍受靠他太近,又萬般無奈需護他周全,在她心愛的主子回來之前,他還有利用價值,不容閃失,是嗎?

  運用了點小技巧,擺脫她閃入暗巷,他靠向斑剝牆面。人潮的喧囂吵嚷,令他被酒意侵蝕的身子感到萬分不適,頭疼欲裂。

  他不要這般狼狽慘淡的自己讓她瞧見,死也不願。

  事發之後,他夜夜夢魘,寢難安枕。

  他也怕,怕兄長就這麼讓他大意玩掉了性命,每每思及此,總是通體發寒。

  他太可悲,干了壞事又不夠心狠手辣,弄得自己進退失據,萬分狼狽。

  直到今日,他仍在問自己,若早知如此,當初是否仍會這麼做?

  他從不後悔,人生只能向前,不能後退,就是愛了她,落得身心俱傷,他也沒有悔過,可——

  慕容韜一事,他真的悔了。

  這一切若能重來,他定不會再傷兄長分毫,不會在那一晶,賭上兩人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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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2-10-2 16:47:38

第7章(1)

  學習經商事務的那段時間,慕容韜推心置腹,什麼也不瞞他、不保留,不知不覺中,給了他太多籌碼。殊不知,人性經不得如此一再考驗,一旦有了誘因,又怎會不出事?

  一念之差,造就日後難以挽回的局面。

  有一回審帳,察覺有異,又說不出個所以然,由頭至尾再審一遍,他困或地仰眸,望向那帶笑悠然品茗的男子。

  「這——」

  「看出來了?」

  所以,是真有問題,存心不說,要試他能否瞧出端倪。

  「二叔公年紀大了,膝下只有堂叔慕容淵博一個孩子,他不是經商的料,難為了二叔公要時時為他善後。」

  「那——這個呢?」

  「是三叔的次子。慕容庸向我討過那十數家藏珍閣,我沒允。他有做生意的頭腦,也不是個庸長,只是年紀太輕,野心又過大,還得再磨磨,沖得太猛總要有人拉拉他,緩緩腳步,心急了,早晚要跌跤。」

  「難道就任他們去,什麼都不管了?」

  「處理自是要處理,只是略,記住一個原則,得饒人處且饒人。」

  那些日子,慕容韜不只教他生意上的事,也教著待人處事的準則,讓他見識到一家之主的仁厚為懷。

  二叔公一家做了假帳,他不怪不現,暗地裡補足虧款,沒有生意頭腦便用大把銀兩照料他們一家。

  三叔公次子妄想蛇口吞象,殊不知慕容韜本就有意成全,只不過時機尚未成熟,那蠶食鯨吞之舉,是多餘又枉作小人了。

  還有四叔公、五姑婆、七姨、八舅、九嬸的……上面戶人家,每一家都有每一家的麻煩事,費盡心思周全了每一個人,仍被數落不公、怨責偏私,怎麼他擔待了多少?這家主之位根本不是人當的!

  那時的慕容韜又哪裡知道,寬厚大度會為自己帶來多大的災難,做盡了一切,仍是有人不滿,處處怨他。

  一如——自己。

  不知好歹的慕容庸、以及反噬手足的自己,多搭?同樣喪盡天良,同樣狼心狗肺!

  不可否認,慕容庸找上他時,他確實動搖了。那時的他,太貪慕莫雁回的笑與溫柔,不願擁有過後,一轉眼又被打回只有自己的孤冷角落。

  他不願只是慕容韜的替身與影子,若能獨佔那一切,多好?要他一生活在別人的人生裡,他都情願,只要能一直、一直擁有那雙溫柔的眸光凝視。

  偏了的心思,終致蒙蔽理性,鑄下大錯。

  他掙扎了半年之久,尋了又尋,用了一道無色無味的蝕膚之毒,將化去內力的藥摻在食物中。

  非莫雁回親烹的食物,他不吃,離開眼前的食物,他也不吃,謹慎地,銀針一再試毒是保命的基本功夫,卻從不疑他,他親手送的食,從無疑異。

  「我反覆拿捏過劑量,這不足以致命。」前往船運行的途中,馬車停在半山腰上,望著那發揮藥效後的昏沈倦容,自顧自地說著。

  思緒突然變得緩慢,他至少知道,情況有異。慕容韜甩甩頭,睜著眼力持清醒,開了口便是焦慮——

  「略,你有沒有事?!」

  傻子!到現在還在擔心他嗎?

  「我說的,你沒聽懂嗎?藥是我下的,我怎麼會有事?」

  藥——是他下的?

  但,為什麼?

  他不懂,渾沌的腦子失去平音清晰明快的思路,明明是簡單幾句話,也讀不通透。

  「我待你……不好嗎?」還不夠好嗎?他努力地想,自己是哪裡少做了、疏忽了,讓弟弟受到委屈……

  「好。但是我真正要的,你給不起。」堆積在心裡頭一輩子,終於對他說出真心話——

  「你總是一廂情願用你的心思看事情,就像我們的名——韜略、韜略,韜與略本就相輔相成,不該被分割,可你真以為,那是父母為我們起名的本意嗎?這略,不是謀,而是忽略,前頭有了韜,我永遠是被略去的存在。

  「我知道這不該怪你,可姥姥頭七、出殯,我多想跪在靈堂前送她一程,而不是被關在濕冷的柴房裡,哭啞了嗓無人理會。一個沒人要的孩子,成長得有多困難,你永遠不會知曉;少吃幾餐沒人在意,冷了、傷了誰來替我打點盤算,動輒打罵、冷言諷語……天之驕子如你,幾曾受過?你要我如何不恨你?

  「雁回是我唯一想抓住的溫暖,可她也是你的,只要你在的一天,她就只能看著你,唯有你不要時,才能施捨我幾回。你總是佔著我最想的一切,你要我怎麼辦?!若這世上無你,該有多好?我的人生,便不會落得如此。

  「你口口聲聲說想補償我,若我說,唯一的補償方式,便是你的消失,我不要永遠只是人身後的影子,我要唯一!你辦得到嗎?你願成全嗎?」

  神智半昏半醒,那木然涼寂的嗓音斷斷續續飄入腦海,他努力聽著,心房痛不堪言。

  原來……你一直是如此看待我的,原來,你如此恨我。

  初回時,你誰也不理,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樣,我努力試了又試,妄想憑一己之力溫暖你,看在你眼裡,只覺施捨嗎?我不知自己竟傷你傷得這般重,不以為……那終於會笑了、偶然淡淡喊出的一聲「大哥」,是真心認了我……

  到頭來,還是我的自以為是。

  你竟恨得……寧願我消失。

  啞著嗓,得知真相的打擊,教他一句話也說不出口,失焦的眸子聚不了光,只見一道銀光閃動,仰眸見高舉的薄刃——

  也罷,略若真要他死,夫復何言?

  那揚起的利刃並未朝他欺近,而是朝自身胸口狠狠壓入,他瞪大眼,驚痛難言。「略……」

  慕容略扯唇,不帶笑意地笑了笑。「你不會死,我卻是賭上了命。」

  為何要如此?!他不懂,慌得無法思考,掙扎著想起身,慕容略退開一步。「若不如此,無法取信於人。我不在乎你會多恨我,我只求你這一次,若我僥倖不死,可不可以請你成全我?」

  連命都賭上了,他還能說什麼?

  慕容韜沈痛地閉了閉眼,無言取出懷裡的錦囊。那是他的印信,以及自幼未離身的隨身之物,雁回看了,會懂的。

  「謝謝你,大哥。」他退了退,再退了退,直到肩背抵上馬車門,他反掌推開,朝外縱身一躍。

  此舉太過突然,暈暈眩眩、四肢虛軟的慕容韜阻止不及,駭然驚痛,連喊都喊不出聲。

  為何他們兄弟會落得今日血刃相見的局面?真應了那古老禁忌,天無雙日,富貴之家一對雙生子,終是災難的開端?

  若真如此,來生他寧願生在尋常人家,平凡庸碌,無妄無災,足矣。

  夜半醒來,一身濕汗,頭疼欲裂。

  他總是夢見那一日,慕容韜無法置信的驚痛神情,他一直避著不去想,遭親弟背叛的他,心裡會有多恨。

  以往夜裡驚醒,還有莫雁回在一旁關切垂詢,偏偏醜惡真相無法對她啟齒。他不說,她也就沒再問,只是夜夜為他點上寧神薰香。

  那薰香極有效,雖不見得每回都能讓他安睡到天明,多少也舒緩了痛楚。

  冷風由窗口灌入,那香爐,早已閒置許久,而他,夜夜疼痛醒來。

  他披衣下床,撫上牆角某一處,原本平整的牆面往後滑退,現出一方暗格。他取出置於其間的錦囊,裡頭之物早已如數家珍。

  一隻金鎖片、一方印信、金鑰、一對鴛鴦玦以及一道平安符,寫了生辰八字,過了香火。

  這些,全是證明慕容韜身份之物。

  金鑰能開啟這暗格,所以產權狀子、重要之物全在這裡頭。

  他想了一遍又一遍,兄長親自交到他手中時,究竟在想什麼?可是想這二十多年獨佔一切的虧欠,從此還盡,恩怨兩消,兄弟情絕?

