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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爵 | 2008-3-4 20:57:18

本篇最後由 nike 於 2017-9-1 11:58 編輯

一 玄鐵令
「趙客縵胡纓,吳鉤霜雪明。銀鞍照白馬,瘋沓如流星。
十步殺一人,千裡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與名。
閑過信陵飲,脫劍膝前橫。將炙啖朱亥,持觴勸侯嬴。
三杯吐然諾,五岳倒為輕。眼花耳熱後,意氣素霓生。
救趙揮金錘,邯鄲先震驚。千秋二壯士,﹝火亙﹞赫大樑城。
縱死俠骨香,不慚世上英。誰能書閣下,白首太玄經?」
李白這一首「俠客行」古風,寫的是戰國時魏國信陵君門客侯嬴和朱亥的故事,千載之下讀來,英銳之氣,兀自虎虎有威。那大樑城鄰近黃河,後稱汴樑,即今河南開封。該地雖然數為京城,卻是民風質朴,古代悲歌慷慨的豪俠氣概,後世迄未泯滅。
開封東門十二裡處,有個小市鎮,叫做侯監集。這小鎮便因侯嬴而得名。當年侯嬴為大樑夷門監者。大樑城東有山,山勢平夷,稱為夷山,東城門便稱為夷門。夷門監者就是大樑東門的看守小吏。
這一日已是傍晚時分,四處前來趕集的鄉民正自挑擔的挑擔、提籃的提籃,紛紛歸去,突然間東北角上隱隱響起了馬蹄聲。蹄聲漸近,竟然是大隊人馬,少說也有二百來騎,蹄聲奔騰,乘者縱馬疾馳。眾人相顧說道:「多半是官軍到了。」有的說道:「快讓開些,官兵馬匹沖來,踢翻擔子,那也罷了,便踩死了你,也是活該。」
猛聽得蹄聲之中夾雜著陣陣 哨。過不多時, 哨聲東呼西應、南作北和,竟然四面八方都是哨聲,似乎將侯監集團團圍住了。眾人駭然失色,有些見識較多之人,不免心中嘀咕:「遮莫是強盜?」
鎮頭雜貨舖中一名夥計伸了伸舌頭,道:「啊喲,只怕是我的媽啊那些老哥們來啦!」王掌櫃臉色已然慘白,舉起了一只不住發抖的肥手,作勢要往那夥計頭頂拍落,喝道:「你奶奶的,說話也不圖個利市,什麼老哥小哥的。當真線上的大爺們來了,那還有你……你的小命?再說,也沒聽見光天化日有人幹這調調兒的!啊喲,這……這可有點兒邪……」
他說到一半,口雖張著,卻沒了聲音,只見市集東頭四五匹健馬直搶了過來。馬上乘者一色黑衣,頭戴范陽鬥笠,手中各執明晃晃的鋼刀,大聲叫道:「老鄉,大夥兒各站原地,動一下子的,可別怪刀子不生眼睛。」嘴裡叱喝,拍馬往西馳去。馬蹄鐵拍打在青石板上,錚錚直響,令人心驚肉跳。
蹄聲未歇,西邊廂又有七八匹馬沖來,馬上健兒也是一色黑衣,頭戴鬥笠,帽檐壓得低低的。這些人一般叱喝:「乖乖的不動,那沒事,愛吃板刀面的就出來!」
雜貨舖那夥計嘿的一聲笑,說道:「板刀面有什麼滋味……」這人貧嘴貧舌的,想要說句笑話,豈知一句話沒完,馬上一名大漢馬鞭揮出,甩進櫃台,勾著那夥計的脖子,順手一帶,砰的一聲,將他重重摔在街上。那大漢的坐騎一股勁兒向前馳去,將那夥計拖著而行。後邊一匹馬趕將上來,前蹄踩落,那夥計哀號一聲,眼見不活了。
旁人見到這夥人如此兇橫,那裡還敢動彈?有的本想去上了門板,這時雙腳便如釘牢在地上一般,只是全身發抖,要他當真絲毫不動,卻也幹不了。
離雜貨舖五六間門面處有家燒餅油條店,油鍋中熱油滋滋價響,鐵絲架上擱著七八根油條。一個花白頭發的老者彎著腰,將面粉捏成一個個小球,又將小球壓成圓圓的一片,對眼前驚心動魄的慘事竟如視而不見。他在面餅上灑些蔥花,對角一摺,捏上了邊,在一支黃砂碗中抓些芝麻,灑在餅上,然後用鐵鉗挾起,放入烘爐之中。
這時四下裡 哨聲均已止歇,馬匹也不再行走,一個七八百人的市集上鴉雀無聲,就是啼哭的小兒,也給父母按住了嘴巴,不令發出半點聲音。各人凝氣屏息之中,只聽得一個人喀、喀、喀的皮靴之聲,從西邊沿著大街響將過來。
這人走得甚慢,沈重的腳步聲一下一下,便如踏在每個人心頭之上。腳步聲漸漸近來,其時太陽正要下山,一個長長的人影映在大街之上,隨著腳步聲慢慢逼近。街上人人都似嚇得呆了,只有那賣餅老者仍在做他的燒餅。皮靴聲響到燒餅舖外忽而停住,那人上上下下的打量賣餅老者,突然間嘿嘿嘿的冷笑三聲。
賣餅老者緩緩抬起頭來,只見面前那人身材極高,一張臉孔如橘皮般凹凹凸凸,滿是疙瘩。賣餅老者道:「大爺,買餅麼?一文錢一個。」拿起鐵鉗,從烘爐中挾了個熱烘烘的燒餅出來,放在白木板上。那高個兒又是一聲冷笑,說道:「拿來!」伸出左手。那老者瞇著眼睛道:「是!」拿起那個新焙的燒餅,放在他掌中。
那高個兒雙眉豎起,大聲怒道:「到這當兒,你還在消遣大爺!」將燒餅劈面向老者擲去。賣餅老者緩緩將頭一側,燒餅從他臉畔擦過,拍的一聲響,落在路邊的一條泥溝之旁。
高個兒擲出燒餅,隨即從腰間撤出一對雙鉤,鉤頭映著夕陽,藍印印地寒氣逼人,說道:「到這時候還不拿出來?姓吳的,你到底識不識時務?」賣餅老者道:「大爺認錯人啦,老漢姓王。賣餅王老漢,侯監集上人人認得。」高個兒冷笑道:「他奶奶的!我們早查得清清楚楚,你喬裝改扮,躲得了一年半載,可躲不得一輩子。」
賣餅老者瞇著眼睛,慢條斯理的說道:「素聞金刀寨安寨主劫富濟貧,江湖上提起來,都是翹起大拇指,說一聲:『俠盜!』怎麼派出來的小嘍羅,卻向賣燒餅的窮老漢打起主意來啦?」他說話似乎有氣無力,這幾句話卻說得清清楚楚。
高個兒怒喝:「吳道通,你是決計不交出來的啦?」賣餅老者臉色微變,左頰上的肌肉牽動了幾下,隨即又是一副懶洋洋人的神氣,說道:「你既知道吳某的名字,對我仍然這般無禮,未免太大膽了些罷?」那高個兒罵道:「你老子膽大膽小,你到今天才知嗎?」左鉤一起,一招『手到擒來』,疾向吳道通左肩鉤落。
吳道通向右略閃,高個兒鋼鉤落空,左腕隨即內勾,鋼鉤拖回,便向吳道通後心鉤到。吳道通矮身避開,跟著右足踢出,卻是踢在那座炭火燒得正旺的烘爐之上。滿爐紅炭鬥地向那高個兒身上飛去,同時一鑊炸油條的熟油也猛向他頭頂澆落。
那高個兒吃了一驚,急忙後躍,避開了紅炭,卻避不開滿鑊熱油,「啊喲」一聲,滿鍋熱油已潑在他雙腿之上,只痛得他哇哇怪叫。
吳道通雙足力登,沖天躍起,已縱到了對面屋頂,手中兀自抓著那把烤燒餅的鐵鉗。猛地裡青光閃動,一柄單刀迎頭劈來,吳道通舉鐵鉗擋去,當的一聲響,火光四濺。他那鐵鉗雖是黑黝黝地毫不起眼,其實乃純鋼所鑄,竟將單刀擋了回去,便在此時,左側一根短槍、右側雙刀同時攻到。原來四周屋頂上都已布滿了人。吳道通哼了一聲,叫道:「好不要臉,以多取勝麼?」身形一長,雙手分執鐵鉗兩股,左擋短槍,右架雙刀,竟將鐵鉗拆了開來,變成了一對判官筆。原來他這烤燒餅的鐵鉗,是一對判官筆所合成。
吳道通雙筆使開,招招取人穴道,以一敵三,仍然佔到上風。他一聲猛喝:「著!」使短槍的「啊」的一聲,左腿中筆,骨溜溜的從屋檐上滾了下去。
西北角屋面上站著一名矮瘦老者,雙手叉在腰間,冷冷的瞧著三人相鬥。
白光閃動之中,使單刀的忽被吳道通右腳 中,一個筋鬥翻落街中。那使雙刀的怯意陡生,兩把刀使得如同一團雪花相似,護在身前,只守不攻。
那矮瘦老者慢慢踱將過來,越走越近,右手食指陡地戳出,逕取吳道通左眼。這一招迅捷無比,吳道通急忙回筆打他手指。那老者手指略歪,避過鐵筆,改戳他嚥喉。吳道通筆勢已老,無法變招,只得退了一步。
那老者跟著上前一步,右手又是一指伸出,點向他小腹。吳道通右筆反轉,砸向敵人頭頂。那老者向前直沖,幾欲撲入吳道通的懷裡,便這麼一沖,已將他一筆避過,同時雙手齊出,向他胸口抓去。吳道通大驚之下,急向後退,嗤的一聲,胸口已被他抓下一長條衣服。吳道通百忙中也不及察看是否已經受傷,雙臂合攏,倒轉鐵筆,一招『環抱六合』,雙筆筆柄向那老者兩邊太陽穴中砸去。
那老者不閃不架,又是向前一沖,雙掌紮紮實實的擊在對方胸口。喀喇喇的一聲響,也不知斷了多少根肋骨,吳道通從屋頂上一交翻跌了下去。
那高個兒兩條大腿被熱油炙得全是火泡,早在暴跳如雷,只是雙腿受了重傷,無法縱上屋頂和敵人拚命,又知那矮瘦老者周牧高傲自負,他既已出手,就不喜旁人來相助,是以只仰著脖子,觀看二人相鬥。眼見吳道通從屋頂摔下,那高個兒大喜,急躍而前,雙鉤紮落,刺入吳道通的肚腹。他得意之極,仰起頭縱聲長笑。
周牧急叫:「留下活口!」但終於慢了一步,雙鉤已然入腹。
突然間那高個兒大叫:「啊……」踉踉蹌蹌倒退幾步,只見他胸口插了兩支鐵筆,自前胸直至後背,鮮血從四個傷口中直湧出來,身子幌了幾幌,便即摔倒。吳道通臨死時奮力一擊,那高個兒猝不入防,竟被雙筆插中要害。金刀寨夥伴忙伸手扶起,卻已氣絕。
周牧不去理會那高個兒的生死,嘴角邊露出鄙夷之色,抓起吳道通的身子,見也已停了呼吸。他眉頭微皺,喝道:「剝了他衣服,細細搜查。」
四名下屬應道:「是!」立即剝去吳道通的衣衫。只見他背上長衣之下負著一個包裹。兩名黑衣漢子迅速打開包裹,但見包中有包,當即挾手攫過,捏了一捏,怒道:「他奶奶的!騙人的玩意,不用看了!快到屋裡搜去。」
十余名黑衣漢子應聲入內。燒餅店前後不過兩間房,十幾人擠在裡面,乒乒乓乓、嗆 嗆 ,店裡的碗碟、床板、桌椅、衣物一件件給摔了出來。
周牧只是叫:「細細的搜,什地方都別漏過了!」
鬧了半天,已黑沈沈地難以見物,眾漢子點起火把,將燒餅店牆壁、竈頭也都拆爛了。嗆 一聲響,一只瓦缸摔入了街心,跌成碎片,缸中面粉四散得滿地都是。
暮靄蒼茫中,一只汙穢的小手從街角邊偷偷伸過來,抓起水溝旁那燒餅,慢慢縮手。
那是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叫化子。他已餓了一整天,有氣沒力的坐在牆角邊。那高個兒接過吳道通遞來的燒餅,擲在水溝之旁,小丐的一雙眼睛便始終沒離開過這燒餅。他早想去拿來吃了,但見到街上那些兇神惡煞般的漢子,卻嚇得絲毫不敢動彈。那雜貨舖夥計的死屍便躺在燒餅之旁。後來,吳道通和那高個兒的兩具屍首,也躺在燒餅不遠的地方。
直到天色黑了,火把的亮光照不到水溝邊,那小丐終於鼓起勇氣,抓起了燒餅。他飢火中燒,顧不得餅上沾了自水爛泥,輕輕咬了一口,含在口裡,卻不敢咀嚼,生恐咀嚼的微聲給那些手執刀劍的漢子們聽見了。口中銜著一塊燒餅,雖未吞下,肚裡似乎已舒服得多。
這時眾漢子已將燒餅舖中搜了個天翻地覆,連地下的磚也已一塊塊挖起來查過。周牧見再也查不到什麼,喝道:「收隊!」
 哨聲連作,跟著馬蹄聲響起,金刀寨盜夥一批批出了侯監集。兩名盜夥抬起那高個兒的屍身,橫放馬鞍之上,片刻間走了個幹幹淨淨。
直等馬蹄聲全然消逝,侯監集上才有些輕微人聲。但鎮人怕群盜去而復回,誰也不敢大聲說話。雜貨舖掌櫃和另一個夥計抬了夥伴的屍身入店,急忙上了門板,再也不敢出來。但聽得東邊劈劈拍拍,西邊咿咿呀呀,不是上排門,便是關門,過不多時,街上再無人影,亦無半點聲息。
那小丐見吳道通的屍身兀自橫臥在地,沒人理睬,心下有些害怕,輕輕嚼了幾口,將一小塊燒餅嚥下,正待再咬,忽見吳道通的屍身一動。那小丐大吃一驚,揉了揉眼睛,卻見那死屍慢慢坐了起來。小丐嚇得呆了,心中怦怦亂跳,但見那死屍雙腿一挺,竟然站起身來。答答兩聲輕響,那小丐牙齒相擊。
死屍回過頭來,幸好那小丐縮在牆角之後,死屍見他不到。這時冷月斜照,小丐卻瞧得清清楚楚,但見那死屍嘴角邊流下一道鮮血,兩根鋼鉤兀自插在他的腹中,小丐死命咬住牙齒,不使發出聲響。
只見那死屍彎下雙腿,伸手在地下摸索,摸到一個燒餅,捏了一捏,雙手撕開,隨即拋下,又摸到一個燒餅,撕開來卻又拋去。小丐只嚇得一顆心幾乎要從口腔中跳將出來,只見那死屍不住在地下摸索,摸到任意雜物,都不理會,一摸到燒餅,便撕開拋去,一面摸,一面走近水溝。群盜搜索燒餅舖時,將木板上二十來個燒餅都掃在地下,這時那死屍拾起來一個個撕開,卻又不吃,撕成兩半,便往地下一丟。
小丐眼見那死屍一步步移近牆角,大駭之下,只想發足奔逃,可是全身嚇得軟了。一雙腳那裡提得起來?那死屍行動遲緩,撕破這二十來個燒餅,足足花了一柱香時光。他在地下再也摸不到燒餅,緩緩轉頭,似在四處找尋。小丐轉過頭來,不敢瞧他,突然間嚇得魂飛魄散。原來他身子雖然躲在牆角之後,但月光從身後照來,將他蓬頭散發的影子映在那死屍腳旁。小丐見那死屍的腳又是一動,大叫一聲,發足便跑。
那死屍嘶啞著嗓子叫道:「燒餅!燒餅!」騰騰騰的追來。
小丐在地下一絆,摔了個筋鬥。那死屍彎腰伸手,便來按他背心。小丐一個打滾,避在一旁,發足又奔。那死屍一時站不直身子,支撐了一會這才站起,他腳長步大,雖然行路蹣跚,搖搖擺擺的如醉漢一般,只十幾步,便追到了小丐身後,一把抓住他後頸,提了起來。
只聽得那死屍問道:「你……你偷了我的燒餅?」在這當口,小丐如何還敢抵賴,只得點了點頭。那死屍又問:「你……你已經吃了?」小丐又點了點頭。那死屍右手伸出,嗤的一聲,扯破小丐的衣衫,露出胸口和肚腹的肌膚。那死屍道:「割開你的肚子,挖出來!」小丐直嚇得魂不附體,顫聲道:「我……我……我只咬了一口。」
原來吳道通給周牧雙掌擊中胸口,又給那高個兒雙鉤插中肚腹,一時閉氣暈死,過得良久,卻又悠悠醒轉。肚腹雖是要害,但縱然受到重傷,一時卻不便死,他心中念念不忘的只是那一件物事,一經醒轉,發覺金刀寨人馬已然離去,竟顧不得胸腹的重傷,先要尋回藏在燒餅中的物事。
他扮作個賣餅老人,在侯監集隱居。一住三載,倒也平安無事,但設法想見那物的原主,卻也始終找尋不到。待聽得 哨聲響,二百余騎四下合圍,他雖不知這群盜夥定是沖著自己而來,終究覺察到局面兇險,倉卒間無處可以隱藏,當即將那物放在燒餅之中。那高個兒一現身,伸手說道:「拿來!」吳道通行一著險棋,索性便將這燒餅放入他手中,果然不出所料,那高個兒大怒之下,便將燒餅擲去。
吳道通重傷之後醒轉,自認不出是那個燒餅之中藏有那物,一個個撕開來找尋,全無影蹤,最後終於抓著那個小丐。他想這小叫化餓得狠了,多半是連餅帶物一齊吞入腹中,當下便要剖開他肚子來取物。一時尋不到利刃,他咬一咬牙,伸手拔下自己肚上一根鋼鉤,倒轉鉤頭,便往小丐肚上劃去。
鋼鉤拔離肚腹,猛覺得一陣劇痛,傷口血如泉湧,鉤頭雖已碰到小丐的肚子,但左手突然間沒了力氣,五指鬆開,小丐身子落地,吳道通右手鋼鉤向前送出,卻刺了個空。吳道通仰天摔倒,雙足挺了幾下,這才真的死了。
那小丐摔在他身上,拚命掙紮著爬起,轉身狂奔。剛才嚇得實在厲害,只奔出幾步,腿膝酸軟,翻了個筋鬥,就此暈了過去,右手卻兀自牢牢的抓著那個只咬過一口的燒餅。
淡淡的月光照上吳道通的屍身,慢慢移到那小丐身上,東南角上又隱隱傳來馬蹄之聲。
這一次的蹄聲來得好快,剛只聽到聲響,倏忽間已到了近處。侯監集的居民已成驚弓之鳥,靜夜中又聽到馬蹄聲,不自禁的膽戰心驚,躲在被窩中只發抖。但這次來的只兩匹馬,也沒 哨之聲。
這兩匹馬形相甚奇。一匹自頭至尾都是黑毛,四蹄卻是白色,那『烏雲蓋雪』的名駒﹔另一匹四蹄卻是黑色,通體雪白,馬譜中稱為『黑蹄玉兔』,中土尤為罕見。
白馬上騎著的是個白衣女子,若不是鬢邊戴了朵紅花,腰間又系著一條猩紅飄帶,幾乎便如服喪,紅帶上掛了一柄白鞘長劍。黑馬乘客是個中年男子,一身黑衫,腰間系著的長劍也是黑色的劍鞘。兩乘馬並肩疾馳而來。
頃刻間兩人都看到了吳道通的屍首以及滿地損毀的家生雜物,同聲驚噫:「咦!」
黑衫男子馬鞭揮出,卷在吳道通屍身頸項之中,拉起數尺,月光便照在屍身臉上。那女子道:「是吳道通!看來安金刀已得手了。」那男子馬鞭一振,將屍身擲在道旁,道:「吳道通死去不久,傷口血跡未凝,趕得上!」那女子點了點頭。
兩匹馬並肩向西馳去。八只鐵蹄落在青石板上,蹄聲答答,竟如一匹馬奔馳一般。兩匹馬前蹄後蹄都是同起同落,整齊之極,也是美觀之極,不論是誰見了都想得到這兩匹馬曾同受長期操練,是以奮蹄爭馳之際,也是絕無參差。
兩匹馬越跑越快,一掠過汴樑城郊,道路狹窄,便不能雙騎並騎。那女子微一勒馬,讓那男子先行。那男子側頭一笑,縱馬而前,那女子跟隨在後。
兩匹駿馬腳力非凡,按照吳道通死去的情狀推想,這當兒已該當趕上金刀寨人馬,但始終影蹤毫無。他們不知吳道通雖氣絕不久,金刀寨的人眾卻早去得無了。
馬不停蹄的趕了一個多時辰。二人下馬讓坐騎稍歇,上馬又行,將到天明時分,驀見遠處曠野中有幾個火頭升起。兩人相視一笑,同時飛身下馬。那女子接過那男子手中馬韁,將兩匹馬都系在一株大樹的樹幹上。兩人展開輕身功夫,向火頭奔去。
這些火頭在平野之間看來似乎不遠,其實相距有數裡之遙。兩人在草地上便如一陣風般滑行過去。將到臨近,只見一大群人分別圍著十幾堆火,隱隱聽得稀裡呼嚕之聲此起彼應,眾人捧著碗在吃面。兩人本想先行窺探,但平野之地無可藏身,離這群人約十數丈,便放慢了腳步,並肩走近。
人群中有人喝問:「什麼人?幹什麼的?」
那男子踏上一步,抱拳笑道:「安寨主不在麼?是那一位朋友在這裡?」
那矮老者周牧一抬眼,火光照耀下見來人一男一女,一黑一白,並肩而立。兩人都是中年,男的豐神俊朗,女的文秀清雅,衣衫飄飄,腰間都掛著一柄長劍。
周牧心中一凜,隨即想起兩個人來,一挺腰站了起來,抱拳說:「原來是江南玄素莊石莊主夫婦大駕光臨!」跟著大聲喝道:「眾弟兄,快起來行禮,這兩位是威震大江南北的石莊主夫婦。」一眾漢子轟然站起,微微躬身。周牧心下嘀咕:「石清、閔柔夫婦跟我們金刀寨可沒糾葛樑子,大清早找將上來,不知想幹什麼,難道也為了這件物事?」遊目往四下裡一瞧,一望平野,更無旁人,心想:「雖然聽說他夫婦劍術了得,終究好漢敵不過人多,又怕他何來?」
石夫人閔柔輕聲說道:「師哥,這位是鷹爪門的周牧周老爺子。」
她話聲雖低,周牧卻也聽見了,不禁微感得意:「冰雪神劍居然還知道我的名頭。」忙接口道:「不敢,金刀寨周牧拜見石莊主、石夫人。」說著又彎了彎腰。
石清向著眾盜夥微笑道:「眾位朋友正用早膳,這可打擾了,請坐,請坐。」轉頭對周牧道:「周朋友不必客氣,愚夫婦和貴門『一飛沖天』莊震中莊兄曾有數面之緣,說起來大家也都不是外人。」
周牧道:「『一飛沖天』是在下師叔。」暗道:「你年紀比我小著一大截,卻稱我莊師叔為莊兄,那不是明明以長輩自居嗎?」想到此節,更覺對方此來只怕不懷好意,心下更多了一層戒備。武林中於『輩份』兩字看得甚重,晚輩遇上了長輩固然必須恭敬,而長輩吩咐下來,晚輩也輕易不得違拗,否則給人說一聲以下犯上,先就理虧。
石清見他臉色微微一沈,已知其意,笑道:「這可得罪了!當年嵩山一會,曾聽莊兄說起貴門武功,愚夫婦佩服得緊。我忝在世交,有個不情之請,周世兄莫怪。」他一改口稱之為『周世兄』,更是以長輩自居了。
周牧道:「倘若是在下自己的事,沖著兩位的金面,只要力所能及,兩位吩咐下來,自是無有不遵。但若是敝寨的事,在下職位低微,那可做不得主了。」
石清心道:「這人老辣得緊,沒聽我說什麼,先來推個幹幹淨淨。」說道:「那跟貴寨毫無幹系。我要向周世兄打聽一件事。愚夫婦追尋一個人,此人姓吳名道通,兵器使的是一對判官筆,身材甚高,聽說近年來扮成了個老頭兒,隱姓埋名,潛居在汴樑附近。不知周世兄可曾聽到過他的訊息嗎?」
他一說出吳道通的名字,金刀寨人眾登時聳動,有些立時放下了手中捧著的面碗。
周牧心想:「你從東而來,當然已見到了吳道通的屍身,我若不說,反而顯得不夠光棍了。」當即打個哈哈,說道:「那當真好極了,石莊主、石夫人,說來也是真巧,姓周的雖然武藝低微,卻碰上給賢夫婦立了一場功勞。這吳道通得罪了賢夫婦,我們金刀寨已將他料理啦。」說這幾句話時,雙目凝視著石清的臉,瞧他是喜是怒。
石清又是微微一笑,說道:「這吳道通跟我們素不相識,說不上得罪了愚夫婦什麼。我們追尋此人,說來倒教周世兄見笑,是為了此人所攜帶的一件物事。」
周牧臉上肌肉牽動了幾下,隨即鎮定,笑道:「賢夫婦消息也真靈通,這個訊息嘛,我們金刀寨也聽到了。不瞞石莊主說,在下這番帶了這些兄弟們出來,也就是為了這件物事。唉,不知是那一個狗雜種造的謠,卻累得雙筆吳道通枉送了性命。我們二百多人空走一趟,那也罷了,只怕安大哥還要怪在下辦事不力呢。江湖上向來謠言滿天飛,倘若以為那件物事真是金刀寨得了,都向我們打起主意來,這可不冤麼?張兄弟,咱們怎麼打死那姓吳的,怎樣搜查那間燒餅舖,你詳詳細細的稟告石莊主、石夫人兩位。」
一個短小精悍的漢子說道:「那姓吳的武功甚是了得,我們李大元李頭領的性命送在他的手下。後來周頭領出手,雙掌將那姓吳的震下屋頂,當時便將他震得全身筋折骨斷,五臟粉碎……」此人口齒極是靈便,加油添醬,將眾盜夥如何撬開燒餅舖地下的磚頭、如何翻倒面缸、如何折牆翻炕,說了一大篇,可便是略去了周牧取去吳道通背上包裹一節。
石清點了點頭,心道:「這周牧一見我們,始終是全神戒備,惴惴不安。玄素莊和金刀寨向無過節,若不是他已得到了那物事,又何必對我們夫婦如此提防?」他知這夥人得不到此物便罷,若是得了去,定是在周牧身邊,一瞥之間,但見金刀寨二百余人個個壯健剽悍,雖無一流好手,究竟人多難鬥。適才周牧言語說得客氣,其中所含的骨頭著實不少,全無友善之意,自也是恃了人多勢眾,當下臉上仍是微微含笑,手指左首遠處樹林,說道:「我有一句話,要單獨和周世兄商量,請借一步到那邊林中說話。」
周牧怎肯落單,立即道:「我們這裡都是好兄弟、好朋友,無事不可……」下面「對人言」三字尚未出口,突覺左腕一緊,已被石清伸手握住,跟著半身酸麻,右手也已毫無勁力。周牧又驚又怒,自從石清、閔柔夫婦現身,他便凝神應接,不敢有絲毫怠忽,那知石清說動手便動手,竟然捷如閃電的抓住了自己的手腕。這等擒拿手法本是他鷹爪門的拿手本領,不料一招未交,便落入對方手中,急欲運力掙紮,但身上力氣竟已無影無蹤,知道要穴已為對方所制,霎時間額頭便冒出了汗珠。
石清朗聲說道:「周世兄既允過去說話,那最好也沒有了。」回頭向閔柔道:「師妹,我和周世兄過去說句話兒,片刻即回,請師妹在此稍候。」說著緩步而行。閔柔斯斯文文的道:「師哥請便。」他兩人雖是夫婦,卻是師兄妹相稱。
金刀寨眾人見石清笑嘻嘻地與周牧同行,似無惡意,他夫人又留在當地,誰也想不到周牧如此武功,竟會不聲不響的被人挾持而去。
石清抓著周牧手腕,越行越快,周牧只要腳下稍慢,立時便會摔倒,只得拚命奔跑。從火堆到樹林約有裡許,兩人倏忽間便穿入了林中。
石清放脫了他手腕,笑道:「周世兄……」周牧怒道:「你這是幹什麼?」右手成抓,一招『搏獅手』,便往石清胸口狠抓下去。
石清左手自右而左劃了過來,在他手腕上輕輕一帶,已將他手臂帶向左方,一把抓攏,竟是一手將他兩只手腕都反抓在背後。周牧驚怒之下,右足向後力 。
石清笑道:「周世兄又何必動怒?」周牧只覺右腿『伏兔』『環跳』兩處穴道中一麻, 出的一腳力道尚未使出,已軟軟的垂了下來。這一來,他只有一只左腳著地,若是再向後 ,身子便非向前俯跌不可,不由得滿臉脹得通紅,怒道:「你……你……你……」
石清道:「吳道通身上的物事,周世兄既已取到,我想借來一觀。請取出來罷!」周牧道:「那東西是有的,卻不在我身邊。你既要看,咱們回到那邊去便了。」他想騙石清回到火堆之旁,那時一聲號令,眾人群起而攻,石清夫婦武功再強,也難免寡不敵眾。
石清笑道:「我可信不過,卻要在周世兄身邊搜搜!得罪莫怪。」
周牧怒道:「你要搜我?當我是什麼人了?」
石清不答,一伸手便除下了他左腳的皮靴。周牧「啊」的一聲,只見他已從靴筒中取了一個小包出來,正是得自吳道通身上之物。周牧又驚又怒,又是詫異:「這……這……他怎地知道?難到是見到我藏進去的?」其實石清一說要搜,便見他目光自然而然的向左腳一瞥,眼光隨即轉開,望向遠處,猜想此物定是藏在他左足的靴內,果然一搜便著。
石清心想:「適才那人敘述大搜燒餅舖的情景,顯非虛假,而此物卻在你身上搜出,當然是你意圖瞞過眾人,私下吞沒。」左手三指在那小包外捏了幾下,臉色微變。
周牧急得脹紅了臉,一時拿不定主意是否便要呼叫求援。石清冷冷清的道:「你背叛安寨主,寧願將此事當眾抖將出來,受那斬斷二指的處罰麼?」周牧大驚,情不自禁的顫聲道:「你……你怎麼知道?」石清道:「我自然知道。」鬆指放開了他雙手,說道:「安金刀何等精明,你連我也瞞不過,又豈能瞞得過他?」
便在此時,只聽得擦擦擦幾下腳步聲響,有人到了林外。一個粗豪的聲音哈哈大笑,朗聲說道:「多承石莊主誇獎,安某這裡謝過了。」話聲方罷,三個人闖進林來。
周牧一見,登時面如土色。這三人正是金刀寨的大寨主安奉日、二寨主馮振武、三寨主元澄道人。周牧奉命出來追尋吳道通之時,安寨主並未說到派人前來接應,不知如何,竟然親自下寨。周牧心想自己吞沒此物的圖謀固然已成畫餅,而且身敗名裂,說不定性命也是難保,情急之下,忙道:「安大哥,那……那……東西給他搶去了。」
安奉日拱手向石清行禮,說道:「石莊主名揚天下,安某仰慕得緊,一直無緣親近。敝寨便在左近,便請石莊主和夫人同去盤桓數日,使兄弟得以敬聆教訓。」
石清見安奉日環眼虯髯,身材矮壯,一副粗豪的神色,豈知說話卻甚是得體,一句不提自己搶去物事,卻邀請前赴金刀寨子盤桓。可是這一上寨去,那裡還能輕易脫身?拱手還禮之後,順手便要將那小包揣入懷中,笑道:「多謝安寨主盛情……」
突然間青光閃動,元澄道人長劍出鞘,劍尖刺向石清手腕,喝道:「先放下此物!」
這一下來得好快,豈知他快石清更快,身子一側,已欺到了元澄道人身旁,隨手將那小包遞出,放入他左手,笑道:「給你!」元澄道人大喜,不及細想他用意,便即拿住,不料右腕一麻,手中長劍已被對方奪去。
石清倒轉長劍,斫向元澄左腕,喝道:「先放下此物!」元澄大吃一驚,眼見寒光閃閃,劍鋒離左腕不及五寸,縮手退避,均已不及,只得反掌將那小包擲了回去。
馮振武叫道:「好俊功夫!」不等石清伸手去接小包,展開單刀,著地滾去,逕向他腿上砍去。石清長劍嗤的一聲刺落,這一招後發先至,馮振武單刀尚未砍到他右腿,他長劍其勢便要將馮振武的腦袋釘在地下。
安奉日見情勢危急,大叫:「劍下……」石清長劍繼續前刺,馮振武心中一涼,閉目待死,只覺頰上微微一痛,石清的長劍卻不再刺下,原來他劍下留情,劍尖碰到了馮振武的面頰,立刻收勢,其間方位、力道,竟是半分也相差不得。跟著聽得搭的一聲輕響,石清長劍拍回小包,伸手接住,安奉日那「留情」兩字這才出口。
石清收回長劍,說道:「得罪!」退開了兩步。
馮振武站起身來,倒提單刀,滿臉愧色,退到了安奉日身後,口中喃喃說了兩句,不知是謝石清劍下留情,還是罵他出手狠辣,那只有自己知道了。
安奉日伸手解開胸口銅扣,將單刀從背後取下,拔刀出鞘。其時朝陽初升,日光從林間空隙照射進來,金刀映日,閃閃耀眼,厚背薄刃,果然好一口利器!安奉日金刀一立,說道:「石莊主技藝驚人,佩服,佩服,兄弟要討教幾招!」
石清笑道:「今日得會高賢,幸也何如!」一揚手,將那小包擲了出去。四人一怔之間,只聽得颼的一聲,石清手中奪自元澄道人的長劍跟著擲出,那小包剛撞上對面樹幹,長劍已然趕上,將小包釘入樹中。劍鋒只穿過小包一角,卻不損及包中物事,手法之快,運勁之巧,實不亞於適才連敗元澄道人、馮振武的那兩招。
四人的眼光從樹幹再回到石清身上時,只見他手中已多了一柄通體墨黑的長劍,只聽他說道:「墨劍會金刀,點到為止。是誰佔先一招半式,便得此物如何?」
安奉日見他居然將已得之物釘在樹上,再以比武較量來決定此物誰屬,絲毫不佔便宜,心下好生佩服,說道:「石莊主請!」他早就聽說玄素莊石清、閔柔夫婦劍術精絕,適才見他制服元澄道人和馮振武,當真名下無虛,心中絲毫不敢托大,刷刷刷三刀,盡是虛劈。
石清劍尖向地,全身紋風不動,說道:「進招吧!」
安奉日這才揮刀斜劈,招式未老,已然倒翻上來。他一出手便是生平絕技七十二路『劈卦刀』,招中藏套,套中含式,變化多端。石清使開墨劍,初時見招破招,守得甚是嚴謹,三十余招後,一聲清嘯,陡地展開搶攻,那便一劍快似一劍。安奉日接了三十余招後,已全然看不清對方劍勢來路,心中暗暗驚慌,只有舞刀護住要害。
兩人拆了七十招,刀劍始終不交,忽聽得叮的一聲輕響,墨劍的劍鋒已貼住了刀背,順勢滑了下去。這一招『順流而下』,原是以劍破刀的尋常招數,若是對手武功稍遜,安奉日只須刀身向外掠出,立時便將來劍盪開。但石清的墨劍來勢奇快,安奉日翻刀欲盪,劍鋒已涼颼颼的碰到了他的食指。安奉日大驚:「我四根手指不保!」便欲撒刀後退,也已不及。心念電轉之際,石清長劍竟然硬生生的收住,非但不同前削,反而向後挪了數寸。安奉日知他手下容情,此際欲不撒刀,也已不得,只得鬆手放開了刀柄。
那知墨劍一翻,轉到了刀下,卻將金刀托住,不令落地,只聽石清說道:「你我勢均力敵,難分勝敗。」墨劍微微一震,金刀躍將起來。
安奉日心中好生感激,五指又握緊了刀柄,知他取勝之後,尚自給自己保存顏面,忙舉刀一立,恭恭敬敬行了一禮,正是『劈卦刀』的收刀勢『南海禮佛』。
這一招使出,心下更驚,不由得臉上變色,原來他一招一式的使將下來,此時剛好將七十二路『劈卦刀』刀法使完,顯是對方於自己這門拿手絕技知之已稔,直等自己的刀法使到第七十一路上,這才將自己制住,倘若他一上來便即搶攻,自己能否擋得住他十招八招,也是殊無把握。
安奉日正想說幾句感謝的言語,石清還劍入鞘,抱拳說道:「姓石的交了安寨主這個朋友,咱們不用再比。何時路過敝莊,務請來盤桓幾日。」安奉日臉色慘然,道:「自當過來拜訪。」縱身近樹,拔起元澄道人的長劍,接住小包,將一刀一劍都插在地下,雙手捧了那小包,走到石清身前,說道:「石莊主請取去吧!」這件要物他雖得而復失,但石清顧全自己面子,保全了自己四根手指,卻也十分承他的情。
不料石清雙手一拱,說道:「後會有期!」轉身便走。
安奉日叫道:「石莊主請留步。莊主顧全安某顏面,安某豈有不知?安某明明是大敗虧輸,此物務請石莊主取去,否則豈不是將安某當作不識好歹的無賴小人了。」石清微笑道:「安寨主,今日比武,勝敗未分。安寨主的青龍刀、攔路斷門刀等等精妙刀法都尚未施展,怎能便說輸了?再說,這個小包中並無那物在內,只怕周世兄是上了人家的當。」
安春日一怔,說道:「並無那物在內?」急忙打開小包,拆了一層又一層,拆了五層之後,只見包內有三個銅錢,凝神再看,外圓內方,其形扁薄,卻不是三枚制錢是什麼?一怔之下,不由得驚怒交集,當下強自抑制,轉頭向周牧道:「周兄弟,這……這到底開什麼玩笑?」周牧囁嚅道:「我……我也不知道啊。在那吳道通身上,便只搜到這個小包。」
安奉日心下雪亮,情知吳道通不是將那物藏在隱秘異常之處,便是已交給了旁人,此番不但空卻跋涉,反而大損金刀寨的威風,當下將紙包往地下一擲,向石清道:「倒教石莊主見笑了,卻不知石莊主何由得知?」
石清適才奪到那個小包之時,隨手一捏便已察覺是三枚圓形之物,雖不知定是銅錢,卻已確定絕非心目中欲取的物件,微笑道:「在下也只胡亂猜測而已。咱們同是受人之愚,盼安寨主大量包涵。」一抱拳,轉身向馮振武、元澄道人、周牧拱了拱手,快步出林。
石清走到火堆之旁,向閔柔道:「師妹,走吧!」兩人上了坐騎,又向來路回去。
閔柔看了丈夫的臉色,不用多問,便知此事沒有成功,心中一酸,不由得淚水一滴滴的落上衣襟。石清道:「金刀寨也上了當。咱們再到吳道通屍身上去搜搜,說不定金刀寨的朋友們漏了眼。」閔柔明知無望,卻不違拗丈夫之意,哽嚥道:「是。」
黑白雙駒腳力快極,沒到晌午時分,又已到了侯監集上。
鎮民驚魂未定,沒一家店舖開門。群盜殺人搶劫之事,已由地方保甲向汴樑官衙稟報,官老爺還在調兵遣將,不敢便來,顯是打著「遲來一刻便多一分平安」的主意。
石清夫婦縱馬來到吳道通屍身之旁,見牆角邊坐著個十二、三歲的小丐,此外四下裡更無旁人。石清當即在吳道通身上細細搜尋,連他發髻也拆散了,鞋襪也除了來看過。閔柔則到燒餅舖去再查了一次。
兩夫婦相對黯然,同時嘆了口氣。閔柔道:「師哥,看來此仇已注定難報。這幾日來也真累了你啦。咱們到汴樑城中散散心,看幾出戲文,聽幾場鼓兒書。」石清知道妻子素來愛靜,不喜觀劇聽曲,到汴樑散散心雲雲,那全是體貼自己,便說道:「也好,既然來到了河南,總得到汴樑逛逛。聽說汴樑的銀匠是高手,去揀幾件首飾也是好的。」閔柔素以美色馳名武林,本來就喜愛打扮,人近中年,對容止修飾更加注重。她淒然一笑,說道:「自從堅兒死後,這十三年來你給我買的首飾,足夠開一家珠寶舖子啦!」
她說到「自從堅兒死後」一句話,淚水又已涔涔而下,一瞥眼間,只見那小丐坐在牆角邊,猥猥崽崽,汙穢不堪,不禁起了憐意,問道:「你媽媽呢?怎麼做叫化子了?」小丐道:「我……我……我媽媽不見了。」閔柔嘆了口氣,從懷中摸出一小錠銀子,擲在他腳邊,說道:「買餅兒去吃吧!」提韁便行,回頭問道:「孩子,你叫什麼名字?」
那小丐道:「我……我叫『狗雜種』!」
閔柔一怔,心想:「怎會叫這樣的名字?」石清搖了搖頭,道:「是個白癡!」閔柔道:「是,怪可憐見兒的。」兩人縱馬向汴樑城馳去。
那小丐自給吳道通的死屍嚇得暈了過去,直到天明才醒,這一下驚嚇實在厲害,睜眼見到吳道通的屍體身肉模糊的躺在自己身畔,竟不敢起身逃開,迷迷糊糊的醒了又睡,睡了又醒。石清到來之時,他神智已然清醒,正想離去,卻見石清翻弄屍體,又嚇得不敢動了,沒想到那個美麗女子竟會給自己一錠銀子。他心道:「餅兒麼?我自己也有。」
他提起右手,手中兀自抓著那咬過一口的燒餅,驚慌之心漸去,登感飢餓難忍,張口往燒餅上用力咬下,只聽得蔔的一聲響,上下門牙大痛,似是咬到了鐵石。那小丐一拉燒餅,口中已多了一物,忙吐在左手掌中,見是黑黝黝的一塊鐵片。
那小丐看了一眼,也不去細想燒餅中何以會有鐵片,也來不及拋去,見餅中再無異物,當即大嚼起來,一個燒餅頃刻即盡。他眼光轉到吳道通屍體旁那十幾枚撕破的燒餅上,尋轉:「給鬼撕過的餅子,不知吃不吃得?」
正打不定主意,忽聽得頭頂有人叫道:「四面圍住了!」那小丐一驚,抬起頭來,只見屋頂上站著三個身穿白袍的男子,跟著身後颼颼幾聲,有人縱近。小丐轉過身來,但見四名白袍人手中各持長劍,分從左右掩將過來。
驀地裡馬蹄聲響,一人飛騎而至,大聲叫道:「是雪山派的好朋友麼?來到河南,恕安某未曾遠迎。」頃刻間一匹黃馬直沖到身前,馬上騎著個虯髯矮胖子,也不勒馬,突然躍下鞍來。那黃馬斜刺裡奔了出去,兜了個圈子,便遠遠站住,顯是教熟了的。
屋頂上的三名白袍男子同時縱下地來,都是手按劍柄。一個四十來歲的魁梧漢子說道:「是金刀安寨主吧?幸會,幸會!」一面說,一面向站在安奉日身後的白袍人連使眼色。
原來安奉日為石清所敗,甚是沮喪,但跟著便想:「石莊主夫婦又去侯監集幹什麼?是了,周四弟上了當,沒取到真物,他夫婦定是又去尋找。我是他手下敗將,他若取到,我只有眼睜睜的瞧著。但若他尋找不到,我們難道便不能再找一次,碰碰運氣?此物倘若真是曾在吳道通手中,他定是藏在隱秘萬分之所,搜十次搜不到,再搜第十一次又有何妨?」當即跨黃馬追趕上來。
他坐騎腳力遠不及石氏夫婦的黑白雙駒,又不敢過份逼近,是以直至石清、閔柔細搜過吳道通的屍身與燒餅舖後離去,這才趕到侯監集。他來到鎮口,遠遠瞧見屋頂有人,三個人都是身穿白衣,背懸長劍,這般裝束打扮,除了藏邊的雪山派弟子外更無旁人,馳馬稍近,更見三人全神貫注,如臨大敵。他還道這三人要去偷襲石氏夫婦,念著石清適才賣的那個交情,便縱聲叫了出來,要警告他夫婦留神。不料奔到近處,未見石氏夫婦影蹤,雪山派七名弟子所包圍的竟是個小乞兒。
安奉日大廳,見那小上丐年紀幼小,滿臉泥汙,不似身有武功的模樣,待見眼前那白衣漢子連使眼色,他又向那小丐望了一眼。
這一望之下,登時心頭大震,只見那小丐左手拿著一塊鐵片,黑黝黝地,似乎便是傳說中的那枚『玄鐵令』,待見身後那四名白衣人長劍閃動,竟是要上前搶奪的模樣,當下不及細想,立即反手拔出金刀,使出『八方藏刀勢』,身形轉動,滴溜溜地繞著那小丐轉了一圈,金刀左一刀,右一刀,前一刀,後一刀,霎時之間,八方各砍三刀,三八六十四刀,刀刀不離小丐身側半尺之外,將那小丐全罩在刀鋒之下。
那小丐只覺刀光刺眼,全身涼颼颼地,哇的一聲,大哭起來。
便在此時,七個白衣人各出長劍,幻成一道光網,在安奉日和小丐身周圍了一圈。白光是個大圈,大圈內有個金色小圈,金色小圈內有個小叫化眼淚鼻涕的大哭。
忽聽得馬蹄聲響,一匹黑馬,一匹白馬從西馳來,卻是石清、閔柔夫婦去而復回。
原來他二人馳向汴樑,行出不久,便發現了雪山派弟子的蹤跡,兩人商量了幾句,當即又策馬趕回。石清望見八人刀劍揮舞,朗聲叫道:「雪山派眾位朋友,安寨主,大家是好朋友,有話好說,不可傷了和氣。」
雪山派那魁梧漢子長劍一豎,七人同時停劍,卻仍團團圍在安奉日的身周。
石清與閔柔馳到近處,驀地見到那小丐左手拿著的鐵片,同時「咦」的一聲,只不知是否便是心目中那物,二人心中都是怦怦而跳。石清飛身下鞍,走上幾步,說道:「小兄弟,你手裡拿著的是什麼東西,給我瞧瞧成不成?」饒是他素來鎮定,說這兩句話時卻語音微微發顫。他已打定主意,料想安奉日不會阻攔,只須那小丐一伸手,立時便搶入劍圈中奪將過來,諒那一眾雪山派弟子也攔不住自己。
那白衣漢子道:「石莊主,這是我們先見到的。」
閔柔這時也已下馬走近,說道:「耿師兄,請你問問這位小兄弟,他腳旁那錠銀子,是不是我給的?」這句話甚是明白,她既已給過銀子,自比那些白衣人早見到那小丐了。
那魁梧的漢子姓耿,名萬鐘,是當今雪山派第二代弟子中的好手,說道:「石夫人,或許是賢伉儷先見到這個小兄弟,但這枚『玄鐵令』呢,卻是我們兄弟先見到的了。」
一聽到『玄鐵令』這三字,石清、閔柔、安奉日三人心中都是一凜:「果然便是『玄鐵令』」!雪山派其余六人也各露出異樣神色。其實他七人誰都沒細看過那小丐手中拿著的鐵片,只是見石氏夫婦與金刀寨寨主都如此鄭重其事,料想必是此物﹔而石、閔、安三人也是一般的想法:雪山派耿萬鐘等七人並非尋常人物,既看中了這塊鐵片,當然不會錯的了。
十個人一般的心思,忽然不約而同的一齊伸出手來,說道:「小兄弟,給我!」
十個人互相牽制,誰也不敢出手搶奪,知道只要誰先用強,大利當前,旁人立即會攻己空門,只盼那小丐自願將鐵片交給自己。
那小丐又怎知道這十人所要的,便是險些兒崩壞了他牙齒的這塊小鐵片,這時雖已收淚止哭,卻是茫然失措,淚水在眼眶中滾來滾去,隨時便能又再流下。
忽聽得一個低沈的聲音說道:「還是給我!」
一個人影閃進圈中,一伸手,便將那小丐手中的鐵片拿了過去。
「放下!」「幹什麼?」「好大膽!」「混蛋!」齊聲喝罵聲中,九柄長劍一把金刀同時向那人影招呼過去。安奉日離那小丐最近,金刀揮出,便是一招『白虹貫日』,砍向那人腦袋。雪山派弟子習練有素,同時出手,七劍分刺那人七個不同方位,叫他避得了肩頭,閃不開大腿,擋得了中盤來招,卸不去攻他上盤的劍勢。石清與閔柔一時看不清來人是誰,不肯便使殺手取他性命,雙劍各圈了半圓,劍光霍霍,將他罩在玄素雙劍之下。
卻聽得叮當、叮當一陣響,那人雙手連振,也不知使了什麼手法,霎時間竟將安奉日的金刀、雪山弟子的長劍盡數奪在手中。
石清和閔柔只覺得虎口一麻,長劍便欲脫手飛出,急忙向後躍開。石清登時臉如白紙,閔柔卻是滿臉通紅。玄素莊石莊主夫婦雙劍合璧,並世能與之抗手不敗的已寥寥無幾,但給那人伸指在劍身上分別一彈,兩柄長劍都險些脫手,那是兩人臨敵以來從未遇到過之事。
看那人時,只見他昂然而立,一把金刀、七柄長劍都插在他身周。那人青袍短須,約莫五十來歲年紀,容貌清 ,臉上隱隱有一層青氣,目光中流露出一股說不盡的歡喜之意。石清驀地想到一人,脫口而出:「尊駕莫非便是這玄鐵令的主人麼?」
那人嘿嘿一笑,說道:「玄素莊黑白雙劍,江湖上都道劍術了得,果然名不虛傳。老夫適才以一分力道對付這八位朋友,以九分力道對付賢伉儷,居然仍是奪不下兩位手中兵刃。唉,我這『彈指神通』功夫,『彈指』是有了,『神通』二字如何當得?看來非得再下十年苦功不可。」
石清一聽,更無懷疑,抱拳道:「愚夫婦此番來到河南,原是想上摩天崖來拜見尊駕。雖然所盼成空,總算有緣見到金面,卻也是不虛此行了。愚夫婦這幾手三腳貓的粗淺劍術,在尊駕眼中自是不值一笑。尊駕今日親手收回玄鐵令,可喜可賀。」
雪山派群弟子聽了石清之言,均是暗暗嘀咕:「這青袍人便是玄鐵令的主人謝煙客?他於一招之間便奪了我們手中長劍,若不是他,恐怕也沒第二個了。」七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他,都是默不作聲。
安奉日武功並不甚高,江湖上的閱歷卻遠勝於雪山派七弟子,當即拱手說道:「適才多有冒犯,在下這裡謹向謝前輩謝過,還盼恕過不知之罪。」
那青袍人正是摩天崖的謝煙客。他又是哈哈一笑,道:「照我平日規矩,你們這般用兵刃向我身上招呼,我是非一報還一報不可,你用金刀砍我左肩,我當然也要用這把金刀砍你左肩才合道理。」他說到這裡,左手將那鐵片在掌中一拋一拋,微微一笑,又道:「不過碰到今日老夫心情甚好,這一刀便寄下了。你刺我胸口,你刺我大腿環跳穴,你刺我左腰,你斬我小腿……」他口中說著,右手分指雪山派七弟子。
那七人聽他將剛才自己的招數說得分毫不錯,更是駭然,在這電光石火般的一瞬之間,他竟將每一人出招的方位看得明明白白,又記得清清楚楚,只聽他又道:「這也通統記在帳上,幾時碰到我脾氣不好,便來討債收帳。」
雪山派中一個矮個子大聲道:「我們藝不如人,輸了便輸了,你又說這些風涼話作甚?你記什麼帳?爽爽快快刺我一劍便是,誰又耐煩把這筆帳掛在心頭?」此人名叫王萬仞,其時他兩手空空,說這幾句話,擺明是要將性命交在對方手裡了。他同門師兄弟齊聲喝止,他卻已一口氣說了出來。
謝煙客點了點頭,道:「好!」拔起王萬仞的長劍,挺直直刺。王萬仞急向後躍,想要避開,豈知來劍快極,王萬仞身在半空,劍尖已及胸口。謝煙客手腕一抖,便即收劍。
王萬仞雙腳落地,只覺胸口涼颼颼地,低頭一看,不禁「啊」的一聲,但見胸口露出一個圓孔,約有茶杯口大小,原來謝煙客手腕微轉,已用劍尖在他衣服上劃了個圓圈,自外而內,三層衣衫盡皆劃破,露出了肌膚。他手上只須使勁稍重,一顆心早給他剜出來了。
王萬仞臉如土色,驚得呆了。安奉日衷心佩服,忍不住喝採:「好劍法!」
說到出劍部位之準,勁道拿捏之巧,謝煙客適才這一招,石清夫婦勉強也能辦到,但劍勢之快,令對方明知刺向何處,仍是閃避不得,石清、閔柔自知便萬萬及不上了。二人對望一眼,均想:「此人武功精奇,果然匪夷所思。」
謝煙客哈哈大笑,拔步便行。
雪山派中一個青年女子突然叫道:「謝先生,且慢!」謝煙客回頭問道:「幹什麼?」那女子道:「尊駕手下留情,沒傷我王師哥,雪山派同感大德。請問謝先生,你拿去的那塊鐵片,便是玄鐵令嗎?」謝煙客滿臉傲色,說道:「是又怎樣?不是又怎樣?」那女人子道:「倘若不是玄鐵令,大夥再去找找。但若當真是玄鐵令,這卻是尊駕的不是了。」
只見謝煙客臉上陡然青氣一現,隨即隱去,耿萬鐘喝道:「花師妹,不可多口。」眾人素聞謝煙客生性殘忍好殺,為人忽正忽邪,行事全憑一己好惡,不論黑道或是白道,喪生於他手下的好漢指不勝屈。今日他受十人圍攻而居然不傷一人,那可說破天荒的大慈悲了。不料師妹花萬紫性子剛硬,又復不知輕重,居然出言沖撞,不但雪山派的同門心下震駭,石氏夫婦也不禁為她捏了一把冷汗。
謝煙客高舉鐵片,朗聲念道:「玄鐵之令,有求必應。」將鐵片翻了過來,又念道:「摩天崖謝煙客。」頓了一頓,說道:「這等玄鐵刀劍不損,天下罕有。」拔起地下一柄長劍,順手往鐵片上斫去,叮的一聲,長劍斷為兩截,上半截彈了出去,那黑黝黝的鐵片竟是絲毫無損。他臉色一沈,厲聲道:「怎麼是我的不是了?」
花萬紫道:「小女子聽得江湖上的朋友們言道:謝先生共有三枚玄鐵令,分贈三位當年於謝先生有恩的朋友,說道只須持此令來,親手交在謝先生手中,便可令你做一件事,不論如何艱難兇險,謝先生也必代他做到。那話不錯罷?」謝煙客道:「不錯。此事武林中人,有誰不知?」言下甚有得色。花萬紫道:「聽說這三枚玄鐵令,有兩枚已歸還謝先生之手,武林中也因此發生了兩件驚天動地的大事。這玄鐵令便是最後一枚了,不知是否?」
謝煙客聽她說「武林中也因此發生了兩件驚天動地的大事」,臉色便略轉柔和,說道:「不錯。得我這枚玄鐵令的朋友武功高強,沒什麼難辦之事,這令牌於他也無用處。他沒有子女,逝世之後令牌不知去向。這幾年來,大家都在拚命找尋,想來令我姓謝的代他幹一件大事。嘿嘿,想不到今日輕輕易易的卻給我自己收回了。這樣一來,江湖上朋友不免有些失望,可也反而給你們消災免難。」一伸足將吳道通的屍身踢出數丈,又道:「譬如此人罷,縱然得了令牌,要見我臉卻也煩難,在將令牌交到我手中之前,自己便先成眾矢之的。武林中哪一個不想殺之而後快?哪一個不想奪取令牌到手?以玄素莊石莊主夫婦之賢,尚且未能免俗,何況旁人?嘿嘿!嘿嘿!」最後這幾句話,已然大有譏嘲之意。
石清一聽,不由得面紅過耳。他雖一向對人客客氣氣,但武功既強,名氣又大,說出話來很少有人敢予違拗,不料此番面受謝煙客的譏嘲搶白,論理論力,均無可與之抗爭,他平素高傲,忽受挫折,實是無地自容。閔柔只看著石清的神色,丈夫若露拔劍齊上之意,立時便要和謝煙客拚了,雖然明知不敵,這口氣卻也輕易嚥不下去。
卻聽謝煙客又道:「石莊主夫婦是英雄豪傑,這玄鐵令若教你們得了去,不過叫老夫做一件為難之事,奔波勞碌一番,那也罷了。但若給無恥小人得了去,竟要老夫自殘肢體,逼得我不死不活,甚至於來求我自殺,我若不想便死,豈不是毀了這『有求必應』四字誓言?總算老夫運氣不壞,毫不費力的便收回了。哈哈,哈哈!」縱聲大笑,聲震屋瓦。
花萬紫朗聲道:「聽說謝先生當年曾發下毒誓,不論從誰手中接過這塊令牌,都須依彼所求,辦一件事,即令對方是七世的冤家,也不能伸一指加害於他。這令牌是你從這小兄弟手中接過去的,你又怎知他不會出個難題給你?」謝煙客「呸」的一聲,道:「這小叫化是什麼東西?我謝煙客去聽這小化子的話,哈哈,那不是笑死人麼?」花萬紫朗讀聲道:「眾位朋友聽了,謝先生說小化子原來不是人,算不得數。」她說的若是旁人,余人不免便笑出聲來,至少雪山派同門必當附和,但此刻四周卻靜無聲息,只怕一枚針落地也能聽見。
謝煙客臉上又是青氣一閃,心道:「這丫頭用言語僵住我,叫人在背後說我謝某言而無信。」突然心頭一震:「啊喲,不好,莫非這小叫化是他們故意布下的圈套,我既已伸手將令牌搶到,再要退還他也不成了。」他幾聲冷笑,傲然道:「天下又有什麼事,能難得到姓謝的了?小叫化兒,你跟我去,有什麼事求我,可不與旁人相幹。」攜著那小丐的手拔步便行。他雖沒將身前這些人放在眼裡,但生怕這小丐背後有人指使,當眾出個難題,要他自斷雙手之類,那便不知如何是好了,是以要將他帶到無人之處,細加盤問。
花萬紫踏上一步,柔聲道:「小兄弟,你是個好孩子。這位老伯伯最愛殺人,你快求他從今以後,再也別殺……」一句話沒說完,突覺一股勁風撲面而至,下面「一個人」三字登時嚥入了腹中,再也說不出口。
原來花萬紫知道謝煙客言出必踐,自己適才挺劍向他臉上刺去,他說記下這筆帳,以後隨時討債,總有一日要被他在自己臉頰刺上一劍,何況六個師兄中,除王萬仞外,誰都欠了他一劍,這筆債還起來,非有人送命不可。因此她幹冒奇險,不惜觸謝煙客之怒,要那小叫化求他此後不可再殺一人。只須小丐說了這句話,謝煙客不得不從,自己與五位師兄的性命便都能保全了。不料謝煙客識破她的用意,袍袖拂出,勁風逼得她難以畢辭。只聽他大聲怒喝:「要你這丫頭羅嗦什麼?」又是一股勁風撲至,花萬紫立足不定,便即摔倒。
花萬紫背脊一著地,立即躍起,想再叫嚷時,卻見謝煙客早已拉著小丐之手,轉入了前面小巷之中,顯然他不欲那小丐再聽到旁人

[ 本帖最後由 phil65.tw 於 2008-3-4 01:04 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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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爵 | 2008-3-4 20:58:36

二 少年闖大禍
石清走上兩步,向耿萬鐘、王萬仞抱拳道:「耿賢弟、王賢弟,這位師妹膽識過人,勝於須眉,想必是江湖上聞名的寒梅女俠花師妹了。其余四位師兄,請耿賢弟引見。」
耿萬鐘板起了臉,竟不置答,說道:「在這裡遇上石莊主夫婦,那再好也沒有了,省了我們上江南走一遭。」
石清見這七人神色頗為不善,初時只道他們在謝煙客手下栽了筋鬥,深感難堪,但耿萬鐘與自己素來交好,異地相逢,該當歡喜才是,怎麼神氣如此冷漠?他一向稱自己為『石大哥』,又怎麼忽爾改了口?心念一動:「莫非我那寶貝兒子闖了禍?」忙道:「耿賢弟,我那小頑童惹得賢弟生氣了麼?小兄夫婦給你陪禮,來來來,小兄做個東道,請七位到汴樑城裡去喝一杯。」
安奉日見石清言詞之中對雪山派弟子十分親熱,而這些雪山派弟子對自己卻大刺刺地正眼也不瞧上一眼,更不用說通名招呼了,自己站在一旁無人理睬,一來沒趣,二來有氣,心想:「哼,雪山派有什麼了不起?要如石莊主這般仁義待人,那才真的讓人佩服。」向石清、閔柔抱拳道:「石莊主、石夫人,安某告辭了。」石清拱手道:「安寨主莫怪。犬子石中玉在雪山派封師兄門下學藝,在下詢及犬子,竟對安寨主失了禮數。」安奉日心道:「這倒怪你不得。」說道:「好說,好說!」率領盜伙,轉身而去。
耿萬鐘等七人始終一言不發,待安奉日等走遠,仍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臉上流露出既尷尬又為難、既氣惱又鄙夷的神氣,似乎誰都不願先開口說話。
石清將兒子送到雪山派大弟子『風火神龍』封萬裡門下學藝,固然另有深意,卻也因此子太過頑劣,閔柔又諸多回護,自己實在難以管教之故,眼看耿萬鐘等的模樣,只怕兒子這亂子還鬧得當真不小,陪笑道:「白老爺子、白老太太安好,風火神龍封師兄安好。」
王萬仞再也忍耐不住,大聲道:「我師父、師娘沒給你的小……小……小…… 氣死,總算福份不小。」他本想大罵「小雜種」,但瞥眼間見到閔柔楚楚可憐、擔心關懷的臉色,連說了三個「小」字,終於懸崖勒馬,硬生生將「雜種」二字嚥下。但他罵人之言雖然忍住,人人都已知道他的本意,這不罵也等於已破口大罵。
閔柔眼圈一紅,說道:「王大哥,我那玉兒確是頑皮得緊,得罪了諸位,我… …我……我先給各位陪禮了。」說著盈盈福了下去。
雪山派七弟子急忙還禮。王萬仞大聲道:「石大嫂,你生的這小……小……家伙實在太不成話,只要有半分像你們大哥大嫂兩位,那……那還有什麼話說?這也不算是得罪了我,再說,得罪了我師父、師娘,我那白師哥又是這等烈性子。石莊主,不是我吃裡扒外,想來總得通知你一聲,我白師哥要來燒你的玄素莊,你…… 你兩位可得避避。你這杯酒,我說什麼不能喝,要是給白師哥知道了,他不跟我翻臉絕交才怪。」
他嘮嘮叨叨的一大堆,始終沒說到石中玉到底幹了什麼錯事。石清、閔柔二人卻越聽越驚,心想我們跟雪山派數代交好,怎地白萬劍居然惱到要來燒玄素莊?不住口的道:「這孽障大膽胡鬧,該死!怎麼連老太爺、老太太也敢得罪了?」
耿萬鐘道:「這裡是是非之地,多留不便,咱們借一步說話。」當下拔起地下的長劍,道:「石莊主請,石夫人請。」
石清點了點頭,與閔柔向西走去,兩匹坐騎緩緩在後跟來。路上耿萬鐘替五個師弟妹引見,五人分別和石清夫婦說了些久仰的話。
一行人行出七八裡地,見大路旁三株栗樹,亭亭如蓋。耿萬鐘道:「石莊主,咱們到那邊說話如何?」石清道:「甚好。」九個人來到樹下,在大石和樹根上公別坐下。
石清夫婦心中極是焦急,卻並不開口詢問。
耿萬鐘道:「石莊主,在下和你叨在交好,有一句不中聽的言語,直言莫怪。依在下之見,莊主還是將令郎交給我們帶去,在下竭力向師父、師母及白師兄夫婦求情,未始不能保全令郎的性命。就算是廢了他的武功,也勝於兩家反臉成仇,大動幹戈。」
石清奇道:「小兒到了貴派之後,三年來我未見過他一面,種種情由,在下確是全不知情,還盼耿兄見告,不必隱瞞。」他本來稱他『耿賢弟』,眼見對方怒氣沖沖,這『賢弟』二字再叫出去,只怕給他頂撞回來,立時碰上個大釘子。
耿萬鐘道:「石莊主當真不知?」石清道:「不知!」
耿萬鐘素知他為人,以玄素莊主如此響亮的名頭,決不能謊言欺人,他說不知,那便是真的不知了,說道:「原來石莊主全無所悉……」
閔柔忍不住打斷他的話頭,問道:「玉兒不在凌霄城嗎?」耿萬鐘點點頭。王萬仞道:「這小……小家伙這會兒若在凌霄城,便有一百條性命,也都不在了。」
石清心下暗暗生氣,尋思:「我命玉兒投入你們門下學武,只因敬重白老爺子和封師兄的為人,看重雪山派的武功。就算玉兒年紀幼小,生性頑劣,犯了你們什麼門規,沖著我夫婦的臉面,也不能要殺便殺。就算你雪山派武功高強,人多勢眾,難道江湖上真沒道理講了麼?」他仍是不動聲色,淡淡的道:「貴派門規素嚴,這個在下是早知道的。我送犬子到凌霄城學藝,原是想要他多學一些好規矩。」
耿萬鐘臉色微微一沉,道:「石莊主言重了。石中玉這小子如此荒唐無恥,窮兇極惡,卻不是我們雪山派教的。」石清淡淡的道:「諒他小小年紀,這『荒唐無恥,窮兇極惡』八字考語,卻從何說起?」
耿萬鐘轉頭向花萬紫道:「花師妹,請你到四下裡瞧瞧,看有人來沒有?」花萬紫道:「是!」提劍遠遠走開。石清夫婦對望了一眼,均知他將花萬紫打發開去,是為了有些言語不便在婦女之前出口,心下不禁又多了一層憂慮。
耿萬鐘嘆了口氣,道:「石莊主,石大嫂,我白師哥沒有兒子,只有一個女兒,你們是知道的。我那師侄女今年還只一十三歲,聰明伶俐,天真可愛,白師哥固然愛惜之極,我師父、師嫂更是當她心肝肉一般。我這師侄女簡直便是大雪山凌霄城的小公主,我們師兄姊妹們,自然也像鳳凰一般捧著她了。」
石清點了點頭,道:「我那不肖的兒子得罪了這位小公主啦,是不是?」
耿萬鐘道:「『得罪』二字,卻是忒也輕了。他……他……他委實膽大妄為,竟將我們師侄女綁住了手足,將她剝得一絲不掛,想要強奸。」
石清和閔柔「啊」的一聲,一齊站起身來。閔柔臉色慘白。石清說道:「那… …那有此事?中玉還只一十五歲,這中間必有誤會。」
耿萬鐘道:「咱們也說實在太過荒唐。可是此事千真萬確,服侍我那小侄女的兩個丫鬟聽到爭鬧掙紮之聲,趕進房來,便即呼救,一個給他斬了一條手臂,一個給他砍去了一條大腿,都暈了過去。幸好這麼一來,這小子受了驚,沒敢再侵犯我小侄女,就此逃了。」
武林之中,向以色戒為重,黑道上的好漢打家劫舍、殺人放火視為家常便飯,但若犯了這個『淫』字,便為同道眾所不齒。強奸婦女之事,連綠林盜賊也不敢輕犯,何況是俠義道的人物。閔柔只急得花容失色,拉著丈夫的衣袖道:「師哥,那 ……那便如何是好?」
石清乍聞噩耗,也是心緒煩亂。倘若他聽到兒子殺人闖禍犯了事,再大的難題也要接將下來,但這樣的事卻不知如何處理才是。他定了定神,說道:「如此說來,老天爺保佑,白小姑娘還是冰清玉潔之身,沒讓我那不肖的孽子玷污了?」
耿萬鐘搖頭道:「沒有!雖然如此,那也沒多大分別。我師父他老人家的脾氣你是知道的,立即命人追尋這小子,吩咐是誰見到,立即殺了,不用留活口。」王萬仞接口道:「我師父言道:他老人家跟你交情不淺,倘若將這小子抓了來,他老人家沖著你的面子,倒不便取他性命,不如在外面一劍殺了,幹幹淨淨。」耿萬鐘橫了他一眼,似嫌他多口。王萬仞道:「師父確是這般吩咐的,難道我說錯了麼?」
