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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爵 | 2008-3-4 21:12:21

十一 藥酒
石破天但見地下血跡殷然,歪歪斜斜的躺著幾柄斷劍,幾只烏鴉啊啊啊的叫著從頭頂飛過,當下拾起柴刀,叫道:「阿繡,阿繡!」奔到大樹之後,阿繡卻已不在。
石破天心道:「她先回去了?」忙快步跑回山洞,叫道:「阿繡,阿繡!」非但阿繡不在,連史婆婆也不在了。他驚惶起來,只見地下用焦炭橫七豎八的畫了幾十個圖形,他不知是寫的字,更不知是什麼意思,猜想史婆婆和阿繡都已走了。
初時只覺好生寂寞,但他從小孤單慣了的,只過得大半個時辰,便已泰然。這時胸口劍傷已然不再流血,心道:「大家都走了,我也走了吧,還是去尋媽媽和阿黃去。」這時不再有人沒來由的向他糾纏,心中倒有一陣輕鬆快慰之感,只是想到史婆婆的阿繡,卻又有些戀戀不舍,將柴刀插在腰間,走到江邊。
但見波濤洶湧,岸旁更無一艘船只,於是沿岸尋去。那紫煙島並不甚大,他快步而行,只一個多時辰,已環行小島一周,不見有船只的蹤影,舉目向江中望去,連帆影也沒見到一片。
他還盼史婆婆和阿繡去而復回,又到山洞中去探視,卻那裡再見二人的蹤跡?只得又去摘些柿子充飢。到得天黑,便在洞中睡了。
睡到中夜,忽聽得江邊豁啦一聲大響,似是撕裂了一幅大布一般,縱起身來,循聲奔到江邊,稀淡星光下只見有一艘大船靠在岸旁,不住的幌動。他生怕是丁不三或是丁不四的坐船,不敢貿然上前,縮身躲在樹後,只聽得又是豁啦一下巨響,原來是船上張的風帆纏在一起,被強風一吹,撕了開來,但船上竟然無人理會。
眼見那船搖搖幌幌的又要離島而去,他發足奔近,叫道:「船上有人麼?」不聞應聲。一個箭步躍上船頭,向艙內望去,黑沈沈地什麼也看不見。
走進艙去,腳下一絆,碰到一人,有人躺在艙板之上。石破天忙道:「對不起!」伸手要扶他起來,那知觸手冰冷,竟是一具死屍。他大吃一驚,「啊」的一聲,叫了出來,左手揮出,又碰到一人的手臂,冷冰冰的,也早已死了。
他心中怦怦亂跳,摸索著走向後艙,腳下踏到的是死屍,伸手出去碰到的也是死屍。他大聲驚叫:「船……船中有人嗎?」驚惶過甚,只聽得自己聲音也全變了。跌跌撞撞的來到後梢,星光下只見甲板上橫七豎八的躺著十來人,個個僵伏,顯然也都是死屍。
這時江上秋風甚勁,幾張破帆在風中獵獵作響,疾風吹過船上的破竹管,其聲噓噓,似是鬼嘯。石破天雖然孤寂慣了,素來大膽,但靜夜之中,滿船都是死屍,竟無一個活人,耳聽得異聲雜作,便似死屍都已活轉,要撲上來扼他嚥喉。他記起侯監集上那僵屍扼得他險些窒息的情景,登時滿身寒毛直豎,便欲躍上岸去。但一足踏上船舷,只叫得一聲苦,那船離岸已遠,正順著江水飄下。原來這艘大船順流飄到紫煙島來,團團轉了幾個圈子,又順流沿江飄下。
這一晚他不敢在船艙、後梢停留,躍上船篷,抱住桅桿,坐待天明。
次晨太陽出來,四下裡一片明亮,這才怖意大減,躍下後梢,只見艙裡艙外少說也有五六十具屍首,當直是觸目驚心,但每具死屍身上均無血跡,也無刀劍創傷,不知因何而死。
繞到船首,只見艙門正中釘著兩塊閃閃發光的白銅牌子,約有巴掌大小,一塊牌上刻有一張笑臉,和藹慈祥,另一牌上刻的卻是一張猙獰的煞神兇臉。兩塊銅牌各以一根鐵釘釘在艙門頂上,顯得十分詭異。他向兩塊銅牌上注視片刻,見牌上人臉似乎活的一般,當下不敢多看,轉過臉去,見眾屍有的手握兵刃,有的腰插刀劍,顯然都是武林中人。再細看時,見每人肩頭衣衫上都用白絲線繡著一條生翅膀的小魚。他猜想船上這一群人都是同夥,只不知如何猝遇強敵,盡數畢命。