  也是,要換了他被如此對待,也要恩斷義絕,老死不相見。

  遣去的探子至今仍在搜查行蹤,生要見人,死也要見屍,給個明白。

  只要待過,一定有跡可循,從慕容庸為開端,沿路一步、一步地找下去,只要人還活著,翻了每一寸土地,哪怕傾盡一生他都要找到。

  他不信任慕容庸,兩人本就是各圖所需,全無情義可言,若真守信諾,他負傷跌下坡底,將兄長交到慕容庸手中,他不會陽奉陰違,乘機一日日毒害兄長,若兄長未逃離,如今早是白骨一具。

  他已經醒了,但慕容庸還沒醒。他要什麼,他便給,測試一個人究竟能有多大的胃口,爬得愈高,將來摔得更加粉身碎骨,包裹糖衣的毒,會教人怎麼死的都不曉得。

  兄長一片寬厚襟懷又如何?誰又領了他的情?

  不,他沒那好耐性。

  「該償你的,我會償,只要你還肯回來……」指腹撫過金鎖片上的「韜」字刻痕,低低輕語。

  最初的驚恐慌亂過去,如今已能冷靜下來,他知道該怎麼面對、也知道如何處理最正確,唯有那日復一日,愈見空泛的胸口,不知如何填補。

  就連,那偶爾還會湧現耳畔,為他送湯、添衣的叮濘嗓音,都逐漸模糊,遙遠得快要聽不見。終有一日,那日益擴大的空洞,會將他吞噬,荒涼貧瘠的人生,一無長物。

  *****

第7章(2)

  又過了半年——

  不知名的小鎮內,二樓靠窗雅座,貴氣的紫衣男子憑欄倚坐,俯視窗下熙來攘往的人潮,目光停留在某處定點。

  小攤子上,有一桌男客抱著娃兒,身旁伴著一名女子,姿容中等,算不上傾城絕艷,笑起來倒是光芒燦燦,讓人瞧著心都暖了。

  男子挾了丁香魚乾,低聲誘只,女子皺著鼻搖頭,讓人好說歹說,這才勉為其難地張口讓人餵食。

  男子笑了,掌心拍拍她的頭,由嘴形研判,應是說了「好乖」。

  又是哺娃,又是喂妻,自個兒倒是吃沒多少。女子看不過去了,捲上一筷子麵條往他嘴裡塞。

  這一幕,明擺著便是年輕小夫妻,一家合歡。

  會是他嗎?

  隔了一段距離,慕容略瞧不分明,只覺輪廓隱約神似。

  那街旁的小攤子連個店牌也無,油膩膩的桌子隨意抹上兩抹了事,下把麵條連調味都是隨販子喜好舀了一匙鹽、一匙肉燥、再順手抓把蔥花撒上去,那會是自小養尊處優、連喝茶都得精準估量兩茶葉對多少水,隨便一罐茶葉都得花費千金的大哥嗎?他怎吃得了這種苦?更別提向來只有人伺候他,哪有他好聲好氣去伺候人的分?

  再說,眼界奇高的大哥,什麼樣的絕色佳麗沒見過,未曾見他動過心念,這女子哪及得上雁回一半的姿色?大哥會看上她?

  忍不住懷疑探子是否尋錯了人,掏出袖間的低柬再看一遍。

  穆邑塵,銅城,塵香居。

  收到消息,片刻也等不及,隨口向莫雁回編派了個理由,便快馬尋來。

  看來,得親自出面一訪,是或不是,自有定論。

  人,是尋了,那名喚穆朝雨的女子,態度明擺著要霸住男人不放手。

  那是當然,他大哥是寶,誰得了都會死命霸佔。

  他腦海裡擬過千萬種手段與說法,都能打發掉她——

  可最後,一個也沒能說出口。

  她花了五兩從人口販子那兒買來了琉璃瓦,若真是他大哥,豈容受這等屈辱?他原是想用萬兩價銀買回,話臨出口,想起那一日街旁瞧見的畫面,男人嘴解那抹愉悅的笑意一直停留在他心間。

  若待在這名女子身邊,能教兄長露出這樣歡悅的笑容,他能再一次破壞大哥重新得來的幸福嗎?

  不知為何,他沒祭出那千百種說詞,而是如實道出了真相,換來女子狠狠的一巴掌。

  他在銅城待了數日,左思右想,還是決定見上穆邑塵一面。

  一早來到塵香居,店頭只見女夥計,他打發了上前招呼的女夥計,隨意走走看看。

  忽而,腳下撞著一團軟綿綿之物。

  垂首一瞧,那裹在一身粉藍小襖下的小東西還走不穩,一把撲跌在他跟前,正攀著他的腿試圖爬起,重拾尊嚴。

  「爹——」軟綿綿的嗓逸出,她張大了眼,一臉希冀地瞧他。

  他也用力瞪回去,決定尊重她扞衛顏面的壯心雄心,了不起再幫她拍個手助勢。

  「爹!」娃兒一屁股賴坐地上,蹬腳不滿了。

  怎麼——說耍賴就耍賴,還要不要臉?

  女人就是女人,耍賴不成眼看便要哭了,他趕緊在淚兒懸在眼眶之際撈起小棉團。

  「爹——」愛嬌蹭來的小臉蛋,哪還有淚水的影子?女人果真天生的戲子!

  這便是大哥的孩子嗎?

  他抱高了娃兒細細端詳,試圖找出幾分大哥的影子,但怎麼算都不對,娃兒少說也足歲了,與大哥失蹤的時日怎麼兜也兜不起來,莫非——

  小稚娃蹭了兩下,大概覺得味兒不對、抱法不舒爽,偏頭疑惑地瞧了瞧那張明明熟悉,再瞧兩下又不怎麼熟悉了的臉孔。

  「爹?」

  內堂的男人掀簾而出,見女兒又賴在陌生男客懷裡,沒好氣道:「穆青青,你這沒節操的小叛徒,到底還要認幾個爹——」

  對方回過身來,他腳下一頓噤了聲。

  慕容略沒錯放他一瞬間的錯愣,雖然恢復得極快,旋即便步履流暢地走來,伸手換回女兒。「抱歉,小女沒造成您的困擾吧?」

  那張臉,滿佈無數細淺疤痕,甚至沒入頸際、領口之下……無法想像那身子底下,還有多少這樣的爛疤痕跡……

  儘管如此,他還是一眼便認了出來,是他——那被他害慘、倒八輩子楣與他成為手足的兄長。

  「你——」嗓子一啞,他吸了吸氣,抑下激昂情緒。「可以私下談談嗎?」

  穆邑塵笑了笑。「咱們認識嗎?」

  意思便是——與他早無話可說了。

  莫怪他要視如陌路,是他逼的,對方沒見著他的臉就一刀捅來,已經夠寬大為懷了。

  「拜託,一會兒就好——」性傲如他,從不求人,這會兒意不顧尊嚴,軟著姿態求他。

  是——發生了什麼事了嗎?他過得不好?不是說只要他消失,他就會很好?那又何必——穆邑塵打住思緒,不再往下深想。他的一切,早已與自己無關,不需探究太多。

  將孩子交給奶娘後,隨他步出店外。

  「我只有半個時辰,晚些還得趕回去量身裁製婚服。」

  慕容略停步。「你要成親了?」

  「嗯。」

  「你——」停了會兒,不知該如何啟口。「是情願的嗎?」

  他聞言,訝然失笑。「婚姻一事,若非情願,誰強索得來?」

  「我聽說——她花了銀兩買你,如果——我是說,你若有一絲不願,無論花多少銀兩,我會買回你的自由,你不用委屈自己……」若穆朝雨真帶著拖油瓶強賴大哥,他說什麼都不允,他大哥值得更好的。

  穆邑塵搖頭。「不是那樣的,她待我極好,比我曾真心對待的任何一個血親,都還要來是好,也許外貌及不上絕世佳人,可她的心極美,與她在一塊兒,是前所未有地快樂。」

  她的心極美,不像他,早已腐爛惡臭不堪。

  他就是那個——被他真心善待,卻恩將仇報的混蛋之一。

  他心知肚明,受下尖銳諷言。

  早知如此,何必當初?如今再要強出頭,只更顯可笑,害他落得如此的,不正是自己?