耿萬鐘不去理他,續道:「倘若只傷了兩個丫鬟,本來也不是什麼大事,可是我們那小侄女年紀雖小,性子卻十分剛烈,不幸遭此羞辱,自覺從此無面目見人,哭了兩天,第三天晚上,竟悄悄從後窗縱了出去,跳下了萬丈深谷。」
石清與閔柔又是「啊」的一聲。石清顫聲道:「可……可救轉了沒有?」
耿萬鐘道:「我們凌霄城外的深谷,石莊主是知道的,別說是人,就是一塊石子掉了下去,也跌成了石粉。這樣嬌嬌嫩嫩的一個小姑娘跳了下去,還不成了一團肉漿?」
一個二十七八歲的雪山派弟子名叫柯萬鈞的說道:「最冤枉的可算是大師哥啦,無端端的給師父砍去了一條右臂。」說時氣憤之極。石清驚道:「風火神龍?」柯萬鈞道:「可不是麼?我師父痛惜孫女,又捉不到你兒子,在大廳上大發脾氣,罵封師兄管教弟子不嚴,說他淨吃飯不管事,當什麼狗屁師父,越罵越怒,忽然抽出封師兄腰間佩劍,便砍去了他一條臂膀。我師母出言責備師父,說他不該如此暴躁,遷怒於人。兩位老人家當著弟子之面吵起嘴來,越說越僵,不知又提到了什麼舊事,師父竟然出手打了師母一個巴掌。我師母大怒之下,沖出門去,說道再踏進凌霄城一步便不是人。」
石清慚愧無地,心想:「我欽佩封萬裡的武功,令獨生兒子拜在他門下,那知竟累得他成為廢人。封萬裡劍法剛猛迅捷,如狂風,如烈火,這才得了個風火神龍的外號。此人仇家甚多,武功一失,恐怕這一生是一步不敢下大雪山了。唉,當真是愧對良友。」
卻聽王萬仞道:「柯師弟,你說大師哥冤枉,難道咱們白師哥便不冤枉嗎?女兒給人家害死了,白師嫂卻又發了瘋。」
石清、閔柔越聽越驚,只盼有個地洞,就此鑽了下去,真不知凌霄城經自己兒子這麼一鬧,更有什麼慘事生了出來。石清硬起頭皮問道:「白夫人又怎地……怎地心神不定了?」
王萬仞道:「還不是給你那寶貝兒子氣瘋的?我們小侄女一死,白師哥不免怨責師嫂,怪她為什麼不好好看住女兒,竟會給她跳出窗去。白師嫂本在自怨自艾,聽丈夫這麼一說,不住口的叫:『阿繡啊,是娘害死你的啊!阿繡啊,是娘害死你的啊!』從此就神智胡塗了。兩位師姊寸步不離的看住她,只怕她也跳下了那深谷去。石莊主,我白師哥要來燒玄素莊,你說該是不該?」
石清道:「該燒,該燒!我夫婦慚愧無地,便走遍天涯海角,也要擒到這孽子,親自送上凌霄城來,在白姑娘靈前凌遲處死……」閔柔聽到這裡,突然「嚶」的一聲,暈了過去,倒在丈夫懷裡。石清連連捏她人中,過了良久,閔柔才悠悠醒轉。
王萬仞道:「石莊主,我雪山派還有兩條人命,只怕也得記在你玄素莊的帳上。」
石清驚道:「還有兩條人命?」他一生飽經大風大浪,但遭遇之酷,實以今日為甚,當年次子中堅為仇家所殺,雖然傷心氣惱到了極處,卻不似今日之又是慚愧,又是惶恐,說出話來,不由得聲音也啞了。
王萬仞道:「雪山派遭此變故,師父便派了一十八名弟子下山,一路由白師哥率領,是到江南去燒你莊子的,還說……還說要……」說到這裡,吞吞吐吐的說不下去,耿萬鐘連使眼色阻止。
石清鑒貌辨色,已猜到王萬仞想說的言語,便道:「那是要擒在下夫婦到大雪山去,給白姑娘抵命了。」
耿萬鐘忙道:「石莊主言重了。別說我們不敢,就算真有這份膽量,憑我們幾手粗淺功夫,又如何請得動莊主夫婦?我師父言道:令郎是無論如何要尋到的,只是他年紀雖小,人卻機靈得緊,否則凌霄城地勢險峻,又有這許多人追尋,怎會給他走得無影無蹤?」閔柔垂淚道:「玉兒一定死了,一定也摔在谷中死了。」耿萬鐘搖頭道:「不是,他的腳印在雪地裡一路下山,後來山坡上又見到雪橇的印子。說來慚愧,我們這許多大人,竟抓不到一個十五歲的少年。我師父確是想邀請兩位上凌霄城去,商議善後之策。」
石清淡淡的道:「說來說去,那是要我給白姑娘抵命了。王師兄說還有兩條人命,卻又是什麼事?」
王萬仞道:「我剛才說一十八名弟子兵分兩路,第一路九個人去江南,另一路由耿師哥率領,在中原各地尋訪你兒子的下落。倒起霉來,也真會禍不單行……」耿萬鐘截住他的話頭,道:「王師弟,不必說下去了,這件事跟石莊主無關。」王萬仞道:「怎麼無關?若不是為了那小子,孫師哥、褚師弟又怎會不明不白的送了性命?再說,到底對頭是誰,咱們也不知道,回到山上,你怎生回稟師父?師父一生氣,恐怕你這條手臂也保不住啦。石莊主夫婦交遊廣闊,跟他二位打聽打聽,有什麼不可?」
耿萬鐘想起封師兄斷臂之慘,自忖這件事確是無法交代,向石清夫婦打聽一下,倒也不失為一條路子,便道:「好吧,你愛說便說。」
王萬仞道:「石莊主,三日之前,我們得到訊息,說有個姓吳的人得到了玄鐵令,躲在汴樑城外侯監集上賣燒餅。我師兄弟九人便悄悄商量,都覺能不能拿到石中玉那小子,也只有碰運氣的了,人海茫茫,又從那裡找去?十年找不到,只怕哥兒們十年便不能回凌霄城,若是將那玄鐵令得來,就算拿不到你的兒子,回去對師父也算有了交代。商議之際,不免便有人罵你兒子,說他小小年紀,如此大膽荒唐,當真該死。正在這時,忽然有個蒼老的聲音哈哈大笑,說道:『妙極,妙極!這樣的少年天下少有,良才美質,曠世難逢!』」
石清和閔柔對瞧了一眼,別人如此夸獎自己的兒子,真比聽人破口大罵還要難受。
王萬仞續道:「那時我們是在一家客店之中說話,那上房四壁都是磚牆,可是這聲音透牆而來,十分清晰,便像是對面說話一般。我們九個人說話並不響,不知如何又都給他聽了去。」
石清和閔柔心頭都是一震,尋思:「隔著磚牆而將旁人的說話聽了下去,說不定牆上有孔有縫,說不定是在窗下偷聽而得,也說不定有些人大叫大嚷,卻自以為說得甚輕,倒也沒什麼奇怪。但隔牆說話,令人聽來清晰異常,那必是內功十分深厚。這些人途中又逢高人,當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柯萬鈞道:「我們聽到說話聲音,都呆了一呆。王師哥便喝道:『是誰活得不耐煩了,卻來偷聽我們說話?』王師哥一喝問,那邊便沒聲響了。可是過不了一會,聽得那老賊說道:『阿當,今兒咱們殺過幾個人哪?』那小女鬼道:『還只殺了一個。』那老賊道:『那麼還可再殺兩個。』」
石清「啊」的一聲,說道:「『一日不過三』!」
耿萬鐘一直不作聲,此時急問:「石莊主,你可識得這老賊麼?」石清搖頭道:「我不認得他,只是曾聽先父說起,武林中有這麼一號人物,外號叫作什麼『一日不過三』,自稱一日之中最多只殺三人,殺了三人之後,心腸就軟了,第四人便殺不下手去。」王萬仞罵道:「他奶奶的,一天殺三個人還不夠?這等邪惡毒辣的奸徒,居然能讓他活到如今。」
石清默然,心中卻想:「聽說這位姓丁的前輩行事在邪正之間,雖然殘忍好殺,卻也沒聽說有什麼重大過惡,所殺之人往往罪有應得。」只是這句話不免得罪雪山派,是以忍住了不說出口。
耿萬鐘又問:「不知這老賊叫什麼名字?是何門何派?」石清道:「聽說此人姓丁,真名也不知叫什麼,他外號叫『一日不過三』,老一輩的人大都叫他為丁不三。」柯萬鈞氣憤憤的道:「這老賊果然是不三不四。」
石清道:「聽說此人有三兄弟,他有個哥哥叫丁不二,有個弟弟叫丁不四。」王萬仞罵道:「他奶奶的,不二不三,不三不四,居然取這樣的狗屁名字。」耿萬鐘道:「王師弟,在石大嫂面前,不可口出粗言。」王萬仞道:「是。」轉頭對閔柔道:「對不住。」閔柔微微一笑,說道:「想來那三個都是外號,不會當真取這樣的古怪名兒。」
石清道:「本來丁氏三兄弟在武林中名頭也算不小,想來白老爺子跟他們有些過節,不願提起他們名字,是以眾位師兄不知。後來怎樣了?」
王萬仞道:「只聽那老賊放屁道:『有一個叫孫萬年的漢有?有一個叫褚萬春的沒有?你們兩人給我滾出來。』那時我們怎耐得住,九個人一湧而出。可是說也奇怪,院子中竟一個人也沒有。大家四下找尋,我上屋頂去著,都不見人。柯師弟便闖進那間板門半掩的客房去看。只見桌上點著枝蠟燭,房裡卻一只鬼也沒有。」
「我們正覺奇怪,忽聽得我們自己房中有人說話,正是那老賊的聲音。聽他說道:『孫萬年、褚萬春,你們兩個在涼州道上,幹麼目不轉睛的瞧著我這小孫女,又指指點點的胡說風話,臉上色迷迷的不懷好意。我這小孫女年紀雖小,長得可美。你兩個畜生,心中定是打了臟主意,那可不是冤枉你們吧?給我滾進來吧!』孫師哥、褚師哥越聽越怒,雙雙挺劍沖入房去。耿師哥叫道:『小心!大伙兒齊上。』只見房中燈火熄了,沒半點聲息。我大叫:『孫師哥,褚師哥!』他二人既不答應,房中也無兵刃相鬥的聲音。」
「我們都是心中發毛忙幌亮火摺,只見兩位師哥直挺挺跪在地下,長劍放在身旁。耿師哥和我搶進房去,一拉他二人,孫師哥和褚師哥隨手而倒,竟已氣絕而死,周身卻沒半點傷痕,也不知那老賊是用什麼妖法害死了他們。說來慚愧,自始至終,我們沒一個見到那老賊和小女賊的影子。」
柯萬鈞道:「在涼州道上,我們可沒留神曾見過他一老一小。孫師哥、褚師哥就算瞧了他孫女幾眼,又有什麼大不了啦。」
石清、閔柔夫婦都點了點頭。眾人半晌不語。
石清道:「耿兄,小孽障在凌霄城闖下這場大禍,是那一日的事?」
耿萬鐘道:「十二月初十。」
石清點了點頭,道:「今日三月十二,白師哥離凌霄城已有三月,這會兒想來玄素莊也早讓他燒了。耿兄,王兄,眾位師兄,我夫婦一來須得找尋小孽障的下落,拿住了他後,綁縛了親來凌霄城向白老爺子、封師兄、白師兄請罪﹔二來要打聽一下那個『一日不過三』丁不三的去向,小弟夫婦縱然惹他不動,也好向白老爺子報訊,請他老人家親自出馬,料理此事。告辭了!」說著一抱拳,團團作了個揖。
柯萬鈞道:「你……你……你交代了這兩句話,就此拍手走了不成?」石清道:「柯師兄更有什麼說話?」柯萬鈞道:「我們找不到你兒子,只好請你夫妻同去凌霄城,見見我師父,才好交代這件事。」石清道:「凌霄城自然是要來的,卻總得諸事有了些眉目再說。」
柯萬鈞向耿萬鐘看看,又向王萬仞看看,氣忿忿道:「師父得知我們見了石莊主夫婦,卻請不動你二人上山,那……那……豈不是……」
石清早知他的用意,竟想倚多為勝,硬架自己夫婦上大雪山去,捉不到兒子,便要老子抵命,說道:「白老爺子德高望重,威鎮西陲,在下對他老人家向來敬如師長,倘若白師哥在此,奉了白老爺子之命,要在下上凌霄城去,在下自是非遵命不可,現下呢,嗯,這樣吧!」解下腰間黑鞘長劍,向閔柔道:「師妹,你的劍也解下來吧。」閔柔依言解劍。石清兩手橫托雙劍,遞向耿萬鐘道:「耿兄,請你將小弟夫婦的兵刃扣押了去。」
耿萬鐘素知這對黑白雙劍是武林中罕見的神兵利器,他夫婦愛如性命,這時候居然解劍繳納,可說已給雪山派極大的面子,他們為了這對寶劍,那是非上凌霄城來取回不可,便想說幾句謙遜的言語,這才伸手接過。
柯萬鈞卻大聲道:「我小侄女一條性命,封師哥的一條臂膀,還有師娘下山,白師嫂發瘋,再加上孫師哥、褚師哥死於非命,豈是你兩口鐵劍便抵得過的?耿師哥跟你有交情,我姓柯的卻不識得你!姓石的,你今日去凌霄城也得去,不去也得去!」
石清微笑道:「小兒得罪貴派已深,在下除了陪罪致歉之外,更無話說。柯師兄是雪山派的後起之秀,武功高強,在下雖未識荊,卻也是素所仰慕的。」雙手仍托著雙劍,等耿萬鐘伸手接過。
柯萬鈞心想:「我們要拿這二人上大雪山去,不免有一場劇鬥。他既自行呈上兵刃,那是再好也沒有了,這真叫『自作孽,不可活』。」生怕石清忽然反悔,再將長劍收回,當即搶上兩步,雙手齊出,使出本門的擒拿功夫,將兩柄長劍牢牢抓住,說道:「那便先繳了你的兵器。」縮臂便要取過,突然之間,只覺石清掌心中似有一股強韌之極的黏力,黏住了雙劍,竟然拿不過來。
柯萬鈞大吃一驚,勁運雙臂,喝一聲:「起!」猛力拉扯。不料霎時間石清掌中黏力消失得無影無蹤,柯萬鈞這數百斤向上急提的勁力登時沒了著落處,盡數吃在自己的手腕之上,只聽得「喀喇」一聲響,雙腕同時脫臼,「啊喲!」一聲大叫,手指鬆開,雙劍又跌入石清掌中。
旁觀眾人瞧得明明白白,石清雙掌平攤,連小指頭也沒彎曲一下,柯萬鈞全是自己使力岔了,等於是以數百斤的大力折斷了自己手腕一般。柯萬鈞又痛又怒,右腿飛出,猛向石清小腹踢去。
耿萬鐘急道:「不得無禮!」伸手抓住柯萬鈞背心,將他向後扯開,這一腳才沒踢到石清身上。
耿萬鐘知道石清的內力厲害,這一腳若是踢實了,柯萬鈞的右腿又非折斷不可。他的武功見識卻高得多了,當下吸一口氣,內勁運到了十根手指之上,緩緩伸過去拿劍。手指尖剛觸到雙劍劍身,登時全身劇震,猶如觸電,一陣熱氣直傳到胸口,顯然石清的內力藉著雙劍傳了過來。耿萬鐘暗叫:「不好!」心想石清安下這個圈套,引誘自己和他比拚內力。練武之人比拚內力,最是兇險不過,強存弱亡,實無半分回旋余地,兩人若是內力相差不遠,往往要鬥到至死方休,到後來即使存心罷手或是退讓,也已有所不能。當其時形格勢禁,已無回旋余地,只得運內勁抵御,不料自己內勁和石清的內勁一碰,立即彈了回來。
石清雙掌輕翻,將雙劍放入耿萬鐘掌中,笑道:「咱們自己兄弟,還能傷了和氣不成!告辭了!」
剎那之間,耿萬鐘背上出了一身冷汗,知道自己功力和石清相比委實差得遠了,適才自己的內勁撞到對方內勁之上,一碰即回,那裡是他對手?他不令自己受傷出醜,便是大大的手下容情。耿萬鐘呆呆捧著雙劍,滿臉羞慚,不知說什麼好。
石清回頭道:「師妹,咱們還是去汴樑城吧。」閔柔眼圈一紅道:「師哥,孩兒……」石清搖了搖頭,道:「寧可像堅兒這樣,一刀給人家殺了,倒也爽快。」
閔柔淚水涔涔而下,泣道:「師哥,你……你……」石清牽了她的手,扶她到白馬之旁,再扶她上馬。雪山派弟子見到她這等嬌怯怯的模樣,真難相信她便是威震江湖的『冰霜神劍』。
花萬紫見玄素雙劍並騎馳去,便奔了回來,見王萬仞已替柯萬鈞接上手腕,柯萬鈞卻在一句「老子」、一句「他媽」的破口大罵。花萬紫問明情由,雙眉微蹙,說道:「耿師哥,此事恐怕不妥。」
耿萬鈞道:「怎麼不妥?對方武功太強,咱們便合七人之力,也留不下人家。總算扣押了他們的兵器,回凌霄城去也有了個交代。」說著拔劍出鞘,但見白劍如冰、黑劍似墨,寒氣逼人,只侵得肌膚隱隱生疼,果然是兩口生平罕見的寶刃,說道:「劍可不是假的!」
花萬紫道:「劍自然是真的。咱們留不下人,可不知有沒能耐留得下這兩口寶劍?」耿萬鐘心頭一凜,問道:「花師妹以為怎樣?」花萬紫道:「去年有一日,小妹曾和白師嫂閑談,說到天下的寶刀寶劍,石中玉那小賊在旁多嘴,夸稱他父母的黑白雙劍乃天下一等一的利器﹔說他父母舍得將他送到大雪山來學藝,數年不見,倒也不怎麼在乎,卻不舍得有一日離開這對兵器。此刻石莊主將兵刃交在咱們手中,倘若過得幾天又使什麼鬼門道,將寶劍盜了回去,日後卻到凌霄城來向咱們要劍,那可不易對付。」
柯萬鈞道:「咱們七人眼睜睜的瞧著寶劍,總不成寶劍真會通靈,插翅飛了去。」
耿萬鐘沉吟半晌,道:「花師妹這話,倒也不是過慮。石清這人實非泛泛之輩,咱們加意提防便是,莫要又在他手裡摔個筋鬥。」王萬仞道:「小心謹慎,總是錯不了。打從今兒起,咱們六個男人每晚輪班看守這對鬼劍便是。」頓了一頓,問道:「耿師哥,這姓石的這會兒正在汴樑,咱們去不去?」
耿萬鐘心想若說不去汴樑,未免太過怯敵,路經中州名都,居然過門不入,同門師兄弟日後說起來,大是臉上無光,但明知石清夫婦是在汴樑,自己再攜劍入城,當真十分冒險,一時沉吟未決。
忽聽得一陣叱喝之聲,大路上來了一隊官差,四名轎夫抬著一座綠呢大轎,卻是官府到了。
耿萬鐘心想侯監集剛出了大盜行兇殺人的命案,自己七人手攜兵刃聚在此處,不免引人生疑,和官府打上了交道可麻煩之極,向眾人使個眼色,說道:「走吧!」
七人正要快步走開,一名官差忽然大聲嚷了起來:「別走了殺人強盜,殺人強盜要逃走哪!」耿萬鐘不加理會,揮手催各人快走。忽聽得那官差叫道:「殺人兇手名叫白自在,是雪山派的老不死掌門人。無威無德白自在,你謀財害命,好不危險哪!」
雪山派七弟子一聽,無不又驚又怒。他們師父白自在外號『威德先生』,這官差直呼其名已是大在不敬,竟膽敢稱之為『無威無德』。王萬仞刷的一聲,拔出了長劍,叫道:「狗官無禮,割去了他的舌頭再說。」耿萬鐘表道:「王師弟且慢,官府中人怎能知道師父的外號名諱?定然有人指使。」當即縱身向前,抱拳一拱,問道:「是那一位官長駕臨?」
猛聽得嗤的一聲響,轎中飛出一粒暗器,正好打在他腿旁的「伏兔穴」上。這粒暗器甚是細小,力道卻強勁之極。耿萬鐘腿一軟,當即摔倒,提起手中長劍,運勁向轎中擲去。他人雖摔倒,這一招『鶴飛九天』仍是使得既狠且準,颼的一聲,長劍破轎帷而入,顯然已刺中了轎內放射暗器之人。
他心中一喜,卻見那四名轎夫仍是抬了轎子飛奔,忽見一條馬鞭從轎中揮將出來,卷向王萬仞左腿,一拉一揮,王萬仞的身子便即飛出,他手中捧著的墨劍卻給馬鞭奪了過去。
花萬紫叫道:「是石莊主麼?」白劍出鞘,揮劍往馬鞭上投去,嗤的一聲輕響,轎中又飛出一粒暗器,打在她手腕之上。她手腕劇痛,摔下白劍,旁邊一名同門師兄忙伸足往白劍上踏去,突然間轎中飛出一物,已罩住了他的腦袋。那人登時眼前漆黑一團,大驚之下急忙向後縱躍,再抓住頭上之物,用力向地下擲落,卻是一頂官帽,只見轎子中伸出的鞭子卷起白劍,正縮入轎中。
柯萬鈞等眾人大呼追去。轎中暗器嗤嗤嗤的不絕射出,有的打中臉面,有的打中腰間,竟是誰也沒能避過。這些暗器都沒打中要害,但中在身上卻疼痛異常,各人看那暗器時,者驚得呆了,原來只是一粒粒黃銅扣子,顯是剛從衣服摘下來的。雪山派群弟子料得轎子中那人必是石清,說不定他夫婦二人都坐在轎中,倘若趕上去動武,還不是鬧個灰頭土臉?
柯萬鈞氣得哇哇大叫:「這姓石的一家,小的荒唐無恥,大的無恥荒唐,說將兵刃留下來,一轉眼卻又奪了回去。」
王萬仞指著轎子背影,雙腳亂跳,戟手「直娘賊,狗雜種」的亂罵。
耿萬鐘道:「此事宣揚出去,於咱們雪山派的聲名沒什麼好處。大家把口收著些兒,回山去稟明師父再說。」想到此行不斷碰壁,平素在大雪山凌霄城中自高自大,只覺雪山派武功天下無敵,豈知一到用上,竟然處處縛手縛腳,不由得一聲長嘆,心下黯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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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爵 | 2008-3-4 21:00:23

三 摩天崖
那乘轎子行了數裡,轉入小路。抬轎之人只要腳步稍慢,轎中馬鞭揮出,刷刷幾下,重重打在前面的轎夫背上,在前的轎夫不敢慢步,在後的轎夫也只得跟著飛奔,幾名官差跟隨在後。又奔了四五裡路,轎中人才道:「好啦,停下來。」四名轎夫如得大赦,氣喘吁吁的放下轎來,帷子掀開,出來一個老者,左手拉著那個小丐,竟是玄鐵令主人謝煙客。
他向幾名官差喝道:「回去向你們的狗官說,今日之事,不得聲張。我只要聽到什麼聲息,把你們的腦袋瓜子都摘了下來,把狗官的官印拿去丟在黃河裡。」
幾名官差連連哈腰,道:「是,是,我們萬萬不敢多口,老爺慢走!」謝煙客道:「叫我慢走?你想叫官兵來捉拿我麼?」一名官差忙道:「不敢,不敢。萬萬不敢。」謝煙客道:「我叫你去跟狗官說的話,你都記得麼?」那官差道:「小人記得,小人說,我們大伙兒親眼目睹,侯監集上那個賣燒餅的老兒,雜貨舖中的伙計,都是被一個叫白自在的老兒所殺。他是雪山派的掌門人,外號威德先生,其實無威無德。兇器是一把刀,刀上有血,人証物証俱在,諒那老兒也抵賴不了。」那官差先前被謝煙客打得怕了,為了討好他,添上什麼人証物証,至於弄一把刀來做証據,原是官府中胥吏的拿手好戲。
謝煙客一笑,說道:「這白老兒使劍不用刀。」那官差道:「是,是!那姓白的兇犯手持青鋼劍,在那賣燒餅的老兒身上刺了進去。侯監集上,人人都是瞧得清清楚楚的。」
謝煙客暗暗好笑,心想威德先生白自在真要殺吳道通,又用得著什麼兵器?當下也不再去理會官差,左手攜著小丐,右手拿著石清夫婦的黑白雙劍,揚長而去,心下甚是得意。
原來他帶走那小丐後,總是疑心石清夫婦和雪山派弟子有什麼對己不利的圖謀,奔出數裡,將小丐點倒後丟在草叢之中,又悄悄回來偷聽,他武功比之石清等人高出甚多,伏在樹後,竟連石清、閔柔這等大行家也沒察覺,耿萬鐘他們更加不用說了。他聽明原委,卻與己全然無幹,見石清將雙劍交給了耿萬鐘,便決意去奪將過來。回到草叢拉起小丐,解開了他穴道,恰好在道上遇到前來侯監集查案的知縣,當即掀出知縣,威逼官差、轎夫,抬了他和小丐去奪到雙劍。耿萬鐘等沒見到他的面目,自然認定是石清夫婦使的手腳了。
謝煙客攜著小丐,只向僻靜處行去,來到一條小河邊上,見四下無人,放下小丐的手,拔出閔柔的白劍在他頸中一比,厲聲問道:「你到底是受了誰的指使?若有半句虛言,立即把你殺了。」說著揮起白劍,擦的一聲輕響,將身旁一株小樹砍為兩段。半截樹幹連枝帶葉掉在河中,順水飄去。
那小丐結結巴巴的道:「我……我……什麼……指使……我……」謝煙客取出玄鐵令,喝問:「是誰交給你的?」小丐道:「我……我……吃燒餅……吃出來的。」
謝煙客大怒,左掌反手便向他臉頰擊了過去,手背將要碰到他的面皮,突然想起自己當年發過的毒誓,決不可以一指之力加害於將玄鐵令交在自己手中之人,當即硬生生凝住手掌,喝道:「胡說八道,什麼吃燒餅?我問你,這塊東西是誰交給你的?」
小丐道:「我在地下揀個燒餅吃,咬了一口,險……險……險些兒咬崩了我牙齒……」
謝煙客心想:「莫非吳道通那廝將此令藏在燒餅之中?」但轉念又想:「天下有那等碰巧之事?那廝得了此令,真比自己性命還寶貴,怎肯放在燒餅裡?」他卻不知當時情景緊迫之極,金刀寨人馬突如其來,將侯監集四面八方的圍住了,吳道通更無余暇尋覓妥藏之所,無可奈何之下,便即行險,將玄鐵令嵌入燒餅,遞給了金刀寨的頭領。那人大怒之下,果然隨手丟在水溝之旁。金刀寨盜伙雖將燒餅舖搜得天翻地覆,卻又怎會去地下揀一個臟燒餅撕開來瞧瞧。
謝煙客凝視小丐,問道:「你叫什麼名字?」小丐道:「我……我叫狗雜種。」謝煙客大奇,問道:「什麼?你叫狗雜種?」小丐道:「是啊,我媽媽叫我狗雜種。」
謝煙客一年之中也難得笑上幾次,聽小丐那麼說,忍不住捧腹大笑,心道:「世上替孩子取個賤名,盼他快長高長大,以免鬼妒,那也平常,什麼阿狗、阿牛、豬屎、臭貓,都不希奇,卻那裡有將孩子叫為狗雜種的?是他媽媽所叫,可就更加奇了。」
那小丐見他大笑,便也跟著他嘻嘻而笑。
謝煙客忍笑又問:「你爸爸叫什麼名字?」小丐搖頭道:「我爸爸?我……我沒爸爸。」謝煙客道:「那你家裡還有什麼人?」小丐道:「就是我,我媽媽,還有阿黃。」謝煙客道:「阿黃是什麼人?」小丐道:「阿黃是一條黃狗。我媽媽不見了,我出來尋媽媽,阿黃跟在我後面,後來它肚子餓了,走開去找東西吃,也不見了,我找來找去找不到。」
謝煙客心道:「原來是個傻小子,看來他得到這枚玄鐵令當真全是碰巧。我叫他來求我一件小事,應了昔年此誓,那就完了。」問道:「你想求我……」下面「什麼事」三字還沒出口,突然縮住,心想:「這傻小子倘若要我替他去找媽媽,甚至要我找那只阿黃,卻到那裡去找?他媽媽定是跟人跑了,那只阿黃多半給人家殺來吃了,這樣的難題可千萬不能惹上身來。要我去殺十個八個武林高手,可比找他那只阿黃容易得多。」微一沉吟,已有計較,說道:「很好,我對你說,不論有誰叫你向我說什麼話,你都不可說,要不然我立即便砍下你的頭來。知不知道?」那小丐將玄鐵令交在自己手中之事,不多久便會傳遍武林,只怕有人騙得小丐來向自己求懇什麼事,限於當年誓言,可不能拒卻。
小丐點頭道:「是了。」謝煙客不放心,又問:「你記不記得?是什麼了?」小丐道:「你說,有人叫我來向你說什麼話,我不可開口,我說一句話,你就殺我頭。」謝煙客道:「不錯,傻小子倒也沒傻到家,記心倒好,倘使真是個白痴,卻也難弄。你跟我來。」
當下又從僻靜處走上大路,來到路旁一間小面店中。謝煙客習了兩個饅頭,張口便吃,斜眼看那小丐。他慢慢咀嚼饅頭,連聲讚美:「真好吃,味道好極!」左手拿著另外那個饅頭,在小丐面前幌來幌去,心想:「這小叫化向人乞食慣了的,見我吃饅頭,焉有不饞涎欲滴之理?只須他出口向我乞討,我把饅頭給了他,玄鐵令的諾言就算是遵守了。從此我逍遙自在,再不必為此事掛懷。」雖覺以玄鐵令如此大事,而以一個饅頭來了結,未免兒戲,但想應付這種小丐,原也只是一枚燒餅、一個饅頭之事。
那知小丐眼望饅頭,不住的口嚥唾沫,卻始終不出口乞討。謝煙客等得頗不耐煩,一個饅頭已吃完了,第二個饅頭又送到口邊,正要再向蒸籠中去拿一個,小丐忽然向店主人道:「我也吃兩個饅頭。」伸手向蒸籠去拿。
店主人眼望謝煙客,瞧他是否認數,謝煙客心下一喜,點了點頭,心想:「待會那店家向你要錢,瞧你求不求我?」只見小丐吃了一個,又是一個,一共吃了四個,才道:「飽了,不吃了。」
謝煙客吃了兩個,便不再吃,問店主人道:「多少錢?」那店家道:「兩文錢一個,六個饅頭,一共十二文。」謝煙客道:「不,各人吃的,由各人給錢。我吃兩個,給四文錢便是。」伸手入懷,去摸銅錢。這一摸卻摸了個空,原來日間在汴樑城裡喝酒,將銀子和銅錢都使光了,身上雖帶得不少金葉子,去忘了在汴樑兌換碎銀,這路旁小店,又怎兌換得出?正感為難,那小丐忽從懷中取出一錠銀子,交給店家,道:「一共十二文,都是我給。」
謝煙客一怔,道:「什麼?要你請客?」那小丐笑道:「你沒錢,我有錢,請你吃幾個饅頭,打什麼緊?」那店家也大感驚奇,找了幾塊碎爭子,幾串銅錢。那小丐揣在懷裡,瞧著謝煙客,等他吩咐。
謝煙客不禁苦笑,心想:「謝某狷介成性,向來一飲一飯,都不肯平白受人之惠,想不到今日反讓這小叫化請我吃饅頭。」問道:「你怎知我沒錢?」小丐笑道:「這幾天我在市上,每見人伸手入袋取錢,半天摸不出來,臉上卻神氣古怪,那便是沒錢了。我聽店裡的人說道,存心吃白食之人,個個這樣。」
謝煙客又不禁苦笑,心道:「你竟將我當作是吃白食之人。」問道:「你這銀子是那裡偷來的?」小丐道:「怎麼偷來的?剛才那個穿白衣服的觀音娘娘太太給我的。」謝煙客道:「穿白衣服的觀音娘娘太太?」隨即明白是閔柔,心想:「這女子婆婆媽媽,可壞了我的事。」
兩人並肩而行,走出數十丈,謝煙客提起閔柔的那口白劍,道:「這劍鋒利得很,剛才我輕輕一劍,便將樹砍斷了,你喜不喜歡?你向我討,我便給了你。」他實不願和這骯臟的小丐多纏,只盼他快快出口求懇一件事,了此心願。小丐搖頭道:「我不要。這劍是那個觀音娘娘太太的,她是好人,我不能要她的東西。」
謝煙客抽出黑劍,隨手揮出,將道旁一株大樹攔腰斬斷,道:「好吧,那麼我將這口黑劍給你。」小丐仍是搖頭,道:「這是黑衣相公的。黑衣相公和觀音娘娘做一道,我也不能要他的東西。」
謝煙客呸了一聲,說道:「狗雜種,你倒挺講義氣哪。」小丐不懂,問道:「什麼叫講義氣?」謝謝煙客哼了一下,不去理他,心想:「這種事你既然不懂,跟你說了也是白饒。」小丐道:「原來你不喜歡講義氣,你……你是不講義氣的。」
謝煙客大怒,臉上青氣一閃,舉掌便要向那小丐天靈蓋擊落,待見到他天真爛漫的神氣,隨即收掌,心想:「我怎能以一指加於他身?何況他既不懂什麼是義氣,便不是故意來譏刺我了。」說道:「我怎麼不講義氣?我當然講義氣。」小丐問道:「講義氣好不好?」謝煙客道:「好得很啊,講義氣自然是好事。」小丐道:「我知道啦,做好事的是好人,做壞事的是壞人,你老是做好事,因此是個大大的好人。」
這句話若是出於旁人之口,謝煙客認定必是譏諷,想也不想,舉掌便將他打死了。他一生之中,從來沒人說過他是「好人」,雖然偶爾也做幾件好事,卻是興之所至,隨手而為,與生平所做壞事相較,這寥寥幾件好事簡直微不足道,這時聽那小丐說得語氣真誠,不免大有啼笑皆非之感,心道:「這小家伙說話顛顛蠢蠢,既說我不講義氣,又說我是個大大的好人。這些話若給我的對頭在旁聽見了,豈不成為武林中的笑柄?謝某這張臉往那裡擱去?須得乘早了結此事,別再跟他胡纏。」
那小丐既不要黑白雙劍,謝煙客取出一塊青布包袱將雙劍包了,負在背上,尋思:「引他向我求什麼好?」正沉吟間,忽見道旁三株棗樹,結滿了紅紅的大棗子,指著棗子說道:「這裡的棗子很好。」眼見三株棗樹都高,只須那小丐求自己採棗,便算是求懇過了,不料那小丐道:「大好人,你想吃棗子,是不是?」
謝煙客奇道:「什麼大好人?」小丐道:「你是大大的好人,我便叫你大好人。」謝煙客臉一沉,道:「誰說我是好人來著?」小丐道:「不是好人,便是壞人,那麼我叫你大壞人。」謝煙客道:「我也不是大壞人。」小丐道:「這倒奇了,疊不是好人,又不是壞人,啊,是了,你不是人!」謝煙客大怒,喝道:「你說什麼?」小丐道:「你本事很大,是不是神仙?」謝煙客道:「不是!」語氣已不似先前嚴峻,跟著道:「胡說八道!」
小丐搖了搖頭,自言自語:「這也不是,那也不是,可不知是什麼。」突然奔到棗樹底下,雙手抱住樹幹,兩腳撐了幾下,便爬上了樹。
謝煙客見他雖不會武功,爬樹的身手卻極靈活,只見他揀著最大的棗子,不住採著往懷中塞去,片刻間胸口便高高鼓起。他溜下樹來,雙手捧了一把,遞經謝煙客,道:「吃棗子吧!你不是人,也不是鬼,難道是菩薩?我看卻也不像。」
謝煙客不去理他,吃了幾枚棗子,清甜多汁,的是上品,心想:「他沒來求我,反而變成了我去求他。」說道:「你想不想知道我是誰?你只須求我一聲,說:『請你跟我說,你到底是誰?你是不是神仙菩薩?』我便跟你說。」
小丐搖頭道:「我不求人家的。」謝煙客心中一凜,忙問:「為什麼不求人?」小丐道:「我媽媽常跟我說:『狗雜種,你這一生一世,可別去求人家什麼。人家心中想給你,你不用求,人家自然會給你﹔人家不肯的,你便苦苦哀求也是無用,反而惹得人家討厭。』我媽媽有時吃香的甜的東西,倘若我問她要,她非但不給,反而狠狠打我一頓,罵我:『狗雜種,你求我幹什麼?幹麼不求你那個嬌滴滴的小賤人去?』因此我是決不求人家的。」
謝煙客道:「『嬌滴滴的小賤人』是誰?」小丐道:「我不知道啊。」
謝煙客又是奇怪,又是失望,心想:「這小家伙倘若真是什麼也不向我乞求,當年這個心願如何完法?他的母親只怕是個顛婆,怎麼兒子向她討食物吃便要挨打?她罵什麼『嬌滴滴的小賤人』,多半是她丈夫喜新棄舊,拋棄了她,於是她滿心惡氣都發在兒子頭上。鄉下愚婦,原多如此。」又問:「你是個小叫化,不向人家討飯討錢麼?」
小丐搖頭道:「我從來不討,人家給我,我就拿了。有時候人家不給,他一個轉身沒留神,我也拿了,趕快溜走。」謝煙客淡淡一笑,道:「那你不是小叫化,你是小賊人!」小丐問道:「什麼叫小賊?」謝煙客道:「你真的不懂呢?還是裝傻?」小丐道:「我當然真的不懂,才問你啦。什麼叫裝傻?」
謝煙客向他臉上瞧了幾眼,見他雖滿臉污泥,一雙眼睛卻晶亮漆黑,全無愚蠢之態,道:「你又不是三歲娃娃,活到十幾歲啦,怎地什麼事也不懂?」
小丐道:「我媽媽不愛跟我說話,她說見到了我就討厭,常常十天八天不理我,我只好跟阿黃去說話了。阿黃只會聽,不會說,它又不會跟我說什麼是小賊、什麼是裝傻。」
謝煙客見他目光中毫無狡譎之色,心想:「這小子不是繞彎子罵我吧?」又問:「那你不會去和鄰居說話?」小丐道:「什麼叫鄰居?」謝煙客好生厭煩,說道:「住在你家附近的人,就是鄰居了。」小丐道:「住在我家附近的?嗯,共有十一株大鬆樹,樹上有許多鬆鼠、草裡有山雞、野兔,那些是鄰居麼?它們只會吱吱的叫,卻都不會說話。」謝煙客道:「你長到這麼大,難道除了你媽媽之外,沒跟人說過話?」
小丐道:「我一直在山上家裡,走不下來,除了媽媽之外就沒跟人說過話。前幾天媽媽不見了,我找媽媽時從山上掉了下來,後來阿黃又不見了,我問人家,我媽媽那裡去了,阿黃那裡去了,人家說不知道。那算不算說話?」
謝煙客心道:「原來你在荒山上住了一輩子,你母親又不來睬你,難怪這也不懂,那也不懂。」便道:「那也算說話吧。那你又怎知道銀子能買饅頭吃?」小丐道:「我見人家買過的。你沒銀子,我有銀子,你想要,是不是?我給你好了。」從懷中取出那幾塊碎銀子來遞給他。謝煙客搖頭道:「我不要。」心想:「這小子渾渾沌沌,倒不是個小氣的家伙。」說了這一陣子話,漸感放心,相信他不是別人安排了來對付自己的圈套。
只聽小丐又問:「你剛才說我不是小叫化,是小賊。到底我是小叫化呢,還是小賊?」謝煙客微微一笑,道:「你向人家討吃的,討銀子,人家肯給才給你,你便是小叫化。倘若你不理人家肯不肯給,偷偷的伸手拿了,那便是小賊了。」
那小丐側頭想了一會,道:「我從來不向人家討東西,不管人家肯不肯給,就拿來吃了,那麼我是小賊。是了,你是老賊。」
謝煙客吃一驚,怒道:「什麼,你叫我什麼?」
小丐道:「你難道不是老賊?這兩把劍人家明明不肯給你,你卻去搶了來,你不是小孩子,自然是老賊了。」
謝煙客不怒反笑,說道:「『小賊』兩個字是罵人的話,『老賊』也是罵人的話,你不能隨便罵我。」小丐道:「那你怎麼罵我?」謝煙客笑道:「好,我也不罵你。你不是小叫化,也不是小賊,我叫你小娃娃,你就叫我老伯伯。」小丐搖頭道:「我不叫小娃娃,我叫狗雜種。」謝煙客道:「狗雜種的名字不好聽,你媽媽可以叫你,別人可不能叫你。你媽媽也真奇怪,怎麼叫自己的兒子做狗雜種?」
小丐道:「狗雜種為什麼不好?我的阿黃就是只狗。他陪著我,我就快活,好像你陪著我一樣。不過我跟阿黃說話,它只會汪汪的叫,你卻也會說話。」說著便伸手在謝煙客背上撫摸幾下,落手輕柔,神態和藹,便像是撫摸狗兒的背毛一般。
謝煙客將一股內勁運到了背上,那小丐全身一震,猶似摸到了一塊燒紅的赤炭,急忙放開手,胸腹間說不出的難受,幾欲嘔吐。謝煙客似笑非笑的瞧著他,心道:「誰叫你對我無禮,這一下可夠你受的了!」
小丐手撫胸口,說道:「老伯伯,你在發燒,快到那邊樹底下休息一會,我去找些水給你喝。你什麼地方不舒服?你燒得好厲害,只怕這場病不輕。」說話時滿臉關切之情,伸手去扶他手臂,要他到樹下休息。
這一來,謝煙客縱然乖戾,見他對自己一片真誠,便也不再運內力傷他,說道:「我好端端的,生什麼病?你瞧,我不是退燒了麼?」說著拿過他小手來,在自己額頭摸了摸。
小丐一摸之下,覺他額頭涼印印地,急道:「啊啦,老伯伯,你快死了!」謝煙客怒道:「胡說八道,我怎麼快死了?」小丐道:「我媽媽有一次生病,也是這麼又發燒又發冷,她不住叫:『我要死了,快死了,沒良心的,我還是死了的好!』後來果然險些死了,在床上睡了兩個多月才好。」謝煙客微笑道:「我不會死的。」那小丐微微搖頭,似乎不信。
兩人向著東南方走了一陣,小丐望望天上烈日,忽然走到路旁去採了七八張大樹葉。謝煙客只道他小孩喜玩,也不加理睬,那知他將這些樹葉編織成了一頂帽子,交給謝煙客,說道:「太陽曬得厲害,你有病,把帽兒戴上吧。」
謝煙客給他鬧得啼笑皆非,不忍拂他一番好意,便把樹葉帽兒戴在頭上。炎陽之下,戴上了這頂帽子,倒也涼快舒適。他向來只有人怕他恨他,從未有人如此對他這般善意關懷,不由得心中感到了一陣溫暖。
不久來到一處小市鎮上,那小丐道:「你沒錢,這病說不定是餓壞了的,咱們上飯館子去吃個飽飽的。」拉著謝煙客之手,走進一家飯店。那小丐一生之中從沒進過飯館,也不知如何叫菜,把懷裡的碎銀和銅錢都掏出來放在桌上,對店小二道:「我和老伯伯要吃飯吃肉吃魚,把錢都拿去好了。」銀子足足三兩有余,便整治一桌上好筵席也夠了。
店小二大喜,忙吩咐廚房烹煮雞肉魚鴨,不久菜肴陸續端上。謝煙客叫再打兩斤白洒。那小丐喝了一口酒,吐了出來,道:「辣得很,不好吃。」自管吃肉吃飯。
謝煙客心想:「這小子雖不懂事,卻是天生豪爽,看來人也不蠢,若加好好調處,倒可成為武林中一把好手。」轉念又想:「唉,世人忘恩負義的多,我那畜生徒弟資質之佳,世上難逢,可是他害得我還不夠?怎麼又生收徒之念?」一想到他那孽徒,登時怒氣上沖,將兩斤白酒喝幹,吃了些菜肴,說道:「走吧!」
那小丐道:「老伯伯,你好了嗎?」謝煙客道:「好啦!」心想:「這會兒你銀子花光了,再要吃飯,非得求我不可。咱們找個大市鎮,把金葉子兌了再說。」
當下兩人離了市鎮,又向東行。謝煙客問道:「小娃娃,你媽媽姓什麼?她跟你說過沒有?」小丐道:「媽媽就是媽媽了,媽媽也有姓的麼?」謝煙客道:「當然啦,人人都是有姓的。」小丐道:「那麼我姓什麼?」謝煙客道:「我就是不知道。狗雜種太難聽,要不要我給你取個姓名?」
倘若小丐說道:「請你給我取個姓名吧?」那就算求他了,隨便給他取個姓名,便完心願。不料小丐道:「你愛給我取名,那也好。不過就怕媽媽不喜歡。她叫慣我狗雜種,我換了名字,她就不高興了。狗雜種為什麼難聽?」謝煙客皺了皺眉頭,心想:「『狗雜種』三字為什麼難聽,一時倒也不易向他解說得明白。」
便在此時,只聽得左首前面樹林之中傳來叮叮幾下兵刃相交之聲。心下一凜:「有人在那邊交手?這幾人出手甚快,武功著實不低。」當即低聲向小丐道:「咱們到那邊去瞧瞧,你可千萬不能出聲。」伸手在小丐後膊一托,展開輕功,奔向兵刃聲來處,幾個起落,已到了一株大樹之後。那小丐身子猶似騰雲駕霧一般,只覺好玩無比,想要笑出聲來,想起謝煙客的囑咐,忙伸手按住了嘴巴。
兩人在樹外瞧去,只見林中有四人縱躍起伏,惡鬥方酣,乃是三人夾攻一人。被圍攻的是個紅面老者,白發拂胸,空著雙手,一柄單刀落在遠處地下,刀身曲折,顯是給人擊落了的,謝煙客認得他是白鯨島的大悲老人,當年曾在自己手底下輸過一招,武功著實了得。夾擊的三人一個是身材甚高的瘦子,一個是黃面道人,另一個相貌極怪,兩條大傷疤在臉上交叉而過,劃成一個十字,那瘦子使長劍,道人使鏈子錘,醜臉漢子則使鬼頭刀。這三人謝煙客卻不認得,武功均非泛泛,那瘦子尤為了得,劍法飄逸無定,輕靈沉猛。
謝煙客見大悲老人已然受傷,身上點點鮮血不住濺將出來,雙掌翻飛,仍是十分勇猛。他繞著一株大樹東閃西避,藉著大樹以招架三人的兵刃,左手擒拿,右手或拳或掌,運勁推帶,牽引三人的兵刃自行碰撞。謝煙客不禁起了幸災樂禍之意:「大悲老兒枉自平日稱雄逞強,今日虎落平陽被犬欺,我瞧你難逃此劫。」
那道人的鏈子錘常常繞過大樹,去擊打大悲老人的側面,醜漢子則臂力甚強,鬼頭刀使將開來,風聲呼呼。謝煙客暗暗心驚:「我許久沒涉足江湖,中原武林中幾時出了這幾個人物?怎麼這三人的招數門派我竟一個也認不出來。若非是這三把好手,大悲老人也不至敗得如此狼狽。」
只聽那道人嘶啞著嗓子道:「白鯨島主,我們長樂幫跟你原無仇怨。我們司徒幫主仰慕你是號人物,好意以禮相聘,邀你入幫,你何必口出惡言,辱罵我們幫主?你只須答應加盟本幫,咱們立即便是好兄弟、好朋友,前事一概不究。又何必苦苦支撐,白白送了性命?咱們攜手並肩,對付俠客島的『賞善罰惡令』,共渡劫難,豈不是好?」
謝煙客聽到他最後這句話時,胸口一陣劇震,尋思:「難道俠客島的『賞善罰惡令』又重現江湖了?」
只聽大悲老人怒道:「我堂堂好男兒,豈肯與你們這些無恥之徒為伍?我寧可手接『賞善罰惡令』,去死在俠客島上,要我加盟為非作歹的惡徒邪幫,卻萬萬不能。」左手倏地伸出,抓向那醜漢子肩頭。
謝煙客暗叫:「好一招『虎爪手』!」這一招去勢極快,那醜漢子沉肩相避,還是慢了少些,已被大悲老人五指抓住了肩頭。只聽得嗤的一聲,那醜漢子右肩肩頭的衣服被扯了一大塊,肩頭鮮血淋漓,竟被抓下了一大片肉來。那三人大怒,加緊招數。
謝煙客暗暗稱異:「長樂幫是什麼幫會?幫中既有這樣的高手在內,我怎麼從沒聽見過它的名頭?多半是新近才創立的。司徒幫主又是什麼人了?難道便是『東霸天』司徒橫?武林中姓司徒的好手,除司徒橫之外可沒第二人了。」
但見四人越鬥越狠。那醜漢子狂吼一聲,揮刀橫掃過去。大悲老人側身避開,向那道人打出一拳,刷的一聲響,醜漢的鬼頭刀已深深砍入樹幹之中,運力急拔,一時竟拔不出來。大悲老人右肘疾沉,向他腰間撞了下去。
大悲老人在這三名好手圍攻下苦苦去撐,已知無悻,他苦鬥之中,眼觀八方,隱約見到樹後藏得有人,料想又是敵人。眼前三人已無法打發,何況對方更來援兵?眼前三個敵手之中,以那醜臉的漢子武功最弱,唯有先行除去一人,才有脫身之機,是以這一下肘錘使足了九成力道。
但聽得砰的一聲,肘錘已擊中那醜漢子腰間,大悲老人心中一喜,搶步便即繞到樹後,便在此時,那道人的鏈子錘從樹後飛擊過來。大悲老人左掌在鏈子上斬落,眼前白光忽閃,急忙向右讓開時,不料他年紀大了,酣戰良久之後,精力已不如盛年充沛,本來腳下這一滑足可讓開三尺,這一次卻只滑開了二尺七八寸,嗤的一聲輕響,瘦子的長劍刺入了他左肩,竟將他牢牢釘在樹幹之上。
這一下變起不意,那小丐忍不住「咦」的一聲驚呼,當那三人圍這老人時,他心中已大為不平,眼見那老人受制,更是驚怒交集。
只聽那瘦子冷冷的道:「白鯨島主,敬酒不吃吃罰酒,現下可降了我長樂幫吧?」大悲老人圓睜雙眼,怒喝:「你既知我是白鯨島島主,難道我白鯨島上有屈膝投降的懦夫?」用力一掙,寧可廢了左肩,也要掙脫長劍,與那瘦子拚命。
那道人右手一揮,鏈子錘飛出,鋼鏈在大悲老人身上繞了數匝,砰的一響,錘頭重重撞上他胸口,大悲老人長聲大叫,側過頭來,口中狂噴鮮血。
那小丐再也忍不住,急沖而出,叫道:「喂,你們三個壞人,怎麼一起打一個好人?」
謝煙客眉頭一皺,心想:「這娃娃去惹事了。」隨即心下喜歡:「那也好,便借這三人之手將他殺了,我見死不救,不算違了誓言:要不然那小娃娃出聲向我求救,我就幫他料理了那三人。」
只見那小丐奔到樹旁,擋在大悲老人身前,叫道:「你們可不能再難為這老伯伯。」
那瘦子先前已察覺身後有人,見這少年奔跑之時身上全無武功,卻如此大膽,定是受人指使,心想:「我嚇嚇這小鬼,諒他身後之人不會不出來。」伸手拔下了嵌在樹幹上的鬼頭刀,喝道:「小鬼頭,是誰叫你來管老子的閑事?我要殺這老家伙了,你滾不滾開?」揚起大刀,作勢橫砍。
那小丐道:「這老伯伯是好人,你們都是壞人,我一定幫好人。你砍好了,我當然不滾開。」他母親心情較好之時,偶爾也說些故事給他聽,故事中必有好人壞人,在那小孩子心中,幫好人打壞人,乃是天經地義之事。
那瘦子怒道:「你認得他麼?怎知他是好人?」
那小丐道:「老伯伯說你們是什麼惡徒邪幫,死也不肯跟你們作一道,你們自然是壞人了。」轉過身去,伸手要解那根鏈子錘下來。
那道人反手出掌,拍的一響,只打得那小丐頭昏眼花,左邊臉頰登時高高腫起,五根手指的血印像一只血掌般爬在他臉上。
那小丐實不知天高地厚。昨日侯監集上金刀寨人眾圍攻吳道通,一來他不知吳道通是好人還是壞人,二來這幾人在屋頂惡鬥,吳道通從屋頂摔下便給那高個兒雙鉤刺入小腹,否則說不定他當時便要出來幹預,至於是否會危及自身,他是壓根兒便不懂。
那瘦子見這小丐有恃無恐、毫不畏懼的模樣,心下登即起疑:「這小鬼到底仗了什麼大靠山,居然敢在長樂幫的香主面前羅 ?」側身向大樹後望去時,瞥眼見到謝煙客清 的形相,登時想起一個人來:「這人與江湖上所說的玄鐵令主人、摩天居士謝煙客有些相似,莫非是他?」當下舉起鬼頭刀,喝道:「我不知你是什麼來歷,不知你師長門派,你來搗亂,只當你是個無知的小叫化,一刀殺了,打什麼緊?」呼的一刀,向那小丐頸中劈了下去。不料那小丐一來強項,二來不懂兇險,竟是一動也不動。那瘦子一刀劈到離他頭頸數寸之處,這才收刀,讚道:「好小子,膽子倒也不小!」
那道人性子暴躁,右手又是一掌,這次打在那小丐右頰之上,下手比上次更是沉重。那小丐痛得哇的一聲,大哭起來。那瘦子道:「你怕打,那便快些走開。」那小丐哭喪著臉道:「你們先走開,不可難為這老伯伯,我便不哭。」那瘦子倒笑了起來。那道人飛腳將小丐踢倒在地。那小丐跌得鼻青目腫,爬起身來,仍是護在大悲老人身前。
大悲老人性子孤僻,生平極少知己,見這少年和自己素不相識,居然舍命相護,自是好生感激,說道:「小兄弟,你跟他們鬥,還不是白饒一條性命。程某垂暮之年,交了你這位小友,這一生也不枉了,你快快走吧。」什麼『垂暮之年』、什麼『這一生也不枉了』,那小丐全然不懂,只知他是催自己走開,大聲道:「你是好人,不能給他們壞人害死。」
那瘦子尋思:「這小娃娃來得極是古怪,那樹後之人也不知是不是謝煙客,我們犯不著多結冤家,但若給這小娃娃幾句話一說便即退走,豈不是顯得咱長樂幫怕了人家?」當即舉起鬼頭刀,說道:「好,小娃娃,我來試你一試,我連砍你三十六刀,你若是一動也不動,我便算服了你。你怕不怕?」
小丐道:「你接連砍我三十六刀,我自然怕。」瘦子道:「你怕了便好,那麼快給我走吧。」小丐道:「我心裡怕,可是我偏偏就不走。」瘦子大拇指一翹,道:「好,有骨氣,看刀!」颼的一刀從他頭頂掠了過去。
謝煙客在樹後看得清楚,見那瘦子這刀橫砍,刀勢輕靈,使的全是腕上之力,乃是以劍術運刀,雖不知他這一招什麼名堂,但見一柄沉重的鬼頭刀在他手中使來,輕飄飄地猶如無物,刀刃齊著那小丐的頭皮貼肉掠過,登時削下他一大片頭發來。那小丐竟十分硬朗,挺直了身子,居然動也不動。
但見刀光閃爍吞吐,猶似靈蛇遊走,左一刀右一刀,刀刀不離那小丐的頭頂,頭發紛紛而下,堪堪砍到三十二刀,那瘦子一聲叱喝,鬼頭刀自上而下直劈,嗤的一聲,將那小丐的右手衣袖削下了一片,接著又將他左袖削下一片,接著左邊褲管,右邊褲管,均在轉瞬之間被服他兩刀分別削下了一條。那瘦子一收刀,刀柄順勢在大悲老人胸腹間的『膻中穴』上重重一撞,哈哈大笑,說道:「小娃娃,真有你的,真是了得!」
謝煙客見他以劍使刀,三十六招連綿圓轉,竟沒有半分破綻,不由得心下暗暗喝採,待見他收招時以前刀柄撞了大悲老人的死穴,心道:「此人下手好辣!」只見那小丐一頭蓬蓬鬆鬆的亂發被他連削三十二刀,稀稀落落的更加不成模樣。
適才這三十二刀在小丐頭頂削過,他一半固然是竭力硬挺,以維護大悲老人,另一半可是嚇得呆了,倒不是不肯動,而是不會動了,待瘦子三十六刀砍完,他伸手一摸自己腦袋,宛然完好,這才長長的喘出一口氣來。
那道人和那醜臉漢子齊聲喝採:「米香主,好劍法!」那瘦子笑道:「沖著小朋友這份肝膽,今日咱們便讓他一步!兩位兄弟,這便走吧!」那道人和醜臉漢子見大悲老人吃了這一刀柄後,氣息奄奄,轉眼便死,當下取了兵刃,邁步便行。醜臉漢子腳步蹣跚,受傷著實不輕。那瘦子伸右掌往樹上推去,嚓的一響,深入樹幹尺許的長劍被他掌力震激,帶著大悲老人肩頭的鮮血躍將出來。那瘦子左手接住,長笑而去,竟沒向謝煙客藏身處看上一眼。
謝煙客尋思:「原來這瘦子姓米,是長樂幫的香主,他露這兩手功夫,顯然是耍給我看的。此人劍法輕靈狠辣,兼而有之,但比之玄素莊石清夫婦尚頗不如,憑這手功夫便想在我面前逞威風嗎?嘿嘿!」依著他平素脾氣,這姓米的露這兩手功夫,在自己面前炫耀,定要上前教訓教訓他,對方若是稍有不敬,便即順手殺了,只是玄鐵令的心願未了,實不願在此刻多惹事端,當下只是冷眼旁觀,始終隱忍不出。
那小丐向大悲老人道:「老伯伯,我來給你包好了傷口。」拾起自己給那瘦子削下的衣袖,要去給大悲老人包紮肩頭的劍傷。
大悲老人雙目緊閉,說道:「不……不用了!我袋裡……有些泥人兒……給了你……你吧……」一句話沒說完,腦袋突然垂落,便已死去,一個高大的身子慢慢滑向樹根。
小丐驚叫:「老伯伯,老伯伯!」伸手去扶,卻見大悲老人縮成一團,動也不動了。
謝煙客走近身來,問道:「他臨死時說些什麼?」小丐道:「他說……他說… …他袋裡有些什麼泥人兒,都給了我。」
謝煙客心想:「大悲老人是武林中一個代怪傑,武學修為,跟我也差不了多少。此人身邊說不定有些什麼要緊物事。」但他自視甚高,決不願在死人身邊去拿什麼東西,就算明知大悲老人身懷希世奇珍,他也是掉頭不顧而去,說道:「是他給你的,你就拿了吧。」小丐問道:「是他給的,我拿了是不是小賊?」謝煙客笑道:「不是小賊。」
小丐伸手到大悲老人衣袋中掏摸,取出一只木盒,還有幾錠銀子,七八枚生滿了刺的暗器,幾封書信,似乎還有一張繪著圖形的地圖。謝煙客很想瞧瞧書信中寫什麼,是幅什麼樣的地圖,但自覺只要一沾了手,便失卻武林高人的身分,是以忍手不動。
只見小丐已打開了木盒,盒中墊著棉花,並列著三排泥制玩偶,每排六個,共是一十八個。玩偶制作精巧,每個都是裸體的男人,皮膚上塗了白堊,畫滿了一條條紅線,更有無數黑點,都是脈絡和穴道的方位。謝煙客一看,便知這些玩偶身上畫的是一套內功圖譜,心想:「大悲老兒臨死時做個空頭人情,你便是不送他,小孩兒在你屍身上找到,豈有不拿去玩兒的?」
那小丐見到這許多泥人兒,十分喜歡,連道:「真有趣,怎麼沒衣服穿的,好玩得緊。要是媽媽肯做些衣服給他們穿,那就更好了。」
謝煙客心想:「大悲老兒雖然和我不睦,但總也是個響當當的人物,總不能讓他暴骨荒野!」說道:「你的老朋友死了,不將他埋了?」小丐道:「是,是。可怎麼埋法?」謝煙客淡淡的道:「你有力氣,便給他挖個坑﹔沒力氣,將泥巴石塊堆在他身上就完了。」
小丐道:「這裡沒鋤頭,挖不來坑。」當下去搬些泥土石塊、樹枝樹葉,將大悲老人的屍身蓋沒了。他年小力弱,勉強將屍體掩蓋完畢,已累得滿身大汗。
謝煙客站在一旁,始終沒出手相助,待他好容易完工,便道:「走吧!」小丐道:「到那裡去?我累得很,不跟你走啦!」謝煙客道:「為什麼不跟我走?」
小丐道:「我要去找媽媽,找阿黃。」
謝煙客微微心驚:「這娃娃始終還沒求過我一句話,若是不肯跟我走,倒是一件為難之事,我又不能用強,硬拉著他。有了,昔年我誓言只說對交來玄鐵令之人不能用強,卻沒說不能相欺。我只好騙他一騙。」便道:「你跟我走,我幫你找媽媽、找阿黃去。」小丐喜道:「好,我跟你去,你本事很大,一定找得到我媽媽和阿黃。」
謝煙客心道:「多說無益,好在他還沒有開口正式懇求,否則要我去給他找尋母親和那條狗子,可是件天大的難事。」握住他右手,說道:「咱們得走快些。」小丐剛應得一聲:「是!」便似騰身而起,身不由主的給他拉著飛步而行,連叫:「有趣,有趣!」只覺得涼風撲面,身旁樹木迅速倒退,不絕口的稱讚:「老伯伯,你拉著我跑得這樣快!」
走到天黑,也不知奔行了多少裡路,已到了一處深山之中,謝煙客鬆開了手。
那小丐只覺雙腿酸軟,身子搖幌了兩下,登時坐倒在地。只坐得片刻,兩只腳板大痛起來,又過半晌,只見雙腳又紅又腫,他驚呼:「老伯伯,我的腳腫起來了。」
謝煙客道:「你若求我給你醫,我立時使你雙腳不腫不痛。」小丐道:「你如肯給我治好,我自然多謝你啦。」謝煙客眉頭一皺,道:「你當真從來不肯開口向人乞求?」小丐道:「你若肯給我治,用不著我來求,否則我求也無用。」謝煙客道:「怎麼無用?」小丐道:「你倘若不肯治,我心裡難過,腳上又痛:說不定要哭一聲。倘若你是不會治,反而讓你心裡難過。」謝煙客哼了一聲,道:「我心裡從來不難過!小叫化,便在這裡睡吧!」隨即心想:「這娃娃既不開口向人求乞,可不能叫他作『小叫化』。」
那少年靠在一株樹上,雙足雖痛,但奔跑了半日,疲累難當,不多時便即沉沉睡去,連肚餓也忘了。謝煙客卻躍到樹頂安睡,只盼半夜裡有一只野獸過來,將這少年咬死吃了,給他解了一個難題。豈知一夜之中,連野兔也沒一只經過。
次日清晨,謝煙客心道:「我只有帶他到摩天崖去,他若出口求我一伯輕而易舉之事,那是他的運氣,否則好歹也設法取了他的性命。連這樣一個小娃娃也炮制不了,摩天居士還算什麼人了?」攜了那少年之手又行,那少年初幾步著地時,腳底似有數十萬根小針在刺,忍不住「哎喲」叫痛。
謝煙客道:「怎麼啦?」盼他出口說:「咱們歇一會兒吧。」豈料他卻道:「沒什麼,腳底有點兒痛,咱們走吧。」謝煙客奈何他不得,怒氣漸增,拉著他急步疾行。
謝煙客不停南行,經過市鎮之時,隨手在餅舖飯店中抓些熟肉、面餅,一面奔跑,一面嚼吃,要是分給那少年,他便吃了,倘若不給,那少年也不乞討。
如此數日,直到第六日,盡是在崇山峻嶺中奔行,那少年雖然不會武功,在謝煙客提攜之下,居然也硬撐了下來。謝煙客只盼他出口求告休息,卻始終不能如願,到得後來,心下也不禁有些佩服他的硬朗。
又奔了一日,山道癒益險陡,那少年再也攀援不上,謝煙客只得將他負在背上,在懸崖峭壁間縱躍而上。那少年只看得心驚肉跳,有時到了真正驚險之處,只有閉目不看。
這日午間,謝煙客攀到了一處筆立的山峰之下,手挽從山峰上垂下的一根鐵鏈,爬了上去,這山峰光禿禿地,更無置手足處,若不是有這根鐵鏈,謝煙客武功再高,也不易攀援而上。到得峰頂,謝煙客將那少年放下,說道:「這裡便是摩天崖了,我外號『摩天居士』,就是由此地而得名。你也在這裡住下吧!」
那少年四下張望,見峰頂地勢倒也廣闊,但身周雲霧繚繞,當真是置身雲端之中,不由得心下驚懼,道:「你說幫我去找媽媽和阿黃的?」
謝煙客冷冷的道:「天下這麼大,我怎知你母親到了何處。咱們便在這裡等著,說不定有朝一日,你母親帶了阿黃上來見你,也未可知。」
這少年雖童稚無知,卻也知謝煙客是在騙他,如此險峻荒僻的處所,他母親又怎能尋得著,爬得上?至於阿黃更是決計不能,一時之間,呆住了說不出話來。
謝煙客道:「幾時你要下山去,只須求我一聲,我便立即送你下去。」心想:「我不給你東西吃,你自己沒能耐下去,終究要開口求我。」
那少年的母親雖然對他冷漠,卻是從來不曾騙過他,此時他生平首次受人欺騙,眼中淚水滾來滾去,拚命忍住了,不讓眼淚流下。
只見謝煙客走進一個山洞之中,過了一會,洞中有黑煙冒出,卻是在烹煮食物,又過少時,香氣一陣陣的冒將出來,那少年腹中飢餓,走進洞去,見是老大一個山洞。
謝煙客故意將行灶和鍋子放在洞口烹煮,要引那少年向自己討。那知這少年自幼只和母親一人相依為生,從來便不知人我之分,見到東西便吃,又有什麼討不討的?他見石桌上放著一盤臘肉,一大鍋飯,當即自行拿了碗筷,盛了飯,伸筷子夾臘肉便吃。謝煙客一怔,心道:「他請我吃過饅頭、棗子、酒飯,我若不許他吃我食物,倒顯得謝某不講義氣了。」當下也不理睬。
這等兩人相對無言、埋頭吃飯之事,那少年一生過慣了,吃飽之後,便去洗碗、洗筷、刷鍋、砍柴。那都是往日和母親同住時的例行之事。
他砍了一擔柴,正要挑回山洞,忽聽得樹叢中忽喇聲響,一只獐子竄了出來。那少年提起斧頭,一下砍在獐子頭上,登時砍死,當下在山溪裡洗剝幹淨,拿回洞來,將大半只獐子掛在當風處風幹,兩條腿切碎了熬成一鍋。
謝煙客聞到獐肉羹的香氣,用木勺子舀起嘗了一口,不由得又是歡喜,又是煩惱。這獐肉羹味道十分鮮美,比他自己所烹的高明何止十倍,心想這小娃娃居然還有這手功夫,日後口福不淺﹔但轉念又想,他會打獵、會燒菜,倘若不求我帶他下山,倒是奈何他不得。
在摩天崖上如此忽忽數日,那少年張羅、設陷、彈雀、捕獸的本事著實不差,每天均有新鮮菜肴煮來和謝煙客共食,吃不完的禽獸便風幹腌起。他烹調的手段大有獨到之處,雖是山鄉風味,往往頗具匠心。謝煙客讚賞之余,問起每一樣菜肴的來歷,那少年總說是母親所教。再盤問下去,才知這少年的母親精擅烹調,生性卻既暴躁又疏懶,十餐飯倒是有九餐叫兒子去煮,若是烹調不合,高興時在旁指點,不高興便打罵兼施了。謝煙客心想他母子二人都燒得如此好菜,該當均是十分聰明之人,想是鄉下女子為丈夫所棄,以致養成了孤僻乖戾的性子,也說不定由於孤僻乖戾,才為丈夫所棄。
謝煙客見那少年極少和他說話,倒不由得有點暗暗發愁,心想:「這件事不從速解決,總是一個心腹大患,不論那一日這娃娃受了我對頭之惑,來求我自廢武功,自殘肢體,那便如何是好?又如他來求我終身不下摩天崖一步,那麼謝煙客便活活給囚禁在這荒山頂上了。就算他只求我去找他媽媽和那條黃狗,可也是頭痛萬分之事。」
饒是他聰明多智,卻也想不出個善策。
這日午後,謝煙客負著雙手在林間閑步,瞥眼見那少年倚在一塊巖石之旁,眉花眼笑的正瞧著石上一堆東西。謝煙客凝神看去,見石上放著的正是大悲老人給他的那一十八個泥人兒,那少年將這些泥人兒東放一個,西放一個,一會兒叫他們排隊,一會兒叫他們打仗,玩得興高採烈。
謝煙客心道:「當年大悲老人和我在北邙山較量,他掌法剛猛,擒拿法迅捷變幻,鬥到大半個時辰之後,終於在我『控鶴功』下輸了一招,當即知難而退。此人武功雖高,卻只以外家功夫見長,這些繪在泥人身上的內功,多半膚淺得緊,不免貽笑大方。」