那船順著滔滔江水,向下遊流去,到得晌午,迎面兩船並排著溯江而上。來船梢公見到那身斜斜淌下,大叫:「扳梢,扳梢!」可是那船無人把舵,江中急渦一旋,轉得那船打橫沖了過去,砰的一聲巨響,撞在兩艘來船之上。只聽得人聲喧嘩,夾著許多破口穢罵。石破天心下驚惶,尋思:「撞壞了來船,他們勢必和我為難,追究起來,定要怪我害死了船上這許多人,那便如何是好?」情急之下,忙縮入艙中,揭開艙板,躲入艙底。
這時三艘船已糾纏在一起,過不多時,便聽得有人躍上船來,驚呼之聲,響成一片。有人尖聲大叫:「是飛魚幫的人!怎……怎麼都死了。」又有人叫道:「連幫主……幫主成大洋也死在這裡。」突然間船頭有人叫道:「是……是賞善……罰惡令……令……令……」這人聲音並不甚響,但語聲顫抖,充滿著恐懼之意。他一言未畢,船中人聲登歇,霎時間一片寂靜。石破天在艙底雖見不到各人神色,但眾人驚懼已達極點,卻是可想而知。
過了良久,才有人道:「算來原該是賞善罰惡令復出的時候了,料想是賞善罰惡兩使出巡。這飛魚幫嘛,過往劣跡太多……唉!」長長嘆了口氣,不再往下說。另一人問道:「胡大哥,聽說這賞善罰惡令,乃是召人前往……前往俠客島,到了島上再加處分,並不是當場殺害的。」先說話的那人道:「若是乖乖的聽命前去,原是如此。然而去也是死,不去也是死,早死遲死,也沒什麼分別。成大洋成幫主定是不肯奉令,率眾抗拒,以致……以致落得這個下場。」一個嗓音尖細的人道:「那兩位賞善罰惡使者,當真如此神通廣大,武林中誰也抵敵不過?」那胡大哥反問:「你說呢?」那人默然,過了一會,低低的道:「賞善罰惡使者重入江湖,各幫各派都是難逃大劫。唉!」
石破天突然想到:「這船上的死屍都是什麼飛魚幫的,又有一個幫主。啊喲不好,這兩個什麼賞善罰惡使者,會不會去找我們長樂幫?」
他想到此事,不由得心急如焚,尋思:「該當盡快趕回總舵,告知貝先生他們,也好先有防備。」他給人誤認為長樂幫石幫主,引來了不少麻煩,且數度危及性命,但長樂幫中上下人等個個對他恭謹有禮,雖有個展飛起心殺害,卻也顯然是認錯了人,這時聽到「各幫各派都是難逃大劫」,對幫中各人的安危不由得大為關切,更加凝神傾聽艙中各人談論。
只聽得一人說道:「胡大哥,你說此事會不會牽連到咱們。那兩個使者,會不會找上咱們鐵叉會?」那胡大哥道:「賞善罰惡二使既已出巡,江湖上任何幫會門派都難逍遙……這個逍遙事外,且看大夥兒的運氣如何了。」
他沈吟半晌,又道:「這樣吧,你悄悄傳下號令,派人即刻去稟報總舵主知曉。兩艘船上的兄弟們,都集到這兒來。這船上的東西,什麼都不要動,咱們駛到紅柳港外的小漁村中去。善惡二使既已來過此船,將飛魚幫中的首腦人物都誅了,第二次決計不會再來。」
那人喜道:「對,對,胡大哥此計大妙。善惡二使再見到此船,定然以為這是飛魚幫的死屍船,說什麼也不會上來。我便去傳令。」
過不多時,又有許多人湧上船來。石破天伏在艙底,聽著各人低聲紛紛議論,語間中都是充滿了惶恐之情,便如大禍臨頭一般。
有人道:「咱們鐵叉會又沒得罪俠客島,賞善罰惡二使未必便找到咱們頭上來。」
另有一人道:「難道飛魚幫就膽敢得罪俠客島了?我看江湖上的這十年一劫恐怕這一次……這一次……」