  「何況——」穆邑塵淡淡補上一句。「你我素昧平生,不勞尊駕費心。」

  當真素昧平生嗎?對上他的眸,那曾經溫暖疼寵的笑眸,如今只剩下一片溫淡平和,無波無緒,彷彿——真是不相干的陌路人了。

  慕容略,你這沒心沒肺的混蛋,我情願拿真心去加狗!你不配讓我再耗費一絲一毫的情緒——他其實,比較想衝著他嗆這句話吧?

  「是,是陌路人沒錯。」他點頭,順著對方的話答。「只是見了你,讓我想起孿生大哥。他很疼我、寵我,我要什麼,他從來沒有讓我失望過……挖心掏肺、努力想讓我看見他的心意,我還是不知足,想要索求更多,最後……」

  他移回目光,對上眼前的男子,一字字道:「他死了,被我的貪婪無知,一點一點淩遲致死。」

  從下了那道毒起,這世上已經沒了那個對自己無盡寵愛的慕容韜。

  「你希望我說什麼?節哀?」

  「沒。」他一斂容,又道:「我不哀傷,我過得很好,得到所有我想要的,我就是這種自私自利的混蛋,為了一個女人,連自己的親大哥都能殺害。我沒後悔,再重來一次我還是會這麼做,那是他欠我的,活該要還我!下輩子眼睛睜亮點,千萬別再與這種禽獸不如的傢夥當兄弟。」

  「嗯。」對方平平淡淡點頭。「你說完了嗎?裁縫師傅在家中候著了。」

  「去吧……」去享受你的幸福,我也很好、很好,我不後悔,一點都不後悔。不後悔……換來一身寂寥,眾叛親離。

  穆邑塵舉步,想了想,仍是道:「逝者已矣,既然做都做了,就守賓用盡代價換來的那一切,好好過日子。」

  男人走了,步伐堅定,不曾回頭。

  他佇立原地,久久、久久,心間最後一抹微亮火光,淹沒在無邊黑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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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2-10-2 16:50:26

第8章(1)

  該如何告訴雁回?

  慕容略想了又想,還是沒有主張。

  他不是傻瓜,大哥態度很明確了,他不會回來,也不打算再與慕容家任何一個人再有牽扯,從此已是陌路。

  在酒館泡了數日,醉了又醒,醒了又醉,仍漫無頭緒。

  若是雁回知道曉,慕容韜徹底毀在他手上,再也回不去了,她會如保?

  他不敢想。

  以往,用大哥為藉口牽制住她,如今——空無一物的手心,已經沒有任何籌碼,還留得住她嗎?

  他仰首,再度狠狠灌上一口烈酒。

  每思及此,心總是驚懼慌痛。

  「都喝了三日了,還不夠?」酒館女掌櫃款步上前,將爛醉如泥的他扶進自己的閨房。

  腥內酒氣翻湧,他難受地嘔吐了一陣,人也清醒許多。

  女掌櫃去了又回,端來熱水讓他擦臉。

  他扶著鐵盆架子起身,渙散的眸對上鏡中一張蒼白憔悴的面容。

  那是他嗎?面無血色、三分不像人,七分倒像鬼,陌生得連自己都快認不出。

  他怎會變成這樣?怎麼讓自己變成這樣?

  「你呀,心裡頭有何不舒坦,就去面對、解決網卡,老靠著爛醉來逃避,能成什麼事兒?」

  是,她說得是。

  任由女掌櫃扶持著,靠坐床畔,枕在那女性特有的柔軟胸懷間,閉眼不語。

  鳳姊年少時喪夫,懷著遺腹子,仍堅強地扛起這家酒館,獨自撫育孩子,她說她沒有示弱的權利,日子總是要過的。

  比起她,他連一名弱質女流都不如。

  「我愛著一個人。」那是頭一回,他對她吐露心事。

  「嗯。」

  「可她不愛我,我用盡了所有能想的方式,就是得不到她的心,甚至覺得……她離我愈來愈遠了,就要抓不住了。」

  鳳姊默默聽著他說,掌心溫柔地撫了撫他的發。

  早知他心裡有事,如今聽他坦言,也不意外是這些摧人神傷的感情事。男人看來剛強,又總是在遇上感情挫折時,比誰都還要脆弱、逃避。

  「但你說得對,逃避有什麼用?不是我的,依然不是,所以,我想再去努力一回。」最後一回。

  大哥也說,要他好好把日子過下去。

  他也想跟她好好過日子。

  扶著床柱起身,步履極有些虛浮,他試圖穩住自己,自懷中掏出一張銀票放在桌上,真誠道謝。「這些時日,多謝有你相伴。」

  鳳姊也知,這是道別。

  她沒攔他,看著男人離去的背影,目光流瀉幾許依戀,心裡明白,他這回離開,今生再也不會相見。

  *****

  聽下人說,他在找她。

  莫雁回緩步進房,便見他靠坐在床頭,眉心凝著痛楚,閉眼緩慢調息。

  未走近,便嗅著一陣濃濃酒氣,她忍不住皺眉。

  這人的荒唐是沒有極限嗎?真要哪日醉死在酒缸裡,才讓她去收屍?

  察覺有人靠近,他一睜眼,對上她蹙眉神情,想解釋些什麼,剛張口就是一陣重咳。「別……咳  ,別惱,這是最後一回了……咳咳!往後,你不愛我做的事,我都不做了,真的!」

  欺她騙她多少回了,這會兒還說這種話,誰信?

  心中冷哼,見他咳得面色慘白,仍是動手替他倒來茶水。

  他仰眸,領情地一笑。「坐,我們談談。」

  莫雁回遲疑了下,在他身邊坐了下來。「家主——有消息了嗎?」

  執杯的手一頓,他苦笑。「除了大哥,我們難道就沒別的事可談了嗎?」

  「……」

  「沒有,我還在找,人活著總有一日能找著的。」他想了很久,還是決定瞞住大哥的事,能留住她一日是一日。

  也許日子過得久了,就習慣了,也或許……有一天他們也能像大哥和穆朝雨那般做對平凡夫妻。

  「你有沒有想過,若找到他後,他身邊已經有了人,你怎麼辦?還是固執地只想守著他嗎?你想,他不見得願意。」

  「我沒想過。」唯一的信念只是守住屬於他的家業,完壁歸趙。

  「有沒有可能……我是說,放掉他,到我這裡來?」他停了下,續道:「這話,我曾經問過一回,這是最後一次,你若仍是拒絕,我不會再問。」

  回絕了他,就真是結束了,從此擺脫那傷人傷憶、讓彼此都痛苦窒息的情愛糾纏——

  她該爽快回應,明明在心頭不曾動搖的信念,臨到了嘴邊卻無法說出口。

  遲疑,再遲疑,仍是無語。

  那心頭堵塞的……可是不捨?她厘不清,心慌意亂。

  「我累了,不想再如此互相傷害,若你還願意留在我身邊,我會一生傾心相待,絕口不問你心裡的那人是誰,這原就是當初頂替他身份時便作好的打算。可若你不願,我也不會再苦苦相逼——」

  「我——」剛張口,便教他伸掌摀住,深瞳一縮,憂惶萬般。

  「你真要走?」

  嘴上說得瀟灑,實際上仍是放不了手。

  他很用沒有。怎麼也捨不了她。

  「我——」

  「雁回。」

  「我不——」

  「雁回!」

  「我——」

  「雁回!」一回又一回,不讓她真說出口,索性不顧一切,張手抱牢了她,聲音一哽。「小拾兒……」

  我不要你。他知道,她真會說出口。

  她心房沒由地一酸,那盈滿痛楚的眸,讓她無法再一如往常,狠心地將其漠視推離。

  「我們還有好多事情沒完成。我承諾過你,一天尋來一種你喜愛之物,給你很多很多的寵愛,除去莫雁回,我誰也不娶……這些都是真心的,除了頂著大哥的身份,我對你說過的每一句話,都真誠無欺……雁回、雁回,你真不要我嗎?」

  你真不要我嗎?