當下隨手拿起一個泥人,見泥人身上繪著湧泉、然谷、照海、太溪、水泉、太鐘、復留、交信等穴道,沿足而上,至肚腹上橫骨、太赫、氣穴、四滿、中注、肓俞、商曲而結於舌下的廉泉穴,那是『足少陰腎經』,一條紅線自足底而通至嚥喉,心想:「這雖是練內功的正途法門,但各大門派的入門功夫都和此大同小異,何足為貴?是了!大悲老人一生專練外功,壯年時雖然縱橫江湖,後來終於知道技不如人,不知從那裡去弄了這一十八個泥人兒來,便想要內外兼修。說不定還是輸在我手下之後,才起了這番心願。但練那上乘內功豈是一朝一夕之事,大悲老人年逾七十,這份內功,只好到陰世去練了,哈哈,哈哈!」想到這裡,不禁笑出聲來。
那少年笑道:「伯伯,你瞧這些泥人兒都有胡須,又不是小孩兒,卻不穿衣衫,真是好笑。」謝煙客道:「是啊!可笑得緊。」他將一個個泥人都拿起來看,只見一十二個泥人身上分別繪的是手太陰肺經、手陽明大腸經、足陽明胃經、足太陰脾經、手少陰心經、手太陽肝經,那是正經十二脈﹔另外六個泥人身上繪的是任脈、督脈、陰維、陽維、陰跤、陽跤六脈﹔奇經八脈中最是繁復難明的沖脈、帶脈兩路經脈卻付闕如,心道:「這似乎是少林派的入門內功。大悲老人當作寶貝般藏在身上的東西,卻是殘缺不全的。其實他想學內功,這些粗淺學問,只須找內家門中一個尋常弟子指教數月,也就明白了。唉,不過他是成名的前輩英雄,又怎肯下得這口氣來,去求別人指點?」想到此處,不禁微有淒涼之意。
又想起當年在北邙山上與大悲老人較技,雖然勝了一招,但實是行險僥幸而致,心想:「幸好他無內功根基,倘若少年時修過內功,只怕鬥不上三百招,我便被他打入深谷。嘿嘿,死得好,死得好!」
他臉上露出笑容,緩步走開,走得幾步,突然心念一動:「這娃娃玩泥人玩得高興,我何不乘機將泥人上所繪的內功教他,故意引得他走火入魔,內力沖心而死?我當年誓言只說決不以一指之力加於此人,他練內功自己練得岔氣,卻不能算是我殺的。就算是我立心害他性命,可也不是『以一指之力加於其身』,不算違了誓言。對了,就是這個主意。」
他行事向來只憑一己好惡,雖然言出必踐,於「信」之一字看得極重,然而什麼仁義道德,在他眼中卻是不值一文,當下便拿著那個繪著『足少陰腎經』的泥人來,說道:「小娃娃,你可知這些黑點紅線,是什麼東西?」
那少年想了一下,說道:「這些泥人生病。」謝煙客奇道:「怎麼生病?」那少年道:「我去年生病,全身都生了紅點。」
謝煙客啞然失笑,道:「那是麻疹。這些泥人身上畫的,卻不是麻疹,乃是學武功的秘訣。你瞧我背了你飛上峰來,武功好不好?」說到這裡,為了堅那少年學武之心,突然雙足一點,身子筆直拔起,颼的一聲,便竄到了一株鬆樹頂上,左足在樹枝上稍行借力,身子向上彈起,便如裊裊上升一般,緩緩落下,隨即又在樹枝上彈起,三落三彈,便在此時,恰有兩只麻雀從空中飛過,謝煙客存心賣弄,雙手一伸,將兩只麻雀抓在掌中,這才緩緩落下。
那少年拍手笑道:「好本事,好本事!」
謝煙客張開手掌,兩只麻雀振翅欲飛,但兩只翅膀剛一撲動,謝煙客掌中便生出一股內力,將雙雀鼓氣之力抵消了。那少年見他雙掌平攤,雙雀羽翅撲動雖急,始終飛不離他的掌心,更是大叫:「好玩,好玩!」謝煙客笑道:「你來試試!」將兩只麻雀放在他掌中,那少年伸指抓住,不敢鬆手。
謝煙客笑道:「泥人兒身上所畫的,乃是練功夫的法門。你拚命幫那老兒,他心中多謝你,因此送了給你。這不是玩意兒,可寶貴得很呢。你只要練成了泥人身上那些紅線黑點的法道,手掌攤開,麻雀兒也就飛不走啦。」
那少年道:「這倒好玩,我定要練練。怎麼練的?」口中說著,張開了手掌。兩只麻雀展翅一撲,便飛了上去。謝煙客哈哈大笑。那少年也跟著傻笑。
謝煙客道:「你若求我教你這門本事,我就可以教你。學會之後,可好玩得很呢,你要下山上山,自己行走便了,也不用我帶。」那少年臉上大有艷羨之色,謝煙客凝視著他臉,只盼他嘴裡吐出「求你教我」這幾個字來,情切之下,自覺氣息竟也粗重了。
過了好一刻,卻聽那少年道:「我如求你,你便要打我。我不求你。」謝煙客道:「你求好了,我說過決不打你。你跟著我這許多時候,我可打過你沒有?」那少年搖頭道:「沒有,不過我不求你教。」
他自幼在母親處吃過的苦頭實是創深痛巨,不論什麼事,開口求懇,必定挨打,而且母親打了他後,她自己往往痛哭流淚,鬱鬱不歡者數日,不斷自言自語:「沒良心的,我等著你來求我,可是日等夜等,一直等了幾年,你始終不來,卻去求那個什麼也及我不上的小賤人,幹麼又來求我?」這些話他也不懂是什麼意思,但母親口中痛罵:「你來求我?這時候可就遲了。從前為什麼又不求我?」跟著棍棒便狠狠往頭上招呼下來,這滋味卻實在極不好受。這麼挨得幾頓飽打,八九歲之後就再不向母親求懇什麼。他和謝煙客荒山共居,過的日子也就如跟母親在一起時無異,不知不覺之間,心中早就將這位老伯伯當作是母親一般了。
謝煙客臉上青氣閃過,心道:「剛才你如開口求懇,完了我平生心願,我自會教你一身足以傲視武林的本領。現下你自尋死路,這可怪我不得。」點頭道:「好,你不求我,我也教你。」拿起那個繪著『足少陰腎經』的泥人,將每一個穴道名稱和在人身的方位詳加解說指點。
那少年天資倒也不蠢,聽了用心記憶,不明白處便提出詢問。謝煙客毫不藏私的教導,再傳了內息運行之法,命他自行修習。
過得大半年,那少年已練得內息能循『足少陰腎經』經脈而行。謝煙客見他進展甚速,心想:「瞧不出你這狗雜種,倒是個大好的練武胚子。可是你練得越快,死得越早。」跟著教他「手少陰心經」的穴道經脈。如此將泥人一個個的練將下去,過得兩年有余,那少年已將『足厥陰肝經』、『手厥陰心包經』、『足太陰脾經』、『手太陰肺經』的六陰經脈盡數練成,跟著便練『陰維』和『陰跤』兩脈。
這些時日之中,那少年每日裡除了朝午晚三次勤練內功之外,一般的捕禽獵獸,烹肉煮飯,絲毫沒疑心謝煙客每傳他一分功夫,便是引得他向陰世路多跨一步。只是練到後來,時時全身寒戰,冷不可耐。謝煙客說道這是練功的應有之象,他便也不放在心上,那料得到謝煙客居心險惡,傳給他的練功法門雖然不錯,次序卻全然顛倒了。
自來修習內功,不論是為了強身治病,還是為了作為上乘武功的根基,必當水火互濟,陰陽相配,練了『足少陰腎經』之後,便當練『足少陽膽經』,少陰少陽融會調和,體力便逐步增強。可是謝煙客卻一味叫他修習少陰、厥陰、太陰、陰維、陰跤的諸路經脈,所有少陽、陽明等經脈卻一概不授。這般數年下來,那少年體內陰氣大盛而陽氣極衰,陰寒積蓄,已然兇險之極,只要內息稍有走岔,立時無救。
謝煙客見他身受諸陰侵襲,竟然到此時尚未斃命,詫異之余,稍加思索,便即明白,知道這少年渾渾噩噩,於世務全然不知,心無雜念,這才沒踏入走火入魔之途,若是換作旁人,這數年中總不免有七情六欲的侵擾,稍有胡思亂想,便早已死去多時了,心道:「這狗雜種老是跟我耽在山上,只怕還有許多年好挨。若是放他下山,在那花花世界中過不了幾天,便即送了他的小命。但放他下山,說不定便遇上了武林中人,這狗雜種只消有一口氣在,旁人便能利用他來挾制於我,此險決不能冒。」
心念一轉,已有了主意:「我教他再練九陽諸脈,卻不教他陰陽調合的法子。待得他內息中陽氣也積蓄到相當火候,那時陰陽不調而相沖相克,龍虎拚鬥,不死不休,就算心中始終不起雜念,內息不岔,卻也非送命不可。對,此計大妙。」
當下便傳他『陽跤脈』的練法,這次卻不是自少陽、陽明、太陽、陽跤的循序漸進,而是從次難的『陽跤脈』起始。至於陰陽兼通的任督兩脈,卻非那少年此時的功力所能練,抑且也與他原意不符,便置之不理。
那少年依法修習,雖然進展甚慢,總算他生性堅毅,過得一年有余,居然將『陽跤脈』練成了,此後便一脈易於一脈。
這數年之中,每當崖上鹽米酒醬將罄,謝煙客便帶同那少年下山採購,不放心將他獨自留在崖上,只怕有人乘虛而上,將他劫持而去,那等於是將自己的性命交在別人手中了。兩人每年下崖數次,都是在小市集上採購完畢,立即上崖,從未多有逗留。那少年身材日高,衣服鞋襪自也是越買越大。
那少年這時已有十八九歲,身材粗壯,比之謝煙客高了半個頭。謝煙客每日除了傳授內功之外,閑話也不跟他多說一句。好在那少年自幼和母親同住,他母親也是如此冷冰冰地待他,倒也慣了,他母親常要打罵,謝煙客卻不笑不怒,更從未以一指加於其身。崖上無事分心,除了獵捕食物外,那少年唯以練功消磨時光,忽忽數載,諸陽經脈也練得快要功行圓滿了。
謝煙客自三十歲上遇到了一件大失意之事之後,隱居摩天崖,本來便極少行走江湖,這數年中更是伴著那少年不敢稍離,除了勤練本門功夫之外,更新創了一路拳法、一路掌法。
這一日謝煙客清晨起來,見那少年盤膝坐在崖東的圓巖之上,迎著朝曦,正自用功,眼見他右邊頭頂微有白氣升起,正是內力已到了火候之象,不由得點頭,盡道:「小子,你一只腳已踏進鬼門關去啦。」知道他這般練功,須得再過一個時辰方能止歇,當即展開輕功,來到崖後的一片鬆林之中。
其時晨露未幹,林中一片清氣,謝煙客深深吸一口氣,緩緩吐將出來,突然間左掌向前一探,右掌倏地拍出,身隨掌行,在十余株大鬆樹間穿插回移,越奔越快,雙掌揮擊,只聽得擦擦輕響,雙掌不住在樹幹上拍打,腳下奔行癒速,也掌卻是癒緩。
腳下加快而出手漸慢,疾而不顯急劇,舒而不減狠辣,那便是武功中的上乘境界。謝煙客打到興發,驀地裡一聲清嘯,拍拍兩掌,都擊在鬆樹幹上,跟著便聽得簌簌聲響,鬆針如雨而落。他展開掌法,將成千成萬枚鬆針反擊上天,樹上鬆針不斷落下,他所鼓盪的掌風始終不讓鬆針落下地來。鬆針尖細沉實,不如尋常樹葉之能受風,他竟能以掌力帶得千萬鬆針隨風而舞,內力雖非有形有質,卻也已隱隱有凝聚意。
但見千千萬萬枚鬆針化成一團綠影,將他一個盤旋飛舞的人影裹在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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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爵 | 2008-3-4 21:02:14

四 長樂幫幫主
謝煙客要試試自己數年來所勤修苦練的內功到了何等境界,不住催動內力,將鬆針越帶越快,然後又擴大圈子,把綠色針圈逐步向外推移。圈子一大,內力照應有所不足,最外圈的鬆針便紛紛墜落。謝煙客吸一口氣,內力疾吐,下墜的鬆針不再增多。他心下甚喜,不住催運內力,但覺舉手抬足間說不出的舒適暢快,意興神會,漸漸到了物我兩忘之境。
過了良久,自覺體內積蓄的內力垂盡,再運下去便於身子有損,當下內力徐斂,鬆針緩緩飄落,在他身周積成一個青色的圓圈。謝煙客展顏一笑,甚覺愜意,突然之間臉色大變,不知打從何時起始,前後左右竟團團圍著九人,一言不發的望著他。
以他武功,旁人別說欺近身來,即是遠在一兩裡之外,即已逃不出他耳目,只有適才全神貫注催動內力,試演這一路『碧針清掌』,心無旁鶩,於身外之物,當真是視而不見,聽而不聞,別說有人來到身旁,即令山崩海嘯,他一時也未必能夠知覺。
摩天崖從無外人到來,他突見有人現身,自知來者不善,再一凝神間,認得其間一個瘦子、一個道人、一個醜臉漢子,當年曾在汴樑郊外圍殺大悲老人,自稱是長樂幫中人物。頃刻間心中轉過了無數念頭:「不論是誰,這般不聲不響的來到摩天崖上,明著瞧不起我,不惜和我為敵。我和長樂幫素無瓜葛,他們糾眾到來,是什麼用意?莫非也像對付大悲老人一般要以武功逼我入幫麼?」又想:「其中三人的武功是見過的,以當年而論,我一人便可和他三人打成平手,今日自是不懼。只不知另外六人的功夫如何?」見這六人個個都是四十歲以上的年紀,看來其中至少有二人內力甚是深厚,當下冷然一笑,說道:「眾位都是長樂幫的朋友麼?突然光臨摩天崖,謝某有失遠迎,卻不知有何見教?」說著微一拱手。
這九人一齊抱拳還禮,各人適才都見到他施展『碧針清掌』時的驚人內力,沒想到他是心有所屬,於九人到來視而不見,還道他自恃武功高強,將各人全不放在眼內,這時見他拱手,生怕他運內力傷人,各人都暗自運氣護住全身要穴,其中有兩人登時太陽穴高高鼓起,又有一人衣衫飄動。那知謝煙客這一拱手,手上並未運有內力﹔更不知他試演『碧針清掌』時全力施為,恰如是與一位絕頂高手大戰了一場,十成內力中倒已去了九成。
一個身穿黃衫的老人說道:「在下眾兄弟來得冒昧,失禮之至,還望謝先生怒罪。」
謝煙客見這人臉色蒼白,說話有氣沒力,便似身患重病的模樣,陡然間想起了一人,失聲道:「閣下可是『著手回春』貝大夫?」
那人正是『著手加春』貝海石,聽得謝煙客知道自己名頭,不禁微感得意,咳嗽兩聲,說道:「不敢,賤名不足以掛尊齒。『著手回春』這外號名不副實,更是貽笑大方。」
謝煙客道:「素聞貝大夫獨來獨往,幾時也加盟長樂幫了?」貝海石道:「一人之力,甚為有限,敝幫眾兄弟群策群力,大伙兒一起來辦事,那就容易些。咳咳,謝先生,我們實是來得魯莽,擅闖寶山,你大人大量,請勿見怪!咳咳,無事不登三寶殿,我們有事求見敝幫幫主,便煩謝先生引見。」謝煙客奇道:「貴幫幫主是那一位?在下甚少涉足江湖,孤陋寡聞,連貴幫主的大名也不知道,多有失禮。卻怎地要我引見了?」
他此言一出,那九人臉上都現出怫然不悅之色。貝海石左手擋住口前短髭,咳了幾聲,說道:「謝先生,敝幫石幫主既與閣下相交,攜手同行,敝幫上下自是都對先生敬若上賓,不敢有絲毫無禮。石幫主的行止,我們身為下屬,本來不敢過問,實在幫主離總舵已久,諸事待理,再加眼前有兩件大事,可說急如星火,咳咳,所以嘛,我們一得訊息,知道石幫主是在摩天崖上,便匆匆忙忙的趕來了。本該先行投帖,得到謝先生允可,這才上崖,只以事在緊迫,禮數欠周,還望海涵。」說著又是深深一躬。
謝煙客見他說得誠懇,這九人雖都攜帶兵刃,卻也沒什麼惡意,心道:「原來只是一場誤會。」不禁一笑,說道:「摩天崖上無桌無椅,怠慢了貴客,各位隨便請坐。貝大夫卻聽誰說在下曾與石幫主同行?貴幫人材濟濟,英彥畢集,石幫主自是一位了不起的英雄人物。在下閑雲野鶴,隱居荒山,怎能蒙石幫主折節下交?嘿嘿,好笑,當真好笑。」
貝海石右手一伸,說道:「眾兄弟,大伙兒坐下說話。」他顯是這一行的首領,當下那八人便四下裡坐了下來,有的坐在巖石上,有的坐在橫著的樹幹上,貝海石則坐在一個土墩之上。九人分別坐下,但將謝煙客圍在中間的形勢仍是不變。
謝煙客怒氣暗生:「你們如此對我,可算得無禮之極。莫說我不知你們石幫主、瓦幫主在什麼地方,就算知道,你們這等模樣,我本來想說的,卻也不肯說了。」當下只是微微冷笑,抬頭望著頭頂太陽,大刺刺的對眾人毫不理睬。
貝海石心想:「以我在武林中的身分地位,你對我如此傲慢,未免太也過份。素聞此人武功了得,心狠手辣,長樂幫卻也不必多結這個怨家。瞧在幫主面上,讓你一步便是。」於是客客氣氣的道:「謝先生,這本是敝幫自己的家務事,麻煩到你老人家身上,委實過意不去。請謝先生引見之後,兄弟自當再向謝先生賠不是。」
同來的八人均想:「貝大夫對此人如此客氣,倒也少見。謝煙客武功再高,我們九人齊上,又何懼於他?不過他既是幫主的朋友,卻也不便得罪。」
謝煙客冷冷的道:「貝大夫,你是江湖上的成名豪傑,君子一言,快馬一鞭,是個響當當的腳色,是也不是?」貝海石聽他語氣中大有慍意,暗暗警惕,說道:「不敢。」謝煙客道:「你貝大夫的話是說話,我謝煙客說話就是放屁了?我說從來沒見過你們的石幫主,閣下定然不信。難道只有你是至誠君子,謝某便是專門撒謊的小人?」
貝海石咳嗽連連,說道:「謝先生言重了。兄弟對謝先生素來十分仰慕,敝幫上下,無不心敬謝先生言出如山,豈敢有絲毫小覷了?適才見謝先生正在修習神功,當是無暇給我們引見敝幫幫主。眾兄弟迫於無奈,只好大家分頭去找尋找尋。謝先生莫怪。」
謝煙客登時臉色鐵青,道:「貝大夫非但不信謝某的話,還要在摩天崖上肆意妄為?」
貝海石搖搖頭,道:「不敢,不敢。說來慚愧,長樂幫不見了幫主,要請外人引見,傳了出去,江湖上人人笑話。我們只不過找這麼一找,謝先生萬勿多心。摩天崖山高林密,好個所在。多半敝幫石幫主無意間上得崖來,謝先生靜居清修,未曾留意。」心想:「他不讓我們跟幫主相見,定是不懷好意。」
謝煙客尋思:「我這摩天崖上那有他們的什麼狗屁幫主。這伙人蠻橫無理,尋找幫主雲雲,顯然是個藉口。這般大張旗鼓的上來,還會有什麼好事?憑著謝某的名頭,長樂幫竟敢對我如此張狂,自然是有備而來。」他知道此刻情勢兇險,素聞貝海石『五行六合掌』功夫名動武林,單是他一人,當然也不放在心上,但加上另外這八名高手,那就不易對付,何況他長樂幫的好手不知尚有多少已上得崖來,多半四下隱伏,俟機出手,心念微動之際,突然眼光轉向西北角上,臉露驚異之色,口中輕輕「咦」的一聲。
那九人的目光都跟著他瞧向西北方,謝煙客突然身形飄動,轉向米香主身側,伸手便去拔他腰間長劍。那米香主見西北方並無異物,但覺風聲颯然,敵人已欺到身側,右手快如閃電,竟比謝煙客的手還快,搶在頭裡,手搭劍柄,嗤的一聲響,長劍已然出鞘。眼前青光甫展,肋下便覺微微一麻,跟著背心一陣劇痛,謝煙客左手食指已點了他穴道,右手五指抓住了他後心。
原來謝煙客眼望西北方固是誘敵之計,奪劍也是誘敵。米香主一心要爭先握住劍柄,肋下與後心自然而然的露出了破綻,否則他武功雖然不及,卻也無論如何不會在一招之際便被制住。謝煙客當年曾詳觀米香主如何激鬥大悲老人、如何用鬼頭刀削去那少年滿頭長發,熟知他的劍路,大凡出手迅疾者守御必不嚴固,冒險一試,果然得手。
謝煙客微微一笑,說道:「米香主,得罪了。」米香主怒容動面,卻已動彈不得。
貝海石愕然道:「謝先生,你要怎地?當真便不許我們找尋敝幫幫主麼?」謝煙客森然道:「你們要殺謝某,只怕也非易事,至少也得陪上幾條性命。」
貝海石苦笑道:「我們和謝先生無怨無仇,豈有加害之心?何況以謝先生如此奇變橫生的武功,我們縱有加害之意,那也不過是自討苦吃而已。大家是好朋友,請你將米兄弟放下吧。」他見謝煙客一招之間擒住米香主,心下也是好生佩服。
謝煙客右手抓在米香主後心的『大椎穴』上,只須掌力一吐,立時便震斷了他心脈,說道:「各位立時下我摩天崖去,謝某自然便放了米香主。」
貝海石道:「下去有何難哉?午時下去,申時又再上來了。」謝煙客臉色一沉,說道:「貝大夫,你這般陰魂不散的纏上了謝某,到底打的是什麼主意?」
貝海石道:「什麼主意?眾位兄弟,咱們打的是什麼主意?」隨他上山的其余七人一直沒有開口,這時齊聲說道:「咱們要求見幫主,恭迎幫主回歸總舵。」
謝煙客怒道:「說來說去,你們疑心我將你們幫主藏了起來啦,是也不是?」
貝海石道:「此中隱情,我們在沒見到幫主之前,誰也不敢妄作推測。」向一名魁梧的中年漢子道:「雲香主,你和眾賢弟四下裡瞧瞧,一見到幫主大駕,立即告知愚兄。」
那雲香主右手捧著一對爛銀短戟,點頭道:「遵命!」大聲道:「眾位,貝先生有令,大伙去謁見幫主。」其余六人齊聲道:「是。」七人倒退幾步,一齊轉身出林而去。
謝煙客雖制住了對方一人,但見長樂幫諸人竟絲毫沒將米香主的安危放在心上,仍然自行其事,絕無半分投鼠忌器之意,只有貝海石一人留在一旁,顯然是在監視自己,而不是想設法搭救米得主,尋思:「那少年將玄鐵令交在我手中,此事轟傳江湖,長樂幫這批家伙以找幫主為名,真正用意自是來綁架這少年。此刻我失了先機,那少年勢必落入他們掌握,長樂幫便有了制我的利器。哼,謝煙客是什麼人,豈容你們上門欺辱?」那七人離去,正是出手殺人的良機,當即左掌伸到米香主後腰,內力疾吐。這一招『文丞武尉』,竟是以米香主的身子作為兵刃,向貝海石擊去。
他素知貝海石內力精湛,只因中年時受了內傷,身上常帶三分病,武功才大大打了個折扣。此人久病成醫,『貝大夫』三字外號便由此而來,其實並不是真正的大夫,饒是如此,武功仍是異常厲害。九年之前,『冀中三煞』被他一晚間於相隔二百裡的三地分別擊斃,成為武林中一提起來便人人聳然動容的大事。因此謝煙客雖聽他咳嗽連連,似乎中氣虛弱,卻絲毫不敢怠忽,一出手便是最陰損毒辣的險招。
貝海石見他突然出手,咳嗽道:「謝先生……卻……咳,咳,卻又何必傷了和氣?」伸出雙掌,向米香主胸口推去,突然間左膝挺出,撞在火香主小腹之上,登時將他身子撞得飛起,越過自己頭頂飛向身後,這樣一來,雙掌便按向謝煙客胸口。
這一招變化奇怪之極,謝煙客雖見聞廣博,也不知是什麼名堂,一驚之下,順勢伸掌接他的掌力,突然之間,只覺自己雙掌指尖之上似有千千萬萬根利針刺過來一般。謝煙客急運內力,要和他掌力相敵,驀然間胸口空盪盪地,全身內力竟然無影無蹤。他腦中電光石火般一閃:「啊喲不好,適才我催逼掌力,不知不覺間已將內力消耗了八九成,如何再能和他比拚真力?」立即雙掌一沉,擊向貝海石小腹。
貝海石右掌捺落,擋住來招,謝煙客雙袖猛地揮出,以鐵袖功拂他面門。貝海石心道:「來勢雖狠,卻露衰竭之象,他是要引我上當。」斜身閃過,讓開了他衣袖。『摩天居士』四字大名,武林中提起來當真非同小可,貝海石適才見他試演『碧針清掌』,掌法精奇,內力深厚,自己實是遠所不及,只是幫主失蹤,非尋回不可,縱然被迫與此人動手,卻也是無可奈何,雖察覺他內力平平,料來必是誘敵,是以絲毫不敢輕忽。
謝煙客雙袖回收,呼的一聲響,已借著衣袖鼓回來的勁風向後飄出丈余,順勢轉身,拱手道:「少陪,後會有期。」口中說話,身子向後急退,去勢雖快,卻仍瀟洒有余,不露絲毫急遽之態。
謝煙客連攻三招不逞,自知今日太也不巧,強敵猝至,卻適逢自己內力衰竭,便即抽身引退,卻不能說已輸在貝海石手下,他雖被迫退下摩天崖,但對方九人圍攻,尚且在劣勢之中制住對方高手米香主,大挫長樂幫的銳氣。他在陡陂峭壁間縱躍而下時,心中快慰之情尚自多於氣惱,驀地裡想到那少年落於敵手,自此後患無窮,登時大是煩惱,轉念又想:「待我內力恢復,趕上門去將長樂幫整個兒挑了,只須不見那狗雜種之面,他們便奈何我不得。但若那狗雜種受了他們挾制或是勸誘,一見我面便說:『我求你斬下自己一條手臂。』那可糟了。君子報仇,十年未晚,好在這小子八陰八陽經脈的內功不久便可練成,小命活不久了,待他死後,再去找長樂幫的晦氣便是。此事不可急躁,須策萬全。」
貝海石見謝煙客突然退去,大感不解:「他既和石幫主交好,為什麼又對米香主痛下殺手?種種蹊蹺之處,實在令人難以索解。難道……難道他竟察覺了我們的計謀?不知是否已跟石幫主說起?」霎時間不由得心事重重,凝思半晌,搖了搖頭,轉身扶起米香主,雙掌貼在他背心「魂門」「魄戶」兩在要穴之上,傳入內功。
過得片刻,米香主眼睜一線,低聲道:「多謝貝先生救命之恩。」
貝海石道:「米兄弟安臥休息,千萬不可自行運氣。」
適才謝煙客這一招『文丞武尉』,既欲致米香主的死命,又是攻向貝海石的殺手。貝海石若是出掌在米香主身上一擋,米香主在前後兩股內力夾擊之下,非立時斃命不可,是以貝海石先以左膝撞他小腹,既將他撞到了背後,又化解了謝煙客大半內力,幸好謝煙客其時內力所剩才已不過一成,否則貝海石這一招雖然極妙,米香主還是難保性命。
貝海石將米香主輕輕平放地下,雙掌在他胸口和小腹上運力按摩,猛聽得有人歡呼大叫:「幫主在這裡,幫主在這裡!」貝海石大喜,說道:「米兄弟,你已無危險,我瞧瞧幫主去。」忙向聲音來處快步奔去,心道:「謝天謝地,若是找不到幫主,本幫只怕就此風流雲散,迫在眉睫的大禍又有誰來抵擋?」
他奔行不到一裡之地,便見一塊巖石上坐著一人,側面看去,赫然便是本幫的幫主石破天。雲香主等七人在巖前恭恭敬敬的垂手而立。貝海石搶上前去,其時陽光從頭頂直曬,照得石上之人面目清晰無比,但見他濃眉大眼,長方的臉膛,卻不是石幫主是誰?貝海石喜叫:「幫主,你老人家安好?」
一言出口,便見石幫主臉上露出痛楚異常的神情,左邊臉上青氣隱隱,右邊臉上卻盡是紅暈,宛如飲了酒一般。貝海石內功既高,又是久病成醫,眼見情狀不對,大吃一驚,心道:「他……他在搗什麼鬼,難道是在修習一門高深內功。這可奇了?嗯,那定是謝煙客傳他的。啊喲不好,咱們闖上崖來,只怕是打擾了他練功。這可不妙了。」
霎時之間,心中種種疑團登即盡解:「幫主失蹤了半年,到處尋覓他不到,原來是靜悄悄的躲在這裡修習高深武功。他武功越高,於本幫越是有利,那可好得很啊。謝煙客自是知道幫主練功正到緊要關頭,若受外人打擾,便致分心,因此上無論如何不肯給我們引見。他一番好心,我們反而得罪了他,當真是過意不去了。其實他只須明言便是,我難道會不明白這中間的過節?素聞謝煙客此人傲慢辣手,我們這般突然闖上崖來,定是令他大大不快,這才一翻臉便出手殺人。瞧幫主這番神情,他體內陰陽二氣交攻,只怕龍虎不能聚會,稍有不妥,便至走火入魔,實是兇險之極。」
當下他打手勢命各人退開,直到距石幫主數十丈處,才低聲說明。
眾人恍然大悟,都是驚喜交集,連問:「幫主不會走火入魔吧?」有的更深深自疚:「我們莽莽撞撞的闖上崖來,打擾了幫主用功,惹下的亂子當真不小。」
貝海石道:「米香主給謝先生打傷了,那一位兄弟過去照料一下。我在幫主身旁守候,或許在危急時能助他一臂之力。其余各位便都在此守候,切忌喧嘩出聲。若有外敵上崖,須得靜悄悄的打發了,決不可驚動幫主。」
各人均是武學中的大行家,都知修習內功之時若有外敵來侵,擾亂了心神,最是兇險不過,當下連聲稱是,各趨摩天崖四周險要所在,分路把守。
貝海石悄悄回到石幫主身前,只見他臉上肌肉扭曲,全身抽搐,張大了嘴想要叫喊,卻發不出半點聲息,顯然內息走岔了道,性命已危在頃刻。貝海石大驚,待要上前救援,卻不知他練的是何等內功,這中間陰陽坎離,弄錯不得半點,否則只有加速對方死亡。
但見石幫主全身衣衫已被他抓得粉碎,肌膚上滿是血痕,頭頂處白霧彌漫,凝聚不散,心想:「他武功平平,內力不強,可是瞧他頭頂白氣,內功實已練到極高境界,如何在半年之內,竟有這等神速的進境?」
突然間聞到一陣焦臭,石幫主右肩處衣衫有白煙冒出,那當真是練功走火、轉眼立斃之象。貝海石一驚,伸掌去按他右手肘的『清冷淵』,要令他暫且寧靜片刻,不料手指碰到他手肘,著手如冰,不由得全身劇烈一震,不敢運力抵御,當即縮手,心道:「那是什麼奇門內功?怎地半邊身子寒冷徹骨,半邊身子卻又燙若火炭?」
正沒做理會處,忽見幫主縮成一團,從巖上滾了下來,幾下痙攣,就此不動。
貝海石驚呼:「幫主,幫主!」探他鼻息,幸喜尚有呼吸,只是氣若遊絲,顯然隨時都會斷絕。他皺起眉頭,縱聲呼嘯,將石幫主身子扶起,倚在巖上,眼見局面危急之極,當下盤膝坐在幫主身側,左掌按在他心口,右掌按住他背心,運起內勁,護住他心脈。
過不多時,那七人先後到來,見到幫主臉上忽而紅如中酒,忽而青若凍僵,身子不住顫抖,各人無不失色,眼光中充滿疑慮,都瞧著貝海石,但見他額頭黃豆大的汗珠不住滲出,全身顫動,顯已竭盡全力。
過了良久,貝海石才緩緩放下了雙手,站起身來,說道:「幫主顯是在修習一門上乘內功,是否走火,本座一時也難以決斷。此刻幸得暫且助他渡過了一重難關,此後如何,實難逆料。這件事非同小可,請眾兄弟共同想個計較。」
各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均想:「連你貝大夫也沒了主意,我們還能有什麼法子?」霎時之間,誰也沒有話說。
米香主由人攜扶著,倚在一株柏樹之上,低聲道:「貝……貝先生,你說怎麼辦,便是怎麼。你……你的主意,總比我們高明些。」
貝海石向石幫主瞧了一眼,說道:「關東四大門派約定重陽節來本幫總舵拜山,時日已頗為迫促。此事是本幫存亡榮辱的大關鍵,眾位兄弟大家都十分明白。關東四大門派的底,咱們已摸得清清楚楚,軟鞭、鐵戟,一柄鬼頭刀,幾十把飛刀,那也夠不上來跟長樂幫為難啊。司徒幫主的事,是咱們自己幫裡家務,要他們來管什麼閑事?只不過這件事在江湖上張揚出去,可就十分不妥。咳,咳……真正的大事,大伙兒都明白,卻是俠客島的『賞善罰惡令』,那非幫主親自來接不可,否則 ……否則人人難逃這個大劫。」
雲香主道:「貝先生說的是。長樂幫平日行事如何,大家都心裡有數。咱們弟兄個個爽快,不喜學那偽君子的行逕。人家要來『賞善』,是沒什麼善事好賞的,說到『罰惡』,那筆帳就難算得很了。這件事若無幫主主持大局,只怕……只怕… …唉……」
貝海石道:「因此事不宜遲,依我之見,咱們須得急速將幫主請回總舵。幫主眼前這……這一場病,恐怕不輕,倘若吉人天相,他在十天半月中能回復原狀,那是再好不過。否則的話,有幫主坐鎮總舵,縱然未曾康復,大伙兒抵御外敵之時,心中總也是定些,可……可是不是?」眾人都點頭道:「貝先生所言甚是。」
貝海石道:「既是如此,咱們做個擔架,將幫主和米香主兩位護送回歸總舵。」
當下各人砍下樹枝,以樹皮搓索,結成兩具擔架,再將石幫主和米香主二人牢牢縛在擔架之上,以防下崖時滑跌。八人輪流抬架,下摩天崖而去。
那少年這日依著謝煙客所授的法門修習,將到午時,只覺手陽明大腸經、足陽明胃經、手太陽小腸經、足太陽膀胱經、手少陽三焦經、足少陽膽經六處經脈中熱氣鬥盛,竟是難以抑制,便在此時,各處太陰、少陰、厥陰的經脈之中卻又陡如寒冰侵蝕。熱的極熱而寒的至寒,兩者不能交融。他數年勤練,功力大進,到了這日午時,除了沖脈、帶脈兩脈之外,八陰八陽的經脈突然間相互激烈沖撞起來。
他撐持不到大半個時辰,便即昏迷過去,此後始終昏昏沉沉,一時似乎全身在火爐中烘焙,汗出如瀋,口幹唇焦,一時又似墜入了冰窖,周身血液都似凝結成冰。如此熱而復寒,寒而復熱,眼前時時幌過各種各樣人影,有男有女,醜的俊的,紛至沓來,這些人不住在跟他說話,可是一句也聽不見,只想大聲叫喊,偏又說不出半點聲音。眼前有時光亮,有時黑暗,似乎有人時時喂他喝湯飲酒,有時甜密可口,有時辛辣刺鼻,卻不知是什麼湯水。
如此胡裡胡塗的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一日額上忽然感到一陣涼意,鼻中又聞到隱隱香氣,慢慢睜開眼來,首先看到的是一根點燃著的紅燭,燭火微微跳動,跟著聽得一個清脆柔和的聲音低聲說道:「天哥,你終於醒過來了!」語音中充滿了喜悅之情。
那少年轉睛向聲音來處瞧去,只見說話的是個十七八歲少女,身穿淡綠衫子,一張瓜子臉兒,秀麗美艷,一雙清澈的眼睛凝視著他,嘴角邊微含笑容,輕聲問道:「什麼地方不舒服啦?」
那少年腦中一片茫然,只記得自己坐在巖石上練功,突然間全身半邊冰冷,半邊火熱,驚惶之下,就此暈了過去,怎麼眼前忽然來了這個少女?他喃喃的道:「我……我……」發覺自身是睡在一張柔軟的床上,身上蓋了被子,當即便欲坐起,但身子只一動,四肢百骸中便如萬針齊刺,痛楚難當,忍不住「啊」的一聲叫了出來。
那少女道:「你剛醒轉,可不能動,謝天謝地,這條小命兒是揀回來啦。」低下頭在他臉頰上輕輕一吻,站直身子時但見她滿臉紅暈。
那少年也不明白這是少女的嬌羞,只覺她更是說不出的好看,便微微一笑,囁嚅著道:「我……我在那裡啊?」
那少女淺笑嫣然,正要回答,忽聽得門外腳步聲響,當即將左手食指豎在口唇之前,作個禁聲的姿勢,低聲道:「有人來啦,我要去了。」身子一幌,便從窗口中翻了出去。那少年眼睛一花,便不見了那姑娘,只聽得屋頂微有腳步細碎之聲,迅速遠去。
那少年心下茫然,只想:「她是誰?她還來不來看我?」過了片刻,只聽得腳步聲來到門外,有個咳嗽了兩聲,呀的一聲,房門推開,兩人走了進來。一個是臉有病容的老者,另一個是個瘦子,面貌有些熟悉,依稀似乎見過。
那老者見那少年睜大了眼望著他,登時臉露喜色,搶上一步,說道:「幫主,你覺得怎樣?今日你臉色可好得多了。」那少年道:「你……你叫我什麼?我…… 我……在什麼地方?」那老者臉上閃過了一絲憂色,但隨即滿面喜悅之容,笑道:「幫主大病了七八天,此刻神智已復,可喜可賀,請幫主安睡養神。屬下明日再來請安。」說著伸出手指,在那少年兩手腕脈上分別搭了片刻,不住點頭,笑道:「幫主脈象沉穩厚實,已無兇險,當真是吉人天相,實乃我幫上下之福。」
那少年愕然道:「我……我……名叫『狗雜種』,不是『幫主』。」
那老者和那瘦子一聽此言,登時呆了,兩人對望了一眼,低聲道:「請幫主安息。」倒退幾步,轉身出房而去。
那老者便是『著手回春』貝海石,那瘦子則是米香主米橫野。
米橫野在摩天崖上為謝煙客內勁所傷,幸喜謝煙客其時內力所勝無幾,再得貝海石及時救援,回到長樂幫總舵休養數日,便逐漸痊癒了,只是想到一世英名,竟被謝煙客一招之間擒獲,不免甚是鬱鬱。
貝海石勸道:「米賢弟,這事說來都是咱們行事莽撞的不是,此刻回想,我倒盼當時謝煙客將咱們九人一古腦兒的都制服了,那便不致沖撞了幫主,引得他走火入魔。幫主一直昏迷不醒,能否痊可,實在難說,就算身子好了,這門陰陽交攻的神奇內功,卻無論如何是練不成了。萬一他有什麼三長兩短,唉,米賢弟,咱們九人中,倒是你罪名最輕。你雖然也上了摩天崖,但在見到幫主之前,便已先行失了手。」米橫野道:「那又有什麼分別?要是幫主有什麼不測,大伙兒都是大禍臨頭,也不分什麼罪輕罪重了。」
豈知到得第八天晚間,貝海石和米橫野到幫主的臥室中去探病,竟見石幫主已能睜眼視物、張口說話,兩人自是欣慰無比。貝海石按他脈搏,覺到頗為沉穩,正喜歡間,不料他突然說了一句莫名奇妙的言語,說什麼自己不是幫主,乃是『狗雜種』。貝米二人駭然失色,不敢多言,立時退出。
到了房外,米橫野低聲問道:「怎樣?」貝海石沉吟半晌,說道:「幫主眼下心智未曾明白,但總勝於昏迷不醒。愚兄盡心竭力為幫主醫治,假以時日,必可復原。」說到這裡,頓了一頓,道:「只是那件事說來便來,神出鬼沒,幫主卻不知何時方能全然痊可。」過了一會,說道:「只消有幫主在這裡,天塌下來,也有人承當。」輕拍米橫野的肩頭,微笑道:「米賢弟,你不用擔心,一切我理會得,自當妥為安排。」
那少年見二人退出房去,這才迷迷糊糊的打量房中情景,只見自身是睡在一張極大的床上,床前一張朱漆書桌,桌旁兩張椅子,上舖錦墊。房中到處陳設得花團錦簇,繡被羅帳,獸香裊裊,但覺置身於一個香噴噴、軟綿綿的神仙洞府,眼花繚亂,瞧出來沒一件東西是識得的。他吹了一口長氣,心想:「多半我是在做夢。」
但想到適才那個綠衫少女軟語 腆的可喜模樣,連秀眉綠鬢也記得清清楚楚,她躍了出去的窗子兀自半開半掩,卻也不像是在做夢。他伸起右手,想摸一摸自己的頭,但手只這麼輕輕一抬,全身又是如針刺般劇痛,忍不住「哎喲」一聲,叫了出來。
忽聽得房角落裡有人打了個呵欠,說道:「少爺,你醒了……」那是個女子聲音,似是剛從夢中醒覺,突然之間,她「啊」的一聲驚呼,說道:「你……你醒了?」一個黃衫少女從房角裡躍了出來,搶到他床前。
那少年初時還道先前從窗中躍出的少女又再回來,心喜之下,定睛看時,卻見這少女身穿鵝黃短襖,服色固自不同,形顏亦是大異,她面龐略作圓形,眼睛睜得大大地,雖不若那綠衫少女那般明艷絕倫,但神色間多了一份溫柔,卻也嫵媚可喜。那少年生平直至此日,才首次與他年紀相若的兩個女郎面對面的說話,自是分辨不出其間的細致差別。只聽她又驚又喜的道:「少爺,你醒轉來啦?」
那少年道:「我醒轉來了,我……我現下不是做夢了麼?」
那少女格格一笑,道:「只怕你還是在做夢也說不定。」她一笑之後,立即收斂笑容,一副凜然不可侵犯的模樣,問道:「少爺,你有什麼吩咐?」
那少年奇道:「你叫我什麼?什麼少……少爺?」那少女眉目間隱隱含有怒色,道:「我早跟你說過,我們是低三下四之人,不叫你少爺,又叫什麼?」那少年喃喃自語:「一個叫我幫……什麼『幫主』,一個卻又叫我『少爺』,我到底是誰?怎麼在這裡了?」
那少女神色略和,道:「少爺,你身子尚未復原,別說這些了。吃些燕窩好不好?」
那少年道:「燕窩?」他不知燕窩是什麼東西,但覺肚子十分飢餓,不管吃什麼都是好的,便點了點頭。
那少女走到鄰房之中,不久便捧了一只托盤進來,盤中放著一只青花瓷碗,熱氣騰騰地噴發甜香。那少年一聞到,不由得饞涎欲滴,肚中登時咕咕咕的響了起來,那少女微微一笑,說道:「七八天中只淨喝參湯吊命,可真餓得狠啦。」將托盤端到他面前。
那少年就著燭火看去,見是雪白一碗粥不像粥的東西,上面飄著些幹玫瑰花瓣,散發著微微清香,問道:「這樣好東西,是給我吃的麼?」那少女笑道:「是啊,還客氣麼?」那少年心想:「這樣的好東西,卻不知道要多少錢,我沒銀子,還是先說明白的好。」便道:「我身邊一個錢也沒有,可……可沒銀子給你。」那少女先是一怔,跟著忍不住 哧一笑,說道:「生了這場大病,性格兒可一點也不改,剛會開口說話,便又這麼貧嘴貧舌的。既然餓了,便快吃吧。」說著將那托盤又移近了一些。
那少年大喜,問道:「我吃了不用給錢?」
那少女見他仍是說笑,有些厭煩了,沉著臉道:「不用給錢,你到底吃不吃?」
那少年忙道:「我吃,我吃!」伸手便去拿盤中的匙羹,右手只這麼一抬,登時全身刺痛,哼了兩聲,咬緊牙齒,慢慢提手,卻不住發顫。
那少女寒著臉問道:「少爺,你這是真痛還是假痛?」那少年奇道:「自然是真痛,為什麼要裝假?」那少女道:「好,瞧在你這場大病生得半死不活的份上,我便破例再喂你一次。你若是乘機又來毛手毛腳、不三不四,我可再也不理你了。」那少年問道:「什麼叫毛手毛腳,不三不四?」
那少女臉上微微一紅,橫了他一眼,哼了一聲,拿起匙羹,在碗中舀了一匙燕窩,往他嘴中喂去。
那少年登時傻了,想不到世上竟有這等好人,張口將這匙燕窩吃了,當真是又甜又香,吃在嘴裡說不出的受用。
那少女一言不發,接連喂了他三匙,身子卻站在床前離得遠遠地,伸長了手臂去喂他,唯恐他突然有非禮的行動。
那少年吃得砸嘴舐唇,連稱:「好吃,好味道!唉,真是多謝你了。」那少女冷笑道:「你別想使什麼詭計騙我上當!燕窩便是燕窩罷啦,你幾千碗也吃過了,幾時又曾讚過一聲『好吃』?」那少年心下茫然,尋思:「這種東西,我幾時吃過了?」問道:「這……這便是燕窩麼?」那少女哼的一聲,道:「你也真會裝傻。」說這句話時,同時退後了一步,臉上滿是戒備之意。
那少年見他一身鵝黃短襖和褲子,頭上梳著雙鬟,新睡初起,頭發頗見蓬鬆,腳上未穿襪子,雪白赤足踏在一對繡花拖鞋之中,那是生平從所未見的美麗情景,母親腳上始終穿著襪子,卻又不許自己進她的房,當下讚道:「你……你的腳真好看!」
那少女臉上微微一紅,隨即現出怒色,將瓷碗往桌上一放,轉過身去,把舖在房角裡的席子、薄被、和枕頭拿了起來,向房門走去。
那少年心下惶恐,道:「你……你到哪裡去?你不睬我了麼?」語氣中頗有哀懇之意。那少女道:「你病得死去活來,剛剛知了點人事,口中便又不幹不淨起來啦。我又能到那裡去了?你是主子,我們低三下四之人,怎說得上睬不睬的?」說著逕自出門去了。
那少年見她發怒而去,不知如何得罪了她,心想:「一個姑娘跳窗走了,一個姑娘從門中走了,她們說的話我一句也不懂。唉,真不知道是怎麼一回事。」
他正自怔怔的出神,聽得腳步聲細碎,那少女又走進房來,臉上猶帶怒色,手中捧著臉盆。那少年心中喜歡,只見她將臉盆放在桌上,從臉盆中提出一塊熱騰騰的面巾來,絞得幹了,遞到那少年面前,冷冰冰的道:「擦面吧!」
那少年道:「是,是!」忙伸手去接,雙手一動,登時全身刺痛,他咬緊牙關,伸手接了過來,欲待擦面,卻雙手發顫,那面巾離臉尺許,說什麼也湊不過去。
那少女將信將疑,冷笑道:「裝得真像。」接過面巾,說道:「要我給你擦面,那也可以。可是你若伸手胡鬧,只要是碰到我一根頭發,我也永遠不走進房裡來了。」那少年道:「我不敢,姑娘,你不用給我擦面。這塊布雪雪白的,我的臉臟的很,別弄臟了這布。」
那少女聽他語音低沉,咬字吐聲也與以前頗有不同,所說的話更是不倫不類,不禁起疑:「莫非他這場大病當真傷了腦子。聽貝先生他們談論,說他練功時走火入魔,損傷了五臟六腑,姓命能不能保也難說得很。否則怎麼說話總是這般顛三倒四的?」便問:「少爺,你記得我的名字麼?」
那少年道:「你從來沒跟我說過,我不知道你叫什麼?」笑了又笑道:「我不叫少爺,叫做狗雜種,那是我娘這麼叫的。老伯伯說這是罵人的話,不好聽。你叫什麼?」
那少女越聽越是皺眉,心道:「瞧他說話的模樣,全無輕佻玩笑之意,看來他當真是胡塗啦。」不由得心下難過,問道:「少爺,你真的不認得我了?不認得我侍劍了?」那少年道:「你叫侍劍麼?好,以後我叫你侍劍……不,侍劍姊姊。我媽說,女人年紀比我大得多的,叫她阿婆、阿姨,和我差不多的,叫她姊姊。」侍劍頭一低,突然眼淚滾了出來,泣道:「少爺,你……你不是裝假騙我,真的忘了我麼?」
那少年搖頭道:「你說的話我不明白。侍劍姊姊,你為什麼哭了?為什麼不高興了?是我得罪了你麼?我媽媽不高興時便打我罵我,你也打我罵我好了。」
侍劍更是心酸,慢慢拿起那塊面巾,替他擦面,低聲道:「我是你的丫鬟,怎能打你罵你?少爺,但盼老天爺保佑你的病快快好了。要是你當真什麼都忘了,那可怎麼辦啦?」
擦完了面,那少年見雪白的面巾上倒也不怎麼臟,他可不知自己昏迷之際,侍劍每天都給他擦幾次臉,不住口的連聲稱謝。
侍劍低聲問道:「少爺,你忘了我的名字,其他的事情可還記得麼?比如說,你是什麼幫的幫主?」那少年搖了搖頭道:「我不是什麼幫主,老伯伯教我練功夫,突然之間,我半邊身子熱得發滾,半邊身子卻又冷得不得了,我……我……難過得抵受不住,便暈了過去。侍劍姊姊,我怎麼到了這裡?是你帶我來的麼?」侍劍心中又是一酸,尋思:「這麼說來,他……他當真是什麼都記不得了。」
那少年又問:「老伯伯呢?他教我照泥人兒身上的線路練功,怎麼會練到全身發滾又發冷,我想問問他。」
侍劍聽他說到『泥人兒』,心念一動,七天前替他換衣之時,從他懷中跌了一只木盒出來,好奇心起,曾打開來瞧瞧,見是一十八個裸體的男形泥人。她一見之下,臉就紅了,素知這位少主風流成性,極不正經,這些不穿衣衫的泥人兒決計不是什麼好東西,當即合上盒蓋,藏入抽屜之中,這時心想:「我把這些泥人兒給他瞧瞧,說不定能助他記起走火入魔之前的事情。」於是拉開抽屜,取了那盒子出來,道:「是這些泥人兒麼?」
那少年喜道:「是啊,泥人兒在這裡。老伯伯呢?老伯伯到那裡去了?」侍劍道:「那一個老伯伯?」那少年道:「老伯伯便是老伯伯了。他名叫摩天居士。」
侍劍於武林中的成名人物極少知聞,從來沒聽見過摩天居士謝煙客的名頭,說道:「你醒轉了就好,從前的事一時記不起,也沒什麼。天還沒亮,你好好再睡一會,唉,其實從前的什麼都記不起,說不定還更好些呢?」說著給他攏了攏被子,拿起托盤,便要出房。
那少年問道:「侍劍姊姊,為什麼我記不起從前的事還更好些?」
侍劍道:「你從前所做的事……」說了這半句話,突然住口,轉頭急步出房而去。
那少年心下茫然,只覺種種事情全都無法索解,耳聽得屋外篤篤的敲著竹梆,跟著當當當鑼聲三響,他也不知這是敲更,只想:「午夜裡,居然還有人打竹梆、打鑼玩兒。」突然之間,右手食指的『商陽穴』上一熱,一股熱氣沿著手指、手腕、手臂直走上來。那少年一驚,暗叫:「不好!」跟著左足足心的『湧泉穴』中已是徹骨之寒。
這寒熱交攻之苦他已經歷多次,知道每次發作都是勢不可當,疼痛到了極處,便會神智不覺。已往幾次都是在迷迷糊糊之中發作,這次卻是清醒之中突然來襲,更是驚心動魄。只覺一股熱氣、一股寒氣分從左右上下,慢慢匯到心肺之間。
那少年暗想:「這一回我定要死了!」過去寒熱兩氣不是匯於小腹,便是聚於脊樑,這次竟向心肺要害間聚集,卻如何抵受得住?他知情勢不妙,強行掙紮,坐起身來,想要盤膝坐好,一雙腿卻無論如何彎不攏來,極度難當之際,忽然心想:「老伯伯當年練這功夫,難道也吃過這般苦頭?將兩只麻雀兒放在掌心中令它們飛不走,也不是當真十分好玩之事。早知如此,這功夫我不練啦。」
忽聽得窗外有個男子聲音低聲道:「啟稟幫主,屬下豹捷堂展飛,有機密大事稟報。」
那少年半點聲息也發不出來,過了半晌,只見窗子緩緩開了,人影一閃,躍進一個身披斑衣的漢子。這人搶近前來,見那少年坐在床上,不由得吃了一驚,眼前情景大出他意料之外,當即急退了兩步。
這時那少年體內寒熱內息正在心肺之間交互激盪,心跳劇烈,只覺隨時都能心停而死,但極度疼痛之際,神智卻是異乎尋常的清明,聽得這斑衣漢子自報姓名為『豹捷堂展飛』,眼見他越窗進來,不知他要幹什麼,只是睜大了眼凝視著他。
展飛見那少年並無動靜,低聲道:「幫主,聽說你老人家練功走火,身子不適,現下可大好了?」那少年身子顫動了幾下,說不出話來。展飛臉現喜色,又道:「幫主,你眼下未曾復原,不能動彈,是不是?」
他說話雖輕,但侍劍在隔房已聽到房中異聲,走將進來,見展飛臉上露出猙獰兇惡的神色,驚道:「你幹什麼?不經傳呼,擅自來到幫主房中,想犯上作亂麼?」
展飛身形一幌,突然搶到侍劍身畔,右肘在她腰間一撞,右指又在她肩頭加上了一指。侍劍登時被他封住了穴道,斜倚在一張椅上,登時動彈不得。展飛練的是外家功夫,手閉穴道只能制人手足,卻不能令人說不得話,當下取出一塊帕子,塞入她口中。侍劍心中大急,知他意欲不利於幫主,卻無法喚人來救。
展飛對幫主仍是十分忌憚,提掌作勢,低聲道:「我這鐵沙掌功夫,一掌打死你這小丫頭,想也不難!」呼的一掌,向侍劍的天靈蓋擊去,心想:「這小子若是武功未失,定會出手相救。」手掌離侍劍頭頂不到半尺,見幫主仍是坐著不動,心中一喜,立即收掌,轉頭向那少年獰笑道:「小淫賊,你生平作惡多端,今日卻死在我的手裡。」向床前走近兩步,低聲道:「你此刻無力抗御,我下手殺你,非英雄好漢的行逕。可是老子跟你仇深似海,已說不上講什麼江湖規矩。你若懂江湖義氣,也不會來勾引我妻子了!」
那少年和侍劍身子雖不能動,這幾句話卻聽得清清楚楚。那少年心想:「他為什麼跟我仇深似海,又什麼叫做勾引他的妻子?」侍劍卻想:「少爺不知欠下了多少風流孽債,今日終於遭到報應。唉,這人真的要殺死少爺了。」心下惶急,極力掙紮,但手足酸軟,一頃側間,砰的一聲倒在地上。
展飛惡狠狠的道:「我妻子失身於你,哼,你只道我閉了眼睛做王八,半點不知?可是以前雖然知道,卻也奈何你不得,只有忍氣低聲,啞子吃黃蓮,有苦說不出。那想到老天有眼,你這小淫賊做惡多端,終會落入我手裡。」說著雙足擺定馬步,吸氣運功,右臂格格作響,呼的一掌拍出,直擊在那少年心口。
展飛是長樂幫外五堂中豹捷堂香主,他這鐵沙掌已有二十余年深厚功力,實非泛泛,這一掌使足了十成力,正打在那少年兩乳之間的『膻中穴』上。但聽得喀喇一聲響,展飛右臂折斷,身子向後直飛出去,撞破窗格,摔出房外,登時全身氣閉,暈了過去。
房外是座花園,園中有人巡邏。這一晚輪到豹捷堂的幫眾當什,因此展飛能進入幫主的內寢。他破窗而出,摔入玫瑰花叢,壓斷了不少枝幹,登時驚動了巡邏的幫眾,便有人提著火把搶過來。眼見展飛一動不動的躺在地下,不知死活,只道有強敵侵入幫主房中,那人大驚之下,當即吹起竹哨報警,同時拔出單刀,探頭從窗中向屋內望去,只見房內漆黑一團,更無半點聲息,左手忙舉火把去照,右手舞動單刀護住面門。從刀光的縫隙中望過去,只見幫主盤膝坐在床上,床前滾倒了一個女子,似是幫主的侍女,此外便無別人。
便在此時,聽到了示警哨聲的幫眾先後趕到。
虎猛堂香主邱山風手執鐵 ,大聲叫道:「幫主,你老人家安好麼?」揭帷走進屋內,只見幫主全身不住的顫動,突然間「哇」的一聲,張口噴出無數紫血,足足有數碗之多。
邱山風忙向旁急閃,才避開了這股腥氣甚烈的紫血,正驚疑間,卻見幫主已跨下床來,扶起地下的侍女,說道:「侍劍姊姊,他……他傷到了你嗎?」跟著掏出了她口中塞著的帕子。
侍劍急呼了一口氣,道:「少爺,你……你可給他打傷了,你覺得怎……怎樣?」驚慌之下,話也說不清楚了。那少年微笑道:「他打了我一掌,我反而舒服之極。」
只聽得門外腳步聲響,許多人奔到。貝海石、米橫野等快步進房,有些人身分較低,只在門外守候。貝海石搶上前來,問那少年道:「幫主,刺客驚動你了嗎?」
那少年茫然道:「什麼刺客?我沒瞧見啊。」
這時已有幫中好手救醒了展飛,扶進房來。展飛知道本幫幫規於犯上作亂的叛徒懲罰最嚴,往往剝光了衣衫,綁在後山『刑台石』上,任由地下虫蟻咬嚙,天空兀鷹啄食,折磨八九日方死。他適才傾盡全力的一擊沒打死幫主,反被他以渾厚內力反彈出來,右臂既斷,又受了內傷,只盼速死,卻又被人扶進房來,當下凝聚一口內息,只要聽得幫主說一聲『送刑台石受長樂天刑』,立時便舉頭往牆上撞去。
貝海石問道:「刺客是從窗中進來的麼?」那少年道:「我迷迷糊糊的,身上難受得要命,只道此番心跳定要跳死我了。似乎沒人進來過啊。」展飛大是奇怪:「難道他當真的神智未清,不知是我打他麼?可是這個丫頭卻知是我下的手,她終究會吐露真相。」
果然貝海石伸手在侍劍腰間和肩頭捏了幾下,運內力解開她穴道,問道:「是誰封了你的穴道?」侍劍指著展飛,說道:「是他!」貝海石眼望展飛,皺起了眉頭。
展飛冷笑一聲,正想痛罵幾句才死,忽聽得幫主說道:「是我……是我叫他幹的。」
侍劍和展飛都是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兩人怔怔的瞧著那少年,不明白他這句話是何用意。那少年於種種事情全不了然,但已體會出情勢嚴重,各人對自己極是尊敬,若知展飛制住了侍劍,又曾發掌擊打自己,定然對他大大的不利,當即隨口撒了句謊,意欲幫他一個忙。至於為什麼要為他隱瞞,其中原因可半點也說不出來。
他只隱約覺得,展飛擊打自己乃是激於一股極大的怨憤,實有不得已處。再加當時他體內寒熱內外交攻,難過之極,展飛這一掌正好打在他膻中穴上。那膻中穴乃人身氣海,展飛掌力奇勁,時刻又湊得極巧,一掌擊到,剛好將他八陰經脈與八陽經脈中所練成的陰陽勁力打成一片,水乳交融,再無寒息和炎息之分。當時他內力突然之間增強,以至將展飛震出窗外,心中全然不知,但覺體內徹骨之寒變成一片清涼,如烤如焙的炎熱化成融融陽和,四肢百骸間說不出的舒服,又過半晌,連清涼、暖和之感也已不覺,只是全身精力彌漫,忍不住要大叫大喊。當虎猛堂香主邱山風進房之時,他一口噴出了體內鬱積的瘀血,登時神氣清爽,不但體力旺盛,連腦子也加倍靈敏起來。
貝海石等見侍劍衣衫不整,頭發蓬亂,神情惶急,心下都已了然,知道幫主向來好色貪淫,定是大病稍有轉機,便起邪念,意圖對她非禮,適逢展飛在外巡視,幫主便將他呼了進來,命他點了侍劍的穴道,只是不知展飛如何又得罪了幫主,以致被他擊出窗外,多半是展飛又奉命剝光侍劍的衣服,行動卻稍有遲疑。只是展飛武功遠較幫主為強,所謂『被他擊出窗外』,也必是展飛裝腔作勢,想平息他怒氣,十之八九,還是自行借勢竄出去的。眾人見展飛傷勢不輕,頭臉手臂又被玫瑰花叢刺得斑斑血痕,均有狐悲之意,只是礙於幫主臉面,誰也不敢對展飛稍示慰問。
眾人既這麼想,無人敢再提刺客之事。虎猛堂香主邱山風想起自己阻了幫主的興頭,有展飛的例子在前,幫主說不定立時便會反臉怪責,做人以識趣為先,當即躬身說道:「幫主休息,屬下告退。」余人紛紛告辭。
貝海石見幫主臉上神色怪異,終是關心他的身子,伸手出去,說道:「我再搭搭幫主的脈搏。」那少年提起手來,任他搭脈。貝海石二根手指按到了那少年的手腕之上,驀地裡手臂劇震,半邊身子一麻,三根手指竟被他脈搏震了下來。
貝海石大吃一驚,臉現喜色,大聲道:「恭喜幫主,賀喜幫主,這蓋世神功,終究是練成了。」那少年莫名其妙,問道:「什……什麼蓋世神功?」貝海石料想他不願旁人知曉,當下不敢再提,說道:「是,是屬下胡說八道,幫主請勿見怪。」微微躬身,出房而去。
頃刻間群雄退盡,房中又只剩下展飛和侍劍二人。展飛身負重傷,但眾人不知幫主要如何處置他,既無幫主號令,只得任由他留在房中,無人敢扶他出去醫治。
展飛手肩折斷,痛得額頭全是冷汗,聽得眾人走遠,咬牙怒道:「你要折磨我,便趕快下手吧,姓展的求一句饒,不是好漢。」那少年奇道:「我為什麼要折磨你?嗯,你手臂斷了,須得接起來才成。從前阿黃從山邊滾下坑去跌斷了腿,是我給它接上的。」
那少年與母親二人僻居荒山,什麼事情都得自己動手,雖然年幼,一應種菜、打獵、煮飯、修屋都幹得井井有條。狗兒阿黃斷腿,他用木棍給綁上了,居然過不了十多天便即痊癒。他說罷便東張西望,要找根木棍來給展飛接骨。
侍劍問道:「少你,你找什麼?」那少年道:「我找根木棍。」侍劍突然走上兩步,跪倒在地,道:「少爺,求求你,饒了他吧。你……你騙了他妻子到手,也難怪他惱恨,他又沒傷到你。少爺,你真要殺他,那也一刀了斷便是,求求你別折磨他啦。」她想以木棍將人活活打死,可比一刀殺了痛苦得多,不由得心下不忍。
那少年道:「什麼騙了他妻子到手?我為什麼要殺他?你說我要殺人?人那殺得的?」見臥室中沒有木棍,便提起一張椅子,用力一扳椅腳。他此刻水火既濟,陰陽調和,神功初成,力道大得出奇,手上使力輕重卻全然沒有分寸,這一扳之下,只聽得喀的一聲響,椅腳便折斷了。那少年不知自己力大,喃喃的道:「這椅子這般不牢,坐上去豈不摔個大跤?侍劍姊姊,你跪著幹什麼?快起來啊。」走到展飛身前,說道:「你別動!」
展飛口中雖硬,眼看他這麼一下便折斷了椅腳,又想到自己奮力一掌竟被他震斷手臂,身子立即破窗而出,此人內力實是雄渾無比,不由自主的全身顫栗,雙眼釘住了他手中的椅腳,心想:「他當然不會用椅腳來打我,啊喲,定是要將這椅腳塞入我嘴裡,從喉至胃,叫我死不去,活不得。」長樂幫中酷刑甚多,有一項刑罰正是用一根木棍撐入犯人口中,自嚥喉直塞至胃,卻一時不得便死,苦楚難當,稱為『開口笑』。展飛想起了這項酷刑,只嚇得魂飛魄散,見幫主走到身前,舉起左掌,便向他猛擊過去。
那少年卻不知他意欲傷人,說道:「別動,別動!」伸手便捉住他左腕。展飛只覺半身酸麻,掙紮不得。那少年將那半截椅腳放在他斷臂之旁,向侍劍道:「侍劍姊姊,有什麼帶子沒有?給他綁一綁!」
侍劍大奇,問道:「你真的給他接骨?」那少年笑道:「接骨便接骨了,難道還有什麼真的假的?你瞧他痛成這麼模樣,怎麼還能鬧著玩?」侍劍將信將疑,還是去找了一根帶子來,走到兩人身旁,向那少年看了一眼,惴惴然的將帶子替展飛縛上斷臂。那少年微笑道:「好極,你綁得十分妥貼,比我綁阿黃的斷腿時好得多了。」
展飛心想:「這賊幫主兇淫毒辣,不知要想什麼新鐐古怪的花樣來折磨我?」聽他一再提到『阿黃斷腿』,忍不住問道:「阿黃是誰?」那少年道:「阿黃是我養的狗兒,可惜不見了。」展飛大怒,厲聲道:「好漢子可殺不可辱,你要殺便殺,如何將展某當做畜生?」那少年忙道:「不,不!我只是這麼提一句,大哥別惱,我說錯了話,給你賠不是啦。」說著抱拳拱了拱手。
展飛知他內功厲害,只道他假意賠罪,實欲以內力傷人,否則這人素來倨傲無禮,跟下屬和顏悅色的說幾句話已是十分難得,豈能給人陪什麼不是?當即側身避開了這一拱,雙目炯炯的瞪視,瞧他更有什麼惡毒花樣。那少年道:「大哥是姓展的麼?展大哥,你請回去休息吧。我狗雜種不會說話,得罪了你,展大哥別見怪。」展飛大吃一驚,心道:「什……什麼……他說什麼『我狗雜種』?那又是一句繞了彎子來罵人的新鮮話兒?」
侍劍心想:「少爺神智清楚了一會兒,轉眼又胡塗啦。」但見那少年雙目發直,皺眉思索,便向展飛使個眼色,叫他乘極快走。
展飛大聲道:「姓石的小子,我也不要你賣好。你要殺我,我本來便逃不了,老子早認命啦,也不想多活一時三刻。你還不快快殺我?」那少年奇道:「你這人的胡塗勁兒,可真叫人好笑,我幹麼要殺你?我媽媽講故事時總是說:壞人才殺人,好人是不殺人的。我當然不做壞人。你這麼一個大個兒,雖然斷了一條手臂,我又怎殺得了你?」侍劍忍不住接口道:「展香主,幫主已饒了你啦,你還不快去?