又有人道:「老李,要是總舵主奉令而去,那便如何?」那老李哼了一聲,道:「自然是有去無回。過去三十年中奉令而去俠客島的那些幫主、總舵主、掌門人,又有那一個回來過了?總舵主向來待大夥兒不薄,咱們難道貪生怕死,讓他老人家孤身去涉險送命?」又有人道:「是啊,那也只有避上一避。咱們幸虧發覺得早,看來陰差陽錯,老天爺保佑,教咱們鐵叉會得以逃過了這一劫。紅柳港外那小漁村何等隱蔽,大夥兒去躲在那裡,善惡二使耳目再靈,也難發現。」那胡大哥道:「當年總舵主經營這個漁村,正就是為了今日之用。這本是個避難的世外……那個世外桃源。」
一個嗓子粗亮的聲音突然說道:「咱們鐵叉會橫行長江邊上,天不怕,地不怕,連皇帝老兒都不買他的帳,可是一聽到他媽的俠客島什麼賞善罰惡使者,大夥兒便嚇得夾起尾巴,躲到紅柳港漁村中去做縮頭烏龜,那算什麼話?就算這次躲過了,日後他媽的有人問起來,大夥兒這張臉往那裡擱去?不如跟他們拚上一拚,他媽的也未必都送了老命。」他說了這番心雄膽壯的話,船艙中卻誰也沒接口。
過了半晌,那胡大哥道:「不錯,咱們吃這一口江湖飯,幹的本來就是刀頭上舐血的勾當,他媽的,你幾時見癩頭黿王老六怕過誰來……」
「啊,啊……」突然那粗嗓子的人長聲慘呼。霎時之間,船艙中鴉雀無聲。
嗒的一聲輕響,石破天忽覺得有水滴落到手背之上,抬手到鼻邊一聞,腥氣直沖,果然是血。鮮血還是一滴一滴的落下來。他知道眾人就在頭頂,不敢稍有移動出聲,只得任由鮮血不絕的落在身上。
只聽那胡大哥厲聲道:「你怪我不該殺了癩頭黿嗎?」一人顫聲道:「沒有,沒……沒有!王老六說話果然鹵莽,也難怪胡大哥生氣。不過……不過他對本會… …這個……這個,倒一向是很忠心的。」胡大哥道:「那麼你是不服我的處置了?」那人忙道:「不……不是,不是……」一言未畢,又是一聲慘叫,顯是又被那姓胡的殺了。但聽得血水又是一滴一滴的從船板縫中掉入艙底,幸好這一次那人不在石破天頭頂,血水沒落在他身上。
那胡大哥連殺兩人,隨即說道:「不是我心狠手辣,不顧同道義氣,實因這件事牽連到本會數百名兄弟的性命,只要漏了半點風聲出去,大夥兒人人都和這裡飛魚幫的朋友們一模一樣。癩頭黿王老六自逞英雄好漢,大叫大嚷的,他自己性命不要,那好得很啊,卻難道要總舵主和大夥兒都陪他一塊兒送命?」眾人都道:「是,是!」那胡大哥道:「不想死的,就在艙裡呆著。小寧,你去把舵,身上蓋一塊破帆,可別讓人瞧見了。」
石破天伏在艙底,耳聽得船旁水聲汨汨,艙中各人卻誰也沒再說話。他更加不敢發出半點聲息,心中只是想:「那俠客島是什麼地方?島上派出來的賞善罰惡使者,為什麼又這樣兇狠,將滿船人眾殺得幹幹淨淨?難怪鐵叉會這幹人要怕得這麼厲害。」
過了良久,他蒙蒙朧朧的大有倦意,只想合眼睡覺,但想睡夢中若是發出聲響,給上面的人發覺了,勢必性命難保,只得睜大了眼睛,說什麼也不敢合上。又過一會,忽聽得當  鐵鏈聲響,船身不再幌動,料來已拋錨停泊。
只聽那胡大哥道:「大家進屋之後,誰也不許出來,靜候總舵主駕到,聽他老人家的號令。」各人低聲答應,放輕了腳步上岸,片刻之間,盡行離船。
石破天又等了半天,料想眾人均已進屋,這才揭開艙板,探頭向外張望,不見有人,於是躡手躡足的從艙底上來,見艙中仍是船滿了死屍,當下撿起一柄單刀,換去了腰裡的爛柴刀,伸手到死屍袋裡去摸了幾塊碎銀子,以便到前邊買飯食吃,走到後梢,輕輕跳上岸,彎了腰沿著河灘疾走,直奔出一裡有余,方從河灘走到岸上道路。