  她從不曾見他如此卑微姿態,不在乎她心裡有誰,凡事依她,做盡了一切,無論是對是錯,唯一所求,也只是要將她留在身邊罷了。

  她說不出口,連她都分不清,自己到底要不要這個男人。

  「若我頃力求得大哥的諒解,你願不願意留?還是,還是……只要你說得出口,我都願意去做……除此之外,我不知我還能怎麼辦,軟硬兼施也留不住你,莫雁回,為何你如此難以討好?」

  他已經管不得丟不丟人,走到了絕望盡處,早沒了顧慮,只能傾盡全力抓住眼前最後的浮木,不教絕望滅頂。

  她沒有推開他。

  單單是這樣,就已經很夠了。

  儘管不曾正面允他,他還是想著,今天不行,明日再試,一日一日試,總有一天,她一個神智不肖,錯口便允了。

  他移唇貼上芙頰,沒被推開,唇瓣嘗試地柔柔廝磨,再傾向柔唇,小心翼翼貼吮而去,輕啄了下,再一下,而後密密覆上。

  她一直定定地望住他,沒移開過目光。

  這一回是他,她看著的,真真確確是他慕容略,不是活在慕容韜之下的影子……他心房一熱,傾身將她壓進床褥。

  抵在他胸前的掌,軟綿綿地使不上力,耳邊儘是他絕望的呢喃,不經意觸動了幽微心弦,震盪著……

  若真與他挨著日子,就這樣相守一生……可有嗎?

第8章(2)

  思緒亂成一團,迷茫間,便教他竄入唇腔,舌尖纏上了她,宛如渴了千年的旅人,貪婪不休地啜吮、癡纏著,唇齒間,還嘗得到薰人酒氣,以及夾雜在酒氣之間,一股柔媚的女人香——

  他抱過別的女人。

  抱了別人之後,下一瞬又回過頭來抱她,訴盡癡言癡語,彷彿能為她而死的深情模樣……他究竟是怎麼辦到的?怎能如此地——噁心!

  想到壓在她身上的這具身體,曾如何胡天胡地荒唐,那畫面還停留在她腦海中,竄入鼻間的女子氣味在胸腹間翻絞,反胃欲嘔——

  而,她也確實吐出去了。

  推開他,她無法停止地趴在床沿,狂嘔不休。

  那具碰觸她的身子,好髒、好臭。

  他一動不動地瞧著她,四周悄寂,只剩她反覆的乾嘔聲迴繞房中,也纏上他心間。

  心底最後一絲火苗盡滅。原來,在她眼中,他是如此不堪。

  身子的反應騙不了人,她就是有心要試,也容不了他。

  她至今未食,空空的腹間除了酸水,什麼也嘔不出來,但她還是拼了命地狂嘔,難受得像是要連肝膽也嘔了出來——

  「夠了,不必如此虐待自己,我懂了。」他翻身下床,遠遠退離。「你說得夠清楚了,從今而後,我不會再問。」

  臨去前,他頓在房門口,終是斷了念,自袖間取出那張探子捎來的字柬,說了原想抵死瞞下的事。「他在銅城,想見他就去吧。」

  做了再多,還遠不如這一句。

  一日送上一道驚喜的寵愛,還比不上她心底藏著、那最深的摯愛。

  除卻慕容韜,一切儘是多餘。

  她走了,不曾遲疑。

  得知的當下,連天亮都等不及,便連夜快馬尋去。

  自她離府當夜,他便病倒了,反覆發著高燒,三日不退。

  昏昏沈沈中,他彷彿回到過去,慕容韜尚未出事那時,徹夜守在床邊,照料他從不假婢僕之手,為他退不去的高熱頻頻歎息。

  「根底怎會這麼差呢?這些年你究竟是怎麼過的……別怕,回到家來,大哥會顧著,別怕,沒事了……」

  一擲萬金,四處為他尋著奇珍良藥,最後換來鴆毒一杯。

  由夢境中抽離,熱淚滿腮。

  空蕩蕩的房,只剩他。

  冷風灌進窗口中,他縮在床內,擁著留不住暖意的被褥,無聲痛哭。

  從事發之後,頭一回毫無保留,釋放出強抑在心底最深處、從不敢面對的懺意。「哥……」

  或許,就這麼去了,也不會有人知曉……即便知曉,還有誰會再為他掉一滴淚?

  沒有,再也沒有了。

  一如莫雁回所言,唯一會為他痛的那一個,已教他毀盡,每每思及如今那雙宛如陌路、無波無緒的眼神,心便是一陣痛。

  為了一個心上從不曾有過他的女人,傷害世上唯一愛他的至親,換來用盡一條長江水也洗不淨的罪孽……慕容略,你究竟做了什麼?

  直至今日,徹徹底底,悔不當初。

  她去了多久?他不知,病得糊塗的腦子,記不了太多事,渾渾噩噩度過數個晨昏,再一次醒來,是落日時分。

  桌上還擺著中午的膳食,婢僕只負責備膳,撤下便是。

  冷卻的湯藥治不了心頭沈痾,他沒費事去飲,披了衣倚坐窗口,遠眺落日餘暉。

  真怪,以往貪求得心都痛了、狂了,如今不求了,反覺前所未有的平靜。

  若早能如此放手,多好?便不至於斷送這一生最珍貴的兄弟情分。教兄長平白吃上那麼多苦痛屈辱,也落得自身今日悔恨莫及。

  房門輕巧推開,他以為是婢僕來撤下膳食,頭也沒回。過了半晌,身後一絲動靜也無,他不解地回眸瞧去,才知她已歸來。

  張了張口,發現病了數日的喉頭乾啞疼痛,無法發聲,他撐起身,到桌前斟了茶水潤潤喉。

  「見過他了?」

  她沒應聲,定定望住他。

  「你瞧什麼?」

  「我在看,是如何喪心病狂的禽獸,才下得了這狠招。」毀容?好他個慕容略,果真無毒不丈夫!不意外。是料到她會是這種反應。

  最初,想拚死瞞住,可在親口說出兄長下落那一刻,他便什麼都不在乎了。

  「很痛?很傷?他身邊有了人,也將要成親,你這輩子都得不到他了。」如此想來,他們也算同病相憐。

  「若我再告訴你,你之所以會失去與他共偕白首的機會,全是我從中作梗,只要我說想要你,他即便有心,也不會再多想,否則,你原是有機會成為他的妻,哪一日他瞧見你的心意,說不準便成了雙——如此,你豈不更恨我了?」

  「是,我很痛、很傷,我恨不得殺了你——」不為她無法與慕容韜有個結果,而是他竟能如此無動於衷!

  他可知,家主為了他,寧當挾恩求報的小人,拿她欠他的恩義來代弟償過,從未求過她任何事,唯一所求,只是要她莫傷他至親。

  慕容韜太瞭解他,知他頂替身份欺瞞於她,許多事情不便言明,女子貞節何其重要,雖知理虧強求,仍苦心代弟求出一線生機——

  他不明顯地顫了顫,撐著病中的猶虛的身子,緩緩倚回窗畔,目光移回窗外即將落盡的夕陽,淡淡地問:「他呢?可有說什麼?」

  「他要我轉告你,慕容韜已不復存在,你,是唯一。」她冷然道。「他做錯了什麼?不過是錯在不該信了你,落得今日下場!慕容略,你於心何安?」

  你口口聲聲說想補償我,若我說,唯一的補償方式,便是你消失,我不要永遠只是你身後的影子,我要唯一!你辦得到嗎?你願成全嗎?

  他還記得他說過的話。

  果真是恨極了他,否則何必要與他那番任性無知的話語計較,鐵了心不回來?

  他扯扯唇。「我自己造的孽,我會自己償,無須你多言。」

  「你如何償?你還得了他一張俊美無儔的面容嗎?你抵得了他這些時日受的苦前辱蔑嗎?你如今坐享的一切,全都是他的!」

  我拿命償、拿命抵,夠嗎?夠不夠換個恩怨兩清!

  他閉眼仰靠窗邊,倦意深深,不再多言。

  「這家主之位,你若坐得穩,儘管去坐,他願成全你,我無話可說,可我決計無法留在一名連兄長都能毀容喂毒的冷血之人身邊。」

  早知留不住她了。

  「要走,便走吧。」他放她自由。

  聽著房門開啟,他動也不動,近似自言地低道:「曾經,我抵上性命,只為了要你,如今,若是也得抵了命才能斷得乾淨……我會。」

  她聽見了沒有,他不知,也無意探究,房門再度關上,而後——是遠去的輕淺跫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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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2-10-2 16:51:41

第9章(1)

  夜裡,觸不著枕邊溫暖身軀,穆朝雨擡眸望去。

  「都二更天了,怎還不睡?」

  男人望身暗沈的夜,掌下反覆把玩錦囊之物。「我有種——不太好的感覺。」

  「又在掛心那不成材的傢夥?」她才不會用「弟弟」來稱呼他,那傢夥不配。

  「依雁回那日的態度看來,我擔心他們沒法好好談。」他說他過得極好,不曾後悔過,可他看見的,卻不是那樣。

  前幾日,雨兒將錦囊轉交到他手中時,他就覺得不對勁了。

  還他鴛鴦玦、平安符、金鎖片,他都能理解,連印信及金鑰出交還,就太不對勁了,好似他沒打算在慕容莊裡待下一般。

  可若不留在慕容家,他還能去哪兒?雁回呢?也捨下不要了嗎?