」展飛提起左手摸了摸頭,心道:「到底是小賊糊塗了,還是我自己糊塗了?」侍劍頓足道:「快去,快去!」伸手將他推出了房外。
那少年哈哈一笑,說道:「這人倒也有趣,口口聲聲的說我要殺他,倒像我最愛殺人、是個大大的壞人一般。」
侍劍自從服侍幫主以來,第一次見他忽發善心,饒了一個得罪他的下屬,何況展飛犯上行刺,實是罪不可赦,不禁心中歡喜,微笑道:「你當然是好人哪,是個大大的好人。是好人才搶人家的妻子,拆散人家的夫妻……」說到後來,語氣頗有些辛酸,但幫主積威之下,究是不敢太過放肆,說到這裡便住口了。
那少年奇道:「你說我搶了人家的妻子?怎樣搶法的?我搶來幹什麼了?」
侍劍嗔道:「是好人也說這些下流話?裝不了片刻正經,轉眼間狐貍尾巴就露出來了。我說呢,好少爺,你便要扮好人,謝謝你也多扮一會兒。」
那少年對她的話全然不懂,問道:「你……你說什麼?我搶他妻子來幹什麼,我就是不懂,你教我吧!」這時只覺全身似有無窮精力要發散出來,眼中精光大盛。
侍劍聽他越說越不成話,心中怕極,不住倒退,幾步便退到了房門口,若是幫主撲將過來,立時便可逃了出去,其實她知道他當真要逞強暴,又怎能得脫毒手?以往數次危難,全仗自己以死相脅,堅決不從,這才保得了女兒軀體的清白。這時見他眼光中又露出野獸一般橫暴神情,不敢再出言譏刺,心中怦怦亂跳,顫聲道:「少爺,你身子沒……沒有復原,還是……還是多休息一會吧。」
那少年道:「我多休息一會,身子復原之後,那又怎樣?」侍劍滿臉通紅,左足跨出房門,只聽他喃喃的道:「這許多事情,我當真是一點也不懂,唉,你好像很怕我似的。」雙手抓住椅背,忍不住手掌微微使勁。那椅子是紫檀木所制,堅硬之極,那知他內勁到處,喀喇一響,椅背登時便斷了。那少年奇道:「這裡什麼東西都像是面粉做的。」
謝煙客居心險毒,將上乘內功顛倒了次序傳授,只待那少年火候到時,陰陽交攻,死得慘酷無比,便算不得是自己『以一指之力相加』。那少年修習數年,那一日果然陰陽交迫,本來非死不可,說來也真湊巧,恰好貝海石在旁。貝大夫既精醫道,又內力深湛,替他護住了心脈,暫且保住了一口氣息。來到長樂幫總舵後,每晚有人前來探訪,盜得了武林中珍奇之極的『玄冰碧火酒』相喂,壓住了他體內陰陽二息的交拚,但這藥酒性子猛烈,更增他內息力道,到這日剛好展飛在『膻中穴』上一擊,硬生生的逼得他內息龍虎交會,又震得他吐出丹田內鬱積的毒血,水火既濟,這兩門純陰純陽的內功非但不再損及他身子,反而化成了一門亙古以來從未有的古怪內力。
自來武功中練功,如此險徑,從未有人膽敢想到。縱令謝煙客忽然心生悔意,貝海石一心要救他性命,也決計不敢以剛猛掌力震他心口。但這古怪內力是誤打誤撞而得,畢竟不按理路,這時也未全然融會,偶爾在體內胡沖亂闖,又激得他氣血翻湧,一時似欲嘔吐,一時又想跳躍,難以定心。其中緣由,這少年自是一無所知。本來已是胡裡胡塗的如在夢境,這時更似夢中有夢。是真是幻,再也摸不著半點頭腦。
侍劍低聲道:「你既饒了展香主性命,又替他接骨,卻又何苦再罵他畜生?這麼一來,他又要恨你切骨了。」見他神色怪異,目光炯炯,古裡古怪的瞧著自己,手足躍躍欲動,顯是立時便要撲將過來,再也不敢在房中稍有停留,立即退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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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爵 | 2008-3-4 21:02:40

五 叮叮噹噹
那少年心中一片迷惘,搔了搔頭,說道:「奇怪,奇怪!」見到桌上那盒泥人兒,自言自語:「泥人兒卻在這裡,那麼我又不是做夢了。」打開盒子蓋,拿了泥人出來。
其時他神功初成,既不會收勁內斂,亦不知自己力大,就如平時這般輕輕一捏,刷刷刷幾聲,裹在泥人外面的粉飾、油彩和泥底紛紛掉落。那少年一聲「啊喲」,心感可惜,卻見泥粉褪落處裡面又有一層油漆的木面。索性再將泥粉剝落一些,裡面依稀現出人形,當下將泥人身上泥粉盡數剝去,露出一個裸體的木偶來。
木偶身上油著一層桐油,繪滿了黑線,卻無穴道位置。木偶刻工精巧,面目栩栩如生,張嘴作大笑之狀,雙手捧腹,神態滑稽之極,相貌和本來的泥人截然不同。
那少年大喜,心想:「原來泥人兒裡面尚有木偶,不知另外那些木偶又是怎生模樣?」反正這些泥人身上的穴道經脈早已記熟,當下將每個泥人身外的泥粉油彩逐一剝落。果然每個泥人內都藏有一個木偶,神情或喜悅不禁,或痛哭流淚,或裂觜大怒,或慈和可親,無一相同。木偶身上的運功線路,與泥人身上所繪全然有異。
那少年心想:「這些木偶如此有趣,我且照他們身上的線路練練功看。這個哭臉別練,似他這般哭哭啼啼的豈不難看?裂著嘴笑的也不好看,我照這個笑嘻嘻的木人兒來練。」當下盤膝坐定,將微笑的木偶放在面前幾上,丹田中微微運氣,便有一股暖洋洋的內息緩緩上升,他依著木偶身上所繪線路,引導內息通向各處穴道。
他卻那裡知道,這些木偶身上所繪,是少林派前輩神僧所創的一套『羅漢伏魔神功』。每個木偶是一尊羅漢。這門神功集佛家內功之大成,深奧精微之極。單是第一步攝心歸元,須得摒絕一切俗慮雜念,十萬人中便未必有一人能做到。聰明伶俐之人總是思慮繁多,但若資質魯鈍,又弄不清其中千頭萬緒的諸種變化。
當年創擬這套神功的高僧深知世間罕有聰明、純朴兩兼其美的才士。空門中雖然頗有根器既利、又已修到不染於物欲的僧侶,但如去修練這門神功,勢不免全心全意的『著於武功』,成為實証佛道的大障。佛法稱『貪、嗔、痴』為三毒,貪財貪色固是貪,耽於禪悅、武功亦是貪。因此在木羅漢外敷以泥粉,塗以油彩,繪上了少林正宗的內功入門之道,以免後世之人見到木羅漢後不自量力的妄加修習,枉自送了性命,或者離開了佛法正道。
大悲老人知道這一十八個泥人是武林異寶,花盡心血方始到手,但眼見泥人身上所繪的內功法門平平無奇,雖經窮年累月的鑽研,也找不到有甚寶貴之處。他既認定這是異寶,自然小心翼翼,不敢有半點損毀,可是泥人不損,木羅漢不現,一直至死也不明其中秘奧的所在。其實豈止大悲老人而已,自那位少林僧以降,這套泥人已在十一個人手中流轉過,個個戰戰兢兢,對十八個泥人周全保護,思索推敲,盡屬徒勞。這十一人都是遺恨而終,將心中一個大疑團帶入了黃土之中。
那少年天資聰穎,年紀尚輕,一生居於深山,世務一概不通,非純朴不可,恰好合式。也幸好他清醒之後的當天,便即發現了神功秘要。否則幫主做得久了,耳濡目染,無非娛人聲色,所作所為,盡是兇殺爭奪,縱然天性良善,出於泥而不染,但心中思慮必多,那時再見到這一十八尊木羅漢,練這神功便非但無益,且是大大的有害了。
那少年體內水火相濟,陰陽調合,內力已十分深厚,將這股內力依照木羅漢身上線路運行,一切窒滯處無不豁然而解。照著線路運行三遍,然後閉起眼睛,不看木偶而運功,只覺舒暢之極,又換了一個木偶練功。
他全心全意的沉浸其中,練完一個木偶,又是一個,於外界事物,全然的不聞不見,從天明到中午,從中午到黃昏,又從黃昏到次日天明。
侍劍初時怕他侵犯,只探頭在房門口偷看,見他凝神練功,一會兒嘻嘻傻笑,過了一會卻又愁眉苦臉,顯是神智胡塗了,不禁擔心,便躡足進房。待見他接連一日一晚的練功,無止無休,心中早已忘了害怕,只是滿心掛懷,出去睡上一兩個時辰,又進來看他。
貝海石也在房外探視了數次,見他頭頂白氣氤氳,知他內功又練到了緊要關頭,便吩咐下屬在幫主房外加緊守備,誰也不可進去打擾。
待得那少年練完了十八尊木羅漢身上所繪的伏魔神功,已是第三日晨光熹微。他長長的舒了口氣,將木偶放入盒中,合上盒蓋,只覺神清氣爽,內力運轉,無不如意,卻不知武林中一門稀世得見的『羅漢伏魔神功』已是初步小成。本來練到這境界,少則五六年,多則數十年,決無一日一夜間便一蹴可至之理。只是他體內陰陽二氣自然融合,根基早已培好,有如上遊萬頃大湖早積蓄了汪洋巨浸,這『羅漢伏魔神功』只不過將之導入正流而已。正所謂『水到渠成』,他數年來苦練純陰純陽內力乃是儲水,此刻則是『渠成』了。
一瞥眼間,見侍劍伏在床沿之上,已然睡著了,於是跨下床來,其時中秋已過,八月下旬的天氣,頗有涼意,見侍劍衣衫單薄,便將床上的一條錦被取過,輕輕蓋在她身上。走到窗前,但覺一股清氣,夾著園中花香撲面而來。忽聽得侍劍低聲道:「少爺,少爺你……你別殺了!」那少年回過頭來,問道:「你怎麼老是叫我少爺?又叫我別殺人?」
侍劍睡得雖熟,但一顆心始終吊著,聽得那少年說話,便即醒覺,拍拍自己心口,道:「我……我好怕!」眼見床上沒了人,回過頭來,卻見那少年立在窗口,不禁又驚又喜,笑道:「少爺,你起來啦!你瞧,我……我竟睡著了。」站起身來,披在她肩頭的錦被便即滑落。她大驚失色,只道睡夢中已被這輕薄無行的主人玷污了,低頭看自身衣衫,卻是穿得好好地,霎時間驚疑交集,顫聲道:「你……你 ……我……我……」
那少年笑道:「你剛才說夢話,又叫我別殺人。難道你在夢中,也見到我殺人嗎」
侍劍聽他不涉遊詞,心中略定,又覺自身一無異狀,心道:「是我錯怪了他麼?謝天謝地……」便道:「是啊,我剛才做夢,見到你雙手拿了刀子亂殺,殺得地下橫七豎八的都是屍首,一個個都不……不……」說到這裡,臉上一紅,便即住口。她日有所見,夜有所夢,這一日兩晚之中,在那少年床前所見的只是那一十八具裸身木偶,於是夢中見到的也是大批裸體男屍。那少年怎知情由,問道:「一個個都不什麼?」侍劍臉上又是一紅,道:「一個個都不……不是壞人。」
那少年問道:「侍劍姊姊,我心中有許多事不明白,你跟我說,行不行?」侍劍微笑道:「啊喲,怎地一場大病,把性格兒都病得變了?跟我們底下人奴才說話,也有什麼姊姊、妹妹的。」那少年道:「我便是不懂,怎麼你叫我少爺,又說什麼是奴才。那些老伯伯又叫我幫主。那位展大哥,卻說我搶了他的妻子,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侍劍向他凝視片刻,見他臉色誠摯,絕無開玩笑的神情,便道:「你有一日一夜沒吃東西了,外邊熬得有人參小米粥,我先裝一碗給你吃。」
那少年給她一提,登覺腹中飢不可忍,道:「我自己去裝好了,怎敢勞動姊姊?小米粥在那裡?」一嗅之下,笑道:「我知道啦。」大步走出房外。
他臥室之外又是一間大房,房角裡一只小炭爐,燉得小米粥波波波的直響。那少年向侍劍瞧了一眼。侍劍滿臉通紅,叫道:「啊喲,小米粥燉糊啦。少爺,你先用些點心,我馬上給你燉過。真糟糕,我睡得像死人一樣。」
那少年笑道:「糊的也好吃,怕什麼?」揭開鍋蓋,焦臭刺鼻,半鍋粥已熬得快成焦飯了,拿起匙羹抄了一匙焦粥,便往口中送去。這人參小米粥本有苦澀之味,既未加糖,又煮糊了,自是苦上加苦。那少年皺一皺眉頭,一口吞下,伸伸舌頭,說道:「好苦!」卻又抄了一匙羹送入口中,吞下之後,又道:「好苦!」
侍劍伸手去奪他匙羹,紅著臉道:「糊得這樣子,虧你還吃?」手指碰到他手背,那少年不肯將匙羹放手,手背肌膚上自然而然生出一股反彈之力。侍劍手指一震,急忙縮手。那少年卻毫不知情,又吃了一匙苦粥。侍劍側頭相看,見他狼吞虎嚥,神色滑稽古怪,顯是吃得又苦澀,又香甜,忍不住抿嘴而笑,說道:「這也難怪,這些日子來,可真餓壞你啦。」
那少年將半鍋焦粥吃了個鍋底朝天。這人參小米粥雖煮得糊了,但粥中人參是上品老山參,實具大補之功,他不多時更是精神奕奕。
侍劍見他臉色紅艷艷地,笑道:「少爺,你練的是什麼功夫?我手指一碰到你手背,你便把人家彈了開去,臉色又變得這麼好。」那少年道:「我也不知是什麼功夫,我是照著那些木人兒身上的線路練的。侍劍姊姊,我……我到底是誰?」侍劍又是一笑,道:「你是真的記不起了,還是在說笑話?」
那少年搔了搔頭,突然問:「你見到我媽媽沒有?」侍劍奇道:「沒有啊。少爺,我從來沒聽說你還有一位老太太。啊,是了,你一定很聽老太太的話,因此近來性格兒也有些兒改了。」說著向他瞧了一眼,生怕他舊脾氣突然發作,幸好一無動靜。那少年道:「媽媽的話自然要聽。」嘆了口氣,道:「不知道我媽媽到那裡去了。」侍劍道:「謝天謝地,世界上總算還有人能管你。」
忽聽門外有人朗聲說道:「幫主醒了麼?屬下有事啟稟。」
那少年愕然不答,向侍劍低聲問道:「他是不是跟我說話?」侍劍道:「當然是了,他說有事向你稟告。」那少年急道:「你請他等一等。侍劍姊姊,你得先教教我才行。」
侍劍向他瞧了一眼,提高聲音說道:「外面是那一位?」那人道:「屬下獅威堂陳沖之。」侍劍道:「幫主吩咐,命陳香主暫候。」陳沖之在外應道:「是。」
那少年向侍劍招招手,走進房內,低聲問道:「我到底是誰?」侍劍雙眉微蹙,心間增憂,說道:「你是長樂幫的幫主,姓石,名字叫破天。」那少年喃喃的道:「石破天,石破天,原來我叫做石破天,那麼我的名字不是狗雜種了。」
侍劍見他頗有憂色,安慰他道:「少爺,你也不須煩惱。慢慢兒的,你會都記起來的。你是石破天石幫主,長樂幫的幫主,自然不是狗……自然不是!」
那少年石破天悄聲問道:「長樂幫是什麼東西?幫主是幹什麼的?」
侍劍心道:「長樂幫是什麼東西,這句話倒不易回答。」沉吟道:「長樂幫的人很多,像貝先生啦,外面那個陳香主啦,都是有大本領的人。你是幫主,大伙兒都要聽你的話。」
石破天道:「那我跟他們說些什麼話好?」侍劍道:「我是個小丫頭,又懂得什麼?少爺,你若是拿不定主意,不妨便問貝先生。他是幫裡的軍師,最是聰明不過的。」石破天道:「貝先生又不在這裡。侍劍姊姊,你想那個陳香主有什麼話跟我說?他問我什麼,我一定回答不出。你……你還是叫他去吧。」侍劍道:「叫他回去,恐怕不大好。他說什麼,你只須點點頭就是了。」石破天喜道:「那倒不難。」
當下侍劍在前引路,石破天跟著她來到外面的一間小客廳中。只見一名身材極高的漢子倏地從椅上站了起來,躬身行禮,道:「幫主大好了!屬下陳沖之問安。」
石破天躬身還了一禮,道:「陳……陳香主也大好了,我也向你問安。」
陳沖之臉色大變,向後連退了兩步。他素知幫主倨傲無禮、殘忍好殺,自己向他行禮問安,他居然也向自己行禮問安,顯是殺心已動,要向自己下毒手了。陳沖之心中雖驚,但他是個武功高強、桀傲不馴的草莽豪傑,豈肯就此束手竺斃?當下雙掌暗運功力,沉聲說道:「不知屬下犯了第幾條幫規?幫主若要處罰,也須大開香堂,當眾宣告才成。」
石破天不明白他說些什麼,驚訝道:「處罰,處罰什麼?陳香主你說要處罰?
」陳沖之氣憤憤的道:「陳沖之對本幫和幫主忠心不貳,並無過犯,幫主何以累出譏刺之言?」石破天記起侍劍叫他遇到不明白時只管點頭,慢慢再問貝海石不遲,當下便連連點頭,「嗯」了幾聲,道:「陳香主請坐,不用客氣。」陳沖之道:「幫主之前,焉有屬下的坐位?」石破天又接連點頭,說道:「是,是!」
兩個個人相對而立,登時僵著不語,你瞧著我,我瞧著你。陳沖之臉色是全神戒備而兼憤怒惶懼,石破天則是茫然而有困惑,卻又帶著溫和的微笑。
按照長樂幫規矩,下屬向幫主面陳機密之時,旁人不得在場,是以侍劍早已退出客廳,否則有她在旁,便可向陳沖之解釋幾句,說明幫主大病初癒,精神不振,陳香主不必疑慮。
石破天見茶幾上放著兩碗清茶,便自己左手取了一碗,右手將另一碗遞過去。陳沖之既怕茶中有毒,又怕石破天乘機出手,不敢伸手去接,反退了一步,嗆 一聲,一只瓷碗在地下摔得粉碎。石破天「啊喲」一聲,微笑道:「對不住,對不住!」將自己沒喝過的茶又遞給他,道:「你喝這一碗吧!」
陳沖之雙眉一豎,心道:「反正逃不脫你的毒手,大丈夫死就死,又何必提心吊膽?」他知道幫主武功雖然不及自己,但若出手傷了他,萬萬逃不出長樂幫這龍潭虎穴,在貝大夫手下只怕走不上十招,那時死起來勢必慘不可言,當下接過碗來,骨都都的喝幹,將茶碗重重在茶幾上一放,慘然說道:「幫主如此對待忠心的下屬,但願長樂幫千秋長樂,石幫主長命百歲。」
石破天對「但願石幫主長命百歲」這句話倒是懂的,只不知陳沖之這麼說,乃是一句反話,也道:「但願陳香主也長命百歲。」
這句話聽在陳沖之耳中,又變成了一句刻毒的譏刺。他嘿嘿冷笑,心道:「我已命在頃刻,你卻還說祝我長命百歲。」朗聲道:「屬下不知何事得罪了幫主,既是命該如此,那也不必多說了。屬下今日是來向幫主稟告:昨晚有兩人擅闖總壇獅威堂,一個是四十來歲的中年漢子,另一個是二十七八歲的女子。兩人都使長劍,武功似是凌霄城雪山派一路。屬下率同部屬出手擒拿,但兩人劍法高明,給他們殺了三名兄弟。那年輕女子後來腿上中了一刀,這才被擒,那漢子卻給逃走了,特向幫主領罪。」
石破天道:「嗯,捉了個女的,逃了個男的。不知這兩人來幹什麼?是來偷東西嗎?」陳沖之道:「獅威堂倒沒少了什麼物事。」石破天皺眉道:「那兩人兇惡得緊,怎地動不動便殺了三個人。」他好奇心起,道:「陳得主,你帶我去瞧瞧那女子,好麼?」
陳沖之躬身道:「遵命。」轉身出廳,鬥地動念:「我擒獲的這女子相貌很美,年紀雖然大了幾歲,容貌可真不錯,幫主若是看上了,心中一喜,說不定便能把解藥給我。」又想:「陳沖之啊陳沖之,石幫主喜怒無常,待人無禮,這長樂幫非你安身之所。今日若得僥幸活命,從此遠走高飛,隱姓埋名,再也不來趕這淌渾水了。可是……可是脫幫私逃,那是本幫不赦的大罪,長樂幫便追到天涯海角,也放我不過,這便如何是好?」
石破天隨著陳沖之穿房過戶,經過了兩座花園,來到一扇大石門前,見四名漢子手執兵刃,分站石門之旁。四名漢子搶步過來,躬身行禮,神色於恭謹之中帶著惶恐。
陳沖之一擺手,兩名漢子當即推開石門。石門之內另有一道鐵柵欄,一把大鐵鎖鎖著。陳沖之從身邊取出鑰匙親自打開。進去後是一條長長的甬道,裡面點著巨燭,甬道盡處又有四名漢子把守,再是一道鐵柵。過了鐵柵是一扇厚厚的石門,陳沖之開鎖打開鐵門,裡面是間兩丈見方的石室。
一個白衣女子背坐,聽得開門之聲,轉過臉來。陳沖之將從甬道中取來的燭台放在進門處的幾上,燭光照射到那女子臉上。
石破天「啊」的一聲輕呼,說道:「姑娘是雪山派的寒梅女俠花萬紫。」
那日侯監集上,花萬紫一再以言語相激謝煙客。當時各人的言語石破天一概不懂,也不知『雪山派』、『寒梅女俠』等等是什麼意思,只是他記心甚好,聽人說過的話自然而然的便不會忘記。此刻相距侯監集之會已有七八年,花萬紫面貌並無多大變化,石破天一見便即識得。
但石破天當時是個滿臉泥污的小丐,今日服飾華麗,變成了個神採奕奕的高大青年,花萬紫自然不識。她氣憤憤的道:「你怎認得我?」
陳沖之聽石破天一見到這女子立即便道出她的門派、外號、名字,不禁佩服:「這小子眼力過人,倒也有他的本事。」當即喝道:「這位是我們幫主,你說話恭敬些。」
花萬紫吃了一驚,沒想在牢獄之中竟會和這個惡名昭彰的長樂幫幫主石破天相遇。她和師哥耿萬鐘夜入長樂幫,為的是要查察石破天的身分來歷。她素聞石破天好色貪淫,敗壞過不少女子的名節,今日落入他手中,不免兇多吉少,不敢讓他多見自己的容色,立即轉頭,面朝裡壁,嗆  幾下,發出鐵器碰撞之聲,原來她手上、腳上都戴了銬鐐。
石破天只在母親說故事之時聽她說起過腳鐐手銬,直至今日,方得親見,問陳沖之道:「陳香主,這位花姑娘手上腳上那些東西,便是腳鐐手銬麼?」陳沖之不知這句話是何用意,只得應道:「是。」石破天又問:「她犯了什罪,要給她帶上腳鐐手銬?」
陳沖之恍然大悟,心道:「原來幫主怪我得罪了花姑娘,是以才向我痛下毒手。可須得趕快設法補救才是。男子漢大丈夫,為一個女子而枉送性命,可真是冤了。」忙道:「是,是,屬下知罪。」忙從衣袋中取出鑰匙,替花萬紫打開了銬鐐。
花萬紫手足雖獲自由,只有更增驚慌,一時間手足顫抖。她武功固然不弱,智謀膽識亦殊不在一般武林豪士之下,倘若石破天以死相脅,她非但不會皺一皺眉頭,還會侃侃而言,直斥其非,可是耳聽得他反而出言責備擒住自己的陳香主,顯然在向自己賣好,意存不軌。她一生守身如玉,想到石破天的惡名,當真是不寒而栗,拚命將面龐挨在冰冷的石壁之上,心中只是想:「不知是不是那小子?我只須仔細瞧他幾眼,定能認得出來。」但說什麼也不敢轉頭向石破天臉上瞧去。
陳沖之暗自調息,察覺喝了「毒茶」之後體內並無異樣,料來此毒並非十分厲害,當可有救,自須更進一步向幫主討好,說道:「咱們便請花姑娘同到幫主房中談談如何?這裡地方又黑又小,無茶無酒,不是款待貴客的所在。」
石破天喜道:「好啊,花姑娘,我房裡有燕窩吃,味道好得很,你去吃一碗吧。」花萬紫顫聲道:「不去!不去吃!」石破天道:「味道好得很呢,去吃一碗吧!」花萬紫怒道:「你要殺便殺,姑娘是堂堂雪山派的傳人,決不向你求饒。你這惡徒無恥已極,竟敢有非份之想,我寧可一頭撞死在這石屋之中,也決不……決不到你房中。」
石破天奇道:「倒像我最愛殺人一般,真是奇怪,好端端地,我又怎敢殺你了?你不愛吃燕窩也就罷了。想來你愛吃雞鴨魚肉什麼的。陳香主,咱們有沒有?」陳沖之道:「有,有,有!花姑娘愛吃什麼,只要是世上有的,咱們廚房裡都有。」花萬紫「呸」了一聲,厲聲道:「姑娘寧死也不吃長樂幫中的食物,沒的玷污了嘴。」石破天道:「地麼花姑娘喜歡自己上街去買來吃的了?你有銀子沒有?若是沒有,陳香主你有沒有,送些給她好不好?」
陳沖之和花萬紫同時開口說話,一個道:「有,有,我這便去取。」一個道:「不要,不要,死也不要。」
石破天道:「想來你自己有銀子。陳香主說你腿上受了傷,本來我們可以請貝先生給你瞧瞧,你既然這麼討厭長樂幫,那麼你到街上找個醫生治治吧,流多了血,恐怕不好。」
花萬紫決不信他真有釋放自己之意,只道他是貓玩耗子,故意戲弄,氣憤憤的道:「不論你使什麼詭計,我才不上你的當呢。」
石破天大感奇怪,道:「這間石屋子好像監牢一樣,在這裡有什麼好玩?我雖沒見過監牢,我媽媽講故事時說的監牢,就跟這間屋子差不多。花姑娘,你還是快出去吧。」
花萬紫聽他這幾句話不倫不類,什麼『我媽媽講故事』雲雲,不知是何意思,但釋放自己之意倒似不假,哼了一聲,說道:「我的劍呢,還我不還?」心想:「若有兵刃在手,這石破天如對我無禮,縱然鬥他不過,總也可以橫劍自刎。」
陳沖之轉頭瞧幫主的臉色。石破天道:「花姑娘是使劍的,陳香主,請你還了她,好不好?」陳沖之道:「是,是,劍在外面,姑娘出去,便即奉上。」
花萬紫心想總不能在這石牢中耗一輩子,只有隨機應變,既存了必死之心,什麼也不怕了,當下霍地立起,大踏步走了出去。石陳二人跟在其後。穿過甬道、石門,出了石牢。
陳沖之要討好幫主,親自快步去將花萬紫的長劍取了來,遞給幫主。石破天接過後,轉遞給花萬紫。花萬紫防他遞劍之時乘機下手,當下氣凝雙臂,兩手倏地探出,連鞘帶劍,呼的一聲抓了過去。她取劍之時,右手搭住了劍柄,長劍抓過,劍鋒同時出鞘五寸,凝目向石破天臉上瞧去,突然心頭一震:「是他,便是這小子,決計錯不了!」
陳沖之知她劍法精奇,恐她出劍傷人,忙回手從身後一名幫眾手中搶過一柄單刀。
石破天道:「花姑娘,你腿上的傷不礙事吧?若是斷了骨頭,我倒會給你接骨,就像給阿黃接好斷腿一樣。」
這句話言者無心,聽者有意,花萬紫見他目光向自己腿上射來,登時臉上一紅,斥道:「輕薄無賴,說話下流。」石破天奇道:「怎麼?這句話說不得麼?我瞧瞧你的傷口。」他一派天真爛漫,全無機心,花萬紫卻認定他在調戲自己,刷的一聲,長劍出鞘,喝道:「姓石的,你敢上前一步,姑娘跟你拚了。」劍尖上青光閃閃,對準了石破天的胸膛。
陳沖之笑道:「花姑娘,我幫主年少英俊,他瞧中了你,是你大大的福份。天下也不知有多少年輕美貌的姑娘,想陪我幫主一宵也不可得呢。」
花萬紫臉色慘白,一招『大漠飛沙』,劍挾勁風,向石破天胸口刺去。
石破天此時雖然內力渾厚,於臨敵交手的武功卻從來沒學過,眼見花萬紫利劍刺到,心慌意亂之下,立即轉身便逃。幸好他內功極精,雖是笨手笨腳的逃跑,卻也自然而然的快得出奇,呼的一聲,已逃出了數丈以外。
花萬紫沒料到他竟會轉身逃走,而瞧他幾個起落,便如飛鳥急逝,姿式雖然十分難看,但輕功之佳,實是生平所未睹,一時不由得呆了,怔怔的站在當地,說不出話來。
石破天站在遠處,雙手亂搖,道:「花姑娘,我怕了你啦,你怎麼動不動便出劍殺人。好啦,你愛走便走,愛留便留,我……我不跟你說話了。」他猜想花萬紫要殺自己,必有重大原由,自己不明其中關鍵,還是去問侍劍的為是,當下轉身便走。
花萬紫更是奇怪,朗聲道:「姓石的,你放我出去,是不是?是否又在外伏人阻攔?」石破天停步轉身,奇道:「我攔你幹什麼?一個不小心,給你刺上一劍,那可糟了。」
花萬紫聽他這麼說,心下將信將疑,兀自不信他真的不再留難自己,心想:「且不理他有何詭計,只有走一步,算一步了。」向他狠狠瞪了一眼,心中又道:「果然是你!你這小子對雪山派膽敢如此無禮。」轉身便行,腿上傷了,走起來一跛一拐,但想跟這惡賊遠離一步,便多一分安全,當下強忍腿傷疼痛,走得甚快。
陳沖之笑道:「長樂幫總舵雖不成話,好歹也有幾個人看守門戶,花姑娘說來便來,說去便去,難道當我們都是酒囊飯袋麼?」花萬紫止步回身,柳眉一豎,長劍當胸,道:「依你說便怎地?」陳沖之笑道:「依我說啊,還是由陳某護送姑娘出去為妙。」花萬紫尋思:「在他檐下過,不得不低頭。這次只怪自己太過莽撞,將對方瞧得忒也小了,以致失手。當真要獨自闖出這長樂幫總舵去,只怕確實不大容易。眼下暫且忍了這口氣,日後邀集師兄弟們大舉來攻,再雪今日之辱。」低聲道:「如此有勞了。」
陳沖之向石破天道:「幫主,屬下將花姑娘送出去。」低聲道:「當真是讓她走,還是到了外面之後,再擒她回來?」石破天奇道:「自然當真送她走。再擒回來幹什麼?」陳沖之道:「是,是。」心道:「準是幫主嫌她年紀大了,瞧不上眼。其實這姑娘雪白粉嫩,倒挺不錯哪!幫主既看不中,便也不用跟她太客氣了。」對花萬紫道:「走吧!」
石破天見花萬紫手中利劍青光閃閃,有些害怕,不敢多和她說話,陳沖之願送她出門,那是再好不過,當即覓路自行回房。一路上遇到的人個個閃身讓在一旁,神態十分恭謹。
石破天回到房中,正要向侍劍詢問花萬紫何以被陳香主關在牢裡,何以她又要挺劍擊刺自己,忽聽得門外守衛的幫眾傳呼:「貝先生到。」
石破天大喜,快步走到客廳,向貝海石道:「貝先生,剛才遇到了一件奇事。」當下將見到花萬紫的情形說了一遍。
貝海石點點頭,臉色鄭重,說道:「幫主,屬下向你求個情。獅虎堂陳香主向來對幫主恭順,於本幫又有大功,請幫主饒了他性命。」石破天奇道:「饒他性命?為什麼不饒他性命?他人很好啊,貝先生,要是他生了什麼病,你就想法子救他一救。」貝海石大喜,深深一揖,道:「多謝幫主開恩。」當即匆匆而去。
原來陳沖之送走花萬紫後,即去請貝海石向幫主求情,賜給解藥。貝海石翻開他眼皮察看,又搭他脈搏,知他中毒不深,心想:「只須幫主點頭,解他這毒易如反掌。」他本來想石幫主既已下毒,自不允輕易寬恕,此人年紀輕輕,出手如此毒辣,倒是一層隱憂,不料一開口就求得了赦令,既救了朋友,又替幫中保留一份實力。這石幫主對自己言聽計從,不難對付,日後大事到來,當可依計而行,諒無變故,其喜可知。
貝海石走後,石破天便向侍劍問起種種情由,才知當地名叫鎮江,地當南北要沖,是長樂幫總舵的所在。他石破天是長樂幫的幫主,下分內三堂、外五堂,統率各路幫眾。幫中高手如雲,近年來好生興旺,如貝海石這等大本領的人物都投身幫中,可見得長樂幫的聲勢實力當真非同小可。至於長樂幫在江湖上到底幹些什麼事,跟雪山派有什麼仇嫌,侍劍只是個妙齡丫鬟,卻也說不上來。
石破天也聽得一知半解,他人雖聰明,究竟所知世務太少,於這中間的種種關鍵過節,無法串連得起來,沉吟半晌,說道:「侍劍姊姊,你定是認錯人了。我既然不是做夢,那個幫主便一定另外有個人。我只是個山中少年,那裡是什麼幫主了。」
侍劍笑道:「天下就算有容貌相同之人,也沒像到這樣子的。少爺,你最近練功夫,恐怕是震……震動了頭腦,我不跟你多說啦,你休息一會兒,慢慢的便都記得起來了。」
石破天道:「不,不!我心中有許多疑惑不解之事,都要問你。侍劍姊姊,你為什麼要做丫鬟?」侍劍眼圈兒一紅,道:「做丫鬟,難道也有人情願的麼?我自幼父母都去世了,無依無靠,有人收留了我,過了幾年,將我賣到長樂幫來。竇總管要我服侍你,我只好服侍你啦。」石破天道:「如此說來,你是不願意的了。那你去吧,我也不用人服侍,什麼事我自己都會做。」
侍劍急道:「我舉目無親的,叫我到那裡去?竇總管知道你不要我服侍,一定怪我不盡心,非將我打死不可。」石破天道:「我叫他不打你便是。」侍劍道:「你病還沒好,我也不能就這麼走了。再說,只要你不欺侮我,少爺,我是情願服侍你的。」石破天道:「你不願走,那也很好,其實我心裡也盼望你別走。我怎會欺侮你?我是從來不欺侮人的。」
侍劍又是好氣,又是好笑,抿嘴說:「你這麼說,人家還道咱們的石大幫主當真改邪歸正了。」見他一本正經的全無輕薄油滑之態,雖想這多半是他一時高興,故意做作,但瞧著終究喜歡。
石破天沉吟不語,心想:「那個真的石幫主看來是挺兇惡的,既愛殺人,又愛欺侮人,個個見了他害怕。他還去搶人家妻子,可不知搶來幹什麼?要她煮飯洗衣嗎?我……我可到底怎麼辦呢?唉,明天還是向貝先生說個明白,他們定是認錯人了。」心中思潮起伏,一時覺得做這幫主,人人都聽自己的話,倒也好玩﹔一時又覺冒充別人,當那幫主回來之後,一定大發脾氣,說不定便將自己殺了,可又危險得緊。
傍晚時分,廚房中送來八色精致菜肴,侍劍服侍他吃飯,石破天要她坐下來一起吃,侍劍脹紅了臉,說什麼也不肯。石破天只索罷了,津津有味的直吃了四大碗飯。
他用過晚膳,又與侍劍聊了一陣,問東問西,問這問那,幾乎沒一樣事物不透著新奇。眼見天色全黑,仍無放侍劍出房之意。侍劍心想這少爺不要故態復萌,又起不軌之意,便即告別出房,順手帶上了房門。
石破天坐在床上,左右無事,便照十八個木偶身上的線路經脈又練了一遍功夫。
萬籟俱寂之中,忽聽得窗格上得得得響了三下。石破天睜天眼來,只見窗格緩緩推起,一只纖纖素手伸了進來,向他招了兩招,依稀看到皓腕盡處的淡綠衣袖。
石破天心中一動,記起那晚這個瓜子臉兒、淡綠衣衫的少女,一躍下床,奔到窗前,叫道:「姊姊!」窗外一個清脆的聲音啐了一口,道:「怎麼叫起姊姊啦,快出來吧!」
石破天推開窗子,跨了出去,眼前卻無人影,正詭異間,突然眼前一黑,只覺一雙溫軟的手掌蒙住了自己眼睛,背後有人格格一笑,跟著鼻中聞到一陣蘭花般的香氣。
石破天又驚又喜,知道那少女在和他鬧著玩,他自幼在荒山之中,枯寂無伴,只有一條黃狗作他的遊侶,此刻突然有個年輕人和他鬧玩,自是十分開心。他反手抱去,道:「瞧我不捉住了你。」那知他反手雖快,那少女卻滑溜異常,這一下竟抱了個空。只見花叢中綠衫閃動,石破天搶上去伸手抓出,卻抓到了滿手玫瑰花刺,忍不住「啊」的一聲叫了出來。
那少女從前面紫荊花樹下探頭出來,低聲笑道:「傻瓜,別作聲,快跟我來。」石破天見她身形一動,便也跟隨在後。
那少女奔到圍牆腳邊,正要湧身上躍,黑暗中忽有兩人聞聲奔到,一個手持單刀,一個拿著兩柄短斧,在那少女身前一擋,喝道:「站住!什麼人?」便在這時,石破天已跟著過來。那二人是在花園中巡邏的幫眾,一見到石破天和她笑嘻嘻的神情,忙分兩邊退下,躬身說道:「屬下不知是幫主的朋友,得罪莫怪。」跟著向那少女微微欠身,表示陪禮之意。那少女向他們伸了伸舌頭,向石破天一招手,飛身跳上了圍牆。
石破天知道這麼高的圍牆自己可萬萬跳不上去,但見那少女招手,兩個幫眾又是眼睜睜的瞧著自己,總不能叫人端架梯子來爬將上去,當下硬了頭皮,雙腳一登,往上便跳,說也奇怪,腳底居然生出一股不知從何而來的力量,呼的一聲,身子竟沒在牆頭停留,輕輕巧巧的便越牆而過。
那兩名幫眾嚇了一跳,大聲讚道:「好功夫!」跟著聽得牆外砰的一聲,有什麼重物落地,卻原來石破天不知落地之法,竟然摔了一交。那兩名幫眾相顧愕然,不知其故,自然萬萬想不到幫主輕功如此神妙,竟會摔了個姿勢難看之極的仰八叉。
那少女卻在牆角頭看得清清楚楚,吃了一驚,見他摔倒後一時竟不爬起,忙縱身下牆,伸手去扶,柔聲道:「天哥,怎麼啦?你病沒好全,別逞強使功。」伸手在他肋下,將他扶了起來。石破天這一交摔得屁股好不疼痛,在那少女扶持之下,終於站起。那少女道:「咱們到老地方去,好不好?你摔痛了麼?能不能走?」
石破天內功深湛,剛才這一交摔得雖重,片刻間也就不痛了,說道:「好!我不痛啦,當然能走!」
那少女拉著他的右手,問道:「這麼多天沒見到你,你想我不想?」微微仰起了頭,望著石破天的眼睛。
石破天眼前出現了一張清麗白膩的臉龐,小嘴邊帶著俏皮的微笑,月光照射在她明徹的眼睛之中,宛然便是兩點明星,鼻中聞到那少女身上發出的香氣,不由得心中一盪,他雖於男女之事全然不懂,但一個二十歲的青年,就算再傻,身當此情此景,對一個美麗的少女自然而然會起愛慕之心。他呆了一呆,說道:「那天晚上你來看我,可是隨即就走了。我時時想起你。」
那少女嫣然一笑,道:「你失蹤這麼久,又昏迷了這許多天,可不知人家心中多急。這兩天來,每天晚上我仍是來瞧你,你不知道?我見你練功練得起勁,生怕打擾了你的療傷功課,沒敢叫你。」
石破天喜道:「真的麼?我可一點不知道。好姊姊,你……你為什麼對我這樣好?」
那少女突然間臉色一變,摔脫了他的手,嗔道:「你叫我什麼?我……我早猜到你這麼久不回來,定在外邊跟什麼……什麼……壞女人在一起,哼!你叫人家『好姊姊』叫慣了,順口便叫到我身上來啦!」她片刻之前還在言笑晏晏,突然間變得氣惱異常,石破天愕然不解,道:「我……我……」
那少女聽他不自辯解,更加惱了,一伸手便扯住了他右耳,怒道:「這些日子中,你到底和那個賤女人在一起?你是不是叫她作『好姊姊』?快說!快說!」她問一句「快說」,便用力扯他一下耳朵,連問三句,手上連扯三下。
石破天痛得大叫「啊喲」,道:「你這麼兇,我不跟你玩啦!」那少女又是用力扯他的耳朵,道:「你想撇下我不理麼?可沒這麼容易。你跟哪個女人在一起?快說!」石破天苦著臉道:「我是跟一個女人在一起啊,她睡在我的房裡……」那少女大怒,手中使勁,登時將石破天的耳朵扯出血來,尖聲道:「我這就去殺死她。」
石破天驚道:「哎,哎,那是侍劍姊姊,她煮燕窩、煮人參小米粥給我吃,雖然小米粥煮得糊了,苦得很,可是她人很好啊,你……你可不能殺她。」
那少女兩行眼淚本已從臉頰上流了下來,突然破涕為笑,「呸」的一聲,用力又將他的耳朵一扯,說道:「我道是那好姊姊,原來你說的是這個臭丫頭。你騙我,油嘴滑舌的,我才不信呢。這幾日每天晚上我都在窗外看你,你跟這個臭丫頭倒是規規矩矩的,算你乖!」伸過手去,又去碰他的耳朵。
石破天嚇了一跳,側頭想避,那少女卻用手掌在他耳朵上輕輕的揉了幾下,笑問:「天哥,你痛不痛?」石破天道:「自然痛的。」那少女笑道:「活該你痛,誰叫你騙人?又古裡古怪的叫我什麼『好姊姊』!」石破天道:「我聽媽說,叫人家姊姊是客氣,難道我叫錯你了麼?」
那少女橫了他一眼道:「幾時要你跟我客氣了?好吧,你心中不服氣,我也把耳朵給你扯還就是了。」說著側過了頭,將半邊臉湊了過去。石破天聞到她臉上幽幽的香氣,提起手來在她耳朵上捏了幾下,搖頭道:「我不扯。」問道:「那麼我叫你什麼才是?」那少女嗔道:「你從前叫我什麼?難道連我名字也忘了?」
石破天定了定神,正色道:「姑娘,我跟你說,你認錯了人,我不是你的什麼天哥。我不是石破天,我是狗雜種。」
那少女一呆,雙手按住了他的肩頭,將他身子扳轉了半個圈,讓月光照在他的臉上,向他凝神瞧了一會,哈哈大笑,道:「天哥,你真會開玩笑,剛才你說得真像,可給你嚇了一大跳,還道真的認錯人。咱們走吧!」說著拉了他手,拔步便行。石破天急道:「我不是開玩笑,你真的認錯了人。你瞧,我連你叫什麼也不知道。」
那少女止步回身,右手拉住了他的左手,笑厴如花,說道:「好啦,你定要扯足了順風旗才肯罷休,我便依了你。我姓丁名當,你一直便叫我『叮叮噹噹』。你記起來了嗎?」幾句話說完,驀地轉身,飛步向前急奔。
石破天被她一扯之下,身子向前疾沖,腳下幾個踉蹌,只得放開腳步,隨她狂奔,初時氣喘吁吁的十分吃力,但急跑了一陣,內力調勻,腳下越來越輕,竟是全然不用費力。
也不知奔出了多少路,只見眼前水光浮動,已到了河邊,丁當拉著他手,輕輕一縱,躍上泊在河邊的一艘小船船頭。石破天還不會運內力化為輕功,砰的一聲,重重落在船頭,船旁水花四濺,小船不住搖幌。
丁當「啊」的一聲叫,笑道:「瞧你的,想弄個船底朝天麼?」提起船頭竹篙,輕輕一點,便將小船盪到河心。
月光照射河上,在河心映出個缺了一半的月亮。丁當的竹稿在河中一點,河中的月亮便碎了,化成一道道的銀光,小船向前盪了出去。
石破天見兩岸都是楊柳,遠遠望出去才有疏疏落落的幾家人家,夜深人靜,只覺一陣陣淡淡香氣不住送來,是岸上的花香?還是丁當身上的芬芳?