他想此時未脫險境,離開越遠越好,當下發足快跑,幸好這漁村果然隱僻之極,左近十余裡內竟無一家人家,始終沒遇到一個行人。他心下暗暗慶幸。卻不知附近本來有些零碎農戶,都給鐵叉會暗中放毒害死了。有人遷居而來,過不多時也必中毒而死。四周鄉民只道紅柳港厲鬼為患,易染瘟疫,七八年來,人人避道而行,因而成為鐵叉會極隱秘的巢穴。
又走數裡,離那漁村已遠,他實在餓得很了,走入樹林之中想找些野味。說也湊巧,行不數步,忽喇聲響,長草中鑽出一頭大野豬,低頭向他急沖過來。他身子略側,右手拔也單刀,順勢一招金與刀法中的『長者折枝』,刷的一聲,將野豬一個大頭砍下來。那野豬極是兇猛,頭雖落地,仍是向前沖出十余步,這才倒地而死。
他心下甚喜:「以前我沒學金烏刀法之時,見了野豬只有逃走,那敢去殺它?」在山邊覓到一塊黑色燧石,用刀背打出火星,生了個火。將野豬的四條腿割了下來,到溪邊洗去血跡,回到火旁,將單刀在火中燒紅,炙去豬腿上的豬毛,將豬腿串在一根樹枝之上,便燒烤起來。過不多時,濃香四溢。
正燒炙之間,忽聽得十余丈之外有人說道:「好香,好香,當真令人食指大動矣!」另一人道:「那邊有人燒烤野味,不妨過去情商,讓些來吃吃,有何不可?」先前那人道:「正是!」兩個人說著緩步走來。
但見一人身材魁梧,圓臉大耳,穿一襲古銅色綢袍,笑嘻嘻地和藹可親﹔另一個身形也是甚高,但十分瘦削,身穿天藍色長衫,身闊還不及先前那人一半,留一撇鼠尾須,臉色卻頗為陰沈。那胖子哈哈一笑,說道:「小兄弟,你這個……」
石破天已聽到二人先前說話,便道:「我這裡野豬肉甚多,便十個人也吃不完,兩位盡管大吃便了。」
那胖子笑道:「如此我們便不客氣了。」兩人便即圍坐在火堆之旁,火光下見石破天服飾華貴,但衣衫汙穢,滿是皺紋,更濺滿了血跡,兩人臉上閃過一絲訝異的神色,隨即四只眼都注視於火堆上的豬腿,不再理他。野豬腿上的油脂大滴大滴的落入火中,混著鬆柴的清香,雖未入口,已料到滋味佳美。
那瘦子從腰間取下了一個藍色葫蘆,拔開塞子,喝了一口,說道:「好酒!」那胖子也從腰間取下一個朱紅色葫蘆,搖幌了幾下,拔開塞子喝了一口,說道:「好酒!」
石破天跟隨謝煙客時常和他一起喝酒,此刻聞到酒香,也想喝個痛快,只見這二人各喝各的,並無邀請自己喝上一兩口之意,他生平決不向人求懇索討,只有幹嚥饞涎。再過得一會,四條豬腿俱已烤熟,他說道:「熟了,請吃吧!」
一胖一瘦二人同時伸手,各搶了一條肥大豬腿,送到口邊,張嘴正要咬去,石破天笑道:「這兩條野豬腿雖大,卻都是後腿,滋味不及前腿的美。」那胖子笑道:「你這娃娃良心倒好。」換了一條前腿,吃了起來。那瘦子已在後腿上咬了一口,略一遲疑,便不再換。兩人吃了一會,又各喝一口灑,讚道:「好酒!」塞上木塞,將葫蘆掛回腰間。
石破天心想:「這二人恁地小氣,只喝兩口酒便不再喝,難道那酒當真名貴之極嗎?」便向那胖子道:「大爺,你這葫蘆中的酒,滋味很好嗎?我倒也想喝幾口。」他這話雖非求人,但討酒之意已再也明白不過。
那胖子搖頭道:「不行,不行,這不是酒,喝不得的。我們吃了你的野豬腿,少停自有禮物相贈。」石破天笑道:「你騙人,你剛才明明說『好酒』,我又聞到酒香。」轉頭向瘦子道:「這位大爺,你葫蘆中的總是酒吧?」
那瘦子雙眼翻白,道:「這是毒藥,你有膽子便喝吧。」說著解下葫蘆,放在地下。石破天笑道:「若是毒藥,怎地又毒不死你?」拿起葫蘆拔開塞子,撲鼻便聞到一陣酒香。