  當初用如此大的代價,只為了與她在一起,如今連她也捨了,若不是被逼到極致,不致如此。

  略的性子壓抑,一旦撐到了極限,會做出什麼事來,誰都無法預料。

  「聽你這麼一說,好像真的不大對勁——」穆朝雨偏頭細想。

  那日在家門前遇見了他,只當是途中經過偶遇,根本沒想過那個從不知何謂客氣的傢夥突然耍起客套,呆站在門外。

  那時與他說上幾句話,他問她,為何給他起了邑塵這個名。

  她那時心裡頭不舒爽,故意回他。「渭城朝雨邑輕塵,客舍青青柳色新。咱們是一家子,是誰也拆不散的。」存心嫉妒死他。

  「這是一首送別——」

  「停!」死孩子,開口沒好話。「這首詩就兩句,沒別的了。」

  他扯唇,無所謂地笑了笑。「他曾經說過,我們是一體的,一同來到這世上,本該相輔相成。他的話,我一直是信的。這詩的後半段——由我來完成。」

  什麼叫後半段由他來完成?

  那時以為他哪根筋不對了,也沒深相,如今想來——

  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

  他究竟想做什麼?聽起來……很不祥。

  「下回……雨兒,下回若見了他,口氣委婉些,請他進來喝杯茶吧!」

  也許,及時伸出手還能拉他一把。終究是疼到心坎底去了,哪能說放就放呢?

  入夜後,突然下起傾盆大雨,穆邑塵出了店舖,持傘疾步返家。

  才過半條街,半身幾已濕透,他攏妥外衣,抵擋陣陣襲來的寒意,接近家門時,瞧見立於不遠處的身影。

  哪來的傻子,也不曉得到門簷下避個雨,呆站在那兒動也不動地任雨淋。

  天色昏暗,他一時沒能認出,原是想請人入內躲雨,走近數步,才看清那張空洞無緒的臉容。

  「怎麼來了?」雨兒說兩日前見過他,莫非——不是正巧順路經過?

  「我……」一張口,嗓子啞得難以辨聞。

  穆邑塵沒細想,伸手去拉他,觸著失溫凍人的掌,心下一驚。「進來再說。」

  「不是——陌生人嗎?」他——肯認他了?

  穆邑塵一怒,怒道:「就是陌生人,我也會請他入內奉杯熱茶!」

  「是嗎……」他被凶得一陣靜默,溫順地隨他入內。

  穆邑塵裡裡外外忙張羅,又是添衣、又是煮茶,一床被褥兜上他的身,牢牢裹覆住。

  他從頭到尾無比乖巧,像個亟欲討好大人的孩子,千依百順地賣乖,不敢稍有拂逆。

  「把姜茶喝了。」

  「好。」捧起碗,喝得涓滴不剩。

  又病來火盆子,將一室烘暖了,這才能閒下來,與他對桌而坐。

  一時間,兩相無言。

  「我一直是個很不聽話的弟弟,教大哥傷透腦筋。」他緩慢開了口。「這陣子,想了很多事情,我發現——我真的從來沒有乖乖依他一回。」

  雖然晚了,但他真的想當個好弟弟,乖乖聽話一回,別教兄長日後想起,永遠只記得他的反叛乖張、多教人頭疼。

  穆邑塵望住他,歎息出聲。「你究竟是怎麼了?」

  整個人都瘦上一圈,氣色差成這樣,都多大年紀了,還不懂得照顧自己嗎?

  「對不起……」還是讓他歎氣了,他真的當不來順心乖巧的好弟弟,總是讓人瞅著皺眉。

  「略!」他完全不習慣這個滿口歉語的慕容略,與其如此,還寧可見他那日倔著性子,說永不後悔的嘴硬模樣。

  誰知,慕容略竟低低笑了。「還以為你打定主意,要老死不相認了。」

  「這不是你要的嗎?他以為,這樣對大家都好,讓慕容韜從此消失,他成了唯一,不再是誰身後的影子,這不是他要的嗎?」

  「不是……應該說,我以為是,但……其實錯了,我後悔了……」

  「你太任性了。」人生不是一句後悔了,就能把一切全抹掉重來,他該學著為自己所作的決定承擔一切後果,不是孩子似的,不想玩了就耍賴不認帳,這回,他不會再縱容。

  「我知道。」這一次,他會自己承擔。「抱歉,就不打擾你了。」彎身致謝,就要往門口去。

  外頭還下著雨,他是要去哪裡?

  穆邑塵一探手,攫住他腕心。「你和雁回,究竟怎麼了?」

  還能怎麼了?他們之間,不一直都是這樣嗎?

  「我們很好,沒什麼事,只是路過,來看看你。」往後,再不會來打擾他好不容易得來的平靜日子。

  這幾日,在門外繞著,一直提不起勇氣。

  今天,是最後一日,再沒見著他,便是天意如此,教他一身罪孽,連心頭最後一丁點奢想都無法圓滿。

  他知道自己不值得同情,也不妄想他能為他收個屍,只是在最後的日子裡,心裡頭唯一想的,是再見見這個唯一真心待過他的人,與他說說話,也就夠了。

  「慕容略,別逼我生氣!」穆邑塵虎口緊扣他腕脈不放。「你心裡要還當我是大哥,話不說清楚,不準你走!」

  他這模樣,又怎放得下心讓他走?

  這一揪扯,他半身一傾,失了重心,頭暈目眩地傾跌而去。

  「略?」

  緩過氣來,迎上那雙憂慮的眸子。

  如此溫暖的眸光……多久了?多久不曾有人這般看過他?

  慕容略喉間一哽,十指緊緊揪握對方胸前衣物,啞著嗓輕吐出聲。「哥……我好痛……」

  像個受了委屈的孩子,無助、痛楚,尋著最疼惜他的人懷間,無聲痛哭。

  「我知道我錯了……沒有人能告訴我該怎麼辦,你不認我,雁回不原諒我,連我、連我都不知該如何面對自己……」只任任由一日比一日深濃的愧悔,將他吞噬,捲入那爬也爬不出的黑洞……

  「傷害已造成,我找不到辦法還你這些日子所受的折磨屈辱,只能、只能拿命來抵,能不能……這樣能不能稍稍償還一些,讓你……也少恨我一些,我不要……不要你恨我,真的不想……」

  穆邑塵心下一驚,這才留意到倚靠在臂膀間的身軀,氣息微弱,掌下觸著的體膚儘是一片失溫的涼。「你做了什麼?!」

  他輕輕地笑。「原來,你那時是這樣的感覺啊……」

  一日服一種他曾服過的慢性毒,感受他曾感受的痛苦與煎熬,才知道,原來這就是撕裂體膚的感覺,原來……他真可恨得不值得被原諒。

  一道道熱稠自口鼻湧出,他拭了拭,想粉飾太平,偏偏怎麼也拭不完,湧不盡的腥濃氣味漫上整個口鼻,好難受,反胃欲嘔——

  「慕容略,你這混蛋!」穆邑塵變了臉色,又驚又慌,失了方寸地大喊。「雨兒,快來,幫我瞧瞧他——」

  聞聲而來的穆朝雨,見兩染了一身的血,在廳口足足愣了好一會兒。

  這是——怎麼回事?誰、誰又暗算了誰?

  她回過神來,快步上前,幫忙將人扶進房。

  一診脈息,脈象混亂逆沖,簡直與那時的邑塵有得比。

  「小穆子,你、你該不會——」

  「不是我,是他自己!」

  「……」這人性子需要如此剛烈嗎?她雖未諒解他,也沒想過要他也嘗嘗一樣的苦頭。

  慕容略抽回手。「不麻煩你們了。」他欠得已經夠多,本不想再給他們惹麻煩,沒想到最終還是得累他們收埋屍身。

  穆邑塵氣極大罵。「你說我自以為是,你呢?一廂情願要拿命贖罪,有沒有想過我要不要這種贖罪?!」

  「你……不恨嗎?」他做了那麼可惡的事,又死不認錯,他不惱嗎?

  「我知道那不是你的真心話。」兄弟多年,那副倔性子他哪裡會不瞭解,口中說著「我很好,我不後悔」,眼底卻漫著深濃悲傷,落寞地好似在哭著說——對不起,是我錯了,別生我氣、別不理我……

  「我不是聖人,你說那種渾活,我能不生氣嗎?哪家兄弟沒吵過嘴、鬧過意見?嘔嘔你就死給我看,你哪來這麼大脾氣?」

  「只是……吵嘴?」他犯那樣的彌天大錯,在兄長眼裡,只是吵嘴鬧彆扭,嘔嘔他就沒事了嗎?