小船在河中轉了幾個彎,進了一條小港,來到一座石橋之下,丁當將小船纜索系在橋旁楊柳枝上。水畔楊柳茂密,將一座小橋幾乎遮滿了,月亮從柳枝的縫隙中透進少許,小船停在橋下,真像是間天然的小屋一般。
石破天讚道:「這地方真好,就算是白天,恐怕人家也不知道這裡有一艘船停著。」丁當笑道:「怎麼到今天才讚好?」鑽入船艙取出一張草席,放在船頭,又取兩副杯筷,一把酒壺,笑道:「請坐,喝酒吧!」再取幾盤花生、蠶豆、幹肉,放在石破天面前。
石破天見丁當在杯中斟滿了酒,登時酒香撲鼻。謝煙客並不如何愛飲酒,只偶爾飲上幾杯,石破天有時也陪著他喝些,但喝的都是白酒,這時取了丁當所斟的那杯酒來,月光下但見黃澄澄、紅艷艷地,一口飲下,一股暖氣直沖入肚,口中有些辛辣、有些苦澀。丁當笑道:「這是二十年的紹興女兒紅,味道可還好麼?」
石破天正待回答,忽聽得頭頂一個蒼老的聲音說道:「二十年的紹興女兒紅,味兒豈還有不好的?」
拍的一聲,丁當手中酒杯掉上船板,酒水濺得滿裙都是。酒杯骨溜溜滾開,咚的一響,掉入了河中。她花容失色,全身發顫,拉住了石破天的手,低聲道:「我爺爺來啦!」
石破天抬頭向聲音來處瞧去,只見一只腳垂在頭頂,不住幌啊幌的,顯然那人是坐在橋上,雙腳從楊枝中穿下,只須再垂下尺許,便踏到了石破天頭上。那只腳上穿著白布襪子,繡著壽字的雙樑紫緞面鞋子。鞋襪都十分幹淨。
只聽頭頂那蒼老的聲音道:「不錯,是你爺爺來啦。死丫頭,你私會情郎,也就罷了。怎麼將我辛辛苦苦弄來的二十年的女貞陳紹,也偷出來給情郎喝?」丁當強作笑容,說道:「他……他不是什麼情郎,只不過是個……是個尋常朋友。」那老者怒道:「呸,尋常朋友,也抵得你待他這麼好?連爺爺的命根子也敢偷?小賊,你給我滾出來,讓老頭兒瞧瞧,我孫女兒的情郎是怎麼一個醜八怪。」
丁當左手捏住石破天右手手掌,右手食指在他掌心寫字,嘴裡說道:「爺爺,這個朋友又蠢又醜,爺爺見了包不喜歡。我偷的酒,又不是特地給他喝的,哼,他才不配呢,我是自己愛喝酒,隨手抓了一個人來陪陪。」
她在石破天掌心中劃的是『千萬別說是長樂幫主』九個字,可是石破天的母親沒教他識字讀書,謝煙客更沒教他識字讀書,他連個『一』字也不識得,但覺到她在自己掌心中亂搔亂劃,不知她搞什麼花樣,癢癢的倒也好玩,聽到她說自己『又蠢又醜』,又是不配喝她的酒,不由得有氣,將她的手一摔,便摔開了。
丁當立即又伸手抓住了他手掌,寫道:「有性命之憂,一定要聽話」,隨即用力在他掌上捏了幾下,像是示意親熱,又像是密密叮囑。
石破天只道她跟自己親熱,心下只是喜歡,自是不明所以,只聽頭頂的老者說道:「兩個小家伙都給我滾上來。阿當,爺爺今天殺了幾個人啦?」
丁當顫聲道:「好像……好像只殺了一個。」
石破天心想:「我撞來撞去這些人,怎麼口口聲聲的總是將『殺人』兩字掛在嘴邊?」
只聽得頭頂橋上那老者說道:「好啊,今天我還只殺了一個,那麼還可再殺兩人。再殺兩個人來下酒,倒也不錯。」
石破天心道:「殺人下酒,這老公公倒會說笑話?」突覺丁當握著自己的手鬆了,眼前一花,船頭上已多了一個人。只見這人須發皓然,眉花眼笑,是個面目慈祥的老頭兒,但與他目光一觸,登時不由自主的機伶打個冷戰,這人眼中射出一股難以形容的兇狠之意,叫人一見之下,便渾身感到一陣寒意,幾乎要冷到骨髓中去。
這老人嘻嘻一笑,伸手在石破天肩頭一拍,說道:「好小子,你口福不小,喝了爺爺的二十年女貞陳紹!」他只這麼輕輕一拍,石破天肩頭的骨骼登時格格的響了好一陣,便似已盡數碎裂一般。
丁當大驚,伸手攀住了那老人的臂膀,求道:「爺爺,你……你別傷他。」
那老人隨手這麼一拍,其實掌上已使了七成力道,本擬這一拍便將石破天連肩帶臂、骨骼盡數拍碎,那知手掌和他肩膀相觸,立覺他肩上生出一股渾厚沉穩的內力,不但護住了自身,還將手掌向上一震,自己若不是立時加催內力,手掌便會向上彈起,當場便要出醜。那老人心中的驚訝實不在丁當之下,又是嘻嘻一笑,說道:「好,好,好小子,倒也配喝我的好酒。阿當,斟幾杯酒上來,是爺爺請他喝的,不怪你偷酒。」
丁當大喜,素知爺爺目中無人,對一般武林高手向來都殊少許可,居然一見石破天便請他喝酒,實在大出意料之外。她對石破天情意纏綿,原認定他英雄年少,世間無雙,爺爺垂青賞識,倒也絲毫不奇,只是聽爺爺剛才的口氣,出手便欲殺人,怎麼一見面便轉了口氣,可見石郎英俊瀟洒,連爺爺也為之傾倒。她一廂情願,全不想到石破天適才其實已然身遭大難,她爺爺所以改態,全因察覺了對方內力驚人之故,他於這小子的什麼『英俊瀟洒』,那是絲毫沒放在心上。何況石破天相貌雖然不醜,也不見得如何英俊,『瀟洒』兩字,更跟他沾不上半點邊兒。當下丁當喜孜孜的走進船艙,又取出兩只酒杯,先斟了一杯給爺爺,再給石破天斟上一杯,然後自己斟了一杯。
那老人道:「很好,很好!你這娃娃既然給我阿當瞧上了,定然有點來歷。你叫什麼名字?」石破天道:「我……我……我……」這時他已知『狗雜種』三字是罵人的言語,對熟人說倒也不妨,跟陌生人說起來卻有些不雅,但除此之外更無旁的名字,因此連說三個『我』字,竟不能再接下去。那老人怫然不悅,道:「你不敢跟爺爺說麼?」石破天昂然道:「那又有什麼不敢?只不過我的名字不大好聽而已。我名叫狗雜種。」
那老人一怔,突然間哈哈大笑,聲音遠遠傳了出去,笑得白胡子四散飛動,笑了好半晌,才道:「好,好,好,小娃娃的名字很好。狗雜種!」
石破天應道:「嗯,爺爺叫我什麼事?」
丁當啟齒微笑,瞧瞧爺爺,又瞧瞧石破天,秋波流轉,嫵媚不勝。她聽到石破天自然而然的叫她的爺爺為『爺爺』,那是承認和她再也不分彼此﹔又想:「我在他掌中寫字,要他不可吐露身分,他居然全聽了我的。以他堂堂幫主之尊,竟肯自認『狗雜種』,為了我如此委屈,對我鐘情之深,實已到了極處。」
那老人也是心中大喜,連呼:「好,好!」自己一叫「狗雜種」,石破天便即答應,這麼一個身負絕技的少年居然在自己面前服服貼貼,不敢有絲毫倔強,自是令他大為得意。
那老人道:「阿當,爺爺的名字,你早已跟你情郎說了吧?」
丁當搖搖頭,神態甚是忸怩,道:「我還沒說。」
那老人臉一沉,說道:「你對他到底是真好還是假好,為什麼連自己的身分來歷也不跟他說?說是假好吧,為什麼偷了爺爺二十年陳紹給他喝不算,接連幾天晚上,將爺爺留作救命之用的『玄冰碧火酒』,也拿去灌在這小子的口裡?」越說語氣越嚴峻,到後來已是聲色俱厲,那『玄冰碧火酒』五字,說來更是一字一頓,同時眼中兇光大盛。石破天在旁看著,也不禁栗栗危懼。
丁當身子一側,滾在那老人的懷裡,求道:「爺爺,你什麼都知道了,饒了阿當吧。」那老人冷笑道:「饒了阿當?你說說倒容易。你可知道『玄冰碧火洒』效用何等神妙,給你這麼胡亂糟蹋了,可惜不可惜?」
丁當道:「阿當給爺爺設法重行配制就是了。」那老人道:「說來倒稀鬆平常。倘若說配制便能配制,爺爺也不放在心上了。」丁當道:「我見他一會兒全身火燙,一會兒冷得發顫,想起爺爺的神酒兼具陰陽調合之功,才偷來給他喝了些,果然很有些效驗。這麼一喝再喝,不知不覺間竟讓他喝光了。爺爺將配制的法門說給阿當聽,我偷也好,搶也好,定去給爺爺再配幾瓶。」那老人道:「幾瓶?哈哈,幾瓶?等你頭發白了,也不知是否能找齊這許多珍貴藥材,給我配上一瓶半瓶。」
石破天聽著他祖孫二人的對答,這才恍然,原來自己體內寒熱交攻、昏迷不醒之際,丁當竟然每晚偷了他爺爺珍貴之極的什麼『玄冰碧火洒』來喂給自己服食,自己所以得能不死,多半還是她喂酒之功,那麼她於自己實有救命的大恩,耳聽得那老人逼迫甚緊,便道:「爺爺,這酒既是我喝的,爺爺便可著落在我身上討還。我一定去想法子弄來還你,若是弄不到,只好聽憑你處置了。你可別難為叮叮噹噹。」
那老人嘻嘻一笑,道:「很好,很好!有骨氣。這麼說,倒還有點意思。阿當,你為什麼不將自己的身分說給他聽。」丁當臉現尷尬之色,道:「他……他一直沒問我,我也就沒說。爺爺不必疑心,這中間並無他意。」那老人道:「沒有他意嗎?我看不見得。只怕這中間大有他意,有些大大的他意。小丫頭的心事,爺爺豈有不知?你是真心真意的愛上了他,只盼這小子娶你為妻,但若將自己的姓名說了出來啊,哼哼,那就非將這小子嚇得魂飛魄散不可,因此上你只要能瞞得一時,便是一時。哼,你說是也不是?」
那老人這番話,確是猜中了丁當的心事。他武功高強,殺人不眨眼,江湖上人物聞名喪膽,個個敬而遠之,不願跟他打什麼交道,他卻偏偏要人家對他親熱,只要對方稍現畏懼或是厭惡,他便立下殺手。丁當好生為難,心想自己的心事爺爺早已一清二楚,若是說謊,只有更惹他惱怒,將事情弄到不可收拾。但若把爺爺的姓名說了出來,十九會將石郎嚇得從此不敢再與自己見面,那又怎生是好?霎時間憂懼交集,既怕爺爺一怒之下殺了石郎,又怕石郎知道了自己來歷,這份纏綿的情愛就此化作流水,不論石郎或死或去,自己都不想活了,顫聲道:「爺爺,我……我 ……」
那老人哈哈大笑,說道:「你怕人家瞧咱們不起,是不是?哈哈,丁老頭威震江湖,我孫女兒居然不敢提他祖父名字,非但不以爺爺為榮,反以爺爺為恥,哈哈,好笑之極。」雙手捧腹,笑得極是舒暢。
丁當知道危機已在頃刻,素知爺爺對這『玄冰碧火洒』看得極重,自己既將這酒偷去救石郎的性命,又不敢提爺爺名字,他如此大笑,心中實已惱怒到了極點,當下咬了咬唇皮,向石破天道:「天哥,我爺爺姓丁。」
石破天道:「嗯,你姓丁,爺爺也姓丁。大家都姓丁,丁丁丁的,倒也好聽。」
丁當道:「他老人家的名諱上『不』下『三』,外號叫做那個……那個……『一日不過三』!」
她只道『一日不過三』丁不三的名號一出口,石破天定然大驚失色,一顆心卜卜卜的跳個不住,目不轉睛的瞧著他。
那知石破天神色自若,微微一笑,道:「爺爺的外號很好聽啊。」
丁當心頭一震,登時大喜,卻兀自不放心,只怕他說的是反話,問道:「為什麼你說很好聽?」
石破天道:「我也說不上為什麼,只覺得好聽。『一日不過三』,有趣得很。」
丁當斜眼看爺爺時,只見他捋胡大樂,伸手在石破天肩頭又是一掌,這一掌中卻絲毫未用內力,搖頭幌腦的道:「你是我生平的知己,好得很。旁人聽到了我『一日不過三』的名頭,卑鄙的便歌功頌德,膽小的則心驚膽戰,向我戟指大罵的狂徒倒也有幾個,只有你這小娃娃不動聲色,反而讚我外號好聽。很好,小娃娃,爺爺要賞你一件東西。讓我想想看,賞你什麼最好。」
他抱著膝頭,呆呆出神,心想:「老子當年殺人太多,後來改過自新,定下了規矩,一日之中殺人不得超過三名。這樣一來便有了節制,就算日日都殺三名,一年也不過一千,何況往往數日不殺,殺起來或許也只一人二人。好比那日殺雪山派弟子孫萬年、褚萬春,就只兩個而已。這『一日不過三』的外號自然大有道理,只可惜江湖上的家伙都不明白其中的妙處。這少年對我不擺架子,不拍馬屁,已然十分難得,那也罷了,而他聽到了老子的名號之後,居然十分歡喜。老子年逾六十,什麼人見沒見過?是真是假,一眼便知,這小子說我名號好聽,可半點不假。」沉吟半晌,說道:「爺爺有三件寶貝,一是『玄冰碧火酒,已經給你喝了,那是要還的,不算給你。第二寶是爺爺的一身武功。娃娃學了自然大有好處。第三寶呢,就是我這個孫女兒阿當了。這兩件寶物可只能給一件。你是要學我武功呢,還是要我的阿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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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爵 | 2008-3-4 21:03:49

六 傷疤
丁不三這麼一問,丁當和石破天登時都呆了。
丁當心頭如小鹿亂撞,尋思:「爺爺一身武功當世少有敵手,石郎若得爺爺傳授神功,此後縱橫江湖,更加聲威大震了。先前他說,他們長樂幫不久便有一場大難,十分棘手,他要是能學到我爺爺的武功,多半便能化險為夷。他是男子漢大丈夫,江湖上大幫會的幫主,自是以功業為重,兒女私情為輕。」偷眼瞧石破天時,只見他滿臉迷惘,顯是拿不定主意。丁當一顆心不由得沉了下去:「石郎素來風流倜儻,一生之中不知有過多少相好。這半年雖對我透著特別親熱些,其實於我畢竟終也如過眼雲煙。何況我爺爺在武林中名聲如此之壞,他長樂幫和石破天雖然名聲也是不佳,跟我爺爺總還差著老大一截。他既知我身分來歷,又怎能要我?」心裡酸痛,眼中淚珠已是滾來滾去。
丁不三催道:「快說!你別想揀便宜,想先學我功夫,再娶阿當﹔要不然娶了阿當,料想老子瞧著你是我孫女婿,自然會傳武功給你。那決計不成。我跟你說,天下沒一人能在丁不三面前弄鬼。你要了這樣,不能再要那樣,否則小命兒難保,快說!」
丁當眼見事機緊迫,石郎只須說一句「我要學爺爺的武功」,自己的終身就此斷送,忙道:「爺爺,我跟你實說了,他是長樂幫的幫主石破天,武林中也是大有名頭的人物……」丁不三奇道:「什麼?他是長樂幫幫主?這小子不像吧?」丁當道:「像的,像的。他年紀雖輕,但長樂幫中的眾英雄都服了他的,好像他們幫中那個『著手回春』貝大夫,武功就很了不起,可也聽奉他的號令。」丁不三道:「貝大夫也聽他的話?不會吧?」丁當道:「會的,會的。我親眼瞧見的,那還會有假?爺爺武功雖然高強,但要長樂幫的一幫之主跟著你學武,這個……這個……」言下之意顯然是說:「貝大夫的武功就不在你下。石幫主可不能跟你學武功,還是讓他要了我吧。」
石破天忽道:「爺爺,叮叮噹噹認錯人啦,我不是石破天。」丁不三道:「你不是石破天,那麼你是誰?」石破天道:「我不是什麼幫主,不是叮叮噹噹的『天哥』。我是狗雜種,狗雜種便是狗雜種。這名字雖然難聽,可是,我的的確確是狗雜種。」
丁不三捧腹大笑,良久不絕,笑道:「很好。我要賞你一寶,既不是為了你是什麼瓦幫主、石幫主,也不是為了阿當喜歡你還是不喜歡。那是丁不三看中了你!你是狗雜種也好、臭小子也好、烏龜王八蛋也好,丁不三看中了你,你就非要我的一寶不可。」
石破天向丁不三看看,又向丁當看看,心想:「這叮叮噹噹把我認作她的天哥,那個真的天哥不久定會回來,我豈不是騙了她,又騙了她的天哥?但說不要她而要學武功,又傷了她的心。我還是一樣都不要的好。」當下搖了搖頭,說道:「爺爺,我已喝了你的『玄冰碧火酒』,一時也難以還你,不如便算你老人家給我的一寶吧!」
丁不三臉一沉,道:「不成,不成,那『玄冰碧火洒』說過是要還的,你想賴皮,那可不成。你選好了沒有,要阿當呢,還是要武功?」
石破天向丁當偷瞧一眼,丁當也正在偷眼看他,兩人目光接觸,急忙都轉頭避開。丁當臉色慘白,淚珠終於奪眶而出,依著她平時驕縱的脾氣,不是伸手大扭石破天耳朵,也必頓足而去,但在爺爺跟前,卻半點威風也施展不出來,何況在這緊急當口,扭耳頓足,都適足以促使石破天選擇習武,更是萬萬不可,心頭當真說不出的氣苦。
石破天又向她一瞥,見她淚水滾滾而下,大是不忍,柔聲道:「叮叮噹噹,我跟你說,你的確是認錯了人。倘若我真是你的天哥,那還用得著挑選?自然是要… …要你,不要學武功!」
丁當眼淚仍如珍珠斷線般在臉頰上不絕流下,但嘴角邊已露出了笑容,說道:「你不是天哥?天下那裡還有第二個天哥?」石破天道:「或許我跟你天哥的相貌,當真十分相像,以致大家都認錯了。」丁當笑道:「你還不認?好吧,容貌相似,天下本來也有的。今年年頭,我跟你初相識時,你粗粗魯魯的抓住我手,我那時又不識你,反手便打,是不是了?」
石破天傻傻的向她瞪視,無從回答。
丁當臉上又現不悅之色,嗔道:「你當真是一場大病之後全忘了呢,還是假痴假呆的混賴?」石破天搔了搔頭皮,道:「你明明是認錯了人,我怎知那個天哥跟你之間的事?」丁當道:「你想賴,也賴不掉的。那日我雙手都給你抓住了,心中急得很。你還嘻嘻的笑,伸過嘴……伸過嘴來想……想香我的臉孔。我側過頭來,在你肩頭狠狠的咬了一口,咬得鮮血淋漓,你才放了。你……你……解開衣服來看看,左肩上是不是有這傷疤?就算我真的認錯了人,這個我……我口咬的傷疤,你總抹不掉的。」
石破天點頭道:「不錯,你沒咬過我,我肩上自然不會有傷疤……」說著便解開衣衫,露了左肩出來。「咦!這……這……」突然間身子劇震,大聲驚呼:「這可奇了!」
三個人都看得清清楚楚,他左肩上果然有兩排彎彎的齒痕,合成一張櫻桃小口的模樣。齒印結成了疤,反而凸了出來,顯是人口所咬,其他創傷決不會結成這般形狀的傷疤。
丁不三冷冷一笑,道:「小娃娃想賴,終於賴不掉了。我跟你說,上得山多終遇虎,你到處招惹風流,總有一天會給一個女人抓住,甩不了身。這種事情,爺爺少年時候也上過大當。要不然這世上怎會有阿當的爹爹,又怎會有阿當?只有我那不成器的兄弟丁不四,一生娶不到老婆,到老還是痴痴迷迷的,整日哭喪著臉,一副狗熊模樣。好了,這些閑話也不用說他,如此說來,你是要阿當了?」
石破天心下正自大奇,想不起什麼時候曾給人在肩頭咬了一口,瞧那齒痕,顯而易見這一口咬得十分厲害,這等創傷留在身上,豈有忘記之理?這些日子來他遇到了無數奇事,但心中知道一切全因『認錯了人』,唯獨這一件事去實在難以索解。他呆呆出神,丁不三問他的話,竟一句也沒聽進耳裡。
丁不三見他不作一聲,臉上神色十分古怪,只道少年臉皮薄,不好意思直承其事,哈哈一笑,便道:「阿當,撐船回家去!」
丁當又驚又喜,道:「爺爺,你說帶他回咱們家去?」丁不三道:「他是我孫女婿兒,怎不帶回家去?要是冷不防給他溜之大吉,丁不三今後還有臉做人麼?你說他幫裡有什麼『著手回春』貝大夫這些人,這小子倘若縮在窩裡不出頭,去抓他出來就不大容易了。」
丁當笑咪咪的向石破天橫了一眼,突然滿臉紅暈,提起竹篙,在橋墩上輕輕一點,小船穿過橋洞,直盪了出去。
石破天想問:「到你家裡去?」但心中疑團實在太多,話到口邊,又縮了回去。
小河如青緞子般,在月色下閃閃發光,丁當竹篙刺入水中,激起一圈圈漪漣,小船在青緞上平平滑了過去。有時河旁水草擦上船舷,發出低語般的沙沙聲,岸上柳枝垂了下來,拂過丁當和石破天的頭發,像是柔軟的手掌撫摸他二人頭頂。良夜寂寂,花香幽幽,石破天只當是又入了夢境。
小船穿過一個橋洞,又是一個橋沿,曲曲折折的行了良久,來到一處白石砌成的石級之旁。丁當拾起船纜拋出,纜上繩圈套住了石級上的一根木椿。她掩嘴向石破天一笑,縱身上了石級。
丁不三笑道:「今日你是嬌客,請,請!」
石破天不知說什麼好,迷迷糊糊的跟在丁當身後,跟著她走進一扇黑漆小門,跟著她踏過一條鵝卵石舖成的長長石路,跟著她走進了一個月洞門,跟著她走進一座花園,跟著她來到一個八角亭子之中。
丁不三走進亭中,笑道:「嬌客,請坐!」
石破天不知「嬌客」二字是何意義,見丁不三叫他坐,只得坐下。丁不三卻攜著孫女之手,穿過花園,遠遠的去了。
明月西斜,涼亭外的花影拖得長長地,微風動樹,涼亭畔的一架秋千一幌一幌的顫攔。石破天撫著左肩上的疤痕,心下一片迷惘。
過了好一會,只聽得腳步細碎,兩個中年婦人從花徑上走到涼亭外,略略躬身,微笑道:「請新官人進內堂更衣。」石破天不知是什麼意思,猜測要他進內堂去,便隨著二人向內走去。
經過一處荷花池子,繞過一道回廊,隨著兩個婦人進了一間廂房。只見房裡放著一大盤熱水,旁邊懸著兩條布巾。一個婦人笑道:「請新官人沐浴。老爺說,時刻匆忙,沒預備新衣,請新官人將就些,仍是穿自己的衣服吧。」二人吃吃而笑,退出房去,掩上了房門。
石破天心想:「我明明叫狗雜種,怎麼一會兒變成幫主,一會兒成了天哥,叫作石破天也就罷了,這時候又給我改名叫什麼『嬌客』、『新官人』?」
他存著既來之則安之的心情,,看來丁不三和丁當對自己並無惡意,一盤熱湯中散發著香氣,不管三七二十一,除了衣衫,便在盤中洗了個浴,精神為之一爽。
剛穿好衣衫,聽得門外一個男子聲音朗聲說道:「請新官人到堂上拜天地。」石破天吃了一驚,『拜天地』三字他是懂的,一經聯想,『新官人』三字登時也想起來了,小時候曾聽母親講過新官人、新娘子拜天地的事。他怔怔的不語,只聽那男子又問:「新官人穿好衣衫了吧?」石破天道:「是。」那人推開房門,走了進來,將一條紅綢掛在他頸中,另一朵紅綢花扣在他的襟前,笑道:「大喜,大喜。」扶著他手臂便向外走去。
石破天手足無措,跟著他穿廊過戶,到了大廳上。只見明晃晃地點著八根巨燭,居中一張八仙桌上披了紅色桌幃。丁不三笑吟吟的向外而立。石破天一踏進廳,廊下三名男子便齊聲吹起笛子來。扶著石破天的那男子朗聲道:「請新娘子出堂。」
只聽得環佩丁冬,先前那兩個中年女子扶著一個頭兜紅綢、身穿紅衫的女子,瞧這身形正是丁當。那三個女子站在石破天右側。燭光濯眼,蘭麝飄香,石破天心中又是胡塗,又是害怕,卻又是喜歡。
那男子朗聲讚道:「拜天!」
石破天見了丁當已向中庭盈盈拜倒,正猶豫間,那男子在他耳邊輕聲說道:「跪下來叩頭。」又在他背上輕輕推了推。石破天心想:「看來是非拜不可。」當即跪下,胡亂叩了幾個頭。扶著丁當的一個女子見他拜得慌亂,忍不住 哧一聲,笑了出來。
那男子讚道:「拜地!」石破天和丁當轉過身來,一齊向內叩頭。那男子又讚道:「拜爺爺。」丁不三居中一站,丁當先拜了下去,石破天微一猶豫,跟著便也拜倒。
那男子讚道:「夫婦交拜。」
石破天見丁當側身向自己跪下,腦子中突然清醒,大聲說道:「爺爺,叮叮當當,我可真的不是什麼石幫主,不是你的天哥。你們認錯了人,將來可別……可別怪我。」
丁不三哈哈大笑,說道:「這渾小子,這當兒還在說這些笑話!將來不怪,永遠也不怪你!」
石破天道:「叮叮噹噹,咱們話說在頭裡,咱們拜天地,是鬧著玩呢,還是當真的?」丁當已跪在地下,頭上罩著紅綢,突然聽他問這句話,笑道:「自然是當真的。這種事……那有……那有鬧著玩的?」石破天大聲道:「今日你認錯了人,可不管我事啊。將來你反悔起來,又來扭我耳朵,咬我肩膀,那可不成!」
一時之間,堂上堂下,盡皆燦然。
丁當忍俊不禁,格格一聲,也笑了出來,低聲道:「我永不後悔,只要你待我好,對我真心,我……我自然不會扭你耳朵,咬你肩頭。」
丁不三大聲道:「老婆扭耳,天經地義,自盤古氏開天辟地以來,就是如此。有什麼成不成的?我的乖孫女婿兒,阿當向你跪了這麼久,你怎不還禮?」
石破天道:「是,是!」當即跪下還禮,兩人在紅氈之上交拜了幾拜。
那讚禮男子大聲道:「夫妻交拜成禮,送入洞房。新郎新娘,百年好合,多子多孫,五世其昌。」登時笛聲大作。一名中年婦人手持一對紅燭,在前引路,另一婦人扶著丁當,那讚禮男子扶著石破天,一條紅綢系在兩人之間,擁著走進了一間房中。
這房比之石破天在長樂幫總舵中所居要小得多,陳設也不如何華麗,只是紅燭高燒,東掛一塊紅綢,西貼一張紅紙,雖是匆匆忙忙間胡亂湊起來的,卻也平添不少喜氣。幾個人扶著石破天和丁當坐在床沿之上,在桌上斟了兩杯酒,齊聲道:「恭喜姑爺小姐,喝杯交杯酒兒。」嘻嘻哈哈的退了出去,將房門掩上了。
石破天心中怦怦亂跳,他雖不懂世務,卻也知這麼一來,自己和丁當已拜了天地,成了夫妻。他見丁當端端正正的坐著,頭上罩了那塊紅綢,一動也不動,隔了半晌,想不出什麼話說,便道:「叮叮噹噹,你頭上蓋了這塊東西,不氣悶麼?」
丁當笑道:「氣悶得緊,你把它揭了去吧!」
石破天伸兩根手指捏住紅綢一角,輕輕揭了下來,燭光之下,只見丁當臉上、唇上胭脂搽得紅撲撲地,明艷端麗,嫣然 腆。石破天驚喜交集,目不轉睛的身她呆呆凝視,說道:「你……你真好看。」
丁當微微一笑,左頰上出現個小小的酒窩,慢慢把頭低了下去。
正在此時,忽聽得丁不三在房外高處朗聲說道:「今宵是小孫女於歸的吉期,何方朋友光臨,不妨下來喝杯喜酒。」
另一邊高處有人說道:「長樂幫主座下貝海石,謹向丁三爺道安問好,深夜滋擾,甚是不當。丁三爺恕罪。」
石破天低聲道:「啊。是貝先生來啦。」丁當秀眉微蹙,豎食指擱在嘴唇正中,示意他不可作聲。
只聽丁不三哈哈一笑,說道:「我道是那一路偷雞摸狗的朋友,卻原來是長樂幫的人。你們喝喜酒不喝?可別大聲嚷嚷的,打擾了我孫女婿、孫女兒的洞房花燭,要鬧新房,可就來得遲了。」言語之中,好生無禮。
貝海石卻並不生氣,咳嗽了幾聲,說道:「原來今日是丁三爺令孫千金出閣的好日子。我們兄弟來得魯莽,沒攜禮物,失了禮數,改日登門道賀,再叨擾喜酒。敝幫眼下有一件急事,要親見敝幫石幫主,煩請丁三爺引見,感激不盡。若非為此,深更半夜的,我們便有天大膽子,也不敢貿然闖進丁三爺的歇駕之所。」
丁不三道:「貝大夫,你也是武林中的前輩高人了,不用跟丁老三這般客氣,你說什麼石幫主,便是我的新孫女婿狗雜種了,是不是?他說你們認錯了人,不用見了。」
隨伴貝海石而來的共有幫中八名高手,米橫野、陳沖之等均在其內,聽丁不三罵他們幫主為狗雜種,有幾人喉頭已發出怒聲。貝海石卻曾聽石破天自己親口說過幾次,知道丁不三之言倒不含侮辱之意,只是幫主竟做了丁不三這老魔頭的孫女婿,不由得暗暗擔憂,說道:「丁三爺,敝幫此事緊急,必須請示幫主。我們幫主愛說幾句笑話,那也是常有的。」
石破天聽得貝海石語意甚是焦急,想起自己當日在摩天崖上寒熱交困,幸得他救命,此後他又日夜探視,十分關心,此刻實不能任他憂急,置之不理,當即走到窗前,推開窗子,大聲叫道:「貝先生,我在這裡,你們是不是找我?」
貝海石大喜,道:「正是。屬下有緊急事務稟告幫主。」石破天道:「我是狗雜種,可不是你們的什麼幫主。你要找我,是找著了。要找你們幫主,卻沒找著。」貝海石臉上閃過一縷尷尬的神色,道:「幫主又說笑話了。幫主請移駕出來,咱們借一步說話。」石破天道:「你要我出來?」貝海石道:「正是!」
丁當走到石破天身後,拉住他衣袖,低聲說道:「天哥,別出去。」石破天道:「我跟他說個明白,立刻就回來。」從窗子中毛手毛腳的爬了出去。
只見院子中西邊牆上站著貝海石,他身後屋瓦上一列站著八人,東邊一株栗子樹的樹幹上坐著一人,卻是丁不三,樹幹一起一伏,緩緩的抖動。
丁不三道:「貝大夫,你有話要跟我孫女婿說,我在旁聽聽成不成?」貝海石沉吟道:「這個……」心想:「你是武林中的前輩高人,豈不明白江湖上的規矩?我夤夜來見幫主,說的自是本幫機密,外人怎可與聞?早就聽說此人行事亂七八糟,果然名不虛傳。」便道:「此事在下不便擅專,幫主在此,一切自當由幫主裁定。」
丁不三道:「很好,很好,你把事情推到我孫女婿頭上。喂,狗雜種,貝大夫有話跟你說,我想在旁聽聽。」石破天道:「爺爺要聽,打什麼緊?」丁不三哈哈大笑,道:「乖孫子,孝順孫兒。貝大夫,有話便請快說,春宵一刻值千金,我孫女兒洞房花燭,你這老兒在這裡羅嗦不停,豈不是大煞風景?」
貝海石沒料到石破天竟會如此回答,一言既出,勢難挽回,心下老大不快,說道:「幫主,總舵有雪山派的客人來訪。」
石破天還沒答話,丁不三已插口道:「雪山派沒什麼了不起。」
石破天道:「雪山派?是花萬紫花姑娘他們這批人麼?」
武林中門派千百,石破天所知者只一個雪山派,雪山派中門人千百,他所熟識的又只花萬紫一人,因此沖口而出便提她的名字。
隨貝海石而來的八名長樂幫好手不約而同的臉上現出微笑,均想:「咱們幫主當真風流好色,今晚在這裡娶新媳婦,卻還是念念不忘的記著雪山派中的美貌姑娘。」
貝海石道:「有花萬紫花姑娘在內,另外卻還有好幾個人。領頭的是『氣寒西北』白萬劍。此外還有八九個他的師弟,看來都是雪山派中的好手。」
丁不三插口道:「白萬劍有什麼了不起?就算白自在這老匹夫自己親來,卻又怎地?貝大夫,老夫聽說你的『五行六合掌』功夫著實不壞,為什麼一見白萬劍這小子到來,便慌慌張張,大驚小怪起來?」
貝海石聽他稱讚自己的『五行六合掌』,心下不禁得意:「這老魔頭向來十分自負,居然還將我的五行六合掌放在心上。」微微一笑,說道:「在下這點兒微末武功,何足掛齒?我們長樂幫雖是小小幫會,卻也不懼武林中那一門、那一派的欺壓。只是我們和雪山派素無糾葛,『氣寒西北』卻聲勢洶洶的找上門來,要立時會見幫主,請他等到明天,卻也萬萬等不得,這中間多半有什麼誤會,因此我們要向幫主討個主意。」
石破天道:「昨天花姑娘闖進總舵來,給陳香主擒住了,今天早晨已放了她出去。他們雪山派為這件事生氣了?」貝海石道:「這件事或者也有點幹系。但屬下已問過了陳香主,他說幫主始終待花姑娘客客氣氣,連頭發也沒碰到她一根,也沒追究她擅闖總舵之罪,臨別之時還要請她吃燕窩,送銀子,實在是給足雪山派面子了。但瞧『氣寒西北』的神色,只怕中間另有別情。」石破天道:「你要我怎麼樣?」貝海石道:「全憑幫主號令。幫主說『文對』,我們回去好言相對,給他們個軟釘子碰碰﹔若說『武對』,就打他們個來得去不得,誰教他們肆無忌憚的到長樂幫來撒野?要不然,幫主親自去瞧瞧,隨機應變,那就更好。」
石破天和丁當同處一室,雖然喜歡,卻也是惶誠之極,心下惴惴不安,不知洞房花燭之後,下一步將是如何,暗思自己不是她的真『天哥』,這場『拜天地成親』,到頭來終不免拆穿西洋鏡,弄得尷尬萬分,幸好貝海石到來,正好乘機脫身,便道:「既是如此,我便回去瞧瞧。他們如有什麼誤用會,我老老實實跟他們說個明白便了。」回頭說道:「爺爺,叮叮噹噹,我要去了。」
丁不三搔了搔頭皮,道:「這個不大妙。雪山派的小子們來攪局,我去打發好了,反正我殺過他們兩個弟子,和白老兒早結了怨,再殺幾個,這筆帳還是一樣算。」
丁不三殺了孫萬年、褚萬春二人之事,雪山派引為奇恥大辱,秘而不宣﹔石清、閔柔夫婦得知後也從未對人說起,因此江湖上全無知聞。貝海石一聽之下,心想:「雪山派勢力甚盛,不但本門師徒武功高強,且與中原各門派素有交情,我們犯不著無緣無故的樹此強敵。長樂幫自己的大麻煩事轉眼就到,實不宜另生枝節。」當即說道:「幫主要親自去會會雪山派人物,那是再好也沒有了。丁三爺,敝幫的小事,不敢勞動你老人家的大駕。我們了結此事之後,再來拜訪如何?」他絕口不提『喝喜酒』三字,只盼石破天回總舵之後,勸得他打消與丁家結親之意。
丁不三怒道:「胡說八道,我說過要去,那便一定要去。我老人家的大駕,是非勞動不可的。長樂幫這件事,丁老三是管定了。」
丁當在房內聽著各人說話,猜想雪山派所以大興問罪之師,定是自己這個風流夫婿見花萬紫生得美貌,輕薄於她,十之八九還對她橫施強暴,至於陳香主說什麼「連頭發也沒有碰到她一根」,多半是在為幫主掩飾,否則送銀子也還罷了,怎地要請人家姑娘吃燕窩補身?又想今宵洞房花燭,他居然要趕去跟花萬紫相會,將自己棄之不顧,這口氣如何嚥得下去?又聽爺爺和貝海石鬥口,漸漸說僵,當即縱身躍入院子,說道:「爺爺,石郎幫中有事,要回總舵,咱們可不能以兒女之私,誤他正事。這樣吧,咱祖孫二人便跟隨石郎而去,瞧瞧雪山派中到底有什麼了不起的人物。」
石破天雖要避開洞房中的尷尬,卻也不願和丁當分離,聽她這麼說,登時大喜,笑道:「好極,好極!叮叮噹噹,你和我一起去,爺爺也去。」
他既這麼說,貝海石等自不便再生異議。各人來到河畔,坐上長樂幫駛來的大船,回歸總舵。
貝海石在船上低聲對石破天道:「幫主,你勸勸丁三爺,千萬不可出手父傷雪山派的來人,多結冤家,殊是無謂。」石破天點頭道:「是啊,好端端地怎可隨便殺人,那不是成了壞人麼?」
一行來到長樂幫總舵。丁當說道:「天哥,我到你房中去換一套男子衣衫,這才跟你一起,去見見那位花容月貌的花姑娘。」石破天大感興趣,問道:「那為什麼?」丁當笑道:「我不讓她知道我是你的娘子,說起話來方便些。」石破天聽到她說「我是你的娘子」這六個字時,臉上神情又是嬌羞,又是得意,不由得胸口為之一熱,道:「很好,我同你換衣服去。」
丁不三道:「我也去裝扮裝扮,我扮作貴幫的一個小頭目可好?」貝海疆海石本不願讓雪山派中人知道丁不三與本幫混在一起,聽他說願意化裝,正合心意,卻不動聲色,說道:「丁三爺愛怎樣著,可請自便。」
丁不三祖孫二人隨著石破天來到他臥室之中。推門進去時侍劍兀自睡著,她聽到門響,「啊」的一聲,從床上跳將起來,見到丁不三祖孫,大為驚訝。石破天一時難以跟她說明,只道:「侍劍姊姊,這兩位要裝扮裝扮,你……幫幫他們吧。」深恐侍劍問東問西,這拜天地之事可不便啟齒,說了這句話,便走到房外的花廳之中。
過得一頓飯時分,陳沖之來到廳外,朗聲道:「啟稟幫主,眾兄弟已在虎猛堂中伺候幫主大駕。」
便在此時,丁當掀開門帷,走了出來,笑道:「好啦,咱們去吧。」石破天眼前突然多了一個粉裝玉琢般的少年男子,不由得一怔,只見丁當穿了一襲青衫,頭帶書生巾,手中拿著一柄摺扇。石破天雖不知什麼叫做『風流儒雅』,卻也覺得她這般打扮,較之適才的新娘子服飾另有一番嫵媚。丁不三卻穿了一套粗布短衣,臉上搽滿了淡墨,足下一雙麻鞋,左肩高,右肩低,走路一跛一拐,神情十分猥崽。石破天乍看之下,幾乎認不出來,隔了半晌,這才哈哈大笑,說道:「爺爺,你樣子可全變啦。」
陳沖之低聲道:「幫主,要不要攜帶兵刃?」石破天睜大了眼睛問道:「帶什麼兵刃,為什麼要帶兵刃?」陳沖之只道他問的是反話,忙道:「是!是!」當下當先引路,四個人來到虎猛堂中。
陳沖之推門進去,堂中數十人倏地站起,齊聲說道:「參見幫主!」石破天萬沒料到廳門開處,廳堂竟是如此宏大,堂中又有這許多人等著,不由得嚇了一跳,見各人躬身行禮,既不知如何答禮,又不知說什麼好,登時呆在門口,不由得手足無措。但見四周幾桌上點著明晃晃的世燭,數十名高高矮矮的漢子分兩旁站立,居中空著一張虎皮交椅。大廳中這一股威嚴之氣,登時將他這個從未見過世面的鄉下少年懾住了,連大氣也不敢喘一口,雙眼望著貝海石求援,只盼他指示如何應對。
貝海石搶到門邊,扶著石破天的手臂,低聲道:「幫主,咱們先坐定了,才請雪山派的朋友們進來。」石破天自是一切都聽由他的擺布,在貝海石扶持下走到虎皮交椅前。貝海石低聲道:「請坐!」
石破天茫然道:「我……坐在那裡?」心裡說不出的害怕,眼光不由自主的向丁當望去,最好丁當能拉著他手逃出大廳,逃得遠遠地,到什麼深山野嶺之中,再也別回到這地方來。丁當卻向他微微一笑。石破天從她眼色中感到一陣親切之意,似乎聽她在說:「天哥,不用怕,我便在你身邊,若有什麼難事,我總是幫你。」他登時精神一振,心下又是感激,又是安慰,當下便在居中那張虎皮大椅上坐了下去。
石破天坐下後,丁不三和丁當站在虎皮交椅之後,堂上數十條漢子一一按座次就座。
貝海石道:「眾家兄弟,幫主這些日子中病得甚是沉重,幸得吉人天相,已大好了,只是精神尚未全然復元。本來幫主還應安安靜靜的休養多日,方能親理幫務,不料雪山派的朋友們卻非見幫主不可,倒似乎幫主已然一病不起了似的。嘿嘿,幫主內功深湛,小小病魔豈能奈何得了他?幫主,咱們便請雪山派的朋友們進來如何?」
石破天「嗯」了一聲,也不知該說「好」還是「不好」。
貝海石道:「安排座位!西邊的兄弟們都坐到東邊來。」眾人當即移動座位,坐到了東首。在堂下侍候的幫眾上來,在西首擺開一排九張椅子。
貝海石道:「米香主,請客人來會幫主。」米橫野應道:「是。」轉身出去。
過不多時,聽得廳堂外腳步聲響。四名幫眾打開大門。米橫野側身在旁,朗聲道:「啟稟幫主,雪山派眾位朋友到來!」
貝海石低聲道:「咱們出去迎接!」輕輕扯了扯石破天的衣袖。石破天道:「是麼?」遲遲疑疑的站起身來,跟著貝海石走向廳口。
雪山派九人走進廳來,都穿著白色長衫,當先一人身材甚高,四十二三歲年紀,一臉英悍之色,走到離石破天丈許之地,突然站住,雙目向他射來,眼中精光大盛,似乎要直看到他心中一般。石破天向他傻傻一笑,算是招呼。
貝海石道:「啟稟幫主,這位是威震西陲、劍法無雙,武林中大大有名的『氣寒西北』白萬劍白大哥。」
石破天點點頭,又傻裡傻氣的一笑,他只認得跟在白萬劍身後最末一個的花萬紫,笑道:「花姑娘,你又來了。」
此言一出,雪山派九人登時盡皆變色。花萬紫更是尷尬,哼的一聲,轉過了頭去。
白萬劍是雪山派掌門人威德先生白自在的長子,他們師兄弟均以「萬」字排行,他名字居然叫到白萬劍,足見劍法固然高出儕輩,而白自在對兒子的武功也確是著實得意,才以此命名。他與『風火神龍』封萬裡合稱『雪山雙傑』,在武林中當真是好大的威名,這次若不是他親來,貝海石也決不會夤夜趕到丁不三家中去將石破天請來。白萬劍在外邊客廳中候石破天延見,足足等了兩個時辰,心頭已是老大一股怒火,一碗茶沖了喝,喝了沖,已喝得與白水無異,早沒半點茶味,好容易進得虎猛堂來,那幫主還是大模大樣的居中坐在椅上,貝海石報了自己的名字向他引見,他連『久仰大名』之類的客氣話半句不說,一開口便向花師妹招呼,如何不令白萬劍氣破了胸膛?
他登時便想:「瞧模樣八成便是那小子,這幾天四下打聽,江湖上都說長樂幫石幫主貪淫好色,自然便是他了。這小子不將我放在眼裡,卻色迷迷的向花師妹獻殷勤,大庭廣眾之間已是如此,花師妹陷身於此之時,自然更是大大不堪了。」總算他是大有身分之人,不願立即發作,斜眼冷冷的向石破天側視,口中不語,臉上神色顯得大為不屑。
石破天又問:「花姑娘,你大腿上的劍傷好些了嗎?還痛不痛?」這一問之下,花萬紫登時滿臉通紅,其余八名雪山派弟子一齊按住劍柄。
貝海石忙道:「眾位朋友遠來,請坐,請坐。敝幫幫主近日身體不適,本來不宜會客,只是沖著眾位的面子,這才抱病相見,有勞各位久候,實在抱歉得很。」
白萬劍哼的一聲,大踏步走上去,在西首第一張椅坐下,耿萬鐘坐第二位,以下是柯萬鈞、王萬仞等幾人,花萬紫坐在末位。
長樂幫中有幾人嘻皮笑臉,甚是得意,心想:「幫主一出口便討了你們的便宜,關心你師妹的大腿,嘿嘿,你『氣寒西北』還不是無可奈何?」
貝海石陪了石破天回歸原位,僕役奉上茶來。貝海石拱手道:「敝幫上下久仰雪山派威德先生、雪山雙傑、以及眾位朋友的威名,只是敝幫僻處江南,無由親近。今日承白師傅和眾家朋友枉顧,敝幫上下有緣會見西北雪山英雄,實是三生之幸。」
白萬劍拱手還禮,道:「貝大夫著手成春,五行六合掌天下無雙,在下一直仰慕得緊。貴幫眾位朋友英才濟濟,在下雖不相識,卻也早聞大名。」他將貝海石和長樂幫眾都捧了幾句,卻絕口不提石破天。
貝海石詐作不知,謙道:「豈敢,豈敢!不知各位到鎮江已有幾日了?金山焦山去玩過了嗎?改日讓敝幫幫主作個小東,陪各位到市上酒家小酌一番,再瞧瞧我們鎮江小地方的風景。」他隨口敷衍,總是不問雪山派群弟子的來意。
終於還是白萬劍先忍耐不住,朗聲說道:「江湖上多道貴幫石幫主武功了得,卻不知石幫主是那一門那一派的武功?」
長樂幫上下盡皆心中一凜,均想:「幫主於自己的武功門派從來不說,偶爾有人於奉承之余將話頭帶過去,他也總是微笑不答。貝先生說他是前司徒幫主的師侄,但武功卻全然不像。不知他此時是否肯說?」
石破天囁嚅道:「這……這個……你問我武功麼?我……我是一點兒也不會。」
白萬劍聽他這麼說,心中先前存著三分懷疑也即消了,嘿嘿一聲冷笑,說道:「長樂幫英賢無數,石幫主倘若當真不會武功,又如何作得群雄之王?這句話只好去騙小孩子了。想來石幫主羞於稱述自己的師承來歷,卻不知是何緣故。」
石破天道:「你說我騙小孩子?誰是小孩子?叮叮噹噹,她……她不是小孩子,我也沒騙她,我早跟她說過,我不是她的天哥。」他雖和白萬劍對答,鼻中聞著身後丁當的衣香,一顆心卻全懸在她的身上。
白萬劍渾不知他說些什麼叮叮噹噹,只道他心中有鬼,故意東拉西扯,臉色更是沉了下來,沉聲道:「石幫主,咱們打開天窗說亮話,閣下在凌霄城中所學的武功,只怕還沒盡數忘得幹幹淨淨吧?」
此言一出,長樂幫幫眾無不聳然動容。眾人皆知西域『凌霄城』乃雪山派師稈聚居之所,白萬劍如此說,難道幫主曾在雪山派門下學過武功?這伙人如此聲勢洶洶的來到,莫非與他們門戶之事有關?
石破天茫然道:「凌霄城?那是什麼地方?我從來沒學過什麼武功。如果學過,那也不會忘得幹幹淨淨吧?」
這幾句話連長樂幫群豪聽來也覺大不對頭。『凌霄城』之名,凡是武林中人,可說無人不知,他身為長樂幫幫主,居然詐作未之前聞,又說從未學過武功,如此當面撒謊,不免有損他的身分體面,又有人料想,幫主這麼說,必定另有深意。
在白成劍等人聽來,這幾句話更是大大的侮辱,顯是將雪山派絲毫沒放在眼裡,把『凌霄城』三字輕輕的一筆勾銷。王萬仞忍不住大聲道:「石幫主這般說,未免太過目中無人。在石幫主眼中,雪山派門下弟子是個個一錢不值了。」
石破天見他滿臉怒容,料來定是自己說錯了話,忙道:「不是,不是的。我怎會說雪山派個個一錢不值。好像……好像……好像……」他在摩天崖居住之時,一年有數次隨著謝煙客到小市鎮上買米買鹽,知道越是值錢的東西越好,這時只想說幾句討好雪山派的話,以平息王萬仞的怒氣,但連說了三個「好像」,卻舉不出適當的例子。這幾人中,耿萬鐘、柯萬鈞、王萬仞等幾個他在侯監集上曾經見過,但不知他們的名字,只有花萬紫一人比較熟悉,窘迫之下,便道:「好像花萬紫姑娘,就值錢得很,值得很多很多銀子……」
呼的一聲,雪山派九人一齊起立,跟著眼前青光亂閃,八柄長劍出鞘,除了白萬劍一人之外,其余八人各挺長劍,站成一個半圓,圍在石破天身前。王萬仞戟指罵道:「姓石的,你口出污言穢語,當真是欺人太甚。我們雪山弟子雖然身在龍潭虎穴之中,也不能輕易嚥下這口氣!」
石破天見這九人怒氣沖天,半點摸不著頭腦,心想:「我說的明明是好話,怎麼你們又生氣了?」回頭向丁當道:「叮叮噹噹,我說錯了話嗎?」丁當聽得夫婿當眾羞辱花萬紫,知他全沒將這美貌姑娘放在心上,自是喜慰之極,聽他問及,當即抿嘴笑道:「我不知道。或許花姑娘不值很多很多銀子,也未可知。」石破天點了點頭,道:「就算花姑娘不值什麼銀子,便宜得很,賤得很,那也不用生氣啊!」
長樂幫群豪轟然大笑,均想幫主既這麼說,那是打定主意跟雪山派大戰一場了。有人便道:「貴了我買不起,倘若便宜,嘿嘿,咱們倒可湊乎湊乎……」
青光一閃,跟著叮的一聲,卻幫來王萬仞狂怒之下,挺劍便向石破天胸口刺去。白萬劍隨手抽出腰間長劍,輕輕擋開。王萬仞手腕酸麻,長劍險些脫手,這一劍便遞不出去。
白萬劍喝道:「此人跟咱們仇深似海,豈能一劍了結?」刷的一聲,還劍入鞘,沉聲道:「石幫主,你到底認不認得我?」
石破天點點頭,說道:「我認得你,你是雪山派的『氣寒西北』白萬劍白師傅。」白萬劍道:「很好,你自己做過的事,認也不認?」石破天道:「我做過的事,當然認啊。」白萬劍道:「嗯,那麼我來問你,你在凌霄城之時,叫什麼名字?」
石破天搔了搔頭,道:「我在凌霄城?什麼時候我去過了?啊,是了,那年我下山來尋媽媽和阿黃,走過許多城市小鎮,我也不知是什麼名字,其中多半有一個叫做凌霄城了。」
白萬劍寒著臉,仍是一字一字的慢慢說道:「你別東拉西扯的裝蒜!你的真名字,並非叫石破天!」
石破天微微一笑,說道:「對啦,對啦,我本來就不是石破天,大家都認錯了我,畢竟白師傅了不起,知道我不是石破天。」
白萬劍道:「你本來的真姓名叫做什麼?說出來給大伙兒聽聽。」
王萬仞怒喝:「他叫做什麼?他叫……狗雜種!」 這一下輪到長樂幫群豪站起身來,紛紛喝罵,十余人抽出了兵刃。王萬仞已將性命豁出去了,心想我就是要罵你這狗雜種,縱然亂刀分屍,王某也不能皺一皺眉頭。
那知石破天哈哈大笑,拍手道:「是啊,對啦!我本來就叫狗雜種。你怎知道?」
此言一出,眾人愕然相顧,除了貝海石、丁不三、丁當等少數幾人聽他說過『狗雜種』的名字,余人都是驚疑不定。白萬劍卻想:「這小子果然是大奸大猾,實有過人之長,連如此辱罵也能坦然受之,對他可要千萬小心,半點輕忽不得。」
王萬仞仰天大笑,說道:「哈哈,原來你果然是狗雜種,哈哈,可笑啊可笑。」石破天道:「我叫做狗雜種有什麼可笑?這名字雖然不好,但當年你媽媽若是叫你做狗雜種,你便也是狗雜種了。」王萬仞怒喝:「胡說八道!」長劍挺起,使一招『飛沙走石』,內勁直貫劍尖,寒光點點,直向石破天胸口刺去。
白萬劍有心要瞧瞧石破天這幾年來到底學到了什麼奇異武功,居然年紀輕輕,便身為一幫之主,令得群豪貼服,這一次便不再阻擋,口中說道:「王師弟不可動粗。」身子離椅,作個阻攔之勢,卻任由王萬仞從身旁掠過,連人帶劍,直向石破天撲去。
石破天雖練成了上乘內功,但動手過招的臨敵功夫卻半點也沒學過,眼見對方劍勢來得凌厲之極,既不知如何閃避,亦不知怎生招架才好,手忙腳亂之間,自然而然的伸手向外推出。他身穿長袍,兩只長袖向長劍上揮了出去。只聽得喀喇一響,呼的一聲,王萬仞突然向後直飛出去,砰的一聲,重重撞在大門之上。
雪山派九人進入虎猛堂後,長樂幫幫眾便將大門在外用木柱撐住了,以便一言不合,動起手來,便是個甕中捉鱉之勢。這虎猛堂的大門乃堅固之極的梨木所制,鑲以鐵片,嵌以銅釘。王萬仞背脊猛力撞在門上,跟著  兩響,兩截斷劍插入了自己肩頭。
原來石破天雙袖這一揮之勢,竟將他手中長劍震為兩截。王萬仞被他內力的勁風所逼,氣也喘不過來,全身勁力盡失,雙臂順著來勢揮出,兩截斷劍竟反刺入身。他軟軟的坐倒在地,已然動彈不得,肩頭傷口中鮮血泊泊流出,霎時之間,白袍的衣襟上一片殷紅。柯萬鈞和花萬紫急忙搶過,一個探他鼻息,一個把他腕脈,幸好石破天內力雖強,卻不會運使,王萬仞只受外傷,性命無礙。
這麼一來,雪山派群弟子固然又驚又怒,長樂幫群豪也是欣悅之中帶著極大的詫異。群豪曾見幫主施展過武功,也不怎麼了得,所以擁他為主,只為了他銳身赴難,甘願犧牲一己而救全幫上下性命,再加貝海石全力扶持,眾人畏懼石幫主,其實大半還是由於怕了貝海石之故,萬料不到石幫主內力竟如此強勁。只貝海石暗暗點頭,心中憂喜參半。
白萬劍冷笑道:「石幫主,咱們武林中人,講究輩份大小。犯上作亂,人人得而誅之。常言道得好:一日為師,終身為父。你既曾在我雪山派門下學藝,我這個王師弟好歹也是你的師叔,你向他下此毒手,到底是何道理?天下抬不過一個『理』字,你武功再強,難道能將普天下尊卑之分、師門之義,一手便都抹煞了麼?」
石破天茫然道:「你說什麼,我一句也不懂。我幾時在你雪山派門下學過武藝了?」
白萬劍道:「到得此刻,你還是不認。你自稱狗雜種,嘿嘿,你自甘下流,都沒什麼好說,可是你父母是江湖上大大有名的俠義英雄,你也不怕辱沒了父母的英名。你不認師父難道連父母也不認了?」
石破天大喜,道:「你認識我爹爹媽媽?那是再好也沒有了。白師傅,請你告訴我,我媽媽在那裡?我爹爹是誰?」說著站起身來深深一揖,臉上神色異常誠懇。
白萬劍大是愕然,不知他如此裝假,卻又是什麼用意,轉念又想:「此人大奸大惡,實不可以常理度之。他為了遮掩自己身分,居然父母也不認了。他既肯自認狗雜種,自然連祖宗父母也早不放在心上了。」霎時間心下感慨萬分,一聲長嘆,說道:「如此美質良材,偏偏不肯學好,當真是可恨可嘆。」
石破天吃了一驚,道:「白師傅,你說可恨可嘆,我爹爹媽媽怎麼了?」說時關懷之情見於顏色。
白萬劍見他真情流露,卻決非作偽,便道:「你既對你爹娘尚有懸念之心,還不算是喪盡了天良。你爹娘劍法通神,英雄了得,夫妻倆攜手行走江湖,又會有什麼兇險?」
長樂幫群豪相顧茫然,均想:「幫主的身世來歷,我們一無所知,原來他父母親是江湖上的有名人物,說什麼『劍法通神,英雄了得』。武林中當得起白萬劍這八個字考語的夫妻可沒幾對啊,那是誰了?」貝海石登時便想:「難道他是玄素莊黑白又劍的兒子?這……這可有些麻煩了。」
這時王萬仞在柯萬鈞的花萬紫兩人扶掖之下,緩過了氣來,長長呻吟了一聲。
石破天見他叫聲中充滿痛楚,甚是關懷,問道:「這位大哥為何突然向後飛了出去?好像是撞傷了?貝先生,你說他傷勢重不重?」
這幾句詢問在旁人聽來,無不認為他是有意譏刺,長樂幫中群豪倒有半數哈哈大笑。有的說道:「此人傷勢說重不重,說輕恐怕也不輕。」有的道:「雪山派的高手聲勢洶洶,半夜三更前來生事,我道真有什麼驚人藝業,嘿嘿,果然驚人之至,名不虛傳。」
白萬劍只作充耳不聞,朗聲說道:「石幫主,我們今日造訪,為的是你一人的私事,和別的朋友均無幹系。雪山派弟子不願跟人作無聊的口舌之爭。石中玉,我只問你一句話,你到底認是不認?」石破天奇道:「石中玉?誰是石中玉,你要我認什麼?」
白萬劍道:「你師父風火神龍為了你的卑鄙惡行,以致斷去了一臂,封師哥待你恩重如山,你心中可有絲毫內愧?」這幾句話說得甚至是誠懇,只盼他天良發現,終於生出悔罪之心。
石破天對所聽到的言語卻句句不懂,又問:「風火神龍封師兄,他是誰?怎麼為了我的卑鄙惡行而斷去一臂?我……做了什麼卑鄙惡行?」
白萬劍聽他始終不認,顯是要逼著自己當眾吐露愛女受辱、跳崖自盡的慘事,只氣得目觜欲裂,刷的一聲,拔劍出鞘,手腕一抖,禿的一響,長劍又還入了劍鞘,指著柱上的三個劍痕,朗聲說道:「列位朋友,我雪山派劍法低微,不值方家一笑。但本派自創派祖師傳下來的劍法,若是僥幸刺傷對手,往往留下雪花六出之形。本派的派名,便是由此而來。」
眾人齊向柱子上望去,只見朱漆的柱上共有六點劍痕,布成六角,每一點都是雪花六出出之形,甚是整齊。適才見他拔劍還劍,只一瞬間之事,那知他便在這一剎那中已在柱上連刺六劍,每一劍都憑手腕顫動,幻成雪花六出,手法之快實是無與倫比。眾人當王萬仞被石破天內勁摔出後,對雪山派已沒怎麼放在眼裡,但白萬劍這一手劍法精妙,武林中罕見罕聞,有的不由得肅然起敬,有的更大聲叫起好來。
白萬劍抱拳道:「列位朋友之中,兵刃上勝過白某的,不知道有多少。白某豈敢班門弄斧,到貴幫總舵來妄自撒野?只是有一件事要請列位朋友作個見証。七年之前,敝派有個不成器的弟子,名叫石中玉,膽大妄為,和在下的廖師叔動手較量。我廖師叔為了教訓於他,曾在他左腿上刺了六劍,每一劍都成雪花六出之形。本派劍法雖然平庸無奇,但普天之下,並無第二派劍法能留下這等傷痕的。」說到這裡,轉頭瞪視石破天,森然道:「石中玉,你欺瞞眾人,不敢自暴身分,那麼你將褲管捋起來,給列位朋友瞧瞧,到底你大腿上是否有這般的傷痕?是真是假,一見便知。」
石破天奇道:「你叫我捋起褲管來給大家瞧瞧?」白萬劍道:「不錯,若是閣下腿上無此傷痕,那是白某瞎了眼睛,前來貴幫騷擾胡混,自當向幫主磕頭陪罪。但若你腿上當真有此傷痕,那……那……那便如何?」石破天笑道:「要是我腿上真有這麼六個劍疤,那可真奇了,怎麼我自己全不知道?」
白萬劍目不轉睛的凝視著他,見他說得滿懷自信,不由得心下嘀咕:「此人定然是石中玉那小子。雖然相隔數年,他長大成人之後相貌變了,神態舉止也頗有不同,但面容一般無異。花師妹潛入此處察看,回來後一口咬定是他,難道咱們大伙兒都走了眼不成?」一時沉吟未答。
陳沖之笑道:「你要看我們幫主腿上傷疤,我們幫主卻要看貴派花姑娘大腿上的傷疤。這裡人多,赤身露體的不便,不如讓他兩位同到內室之中,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大家仔仔細細的看上一看!」長樂幫群豪捧腹大笑,聲震屋瓦。
白萬劍怒極,低聲罵道:「無恥!」身形一轉,已站在廳心,喝道:「石中玉,你作賊心虛,不肯顯示腿傷,那便隨我上凌霄城去了斷吧!」刷的一聲,已拔劍在手。
石破天道:「白師傅又何必生氣?你說我腿上有這般傷痕,我卻說沒有,那麼大家瞧瞧便是,又打什麼緊了?」說著抬起左腿,左腳踏在虎皮交椅的扶手上,捋起左腳的褲管,露出腿上肌膚。
大廳中登時鴉雀無聲。突然間眾人不約而同「哦」的一聲,驚呼了出來。
只見石破天左腿外側的肌膚之上,果然有六點傷疤,宛然都有六角,雖然皮肉上的傷疤不如柱上的劍痕那般清晰,但六角之形,人人卻都看得清清楚楚。這中間最驚訝的卻是石破天自己,他伸手用力一擦那六個傷疤,果然是生在自己腿上,絕非偽造。他揉了揉眼睛,又再細看,腿上這六個傷疤實和柱上劍痕一模一樣。
雪山派九人一十八只眼睛冷冷的凝望著他。
石破天捋著褲管,額頭汗水一滴滴的流下來,他又摸摸肩頭,喃喃道:「肩頭、腿上都有傷疤,怎麼別人知道,我……我自己都不知道?難道……我把從前的事都忘了?」
他瞧瞧貝海石,貝海石緩緩搖了搖頭。他回頭去望丁當,丁當皺著鼻子,向他笑著裝個鬼臉。他又向丁不三瞧去,丁不三右手食中兩指向前一送,示意動武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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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爵 | 2008-3-4 21:06:29

七 雪山劍法
陳沖之雙手橫托長劍,送到石破天身前,低聲道:「幫主,不必跟他們多說,以武力決是非。勝的便是,敗的便錯。」他見白萬劍劍法雖精,料想內力定然不如幫主,既然証據確鑿,辯他不過,只好用武,就算萬一幫主不敵,長樂幫人多勢眾,也要殺他們個片甲不回。
石破天隨手接過長劍,心中兀自一片迷惘。
白萬劍森然道:「石中玉聽了:白萬劍奉本派掌門人威德先生令諭,今日清理門戶。這是雪山派本門之事,與旁人無涉。若在長樂幫總舵動手不便,咱們到外邊了斷如何?」
石破天迷迷糊糊的道:「了……了什麼斷?」丁當在他背上輕輕一推,低聲道:「跟他打啊,你武功比他強得多,殺了他便是。」石破天道:「我……我不殺他,為什麼要殺他?白師傅又不是壞人。」一面說,一面向前跨了兩步。
白萬劍適才見他雙袖一拂,便將王萬仞震得身受重傷,心想這小子離了凌霄城後,不知得逢什麼奇遇,竟練成了這等深厚內功,旁的武功自也定然非同小可,那裡敢有絲毫疏忽?長劍抖動,一招『梅雪爭春』,虛中有實,實中有虛,劍尖劍鋒齊用,劍尖是雪點,劍鋒乃格枝,四面八方的向石破天攻了過來。
霎時之間,石破天眼前一片白光,那裡還分得清劍尖劍鋒?他驚惶之下,又是雙袖向外亂揮,他空有一身渾厚內功,卻絲毫不會運用,適才將王萬仞摔出,不過機緣巧合而已,這時亂揮之下,力分則弱,何況白萬劍的武功又遠非王萬仞之可比。但聽得嗤嗤聲響,他兩只衣袖已被白萬劍削落,跟著嚥喉間微微一涼,已被劍尖抵住。
白萬劍情知對方高手如雲,尤其貝海石武功決不在自己之下,站在石破天身後那老者目中神光湛然,也必是個極厲害的人物,身處險地,如何可給對方以喘息余暇?一招得手,立即搶上兩步,左臂伸出,已將石破天挾在肋下,胳膊使勁,逼住了石破天腰間的兩處穴道,喝道:「列位朋友,今日得罪了,日後登門陪禮!」
柯萬鈞等眼見師哥得手,不待吩咐,立時將王萬仞負起,同時向大門闖去。
陳沖之和米橫野刀劍齊出,喝道:「放下幫主!」刀砍肩頭,劍取下盤,向白萬劍同時攻上。
白萬劍長劍顫動,噹噹兩聲,將刀劍先後格開,雖說是先後,其間相差實只一霎。他覺察到敵刀上所含內力著實不弱,心想:「這兩人武功已如此了得,長樂幫眾好手並力齊上,我等九人非喪生於此不可。」身形一幌,貼牆而立,喝道:「那一個上來,兄弟只得先斃了石中玉,再和各位周旋。」
長樂幫群豪萬料不到幫主如此武功,竟會一招之間便被他擒住,不由得都沒了主意。
丁當滿臉惶急之色,向丁不三連打手勢,要他出手。丁不三卻笑了笑,心想:「這小子武功極強,在那小船之上,輕描淡寫的便卸了我的一掌,豈有輕易為人所擒之理?他此舉定有用意,我何必強行出頭,反而壞他的事?且暗中瞧瞧熱鬧再說。」丁當見爺爺笑嘻嘻的漫不在乎,心下略寬,但良人落入敵手,總是擔心。
這時柯萬鈞雙掌抵門,正運內勁向外力推,大門外支撐的木柱被他推得吱吱直響,眼見大門便要被他推開。貝海石斜身而上,說道:「柯朋友不用性急,待小弟叫人開門送客。」花萬紫喝道:「退開了?」揮動長劍,護住柯萬鈞的背心。
貝海石伸指便向劍刃上抓去。花萬紫一驚:「難道你這手掌竟然不怕劍鋒?」便這麼稍一遲疑,眼見貝海石的手指已然抓到劍上,不料他手掌和劍鋒相距尚有數寸,驀地裡屈指彈出,嗡的一聲,花萬紫長劍把捏不住,脫手落地。貝海石右手探出,一掌拍在她肩頭。這兩下兔起鶻落,變招之速,實不亞於剛才白萬劍在柱上留下六朵劍花。
丁不三暗暗點頭:「貝大夫五行六合掌武林中得享大名,果然有他的真實本領。」但見他輕飄飄的東遊西走,這邊彈一指,那邊發一掌,雪山派眾弟子紛紛倒地,每人最多和他拆上三四招,便給擊倒。
白萬劍大叫:「好功夫,好五行六合掌,姓白的改日定要領教!」突然飛身而起,忽喇喇一聲,沖破屋頂,挾著石破天飛了出去。
貝海石叫道:「何不今日領教?」跟著躍起,從屋頂的破洞中追出。只見寒光耀眼,頭頂似有萬點雪花傾將下來。他身在半空,手中又無兵刃,急切間難以招架,立時使一個千斤墜,硬生生的直墜下來。這一下看似平淡無奇,但在一瞬間將向上急沖之勢轉為下墜,其間只要有毫發之差,便已中劍受傷,大廳中一眾高手看了,無不打從心底喝出一聲採來。但白萬劍便憑了這一招,已將石破天挾持而去。貝海石足尖在地下一登,跟著又穿屋追出。
丁當大急,也欲縱身從屋頂的破孔中追出。丁不三抓住她手臂,低聲道:「不忙!」
只聽得砰砰、拍拍,響聲不絕,屋頂破洞中瓦牌泥塊紛紛下墜。橫臥在地的雪山派八弟子中,忽有一個瘦小人形急縱而起,快如貍貓,捷似猿猴,從屋頂破洞中鑽了出去。
陳沖之反手一刀,嗤的一聲,削下了他一片鞋底,便只一寸之差,沒砍下他的腳板來。群豪都是一楞,沒想到雪山派中除白萬劍外,居然還有這樣一個高手,他被貝海石擊倒後,竟尚能脫身逃走。米橫野深恐其余七人又再脫逃,一一補上數指。
這時長樂幫中已有十余人手提兵刃,從屋頂破洞中竄出,分頭追趕。各人均想:「人家欺上門來,將我們幫主擒了去,若不截回,今後長樂幫在江湖上那裡還有立足之地?雖將敵人也擒住了七名,但就算擒住七十名、七百名,也不能抵償幫主被擒之辱。」又想:「只須將那姓白的絆住,拆得三招兩式,眾兄弟一擁而上,救得幫主,那自是天大的奇功。」當下人人奮勇,分頭追趕。
四下裡 哨大作,長樂幫追出來的人癒來癒眾。
白萬劍一招間竟便將石破天擒住,自己也覺難以相信,穿破屋頂脫出之後,心中暗呼:「慚愧!」耳聽得身後追兵喊聲大作,手中抱著人難以脫身遠走,縱目四望,見西首河上一道拱橋,此時更無多思余暇,便即撲向橋底,抱著石破天站在橋蹬石上,緊貼橋身。
過不多時,便聽得長樂幫群豪在小河南岸呼嘯來去,更有七八人踏著石橋,自橋南奔至橋北。白萬劍打定了主意:「若我行跡給敵人發覺,說不得只好先殺了這小子。」只聽得又有一批長樂幫中人沿河搜將過來。突然間河畔草叢中忽喇聲響,一人向東疾馳而去。
白萬劍聽著此人腳步聲,知是師弟汪萬翼,心頭一喜。汪萬翼的輕功在雪山派中向稱第一,奔行如飛,他此舉顯是意在引開追兵,好讓自己乘機脫險。果然長樂幫群豪蜂擁追去。白萬劍心想:「長樂幫中識見高明之士不少,豈能留下空隙,任我從容逸去?」
正遲疑間,只聽得櫓聲夾著水聲,東邊搖來三艘敞篷船,兩艘裝了瓜菜,一艘則裝滿稻草,當是鄉人一早到鎮江城裡來販賣。三艘船首尾相貫,穿過拱橋。白萬劍大喜,待最後一艘柴船經過身畔時,縱身躍起,連著石破天一齊落到稻草堆上。稻草積得高高的,幾欲碰到橋底,二人輕輕落下,船上鄉人全不知覺。白萬劍帶著石破天身子一沉,鑽入了稻草堆中。
柴船駛到柴市,靠岸停泊,搖船的鄉農逕自上茶館喝茶去了。
白萬劍從稻草中探頭出來,見近旁無人,當即挾著石破天躍上岸來,見西首碼頭旁泊著一艘烏篷船,當即踏上船頭,摸出一錠三兩來重的銀子,往船板一拋,說道:「船家,我這朋友生了急病,快送我們上揚州去。這錠銀子是船錢,不用找了。」船家見了這麼大一錠銀子,大喜過望,連聲答應,拔篙開船。烏篷船轉了幾個彎便駛入運河,逕向北航。
白萬劍縮在船艙之中,他知這一帶長樂幫勢力甚大,稍露風聲,群豪便會趕來,心下盤算:「我雖僥幸擒得了石中玉這小子,但將七名師弟、師妹都陷在長樂幫中,卻如何搭救他們出隊?」心下一喜一憂,生恐石破天裝模作樣,過不到一盞茶時分,便伸指在他身上點上幾處穴道,當烏篷船轉入長江時,石破天身上也已有四五十處穴道被他點過了。
白萬劍道:「船家,你只管向下流駛去,這裡又是五兩銀子。」船家大喜,說道:「多謝客官厚賞,只是小人的船小,經不起江中風浪,靠著岸駛,勉強還能對付。」白萬劍道:「靠南岸順流而下最好。」
駛出二十余裡,白萬劍望見岸上一座黃牆小廟,當即站在船頭,縱聲呼嘯。廟中隨即傳出呼嘯之聲。白萬劍道:「靠岸。」那船家將船駛到岸旁,插了篙子,待要舖上跳板,白萬劍早已挾了石破天縱躍而上。
白萬劍剛踏上岸,廟中十余人已歡呼奔至,原來是雪山派第二批來接應的弟子。眾人見他腋下挾著一個錦衣青年,齊問:「白師哥,這個是……」
白萬劍將石破天重重往地下一摔,憤然道:「眾位師弟,愚兄僥幸得手,終於擒到了這罪魁禍首。大家難道不認得他了?」
眾人向石破天瞧去,依稀便是當年凌霄城中那個跳脫調皮的少年石中玉。
眾人怒極,有的舉腳便踢,有的向他大吐唾沫。一個年長的弟子道:「大家可莫打傷了他。白師哥馬到功成,實是可喜可賀。」白萬劍搖了搖頭,道:「雖然擒得這小子,卻失陷了七位師弟、師妹,其實是得不償失。」
眾人說著走進小廟。兩名雪山弟子將石破天挾持著隨後跟進。那是一座破敗的土地廟,既無和尚,亦無廟祝。雪山派群弟子圖這小廟地處荒僻,無人打擾,作為落腳聯絡之處。
白萬劍到得廟中,眾師弟擺開飯菜,讓他先吃飽了,然後商議今後行止。雖說是商議,但白萬劍胸中早有成竹,一句句說出來,眾師弟自是盡皆遵從。
白萬劍道:「咱們須得盡快將這小子送往凌霄城,去交由掌門人發落。七位師弟、師妹雖然陷敵,諒來長樂幫想到幫主在咱們手中,也不敢難為他們。張師弟、王師弟、趙師弟三位是南方人,留在鎮江城中,喬裝改扮了,打探訊息。好在你們沒跟長樂幫朝過相,他們認不出來。」張王趙三人答應了。白萬劍又道:「汪萬翼師弟機靈多智,你們三個和他聯絡上後,全聽他的吩咐。可別自以為入門早過他,擺師兄的架子,壞了大事。」張王趙三人對這位白師哥甚是敬畏,連聲稱是。
白萬劍道:「咱們在這裡等到天黑,東下到江陰再過長江,遠兜圈子回凌霄城去。路程雖然遠些,長樂幫卻決計料不到咱們會走這條路。這時候他們定然都已追過江北去了。」他對長樂幫十分忌憚,言下也毫不掩飾。
白萬劍在四下察看了一周,眾同門又聚在廟中談論。他嘆了口氣,說道:「咱們這次來到中原,雖然燒了玄素莊,擒得逆徒石中玉,但孫、褚兩位兄弟死於非命,耿師弟他們又陷於敵手,實是大折本派的銳氣,歸根結底,總是愚兄統率無方。」
眾同門中年紀最長的呼延萬善說道:「白師哥不必自責,其實真正原因,還是眾兄弟武功沒練得到家。大伙兒一般受師父傳授,可是本門中除白師哥、封師哥兩位之外,都只學了師尊武學的一點兒皮毛,沒學到師門功夫的精義。」另一個胖胖的弟子聞萬夫道:「咱們在凌霄城中自己較量,都自以為了不起啦,不料到得外面來,才知滿不是這麼一回事。白師哥,咱們要等到天黑才動身,左右無事,請你指點大伙兒幾招。」眾師弟齊聲附和。
白萬劍道:「爹爹傳授眾兄弟的武功,其實是一模一樣,不存半分偏私。你們瞧封師哥練功比我勤勉,他功夫便在我之上。」聞萬夫道:「師父絕無偏私,這是人人知道的,只恨做兄弟的太笨,領會不到其中訣竅。」白萬劍道:「此去凌霄城,途中未必太平無事,多學一招劍法,咱們的力量便增了一分。呼延師弟、聞師弟,你們兩個便過過招。趙師弟、王師弟,你們到外邊守望,見到有什麼動靜,立即傳聲通報。」趙王二人心想白師哥要點撥師弟們劍法,自己偏偏無此眼福,心中老大不願,卻又不敢違抗師哥命令,只得怏怏出外。
呼延萬善和聞萬夫打起精神,各提長劍,相向而立。聞萬夫站在下首,叫道:「呼延師哥請!」呼延萬善倒轉劍柄,向白萬劍一拱手,道:「請白師哥點撥。」白萬劍點了點頭。呼延萬善劍尖倏地翻上,斜刺聞萬夫左肩,正是雪山派劍法中的一招『老枝橫斜』。
凌霄城內外遍植梅花,當年創制這套劍法的雪山派祖師又生性愛梅,是以劍法中夾雜了不少梅花、梅萼、梅枝、梅幹的形態,古朴飄逸,兼而有之。梅樹枝幹以枯殘醜拙為貴,梅花梅萼以繁密濃聚為尚,因而呼延萬善和聞萬夫兩人長劍一交上手,有時招式古朴,有時劍點密集,劍法一轉,便見雪花飛舞之姿,朔風呼號之勢,出招迅捷,宛若梅樹在風中搖曳不定,而塞外大漠飛沙、駝馬奔馳的意態,在兩人的身形中亦偶爾一現。
石破天這時被拋在一旁,誰也不來理會。他百無聊賴之下,便觀看呼延萬善和聞萬夫二人拆解劍法。他內功已頗為精湛,拳術劍法卻一竅不通,眼看兩人你一劍來、我一劍去,攻守進退,甚為巧妙,於其中理路自是全無所知,只覺鬥得緊湊,倒也看得津津有味。
又看一會,覺得兩人兩柄長劍刺來刺去,宛如兒戲,明明只須再向前送,便可刺中了對手,總是力道已盡,倏然而止,功虧一簣。他想:「他們師兄弟練劍,又不是當真要殺死對方,自然不會使盡了。」
忽聽得白萬劍喝道:「且住!」緩步走到殿中,接過呼延萬善手中長劍,比劃了一個姿式,說道:「這一招只須再向前遞得兩寸,便已勝了。」石破天道:「是啊!白師傅說得很對,這一劍只須再向前刺上兩寸,便已勝了。那位呼延師傅何以故意不刺?」
呼延萬善點頭道:「白師哥指教得是,只是小弟這一招『風沙莽莽』用到這裡時,內力已盡,再也無法刺前半寸。」
白萬劍微微一笑,說道:「內力修為,原非一朝一夕之功。但內力不足,可用劍法上的變化補救。本派的內功秘訣,老實說未必有特別的過人之處,比之少林、武當、峨嵋、昆侖諸派,雖說是各有所長,畢竟雪山一派創派的年月尚短,可能還不足以與已有數百年積累的諸大派相較。但本派劍法之奇,實說得上海內無雙。諸位師弟在臨敵之際,便須以我之長攻敵之短,不可與人比拚內力,力求以劍招之變化精微取勝。」
眾師弟一齊點頭,心想:「白師哥這番話,果然是說中了我們劍法中最要緊的所在。」
凌霄城城主、雪山派掌門人威德先生白自在少年時得遇機緣,服食靈藥,內力鬥然間大進,抵得常人五六十年修練之功。他雪山派的內功法門本來平平無廳,白自在的內力卻在少林、武當的高手之上。然而這種靈丹妙藥,終究是可遇不可求之物,他自己內力雖強,門下諸弟子卻在這一關上大大欠缺了。威德先生要強好勝,從來不向弟子們說起本門的短處。雪山派在凌霄城中閉門為王,眾弟子也就以為本派內外功都是當世無敵。直至此番來到中原,連續失利,白萬劍坦然直告,眾人這才恍然大悟。
當下白萬劍將劍法中的精妙變化,一招一式的再向各人指點。呼延萬善與聞萬夫拆招之後,換上兩名師弟。兩人比過後,白萬劍命呼延萬善、聞萬夫在外守望替回趙王二人。
眾人經過了一番大閱歷,深切體會到只須有一招劍法使得不到家,立時便是生死之分,無不凝神注目,再不像在凌霄城時那樣單為練劍而用功了。
各人每次拆招,所使劍法都是大同小異。石破天人本聰明,再聽白萬劍不斷點撥,當第七對弟子拆招時,那一路七十二招雪山劍法,石破天已大致明白,雖然招法的名稱雅致,他既不明其意,便無法記得,而劍法中的精妙變化也未領悟,但對方劍招之來,如何拆架,如何反擊,他心中所想像的已頗合雪山派劍法的要旨。
眾人全神貫注的學劍,學者忘倦,觀者忘飢,待得一十八名雪山弟子盡數試完。這套劍法九對弟子反來覆去的已試演了九遍,石破天也已記得了十之六七。
忽然嗆 一響,白萬劍擲下長劍,一聲長嘆,眾師弟面面相覷,不知他此舉是何含意。只見他眼光轉向躺在地下的石破天,黯然道:「這小子入我門來,短短兩三年內,便領悟到本派武功精要之所在,比之學了十年、二十年的許多師伯、師叔,招式之純自然不如,機變卻大有過之。本派劍法原以輕靈變化為尚,有此門徒,封師哥固然甚為得意,掌門人對他也是青眼有加,期許他光大本派。唉……唉…… 唉……」連嘆三聲,惋惜之情見於顏色。
『氣寒西北』白萬劍武功固高,識見亦是超人一等,此刻指點十八名師弟練了半天劍,均覺這些師弟為資質所限,便再勤學苦練,也已難期大成,想到本派後繼無人,甚覺遺憾。石中玉本是個千中之選的佳弟子,偏偏不肯學好。他此刻沉浸於劍法變幻之中,一時間忘了師門之恨,家門之辱,不由得大是痛心。
石破天見他瞧向自己的目光中含著極深厚的愛護情意,雖然不明白他的深意,心下卻不禁暗暗感激。
土地廟中一時沉寂無聲。過了片刻,白萬劍右足在地下長劍的劍柄上輕輕一點,那劍倏地跳起,似是活了一般,自行躍入他的手中。他提劍在手,緩步走到中庭,朗聲道:「何方高人降臨?便請下來一敘如何?」
雪山眾弟子都嚇了一跳,心道:「長樂幫的高手趕來了?怎地呼延萬善、聞萬夫兩個在外守望,居然沒出聲示警?來者毫無聲息,白師哥又是如何知道?」
只聽得拍的一聲輕響,庭中已多了兩個人,一個男子全身黑衣,另一個婦人身穿雪白衣裙,只腰系紅帶、鬢邊戴了一朵大紅花,顯得不是服喪。兩人都是背負長劍,男子劍上飄的是黑穗,婦人劍上飄的是白穗。兩人躍下,同時著地,只發出一聲輕響,已然先聲奪人,更兼二人英姿颯爽,人人瞧著都是一震。
白萬劍倒懸長劍,抱劍拱手,朗聲道:「原來是玄素莊石莊主夫婦駕到。」
躍下的兩人正是玄素莊莊主石清、閔柔夫婦。石清臉露微笑,抱拳說道:「白師兄光臨敝莊,愚夫婦失迎,未克稍盡地主之誼,抱歉之至。」
和石清夫婦在侯監集見過面的雪山弟子都已失陷於長樂幫總舵,這一批人卻都不識,聽得是他夫婦到來,不禁心下嘀咕:「咱們已燒了他的莊子,不知他已否知道?」不料白萬劍單刀直入,說道:「我們此番自西域東來,本來為的是找尋令郎。當時令郎沒能找到,在下一怒之下,已將貴莊燒了。」
石清臉上笑容絲毫不減,說道:「敝莊原是建造得不好,白師兄瞧著不順眼,代兄弟一火毀去,好得很啊,好得很!還得多謝白師兄手下留情,將莊中人丁先行逐出,沒燒死一雞一犬,足見仁心厚意。」
白萬劍道:「貴莊家丁僕婦又沒犯事,我們豈可無故傷人?石莊主何勞多謝?」
石清道:「雪山派群賢向來對小兒十分愛護,只恨這孩子不學好,胡作非為,有負白老前輩和封師兄、白師兄一番厚望。愚夫婦既是感激,又復慚愧。白老前輩身子安好?白老夫人身子安好?」說到這裡,和閔柔一齊躬身為禮,乃是向他父母請安之意。
白萬劍彎腰答禮,說道:「家父托福安健,家母卻因令郎之故,不在凌霄城中。」說到這裡,不由得憂形於色。石清道:「老夫人武功精湛,德高望重,一生善舉屈指難數,江湖上人人欽仰。此番出外小遊散心,福體必定安康。」白萬劍道:「多謝石莊主金言,但願如此。只是家母年事已高,風霜江湖,為人子的不能不擔心掛懷。」石清道:「這是白師兄的孝思。為人子的孝順父母,為父母的掛懷子女,原是人情之常。子女縱然行為荒謬不肖,為父母的痛心之余,也只有帶回去狠狠管教。」
白萬劍聽他言語漸涉正題,便道:「石莊主夫婦是武林中眾所仰慕的英俠,玄素莊大廳上懸有一匾,在下記得寫的是『黑白分明』四個大字。料來說的是石莊主夫婦明辨是非、主持公道的俠義胸懷。卻不單是說兩位黑白雙劍縱橫江湖的威風。」石清道:「不錯。『俠義胸懷』四字,愧不敢當。但想咱們學武之人,於這是非曲直之際總當不可含糊。但不知『黑白分明』這四字木匾,如今到了何處?」白萬劍一楞,隨即泰然道:「是在下燒了!」
石清道:「很好!小兒拜在雪山派門下,若是犯了貴派門規,原當任由貴派師長處治,或打或殺,做父母的也不得過問,這原是武林中的規矩。愚夫婦那日在侯監集上,將黑白雙劍交在貴派手中,言明押解小兒到凌霄城來換取雙劍,此事可是有的?」
白萬劍和耿萬鐘、柯萬鈞等會面後,即已得悉此事。當日耿萬鐘等雙劍被奪,初時料定是石清夫婦使的手腳,但隨即遇到那一群狼狽逃歸的官差轎夫,詳問之下,得悉轎中人一老一小,形貌打扮,顯是攜著那小乞丐的摩天居士謝煙客。白萬劍素聞謝煙客武功極高,行蹤無定,要奪回這黑白雙劍,實是一件大難事,此刻聽石清提及,不由得面上微微一紅,道:「不錯,尊劍不在此處,日後自當專誠奉上。」
石清哈哈一笑,說道:「白師兄此言,可將石某忒也看得輕了。『黑白分明』四字,也不是石某夫婦才講究的。你們既已將小兒扣押住了,又將石某夫婦的兵刃扣住不還,卻不知是武林中那一項規矩?」白萬劍道:「依石莊主說,該當如何?」石清道:「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要孩子不能要劍,要了劍便不能要人。」
白萬劍原是個響噹噹的角色,信重然諾,黑白雙劍在本派手中失去,實是對石清有愧,按理說不能再強辭奪理,作口舌之爭。但他曾和耿萬鐘等商議,揣測說不定石清與謝煙客暗中勾結,交劍之後,便請謝煙客出手奪去。何況石中玉害死自己獨生愛女,既已擒住禍首,豈能憑他一語,便將人交了出去?當下說道:「此事在下不能自專,石莊主還請原諒。至於賢夫婦的雙劍,著落在白萬劍身上奉還便了。白某若是無能,交不出黑白雙劍,到貴莊之前割頭謝罪。」這句話說得斬釘截鐵,更無轉圜余地。
石清知道以他身分,言出必踐,他說還不出雙劍,便以性命來賠,在勢不能不信。但眼睜睜見到獨生愛兒躺在滿是泥污的地下,說什麼也要救他回去。閔柔一進殿後,一雙眼光便沒離開過石破天的身上。她和愛子分別已久,乍在異地相逢,只想撲上去將他摟在懷中,親熱一番,眼中淚水早已滾來滾去,差一點要奪眶而出,任他白萬劍說什麼話,她都是聽而不聞。只是她向來聽從丈夫主張,是以站在石清身旁,始終不發一言。
石清道:「白師兄言重了!愚夫婦的一對兵刃,算得什麼?豈能與白師兄萬金之軀相提並論?只是咱們在江湖上行走,萬事抬不過一個『理』字。雪山派劍法雖強,人手雖眾,卻也不能仗勢欺人,既要了劍,卻又要人!白師兄,這孩子今日愚夫婦要帶走了。」他說到這個『了』字,左肩微微一動,那是招呼妻子拔劍齊上的訊號。
寒光一閃,石清、閔柔兩把長劍已齊向白萬劍刺去。雙劍刺到他胸前一尺之處,忽地凝立不動,便如猛烈間僵住了一般。石清說道:「白師兄,請!」他夫婦不肯突施偷襲。白萬劍若不拔劍招架,雙劍便不向前擊刺。
白萬劍目光凝視雙劍劍尖,向前踏出半步。石清、閔柔手中長劍跟著向後一縮,仍和他胸口差著這麼一尺。白萬劍陡地向後滑出一步,當石清夫婦的雙劍跟著遞上時,只聽得叮叮兩聲,白萬劍已持劍還擊,三柄長劍顫成了三團劍花。石清使的本是一柄黑色長劍,此刻使的則是一口青剛劍,碧油油的泛出綠光。三劍一交,霎時間滿殿生寒。
雪山派群弟子對白師哥的劍法向來懾服,心想他雖然以一敵二,仍是必操勝算,各人抱劍在手,都貼牆而立,凝神觀鬥。初時但見石清、閔柔夫婦分進合擊,一招一式,者是妙到巔毫,拆到六七十招後兩人出招越來越快,已看不清劍招。白萬劍使的仍是七十二路雪山劍法,眾弟子練貫之下,看來已覺平平無奇,但以之對抗石清夫婦精妙的劍招,時守時攻,本來毫不出奇的一招劍法,在他手下卻生出了極大威力。
殿上只點著一枝蠟燭,火光暗淡,三個人影夾著三團劍光,卻耀眼生花,熾烈之中又夾著令人心為之顫的兇險,往往一劍之出,似是只毫發之差,便會血濺神殿。劍光映著燭火,三人臉上時明時暗。白萬劍臉露冷傲,石清神色和平,閔柔亦不減平時的溫雅嫻靜。單瞧三人的臉色氣度,便和適才相互行禮問安時並無分別,但劍招狠辣,顯是均以全力拚鬥。
當石清夫婦來到殿中,石破天便認出閔柔就是在侯監集上贈他銀兩的和善婦人。他夫婦一進殿來,便和白萬劍說個不停,跟著便拔劍相鬥,始終沒時候讓石破天開口相認,至於他三人說些什麼,石破天卻一句也不懂,只知石清要向白萬劍討還兩把劍,又有一個孩子什麼的,黑白雙劍他是知道的,卻全沒想到三人所爭原來是為了自己。
石破天適才見到雪山派十八名弟子試劍,這時見三人又拔劍動手,既無一言半語叱責喝罵,神色間又十分平靜,只道三人還是和先前一般的研討武藝,七十二路雪山派劍法他早已看得熟了,這時在白萬劍手中使出來輕靈自然,矯捷狠辣,每一招都看得他心曠神怡。
看了一會,再轉而注視石清夫婦的劍法,便即發覺三人的劍路大不相同。石清是大開大闔,端嚴穩重﹔閔柔卻是隨式而轉,使劍如帶。兩夫婦所使的劍法招式並無不同,但一剛一柔、一陽一陰,一直一圓、一速一緩,運招使式的內勁全然相反,但一與白萬劍長劍相遇,兩夫婦的劍招又似相輔相成,凝為一體。他夫婦在上清觀學藝時本是同門師兄妹,學藝時互生情愫,當時合使劍法之際便已有心心相印之意,其後結﹝ 離﹞二十余載,從未有一日分離,也從未有一日停止練劍,早已到了心意相通、有若一人的地步。劍法陰陽離合的體會,武林中更無另外兩人能與之相比。這般劍法上的高深道理,石破天自然半點不懂。
石清夫婦的劍法內勁,分別和白萬劍在伯仲之間,兩個打一個,白萬劍早非對手,只是白萬劍的劍法中有一股凌厲的狠勁,閔柔生性斯文,出招時往往留有三分余地,三個人才拚鬥了這麼久。但別看閔柔一股嬌怯怯的模樣,劍法之精,殊不在丈夫之下。白萬劍只鬥到七十招時,便接連兩次險些為閔柔劍鋒掃中,心中已在暗暗叫苦,只是他生性剛強,縱然喪生在他夫婦劍底,也是寧死不屈,但攻守之際,不免越來越落下風。
雪山派中的幾名弟子看出情勢不對,一人大聲叫道:「兩個打一個,太不成話了。石莊主,你有種便和白師哥單打獨鬥,若是群毆,我們也要一擁而上了。」
石清一笑,說道:「風火神龍封師兄在這兒麼?封師兄若在,原可和白師兄聯手,咱們四個人比劍玩玩。」言下之意十分明白,雪山派群弟子中除了封萬裡,余人未必能與白萬劍聯手出劍。眼前敵手只白萬劍一人,自己夫婦佔了很大便宜,但獨生愛子若被他攜上凌霄城去,那裡還能活命?何況這廟中雪山派幾近二十人,也可說自己夫妻兩人鬥他十余人,至於除白萬劍一人之外其余都是庸手,又誰叫他雪山派中不多調教幾個好手出來?