那胖子臉色微變,說道:「好端端地,誰來騙你?快放下了!」伸出五指抓他右腕,要奪下他手中葫蘆,那知手指剛碰他手腕,登時感到一股大力一震,將他手指彈了開去。
那胖子吃了一驚,「咦」的一聲,道:「原來如此,我們倒失眼了。那你請喝吧!」
石破天端起葫蘆,骨都都的喝了一大口,心想這瘦子愛惜此酒,不敢多喝,便塞上了木塞,說道:「多謝!」霎時之間,一股冰冷的寒氣直從丹田中升了上來。這股寒氣猶如一條冰線,頃刻間好似全身都要凍僵了,他全身劇震幾下,牙關格格相撞,實是寒冷難當,急忙運起內力相抗,那條冰線才漸漸融化。一經消融,登時四肢百骸說不出的舒適受用,非但不再感到有絲毫寒冷,反而暖洋洋地飄飄欲仙,大聲讚道:「好酒!」忍不住拿起葫蘆,拔開木塞,又喝了一口,等得內力將冰線融去,醺醺之意更加濃了,嘆道:「當真是我從來沒喝過的美酒,可惜這酒太也貴重,否則我真要喝他個幹淨。」
胖瘦二人臉上都現出十分詫異的神情。那胖子道:「小兄弟若真量大,便將一葫蘆酒都喝光了,卻也不妨。」石破天喜道:「當真?這位大爺就算舍得,我也不好意思。」那瘦子冷冷的道:「那位大爺紅葫蘆裡的毒酒滋味更好,你要不要試試?」
石破天眼望胖子,大有一試美酒之意。那胖子嘆道:「小小年紀,一身內功,如此無端端送命,可惜啊可惜。」一面說,一面解下那朱漆葫蘆來,放在地下。
石破天心想:「這兩人都愛說笑,若說真是毒酒,怎麼他們自己又喝?」拿過那朱紅葫蘆來,一拔開塞子,撲鼻奇香,兩口喝將下去,這一次卻是有如一團烈火立時在小腹中燒將起來。他「啊」的一聲大叫,跳起身來,催動內力,才把這團烈火撲熄,叫道:「好厲害的酒。」說也奇怪,肚腹中熱氣一消,全身便是舒暢無比。
那胖子道:「你內力如此強勁,便把這兩葫蘆酒一齊喝幹了,卻又如何?」
石破天笑道:「只我一個人喝,可不敢當。咱三人今日相會,結成了朋友,大家喝一口酒,吃一塊肉,豈不有趣?大爺,你請。」說著將葫蘆遞將過去。
那胖子笑道:「小兄弟既要伸量於我,那只有舍命陪君子了!」接過葫蘆喝了一口,將葫蘆遞給石破天,道:「你再喝吧!」石破天喝了一口,將葫蘆遞給瘦子,道:「這位大爺請喝!」
那瘦子臉色一變,說道:「我喝我自己的。」拿起藍漆葫蘆來喝了一口,遞給石破天。
石破天接過,喝了一大口,只覺喝一口烈酒後再喝一口冰酒,冷熱交替,滋味更佳。他見胖瘦二人四目瞪著自己,登時會意,歉然笑道:「對不起,這口喝得太大了。」
那瘦子冷冷的道:「你要逞好漢,越大口越好。」
石破天笑道:「若是喝不盡興,咱們同到那邊市鎮去,我這裡有銀子,買他一大壇來喝個痛快。只是這般的美酒,那多半就買不到了。」說著在紅葫蘆中喝了一口,將葫蘆遞給胖子。
那胖子盤膝而坐,暗運功力,這才喝了一口。他見石破天若無其事的又是一大口喝將下去,越來越是驚異。
胖瘦二人面面相覷,臉上都現出大為驚異之色。他二人都是身負絕頂武功的高手,只是二人所練武功,家數截然相反。胖子練的是陽剛一路,瘦子練的則是陰柔一路。兩人葫蘆中所盛的,均是輔助內功的藥酒。朱紅葫蘆中是大燥大熱的烈性藥酒,以『烈火丹』投入烈酒而化成﹔藍色葫蘆中是大涼大寒的涼性藥酒,以『九九丸』混入酒中而成。那烈火丹與九九丸中各含有不少靈丹妙藥,九九丸內有九九八十一種毒草,烈火丹中毒物較少,卻有鶴頂紅、孔雀膽等劇毒,乃兩人累年採集制煉而成。藥性奇猛,常人只須舌尖上舐得數滴,便能致命。他二人內功既高,又服有鎮毒的藥物,才能連飲數口不致中毒。但若胖子誤飲寒酒,瘦子誤用飲烈酒,當場便即斃命。二人眼見石破天如此飲法,仍是行若無事,寧不駭然?