  「不然呢?長兄如父,你做錯事,我當父兄的不擔待,誰來擔待?」

  所以……他還是他的弟弟,他還認他嗎……

  眸眶一陣霧氣聚攏,他哽著聲,低低地喊。「哥……」頓了頓,再喊。「大哥、大哥……」

  他從沒有一刻,如此慶幸,今生有他,貪婪地一喊再喊。差那麼一點點,他就要失去喊這聲大哥的資格了。

  「倘有來生……你若不嫌我性子彆扭,咱們……再當一世的手足,我會乖、會聽你的話,當個好弟弟,不再教你煩惱操心……你再給我一次機會……」

  「好,當然好!我們生在平凡人家,沒那麼計較,就沒有是非恩怨,相互扶持,簡單過日子就好。」

  「好……」

第9章(2)

  這是哪門子苦情戲碼啊……兩個大男人淚眼相對,惹得穆朝雨鼻頭都要跟著泛酸了。

  「我讓雁回過來,好嗎?」

  「不要!」聽到那個名字,慕容韜反應忽然無比激烈,也不曉得哪來的力道,抓得穆邑塵掌背都痛了,「我不要、不要再見到她……死也不要……」

  好不容易,下了那麼大的決心要割捨,他不要再送上一顆真心任人踐踏、鄙視。

  穆邑塵歎息。「你們怎會搞成這樣?」竟弄得寧死不相見的地步。

  「是我的錯,我太強求……大哥,我至今方知,原來愛著一個不愛自己的人,這麼苦、這麼痛……痛得、痛得……」想剜去這顆有她的心,從此忘得乾乾淨淨。

  她從來不曾懂過他,不要他的女人,他也不要了,即便是死,都不要她來墳頭拈香。

  接過妻子遞來的巾子,拭著不斷湧出嘴角的血紅,穆邑塵看了難受,低問:「真沒一句話要給給她?我會為你帶到。」

  要說什麼?他想了又想,早已無話可說,真要他留些什麼,他只希望,今生一斷,來生、再來生……生生世世,永遠別再讓他遇上她。

  穆邑塵捎了信息到慕容莊,莫雁回接獲後,一往一返,已是七日之後的事。

  「家主說有急事相告?」

  「別這麼喚我,我早已不是慕容莊家主。」

  「雁回心中,一生只視您為主。」

  她死心眼,略也是,難怪要弄得慘烈收場。

  「你多久沒見到略了?」

  莫雁回一頓,說不上確切時日。「半月……有餘吧。」

  「他在哪兒,你知道嗎?」

  「不知。」大概又窩在哪個溫柔鄉了吧,看多了那人的荒唐行徑,已懶得去探究。「家主何出此言?」

  「沒什麼。」本還冀求她能有一絲絲在意,見她如此,也沒什麼好說了,感情一事,本就強求不得,何況略欺她在先,怎麼樣都理虧。

  他自袖間取出一物,擱到她前桌面上。「這是他要我轉交退還的。他說,既要斷得乾淨,任何與你相關之物,都不該留。」

  那是一隻咧開燦笑的圓潤男娃娃。

  她怔怔然,與桌上男偶人的笑臉相對。

  原來,那一夜是他。

  「家主還有何吩咐?」

  「沒有了。」

  她點點頭。「那雁回先行一步。」起身,行禮告退前,想到什麼,回眸一問:「他幾時回莊?」

  她沒別的意思,只是既欲不相見,那麼最好在他回來前,趕緊打點好一切事務,才好離去。

  聽出她話下之意,也不知是惱她無情還是怎地,雖說略有錯在先,可至少一腔情真意切,連命都賠上了,換來這般冷顏相對,也難怪要往絕處去。

  思及此,他不無諷刺地道:「不必費神,你永遠見不著他了。」

  「什麼意思?」

  「他死了,七日前。」

  莫雁回一個沒留神,拐著了桌沿,搖搖欲晃的瓷偶一倒,往地面上滾去,摔出一陣碎裂嗡鳴聲。

  「什、麼?」她沒聽清楚,耳邊還迴繞著那瓷裂聲,由一地的碎片,移向男人平靜的面容。

  應該……聽錯了,如果、如果是她以為的那樣,家主不該是這種神情。

  「我說,他死了,我們誰也見不著他了。」

  「是、是嗎……」耳畔嗡鳴聲未退,腦子暈暈的,空空蕩蕩的心房,什麼也感受不到,幾近麻木。

  「他、怎麼會……」上回見他,還活生生的一個人,怎會轉眼便沒了?

  「你瞭解他多少?在你眼裡,他就真是那種冷血弒兄而毫無感覺的人嗎?他也悔,可他那性子,能說得出口嗎?他是一天天餵著自己的毒,活活讓深沈的愧悔給逼上絕路的。

  「我一再告訴你,我不怪他,也不要你以此苛責,可你又聽進去幾分?你可知我為何不怪?他是對我下了藥,卻自己一刀往心口上捅來償我,要我如何怪他?他受困自苦,無人能說,你懂嗎?不,你不懂,你若懂,今日便不會是如此。」

  「他……呢?」胸口像堵著什麼,沈悶得難受,她吸了吸氣,又道:「葬了嗎?在哪兒?」

  「他不要我麻,說挖個坑埋了便是,無須靈堂法事,他也不想欠得更多,我若有空,去燒個香,陪他說說話就好。至於你,他要我轉達數語——」

  「什麼?」她屏息,凝神細聽。

  「一世情絕,黃泉路上絕不相逢,來生為奴為畜,但求不識你莫雁回。」

  「是嗎……」家主說得很明白了,都抵上命來與她了斷,便不會再讓她祭奠慕容略,教他九泉地下都不得安息。

  既是如此,她也該識相。

  她彎身一片片撿起瓷偶碎片。那偶人碎得相當徹底,細小碎片頗扎人,她耐著性子,一片片地拾,以後巾包起。

  想起什麼,她仰眸又問。「三年前,四月初七,宜興茶園,是你或他?」

  「是他。」

  「隔年正月十五,涼州燈會——」

  「是他。」

  「九月初三,邵家酒莊?」

  「是他。」

  「臘月——」

  「是他,全都是他。」他歎道:「別再問了,若能讓你心心唸唸,眷戀珍惜的記憶,那必然是他。雁回,我與你之間,界線清清楚楚,從來不曾模糊過,會以男人之心憐你愛你的,永遠只會是他。」

  會以男人之心憐你愛你的,永遠只會是他……

  她低低地笑,也不曉得笑什麼,愈笑,愈空洞,怎麼也止不住。

  「雁回?」

  「或許你覺得,我待他太過無情,可他擁有完整的記憶,對我來說,他卻只是一片空白,有的全是欺我辱我的片段,其餘全是你,你要我對他有什麼感覺?直到這一刻,我才知道,我與他共有的記憶竟有這麼多,多得超乎我想像。

  「你以為那一切,我無一絲眷戀嗎?你以為,一個男人用盡心思的寵愛,我會無動於衷?可……理智知曉是他,眼裡心裡看到的卻是你,我連他不是你都認不出來,他仿得如此像,像得幾乎要是另一個你了……連我都分不清,那樣的心動是因為他,還是因為你……」

  穆邑塵訝然。

  雁回並非無情,只是……略,這是作繭自縛了。

  能怪誰?誰都沒有錯,也或許說,誰都有錯,任誰也無法免責。

  「事已至此,再去深究已無意義,他放了你,你也放過自己,往後的日子,該怎麼過、要留在慕容莊還是離開,全都由你,橫豎——那是非之地是與我兄弟倆無關了。」他將印信及金鑰交付,轉身返回內苑。

  宗族裡多得是經商長才,少了慕容韜,依然有慕容略撐持;走了慕容略,也還有人讓它矗立不搖,誰當家、誰作主,又何妨?縱是江山易主,生活在都依然在過,況乎小小慕容莊?

  這天下從來不會為誰而改變,這道理,他早早便懂了,如今的他,只想守住身邊僅有的、在意的每一個人,守住他小小的幸福。

  至少,在這平凡之家,雙生子不會再是詛咒,更不會有分享與傷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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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2-10-2 16:55:48

第10章(1)

  以男人之心憐你愛你的,永遠只會是他……

  手巾內包裹的白瓷殘碎不全,幾回試圖拼湊回男娃娃的面貌,終是徒勞無功。

  她已經快要想不起這瓷偶長什麼樣子了,只記得它有一張極燦爛的笑臉。

  她拼著、拼著,想起當的河畔的話。

  「要疼你、寵你、凡事依你,還得有好有世、好相貌才匹配得上咱們家雁回,最重要的是——必得真心待你,一生一世傾情不移。」

  「這世上,有這種人嗎?」

  「會有的,你等不到,我負責找來給你。」

  那時只覺他條件開得太苛,這世上豈有這種男人?真有,她又哪來的福分?