白萬劍聽他提到封萬裡,心下大怒:「封師哥只為收了你的小鬼兒子為徒,這才被爹爹斬去一臂,虧你還有臉提到他?」但高手比武不可絲毫亂了心神。白萬劍本已處境窘迫,這一發怒,一招『明駝駿足』使出去時不免招式稍老。石清登時瞧出破綻,舉劍封擋,內力運到劍鋒之上,將白萬劍的來劍微微一黏。白萬劍急忙運勁滑開,便只這麼電光石火的一個空隙,閔柔長劍已從空隙中穿了進去,直指白萬劍胸口。
白萬劍雙目一閉,知道此劍勢必穿心而過,無可招架。那知閔柔長劍只遞到離他胸口半尺之處,立即縮回。夫婦倆並肩向後躍開,擦的一聲響,雙劍同時入鞘,一言不發。
白萬劍睜開眼來,臉色鐵青,心想對方饒了我的性命,用意再也明白不過,那是要帶了他們兒子走路,自己落敗,如何再能窮打爛纏,又加阻攔?何況即使再鬥,雙拳難敵四手,終究鬥他夫婦不過,想起愛女為他夫婦的兒子所害,自己率眾來到中原,既將七名師弟妹失陷在長樂幫中,石中玉得而復失,而生平自負的雪山劍法又敵不過玄素雙劍,一生英名付於流水,霎時間萬念俱灰,怔怔的站著,也是不作一聲。
這時呼延萬善、聞萬夫已得訊回廟,眼見師哥落敗,齊聲呼道:「他們以多鬥少,難道咱們便不能學樣?」十八人各挺長劍,從四面八方向石清、閔柔夫婦攻了上去。
石清道:「白師兄,我夫婦聯手,雖然略佔上風,勝敗未分,接招!」說著挺劍向白萬劍刺去。以白萬劍的身分,適才對方既饒了自己性命,決不能再行索戰,但石清自己發劍,卻可招架,心道:「好,我和你一對一的決一死戰。」當即舉劍格開,斜身還招。
白萬劍和石清這一鬥上手,情勢又自不同,適才他以一敵二,處處受到牽制,防守固是極盡嚴密之能事,反擊之際卻難以盡情發揮,攻擊石清時要防到閔柔來襲,劍刺閔柔時又須回招拆架石清在旁所作的呼應。這時一人鬥一人,單劍對單劍,他又恥於適才之敗,登時將這七十二路雪山劍法使得淋漓盡致,全力進擊。
石清暗暗吃驚:「『氣寒西北』名下無虛,果是當世一等一的劍士!」提起精神,將生平所學盡數施展出來,心想:「要教你知道我上清觀劍法,原不在你雪山派之下。我命兒子拜在你派門下,乃是另有深意。你別妄自尊大,以為我石清便不如你白萬劍了。」
二人這一拚鬥,當真是棋逢敵手。白萬劍出招迅猛,劍招縱橫。石清卻是端凝如山,法度嚴謹。白萬劍連變了十余次劍招,始終佔不到絲毫上風,心下也是暗暗驚異:「此人劍法之高,更在他所享聲名之上,然則他何以命他兒子拜在本派門下?」又想:「適才我比劍落敗,還可說雙拳難敵四手,現下單打獨鬥,若再輸得一招半式,雪山派當真是聲名掃地了。我非得制住他的要害,也饒他一命不可,否則奇恥難雪。」他一存著急於求勝之心,出招時不免行險。石清暗暗心喜:「你越急於求勝,只怕越易敗在我的手裡。」
十余招過去,果然白萬劍連遇險招,他心中一凜,登時收懾心神,去奇詭而行正道,改急攻為爭先著,到此地步,兩人才真的是鬥了個旗鼓相當,難分軒輊。
石破天在一旁看著二人相鬥,雖然不明其中道理,卻也看得出了神。
石清和白萬劍也是鬥得渾忘了身際的情事,待拆到二百余招之後,白萬劍心神酣暢,只覺今日之鬥實是平生一大快事,早將剛才被閔柔一劍制住之恥拋在腦後。石清也深以遇此勁敵為喜。兩人自然而然都生出惺惺相惜之情,敵意漸去,而切磋之心越來越盛,各展絕技,要看對方如何拆解。
二人初鬥之時,殿中叮叮噹噹之聲變成一片,這時卻唯有雙劍撞擊的錚錚之聲。鬥到分際,白萬劍一招『暗香疏影』,劍刃若有若無的斜削過來。石清低讚一聲:「好劍法!」豎劍一立,雙劍相交。兩人所使的這一招上都運上了內勁,拍的一聲響,石清手中青鋼劍竟爾折斷。他手中長劍甫斷,左邊一劍便遞了上來。石清左手接過,一招『左右逢源』,長劍自左至右的在身前劃了一弧,以阻對方繼續進擊。
白萬劍退後一步,說道:「此是石莊主劍質較劣,並非劍招上分了輸贏。石莊主若有黑劍在手,寶劍焉能折斷?倒是兄弟的不是了。」剛說了這句話,突然間臉色大變,這才發覺站在石清左首遞劍給他的乃是閔柔,本派十八名師弟,卻橫七豎八的躺得滿地都是。
原來當白萬劍全神貫注的與石清鬥劍之時,閔柔已將雪山派十八名弟子一一刺傷倒地。每人身上所受傷都極輕微,但閔柔的內力從劍尖上傳了過去,直透穴道,竟使眾人中劍後再也動彈不得。這是閔柔劍法中的一絕。她宅心仁善,不願殺傷敵人,是以別出心裁,將上清觀的打穴法融化在劍術之中。雪山派十八名弟子雖說是中劍,實則是受了她內力的點穴,只不過她內力未臻上乘境界,否則劍尖碰到對方穴道,便可制敵而不使其皮肉受傷。
閔柔手中長劍一遞給丈夫,足尖輕撥,從地下挑起一柄子雪山派弟子脫落的長劍,握在手中,站在丈夫左側之後三步,隨時便能搶上夾擊。
白萬劍一顆心登時沉了下去,尋思:「我和石清說什麼也只能鬥個平手,石夫人再加入戰團,舊事重演,還打什麼?」黯然說道:「只可惜封師哥不在這裡,否則封白二人聯手,當可和賢伉儷較量一場。今日敗勢已成,還有什麼可說?」
石清道:「不錯,日後遇到風火神龍……」一句話沒說完,想起封萬裡為了兒子石中玉之故,臂膀為他師父所斬,日後縱然遇到,也不能比劍了,登時住口,不再繼續往下說,臉上不禁深有慚色,絲毫不以夫婦聯手打敗雪山派十九弟子為喜。
石破天見白萬劍臉色鐵青,顯是心中痛苦之極,而石清、閔柔均有同情和惋惜之色,心想:「雪山派這十八個師弟都是笨蛋,沒一個能幫他和石莊主夫婦兩個鬥兩個,好好的比一場劍,當真十分掃興。」想起白萬劍適才凝視自己時大有愛惜之意,尋思:「白師傅對我甚好,那位石夫人給過我銀子,待我也不錯。他們要比劍,卻少一個對手,有一位封師哥什麼的,偏偏不在這裡,大家都不開心。我雖然不會什麼劍法,但剛才看也看熟了,幫他們湊湊熱鬧也好。」當即站起身來,學著白萬劍適才的模樣,足尖在地下一柄長劍的劍柄上一點,內力到處,那劍呼的一聲,躍將起來。他毛手毛腳的搶著抓住劍柄,笑道:「你少了一個人,比不成劍,我來和白師傅聯手,湊個興兒。不過我是不會的,請你們指點。」
白萬劍和石清夫婦見他突然站起,都是大吃一驚。白萬劍心想自己明明已點了他全身數十處穴道,怎麼忽然間能邁步行動,定是閔柔在擊倒本派十八弟子後,便去解開他的穴道。石清、閔柔料想白萬劍既將他擒住,定然便點了他的重穴,怎麼竟會走過來?閔柔叫道:「玉……」那一聲「玉兒」只叫得一個字,便即住口,轉眼向丈夫瞧去。
石破天被服白萬劍點了穴道,躺在地下已有兩個多時辰。本來白萬劍點了旁人穴道,至少要六個時辰方得解開,可是石破天內功深厚,雖然不會自解穴道之法,但不到一個時辰,各處所封穴道在他內力自然運行之下,不知不覺的便解開了。他渾渾噩噩,全然不知,只覺本來手足麻木,不會動彈,後來慢慢的都會動了。
白萬劍大聲道:「你為什麼要和我聯劍?要試試你在雪山派所學的劍法?」
石破天心想:「我確是看你們練劍而學到了一些,就只怕學錯了。」便點了點頭,道:「我學的也不知學對了沒有,請白師傅和石莊主、石夫人教我。」說著長劍斜起,站在白萬劍身側,使的正是雪山劍法中一招『雙駝西來』。
石清、閔柔夫婦一齊凝視石破天,他們自從送他上凌霄城學劍,已有多年不見,此刻異地重逢,中間又滲著許多愛憐、喜悅、惱恨、慚愧之情,當真是百感交集。夫婦倆見兒子長得高了,身子粗壯,臉上雖有風塵憔悴之色,卻也掩不住一股英華飛逸之氣,尤其一雙眸子精光燦然,便似體內蘊蓄有極深的內力一般。
石清身為嚴父,想到武林中的種種規矩,這不肖子大壞玄素莊門風,令他夫婦在江湖上羞於見人,這幾年來,他夫婦只是暗中探訪他的蹤跡,從不和武林同道相見。他此刻見到父母,居然不上前拜見,反要比試武藝,單此一事,足見雪山派說他種種輕佻不端的行逕當非虛假,不由得暗暗切齒,只是他向來極沉得住氣,又礙於在白萬劍之前,一時不便發作。
閔柔卻是慈母心腸,歡喜之意,遠過惱恨。她本來生有兩子,次子為仇家所害慘死,傷心之余,將疼愛兩子之心都移注在這長子石中玉身上。她常對丈夫為兒子辯解,說雪山派一面之辭未必可信,定是兒子在凌霄城中受人欺凌,給逼得無可容身,多半還是白自在的孫女恃寵而驕,欺壓得他狠了,因而憤而反抗。否則他小小年紀,怎會做出這種貪淫犯上的事來?何況白家的女孩兒當時只十二三歲,中玉也不會對這樣的小姑娘胡作非為。數年中風霜江湖,一直沒得到兒子的訊息,她時時暗中飲泣,總擔心兒子已葬身於西域大雪山中,又或是膏於虎狼之吻,此刻乍見愛子,他便是有天大的過犯,在慈母心中早就一切都原諒了。但見他提劍而出,步履輕健,身形端穩,不由得心花怒放,恨不得將他摟在懷裡,好好的疼他一番。她知這個兒子從小便狡獪過人,既說要和白萬劍聯手比劍,定是另有深意,她深恐丈夫惱怒之下,出聲叱責,又想看看兒子這些年來武功進境到底如何,當即說道:「好啊,咱們四個便二對二的研討一下武功,反正是點到為止,也沒什麼相幹。」語間柔和,充滿了愛憐之意,只是心下激動,話聲卻也顫了。
石清向妻子斜視了一眼,點了點頭。閔柔性子和順,什麼事都由丈夫作主,自來不出什麼主意,但她偶爾說什麼話,石清倒也總不違拗。他猜想妻子的心意,一來是急於要瞧兒子的武功,二來是要白萬劍輸得心服,諒來石中玉小小年紀,就算聰明,劍法也高不過那些被閔柔點倒的雪山派眾師叔,何況他決計不會真的幫著白萬劍出力與父母相抗。
白萬劍卻另有一番主意:「你以雪山派劍法和我聯手抗敵,便承認是雪山派弟子。不論這場比劍結果如何,只須我不為你一家三人所殺,待得取出雪山派掌門人令符,你便非得跟我回山不可。石清夫婦若再阻撓,那更是壞了武林中的規矩。」當下長劍一舉,說道:「是二對二也好,是三對一也好,白某人反正是玄素雙劍的手下敗將,再來舍命陪君子便是。」他已定下死志,倘若他石家三人向自己圍攻逼迫,那便說什麼也要殺了石中玉,只須不求自保,舍命殺他諒來也辦得到。
石破天見他長劍劍尖微顫,斜指石清,當是似攻實守,便道:「那麼是由我搶攻了。」長劍也是微顫,向石清右肩刺去,一招刺出,陡然間劍氣大盛。這一劍去勢並不甚急,但內力到處,只激得風聲嗤嗤而呼,劍招是雪山劍法,內力之強卻遠非白萬劍所能及。
白萬劍、石清、閔柔三人同時不約而同的低聲驚呼:「咦!」
石破天這一劍刺出,白萬劍初見便微生卑視之意,心想:「你這一招『雲橫西嶺』,右肘抬得太高,招數易於用老﹔左指部位放得完全不對,不含伸指點穴的後著﹔左足跨得前了四寸,敵人若施反擊,便不懼你抬左足踢他脛骨……」他一眼之間,便瞧出了石破天這一招中八九處錯失,但霎時之間,卑視立時變為錯愕。石破天這一招劍氣之勁,真是生平罕見,只有父親酒酣之余,向少數幾名得意弟子試演劍法之時,出劍時才有如此嗤嗤聲響,但那也要在三四十招之後,內力漸漸凝聚,方能招出生風。石破天這般起始發劍便有疾風厲聲,難道劍上裝有哨子之類的古怪物事麼?
他這念頭只是一轉,便知所想不對,只見石清「咦」了一聲之後,舉劍封擋,喀的一聲響,石清手中長劍立時斷為兩截。上半截斷劍直飛出去,插入牆角中,深入數寸。
石清只覺虎口一熱,膀子顫動,半截劍也險些脫手。他雖惱恨這個敗子,但練武之人遇上了武功高明之士,忍不住會生出讚佩的念頭,一個「好」字當下便脫口而出。
石破天見石清的長劍斷折,卻吃了一驚,叫聲:「啊喲!」立即收劍,臉上露出歉仄和關懷之意。這時他臉向燭火,這般神色都教石清、閔柔二人瞧在眼裡。夫婦二人心中都閃過一絲暖意:「玉兒畢竟還是個孝順兒子!」
石清拋去斷劍,用足尖又從地下挑起一柄長劍,說道:「不用顧忌,接招吧!」刷的一劍,向石破天左腿刺去。石破天畢竟從來沒練過劍術,內力雖強,在進攻時尚可發威力,一遇上石清這種虛虛實實、忽左忽右的劍法,卻那裡能接得住?一招間便慌了手腳,總算心念轉得甚快,手忙腳亂的使招『蒼鬆迎客』,橫劍擋去。
石清長劍略斜,劍鋒已及他右腿,倘若眼前這人不是他親生兒子,而是個須殺之而後快的死敵,這一劍已將石破天右腿斬為兩截。他長劍輕輕一抖,閔柔卻已嚇出了一身冷汗,急叫:「清哥!」
石破天眼望自己右腿時,但見褲管上已被劃開一道破口,卻沒傷到皮肉,他歉然笑道:「多謝你手下留情,我的劍法學得全然不對,比你可差得遠了!」
他這句話出於真心,但言者無意,聽者有心,語入白萬劍耳中,直是一萬個不受用,心道:「你向父親說你劍法比他差得甚遠,豈非明明在貶低雪山派劍法?又說學得全然不對,便是說我們雪山派藏私,沒好好教你。只一句話,便狠狠損了雪山派兩下。白萬劍但教一口氣在,豈能受你這小子奚落折辱?」
石清也是眉頭微蹙,心想:「師妹老是說玉兒在雪山派中必受師叔、師兄輩欺凌,我想白老前輩為人正直,封萬裡肝膽俠義,既收我兒為徒,決不能虧待了他。但瞧他使這兩招劍法,姿式已然不對,中間更是破綻百出,如何可以臨敵?似乎他在凌霄城中果然沒學到什麼真實武功。他先一劍內力強勁之極,但這份內力與雪山派定然絕無幹系,便威德先生自己也未必有此造詣,必是他另有奇遇所致。到底如何,須得追究個水落石出,日後也好分辯是非曲直。」當下說道:「來來來,大家不用有什麼顧忌,好好的比劍。」左手捏個劍訣,向前一指,挺劍向白萬劍刺去。
白萬劍舉劍格開,還了一劍。
閔柔便伸劍向石破天緩緩刺去,她故意放緩了去勢,好讓兒子不致招架不及。石破天見她這一劍來勢甚緩,想起當年侯門監視集上贈銀之情,裂開了嘴向她一笑,又點頭示謝,這才提劍輕輕一擋。閔柔見他神情,只道他是向母親招呼,心中更喜,回劍又向他腰間掠去。石破天想了一想:「這一招最好是如此拆解。」當下使出一招雪山劍法,將來劍格開。
閔柔見他劍法生疏之極,出招既遲疑,遞劍時手法也是嫩極,不禁心下難過:「雪山派這些劍客們自命俠義不凡,卻如此的教我兒劍法!」於是又變招刺他左肩。她每一招遞出,都要等石破天想出了拆解之法,這才真的使實,倘若他一埋難以拆解,她便慢慢的等待。這那是比劍?比之師徒間的喂招,她更多了十二分的慈愛,十二分耐心。
十招後,石破天信心漸增,拆解快了許多。閔柔心中暗喜,每當他一劍使得不錯,便點頭嘉許。石破天看出她在指點自己使劍,倘若閔柔不點頭,那便重使一招,閔柔如認為他拆解不善,仍會第三次以同樣招式進擊,總要讓他拆解無誤方罷。
這邊廂石清和白萬劍三度再鬥,兩人於對方的功力長短,心下均已了然,更不敢有絲毫怠忽。數招之後,兩人都已重行進入全神專注、對周遭變故不聞不見的境界,閔柔和石破天如何拆招、是真鬥還是假鬥、誰佔上風誰處敗勢,石白二人固然無暇顧及,卻也無法顧及,在這場厘毫不能相差的拚鬥中,只要那一個稍有分心,立時非死即傷。
閔柔於指點石破天劍法之際,卻盡有余暇去看丈夫和白萬劍的廝拚。她靜聽丈夫呼吸悠長,知他內力仍然充沛,就算不勝,也決不會落敗,眼見石破天一劍又一劍的將雪山劍法演完,七十二路劍法中忘卻了二十來路,於是又順著他劍法的路子,誘導他再試一遍。
石破天第二遍再試,比之第一次時便已頗有進境,居然能偶爾順勢反擊,拆解之時也快了些。他堪堪把學到的四十幾路劍法第二次又將拆完,閔柔見丈夫和白萬劍仍在激鬥。心想:「把這套劍拆完後,便該插手相助,不必再跟這白萬劍糾纏下去,帶了玉兒走路便是。」眼見石破天一劍刺來,便舉劍擋開,跟著還了一招,料想這一招的拆法兒子已經學會,定會拆解妥善,豈知便在此時,眼前陡然一黑,原來殿上的蠟燭點到盡頭,猛然裡熄了。
閔柔一劍刺出,見燭光熄滅,立時收招。不料石破天沒半分臨敵經驗,眼前一黑,不向後退,反而迎了上去,想要和閔柔敘舊,謝她教劍之德,這一步踏前,正好將身子湊到了閔柔劍上。
閔柔只覺兵刃上輕輕一阻,已刺入人身,大驚之下,抽劍向後擲去,黑暗中伸臂抱了石破天,驚叫:「刺傷了你嗎?傷在那裡?傷在那裡?」石破天道:「我… …我……」連聲咳嗽,說不出話來。閔柔急幌火摺,只見石破天胸口滿是鮮血,她本來極有定力,這時卻嚇得呆了,心下惶然一片,仰頭向石清道:「師哥,怎…… 怎麼辦?」
石清和白萬劍在黑暗中仍是憑著對方劍勢風聲,劇鬥不休。待得閔柔幌亮火摺,哀聲叫嚷,石清斜目一瞥,見石破天受傷倒地,妻子驚懼已極,畢竟父子關心,心中微微一亂。便這麼稍露破綻,白萬劍已乘隙而入,長劍疾指,刺向石清心口,這一招制其要害,石清要待拆架,已萬萬不及。
白萬劍長劍遞到離對方胸口八寸之處,立即收劍。適才閔柔在劍法上制他死命之後,回劍不刺,現下他一命還一命,也在制住對方要害之後撤劍,從此誰也不虧負誰。
石清掛念兒子傷勢,也不暇去計較這些劍術上的得失榮辱,忙俯身去看石破天的劍傷只見他胸口鮮血緩緩滲出,顯是這一劍刺得不深。原來閔柔反應極快,劍尖甫觸入體,立即縮回。石清、閔柔正自心下稍慰,只見一柄冷森森的長劍已指住石破天的嚥喉。
只聽白萬劍冷冷的道:「令郎辱我愛女,累得她小小年紀,投崖自盡,此仇不能不報。兩位要是容我帶他上凌霄城去,至少尚有二月之命,但若欲用強,我這一劍便刺下去了。」
石清和閔柔對望一眼。閔柔不由得打個寒噤,知道此人言出必踐,等他這一劍刺下,就算夫婦二人合力再將他斃於劍底,也已於事無補。石清使個眼色,伸手握住妻子手腕,縱身便竄出殿外。閔柔將出殿門時回過頭來,向躺在地下的愛兒再瞧一眼,眼色又是溫柔,又是悲苦,便這麼一瞬之間,她手中火摺已然熄滅,殿中又是黑漆一團。
白萬劍側身聽著石清夫婦腳步遠去,知他夫婦定然不肯幹休,此後回向凌霄城的途中,定將有無數風波、無數惡鬥,但眼前是暫且不會回來了,回想適才的鬥劍,實是生平從所未遇的奇險,倘若那蠟燭再長得半寸,這姓石的小子非給他父母奪去不可。
他定了定神,吁了一口氣,伸手到懷中去摸火刀火石,卻摸了個空,這才記得去長樂幫總舵之前已交給了師弟聞萬夫,以免激鬥之際多所累贅,高手過招,相差只在毫發之間,身上輕得一分就靈便一分。當下到躺在身旁地下的一名師弟懷中摸到了火刀、火石、火紙,打著了火,待要找一根蠟燭,突然一呆,腳邊的石中玉竟已不知去向。
他驚愕之下,登時背上感到一陣涼意,全身寒毛直豎,心中只叫:「有鬼,有鬼!」若不是鬼怪出現,這石中玉如何會在這片刻之間無影無蹤,而自己又全無所覺?他一凜之後,拋去火摺,提著長劍直搶在廟外。四下裡絕無人影。
他初時想到『有鬼』,但隨即知道早有高手窺伺在側,在自己摸索火石之時,乘機將人救去,多半便是貝海石。他急躍上屋,遊目四顧,唯見東南角上有一叢樹林可以藏身,當下縱身落地,搶到林邊,喝道:「鬼鬼祟祟的不是好漢,出來決個死戰。」
略待片刻,林中並無人聲,他又叫:「貝大夫,是你嗎?」林中仍無回答。當此之時,也顧不得敵人在林中倏施暗算,當即提劍闖了進去。但林中也是空盪盪地,涼風拂體,落葉沙沙,江南秋意已濃。
白萬劍怒氣頓消,適才這一戰已令他不敢小覷了天下英雄,這時更興『天上有天,人上有人』之念,心中隱隱感到三分涼意,想起女兒稚齡慘亡,不由得悲從中來。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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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爵 | 2008-3-4 21:06:59

八 白痴
石破天自己撞到閔柔劍上,受傷不重,也不如何疼痛,眼見石清、閔柔二人出廟,跟著殿中燭火熄滅,一團漆黑之中,忽覺有人伸手過來,按住自己嘴巴,輕輕將自己拖入了神台底下。正驚異間,火光閃亮,見白萬劍手中拿著火摺,驚叫:「有鬼,有鬼!」奔出廟去,料得他不知自己躲在神台之下,出廟追尋,不由得暗暗好笑,只覺那人抱著自己快跑出廟,奔馳了一會,躍入一艘小舟,接著有人點亮油燈。
石破天見身畔拿著油燈的正是丁當,心下大喜,叫道:「叮叮噹噹,是誰抱我來的?」丁當小嘴一撇,道:「自然是爺爺了,還能有誰?」石破天側過頭來,見丁不三抱膝坐在船頭,眼望天空,便問:「爺爺,你……你……抱我來做什麼?」
丁不三哼了一聲,說道:「阿當,這人是個白痴,你嫁他作甚?反正沒跟他同房,不如趁早一刀殺了。」
丁當急道:「不,不!天哥生了一場大病,好多事都記不起了,慢慢就會好。天哥,我瞧瞧你的傷口。」解開他胸口衣襟,拿手帕醮水抹去傷口旁的血跡,敷上金創藥,再撕下自己衣襟,給他包紮了傷口。
石破天道:「謝謝你。叮叮噹噹,你和爺爺都躲在那桌子底下嗎?好像捉迷藏,好玩得很。」丁當道:「還說好玩呢?你爸爸媽媽和那姓白的鬥劍,可不知瞧得我心中多慌。」石破天奇道:「我爸爸媽媽?你說那個穿黑衣服的大爺是我爸爸?那個俊女人可不是我媽媽……我媽媽不是這個樣子,沒她好看。」丁當嘆了口氣,說道:「天哥,你這場病真是害得不輕,連自己父親也忘了。我瞧你使那雪山劍法,也是生疏得緊,難道真的連武功也都忘記得幹幹淨淨了?……這……這怎麼會?」
原來石破天為白萬劍所擒,丁不三祖孫一路追了下來。白萬劍出廟巡視,兩人乘機躲入神台之下,石清夫婦入廟鬥劍種種情形,祖孫二人都瞧在眼裡。丁不三本來以為石破天假裝失手,必定另有用意,那知見他使劍出招,劍法之糟,幾乎氣破了他肚子,心中只是大罵:「白痴,白痴!」乘著白萬劍找尋火刀、火石,便將石破天救出。
只聽得石破天道:「我會什麼武功?我什麼武功也不會。你這話我更加不明白了。」丁不三再也忍耐不住,突然站起,回頭厲聲說道:「阿當,你到底是迷了心竅還是什麼,偏要嫁這麼個胡說八道、莫名其妙的小混蛋?我一掌便將他斃了,包在爺爺身上,給你另外找一個又英俊、又聰明、風流體貼、文武雙全的少年來給你做小女婿兒。」
丁當眼中淚水滾來滾去,哽嚥道:「我……我不要什麼別的少年英雄。他…… 他又不是白痴,只不過……只不過生了一場大病,腦子一時胡塗了。」
丁不三怒道:「什麼一時胡塗?他父親明明武功了得,他卻自稱是『狗雜種』,他若不是白痴,你爺爺便是白痴。瞧著他使劍那一副鬼模樣,不教人氣炸了胸膛才怪,那麼毛手毛腳的,沒一招不是破綻百出,到處都是漏洞。嘿嘿,人家明明收了劍,這小子卻把身子撞到劍上去,硬要受了傷才痛快。這樣的膿包我若不殺,早晚也給人宰了。江湖上傳出去,說道丁不三的孫女婿給人家殺了,我還做人不做?不行,非殺不可!」
丁當咬一咬下唇,問道:「爺爺,你要怎樣才不殺他?」丁不三道:「哈,我幹麼不殺他?非殺不可,沒的丟了我丁不三的臉。人家聽說丁老三殺了自己的孫女婿,沒什麼希奇。若說丁老三的孫女婿給人家殺了,那我怎麼辦?」丁當道:「怎麼辦?你老人家替他報仇啊。」丁不三哈哈大笑,道:「我給這種膿包報仇?你當你爺爺是什麼人?」丁當哭道:「是你教我和他拜堂的,他早是我的丈夫啦。你殺了他,不是叫我做小寡婦麼?」
丁不三搔搔頭皮,說道:「那時候我曾試過他,覺得他內功不壞,做得我孫女婿,那知他竟是個白痴。你一定不讓我殺他,那也成,卻須依我一件事。」
丁當聽到有了轉機,喜道:「依你什麼事?快說,爺爺,快說。」
丁不三道:「我說他是白痴,該殺。你卻說他不是白痴,不該殺。好吧,我限他十天之內,去跟那個白萬劍比武,將那個『氣寒西北』什麼的殺死了或者打敗了,我才饒他,才許他和你做真夫妻。」
丁當倒抽了一口涼氣,剛才親眼見到白萬劍劍術精絕,石郎如何能是這位劍術大名家的敵手,只怕再練二十年也是不成,說道:「爺爺,你出的明明是個辦不到的難題。」
丁不三道:「難也好,容易也好,他打不過白萬劍,我一掌便將這白痴斃了。」自覺這題目出得甚好,這小子說什麼也辦不到,不禁洋洋自得。
丁當滿腹愁思,側頭向石破天瞧去,卻見他一臉漫不在乎的神氣,悄聲道:「天哥,我爺爺限你在十天之內,打敗那個白萬劍,你說怎樣?」石破天道:「白萬劍?他劍法好得很啊,我怎打得過他?」丁當道:「是啊。我爺爺說,你若是打不過他,便要將你殺了。」石破天嘻嘻一笑,說道:「好端端的為什麼殺我?爺爺跟你說笑呢,你也當真?爺爺是好人,不是壞人,他……他怎麼會殺我?」
丁當一聲長嘆,心想:「石郎當真病得傻了,不明事理。眼前之計,唯有先答允爺爺再說,在這十天之內,好歹要想法兒讓石郎逃走。」於是向丁不三道:「好吧,爺爺,我答允了,教他十天之內,去打敗白萬劍便是。」
丁不三冷冷一笑,說道:「爺爺餓了,做飯吃吧!我跟你說:一不教,二別逃,三不饒。不教,是爺爺決不教白痴武藝。別逃,是你別想放他逃命,爺爺只要發覺他想逃命,不用到十天,隨時隨刻便將他斃了。不饒,用不著我多說。」
丁當道:「你既說他是白痴,那麼你就算教他武藝,他也是學不會的,又何必『一不教』?」丁不三道:「就算爺爺肯教,他十天之內又怎能去打敗白萬劍?教十年也未必能夠。」丁當道:「那是你教人的本領不好,以你這樣天下無敵的武功,好好教個徒兒來,怎會及不上雪山派白自在的徒兒?難道什麼威德先生白自在還能強過了你?」
丁不三微笑道:「阿當,你這激將之計不管用。這樣的白痴,就算神仙也拿他沒法子。你有沒聽見石清夫婦跟白萬劍的說話?這白痴在雪山派中學藝多年,居然學成了這樣獨腳貓的劍法?」他名叫丁不三,這「三」字犯忌,因此『三腳貓』改稱『獨腳貓』。
其時坐船張起了風帆,順著東風,正在長江中溯江而上,向西航行。天色漸明,江面上都是白霧。丁當說道:「好,你不教,我來教。爺爺,我不做飯了,我要教天哥武功。」
丁不三怒道:「你不做飯,不是存心餓死爺爺麼?」丁當道:「你要殺我丈夫,我不如先餓死了你。」丁不三道:「呸,呸!快做飯。丁當不去睬他,向石破天道:「天哥,我來教你一套功夫,包你十天之內,打敗了那白萬劍。」丁不三道:「胡說八道,連我也辦不到的事,你這小丫頭又能辦到?」
祖孫倆不住鬥口。丁當心中卻著實發愁。她知爺爺脾氣古怪,跟他軟求決計無用,只有想個什麼刁鑽的法子,或能讓他回心轉意,尋思:「我不給他做飯,他餓勁上來,只好停舟泊岸,上岸去買東西吃,那便有機可乘,好教石郎脫身逃走。」
不料石破天見丁不三餓得愁眉苦臉,自己肚中也餓了,他又怎猜得到丁當的用意,站起身來,說道:「我去做飯。」丁當怒道:「你去勞碌做飯,創口再破,那怎麼辦?」
丁不三道:「我丁家的金創藥靈驗如神,敷上即癒,他受的劍創又不重,怕什麼?好孩子,快去做飯給爺爺吃。」為了想吃飯,居然不叫他『白痴』。丁當道:「他做飯給你吃,那麼你還殺不殺他?」丁不三道:「做飯管做飯,殺人管殺人。兩件事毫不相幹,豈可混為一談?」
石破天一按胸前劍傷,果然並不甚痛,便到後梢去淘米燒飯,見一個老梢公掌著舵,坐在梢後,對他三人的言語恍若不聞。煮飯燒菜是石破天生平最拿手之事,片刻間將兩尾魚煎熬得微焦,一鍋白米飯更是煮得熱烘烘、香噴噴地。
丁不三吃得連聲讚好,說道:「你的武功若有燒飯本事的一成,爺爺也不會殺你了,當日你若沒跟阿當拜堂成親,只做我的廚子,別說我不會殺你,別人若要殺你,爺爺也決不答應。唉,只可惜我先前已限定了十日之期,丁不三言出如山,決不能改,倘若我限的是一個月,多吃你二十天的飯,豈不是好?這當兒悔之莫及,無法可想了。」說著嘆氣不已。
吃過飯後,石破天和丁當並肩在船尾洗碗筷。丁當見爺爺坐在船頭,低聲道:「待會我教你一套擒拿手法,你可得用心記住。」石破天道:「學會了去跟那白師傅比武麼?」丁當道:「你難道當真是白痴?天哥,你……你從前不是這個樣子的。」石破天道:「從前我怎麼了?」丁當臉上微微暈紅,道:「從前你見了我,一張嘴可比蜜糖兒還甜,千伶百俐,有說有笑,哄得我好不歡喜,說出話來,句句令人意想不到。你現在可當真傻了。」
石破天嘆了一口氣,道:「我本來不是你的天哥,他會討你歡喜,我可不會,你還是去找他的好。「丁當軟語央求:」天哥,你這是生了我的氣麼?「石破天搖頭道:」我怎會生氣?我跟你說實話,你總是不信。」
丁當望著船舷邊滔滔江水,自言自語:「不知道什麼時候,他才會變回從前那樣。」呆呆出神,手一鬆,一只磁碗掉入了江中,在綠波中幌得兩下便不見了。
石破天道:「叮叮噹噹,我永遠變不成你那個天哥。倘若我永遠是這麼……這麼……一個白痴,你就永遠不會喜歡我,是不是?」
丁當泫然欲泣,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心中煩惱已極,抓起一只只磁碗,接二連三的拋入了江心。
石破天道:「我……我要是口齒伶俐,說話能討你喜歡,那麼我便整天說個不停,那也無妨。可是……可是我真的不是你那個『天哥』啊。要我假裝,也裝不來。」
丁當凝目向他瞧去,其時朝陽初上,映得他一張臉紅彤彤地,雙目靈動,臉上神色卻十分懇摯。丁當幽幽嘆了口氣,說道:「若說你不是我那個天哥,怎麼肩頭上會有我咬傷的疤痕?怎麼你也是這般喜歡拈花惹草,既去勾引你幫中展香主的老婆,又去調戲雪山派的那花姑娘?若說你是我那個天哥,怎麼忽然間痴痴呆呆,再沒從前的半分風流瀟洒?」
石破天笑道:「我是你的丈夫,老老實實的不好嗎?」丁當搖頭道:「不,我寧可你像以前那樣活潑調皮,偷人家老婆也好,調戲人家閨女也好,便不愛你這般規規矩矩的。」石破天於偷人家老婆一事,心中始終存著個老大疑竇,這時便問:「偷人家老婆?偷來幹什麼?老伯伯說,不先跟人家說而拿人東西,便是小賊。我偷人家老婆,也算小賊麼?」
丁當聽他越說越纏夾,簡直莫名其妙,忍不住怒火上沖,伸手便扭住他耳朵用力一扯,登時將他耳根子上血也扯出來了。
石破天吃痛不過,反手格出。丁當只覺一股大得異呼尋常的力道擊在他手臂之下,身子猛力向後撞去,幾乎將後梢上撐篷的木柱也撞斷了。她「啊喲」一聲,罵道:「死鬼,打老婆麼?使這麼大力氣。」石破天忙道:「對不起!我……我不是故意的。」
丁當望手臂上看去,只見已腫起了又青又紫的老大一塊,忽然之間,她俏臉上的嗔怒變為喜色,握住了石破天雙手,連連搖幌,道:「天哥,原來你果然是在裝假騙我。」
石破天愕然:「裝什麼假?」丁當道:「你武功半點也沒失去。」石破天道:「我不會武功。」丁當嗔道:「你再胡說八道,瞧我理不理你。」伸出手掌往他左頰上打去。
石破天一側頭,伸掌待格,但丁當是家傳的掌法,去勢飄忽,石破天這一格中沒半分武術手法,自是格了個空,只覺臉上一痛,無聲無息的已被按了一掌。
丁當手臂劇震,手掌便如被石破天的臉頰彈開一般,又是「啊喲」一聲,驚惶之意卻比適才更甚。她料想石破天武功既然未失,自是輕而易舉的避開了自己這一掌,因此掌中自然而然的使上了本門陰毒的柔力,那料到石破天這一格竟會如此笨拙,直似全然不會武功,可是手掌和他臉頰相觸,卻又受到他內力的劇震。她左手抓住自己右掌,只見石破天左頰上一個黑黑的小手掌印陷了下去。她這『黑煞掌』是祖父親傳,著實厲害,幸得她造詣不深,而石破天又內力深厚,才受傷甚輕,但烏黑的掌印卻終於留下了,非至半月之後,難以消退。她又是疼惜,又是歉仄,摟住了他腰,將臉頰貼在他左頰之上,哭道:「天哥,我真不知道,原來你並沒復原。」
石破天玉人在抱,臉上也不如何疼痛,嘆道:「叮叮噹噹,你一時生氣,一時喜歡,到底為了什麼,我終究不明白。」
丁當急道:「那……怎麼辦?那怎麼辦?」坐直了身子,在懷中取出一個瓷瓶,倒出一顆藥丸給他服下,道:「唉,但願不會留下疤痕才好。」
兩人偎依著坐在後梢頭,一時之間誰也不開口。
過了良久,丁當將嘴湊到他耳邊,低聲道:「天哥,你生了這場病後,武功都忘記了,內力卻是忘不了的。我將那套擒拿手教你,於你有很大用處。」
石破天點點頭,道:「你肯教我,我用心學便了。」
丁當伸出手指,輕輕撫摸他臉頰上烏黑的手掌印,心中好生過意不去,突擊湊過口去,在那掌印上吻了一下。
霎時之間,兩人的臉都羞得通紅,心下均感甜蜜無比。
丁當掠了掠頭發,將一十八路擒拿手演給他看。當天教了六路,石破天都記住了。跟著兩人逐一拆解。次日又教了六路。
過得三天,石破天已將一十八路擒拿手練得頗為純熟。這擒拿法雖只一十八路,但其中變化卻著實繁復。這三天之中,石破天整日只是與丁當拆解。丁不三冷眼旁觀,有時冷言冷語,譏嘲幾句。到第四天上,石破天胸口劍創已大致平復。
丁當眼見石郎進步極速,芳心竊喜,聽得丁不三又罵他『白痴』,問道:「爺爺,咱們丁家一十八路擒拿手,叫一個白痴來學,多少日子才學得會?」
丁不三一時語塞,眼見石破天確已將這套擒拿手學會了,那麼此人實在並非痴呆,這小子到底是裝假呢,還是當真將從前的事情都忘了?他不肯輸口,強辯道:「有的白痴聰明,有的白痴愚笨。聰明的白痴,半天便會了,傻子白痴就像你的石郎,總得三天才能學會。」丁當抿嘴笑道:「爺爺,當年你學這套擒拿法之時,花了幾天?」丁不三道:「我那用著幾天?你曾祖爺爺只跟我說了一遍,也不過半天,爺爺就全學會了。」丁當笑道:「哈哈,爺爺,原來你是個聰明白痴。」丁不三沉臉喝道:「沒上沒下的胡說八道。」
便在此時,一艘小船從下流趕將上來。當地兩岸空闊,江流平穩,但見那船高張風帆,又有四個人急速劃動木槳,船小身輕,漸漸迫近丁不三的坐船。船頭站著兩名白衣漢子,一人縱聲高叫:「姓石的小子是在前面船上麼?快停船,快停船!」
丁當輕輕哼了一聲,道:「爺爺,雪山派有人追趕石郎來啦。」丁不三眉花眼笑,道:「讓他們捉了這白痴去,千刀萬剮,才趁了爺爺的心願。」丁當問道:「捉聰明白痴?還是捉傻子白痴?」丁不三道:「自然是捉傻子白痴,誰敢來捉聰明白痴?」丁當微笑道:「不錯,聰明白痴武功這麼高,又有誰敢得罪他半分。」丁不三一怔,怒道:「小丫頭,你敢繞彎子罵爺爺?」丁當道:「雪山派殺了你的孫女婿,日後長樂幫問你要人,丁三老爺不大有面子吧?」丁不三道:「為什麼沒面子?有面子得很。」自覺這句話難以自圓其說,便道:「誰敢說丁老三沒面子,我扭斷他的脖子。」
丁當自言自語:「旁人諒來也不敢說什麼,就只怕四爺爺要胡說八道,說他倘若有個孫女婿,就決不能讓人家殺了。不知道爺爺敢不敢扭斷自己親兄弟的脖子?就算有這個膽子,也不知有沒這份本事。」丁不三大怒,說道:「你說老四的武功強過我的?放屁,放屁!他比我差得遠了。」
說話之間,那小船又追得近了些。只聽得兩名白衣漢子大聲叱喝:「兀那漢子,瞧你似是長樂幫石中玉那小子,怎地不停船?」
石破天道:「叮叮噹噹,有人追上來啦,你說怎麼辦?」
丁當道:「我怎知怎麼辦?你這樣一個大男人,難道半點主意也沒有?」
便在此時,那艘小船已迫近到相距丈許之地,兩名白衣漢子齊聲呼喝,縱身躍上石破天的坐船後梢。兩人手中各執長劍,耀日生光。
石破天見這二人便是在土地廟中會過的雪山派弟子,心想:「不知我什麼地方得罪了他們,這些雪山派的人如此苦苦追我?」只聽得嗤的一聲,一人已挺劍向他肩頭刺來。石破天在這三日中和丁當不斷拆解招式,往往手腳稍緩,便被她扭耳拉發,吃了不少苦頭,此刻身手上的機變迅捷,比之當日在土地廟中和石清夫婦對招之時已頗為不同,眼見劍到,也不遑細思,隨手使出第八招『鳳尾手』,右手紅個半圓,欺上去抓住那人手腕一扭。
那人「啊」的一聲,撤手拋劍。石破天右肘乘勢抬起,拍的一聲,正中那人下頦。那人下巴立碎,滿口鮮血和著十幾枚牙齒都噴出船板之上。
石破天萬萬料不到這招『鳳尾手』竟如此厲害,不由得嚇得呆了,心中突突亂跳。
第二名雪山弟子本欲上前夾擊,突見一霎之間,同來的師兄便已身受重傷。這師兄武功比他為高,料想自己若是上前,也決計討不了好去,當即搶上去抱起師兄。此時那小船已和大船並肩而駛,那人挾著傷者躍回小船,喝令收篷扳梢。
眼見小船掉轉船頭,順流東下,不多時兩船相距便遠。但聽得怒罵之聲順著東風隱隱傳來。石破天瞧著船板上的一灘鮮血,十幾枚牙齒,又是驚訝,又是好生歉仄,兀自喃喃的道:「這……這可當真對不住了!」
丁當從船艙中出來,走到他身旁,微笑道:「天哥,這一招『鳳尾手』幹淨利落,使得可著實不錯啊。」石破天搖頭道:「你怎事先沒跟我說明白?早知道一下會打得人家如此厲害,這功夫我也就不學了。」丁當心頭一沉,尋思:「這呆子傻病發作,又來說呆話了。」說道:「既學武功,當然越厲害越好。剛才你這一招『鳳尾手』若不是使得恰到好處,他的長劍早已刺穿你的肩頭。你不傷人,人便傷你。你喜歡打傷人家呢,還是喜歡讓人家打傷?打落幾枚牙齒,那是最輕的傷了。武林中動手過招,隨時隨刻有性命之憂。你良心好,對方卻良心不好,你若給人家一劍殺了。良心再好,又有什麼用?」
石破天沉吟道:「最好你教我一門功夫,既不會打傷打死人家,又不會讓人家打傷打死我。大家嘻嘻哈哈的,只做朋友,不做敵人。」丁當苦笑道:「呆話連篇,滿嘴廢話!咱們學武之人,動上手便是拚命,你道是捉迷藏、玩泥沙嗎?」石破天道:「我喜歡捉迷藏、玩泥沙,不喜歡動手拚命。可惜一直沒人陪我捉迷藏,阿黃又不會。」丁當越聽越惱,嗔道:「你這胡塗蛋,誰跟你說話,就倒足了霉。」賭氣不再理他,回到艙中和衣而睡。
丁不三道:「是嗎?我說他是白痴,終究是白痴。武功好是白痴,武功不好也是白痴,不如趁早殺了,免得生氣。」
丁當尋思:「石郎倘若真的永遠這麼胡塗,我怎能跟他廝守一輩子?倒也不如真的依爺爺之言,一刀將他殺了,落得眼前清淨。」但隨即想到他大病之前的種種甜言蜜語,就算他一句話不說,只要悄悄的向自己瞧上一眼,那也是眉能言,目能語,風流蘊藉之態,真教人如飲美酒,心神俱醉﹔別後相思,實是顛倒不能自己,萬不料一場大病,竟將一個英俊機變的俏郎君,變成了一段迂腐遲鈍的呆木頭。她越想越是煩惱,不由得珠淚暗滴,將一張薄被蒙住了頭。
丁不三道:「你哭又有什麼用?又不能把一個白痴哭成才子!」丁當怒道:「我把一個傻子白痴哭成了聰明白痴,成不成?」丁不三怒道:「又來胡說八道!」
丁當不住飲泣,尋思:「瞧雪山派那花萬紫姑娘的神情,對石郎怒氣沖沖的,似乎還沒給他得手。他見到美貌姑娘居然不會輕薄調戲,那還像個男子漢大丈夫?我真的嫁了這麼個規規矩矩的呆木頭,做人有什麼樂趣?」
她哭了半夜,又想:「我已和他拜堂成親,名正言順的是他妻子。這幾日中,白天和他練功夫,他就只一本正經的練武,從來不乘機在我身上碰一下、摸一把。晚上睡覺,相距不過數尺,可是別說不來親我一親,連我的手腳也不來捏一下,那像什麼新婚夫婦?別說新婚夫婦,就算是七八十歲的老夫老妻,也該親熱一下啊。」
耳聽得石破天睡在後梢之上,呼吸悠長,睡得正香,她怒從心起,從身畔摸過柳葉刀,輕輕拔刀出鞘,咬牙自忖:「這樣的呆木頭老公,留在世上何用?」悄悄走到後梢,心道:「石郎石郎,這是你自己變了,須莫怪我心狠。」提起刀來正要往他頭上斫落,終於心中一軟,將他肩頭輕輕扳過,要在他臨死之前再瞧他最後一眼。
石破天在睡夢中轉過身來,淡淡的月光洒在他臉上,但見他臉上笑容甚甜,不知在做什麼好夢。丁當心道:「你轉眼便要死了,讓你這好夢做完了再殺不遲,左右也不爭在這一時半刻。」當下抱膝坐在他身旁,凝視著他的臉,只待他笑容一斂,揮刀便斫將下去。
過了一會,忽聽得石破天迷迷糊糊說道:「叮叮噹噹,你……你為什麼生氣?不過……不過你生起氣來,模樣兒很好看,是真的……真的十分好看……我就看上一百天,一千天,也決不會夠,一萬天……十萬天,不,五千天……也是不夠…… 」
丁當靜靜的聽著,不由得心神盪漾,說道:「石郎,石郎,原來你在睡夢之中,也對我念念不忘。這般好聽和話若是白天裡跟我說了,豈不是好?唉,總有一天,你的胡塗病根子好了,會跟我說這些話。」眼見船舷邊露水沾濕了木板,石破天衣衫單薄,心生憐惜,將艙裡一張薄被扯了出來,輕輕蓋在他身上,又向他痴痴的凝視半天,這才回入艙中。
只聽得丁不三罵道:「半夜三更,一只小耗子鑽來鑽去,便是膽子小,想動手卻不敢,有什麼屁用?也不知是不是我丁家的種?」
丁當知道自己的舉止都教爺爺瞧在眼裡了,這時她心中喜歡,對爺爺的譏刺毫不在意,心中反來覆去只是想著這幾句話:「不過你生起氣來,模樣兒很好看…… 我看上一萬天,十萬天,也是不夠。」突擊間 哧一聲,笑了出來,心道:「這白痴天哥,便在睡夢中說話,也是痴痴的。咱們就活了一百歲,也不過三萬六千日,那有什麼十萬天可看?」
她又哭又笑的自己鬧了半天,直到四更天時才蒙朧睡去,但睡不多時,便給石破天的聲音驚醒,只聽得他在後梢頭大聲嚷道:「咦,這可真奇了!叮叮噹噹,你的被子,半夜裡怎麼會跑到我身上來?難道被子生腳的麼?」
丁當大羞,從艙中一躍而起,搶到後梢,只聽石破天手中拿著那張薄被,說道:「叮叮噹噹,你說這件事奇怪不奇怪?這被子……」丁當滿臉通紅,夾手將被子搶了過來,低聲喝道:「不許再說了,被子生腳,又有什麼奇怪?」石破天道:「被子生腳還不奇怪?你說被子的腳在那裡?」
丁當一側頭,見那老梢公正在拔篙開船,似笑非笑的斜視自己,不由得一張臉更是羞得如同紅布相似,嗔道:「你還說?」左手便去扭他的耳朵。
石破天右手一抬,自然而然的使出一十八路擒拿手中的『鶴翔手』。丁當右手回轉,反拿他肋下。石破天左肘橫過,封住了她這一拿,右手便去抓她肩頭。丁當將被子往船板上一拋,回了一招,她知石破天內勁凌厲,手掌臂膀不和他指掌相接。霎時之間兩人已拆了十余招。丁當越打越快,石破天全神貫注,居然一絲不漏,待拆到數十招後,丁當使一招『龍騰爪』,直抓他頭頂。石破天反腕格去,這一下出手奇快,丁當縮手不及,已被他五指拂中了手腕穴道,只覺一股強勁的熱力自腕而臂,自臂而腰,直轉了下去。這股強勁的內力又自腰間直傳動至腿上,丁當站立不穩,身子一側,便倒了下來,正好摔在薄被上。
石破天童心大起,俯身將被子在她身上一裹,抱了起來,笑道:「你為什麼扭我?我把你拋到江裡喂大魚。」丁當給他抱著,雖是隔著一條被子,也不由得渾身酸軟,又羞又喜,笑道:「你敢!」石破天笑道:「為什麼不敢?」將她連人帶被的輕輕一送,擲入船艙。
丁當從被中鑽了出來,又走到後梢。石破天怕她再打,退了一步,雙手擺起架式。
丁當笑道:「不玩啦!瞧你這副德性,拉開了架子,倒像是個莊稼漢子,那有半點武林高手的風度!」石破天笑道:「我本來就不是武林高手。」丁當道:「恭喜,恭喜!你這套擒拿手法已學會了,青出於藍,連我做師父的也已不是徒兒的對手了。」
丁不三在船艙中冷冷的道:「要和雪山派高手白萬劍較量,卻還差著這麼老大一截。」
丁當道:「爺爺,他學功夫學得這麼快。只要跟你學得一年半載,就算不能天下無敵,做你的孫女婿,卻也不丟你老人家的臉了。」丁不三冷笑道:「丁老三說過的話,豈有改口的?第一、我說過他既要娶你為妻,永遠就別想學我武藝﹔第二、我限他十天之內打敗白萬劍。再過得五天,他性命也不在了,還說什麼一年半載?」
丁當心中一寒,昨天晚上還想親手去殺死石破天,今日卻已萬萬舍不得石郎死於爺爺之手,但爺爺說過的話,確是從來沒有不算數的,這便如何是好?思前想後,只有照著原來的法子,從這一十八路擒拿手中別出機謀。
於是此後幾天之中,丁當除了吃飯睡覺,只是將這一十八路擒拿手的諸般變化,反來覆去的和石破天拆解。到得後來,石破天已練得純熟之極,縱然不借強勁的內力,也已勉強可和丁當攻拒進退,拆個旗鼓相當。
第八天早晨,丁不三咳嗽一聲,說道:「只剩下三天了。」
丁當道:「爺爺,你要他去打敗白萬劍,依我看也不是什麼難事。白萬劍雪山派的劍法雖然厲害,總還不是我丁家的武功可比。石郎這套擒拿手練得差不多了。單憑一雙空手,便能將那姓白的手中長劍奪了下來。他空手奪人長劍,算不算得是勝了?」
丁不三冷笑道:「小丫頭說得好不稀鬆!憑他這一點子能耐,便能將『氣寒西北』手中長劍奪將下來?我叫你乘早別發清秋大夢。就是你爺爺,一雙空手只怕也奪不下那姓白的手中長劍。」丁當道:「原來連你也奪不下,那麼你的武功我瞧… …哼,哼,也不過……哼,哼!」丁不三怒道:「什麼哼哼?」丁當仰頭望著天空,說道:「哼哼就是哼哼,就是說你武功了得。」丁不三道:「你說什麼鬼話?哼哼就是說我武功稀鬆平常。」丁當道:「你自己說你武功稀鬆平常,可不是我說的。」丁不三道:「你哼哼也好,哈哈也好,總而言之,十天之內他不能打敗白萬劍,我就殺了這白痴。」
丁當嘟起了小嘴,說道:「你叫他十天之內去打敗白萬劍,但若十天之內找不到那姓白的,可不是石郎的錯。」丁不三道:「我說十天,就是十天。找得到也好,找不到也好,十天之內不將他打敗,我就殺了這小白痴。」丁當急道:「現下只剩三天了,卻到那裡找白萬劍去?你……你……你當真是不講道理。」丁不三笑道:「丁不三若講道理,也就不是丁不三了。你到江湖上打聽打聽,丁不三幾時講過道理了?」
到第九天上,丁不三嘴角邊總是掛著一絲微笑,有時斜睨石破天,眼神極是古怪,帶著三分卑視,卻有七分殺氣。
丁當知道爺爺定是要在第十天上殺了石郎,這時候別說石破天的武功仍與白萬劍天差地遠,就算當真勝得了他,短短兩天之中,茫茫大江之上,卻又到那裡找這『氣寒西北』去?
這日午後,丁當和石破天拆了一會擒拿手,臉頰暈紅,她打了個呵欠,說道:「八月天時,還這麼熱!」坐在石破天身邊,指著長江中並排而遊動的兩只水鳥,說道:「天哥,你瞧這對夫妻水鳥在江中遊來遊去,何等逍遙快樂,若是一箭把雄鳥射死了,雌鳥孤苦伶仃的,豈不可憐?」石破天道:「我以前在山裡打獵、射鳥的時候,倒也沒想到它是雌是雄,依你這麼說,我以後只揀雌鳥來射吧!」丁當嘆了口氣,心道:「我這石郎畢竟痴痴呆呆。」又打個呵欠,斜身依著石破天,將頭靠在他肩上,合上了眼。
石破天道:「叮叮噹噹,你倦了嗎?我扶你到船艙裡睡,好不好?」丁當迷迷糊糊的道:「不,我就愛這麼睡。」石破天不便拂她之意,便任由她以自己左肩為枕,只聽得她氣息悠長,越睡越沉,一頭秀發擦在自己左頰之上,微感麻癢,卻也是說不出的舒服。
突然之間,一縷極細微的聲音鑽入了自己左耳,輕如蜂鳴,幾不可辨:「我跟你說話,你只聽著,不可點頭,更不可說話,臉上也不可露出半點驚奇的神氣。你最好閉上眼睛,假裝睡著,再發出一些鼾聲,以便遮掩我的話聲。」
石破天大感奇怪,還道她是在說夢話,斜眼看去,但見她長長的睫毛覆蓋雙眼,突擊間左眼張開,向他霎了兩下,隨即又閉上了。石破天當前即省悟:「原來她要跟我說說幾句秘密話兒,不讓爺爺聽見。」於是也打了個呵欠,說道:「好倦!」合上了眼睛。
丁當心下暗喜:「天哥畢竟不是白痴,一點便透,要他裝睡,他便裝得真像。」又低聲道:「爺爺說你武功低微,又是個白痴,不配做他的孫女婿兒。十天的期限,明天便到,他定要將你殺死。咱們又找不著白萬劍,就算找到了,你也打他不過。唯一的法子,只有咱夫婦倆脫身逃走,躲到深山之中,讓爺爺找你不到。」
石破天心道:「好端端地,爺爺怎麼會殺我,叮叮噹噹究竟是個小孩子,將爺爺的笑話也當了真,不過她說咱兩個躲到深山之中,讓爺爺找不到,那倒好玩得很。」他一生之中,都是二人共處深山,自覺那是自然不過的生涯,這些日子來遇到的事無不令他茫然失措,實深盼得能回歸深山,想到此後相伴的竟是個美麗可愛的叮叮噹噹,不由得大是興奮。
丁當又道:「咱兩個若是上岸逃走,定給爺爺追到,無論如何是逃不了的。你記好了,今晚三更時分,我突然抱住爺爺,哭叫道:『爺爺,你饒了石郎,別殺他,別殺他!』你便立刻搶進艙來,右手使『虎爪手』,抓住爺爺的背心正中,左手使『玉女拈針』拿住他後腰。記著,聽到我叫『別殺他』,你可得趕快動手,是『虎爪手』和『玉女拈針』。爺爺被我抱住雙臂,一時不能分手抵擋,你內力很強,這麼一拿,爺爺便不能動了。」
石破天心道:「叮叮噹噹真是頑皮,叫我幫忙,開爺爺這樣一個大玩笑,卻不知爺爺會不會生氣?也罷,她既愛鬧著玩,我順著她意思行事便了。想來倒是有趣得緊。」
丁當又低聲道:「這一抓一拿,可跟我二人生死攸關。你用左手摸一下我背心的『靈台穴』,那『虎爪手』該當抓在這裡。」石破天仍是閉著眼睛,慢慢提起左手,在丁當『靈台穴』上輕輕撫摸一下。丁當道:「是啦,黑暗之中出手要快,認穴要準,我拚命抱住爺爺,只能挨得一霎時間,只要他一驚覺,立時便能將我摔開,那時你萬難抓得到他了。你再輕輕碰我後腰的『懸樞穴』,且看對是不對。那『玉女拈針』這一招,只用大拇指和食指兩根中指,勁力要從指尖直透穴道。」
石破天左手緩緩移下,以兩根手指在他後腰『懸樞穴』上輕輕搔爬了一下,他這時自是絲毫沒有使勁,不料丁當是黃花閨女,份外怕癢,給他在後腰上這麼輕輕一搔,忍不住格的一聲笑了出來,笑喝:「你胡鬧!」石破天哈哈大笑。丁當也伸手去他肋下呵癢。兩人嘻嘻哈哈,笑作一團,把裝睡之事全然置之腦後。
這日黃昏時分,老梢公將船泊在江邊的一個小市鎮旁,上岸去沽酒買菜。丁當道:「天哥,咱們也上岸去走走。」石破天道:「甚好!」丁當攜了他手,上岸閑行。
那小市鎮只不過八九十家人家,倒有十來家是魚行。兩人行到市梢,眼看身旁無人。石破天道:「爺爺在船艙中睡覺,咱們這麼拔足便走,豈不就逃走了?」他只盼盡早與丁當躲入深山。丁當搖頭道:「那有這麼容易?就是讓咱們逃出十裡二十裡,他一樣也能追上。」
忽聽得背後一人粗聲道:「不錯,你便是逃出一千裡,一萬裡,咱們一樣也能追上。」
石破天和丁當回過頭來,只見兩名漢子從一棵大樹後轉了出來,向著二人獰笑。石破天識得這兩人便是雪山派中的呼延萬善和聞萬夫,不由得一怔,心下暗暗驚懼。
原來雪山派兩名弟子在長江中發現了石破天的蹤跡,上船動手,其一身受重傷。白萬劍得報,分遣眾師弟水陸兩路追尋。呼延萬善和聞萬夫這一撥乘馬溯江向西追來,竟在這小鎮上和石破天相遇。呼延萬善為人持重,心想自己二人未必是這姓石小子的對手,正想依著白師兄的囑咐發射沖天火箭傳訊,不料聞萬夫忍耐不住,登時叫了出來。
丁當也是一驚:「這二人是雪山派弟子,不知白萬劍是否便在左近?倘若那姓白的也趕了來,爺爺逼著石郎和他動手,那可糟了。」向二人橫了一眼,啐道:「我們自己說話,誰要你們插口?天哥,咱們回船去。」石破天也是心存怯意,點了點頭,兩人轉身便走。
聞萬夫向來便瞧不起這師侄,心想:「王萬仞王師哥、張萬風張師弟兩人都折在這小子手下,也不知他二人怎麼搞的。這小子要是當真武功高強,怎麼會一招之間便給白師哥擒了來?我今日將他擒了去,那可是大功一件,從此在本門中出人頭地。」當即喝道:「往那裡走?姓石的小子,乖乖跟我走吧!」口中叱喝,左手便向石破天肩頭抓來。
石破天側身避過,使出丁當所教的擒拿手法,橫臂格開來招。聞萬夫一抓不中,飛腳便向石破天小腹上踢去。
這一腳如何拆解,石破天卻沒學過。他這半天中,心頭反來覆去的便是想著『虎爪手』和『玉女拈針』兩招,危急之際,所想起的也只這兩招。但聞萬夫和他相對而立,這兩招攻人後心的手法卻全然用不上,這時他也顧不得合式不合式,拔步便搶向對方身後。他內功深厚,轉側便捷無比,這麼一奔,便已將聞萬夫那一足避過,同時右手『虎爪手』抓他『靈台穴』,左手『玉女拈針』拿他『懸樞穴』,內力到處,聞萬夫微一痙攣,便即萎倒。
呼延萬善正欲上前夾攻,突見石破天已拿住師弟要穴,情急之下不及抽劍,揮拳往石破天腰間擊來。他這一拳用上了十成勁力,波的一響,跟著喀嚓一聲,右臂竟爾震斷。
石破天卻只腰間略覺疼痛,鬆手放開聞萬夫時,只見他縮成了一團,毫不動彈,扳過他肩頭,見他雙目上挺,神情甚是可怖。石破天吃了一驚,叫道:「啊喲,不好,叮叮噹噹,他……他……他怎麼忽然抽筋,莫非……莫非死了?」
丁當格的一笑,道:「天哥,你這兩招使得甚好,只不過慌慌張張的,姿勢太也難看。你這麼一拿,他死是不會死的,殘廢卻免不了,雙手雙腳,總得治上一年半載吧。」
石破天伸手去扶聞萬夫,道:「真……真對不起,我……我不是有意傷你,那怎麼……怎麼辦?叮叮噹噹,得想法子給他治治?」丁當伸手從聞萬夫身畔抽出長劍,道:「你要讓他不多受苦楚?那容易得緊,一劍殺了就是。」石破天忙道:「不行,不行!」
呼延萬善怒道:「你這兩個無恥小妖。雪山派弟子能殺不能辱。今日老子師兄弟折在你手裡,快快把我們兩個都殺了。多說這些氣人的話幹麼?」
石破天深恐丁當真的將聞萬夫殺了,忙奪下她手中長劍,在地下一插,說道:「叮叮噹噹,快……快回去吧。」拉著她衣袖,快步回船。丁當哂道:「聽人說長樂幫石幫主心狠手辣,殺人不眨眼,怎地忽然婆婆媽媽起來?剛才之事,可別跟爺爺說。」石破天道:「是,我不說,你說那個人,他……他當真會手足殘廢?」丁當道:「你拿了他兩處要穴,若還不能令他手足殘廢,咱們丁家這一十八路擒拿手法還有什麼用處?」石破天道:「那怎麼你叫我待會也這麼去擒拿爺爺?」丁當笑道:「傻哥哥,爺爺是何等樣人物,豈可和雪山派中這等膿包相比?你若僥幸能拿住爺爺這兩處要穴,又能使用上內力,最多令他兩三個時辰難以行動,難道還能叫他殘廢了?」
石破天心頭栗六,怔忡不安,只是想著聞萬夫適才的可怖模樣。
這一晚迷迷糊糊的半醒半睡,到得半夜,果然聽得丁當在船艙中叫了起來:「爺爺,爺爺,你饒了石郎性命,別殺他,別殺他!」石破天急躍而起,搶到艙中,蒙朧中只見丁當抱了丁不三的上身,不住的叫:「爺爺,別殺石郎!」
石破天伸出雙手,便要往丁不三後心抓去,陡然間想起聞萬夫縮成一團的可怖神情,心道:「我這雙手抓將下去,倘若將爺爺也抓成這般模樣,那可太對不起他,我……我決計不可。」當即悄悄退出船艙,抱頭而睡。
丁當眼見石破天搶進艙來,時刻配合得恰到好處,正欣喜間,不料他遲疑片刻,便即退出,功敗垂成,不由得又急又怒。
石破天回到後梢,心中兀自怦怦亂跳,過了一會,只聽得丁當道:「啊喲,爺爺,我怎麼抱著你?我……我剛才做了個惡夢,夢見你將石郎打死了,我求你…… 求你饒他性命,你總是不答應,謝天謝地,只不過是個夢。」
卻聽丁不三道:「你做夢也好,不做夢也好,天一亮便是咱們說好了的第十天。且瞧他這一日之中,能不能找到白萬劍來將他打敗了。」丁當嘆了口氣,說道:「我知道石郎不是白痴!」丁不三道:「是啊,他良心好!良心好的人便是傻子,便是白痴,該死之極。唉,以『虎爪手』抓『靈台穴』,以『玉女拈針』拿『懸樞穴』,妙計啊妙計!就可惜白痴良心好,不忍下手。不忍下手,就是白痴,白痴就是該死。」
這幾句話鑽入了艙內外丁當和石破天耳裡,兩人同時大驚:「爺爺怎知道我們的計策?」石破天還不怎麼樣,丁當卻不由得遍體都是冷汗,心想:「原來爺爺早已知曉,那麼暗中自必有備,天哥剛才沒有下手,也不知是福是禍?」
石破天渾渾噩噩,卻絕不信次日丁不三真會下手殺他,過不多時,便即睡著了。
天剛破曉,忽聽得岸上人聲喧嘩,紛紛叫嚷:「在這裡了!」「便是這艘船。」「別讓老妖怪走了!」石破天坐起身來,只見岸邊十多人手提燈籠火把,奔到船邊,當先四五人搶上船頭,大聲叱喝:「老妖怪在那裡?害人老妖往那裡逃?」
丁不三從船艙中鑽了出來,喝道:「什麼東西在這裡大呼小叫的?」
一條漢子喝道:「是他,是他!快潑!」他身後兩人手中拿著竹做的噴筒,對準丁不三,兩股血水向他急速射去。岸上眾人歡呼吆喝:「黑狗血洒中老妖怪,他就逃不了!」
可是這兩股狗血那裡能濺中丁不三半點?他騰身而起,心下大怒:「那裡來的妄人,當老夫是妖怪,用黑狗血噴我?」旁人不去惹他,他喜怒無常之時,舉手便能殺人,何況有人欺上頭來?他身子落下來時,雙腳齊飛,踢中兩名手持噴筒的漢子,跟著呼的一掌,將當先的大漢擊得直飛出去。這三人都不會什麼武功,中了這江湖怪傑的拳腳,那裡還有性命?兩個人當即死在船頭,當先的那條大漢在半空中便狂噴鮮血。
丁不三又要舉腳向余人掃去,忽聽得丁當在身後冷冷的道:「爺爺,一日不過三!」
丁不三一怔,盛怒之下,險些兒忘了自己當年立下的毒誓,這一腳離那船頭漢子已不過尺許,當下硬生生的收了回來。
眾人嚇得魂飛魄散,叫道:「老妖怪厲害,快逃,快逃!」霎時之間逃了個幹幹淨淨,燈籠火把有的拋在江中,有的丟在岸上。三具屍首一在岸上,二在船頭,誰也顧不得了。
丁不三將船頭的屍首踢入江中,向梢公道:「快開船,再有人來,我可不能殺啦!」那梢公嚇得呆了,雙手不住發抖,幾乎無力拔篙。丁不三提起竹篙,將船撐離岸邊。狗血沒射到人,卻都射在艙裡,腥氣難聞。
丁不三冷冷的道:「阿當,你搗這鬼為了什麼?」丁當笑道:「爺爺,你說過的話算不算數?」丁不三道:「我幾時說過話不算數了?」丁當道:「好,你說十天一滿,若是石郎沒將那姓白的打敗,便要殺他。今日是第十日,可是你已經殺了三個人啦!」
丁當極是得意,笑吟吟的道:「丁家三老爺素來說話算數,你說在第十天上定要殺了這小子,可是『一日不過三』,你已殺了三個人,這第四個人,便不能殺了。你既在第十天上殺他不得,以後也就不能再殺了。我瞧你的孫女婿兒也不是真的什麼白痴,等他身子慢慢復原,武功自會大進,包不丟了你的臉面便是。」
丁不三伸足在船頭用力一蹬,喀的一聲,船頭木板登時給他 了一個洞,怒道:「不成,不成!丁不三折在你小丫頭手下,便已丟了臉。」丁當笑道:「我是你的孫女兒,大家是一家人,有什麼丟不丟臉的?這件事我又不會說出去。」丁不三怒道:「我輸了便心中不痛快,你說不說有什麼相幹?」丁當道:「那就算是你贏好了。」丁不三道:「輸便輸,贏便贏。我又不是你那不成器的四爺爺,他小時候跟我打架,輸了反而自吹是贏了。」
石破天聽著他祖孫二人的對話,這才恍然大悟,原來那些人是丁當故意引了來給她爺爺殺的,好讓他連殺三人之後,限於『一日不過三』的規定,便不能再殺他,眼看丁不三於一瞬間連殺三人的兇狠神態,那麼要殺死自己的話,只怕也不是開玩笑了﹔見丁當笑嘻嘻的走到後梢,便道:「叮叮噹噹,你為了救我性命,卻無緣無故的害死了三人,那不是……不是太也殘忍了麼?」丁當臉一沉,說道:「是你害的,怎麼反而怪起我來了?」石破天惘然道:「是……是我害的?」丁當道:「怎麼不是?昨晚你事到臨頭,不敢動手。否則咱二人早已逃得遠遠的了,又何至累那三人無辜送命?」
石破天心想這話倒也不錯,一時說不出話來。
忽聽得丁不三哈哈大笑,說道:「有了,有了!姓石的小子,爺爺要挖出你的眼珠子,斬了你的雙手,教你死是死不了,卻成為一個廢人。我只須不取你性命,那就不算破了『一日不過三』的規矩。」丁當和石破天面面相覷,神色大變。
丁不三越想越得意,不住口的道:「妙計,妙計!小白痴,我不殺死你,卻將你弄成人不像人,鬼不像鬼。阿當哪,那總可以的吧?」丁當一時無辭可辯,只得道:「這第十天又沒過,說不定待會就遇到白萬劍,石郎又出手將他打敗了呢?」丁不三呵呵而笑,道:「不錯,不錯,咱們須得公平交易,童叟無欺。爺爺等到今晚三更再動手便了。」
丁當愁腸百結,再也想不出別的法子來令石破天脫此危難。偏偏石破天似是仍不知大禍臨頭,反來問她:「你為什麼皺起了眉頭,有什麼心事?」丁當嗔道:「你沒聽爺爺說麼?他要挖了你的眼珠子,斬了你的雙手。」石破天笑道:「爺爺說笑話嚇人呢,你也當真!他挖了我眼睛、斬了我雙手去,又有什麼用?我又沒得罪他。」
丁當由嗔轉怒,心道:「這人行事婆婆媽媽,腦筋胡裡胡塗,我一輩子跟著他確也沒趣得緊,爺爺要殺他,讓他死了便是。」但想到爺爺待會將他挖去雙目、斬去雙手,自己如果回心轉意,又要起他來,我叮叮噹噹嫁了這麼一個沒眼沒手的丈夫,更加無味已極。
眼見太陽漸漸西沉,丁當面向船尾,見自己和石破天的影子雙雙浮在江面之上,就像是遊泳一般,隨舟逐波而西。丁當側過身來,見石破天背脊向著自己,她雙手伸出,便向他背心要穴拿去。她右手使『虎爪手』抓住石破天背心『靈台穴』,左手以『玉女拈針』拿他『懸樞穴』。石破天絕無防備,被她拿住後立時全身酸軟,卻彈不得。
丁當卻受到他內力震盪,身子向後反彈,險些墜入江中,伸手抓住船篷,罵道:「爺爺要挖你雙眼,斬你雙手,你這種廢人留在世上,就算不丟爺爺的臉,我叮叮噹噹也沒臉見人了。也不用爺爺動手,我自己先挖出你的眼珠子。」在後梢取過一條長長的帆索,將石破天雙手雙腳都縛住了,又將帆索從肩至腳,一圈又一圈的緊緊捆綁,少說也纏了八九十圈,直如一只大粽子相似。
本來如此這般的被擒拿了穴道,一個對時中難以開口說話,但石破天內力深厚,四肢雖不能動,卻張口說道:「叮叮噹噹,你跟我鬧著玩嗎?」他話是這般說,但見著丁當兇狠的神氣,也已知道大事不妙,眼神中流露出乞憐之色。丁當伸足在他腰間狠狠踢了一腳,罵道:「哼,我跟你鬧著玩?死在臨頭,還在發你的清秋大夢,這般的傻蛋,我將你千刀萬剮,也是不冤。」颼的一聲,拔出了柳葉刀來,在石破天臉頰上來回擦了兩下,作磨刀之狀。
石破天大駭,說道:「叮叮噹噹,我今後總是聽你的話就是。你殺了我,我… …我……可活不轉來啦!」丁當恨恨的道:「誰要你活轉來了?我有心救你性命,你偏不照我吩咐。那是你自尋死路,又怪得誰來?我此刻不殺你,爺爺也會害你。哼,是我丈夫,要殺便由我自己動手,讓別人來殺我丈夫,我叮叮噹噹一世也不快活。」
石破天道:「你饒了我,我不再做你丈夫便是。」他說這幾句話,已是在極情哀求,只是自幼稟承母訓,不能向人求懇,這個『求』字卻始終不出口。
丁當道:「天地也拜過了,怎能不做我丈夫?再羅嗦,我一刀便砍下你的狗頭。」
石破天嚇得不敢再作聲。只聽得丁不三笑道:「很好,很好,妙得很!那才是丁不三的乖孫女兒。爽爽快快,一刀兩段便是!」
那老梢公見丁當舉刀要殺人,嚇得全身發抖,舵也掌得歪了。船身斜裡橫過去,恰好迎面一艘小船順著江水激流沖將過來,眼見兩船便要相撞。對面小船上的梢公大叫:「扳梢,扳梢!」
丁當提起刀來,落日余暉映在刀鋒之上,只照得石破天雙目微瞇,猛見丁當手臂往下急落,拍的一聲響,這一刀卻砍得偏了,砍在他頭旁數寸處的船板上。丁當隨即撤手放刀,雙手抓起石破天的身子,雙臂運勁向外一拋,將他向著擦舟而過的小船船艙摔去。
丁不三見孫女突施詭計,怒喝:「你……你幹什麼?」飛身從艙中撲出,伸手去抓石破天時,終究慢了一步。江流湍急,兩船瞬息間已相距十余丈,丁不三輕功再高,卻也無法縱跳過去。他反手重重打了丁當一個耳光,大叫:「回舵,回舵,快追!」
但長江之中風勁水急,豈能片刻之間便能回舵?何況那小船輕舟疾行,越駛越遠,再也追不上了。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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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爵 | 2008-3-4 21:08:57

九 大粽子
石破天耳畔呼呼風響,身子在空中轉了半個圈,落下時臉孔朝下俯伏,但覺著身處甚是柔軟,倒也不感疼痛,只是黑沉沉的目不見物,但聽得耳畔有人驚呼。他身不能動,也不敢開口說話,鼻中聞到一陣幽香,似是回到了長樂幫總舵中自己的床上。
微一定神,果然覺到是躺在被褥之上,口鼻埋在一個枕頭之中,枕畔卻另有一個人頭,長發披枕,竟然是個女子。石破天大吃一驚,「啊」的一聲,叫了出來。
只聽得一個女子的聲音說道:「什麼人?你……你怎麼……」石破天道:「我 ……我……」不知如何回答才是。那女子道:「你怎麼鑽到我們船裡?我一刀便將你殺了!」石破天大叫:「不,不是我自己鑽進來的,是人家摔我進來的。」那女子急道:「你……你……你快出去,怎麼爬在我被……被窩裡?」
石破天一凝神間,果覺自己胸前有褥,背上有被,臉上有枕,而且被褥之間更是頗為溫暖,才知丁當這麼一擲,恰巧將他摔入這艘小船的艙門,穿入船艙中一個被窩﹔更糟的是,從那女子的話中聽來,似乎這被窩竟是她的。他若非手足被綁,早已急躍而起,逃了出去,偏生身上穴道未解,連一根手指也抬不起來,只得說道:「我動不得,求求你,將我搬了出去,推出去也好,踢出去也好。」
只聽得腳後一個蒼老的婦人聲音道:「這混蛋說什麼胡話?快將他一刀殺了。」那女子道:「奶奶,若是殺了他,我被窩中都是鮮血,那……那怎麼辦?」語氣甚是焦急。那老婦怒道:「那是什麼鬼東西?喂,你這混蛋,快爬出來。」
石破天急道:「我真是動不得啊,你們瞧,我給人抓了靈台穴,又拿了懸樞穴,全身又給綁得結結實實,要移動半分也動不了。這位姑娘還是太太,你快起來吧,咱們睡在一個被窩裡,可……可實在不大妙。」
那女子啐道:「什麼太太的?我是姑娘,我也動不了。奶奶,你……你快想個法子,這個人當真是給人綁著的。」石破天道:「老太太,我求求你,勞你駕,把我拉出去。我……我得罪這位姑娘……唉……這個……真是說不過去。」
那老婦怒道:「小混蛋,倒來說風涼話。」那姑娘道:「奶奶,咱們叫後梢的船家來把他提出去,好不好?」那老婦道:「不成,不成!這般亂七八糟的情景,怎能讓旁人見到?偏生你我又動彈不得,這……這……」
石破天心道:「莫非這位老太太和那姑娘也給人綁住了?」
那老婦不住口的怒罵:「小混蛋,臭混蛋,你怎麼別的船不去,偏偏撞到我們這裡來?阿繡,把他殺了,被窩中有血,有什麼要緊?這人早晚總是要殺的。」那姑娘道:「我沒力氣殺人。」那老婦道:「用刀子慢慢的鋸斷了他喉管,這小混蛋就活不了。」
石破天大叫:「鋸不得,鋸不得!我的血臟得很,把這香噴噴的被窩弄得一塌糊塗,而且……而且……被窩裡有個死屍,也很不妙。」只聽得嚶的一聲,那姑娘顯是聽到『被窩裡有個死屍』這話甚是害怕,石破天心中一喜,聽那姑娘道:「奶奶,我拔刀子也沒力氣。」石破天道:「你沒力氣拔刀子,那再好也沒有了。我此刻動不得,你若是將我殺了,我就變成了僵屍,躺在你身旁,那有多可怕。我活著不能動,變成僵屍,就能動了,我兩只冷冰冰僵屍手握住你的喉嚨……」
那姑娘給他說得更加怕了,忙道:「我不殺你,我不殺你!」過了一會兒,又道:「奶奶,怎生想個法子,叫他出去?」那老婦道:「我在想哪,你別多說話。」
這時已然入夜,船艙中漆黑一團。石破天和那姑娘雖然同蓋一被,幸好擲進來時偏在一旁,沒碰到她身子,黑暗中只聽得那姑娘氣息急促,顯然十分惶急。過了良久,那老婦仍是沒想出什麼法子來。
突然之間,遠處傳來兩下尖銳的嘯聲,靜夜中十分淒厲刺耳。跟著飄來一陣大笑之聲,聲音蒼老豪邁。那人邊笑邊呼:「小翠,我等了你一日一晚,怎麼這會兒才到?」
那姑娘急道:「奶奶,他……他迎上來了,那便如何是好?」那老婦哼了一聲,說道:「你再也別作聲,我正在凝聚真氣,但須足上經脈稍通,能有片刻動彈,我便往江心一跳,免得受這老妖之辱。」那姑娘急道:「奶奶,奶奶,那使不得。」那老婦怒道:「我叫你別來打擾我。奶奶投江之時,你跟不跟我去?」那姑娘微一遲疑,說道:「我……我跟著奶奶一塊兒死。」那老婦道:「好!」說了這個「好」後,便再也不作聲了。
石破天兩度嘗過這「走火」的滋味,心想:「原來這老太太和小姑娘都是練內功走火,以致動彈不得,偏生敵人在這當頭趕到,那當真為難之極。」
只聽下遊那蒼老的聲音又叫道:「你愛比劍也好,鬥拳也好,丁老四定然奉陪到底。小翠,你怎麼不回答我?」這時話聲又已近了數十丈。過不多時,只聽得半空中嗆  鐵鏈響動,跟著拍的一聲世響,一件東西落到了船上,顯是迎面而來的船上有人擲來鐵錨鐵鏈。後梢的船家大叫:「喂,喂,幹什麼?幹什麼?」
石破天只覺坐船向右急劇傾側,不由自主的也向右滾去,那姑娘向他側過來,靠在他身上。石破天道:「這個……這個……你……」要想叫她別靠在自己身上,但隨即想起她跟自己一樣,也是動彈不得,話到口邊,又縮了回去。
跟著覺得船頭一沉,有人躍到了船上,傾側的船身又回復平穩。那老人站在船頭說道:「小翠,我來啦,咱們是不是就動手?」
後梢的船家叫道:「你這麼攪,兩艘船都要給你弄翻了。」那老人怒道:「狗賊,快給我閉了你的鳥嘴!」提起鐵錨擲出。兩艘船便即分開,同時順著江水疾流下去。船家見他如此神力,將一只兩百來斤重的鐵錨擲來擲去,有如無物,嚇得撟舌不下,再也不敢作聲了。
那老人笑道:「小翠,我在船頭等你。你伏在艙裡想施暗算,我可不上你當。」
石破天心頭一寬,心想他一時不進艙來,便可多挨得片刻,但隨即想起,多挨片刻,未必是好,那老婦若能凝聚真氣,便要挾了這小姑娘投江自盡,這時那姑娘的耳朵正挨在他口邊,便低聲道:「姑娘,你叫你奶奶別跳到江裡。」
那姑娘道:「她……她不肯的,一定要跳江。」一時悲傷不禁,流下淚來,眼淚既奪眶而出,便再也忍耐不住,抽抽噎噎的哭了起來,淚水滾滾,沾濕了石破天的臉頰。她哽嚥道:「對……對不住!我的眼淚流到了你臉上。」這姑娘竟是十分斯文有禮。
石破天輕嘆一聲,說道:「姑娘不用客氣,一些眼淚水,又算得了什麼?」那姑娘泣道:「我不願意死。可是船頭那人很兇,奶奶說寧可死了,也不能落在他手裡。我……我的眼淚,真對不住,你可別見怪……」只聽得船板格的一聲響,船艙彼端一個人影坐了起來。
石破天本來口目向下,埋在枕上,但滾動之下,已側在一旁,見到這人坐起,心中怦怦亂跳,顫聲說道:「姑……姑娘,你奶奶坐起來啦。」那姑娘「啊」的一聲,她臉孔對著石破天,已瞧不見艙中情景。過了一會,只聽石破天叫道:「老太太,你別抓她,她不願意陪你投江自盡,救人哪,救人哪!」
船頭上那老人聽到船艙中有個青年男子的聲音,奇道:「什麼人大呼小叫?」
石破天道:「你快進來救人。老太太要投江自盡了。」
那老人大驚,一掌將船篷掀起了半邊,右手探出,已抓住了那老婦的手臂。那老婦凝聚了半天的真氣立時渙散,應聲而倒。那老人一搭她的脈搏,驚道:「小翠,你是練功走了火嗎?幹麼不早說,卻在強撐?」那老婦氣喘喘的道:「放開手,別管我,快滾出去!」那老人道:「你經脈逆轉,甚是兇險,若不早救,只怕…… 只怕要成為殘廢。我來助你一臂之力。」那老婦怒道:「你再碰一下我的身子,我縱不能動,也要咬舌頭,立時自盡。」
那老人忙縮回手掌,說道:「你的手太陰肺經、手少陰心經、手少陽三焦經全都亂了,這個……這個……」那老婦道:「你一心一意只想勝過我。我練功走火,豈不是再好也沒有了?正好如了你的心願。」那才人道:「咱們不談這個。阿繡,你怎麼了?快勸勸你奶奶。你……你……咦!你怎麼跟一個大男人睡在一起,他是你的情郎,還是你的小女婿兒?」
阿繡和石破天齊聲道:「不,不是的,我們都動不了啦。」
那老人大是奇怪,伸手將石破天一拉。石破天給帆索綁得直挺挺地,腰不能曲,手不能彎,給他這麼一拉,便如一根木材般從被窩中豎了起來。那老人出其不意,倒嚇了一大跳,待得看清,不禁哈哈大笑,道:「阿繡,端陽節早過,你卻在被窩中藏了一只大粽子。」
阿繡急道:「不是的,他是外邊飛進來的,不……不是我藏的。」
那老人笑道:「你怎麼也不能動,也變成了一只大粽子麼?」
那老婦厲聲道:「你敢伸一根指頭碰到阿繡,我和你拚命。」
那老人嘆了口氣,道:「好,我不碰她。」轉頭向梢公道:「船家,轉舵掉頭,扯起帆來,我叫你停時便停船。」那梢公不敢違拗,應道:「是!」慢慢轉舵。
那老婦怒道:「幹什麼?」那老人道:「接你到碧螺山去好好調養。你這次走火,非同小可。」那老婦道:「我死也不上碧螺山。我又沒輸給你,幹麼迫我到你的狗窩去?」那老人道:「咱們約好了在長江比武,我輸了到你家磕頭,你輸了便到我家裡。是你自己練功走火也好,是你鬥不過我也好,總而言之,這一次你非上碧螺山走一遭不可。我幾十年來的心願,這番總算得償,妙極,妙極!」那老婦怒發如狂,叫道:「不去,不去,不……」越叫越淒厲,陡然間一口氣轉不過來,竟爾暈了過去。
那老人笑吟吟的道:「你不去也得去,今日還由得你嗎?」
石破天忍不住插口道:「她既不願去,你怎能勉強人家?」
那老人大怒,喝道:「要你放什麼狗屁?」反掌便往他臉上打去。
這一掌眼見便要打得他頭暈眼花、牙齒跌落,突然之間,見到石破天臉上一個膝黑的掌印,那老人一怔之下,登時收掌,笑道:「啊哈,大粽子,我道是誰將你綁成這等模樣,原來是我那乖乖侄孫女。你臉上這一掌,是給我侄孫女打的,是不是?」
石破天不明所以,問道:「你侄孫女?」那老人道:「你還不知老夫是誰?我是丁不四,丁不三是我哥哥,他年紀比我大,武功卻不及我……我的侄孫女……」石破天看他相貌確與丁不三有幾分相似,服飾也差不多,只是腰間纏著一條黃光燦然的金帶,便道:「啊,是了,叮叮噹噹是你侄孫女,不錯,這一掌正是叮叮噹噹打的,我也是給她綁的。」
丁不四捧腹大笑,道:「我原說天下除了阿當這小丫頭,再沒第二個人這麼頑皮淘氣。很好,很好,很好!她為什麼綁你?」石破天道:「她爺爺要殺我,說我武功太差,是個白痴。」丁不四更是大樂,笑得彎下腰來,道:「老三要殺的人,老四既然撞上了,那就……那就……」石破天驚道:「你也要殺?」
丁不四道:「丁不四的心意,天下有誰猜得中?你以為我要殺你,我就偏偏不殺。」站起身來,左手抓住石破天後領提將起來,右手並掌如刀,在他身上重重纏繞的帆索自上而下急劃而落,數十重帆索立時紛紛斷絕,當真是利刃也未必有如此鋒銳。
石破天讚道:「老爺子,你這手功夫厲害得很,那叫什麼名堂?」
丁不四聽石破天一讚,登時心花怒放,道:「這一手功夫自然了不起,普天下能有如此功力的,除了丁不四外,只怕再無第二人了。這手功夫嗎?叫做……」
這時那老婦已醒,聽到丁不四自吹自擂,當即冷笑道:「哼,耗子上天平,自稱自讚!這一手『快刀斬亂麻』不論那個學過幾手三腳貓把式的莊稼漢子,又有誰不會使了?」丁不四道:「呸!呸!學過幾手三腳貓把式的人,就會使我這手『快刀斬亂麻』?你倒使給我瞧瞧!」那老婦道:「你明知我練功走火,沒了力氣,來說這種風涼言語。大粽子,我跟你說,你到隨便那一處市鎮上,見到有人練把式賣膏藥,騙人錢財,只須給他一文兩文,他就會練這手『快刀斬亂麻』給你瞧,包管跟這老騙子練得一模一樣,沒半點分別,說不定還比他強些。這是普天下騙人的混蛋都會的法門,又有什麼希罕了?」
丁不四聽那老婦說得刻薄,不由得怒發如狂,順手便向她肩頭抓落。
石破天叫道:「不可動粗!」斜身反手,向他右腕上切去,正是丁當所教一十八路擒拿手中的一招『白鶴手』。他被丁當拿中穴道後為時已久,在內力撞擊之下,穴道漸解,待得身上帆索斷絕,血行順暢,立時行動自如。
丁不四「咦」的一聲,反手勾他小臂。石破天於這一十八路擒拿手練得已甚純熟,當即變招,左掌拍出,右手取對方雙目。丁不四喝道:「好!這是老三的擒拿手。」伸臂上前,壓他手肘。石破天雙臂圈轉,兩拳反擊他太陽穴。丁不四兩條手臂自下穿上,向外一分,快如電閃般向石破天手臂上震去。只道這一震之下,石破天雙臂立斷,不料四臂相撞,石破天穩立不動,丁不四卻感上身一陣酸麻,喀喇一聲,足下所踏的一塊船板從中折斷,船身也向左右猛烈搖幌兩下。他急忙後退了一步,以免陷入斷板,口中又是「咦」的一聲。
他前一聲「咦」,只是驚異石破天居然會使他丁家的一十八路擒拿手,但當雙臂與石破天較勁,震得他退出一步,那一聲「咦」卻是大大的吃驚,只覺這年輕人內力充盈厚實,直是無窮無盡,自己適才雖然未出全力,但對方渾若無事,自己卻踏斷了船板,可說已輸了一招。此人這等厲害,怎能為丁當所擒?臉上又怎會給她打中一掌?一時心中疑團叢生。
那老婦驚詫之情絲毫不亞於丁不四,當即哈哈大笑,說道:「連……連一個渾小子也……也……也……」一時氣息不暢,卻說不下去了。丁不四怒道:「我代你說了吧,『連一個渾小子也鬥不過,逞什麼英雄好漢?』是不是?這句話你說不出口,只怕將你憋也憋死了。」那老婦滿臉笑容,連連點頭。
丁不四側頭向石破天道:「大粽子,你……你師父是誰?」石破天搔了搔頭,心想自己雖向謝煙客和丁當學過武功,卻沒拜過師父,說道:「我沒師父!」丁不四怒道:「胡說八道,那麼你這一十八路擒拿手,又是那裡偷學得來的?」石破天道:「我不是偷學得來的,叮叮噹噹教了我十天。她不是我師父,是我……是我… …」要想說『是我妻子』總覺有些不妥,便不說了。丁不四更是惱怒,罵道:「你奶奶的,這武功是阿當教你的?胡說八道。」
那老婦這時已順過氣來,冷冷的道:「江湖上人人都說,『丁氏雙雄,一是英雄,一是狗雄!』這名話當真不錯。今日老婆子親眼目睹,果然是江湖傳言,千真萬確。」
丁不四氣得哇哇大叫,道:「幾時有這句話了?定是你捏造出來的。你說,誰是英雄,誰是狗熊?我的武功比老三強,武林中誰人不知,那個不曉?」
那老婦不敢急促說話,一個字一個字的緩緩說道:「丁當是丁老三的孫女兒。丁老三教了他兒子,他兒子教他的女兒丁當,丁當又教這個渾小子。這渾小子只學了十天,就勝過了丁老四,你教天下人去評……評……評……」連說了三個「評」字,一口氣又轉不過來了。
丁不四聽著他慢條斯理、一板一眼的說話,早已十分不耐,這時忍不住搶著說道:「我來代你說:『你教天下人評評這道理看,到底誰是英雄,誰是狗熊?自然丁老三是英雄,丁老四是狗熊!』」越說聲音越響,到後來聲如雷震,滿江皆聞。
那老婦笑瞇瞇的點了點頭,道:「你……你自己知道就好。」這幾個字說的氣若遊絲,但聽在丁不四耳中,卻令他憤懣難當,大聲叫道:「誰說這大粽子勝過丁老四了?來,來,來,咱們再比過!我不在……不在……」
他本想說『不在三招之內就將你打下江去,那就如何如何』,但話到口邊,心想此人武功非同小可,『三招之內』只怕拾奪他不下,要想說『十招之內』,仍覺沒有把握,說『二十招』吧,還是怕這句話說得太滿,若說『一百招之內』,卻已沒了英雄氣概,自己一個成名人物,要花到一百招才能將侄孫婦兒的徒弟打敗,那又有什麼了不起?他略一遲疑,那老婦已道:「你不在十萬招之內將他打敗,你就拜他……拜他……拜他……咳……咳……」
丁不四怒吼:「『你就拜他為師!』你要說這句話,是不是?」『拜他為師』這四個字一出口,身子已縱在半空,掌影翻飛,向石破天頭頂及胸口同時拍落。
石破天雖學過一十八路擒拿手法,但只能拆解丁當的一十八路擒拿手,學時既非活學,用時也不能活用,眼見丁不四猶似千手萬掌般拍將下來,那裡能夠抵御?只得雙掌上伸,護住頭頂,便在這時,後頸大椎穴上感到一陣極沉重的壓力,已然中掌。
那大椎穴乃人手足三陽督脈之會,最是要害,但也正因是人手足三陽督脈之會,諸處經脈中內力同時生出反擊的勁道。丁不四只感到全身劇震,向旁反彈了開去,看石破天時,卻是渾若無事。這一招石破天固然被他擊中,但丁不四反而向外彈去,不能說分了輸贏。
那老婦卻陰陽怪氣的道:「丁不四,人家故意讓你擊中,你卻給彈了開去,當真無用之極,只是一招,你便輸了。」丁不四怒道:「我怎麼輸了?胡說八道!」那老婦道:「就算你沒有輸,那麼你讓他在你大椎穴上拍一掌看。如果你不死,也能將他彈開幾步,那麼你們就算打成平手。」丁不四心想:「這小子內力雄厚之極,我大椎穴若給他擊上一掌,那是不死也得重傷。」說道:「好端端地,我為什麼要給他打?你的大椎穴倒給我打一掌看。」那老婦道:「早知丁狗熊沒種,就只會一門取巧撿便宜的功夫,若是跟人家一掌還一掌、一拳還一拳的文比,誰也不得躲閃擋架,你就不敢。」
丁不四給她說中了心事,訕訕的道:「這等蠻打,是不會武功的粗魯漢子所為,咱們武學名家,怎麼能玩這等笨法子?」他自知這番話強詞奪理,經不起駁,在那老婦笑聲中,向石破天道:「再來,再來,咱們再比過。」
石破天道:「我只學過叮叮噹噹教的那些擒拿手,別的武功都不會,你剛才那樣手掌亂幌的功夫,我不會招架。老爺子,就算你贏了,咱們不比啦。」
那『就算你贏了』這五個字,聽在丁不四耳中極不受用,他大聲說道:「贏就是贏,輸就是輸,那有什麼算不算的?我讓你先動手,你過來打我啊。」石破天搖頭道:「我就是不會。」丁不四聽那老婦不住冷笑,心頭火起,罵道:「他媽的,你不會,我來教你。你瞧仔細了,你這樣出掌打我,我就這麼架開,跟著反手這麼打你,你就斜身這麼閃過,跟著左手拳頭打我這裡。」
石破天學招倒是很快,依樣出手,丁不四回手反擊。兩人只拆得四招,丁不四呼的一拳打到,石破天不知如何還手,雙手下垂,說道:「下面的我不會了。」
丁不四又是好氣,又是好笑,道:「都是我教你的,那還比什麼武?」石破天道:「我原說不用比啦,算你贏就是了。」丁不四道:「不成,我若不是真正勝了你,小翠一輩子都笑話我,丁大英雄給她說成是丁大狗熊,我這張臉往那裡擱去?你記著,我這麼打來,你不用招架,搶上一步,伸指反來戳我小腹,這一招很是陰毒,我這拳就不能打實了,就只得避讓,這叫做以攻為守,攻敵之所必救。」
他口中教招,手上比劃。石破天用心記憶,學會後兩人便從頭打起,打到丁中四所教的武功用盡之時,便即停了,只得一個往下再教,一個繼續又學。丁不四這些拳法掌法變化甚是繁復,但他與石破天對打,卻只以曾經教過的為限。
丁不四心想這般鬥將下去,如何勝得了他?唯一機緣只是這渾小子將所學的招數忘了,拆解稍有錯誤,便立中自己毒手。但偏偏石破天記心極好,丁不四只教過一遍,他便牢牢記住。兩人直拆了數十招,他招式中仍無破綻。
那老婦不時發出幾下冷笑之聲,又令丁不四不敢以凡庸的招數相授,只要攻守之際有一招不夠凌厲精妙,那老婦便出言相譏。她走火之後雖然行動不得,但眼光仍是十分厲害,就算是一招高明武功,她也要故意詆毀幾句,何況是不十分出色精奧之著。
丁不四打醒了精神,傳授石破天拳掌,這股全力以赴的兢兢業業之意,竟絲毫不亞於當年數度和那老婦真刀真槍的拚鬥。又教了數十招,天色將明,丁不四漸感焦躁,突然拳法一變,使出一招先前教過的『渴馬奔泉』,連拳帶人,猛地撲將過去。
石破天叫道:「次序不對了!」丁不四道:「有什麼次序不次序的?只要是教過你的便行。」石破天倒也沒忘他曾教過用『粉蝶翻飛』來拆解,當即依式縱身閃開。丁不四心想:「我只須將你逼下江去,就算是贏了。小翠再要說嘴,也已無用。」踏上一步,一招『橫掃千軍』,雙臂猛掃過去。石破天仍是依式使招『和風細雨』,避開了對方狂暴的攻勢,但這步一退,左足已踏上了船舷。
丁不四大喜,喝道:「下去吧!」一招『鐘鼓齊鳴』,雙拳環擊,攻他左右太陽穴。依照丁不四所授的功夫,石破天該當退後一步,再以『春雲乍展』化開來掌,可是此刻身後已無退路,一步後退,便踏入了江中,情急之下難以多想,生平學得最熟的只是丁當教的那兩招,也不理會用得上用不上,一閃身,已穿到了丁不四背後,右手以『虎爪手』抓住他『靈台穴』,左手以『玉女拈針』拿住他『懸樞穴』,雙手一拿實,強勁內力陡然發出。
丁不四大叫一聲,坐倒在艙板之上。
其實石破天內力再強,憑他只學幾天的擒拿手法,又如何能拿得住丁不四這等高手?只因丁不四有了先入為主的成見,認定石破天必以『春雲乍展』來解自己這招『鐘鼓齊鳴』,而要使『春雲乍展』,非退後一步而摔入江中不可。他若和另一個高手比武,自會設想對方能有種種拆解之法,拆解之後跟著便有諸般厲害後著,自是四面八方都防到了,決不能被對手閃到自己後心而拿住了要穴。但他和石破天拆解了百余招,對方招招都是一板一眼,全然依準了自己所授的法門而發,心下對他既無半分提防之意,又全沒想到這渾小子居然會突然變招,所用的招數卻純熟無比,出手如風,待要擋避,已然不及,竟著了他的道兒。偏生石破天的內力十分厲害,勁透要穴,以丁不四修為之高,竟也抵敵不住。
這一下變故之生,丁不四和石破天固然吃驚不小,那老婦也是錯愕無已,「哈哈,哈哈」狂笑兩下,又暈厥了過去,雙目翻白,神情殊是可怖。
石破天驚道:「老太太,你……你怎麼啦?」
阿繡身在艙裡,瞧不見船頭上的情景,聽石破天叫得惶急,忙問:「這位大哥,我奶奶怎麼了?」石破天道:「啊喲……她……暈過去啦,這一次……這一次模樣兒不對,只怕……只怕……難以醒轉。」阿繡驚道:「你說我奶奶……已經…… 已經死了?」石破天伸手去探了探那老婦的鼻息,道:「氣倒還有,只不過模樣兒 ……那個……那個很不對。」阿繡急道:「到底怎麼不對?」石破天道:「她神色像是死了一般,我扶起你來瞧瞧。」
阿繡不願受他扶抱,但實在關心祖母,躊躇道:「好!那就勞你這位大哥的大駕。」
石破天一生之中,從未聽人說話如此斯文有禮,長樂幫中諸人跟他說話之時盡管恭謹,卻是敬畏多過了友善,連小丫頭侍劍也總是掩不住臉上惶恐之神色。丁當跟他說話有時十分親熱,卻也十分無禮。只有這個姑娘的說話,聽在耳中當真是說不出的慰貼舒服,於是輕輕扶她起來,將一條薄被裹在她身上,然後將她抱到船頭。
阿繡見到祖母暈去不醒的情狀,「啊」的一聲叫了起來,說道:「這位大哥,可不可以請你在奶奶『靈台穴』上,用手掌運一些內力過去?這是不情之請,可真不好意思。」
石破天聽她說話柔和,垂眼向她瞧去。這時朝陽初生,只見她一張瓜子臉,清麗文秀,一雙明亮清澈的大眼睛也正在瞧著她。兩人目光相接,阿繡登時羞得滿臉通紅,她無法轉頭避開,便即閉上了眼睛。石破天沖口而出:「姑娘,原來你也是這樣好看。」阿繡臉上更加紅了,兩人相距這麼近,生怕說話時將口氣噴到他臉上,將小嘴緊緊閉住。
石破天一呆,道:「對不起!」忙放下了她,伸掌按住那老婦的『靈台穴』,也不知如何運送內力,便照丁當所教以『虎爪手』抓人『靈台穴』的法子,發勁吐出。
那老婦「啊」一聲,醒了過來,罵道:「渾小子,你幹什麼?」石破天道:「這位姑娘叫我給你運送內力,你……你果然醒過來啦。」那老婦罵道:「你封了我穴道啦,運送內力,是這麼幹的?」石破天訕訕的道:「對不起,對不起。我實在不會,請你教一教。」
適才他這麼一使勁,只震得那老婦五臟六腑幾欲翻轉,『靈台穴』更被封閉,好在她練功走火,穴道早已自塞,這時封上加封,也不相幹。她初醒時十分惱怒,但已知他內力渾厚無比,心想:「這傻小子天賦異稟,莫非無意中食了靈芝仙草,還是什麼通靈異物的內丹,以致內力雖強,卻不會運使。我練功走火,或能憑他之力,得能打通被封的經脈?」便道:「好,我來教你。你將內息存於丹田,感到有一股熱烘烘的暖氣了,是不是?你心中想著,讓那暖氣通到手少陽膽經的經脈上。」
這些經脈穴道的名稱,當年謝煙客在摩天崖上都曾教過,石破天依言而為,毫不費力的便將內力集到了掌心,他所修習的『羅漢伏魔功』乃少林派第一精妙內功,並兼陰陽剛柔之用,只是向來不知用法,等如一人家有寶庫,金銀堆積如山,卻覓不到那枚開庫的鑰匙,此刻經那老婦略加指撥,依法而為,體內本來蓄積的內力便排山倒海般湧出。
那老婦叫道:「慢些,慢……」一言未畢,已「哇」的一聲,吐出大口黑血。
石破天吃了一驚,叫道:「啊喲!怎麼了?不對麼?」阿繡道:「這位大哥,我奶奶請你緩緩運力,不可太急了。」那老婦罵道:「傻瓜,你想要我的命嗎?你將內力運一點兒過來,等我吸得幾口氣,再送一點兒過來。」
石破天道:「是,是!對不起。」正要依法施為,突見丁不四一躍而起,叫道:「他奶奶的,咱們再比過,剛才不算。」那老婦道:「老不要臉,為什麼不算?明明是你輸了。剛才他只須在你身上補上一刀一劍,你還有命麼?」
丁不四自知理虧,不再和那老婦鬥口,呼的一掌,便向石破天拍來,喝道:「這招拆法我教過你,不算不講理吧?」石破天忙依他所授招式,揮掌擋開。丁不四跟著又是一掌,喝道:「這一招我也教過你的,總不能說我耍無賴欺侮小輩了吧?」他每出一招,果然都是曾經教過石破天的,顯得自己言而有信,是個君子。
他越打越快,十余招後,已來不及說話,只是不住叱喝:「教過你的,教過的,教過!教過!教……教……教……」如此迅速出招,石破天雖然天資聰穎,總是無法只學過一遍,便將諸般繁復的掌法盡數記住活用,對方拳腳一快,登時便無法應付,眼見數招之間,便會傷於丁不四的掌底,正在手忙腳步亂之際,忽聽得那老婦叫道:「且慢,我有話說。」
丁不四住手不攻,問道:「小翠,你要說什麼?」那老婦向石破天道:「少年,我身子不舒服,你再來送一些內力給我。」丁不四點頭道:「那很好。你走火後經脈窒滯,你既不願我相助,叫他出點力氣倒好。這少年武功不行,內力挺強!」
那老婦哼了一聲,冷冷的道:「是啊,他武功是你教的,內力卻不是你教的,他武功不行,內力挺強。」丁不四怒道:「他武功怎麼能算是我教的,我只教了他半天,只須他跟我學得三年五載,哼,小一輩人物之中,沒一個能是他敵手。」那老婦道:「就算學得跟你一模一樣,又有什麼用?他不學你的武功,便能將你打敗,學得了你的武功,只怕反而打你不過了。越學越差,你說是學你的好,還是不學的好?」丁不四登時語塞,呆了一呆,說道:「他那兩招虎爪手和玉女拈針,還不是我丁家的功夫?」
那老婦道:「這是丁不三的孫女所教,可不是你教的。少年,你過來,別去理他。」
石破天道:「是!」坐到那老婦身側,伸手又去按住她靈台穴,運功助她打通經脈,這一次將內力極慢極慢的送去,惟恐又激得她吐血。
那老婦緩緩伸臂,將衣袖遮在臉上,令丁不四見不到自己在開口說話,又聽不到話聲,低聲道:「待會他再和你廝打,你手掌之上須帶內勁。就像這樣把內勁運到拳掌之中。只要見到他伸掌拍來,你就用他一模一樣的招式,和他手心相抵,把內勁傳到他身上。這老兒想把你逼下江中淹死,你記好了,見到他使什麼招,你也就使什麼招。只有用這法子,方能保得……保得咱們三人活命。」她和石破天只相處幾個時辰,便已瞧出他心地良善,若要他為他自己而和丁不四為難,多半他會起退讓之心,不一定能遵照囑咐,但說「方能保得咱三人活命」,那是將他祖孫二人的性命也包括在內了,料想他便能全力以赴。
石破天點了點頭。那老婦又道:「你暫且不用給我送內力。待會你和那老兒雙掌相抵,送出內力時可不能慢慢的來,須得急吐而出,越強越好。」石破天道:「他會不會吐血?」那老婦道:「不會的。我練功走火,半點內力也沒有了,你的內力猛然湧到,我無法抗拒,這才吐血。這老兒的內力強得很,剛才你抓住他背心穴道,他並沒吐血,是不是?你若不出全力,反而會給他震得吐血。你若受傷,那便沒人來保護我祖孫二人,一個老太婆,一個小姑娘,躺在這裡動彈不得,只有任人宰割欺凌。」
石破天聽到這裡,心頭熱血上湧,只覺此刻立時為這老婆婆和姑娘死了也是毫不皺眉,其實她二人是何等樣人,是善是惡,他卻是一無所知。
那老婦將庶在臉上的衣袖緩緩拿開,說道:「多謝你啦。丁不四死不認輸,你就和他過過招。唉,老婆子活了這一把年紀,一下的真好漢、大英雄也見過不少,想不到臨到歸天之際,眼前見到的卻是一只老狗熊,當真夠冤。」丁不四怒道:「你說老狗熊,是罵我嗎?」那老婦微微一笑,說道:「一個人若有三分自知之明,也許還不算壞得到了家。丁老四,你要殺他,還不容易?只管使些從來沒教過他的招數出來,包管他招架不了。」
丁不四怒道:「丁老四豈是這等無恥之徒?你瞧仔細了,招招都是我教過他的。」那老婦原是要激他說這句話,嘆了口氣,不再作聲。
丁不四「哼」的一聲,大聲道:「大粽子,這招『逆水行舟』要打過來啦!那是我教過你的,可別忘了。」說著雙膝微曲,身子便矮了下去,左掌自下而上的揮出。
石破天聽他說『逆水行舟』,心下已有預備,也是雙膝微曲,左掌自下而上的揮出。
丁不四喝道:「錯了!不是這樣拆法。」一句話沒說完,眼見石破天右掌即將和自己左掌相碰,心下一凜:「這小子內力甚強,只怕猶在我之上。若跟他比拚內力,那可沒什麼味道。」當即收回左掌,右掌推了出去,那一招叫作『奇峰突起』。石破天心中記著那老婦的話,跟著也使一招『奇峰突起』,掌中已帶了三分內勁。丁不四陡覺對方掌力陡強,手掌未到,掌風已然撲面而來,心下微感驚訝,立即變招。
石破天凝視丁不四的招式,見他如何出掌,便跟著依樣葫蘆,這麼一來,不須記憶如何拆解,只是依樣學樣,心思全用以凝聚內力,果然掌底生風,打出的掌力越來越強。
丁不四卻有了極大的顧忌,處處要防到對手手掌和自己手掌相碰,生怕一黏上手之後,硬碰硬的比拚內力,好幾次捉到石破天的破綻,總是眼見他照式施為,便不得不收掌變招。他自成名以來,江湖上的名家高手會過不知多少,卻從未遇到過這樣的對手,不論自己出什麼招式,對方總是照抄。倘若對方是個成名人物,如此打法自是跡近無賴,當下便可立斥其非,但偏偏石破天是個徒具內力、不會武功之人,講明只用自己所授的招式來跟自己對打,這般學了個十足十,原是名正言順之舉。他心下焦躁,不住咒罵,卻始終奈何石破天不得。
這般拆了五六十招,石破天漸漸摸到運使內力的法門,每一拳、每一掌打將出去,勁力癒來癒大,船頭上呼呼風響,便如疾風大至一般。
丁不四不敢絲毫怠忽,只有全力相抗,心道:「這小子到底是什麼邪門?莫非他有意裝傻藏奸,其實卻是個身負絕頂武功的高手?」再拆數招,覺得要避開對方來掌越來越難,幸好石破天一味模仿自己的招數,倒也不必費心去提防他出其不意的攻擊。
又鬥數招,丁不四雙掌轉了幾個弧形,斜斜拍出,這一招叫做『或左或右』,掌力擊左還是擊右,要看當時情景而定,心頭暗喜:「臭小子,這一次你可不能照抄了吧?你怎知我掌力從那一個方向襲來?」果然石破天見這一招難以仿效,問道:「你是攻左還是攻右?」丁不四一聲狂笑,喝道:「你倒猜猜看!」兩只手掌不住顫動。石破天心下驚怕,只得提起雙掌,同時向丁不四掌上按去,他不知對方掌力來自何方,惟有左右同時運勁。
丁不四見他雙掌一齊按到,不由得大驚,暗想傻小子把這招虛中套實、實中套虛的巧招使得笨拙無比,『或左或右』變成了『亦左亦右』,兩掌齊重,令此招妙處全失。但這麼一來,自己非和他比拚內力不可,霎時間額頭冒汗,危急中靈機一動,雙掌倏地上舉,掌力向天上送去。這一招叫做『天王托塔』,原是對付敵人飛身而起、凌空下擊而用。石破天此時並非自空下搏,這招本來全然用不上。但石破天每一招都學對方而施,眼見丁不四忽出這招『天王托塔』,不明其中道理,便也雙掌上舉,呼的一聲,向上拍出。
兩人四掌對著天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
丁不四忍俊不禁,哈哈大笑起來。石破天見對方敵意已去,跟著縱聲而笑。阿繡斜倚在艙門木柱上,見此情景,也是嫣然微笑。
那老婦卻道:「不要臉,不要臉!打不過人家,便出這種鬼主意來騙小孩子!」
丁不四在電光石火的一瞬之間,竟想出這個古怪法子來避免和石破天以內力相拚,躲過了危難,於自己的機警靈變甚為得意,雖聽到那老婦出言譏刺,便也不放在心上,只嘻嘻一笑,說道:「我跟這小子無怨無仇,何必以內力取他性命!」
那老婦正要再出言譏刺,突擊船身顛簸了幾下,向下遊直沖,原來此處江面陡狹,水流十分湍急。丁不四又是哈哈大笑,叫道:「小翠,到碧螺島啦,你們祖孫兩位,連同大粽子一起,都請上去盤桓盤桓。」那老婦臉色立變,顫聲道:「不去,我寧死也不踏上你的鬼島一步。」丁不四道:「上去住幾天打什麼緊?你在我家裡好好養傷,舒服得很。」那老婦怒道:「舒服個屁!」惶急之下,竟然口出粗言。
江水滔滔,波濤洶湧,浪花不絕的打上船來。石破天順著丁不四的目光望去,只見右前方江中出現一個山峰,一片青翠,上尖下圓,果然形如一螺,心想這便是碧螺島了。
丁不四向梢公道:「靠到那邊島上。」那梢公道:「是!」丁不四俯身提起鐵錨,站在船頭,只待駛近,便將鐵錨拋上島去。
石破天道:「老爺子,這位老太太既然不願到你家裡去,你又何必……」一名話沒說完,突然那老婦一躍而起,伸手握住阿繡的手臂,湧身入江。
丁不四大叫:「不可!」反手來抓,卻那裡來得及?只聽得撲通一聲,江水飛濺,兩人已沒入水中。
石破天大驚之下,抓起一塊船板,也向江中跳了下去,他躍下時雙足在船舷上力撐,身子直飛出去,是以雖比那老婦投江遲了片刻,入水之處卻就在她二人身側。他不會遊水,江浪一打,口中咕咕入水,他一心救人,右手抱住船板,左手亂抓,正好抓住了那老婦頭發,當下再不放手,三人順著江水直沖下去。
江水沖了一陣,石破天已是頭暈眼花,口中仍是不住的喝水,突然間身子一震,腰間疼痛,重重的撞上一塊巖石。石破天大喜,伸足凝力踏住,忙將那老婦拉近,幸喜她雙臂仍是緊緊抱著孫女兒,只是死活難知。
石破天將她兩人一起抱起,一腳高一腳低,拖泥帶水,向陸地上走去。只走出十余丈便已到了幹地,忽聽那老婦罵道:「無禮小子,你剛才怎敢抓我頭發?」
石破天一怔,忙道:「是,是!真對不起。」那老婦道:「你怎……哇!」她這麼一聲「哇」,隨著吐了許多江水出來。阿繡道:「奶奶,若不是這位大哥相救,咱二人又不識水性,此刻……此刻……」說到這裡,也哎出了不少江水。那老婦道:「如此說來,這小子於咱們倒有救命之恩了。也罷,抓我頭發的無禮之舉,不跟他計較便是。」
阿繡微笑道:「救人之際,那是無可奈何。這位大哥,可當真……當真多謝了。」她被石破天抱在懷中,四只眼睛相距不過尺許,她說話之時,轉動目光,不和石破天相對,但她祖孫二人嘔出江水,終究淋淋漓漓的濺了石破天一身。好在他全身早已濕透,再濕些也不相幹,但阿繡漲紅了臉,甚是不好意思。
那老婦道:「好啦,你可放我們下來了,這裡是紫煙島,離那老怪居住之處不遠,須得防他過來羅 。」石破天道:「是,是!」正要將她二人放下,忽聽得樹叢之後有人說道:「這小子多半沒死,咱們非找到他不可。」石破天吃了一驚,低聲道:「丁不四追來啦。」抱著二人,便在樹叢中一縮,一動也不敢動。只聽得腳踏枯草之聲,有二人從身側走過,一個是老人,另一個卻是少女。
石破天這一下卻比見到丁不四追來更是怕得厲害,向二人背影瞧去,果然一個是丁當,一個卻是丁不三。他顫聲道:「不好,是……是丁三爺爺。」
那老婦奇道:「你為什麼怕成這個樣子?丁不三的孫女兒不是傳了你武功麼?」石破天道:「爺爺要殺我,叮叮噹噹又怪我不聽話,將我綁成一只大粽子,投入江中。幸好你們的船從旁經過,否則……否則……」那老婦笑道:「否則你早成了江中老烏龜、老甲魚的點心啦。」石破天道:「是,是!」想起昨日被丁當用帆索全身纏繞的情景,兀自心有余悸,道:「婆婆,他們還在找我。這一次若給他們捉到,我……我可糟了!」
那老婦怒道:「我若不是練功走火,區區丁不三何足道哉!你去叫他來,瞧他敢不敢動你一根毫毛。」阿繡勸道:「奶奶,此刻你老人家功力未復,暫且避一避丁氏兄弟的鋒頭,等你身子大好了,再去找他們的晦氣不遲。」那老婦氣忿忿的道:「這一次你奶奶也真倒足了大霉,說來說去,都是那小畜生、老不死這兩個鬼家伙不好。」阿繡柔聲道:「奶奶,過去的事情,又提它幹麼?咱二人同時走火,須得平心靜氣的休養,那才能好得快。你心中不快,只有於身子有損。」那老婦怒道:「身子有損就有損,怕什麼了?今日喝了這許多江水,史小翠一世英名,那是半點也不剩了。」越說越是大聲。
石破天生怕給丁不三聽到,勸道:「老婆婆,你平平氣。我……我再運些內力給你。」也不等她答應,便伸掌按上她靈台穴,將內力緩緩送去,內力既到,那老婦史婆婆只得凝神運息,將石破天這股內力引入自己各處閉塞了的經脈穴道,一個穴道跟著一個穴道的沖開,口中再也不能出聲。石破天只求她不驚動丁不三,掌上內力源源不絕的送出。
史婆婆心下暗自驚訝:「這小子的內功如此精強,卻何以不會半點武功?」她腦中念頭只是這麼一轉,胸口便氣血翻湧,當下再也不敢多想,直至足少陽經脈打通,這才長長舒了一口氣,站起身來,笑道:「辛苦你了。」
石破天和阿繡同感驚喜,齊聲道:「你能行動了?」
史婆婆道:「通了足上一脈,還有許多經脈未通呢!」
石破天道:「我又不累,咱們便把其余經脈都打通了。」
史婆婆眉頭一皺,說道:「小子胡說八道,我是和阿繡同練『無妄神功』以致走火,豈是尋常的瘋癱?今日打通一處經脈,已是謝天謝地了,就算是達摩祖師、張三豐真人復生,也未必能在一日之中打通我全身塞住了經脈。」石破天訕訕的道:「是,是!我不懂這中間的道理。」史婆婆道:「左右閑著無事,你就幫助阿繡打通足少陽經脈。」
石破天道:「是,是!」將阿繡扶起,讓她左肩靠在一根樹幹之上,然後伸掌按她靈台穴,以那老婦所教的法門,緩緩將內力送去。阿繡內功修為比之祖母淺得多了,石破天直花了四倍時間,才將她足少陽經脈打通。
阿繡掙紮著站起,細聲細語的道:「多謝你啦。奶奶,咱們也不知這位大哥高姓大名,不知如何稱呼,多有失禮。」她這句話是向祖母說的,其實是在問石破天的姓名,只是對著這個青年男子十分 腆,不敢正面和他說話。
史婆婆道:「喂,大粽子,我孫女兒問你叫什麼名字呢?」
石破天道:「我……我……也不知道,我媽媽叫我……叫我那個……」他想說『狗雜種』,但此時已知這三字十分不雅,無法在這溫文端莊的姑娘面前出口,又道:「他們卻又把我認錯是另外一個人,其實我不是那個人。到底我是誰,我…… 我實在說不上來……」
史婆婆聽得老大不耐煩,喝道:「你不肯說就不說好了,偏有這麼羅哩羅嗦的一大套鬼話。」阿繡道:「奶奶,人家不願說,總是有什麼難言之隱,咱們也不用問了。叫不叫名字沒什麼分別,咱們心裡記著人家的恩德好處,也就是了。」
石破天道:「不,不,我不是不肯說,實在說出來很難聽。」史婆婆說道:「什麼難聽好聽?還有難聽過大粽子的麼?你不說,我就叫你大粽子了。」石破天心道:「大粽子比狗雜種好聽得多了。」笑道:「叫大粽子很好,那也沒什麼難聽。」