  如今想來,那條件樁樁件件與他相合,怕是那時便在暗示她,要她好好瞧瞧她了吧?

  「你也別死心眼,若有合適姻緣,自己要懂得把握,莫教一個真心愛你的男人,白白自手中失去了。」

  她確實是讓一個一生一世傾情不移的男人,白白自手中失去了,可她不曉得,那究竟是不是自己要的。

  以往,將家主惦在心間,藏得太久、深了,那身影拂拭不去,一直以來,只看見他,也只容得下他,宛如雨後劃過晴空,那抹最絢麗的虹,是她人生最美的風影,不捨移目。

  而慕容略,藉著那抹虹的美麗光彩,強勢入侵她心間,他是一彎冷泉,卻利用倒映水面的虹影假象,瞞騙了她的眼,於是她仰望天空的目光,不自覺被湖面燦影吸引,貪看著那抹眷戀的虹。

  她看的,不是他,是那抹虹,天際虹光觸不著,但湖面虹影,她觸得著,為此而滿心歡喜。

  可是,當天際彩虹退去,冷泉依然只是冷泉,什麼也沒有。

  於是,她失望地移開目光,恨他如此欺騙,恨他讓她嘗到了幸福滋味,以為自己能有幸獨擁那抹燦爛虹光,卻發現,一切只是倒影假象。

  他什麼也沒有,她,也什麼都沒有。

  是因為這樣吧?空蕩蕩的心間,才會如此迷茫?看著盡碎的瓷偶,麻木的心怎麼也擠不出多餘的情緒。

  也許,她真是無情人,連他的死,都沒能讓她掉一滴淚。

  慕容略,你愛錯了人,誰教你,不是那抹虹,不是我要的那一個。

  她早早熄了燈就寢,壓下心頭那喘不過氣的窒悶。

  *****

  回莊第七日。

  入了夜,她行經房外,見一室闃暗,順手推門入內,添上足夠的燈油,燃亮一室後,怔然立於桌前。

  她在做什麼?這個人已經不會再回來,點燈何用?

  如今他所待之處,比這還要陰暗千萬倍,他都能無懼而往,應該也不會再怕黑、怕一人獨處的夜了吧?

  可這長年以來的習慣改不了,她還是夜夜替他的寢房點著燈火,也交代婢僕,無論人回不回來,都點著。七七未過,尚未踏上黃泉路,也許一個興起,回來看看也說不準,總不好教他摸不著路。

  隔日,她備上成堆燈燭、童男童女,心底默念他的名,一一給他燒了過去,盼他在黃泉地下,有童男童女伺候著,在前頭持燈引路,不慌不愁。

  她燒了很多、很多,家主不知他怕黑,必然不會為他備上這些。

  *****

  回莊半月。

  她打點好家主代的事宜,交出自身職權,已無掛礙。

  長老們在廳前議事,應是今日便能決策出下任家主由誰應承,她隨時都可以離去。

  一切都已收拾妥當,預計這兩日便能動身。

  該往何處,目前還沒個準,也許回平城——她的故鄉,也或許先走走看看,去那些曾經走過、一直惦在心頭、有空要再回去瞧瞧的一景一物。

  沒去關切下一任家主是誰,隔日清晨,她更隻身一人靜靜離開慕容莊。

  她去了宜興。

  也沒多想,只是之前為了籌備建廠事宜去過一回,掛心著,總要瞧瞧如今那些個茶園、制壺廠經營得如何,往後自己是看顧不到了。

  茶農換過一批人,已與最初不同,可這兒的管事眼尖,一眼便認出她來,問著:「慕容主子這回沒來?」

  她神色僵了僵,驅走心頭那莫名而生的堵塞,平緩回應。「他離開了。」

  「咦?那你——」想到姑娘與慕容主子形影不離,本能便道:「你也要走嗎?」

  「嗯。往後我是看顧不著了,您得多費心,新任的慕容家主對這兒不見得有感情。」至少不像她、不像……他,來得意義深遠。

  她四處巡了巡,靠坐在樹蔭下,想起那一年,由於這兒的圭質適合茶作,他便前來勘看,在這兒耗上一月有餘,所有籌備事宜親力親為。

  問他為何?他笑而不語。

  那些日子,她連採茶都學會了,那念頭頗傻氣,只是想讓他嘗嘗她親手所採的茶葉。

  一連幾日,曬傷了細嫩肌膚,樹蔭下的他為她抹上涼膚膏,取笑道:「瞧你這扮相,村姑似的。」

  那最新研發出的樹葉品種,他試了試,久久不語,一啟口便道:「雁回。」

  「家主何事?」

  他笑道:「不是喚你。方才管事要我為新茶命名,這茶清冽宜人,入喉餘韻無盡,如你。我看就以你為名吧!」

  回到慕容莊後月餘,由宜興這兒送來了一罐初制的茶,那是她親手所採。他收到時,神情頗為歡悅,說——

  「雁回為我採的茶,可要好好珍藏。」

  之後,她再也沒見過那罐茶葉。數日前的夜裡,前去那無人的寢房掌燈,她順手要關妥被風吹開的窗,發現窗前花台間,撒了一地的茶葉,茶罐已空空如也——一如昔日情分。

  如今,她站在以往他佇立的樹蔭之下,遙望那以她為名的茶園,想著那人說,只要他還在的一天,就會好好護住它,無論它能否為慕容莊賺進大把銀票,因為這茶存在的意義,不在於錢財。

  如今他不在了,她也將離去,往後無論是茶園或茶我,怕是都留不住了。

  *****

  第四十九日,她來到邵家村。

  邵家村水質清流,適合醉酒、造酒。

  前年九月,她初學制酒,便是在這兒,當時與他約好,下回前來,要一同開封對飲。

  那酒窖內,每一罈酒都有來歷與故事,短則數年,多則數十年歷史的也有。有的是孩子出生,父親為嬌兒制下的狀元紅,也有手足、母女、知己、主從、師徒、敬神祭祖……各種不同關係、不同名目而釀製,珍藏的心意。

  她進了酒窖,取出那罈酒,許是連日奔波,連酒罈子也抱不牢,出窖時差點摔了一整罈酒,所幸一旁婢僕搶求得宜。

  她暈了幾個時辰,醒來時日已西下。

  「莫姑娘,慕容主子他——」

  「他不會再來。」

  「這樣啊……」村長驀地無語。

  看出對方為難萬般,明顯有未盡之語,便道:「村長有話不妨直說。」

  「方纔為姑娘請了大夫診脈,你……有喜了。」

  有……喜?!

  思緒短暫斷了片刻,才領悟那話中意喻。

  這,是喜嗎?

  是夜,她開了那罈酒、斟上滿杯、一杯飲盡,一杯酒酹於天地間。

  「敬你,慕容。」

  今日,是他七七。

  過了今夜,魂魄引渡奈何橋,喝上三杯孟婆湯,這世間一切便與他再無干礙了。

  他應該很高興吧?終於可以徹底忘記她,他等這一天,等好久了。

  村長說,慕容主子曾來函交代,要他取了酒,如何處置都好,總之勿留。那信在途中延宕了數日才送達,說她要再晚個幾天,這罈酒就沒了。

  他們共同留下的每一道痕跡,都一點、一點在消失,總有一天,會連記憶也不留,可……

  為何偏偏在他鐵了心要抹去一切時,卻又留給她一個抹不去的證明?

  掌心撫向肚腹,仰眸望向無盡暗夜。「你要我留嗎?慕容。與我共有的一切,你都一一毀去,既是如此,我也不能留『他』,你允否?」

  手中緊握兩枚銅錢,朝天際扔擲而去,落入地面,敲擊著,滾了數圈,停在鞋尖處。

  一正,一反。

  他真不要她留?!如此絕然,不欲與她再有瓜葛。

  「我再問一回。這是你的孩子,你真不要我留?」

  連問三回,皆同。

  她閉了下眼。「很好、很好……我也是這麼想的……」捧起酒罈,一灑而空。

  沒了,全沒了。這樣,她也落得輕鬆……

  鬆了手,空壇落地,她舉步欲離,餘光瞥見壇底字痕。

  她彎身拾回,就著月光,瞧清那蒼勁而清晰的刻痕。

  慕容

  雁回

  於  辛卯年初秋  同釀夫妻酒

  原  偕白首  同歡愁  地老天荒

  心房驀地一痛,無來由的疼意狠掐胸房。

第10章(2)

  她後來又去了許多地方,輾轉三月有餘。

  一處、兩處、三處……直到後來,她才發現,自己所到的每一處,全有他的痕跡。

  原來,內心深處最惦念掛懷、放也放不下的眷戀,全是他。

  一帖下胎藥,熬了又熬,幾回捧在手心,又擱到冷涼,始終沒能飲下。

  能毀的,已全數教他毀盡,腹中這點血脈,她真要毀得丁點不留嗎?