阿繡見石破天性子隨和,祖母言語無禮,他居然一點也不生氣,心中更過意不去,道:「奶奶,你別取笑。這位大哥可別見怪。」
石破天嘻嘻一笑,道:「沒有什麼。謝天謝地,只盼丁不三爺爺和叮叮噹噹找不到我就好了。你們在這裡歇一會,我去瞧瞧有什麼吃的沒有。」史婆婆道:「這紫煙島上柿子甚多,這時正當紅熟,你去採些來。島上魚蟹也肥,不妨去捉些。」
石破天答應了,閃身在樹木之後躡手躡腳,一步步的走去,生怕給丁氏祖孫見到,只走出數十丈,果見山邊十余株柿樹,樹上點點殷紅,都是熟透了的圓柿。
他走到樹下,抓住樹幹用力搖幌,柿子早已熟透,登時紛紛跌落。他張開衣衫兜接住,奔回樹叢,給史婆婆和阿繡吃。她二人雙足已能行走,手上經脈未通,史婆婆勉強能提起手臂,阿繡的雙臂卻仍癱瘓不靈。石破天剝去柿皮,先喂史婆婆吃一枚,又喂阿繡吃一枚。
阿繡見他將剝了皮的柿子送到自己口邊,滿臉羞得就如紅柿子一般,又不能拒卻,只得在他手中吃了。石破天卻待再喂,阿繡道:「這位大哥,你自己先吃飽了,再……再……」
史婆婆道:「這邊向西南行出裡許,有個石洞,咱們待天黑後,到那邊安身,好讓這對不三不四的鬼兄弟找咱們不到。」
石破天大喜,道:「好極了!」他對丁不四倒不如何忌憚,但丁不三祖孫二人一意要取他性命,實是害怕之極,聽史婆婆說有地方可以躲藏,心下大慰。
眼巴巴的好容易等到天色昏暗,當下左手扶著史婆婆,右手扶了阿繡,三人向西南方行去。這紫煙島顯是史婆婆舊遊之所,地形甚至是熟悉,行不到一裡,右首便全是山壁。史婆婆指點著轉了兩彎,從一排矮樹間穿了過去,赫然現出一個山洞的洞口。
史婆婆道:「大粽子,今晚你睡在外面守著,可不許進來。」石破天道:「是,是!」又道:「可惜咱們不敢生火,烤幹浸濕的衣服。」
史婆婆冷冷的道:「這叫做虎落平陽被犬欺。日後終要讓這對不三不四的鬼兄弟身受十倍報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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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爵 | 2008-3-4 21:09:24

十 金烏刀法
次晨醒來,三人吃了幾枚柿子,石破天又替她祖孫分別打通了一處經脈,於是兩人雙手也能動彈了。
史婆婆道:「大粽子,這島上的小湖裡有螃蟹,你去捉些來,螃蟹雖還沒肥,總是勝過天天吃柿子。」石破天躊躇:「捉蟹倒不難,就是沒法子煮,又不能生吃。」
史婆婆道:「好好一個年輕力壯的大男人,對丁不三這老鬼如此害怕,成什麼樣子?」石破天搖頭道:「別說丁不三爺爺,連叮叮噹噹也比我厲害得多。若是給他們捉到,再將我綁成一只大粽子丟在江裡,那可糟了。」
阿繡勸道:「奶奶,這位大哥說得是,咱們暫且忍耐,等奶奶的經脈都打通了,恢復功力,那時又怕他們什麼丁不三、丁不四。」史婆婆道:「哼,你說得倒也稀鬆平常,回復功力,談何容易?咱二人經脈全通,少說也得十天,要回復功力,多則一年,少則八月。難道今後一年咱天天吃柿子?過不了十天,柿子都爛光啦。」
石破天道:「那倒不用發愁,我去我摘些柿子,曬成柿餅,咱三人吃他一年半載,也餓不死。」這些日子來他多遇困苦,迭遭兇險,但覺世情煩紛,什麼事都難以明白,不如在這石洞旁安穩渡日,遠為平安喜樂。
史婆婆罵道:「你肯做縮頭烏龜,我卻不肯。再說,丁不四那廝一兩日之內定會尋上島來,你想做縮頭烏龜也做不成。大粽子,你到底怎麼攪的,怎地空有一身渾厚內功,卻又沒練過武藝?」石破天歉然道:「我就是沒跟人好好學過。只有叮叮噹噹教過我一十八手擒拿法,我自然鬥他們不過。丁不四老爺爺教我的這些武功,又是每一招他都知道的。」
阿繡忽然插口道:「奶奶,你為什麼不指點這位大哥幾招?他學了你的功夫,若是將丁不四打敗了,豈不是比你老人家自己出手取勝還要光採?」
史婆婆不答,雙眼盯住了石破天,目不轉睛的瞧著他。
突然之間,她目光中流露出十分兇悍憎惡的神色,雙手發顫,便似要撲將上去,一口將他咬死一般。石破天害怕起來,不由自主的倒退了一步,道:「老太太,你……你……」史婆婆厲聲道:「阿繡,你再瞧瞧他,像是不像?」
阿繡一雙大眼睛在石破天臉上轉了一轉,眼色卻甚是柔和,說道:「奶奶,相貌是有些像的,然而……然而決計不是。只要他……他有這位大哥一成的忠誠厚道 ……他也就決計不會……不會……」
史婆婆眼色中的兇光慢慢消失,哼了一聲,道:「雖然不是他,可是相貌這麼像,我也決計不教。」
石破天登時恍然:「是了,她又疑心我是那個石破天了。這個石幫主得罪的人真多,天下竟有這許多人恨他。日後若能遇上,我得好好勸他一勸。」只聽史婆婆道:「你是不是也姓石?」石破天搖頭道:「不是!人家都說我是長樂幫的什麼石幫主,其實我一點也不是,半點也不是。唉,說來說去,誰也不信。」說著長長嘆了口氣,十分煩惱。
阿繡低聲道:「我相信你不是。」
石破天大喜,叫道:「你當真相信我不是他?那……那好極了。只有你一個人,才相信。」阿繡道:「你是好人,他……他是壞人。你們兩個全然不同。」
石破天情不自禁的拉著她手,連聲道:「多謝你!多謝你!多謝你!」這些日子來人人都當他是石幫主,令他無從辯白,這時便如一個滿腹含冤的犯人忽然得到昭雪,對這位明鏡高懸的青天大老爺自是感激涕零,說得幾句『多謝你』,忍不住留下淚來,滴滴眼淚,都落在阿繡的纖纖素手之上。阿繡羞紅了臉,卻不忍將手從他掌中抽回。
史婆婆冷冷的道:「是便是,不是便不是。一個大男人,哭哭啼啼的,像什麼樣子。」
石破天道:「是!」伸手要擦眼淚,猛地驚覺自己將阿繡的手抓著,忙道:「對不起,對不起!」放開她的手掌,道:「我……我……我不是……我再去摘些柿子。」不敢再向阿繡多看,向外直奔。
史婆婆見到他如此狼狽,絕非作偽,不禁也感好笑,嘆了口氣,道:「果然不是。那姓石的小畜生若有大粽子一成的厚道老實,也不會……唉!」
過不多時,忽聽得洞外樹叢刷的一聲響,石破天急奔回來,臉色慘白,驚惶無已,顫聲道:「糟糕……這可糟啦。」史婆婆道:「怎麼?丁不三見到你了?」
石破天道:「不,不是!雪山派的人到了島上,危險之極……」史婆婆和阿繡臉色齊變,兩人對瞧了一眼。史婆婆問道:「是誰?」石破天道:「那個白萬劍白師傅,率領了十幾個師弟。他們……他們定是來找我的,要捉我到什麼凌霄城去處死。」史婆婆向阿繡又瞧了一眼,問石破天道:「他們見到你沒有?」石破天道:「幸虧沒見到,不過我見到白師傅和丁……丁……不四爺爺在說話。」史婆婆眉頭一皺,問道:「丁不四?不是丁不三?」
石破天道:「丁不四。他說:『長江中沒浮屍,定是在島上。』他們定要一路慢慢找來,我這……這可……可糟了。」只急得滿頭大汗。
阿繡安慰他道:「那位白師傅把你也認錯了,是不是?你既然不是那個壞人,總說得明白的,那也不用擔心。」石破天急道:「說不明白的。」
史婆婆道:「說不明白,那就打啊!天下給人冤枉的,又不止你一人!」石破天道:「那位白師傅是雪山派中的高手,劍法好得不得了,我……我怎打他得過?」史婆婆冷笑道:「雪山派劍法便怎麼了?我瞧也是稀鬆平常!」
石破天搖頭道:「不對,不對!這個白師傅的劍術,真是說不出的厲害了得。他手中長劍這麼一抖,就能在柱子上或是人身上留下六個劍痕,你信不信?」伸足拉起褲腳,將自己大腿上的六朵劍痕給她們瞧,至於此舉十分不雅,他是山鄉粗鄙之人,卻也不懂。
史婆婆哼的一聲,道:「我有什麼不信?」隨即氣忿忿的道:「雪山派的武功又有什麼了不起?在我史小翠眼中不值一文。白自在這老鬼在凌霄城中自大為王,不知天高地厚,只道他雪山派的劍法天下第一。哼,我金烏派的刀法,偏偏就是他雪山派的克星。大粽子,你知道金烏派是什麼意思?」石破天道:「不……不知道。」
史婆婆道:「金烏就是太陽,太陽一出,雪就怎麼啦?」石破天道:「雪就融了。」史婆婆哈哈一笑,道:「對啦!太陽一出,雪就融成了水,金烏派武功是雪山派武功的克星對頭,就是這個道理。他們雪山派弟子遇上了我金烏派,只有磕頭求饒的份兒。」
雪山派劍法的神妙,石破天是親眼目睹過的,史婆婆將她金烏派的功夫說得如此厲害,他不免有些將信將疑。他心下既不信服,臉上登時便流露出來。
史婆婆道:「你不信嗎?」石破天道:「我在土地廟中給那位白師傅擒住,見到他們師兄弟過招,心中也記得了一些,我覺得……我覺得雪山派的劍法實在…… 實在……」史婆婆怒問:「實在怎麼樣?」石破天道:「實在是好!」史婆婆道:「你只見到人家師兄弟過招,一晚之間又學得到什麼?怎知是好是壞?你演給我瞧瞧。」
石破天道:「我學到的劍法,可沒有白師傅那麼厲害。」
史婆婆哈哈大笑,阿繡也不禁嫣然。史婆婆道:「白萬劍這小子天資聰穎,用功又勤,從小至今練了二十幾年劍。你只瞧了一晚,就想有他那麼厲害,可不笑歪了人嘴巴?」阿繡道:「奶奶,這位大哥原是說沒白師傅那麼厲害。」史婆婆向她瞪了一眼,轉頭向石破天道:「好吧,你快試著演演,讓我瞧瞧到底有多『厲害』!」
石破天知她是在譏諷自己,當下紅著臉,拾起地下一根樹枝,折去了枝葉,當作長劍,照著呼延萬善、聞萬夫他們所使的招數,一『劍』刺了出去。
史婆婆「哈」的一聲,說道:「第一招便不對!」石破天臉色更紅了,垂下手來。史婆婆道:「練下去,練下去,我要瞧瞧你『厲害』的雪山劍法。」
石破天羞慚無地,正想擲下樹枝,一轉眼間,只見阿繡神色殷切,目光中流露出鼓勵之色,絕無譏諷的意思,當即反手又刺一劍。他使出招數之後,深恐記錯,更貽史婆婆之譏,當下心無旁騖,一劍劍的使將下去。
七八招一出,他記著那晚土地廟中石夫人和他拆解的劍招,越使越是純熟,風聲漸響。史婆婆和阿繡本來臉上都帶笑意,雖是一個意存譏嘲,一個溫文微笑,但均覺石破天的劍招似是而非,破綻百出,委實不成模樣,可是越看臉色越變,輕視之心漸去,驚佩之色漸濃。待得石破天將那顛三倒四、七零八落的七十二路雪山劍法使完(其實只使了六十三路,其余九路卻記不起了),史婆婆和阿繡又對望了一眼,均想此人於雪山派劍法學得甚不周全,顯是未經正式傳授,但挾以深厚內力,招數上的威力卻實已非同尋常。
石破天見二人不語,訕訕的擲下樹枝,道:「真令兩位笑掉了牙齒,我人太蠢,隔了十多天,便記不全啦。」
史婆婆道:「你說是在土地廟中看雪山派弟子練劍,這才偷學到的?」石破天紅了臉道:「我知偷學人家武功,甚是不該。帶我到高山上的那們老伯伯說,不得準許而拿了人家東西,便是小賊。我偷學了雪山派的劍法,只怕也是小賊了。只不過當時覺得這樣使劍實在很好,不知不覺中便記了一些。」
史婆婆喜道:「你只一晚功夫,便學到這般模樣,那已是絕頂聰明的資質。我那金烏刀法,你也學得會的。這樣吧,你就拜我為師好了……」
阿繡插口道:「奶奶,那不好。」史婆婆奇道:「為什麼不好?」阿繡滿臉紅暈,道:「那那我豈不是要叫他師叔,平空矮了一輩?」史婆婆臉色一沉,道:「師叔就師叔,又有什麼了不起啦?丁不四尋到這兒,定要再逼我上碧螺島去,咱二人豈不是又得再投江尋死?只有快快把大粽子教會了武功,才能抵擋,眼下事勢緊迫,那還顧得到什麼輩份大小?大粽子,我史婆婆今日要開宗立派,收你做我金烏派的首徒,你拜不拜師?」
石破天性子隨和,本來史婆婆要他拜師,他就拜會師,但聽阿繡說不願叫他師叔,不由得有些躊躇。史婆婆道:「你快跪下磕頭,就成了我金烏派的嫡系傳人啦。我是金烏派創派祖師,你是第二代的大弟子。」
阿繡突然想起一事,微微一笑,說道:「奶奶,恭喜你開宗立派。這位大哥,你就拜奶奶為師好啦。我不是金烏派弟子,咱們是兩派的,大家不相統屬,不用叫你做師叔。」
史婆婆急於要開派收徒,也不去跟阿繡多說,只道:「快跪下,磕八個頭。」
石破天見阿繡已無異議,當下歡歡喜喜的向史婆婆跪下,磕了八個頭。這八個頭磕得咚咚有聲,著實不輕。
史婆婆眉花眼笑,甚是喜歡,道:「罷了!乖徒兒,你我既是一家,這情份就不同了。我金烏派今日開宗立派,你可須用心學我的功夫,日後金烏派在江湖上名聲如何,全要瞧你的啦。大粽子……」
阿繡抿嘴笑道:「金烏派的祖師奶奶,貴派首徒英雄了得,這個外號兒可不夠氣派。」
史婆婆道:「不錯,你到底叫什麼名字?對著師父,可什麼都不許隱瞞的了。」石破天道:「是!是!我媽叫我狗雜種。長樂幫中的人,卻說我是他們的幫主石破天,其實我不是的。只不過……只不過我不知道自己真的姓什麼,叫什麼名字。」
史婆婆「嘿」的一聲,道:「什麼狗雜種?胡說八道,你媽媽多半是個瘋子。這樣吧,你就跟我姓,姓史。咱們金烏派第二代弟子用什麼字排行?嗯,雪山派弟子叫什麼白萬劍、封萬裡、耿萬鐘的,咱們可強他一萬倍。他們是『萬』字輩,咱們就是『億』字輩。那個姓白的叫白萬劍。我就給你取個名字,叫作史億刀。」
石破天一生之中從未有過真正的姓名,叫他狗雜種也好、石破天也好、大粽子也好,都不怎麼放在心上。史婆婆給他取名史億刀,他本不知「億」乃「萬萬」之義,聽了也就隨口答應,渾不在意。
史婆婆卻是興高採烈,精神大振,說道:「我這路金烏刀法,五六年前已想得周全,只是使這刀法,須有極強的內力,否則刀法的妙處運使不出來。這次長江中遇到了丁不四這老怪,他定要邀我上他碧螺島去。非惡鬥一場,不能叫他知難而退,當下我便和阿繡同練『無妄神咒』,練成之後,我使金烏刀法,她使……她使… …那個玉兔劍法,日月輪轉,別說丁不四區區一個旁門左道的老妖怪,便是為禍武林的什麼『賞善罰惡』使者,只怕也要望風遠遁。至於雪山派中那些狂妄自大之輩,便是非甘拜下風不可。不料阿繡給我催得急了,一個不小心,內息走入了岔道,我忙加救援,累得兩人一齊走火,動彈不得。」她既收石破天為徒,一切直言無忌,將走火原因和經過都說了出來。
史婆婆又道:「幸好你天生內力渾厚,正是練我金烏刀法的好材料。刀法不同劍法,劍以輕靈翔動為高,刀以厚實狠辣為尚。這根樹枝太輕,你再去另找一根粗些的樹枝來。」
石破天應了,到樹林中去找樹枝,只見一株斷樹之下丟著一柄滿是鐵鏽的柴刀。他俯身拾將起來,見刀柄已然腐朽,刀鋒上累累都是缺口,也不知是那一年遺在那裡的,拿著倒也沉沉的有些墜手,心想:「雖是柄鏽爛的柴刀,總也勝於樹枝。」於是將腐壞的刀柄拔了出來,另找一段樹枝,塞入柄中,興沖沖的回來。
史婆婆和阿繡見了這柄鏽爛柴刀,不禁失笑。阿繡笑道:「奶奶,貴派今日開山大典,用這把寶刀傳授開山大弟子的武功,未免……示免有欠冠冕。」
史婆婆道:「什麼有欠冠冕?我金烏派他日望重武林,威震江湖,全是以這柄 ……這柄寶刀起家。哈哈!」她說到『寶刀』二字,自己也忍俊不禁。三人同時大笑。
史婆婆笑道:「好啦,你記住了,金烏刀法第一招,叫做『開門揖盜』。」拿起一根短樹枝,緩緩作了個姿勢,又道:「我手腳無力,出招不快,你卻須使得越快越好。」
石破天提起柴刀,依樣使招,甚是迅捷,出刀風聲凌厲。
史婆婆點頭道:「很好,使熟之後,還得再快些。這招『開門揖盜』,是用來克制雪山劍法那招『蒼鬆迎客』的。他們假仁假義的迎客,咱們就直捷了當的迎賊。好像是向對方作揖行禮,其實心中當他盜賊。第二招『梅雪逢夏』,是克制他『梅雪爭春』那一招。雪山劍法又是梅花五瓣啦,又是雪花六出啦,咱們叫他們梅雪逢夏。一到夏天,他們的梅花、雪花還有什麼威風?」
『梅雪爭春』這招劍法甚是繁復,石破天在長樂幫總舵中曾見白萬劍使過,劍光點點,大具威勢,他在土地廟中就沒學會。這招『梅雪逢夏』的刀法,是在霎息之間上三刀、下三刀、左三刀、右三刀,連砍三四一十二刀,不理對方劍招如何千變萬化,只是以一股威猛迅狠的勁力,將對方繁復的劍招盡數消解,有如炎炎夏日照到點點雪花上一般。
那第三招叫做『千鈞壓駝』,用以克制雪山劍法的『明駝西來』﹔第四招『大海沉沙』克制『風沙莽莽』﹔第五招『赤日炎炎』克制『月色昏黃』,以光勝暗﹔第七招『鮑魚之肆』克制『暗香疏影』,以臭破香。每招刀法都有個稀奇古怪的名稱,無不和雪山劍法的招名針鋒相對,名稱雖怪,刀法卻當真十分精奇。
石破天一字不識,這些刀法劍法的招名大都是書上成語,他既不懂,自然也記不住,只是用心記憶出刀的部位和手勢。史婆婆口講手比,緩緩而使,石破天學得不對,立加校正,比之在土地廟中偷學劍法,難易自是大不相同。
史婆婆授了十八招後,已感疲累,當下閉目休息,任由石破天自行練習。過得大半個時辰,史婆婆又傳了十八招。到得黃昏時分,已傳了七十二招。同時將他已忘了的九招雪山劍法也都教了。金烏刀法以克制雪山劍法為主,自也須得學會雪山劍法。
史婆婆道:「雪山派劍法有七十二招,我金烏派武功處處勝他一籌,卻有七十三招。咱們七十三招破他七十二招,最後一招,你瞧仔細了!」說著將那樹枝從上而下的直劈下來,又道:「你使這招之時,須得躍起半空,和身直劈!」當下又教他如何縱躍,如何運勁,如何封死對方逃遁退避的空隙。
石破天凝思半晌,依法施為,縱身躍起,從半空中揮刀直劈下來,呼的一聲,刀鋒離地尚有數尺,地下已是塵沙飛揚,敗草落葉被刀風激得團團而舞,果然威力驚人。
石破天一劈之下,收勢而立,看史婆婆時,只見她臉色慘白,再轉頭去瞧阿繡,卻見她一對大眼中淚水盈盈,淒然欲泣,顯是十分傷心。石破天大奇,囁嚅道:「我這一招……使得不對嗎?」
史婆婆不語,過了片刻,擺擺手道:「對的。」呆了一陣,又道:「此招威力太大,千萬不可輕用,以免誤傷好人。」石破天道:「是,是!好人是決計傷不得的。」
這一晚他便是在睡夢之間,也是翻來覆去的在心中比劃著那七十三招刀法,竟將強敵在外搜索之事擱在一旁。幸好這紫煙島方圓雖然不大,卻是樹木叢生,山徑甚多,白萬劍等一時沒找到左近。
次晨天剛黎明,他便起來練這刀法,直練到第七十三招,縱躍半空,一刀劈將下來,這一次威力更強,刀風撞到地上,砰的一聲,發出巨響。
只聽得阿繡在背後說道:「史……史大哥,你起身好早。」石破天轉過身來,見她斜倚在石洞口,一雙妙目正凝視著自己,忙道:「你也早。」
阿繡臉上微微一紅,道:「我想到那邊林中走走,舒舒筋骨,你陪我去,好不好?」石破天道:「好好,你全身經脈剛通,正該多活動活動。」當下兩人並肩向林中走去。
走出十余丈,已入樹林深處,此時日光尚未照到,林中彌漫著一片薄霧,瞧出來蒙蒙朧朧地,樹上、草上,阿繡身上、臉上,似乎都蒙著一層輕紗。林中萬籟俱寂,只兩人踏在枯草之上,發出沙沙微聲。
突然之間,石破天聽得身旁發出幾下抽噎聲息,一轉頭,只見阿繡正在哭泣,晶瑩的淚珠正從她臉頰上緩緩流下。石破天吃了一驚,忙問:「阿繡姑娘,你…… 你為什麼哭?」
阿繡不答,走了幾步,伸手扶住一枝樹幹,哭得更加傷心了。
石破天道:「為什麼啊?是婆婆罵你了嗎?」阿繡搖搖頭。石破天又問:「你身子不舒服,是不是?」阿繡又搖搖頭。石破天連猜了七八樣原因,阿繡只是搖頭。霎時間叫他可沒了主意,過去他所遇到的女子如他母親、侍劍、丁當、花萬紫等,都是性格爽朗之輩,石夫人閔柔雖為人溫和,卻也是端凝大方,從未見過如阿繡這般嬌羞忸怩的姑娘,實不知如何應付才好。阿繡越是哭泣,他越是心慌,只道:「到底為了什麼事?你跟我說好不好?」阿繡抽抽噎噎的道:「都是……都是…… 你……你不好,你……你……還要問呢!」
石破天大吃一驚,心想:「我什麼事做錯了?」他對這位溫柔 腆的阿繡十分敬重,她既說都是他不好,自然一定是他不好了,當下顫聲道:「阿……阿繡姑娘,請你跟我說,我是個蠢人,自己做錯了事也不知道,當真該死。」
阿繡淚眼盈盈的回過頭來,說道:「昨兒晚上我做了個夢,嚇人得很,你…… 你……你對我這麼兇!」說到這裡,眼淚又似珍珠斷線般流將下來。石破天奇道:「我對你很兇?」阿繡道:「是啊,我夢見你使金烏刀法第七十三招,從半空中一刀劈將下來,將我殺了。」石破天一怔,伸拳在自己胸口重重捶了兩下,道:「該死,該死!我在夢中嚇著了你。」
阿繡破涕為笑,說道:「史大哥,那是我自己做夢,原怪不得你。」石破天見她白玉般的臉頰上兀自留著幾滴淚水,但笑魘生春,說不出的嬌美動人,不由得痴痴的看得呆了。阿繡面上一紅,身子微顫,那幾顆淚水便滾了下來,說道:「我做的夢,常常是很準的,因此我害怕將來總有一日,你真的會使這一招將我殺了。」
石破天連連搖頭,道:「不會的,不會的,我說什麼也不會殺你,別說我決不會殺你,就是你要殺我,我……我也不還手。」阿繡奇道:「倘若我要殺你,你為什麼不還手?」石破天伸手搔了搔頭,傻笑道:「我覺得……我覺得不論你要我做什麼事,我總會依順你,聽你的話。你真要殺我,我倘若不給你殺,你就不快活了,那還是讓你殺了的好。」
阿繡怔怔的聽著,只覺他這幾句話誠摯無比,確是出於肺腑,不由得心中感激,眼眶兒又是紅了,道:「你……你為什麼對我這麼好?」
石破天道:「只要你快活,我就說不出的喜歡。阿繡姑娘,我……我真想天天這樣瞧著你。」他說這幾句話時,只是心中這麼想,嘴裡就說了出來。阿繡年紀雖比他小著幾歲,於人情世故卻不知比他多懂了多少,一聽之下,就知他是在表示情意,要和自己終身廝守,結成眷屬,不禁滿臉含羞,連頭頸中也紅了,慢慢把頭低了下去。
良久良久,兩人誰也不說一句話。過了一會,阿繡仍是低著頭,輕聲道:「我也知道你是好人,何況那也正巧,在那船中,咱們……咱們共……共一個枕頭,我 ……我寧可死了,也不會去跟另一個人。」她意思是說,冥冥之中,老天似是早有安排,你全身被綁,卻偏偏鑽進我的被窩之中,同處了一夜,只是這句話究竟羞於出口,說到『咱們共一個枕頭』這幾句時,已是聲若蚊鳴,幾不可聞。
石破天不明白她這番話已是天長地久的盟誓,但也知她言下對自己甚好,忍不住心花怒放,忽道:「倘若這島上只有你奶奶和我們三個人,那可有多好,咱們就永遠住在這裡,偏偏又有白萬劍師傅啦,丁不四爺爺啦,叫人提心吊膽的老是害怕。」
阿繡抬起頭來,道:「丁不四、白師傅他們,我倒不怕。我只怕你將來殺我。」石破天急道:「我寧可先殺自己,也決不會傷了你一根小指頭兒。」
阿繡提起左手,瞧著自己的手掌,這時日光從樹葉之間照進林中,映得她幾根手指透明如瑪瑙。石破天情不自禁的抓起她的手掌,放到嘴邊去吻了一吻。
阿繡「啊」的一聲,將手抽回,內息一岔,四肢突然乏力,倚在樹上,喘息不已。
石破天忙道:「阿繡姑娘,你別見怪。我……我……我不是想得罪你。下次我不敢了,真是再也不敢了。」阿繡見他急得額上汗水也流出來了,將左手又放在他粗大的手掌之中,柔聲道:「你沒得罪我。下次……下次……也不用不敢。」石破天大喜,心中怦怦亂跳,只是將她柔嫩的小手這麼輕輕握著,卻再也不敢放到嘴邊去親吻了。
阿繡調勻了內息,說道:「我和奶奶雖蒙你打通了經脈,卻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回復功力。」石破天不懂這些走火、運功之事,也不會空言安慰,只道:「只盼丁不四爺爺找不到咱們,那麼你奶奶功力一時未復,也不打緊。」
阿繡嫣然道:「怎麼還是你奶奶、我奶奶的?她是你金烏派的開山大師祖,你連師父也不叫一聲?」石破天道:「是,是。叫慣了就不容易改口。阿繡姑娘…… 」阿繡花道:「你怎麼仍是姑娘長,姑娘短的,對我這般生份客氣?」石破天道:「是,是。你教教我,我怎麼叫你才好?」
阿繡臉蛋兒又是一紅,心道:「你該叫我『繡妹』才是,那我就叫你一聲『大哥』。」可是終究臉嫩,這句話說不出口,道:「你就叫我『阿繡』好啦。我叫你什麼?」石破天道:「你愛叫什麼,就叫什麼。」阿繡笑道:「我叫你大粽子,你生不生氣?」石破天笑道:「好得很,我怎麼會生氣?」
阿繡嬌聲叫道:「大粽子!」石破天應道:「嗯,阿繡。」阿繡也應了一聲。兩人相視而笑,心中喜樂,不可言喻。
石破天道:「你站著很累,咱們坐下來說話。」當下兩人並肩坐在大樹之下。阿繡長發垂肩,陽光照在她烏黑的頭發上發出點點閃光。她右首頭發拂到了石破天胸前,石破天拿在手裡,用手指輕輕梳理。
阿繡道:「大粽子哥哥,倘若我沒遇上你,奶奶和我都已在長江中淹死啦,那裡還有此刻的時光?」石破天道:「倘若沒你們這艘船剛好經過,我也早在長江中淹死啦。大家永遠像此刻這樣過日子,豈不快樂?為什麼又要學武功你打我、我打你的,害得人家傷心難過?我真不懂。」阿繡道:「武功是一定要學的。世界上壞人多得很,你不去打人,別人卻會來打你。給人打了還不要緊,給人殺了可活不成啦。大粽子哥哥,我求你一件事,成不成?」
石破天道:「當然成!你吩咐什麼,我就做什麼。」
阿繡花道:「我奶奶的金烏刀法,的確是很厲害的,你內力又強,練熟之後,武林中就很少有人是你對手了。不過我很擔心一件事,你忠厚老實,江湖上人心險詐,要是你結下的冤家多,那些壞人使鬼計來害你,你一定會吃大虧。因此我求你少結冤家。」
石破天點頭道:「你這是為我好,我自然更加要聽你的話。」
阿繡臉上泛過一層薄薄的紅暈,說道:「以後你別淨說必定聽我的話。你說的話,我也一定依從。沒的叫人笑話於你,說你沒了男子漢大丈夫氣概。」頓了一頓,又道:「我瞧奶奶教你這門金烏刀法,招招都是兇狠毒辣的殺著,日後和人動手,傷人殺人必多,那時便想不結冤家,也不可得了。」
石破天惕然驚懼,道:「你說得對,不如我不學這套刀法,請你奶奶另教別的。」
阿繡搖頭道:「她金烏派的武功,就只這套刀法,別的沒有了。再說,不論什麼武功,一定會傷人殺人的。不能傷人殺人,那就不是武功了。只要你和人家動手之時,處處手下留情,記著得饒人處且饒人,那就是了。」石破天道:「『得饒人處且饒人』,這句話很好!阿繡,你真聰明,說得出這樣好的話。」阿繡微笑道:「我豈有這般聰明,想得出這樣的話來?那是有首詩的,叫什麼『自出洞來無敵手,得饒人處且饒人』。」
石破天問道:「什麼有首詩?」他連字也不識,自不知什麼詩詞歌賦。
阿繡向他瞧了一眼,目光中露出詫異的神色,也不知他真是不懂,還是隨口問問,當下也不答言,沉吟半晌,說道:「要能天下無敵手,那才可以想饒人便饒人。否則便是向人家求饒,往往也不可得。大粽……」突然間嫣然一笑,道:「我叫你『大哥』好不好?那是『大粽子哥哥』五個字的截頭留尾,叫起來簡便一點。」也不等石破天示意可否,接著道:「我要你饒人,但武林中人心險詐,你若心地好,不下殺手,說不定對方乘機反施暗算,那可害了你啦。大哥,我曾見人使過一招,倒是奧妙得很,我比劃給你瞧瞧。」
她說著從石破天身旁拿起那把爛柴刀,站起身來,緩緩使個架式,跟著橫刀向前推出,隨即刀鋒向左掠去,拖過刀來,又向右斜刺,然後運刀反砍,從自己眉心向下,在身前尺許處直砍而落。石破天見她衣帶飄飄,姿式美妙,萬料不到這樣一個嬌怯怯的少女,居然能使這般精奧的刀法,只看得心曠神怡,就沒記住她的刀招。
阿繡一收柴刀,退後兩步,抱刀而立,說道:「收刀之後,仍須鼓動內勁,護住前後左右,以防敵人突施偷襲。」卻見石破天呆呆的瞧著自己出神,顯是沒聽到自己說話,問道:「你怎麼啦?我這一招不好,是不是?」
石破天一怔,道:「這個……這個……」阿繡嗔道:「我知道啦,你是金烏派的開山大弟子,壓根兒就沒將我這些三腳貓的招式放在眼裡。」石破天慌了,忙道:「對不起,我……我瞧著你真好看,就忘了去記刀法。阿繡姑娘,你……你再使一遍。」
阿繡佯怒道:「不使啦!你又叫我『阿繡姑娘』!」石破天伸指在自己額頭上打個爆栗,說道:「該死,老是忘記。阿繡,阿繡!你再使一遍吧。」
阿繡微笑道:「好,再使一遍,我可沒氣力再使第三遍啦。」當下提起刀來,又拉開架式,橫推左掠,右刺反砍,下斫抱刀,將這一招緩緩使了一遍。
這一次石破天打醒了精神,將她手勢、步法、刀式、方位,一一牢記。阿繡再度叮囑他收刀後鼓勁防敵,他也記在心中,於是接過柴刀,依式使招。
阿繡見他即時學會,心下甚喜,讚道:「大哥,你真是聰明,只須用心,一下子便學會了。這一招刀法叫做『旁敲側擊』刀刃到那裡,內力便到那裡。」
石破天道:「這一招果然好得很,忽左忽右,忽上忽下,叫敵人防不勝防。」阿繡道:「這招的妙處還是在饒人之用。一動上手比武,自然十分兇險,敗了的非死即傷。你比不過人家,自是無話可說,就算比人家厲害,要想不傷對方而自己全身而退,卻也是十分不易。這一招『旁敲側擊』,卻能既不傷人,也不致為人所傷。」
石破天見她肩頭倚在樹上,頗為吃力,道:「你累啦,坐下來再說。」
阿繡曲膝慢慢跪下,坐在自己腳跟上,問道:「你有沒聽到我的話?」石破天道:「聽到的。這一招叫做旁敲……旁敲什麼的。」這一次他倒不是沒用心聽,只因『旁敲側擊』四字是個文謅謅的成語,他不明其意,就說不上來。
阿繡道:「哼,你又分心啦,你轉過頭去,不許瞧著我。」這句話原是跟他說笑,那知石破天當真轉過頭去,不再瞧她。
阿繡微微一笑,道:「這叫做『旁敲側擊』。大哥,武林人士大都甚是好名。一個成名人物給你打傷了,倒也沒什麼,但如敗在你的手下,他往往比死還要難過。因此比武較量之時,最好給人留有余地。如果你已經勝了,不妨便使這一招,這般東砍西斫,旁人不免眼花繚亂,你到後來又退後兩步,再收回兵刃,就算旁邊有人瞧著,也不知誰勝誰敗。給敵人留了面子,就少結了冤家。要是你再說上一兩句場面話,比如說:『閣下劍法精妙,在下佩服得緊。今日難分勝敗,就此罷手,大家交個朋友如何?』這麼一來,對方知道你故意容讓,卻又不傷他面子,多半便會和你做朋友了。」
石破天聽得好生佩服,道:「阿繡,你小小年紀,怎麼懂得這許多事情?這個法子真是再好也沒有了。」阿繡花笑道:「我話說無了,你回過頭來吧。」
石破天回過頭來,只見她臉頰生春,笑嘻嘻的瞧著自己,不由得心中一盪。
阿繡道:「我又懂得什麼了?都是見大人們這麼幹,又聽他們說得多了,才知道該當這樣。」
石破天道:「我再練一遍,可別忘記了。」當下躍起身來,提起柴刀,將這招『旁敲側擊』連練了兩遍。
阿繡點頭道:「好得很,一點也沒忘記。」
石破天喜孜孜的坐到她身旁。阿繡忽然嘆了口氣,說道:「大哥,我教你這招『旁敲側擊』,可別跟奶奶說。」石破天道:「是啊,我不說。我知道你奶奶會不高興。」阿繡道:「你怎知奶奶會不高興?」石破天道:「你不是金烏派的。我這金烏派弟子去學別派武功,她自然不喜歡了。」
阿繡嘻嘻一笑,說道:「金烏派,嘿,金烏派!奶奶倒像是小孩兒一般。」
石破天道:「我說你奶奶確是有點小孩兒脾氣。丁不四老爺子請她到碧螺島去玩,去一趟也就是了,又何必帶著你一起投江?最多是碧螺島不好玩。那也沒什麼打緊。我瞧丁不四老爺子對你奶奶倒也是挺好的,你奶奶不斷罵他,他也不生氣。倒是你奶奶對他很兇。」阿繡微笑道:「你在師父背後說她壞話,我去告你,小心她抽你的筋,剝你的皮。」石破天雖見她這般笑著說,心中卻也有些著慌,忙道:「下次我不說了。」
阿繡見他神情惶恐,不禁心中歉然,覺得欺侮他這老實人很是不該,又想到自己引導他學這招『旁敲側擊』,雖說於他無害,終究是頗存私心,便柔聲道:「大哥,你答允我以後和人動手,既不隨便殺人傷人,又不傷人顏面,我……我實在好生感激。我無可報答,先在這裡多謝你了。」隨即俯身向他拜了下去。
石破天一驚,忙道:「你怎……怎麼拜我?」忙也跪倒,磕頭還禮。
忽聽得遠處一個女子聲音怒喝:「呔!不要臉,你又在跟人拜天地了!」正是丁當的聲音。
石破天一驚非同小可,「啊喲」一聲,躍起身來,叫道:「叮叮噹噹!」果見丁當從樹林彼端縱身奔來,丁不三跟在她後面。
石破天一見二人,嚇得魂飛天外,彎腰將阿繡抱在臂中,拔足便奔。丁不三身法好快,幾個起落,已搶到石破天面前,攔住去路。石破天又是一聲:「啊喲!」斜刺裡逃去。他輕身功夫本就不如丁不三遠甚,何況臂中又抱了一人?片刻間又被丁不三迎面攔住。
這時丁當也已追到身後,石破天見到她手中柳葉刀閃閃發光,更是心驚。只聽得丁當怒喝:「把小賤人放下來,讓我一刀將她砍了便罷,否則咱倆永世沒完沒了。」石破天道:「不行,不行!」丁當刷的一刀,便向阿繡頭上砍去。石破天大驚,雙足一登,向旁縱躍。他深恐丁當砍死了阿繡,不知不覺間力與神會,勁由意生,一股雄渾的內力起自足底,呼的一聲,身子向上躍起,竟高過了樹巔。
一躍之勁,竟致如斯,丁不三、丁當固然大吃一驚,石破天在半空中也是大叫:「啊喲!」心想這一落下來,跌得筋折腿斷倒罷了,阿繡被丁當殺死,那可如何是好?眼見雙足落向一根鬆樹的樹幹,心慌意亂的使勁一撐,只盼逃得遠些,卻聽喀喇一聲,樹幹折斷,身子向前彈了數丈,身旁風聲呼呼,身子飛得極快。
只聽懷中的阿繡說道:「落下去時用力輕些,彈得更……」她一言未畢石破天雙足又落向一棵鬆樹,當即依言微微彎膝,收小了勁力一撐,那樹幹一沉,並未折斷,反彈上來,卻將他彈得更遠更高。丁當的喝罵之聲仍可聽到,卻也漸漸遠了。
石破天一起一落,覺得甚是有趣。阿繡在他懷中,不住出言指點他運勁使力之法。他本來內力有余,一得輕功的訣竅,在樹枝上縱躍自如,便似猿猴鬆鼠一般,輕巧自在,喜樂無窮,說道:「這法子真好,這麼一來,他們便追不上咱們了。」
眼見樹林將到盡頭,忽聽得叱喝之聲,又見日光一閃一閃,顯是從兵刃上反照出來,有人正在爭鬥。石破天道:「不好,那邊有人,可不能過去了!」左足在樹幹上一點,輕輕落下,依著阿繡所說的法子,提一口氣,足尖向下,手中雖抱著人,卻著地極輕。
他躲在一株大鬆樹後,悄悄探頭出去張望,不由得嚇了一跳。只見林隙的一片大空地中兩人鬥得正緊,一個是手持長劍的白萬劍,另一個卻是雙手空空的丁不四。十余名雪山派弟子手中各挺長劍,疏疏落落的站在四周凝神觀鬥,為白萬劍作聲援之勢。丁不四手中雖無兵刃,但擒、拿、劈、打、點、戳、勾、抓,兩只手掌便如是一對厲害兵器一般,遇到白萬劍長劍刺削而來,他往往猱身而上,硬打搶攻。
石破天只看得數招,便即全神貫注,渾忘了懷中還抱著一人。他既學過雪山劍法,而丁不四所用的招數,一小半是曾經教過他的,沒教過的卻也理路相通,有脈絡可尋。兩大高手比武,鬥得緊湊異常,所使武功他又大部分學過,自是瞧得興高採烈。
但見丁不四招招搶攻,雙掌如刀如劍,如槍如戟,似乎逼著白萬劍守勢多而攻勢少,但白萬劍打得極是沉著,朴實無華,偶然間鋒芒一現,又即收斂,看來丁不四想取勝,可著實不易,鬥得久了,只怕白萬劍還會佔到上風。
連石破天都看出了這點,丁不四和白萬劍自是早就心中有數。原來丁不四自負與白萬劍之父威德先生白自在同輩,聲稱不肯以大壓小,只以空手接他的長劍。但一動上手,丁不四立即暗暗叫苦不迭,對方出招之迅,變化之精,內力之厚,法度之謹,在在均是第一流高手風范,即令白自在當年縱橫江湖的全盛之時,劍法之精,只怕也不過如是。
丁不四打醒了十二分精神,施展小巧騰挪功夫,在他劍光中縱躍來去,有時迫不得已,只好行險僥幸,以兩敗俱傷的狠著,逼退白萬劍凌厲劍招。遇上這等情形,白成劍總是退讓一步,不與他硬拚,倒似是智珠在握,心有必勝成算一般。以二人真功夫而論,畢竟還是丁不四高出一籌,但他輸在過於托大,不肯用兵刃和對方動手,明明一條金光燦然的九節軟鞭圍在腰間,既已說過不用,便是殺了他頭,也不肯抖將出來。
再拆二十余招,白萬劍道:「丁四叔,你用九節鞭吧,只是空手,你打我不過的。」
丁不四怒道:「放屁,我怎會打你不過?你試試這招!」左手劃個圈子,右手拳從圈子中直擊出去。這一招來得甚怪。白萬劍不明拆法,便退了一步。丁不四哈哈大笑,右足在地下一登,身子向左彈出,便似腳底下裝了機關,突然飛起,雙腳在半空中急速踢出。白萬劍又退一步,揮劍護住面門。
丁不四倏左倏右,忽前忽後,只將石破天看得眼花繚亂。猛聽得嗤的一聲響,丁不四右腿褲管上中了一劍,雖沒傷到皮肉,卻將他褲子劃了一條長長的破口。白萬劍收劍退回,說道:「承讓,承讓!」
高手比武,這一招原可說勝敗已分。但丁不四老羞成怒,喝道:「誰來讓你了?這一招你一時運氣好,算得什麼?」一招『逆水行舟』,向白萬劍又攻了過去。白萬劍只得挺劍接住。剛才這一劍劃破對方褲腳,說是運氣好,確也不錯,其時白萬劍挺劍刺去,丁不四剛好揮足踢出,倒似是將自己褲管送到劍鋒上去給他劃破一般。但這麼一來,丁不四一股凌厲的氣燄不免稍煞,出招時就慎重得多,越打越處下風。
雪山派眾弟子瞧著二分得意,就有人出聲稱讚:「你瞧白師哥這一招『月色黃昏』,使得若有若無,蒙蒙朧朧,當真是得了雪山劍法的神髓。丁不四老爺子手忙腳亂,若不是白師哥劍下留情,他身上已然掛彩了。」
猛聽得一聲「放屁!」同時從兩處響出。一處出自丁不四之口,那是應有之義,毫不希奇,另一處卻來自東北角上。
眾人目光不約而同的轉了過去。這些人中,倒以石破天嚇得最為厲害。只見兩人並肩站在林邊,一是丁不三,另一個是丁當。
丁不四叫道:「老三,你走開些!我跟人家過招,你站在這裡幹什麼?」他雖全神貫注的和白萬劍動手,但究竟兄弟之親,丁不三只說了「放屁」兩字,他便知道是兄長到了,何況他兄弟倆自幼到老,相互間說得最多的便是這「放屁」兩字。
丁不三笑道:「我要瞧瞧你近來武功長進了些沒有。」
丁不四大急,情知眼前情勢,自己已無法取勝,這個自幼便跟他爭強鬥勝、互不相下的兄長偏偏在這時現身,正是不巧之極,他大聲叫道:「你在旁邊只有搞亂我心神。我既分心和你說話,怎麼還有心思跟人家廝打?」
丁不三笑道:「你不用和我說話,專心打架好了。」轉頭向丁當道:「你四爺爺老是自稱武功了得,天下無敵,倒似比你親爺爺還行些一般。現下你睜大了眼,可要瞧仔細了,瞧你四爺爺單憑一雙肉掌,要將人家打得撤劍認輸,跪地求饒。哈哈,哈哈!」笑聲怪作,人人耳鼓中嗡嗡作響,都是十分的不舒服。
丁不四邊鬥邊喝:「老三,你笑什麼鬼?」丁不三笑道:「我笑你啊!」丁不四怒道:「笑我什麼?我有什麼好笑?」丁不三道:「我笑你一生要強好勝,遇到危難之際,總還得靠哥哥來提你一把。」丁不四怒道:「這姓白的是我後輩,若不是瞧在他父母臉上,早就一掌將他斃了。我有什麼危難?誰要你來提一把,你還是去提一把酒壺、提一把尿壺的好!哎喲!好小子,你乘人之危……」
他空手和白萬劍對打,本已落於下風,這麼分心和丁不三說話,門戶中便即現出空隙。白萬劍乘勢直上,在他左肩上劃了一劍,登時鮮血淋漓。
丁不三、本不四兩兄弟自幼吵鬥不休,互爭雄長,做哥哥的不似哥哥,做兄弟的不似兄弟,但這時丁不三眼見兄弟受傷,卻也不禁關心,怒道:「好小子,你膽敢傷我丁老三的兄弟!」身形微矮,突然呼的一聲彈將出去,伸手直抓白萬劍後心。
白萬劍前後受攻,心神不亂,長劍向丁不四先刺一劍,將他逼開一步,隨即回劍向丁不三斜削過去。
丁不四叫道:「老三退開!誰要你來幫我?」丁不三道:「誰幫你了?丁老三最惱人打架不公平。我先弄掉他的劍,再在他身上弄些血出來,你們再公公平平的打一架。」
雪山派群弟子見師兄受二人夾擊,何況這丁不三乃是殺害同門的大仇人,他一上前動手,眾人發一聲喊,紛紛攻上。
丁不三喝道:「狗崽子,活得不耐煩了,通統給我滾回去!」卻見劍光閃閃,幾柄長劍同時向他刺來。丁不三一一避過,大聲叫道:「再不滾開,老子可要殺人了。」
白萬劍知道這些師弟們決不是他的對手,他說要殺人,那是真的殺人,忙叫道:「大家退回去!」雪山群弟子對這位師兄的號令不敢絲毫違拗,當即散開退後。
丁不三向著一名肥肥矮矮、名叫李萬山的雪山弟子道:「把你的劍給我!」李萬山怒道:「好!給你!」劍起中鋒,嗤的一聲,向他小腹直刺過去。丁不三左手疾探,從側抓住了他右腕,輕輕一扭,便將他手中長劍奪過,便如李萬山真是乖乖將長劍遞給他一般。這一扭之下,李萬山右腕已然脫臼,丁不三跟著飛腳將他踢了個筋鬥。
其余雪山弟子挺劍欲上相助,丁不三已手持長劍,劍尖刺地,繞著白萬劍和丁不四二人奔了一圈,畫了個長約二丈的圓圈,站定身子,向雪山群弟子冷冷說道:「那一個踏進這圈子一步,便算是踏進鬼門關了。」
白萬劍打得雖然鎮定,心中卻已十分焦急,情知這不三、不四兩兄弟殺人不眨眼,此刻二人聯手,自己已無論如何討不了好去,比之當日土地廟中獨鬥石清夫婦,情勢更是兇險得多,丁氏兄弟可不似石清無婦那麼講究武林道義,只怕雪山派十七弟子,今日要盡數畢命於紫煙島上。當下劍走險勢,要搶著將丁不四先斃於劍底,雪山派十七人生死存亡,全看是否能先行殺了丁不四而定。
但丁不四肋下雖中一劍,傷非要害,盡能支撐得住,白萬劍這一躁急求勝,劍招雖狠,「穩、準」二字反而不如先前。丁不四雙掌翻飛,在長劍中穿來插去,仍是矯捷狠辣之極,創口中的鮮血卻也不住飛濺出來。
丁不三挺劍向前,叫道:「老四,你先退下,把劍傷裹好了,再打不遲。」丁不四大聲道:「什麼劍傷?我身上有什麼劍傷?諒這小子的一把爛劍,又怎傷得了我?」丁不三道:「咦!怎麼你身上有傷口、又有鮮血?」丁不四道:「我高興起來,自己在身上搔搔癢,弄了點血出來,有什麼希奇?」
丁不三哈哈大笑,挺劍向白萬劍刺去,大聲說道:「姓白的,你聽仔細了,現下是我跟你單打獨鬥,丁老四也在跟你單打獨鬥,可不是咱們兩兄弟聯手夾攻於你。老四叫我不可出手,我不聽他的。我叫老四退下,他也不聽我的。我瞧著你不順眼,要教訓教訓你。他討厭你老子,要打你幾個耳光。咱們各人打各人的,別讓人說丁氏雙雄以二打一,傳到江湖上可不大好聽。」口中羅 ,手下絲毫沒有閑著,出招悍辣之極。
白萬劍以一敵二,心想:「原來你跟我單打獨鬥,丁老四也跟我單打獨鬥,不是兩人夾攻。」他生性端嚴,向來不喜和人做口舌之爭,心中又瞧不起丁氏兄弟的無賴﹔而在這兩名高手的夾擊之下,也委實不能分心答話,只是全神貫注的嚴密的防守,尋瑕反擊,一句話也不說。
鬥到分際,丁不三的長劍和他長劍一交,白萬劍只覺手臂劇震,對方的內力猛攻而至,急忙運內力外盪,回劍橫削,便在此時,右腿上被丁不四左掌作刀,重重的斫了一掌,當即向後退出兩步,腳步踉蹌,險些摔倒。
雪山派一名弟子叫道:「休得傷我師哥!」挺劍來助,左腳剛踏進丁不三所畫的圓圈,眼前白光一閃,長劍貫胸而過,已被丁不三一劍刺死。兩名雪山弟子又驚又怒,雙雙進襲。
丁不三大喝一聲,躍進起半空,長劍從空中劈將下來,同時左掌擊落,劍鋒落處,將一名雪山派弟子從右肩劈至左腰,以斜切藕勢削成兩截,左手這掌擊在另一名雪山弟子的天靈蓋上。那人悶哼一聲,委頓在地,頭顱扭過來向著背心,頸骨折斷,自也不活了。
他頃刻間連殺三人,石破天在樹後見著,不由得心驚膽戰,臉如土色。
丁不三余威不歇,長劍如疾風驟雨般向白萬劍攻去,猛聽得喀喀兩響,雙劍同時折斷。兩人同時以半截斷劍向對方擲出,同時低頭矮身,兩截斷劍同時向兩人頭頂掠去,相去均是不到半尺。
兩人一般行動,一般快速,又是一般的生死懸於一線。
白萬劍右腿受傷,步履不便,再失去了兵刃,登時變成了只有挨打,難以還手的地步。兩名雪山弟子明知踏進圈子不免有死無生,但總不能眼睜睜的瞧著師兄被服這兩個兇人聯手害死,當即挺劍沖了進去。
丁不三叫道:「老四,你來打發,我今天已殺了三人。」
丁不四笑道:「哈,你也有求我出手的時候。」竟不轉身,左足中向後彈出,便似騾馬以後腿踢人一般,拍拍兩聲,分別踢中兩人的胸口。兩名雪山弟子飛出數丈,摔跌在地,哼也沒哼一聲。原來兩人胸口中腿,當即斃命。
丁氏兄弟兇性大發,足掌齊施,各以狠毒手法向白萬劍攻擊。白萬劍跛著一足,沉著應付,一步步退出圈子,突然一聲低哼,右肩又中了丁不四一掌,右臂幾乎提不起來。
眼見白劍命在頃刻,石破天只瞧得勢血沸騰,叫道:「你們不能殺白師傅!」隨手將阿繡往地下一放,拔出插在腰帶中那把爛鏽柴刀,大呼:「不能再殺人了!」
阿繡突然被他放落,「啊」的一聲叫了出來。石破天百忙中回頭,說道:「對不起!」幾個起落,已踏入圈中。
丁不四仍是頭也不回,反腳踢出。石破天右足一點,輕飄飄的從他頭頂躍過,落在他面前,使得正是阿繡適才所教的輕身功夫。丁不四一腳踢空,眼前卻多了一人,一怔之下,叫道:「大粽子,原來是你!」
石破天道:「是,是我。爺爺、四爺爺,你們已經……已殺了五人,應該住手啦。」斜眼向丁不三瞧去,心中怦怦亂跳,眼見他殺死的那三名雪山派弟子屍橫就地,連自己足上也濺滿了鮮血,更是怕得厲害。
丁不三道:「小白痴,那日給你在船上逃得性命,卻原來躲在這裡。此刻你又出來幹什麼?」石破天道:「我來勸兩位老爺子少結冤家,既然勝了,得饒人處且饒人,又何必趕盡殺絕?」
丁不三和丁不四相對哈哈大笑,丁不四道:「老三,這小子不知從那裡聽了幾句狗屁不通的言語,居然來相勸老爺爺。」
石破天提起柴刀,將地下一柄長劍挑起,向白萬劍擲去,說道:「白師傅,你們雪山派的,一定要用劍。」
白萬劍轉眼便喪於丁氏兄弟手下,萬不料這小冤家石中玉反會出來相助,心下滿不是滋味。他擲過來這柄長劍,是被丁不三劈死的那個師弟遺下來的,當下接過了長劍,凝立不動,一劍在手,精神陡振。
丁不三罵道:「這姓白的要捉你去殺了,當日若不是我相救,你還有命麼?」石破天點頭道:「正是。爺爺,我是很感激你的。所以嘛,我也勸白師傅得饒人處且饒人。」
丁不四生怕石破天說出在小船上打敗了自己之事,急於要將他一掌斃了,喝道:「胡說八道些什麼?」呼的一掌向他直擊過去,這一次並無史婆婆在旁,再沒顧忌,這招『黑雲滿天』卻是從未教過他的。
白萬劍不願石中玉就此被他如此凌厲的一招擊斃,挺劍使招『老枝橫斜』,從側刺去。石破天柴刀一落,使出一招『長者折枝』,去砍丁不四的手掌。說也奇怪,這一刀一劍的招數本來相克,但合並使用,居然生出極大威力,霎時之間,將丁不四籠罩在刀劍之下。
丁不三大叫:「小心!」但刀光劍勢,凌厲無儔,他雖欲插手相助,可是一雙空手實不敢伸入這刀劍織成的光網之中。
丁不四也是大吃一驚,危急之中就地一個打滾,逃出圈子之外,挺起身來時,只見對方的一刀一劍之旁飛舞著無數白絲,一摸下頦,一排胡子竟被割去了一截。
丁不四自是又驚又怒,丁不三駭然失色,白萬劍大出意外,只有石破天還不知自己適才這一招內力雄渾,刀法精妙,已令當世三大高手大為震動。
丁不三道:「好,咱們也用兵刃了。」從地下拾起一把長劍,叫道:「老四,還逞個屁能?用鞭子!」劍尖一抖,向石破天刺了過去。
石破天究無應變之能,眼見劍到,便即慌亂,不知該使那一招才好。白萬劍使招『明駝西來』從旁相助,這一劍提醒了石破天,當即使出『千鈞壓駝』,以刀背從空中壓將下來,柴刀雖鈍,但加上沉重內力,丁不三登感劍招窒滯,幸好丁不四已抖出腰間金龍九節鞭,搶著來救,丁不三乘機閃開。
白萬劍使一招『風沙莽莽』,石破天便跟著使『大海沉沙』。一刀一劍配合得天衣無縫,上似有狂風黃沙之重壓,下如有怒海洪濤之洶湧。丁不三、丁不四齊聲大呼。
石破天內力強勁之極,所學武功也是十分精妙,只是少了習練,更無臨敵應變的經歷,眼見敵招之來,不知該出那一招去應付才是。他所學的金烏刀法,除了最後一招之外,每一招都是針對雪山劍法而施,史婆婆傳授之時,總也是和每招雪山劍法合並指點。此刻他心中慌亂,無瑕細思,但見白萬劍使什麼招數,他便跟著使出那一招相應的招數來,是以白萬劍使『老枝橫斜』,他便使『長者折枝』,白萬劍使『明駝西來』,他便使『千鈞壓駝』。那知這金烏刀法雖說是雪山劍法的克星,但正因為相克,一到聯手並使之時,竟將雙方招數中的空隙盡數彌合,變成了威力無窮的一套武功。
白萬劍驚詫之極,數招之下,便知石破天這套刀法和自己的劍招聯成一氣之後,直是無堅不摧,這小子內力更似有一股有質無形的力道,不斷的漸漸擴展。
丁不三、丁不四自然也早就瞧了出來,只是兩人不肯認輸,還盼石破天這路古怪刀法招數有限,兩兄弟打起精神,苦苦撐持。白萬劍也怕石破天不過是『程咬金三斧頭』,時刻一長,又被丁氏兄弟佔了先機,眼下情勢,須當速戰速決,當即使一招『暗香疏影』,長劍顫動,劍光若有若無,那是雪山劍法中最精微的一招,往往傷人於不知不覺之間,石破天柴刀橫削,也是連連抖動,這一招『鮑魚之肆』,內力從四面八方湧出。
只聽得「啊、啊」兩聲,丁不四肩頭中刀,丁不三臂上中劍。兩人倏然轉身,躍出圈外。丁不三反手抓住丁當,迅速之極的隱入了東邊林中。丁不四卻在西首山後逸去,只聽山背後傳來他的大聲呼叫:「白萬劍,老子瞧在你母親面上,今日饒你一命,下次可決不輕饒了……」聲音漸漸遠去。
但見滿地是血,衰草上躺著五具屍首,雪山派群弟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驚又悲,又是滿腹疑團。
白萬劍側目瞧著石破天,一時之間痛恨、悲傷、慚愧、慶幸、惶惑、詫異、佩服,百感交集,而感激之意卻也著實不少,若不是這小子出手,雪山派十余人自必盡數畢命於紫煙島上,回想適才丁氏兄弟出手之狠辣,兀自心有余悸。他長長舒了口氣,問道:「你這路刀法是誰教你的?」
石破天道:「是史婆婆教的,共有七十三路,比你們的雪山劍法多一路,招招是雪山劍法的克星。」白萬劍哼的一聲,說道:「招招是雪山劍法的克星?口氣未免太大。誰是史婆婆?」石破天道:「史婆婆是我金烏派的開山祖師,她是我師父,我是金烏派的每二代大弟子。」白萬劍不禁大怒,冷冷的道:「你不認師門,那也罷了,卻又另投什麼金烏派門下。金烏派,金烏派?沒聽見過,武林中沒這個字號。」
石破天還不知他已動怒,繼續解釋:「我師父說道,金烏就是太陽,太陽一出,雪就融了。因此雪山派弟子遇到我金烏派,只有……只有……」下面本來是「磕頭求饒的份兒」,但他只不過不通人情世故,畢竟不是傻子,話到口邊,想起這句話不能在雪山派弟子面前說出來,當即住口。
白萬劍臉色鐵青,厲聲道:「我雪山弟子遇上你金烏派的,那便如何?只有什麼?」石破天搖頭道:「這句話你聽了要不高興的,我也以為師父這話不對。」白萬劍道:「只有大敗虧輸,望風而逃,是不是?」石破天道:「我師父的話,意思也就差不多。白師傅你別生氣,我師父恐怕也是說著玩的,當不得真。」
白萬劍右腿、右肩都被丁不四手掌斬中,這時候更覺疼痛難當,然石破天的言語句句辱及本門,卻如何忍得,長劍一舉,叫道:「好!我來領教領教金烏派的高招,且看如何招招是雪山劍法的克星!」但這一舉劍,肩頭登時劇痛,臉上變色,長劍險些脫手。
一名雪山弟子包萬葉上前兩步,挺劍說道:「姓石的小子,你當然不認我這師叔了,我來接你的高招!」
白萬劍咬牙忍痛,說道:「包師弟,你……你……」他本要說「你不行」,但學武之人,臉面最是要緊,隨即改口道:「我來接他好了!」劍交左手,說道:「姓石的小子,上吧!」石破天搖頭道:「你肩頭、腿上都受了傷,咱們不用比了,而且,而且,我一定打你不過的。」
白萬劍道:「你有膽子侮辱雪山派,卻沒膽子跟我比劍!」長劍挺出,一招『梅雪爭春』,劍光點點,向石破天頭頂罩了下來,他雖左手使劍,不如右手靈便,但凌厲之意,絲毫不減。石破天見劍光當頭而落,只得舉起柴刀,還了一招『梅雪逢夏』,攻瑕抵隙,果然正是這招『梅雪爭春』的克星。
白萬劍心中一凜,不等這招『梅雪爭春』使老,急變『胡馬越嶺』,石破天依著來一招『漢將當關』,白萬劍眼見對方這一招守得嚴密異常,不但將自己去招全部封住,而且顯然還含有厲害後著,當即換行成一招『明月羌笛』,石破天跟著變為『赤日金鼓』。白萬劍又是一驚,眼見他柴刀直攻而進,正對準了自己這招最軟弱之處,忙又變招。
幸好石破天不懂這其間的奧妙,眼見對方變招,跟著便即變化。其實適才已佔敵機先,不管白萬劍變招也好,不變招也好,乘勢直進,立時便可迫他急退三步。此時他腿上不便,這三步難以疾退,不免便要撤劍認輸。但說到當真拆招鬥劍,石破天可差得遠了,他只是眼見白萬劍使出什麼劍招,便照式應以金烏刀法中配好了的一招,較之日前與丁不四在舟中鬥拳,其依樣葫蘆之處,實無多大分別。他招數不會稍有變更,自不免錯過了這大好機會。
白萬劍心中暗叫:「慚愧!」旁觀的雪山派弟子中,倒也有半數瞧了出來,也是暗道:「僥幸,僥幸!」
數招一過,白萬劍又遇兇險。不管他劍招如何巧妙繁復,石破天以拙應巧,一柄爛柴刀總是佔了上風。白萬劍越鬥越驚,心想:「這小子倒也不是胡吹,他的什麼金烏刀法,果然是我雪山劍法的克星。那個史婆婆莫非是我爹爹的大仇人?她如此處心積慮的創了這套刀法出來,顯是要打得我雪山派一敗塗地。」
拆到三十余招時,石破天柴刀斫落,劈向白萬劍左肩。白萬劍本可飛腿踢他手腕,以解此招,但他右腳一提,傷處突然奇育徹骨,右膝竟爾不由自主的跪倒,急忙右掌按地。石破天這刀砍下,他已無法抗御,眼見便要將他左臂齊肩斫落。雪山群弟子大聲驚呼。不料石破天提起柴刀,說道:「這一下不算。」
白萬劍左腳使勁,奮力躍起,心中如閃電般轉過了無數念頭:「這小子早就可以勝我,何況每一招都使不足?倒似他沒好好學過雪山劍法似的。此刻他明明已經勝我了,何以又故意讓我?石中玉這小子向來陰狠,他只消一刀殺了我,其余眾師弟那一個是他的對手?他忽發善心,那是什麼緣故?難道……難道……他當真不是石中玉?」
一轉到這個念頭,左手長劍輕送,一招『朝天勢』向前刺出。雪山諸弟子都是「咦」的一聲。這『朝天勢』不屬雪山劍法七十二招,是每個弟子初入門時鍛煉筋骨、打熬氣力的十二式基本功夫之一,招式尋常,簡便易記,雖於練功大有好處,卻不能用以臨敵。眾人見他突然使出這一招來,都吃了一驚,只道白師哥傷重,已無力使劍。
不料石破天也是一呆,這一招『朝天勢』他從未見過,史婆婆也沒教過破法,不知如何拆解才是。可是在『氣寒西北』的長劍之前,又有誰能呆上一呆?石破天只是這麼稍一遲疑,白萬劍長劍猶似電閃,中宮直進,劍尖已指住了他心口,喝道:「怎麼樣?」
石破天道:「你這一招是什麼劍法?我沒見過。」
白萬劍見他此刻生死系於一線,居然還問及劍法,倒也佩服他的膽氣,說道:「你當真沒學過?」石破天搖了搖頭。白萬劍道:「我此時取你性命,易如反掌,只是適才我受丁氏兄弟圍攻,閣下有解圍大德,咱們一命換一命,誰也不虧負誰。從今而後,你可不許再說金烏刀法是雪山劍法克星的話。」
石破天點頭道:「我原說打你不過。你叫我不可再說,我以後不說了。白師傅,我想明白了,剛才你這一招劍法,好像也可破解。」陡然間胸口一縮,凹入數寸,手中柴刀橫掠,拍的一聲,刀劍相交,內力到處,白萬劍手中長劍斷為兩截。
白萬劍臉色大變,左足一挑,地下的一柄長劍又躍入他手中,刷刷刷三劍,都是本派練功的入門招式,快速無倫。石破天只瞧得眼花繚亂,手忙足亂之際,突然間手腕中劍,柴刀再也抓捏不住,當的一聲,掉在地下。便在那時,對方長劍又已指住了他心口。
白萬劍手腕輕抖,石破天叫聲「哎喲」,低頭看時,只見自己胸口已整整齊齊的被刺了六點,鮮血從衣衫中滲將出來,但著劍不深,並不如何疼痛。
雪山群弟子齊聲喝採:「好一招『雪花六出』!」
白萬劍道:「相煩閣下回去告知令師,雪山派多有得罪。」他見石破天不會雪山派這幾路最粗淺的入門功夫,顯非作偽,而神情舉止,性情脾氣,和石中玉更是大異,又想:「他於我有救命之恩,適才一刀又沒斫我肩膀,明著是手下留情。不論是不是石中玉,今日總是不能殺他拿他。這一招『雪花六出』,只是懲戒他金烏派口出大言,在他身上留個記認。」
他拋下長劍,抱起一名師弟的屍身,既傷同門之誼,又愧自身無能,致令這五個師弟死於丁氏兄弟之手,忍不住熱淚長流,其余雪山子弟將另外四具屍身也抱了起來。白萬劍恨恨的道:「不三、不四兩個老賊別死得太早。」向眾師弟道:「咱們走!」一伙人快步走入樹林,誰也沒再回頭望石破天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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