  不,她不想。

  這是他留給她最後一分記憶,證明一切並非虛幻。這一回,她要自己作決定,不容他干預。

  不知不覺循著共有的足跡而去,繞著、繞著,竟又回到慕容莊來——

  這是與他擁有最多回憶之處。

  迎風佇立亭中的身影、窗下持卷細讀的模親、園中濃情相偎……每道曲院回欄,都有他的身影,甚至是長廊邊尋她晦氣、欺她戲她的片段,都教她思憶再三。

  這一回,她清清楚楚知道,自己看的人是他。

  重新走過一回,經歷那些共有的過往,將屬於他的一切全都補齊了,才發現——

  她望著水面虹影,但掌下實際觸著的,是滿心的沁涼,不知不覺,掬飲著冷泉的甘醇。

  天際那抹虹,她從未觸著過,真正伴在身畔的,是那一彎冷泉;眼下戀著虹影的絕美,心頭卻是眷著冷泉的護憐而不自知。

  直至冷泉乾涸,方才醒悟,心間,早已依戀甚深。

  *****

  他離開後的半年。

  她養成了夜裡往他房裡去的習性,總要與他說說話,才能安睡。

  她掌了燈,在桌前坐下,緩緩啟口。「莊裡的事,我沒管了,現下是二房在當家管事。慕容義是沒慕容庸有才幹,可至少心胸寬太多了,這兩房如今正明爭暗鬥,勢同水火。」

  她笑了笑,又道:「不過這與我無關,我不戀權,戰火便燒不到我這兒來。慕容義顧念我腹中還有慕容家的骨血,總會讓我有一方容身之處的。權力是太多是非的開端,這我們都親眼見識過了,如今我只要能保住屬於你我的這一方天地,也就足夠了。」

  她起身,移步往床褥而去,傾身貼上他昔日用過的枕。

  這兒,她每日勤於打理,維持得一塵不染,彷彿寢房的主人只是外出,隨時都會回來。

  「我今晚,睡這兒陪你好嗎?」

  月華淡淡,晚風停吹,夜,靜得一縷聲息也無。他不願應她,她便是當他允了,拉上被子,側著身凝視搖曳燭火。

  「你還記得那株百年夫妻樹嗎?說是村子裡的吉祥象徵,教村裡夫妻、情人繫上紅布虔誠供拜,視為愛情的守護神,還在樹前放上陶甕供村民祈願。我後來去看過了,才知你也入境隨俗,寫了紙柬放入陶甕中,真難想像,你是會做這種傻氣事兒的人。」

  慕容

  拾兒

  永結同心  情長不移

  鼻頭忽而一酸,有些能理解他當時的心情了。

  若不如此悄悄祈著、求著,他還能如何呢?真說出了口,換來什麼樣的下場,她還不清楚嗎?

  怕他氣她窺探心事,她連忙解釋。「我沒偷看,是這回前去,那株夫妻樹已枯敗傾頹,陶甕內的紙柬散落一地,我——」

  那夫妻樹盤根錯節、糾糾纏纏了百年,一道雷擊下來,枯了一株,另一株卻還兀自茁壯,吸取著另一半僅餘的養分,努力活下去。

  成了單的夫妻樹,還是夫妻樹嗎?所謂連理枝,也不過如此,大難來時,自顧尚且不暇,哪還有餘力護誰的情?他是枉費心思了。

  「罷了,不說那些教人煩悶的事。慕容,你在那兒好嗎?我、我、我……」我了半晌,終是吐不出下文。

  「給你捎去的物品,可有收到?若無,也別心煩,這兒燈都為你燃著,你想到就回來看看,我在這裡候著。

  「家主——我是說你大哥,他曾說過,我們倆性子太像,如今看來,還真是分毫不差。他失蹤那段時日,你常待在書齋,一待便是大半日,可是掛念著他,又不肯承認,心頭一日日漸深的煩悶,便是一個『悔』字?」

  「……對不起,那時,沒能理解你的心思,及時拉你一把,兀自苛責你,才讓你在深沈疚悔中,一日日沈淪而去,終至上不了岸。瞧瞧,我現在做的,與你有何差別?我們——果真是一樣的人。」

  同樣剛倔,同樣將心思壓得太過深沈,深得——連自己都瞞過。

  他不願承認、面對的悔意,一壓再壓,有朝一日壓不住了,潰堤而出,便洶湧如潮,終至吞沒了他。

  她不曾坦然、面對的情意,一拒再拒,直到真將他推出心房了,才發現除卻他,早已空無一物。

  她不能承認,也不敢承認,挖空了所有的情緒,讓自己麻木,就怕一旦面對,那椎心之痛不是她能承受的。

  回湧的相思,一日、一日,點滴加深,直到再也藏不住,才驚覺——剜心刺骨。

  整整半年。

  他死後,整整半年,淚水這才洶湧而落。

  「慕容、慕容……」

  她已不再貪看虹影之美,能不能,讓她再掬飲一回,記憶中那甘冽冷泉的滋味,感受他全心的護憐珍愛?

  這些日子,他一回也不曾入夢來,可形影從未自腦海淡去,反而愈來愈常想起過往之事。

  她想起——他昂然立於廳前,無畏無懼,一刀往心口上壓,只為護她周全,不受族規責罰。

  她想起——他為她力爭名分,執拗地定要明媒正娶,不教她受一絲屈辱。

  她想起——他的千般珍寵、萬般嬌憐,那些日子裡,滿滿、滿滿的濃情密愛。

  還有、還有……

  「你記得嗎?有一回我們錯過了宿頭,投宿野棧——」

  那一回,被歹人盯上,險遭暗算。

  與她出門,他不愛讓護衛跟著,後來想相才領悟過來,他是不想有人夾纏,想偷得多一些與她獨處的時光。

  他被家主的奇珍藥材補得多了,一般坊間迷煙,他多少還能抵抗些許藥性,掙扎著趕來她身邊,便體力告罄,跌在她身上。

  她一驚,正要說些什麼——

  「噓,別作聲。」

  他壓在她身上,擋在外側將她牢牢護住。

  哪能讓家主為她以身擋險?!偏生她四肢虛軟,無法抗爭,黑暗中,看著那些歹人搜括財物。

  「要財無妨,人平安就好。」那時的他渾身緊繃,多擔心歹人不只要財,見她貌美而心起歹念。他不懂武,她又受藥力影響,怕極了她會受到傷害。

  所幸那些人只是求財,得了手也怕惹事,沒多逗留便盡速離去。

  「家主?」

  「再等會兒。」確認那些人沒再去而復返,他這才緩緩鬆懈緊繃的肢體。

  「家主?」

  「我動不了。」他埋在她頸間,低低吐息。

  而後,她感覺那放鬆下來的身軀又逐漸繃起,可又有些不一樣,至少——那抵著她的硬處不一樣。

  「家主,您誤中媚藥嗎?」

  「……閉嘴!」他惱怒哼道。

  「要不,我去問問這附近哪兒有——」

  「你要再多說一句,就拿你消火。」

  那是,以為他是教人撞破私密窘事,心頭著惱,如今想來——

  她低低輕笑。「不怪你惱,換了我也要惱這人怎如此不解風情。」

  也是在那一回與他貼身挨靠著,發現他鼓動不休的心位於右側,後來他受傷被送回,長老們要她認,這也是她被瞞騙而過的原因之一。

  這般真真假假亦真地夾纏著,哪能怪她認不出來,被他們搞糊塗了。

  她以為,那些笑容是屬於家主,他是不會笑的,陰暗性情哪能有如此開懷真誠的笑容?

  但其,有的,與她在一塊兒時,他一直都笑得真誠。

  那些她以為屬於家主的特質,原來,都是他的。

  他會笑、會惱、會使些心眼偷得一些小親密,也會跟她鬧彆扭,更會不著痕跡地,以主子身份掩飾底下憐愛的小舉動……

  想起他傻氣地向樹公求白首的舉動、想起他假裝四肢虛軟賴在她身上偷香,反弄得自己一身躁熱又不敢真對她胡來……她心頭泛甜,笑了出來。

  笑著、笑著,鼻頭忽酸,笑出了兩眼朦朧。

  嘴角泛笑,淚水從容而落,她哽咽著,說天說地說了大半夜,終於勇敢地、輕輕吐出藏在心底深處,最想說的那句話——

  「慕容,我好想你……」

  餘生,只餘相思萬千,漫漫無涯。


  —上部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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