他二人雖見多識廣,於天下武學十知七八,卻萬萬想不到石破天身得奇緣,先練純陰內功,再練純陽內功,這一陰一陽兩門內功本來互相沖克,勢須令得他走火而死,不料機緣巧合,反而相生相濟,竟使他功力大進,待得他練了從大悲老人處得來的『羅漢伏魔功』,更得丁不三的藥酒之助,將陰陽兩門內功合而為一,體內陰陽交泰,已能抵擋任何大燥大熱、或是大涼大寒的毒藥。
石破天喝了二人攜來的美酒,心下過意不去,又再燒烤野豬肉,將最好的燒肉分給他二人,不住勸二人飲酒。
那二人只道他是要以喝毒酒來比拚內力,不肯當場認輸,只得勉為其難,和他一口一口的對飲,偷偷將鎮制酒毒的藥丸塞入口中。二人目不轉睛的注視著石破天,見他確未另服化解藥物,如此神功,實是罕見,真不知從何處鑽出來這樣一位少年英雄?
那胖子見石破天喝了一口酒後,又將朱紅葫蘆遞將過來,伸手接住,說道:「小兄弟內力如此了得,在下好生佩服。請問小兄弟尊姓大名?」石破天皺起眉頭,說道:「這件事最教我頭痛,人家一見,不是硬指我姓石,便來問我姓名。其實我既不是姓石,又無名無姓,因此哪,你這句話我可真的答不上來了。」那胖子心道:「這小子裝傻,不肯吐露姓名。」又問:「然則小兄弟尊師是那一位?是那一家那一派的門下?」
石破天道:「我師父姓史,是位老婆婆,你見到過她沒有?她老人家是金烏派的開山師祖,我是她的第二代大弟子。」
胖瘦二人均想:「胡說八道,天下門派我們無一不知。那裡有什麼金烏派,什麼史婆婆了?這小子信口搪塞。」
那胖子乘著說這番話,並不喝酒,便將葫蘆遞了回去,說道:「原來小兄弟是金烏派的開山大弟子,怪不得如此了得,請喝酒吧。」
石破天見到他沒有喝酒,心想:「他說話說得忘記了。」說道:「你還沒喝酒呢。」
那胖子臉上微微一紅,道:「是嗎?」自己想佔少喝一口的便宜,卻被對方識破機關,心下微感惱怒,又不禁有些慚愧,那知道石破天卻純是一番好意,生怕他少喝了美酒吃虧。那胖子連著先前喝的兩口,一共已喝了八口藥酒,早已逾量,再喝下去,縱有藥物鎮制,也必有大害,當下提葫蘆就在口邊,仰脖子作個喝酒之勢,卻閉緊了牙齒,待放下葫蘆,藥酒又流回葫蘆之中。那胖子這番做作,如何逃得過那瘦子的眼去?他當真是依樣葫蘆,也是這樣葫蘆就口,酒不入喉。
這樣你一口,我一口,每只葫蘆中本來都裝滿了八成藥酒,十之七八都傾入了石破天的肚中。他酒量原不甚宏,仗著內力深厚,盡還支持得住,只是毒藥雖害他不死,卻不免有些酒力不勝,說話漸漸多了起來,什麼阿繡,什麼叮叮噹噹的,胖瘦二人聽了全是不知所雲。
那瘦子尋思:「這少年定是練就了奇功,專門對付我二人而來。他不動聲色,盡只胡言亂語,當真陰毒之極。待會動手,只怕我二人要命送他手。」
那半年心道:「今日我二人以二敵一,尚自不勝,此人內力如此了得,實是罕見罕聞。待我加重藥力,瞧他是否仍能抵擋?」便向那瘦子使了個眼色。
那瘦子會意,探手入懷,捏開一顆臘丸,將一枚『九九丸』藏在掌心,待石破天將藍漆葫蘆又遞過來時,假裝喝了一口,伸手拭去葫蘆口的唾沫,輕輕巧巧的將一枚九九丸投入其中,慢慢搖幌,讚道:「好酒啊,好酒!」當瘦子做手腳時,那胖子也已將懷中的一枚『烈火丹』取出,偷偷融入酒中。
石破天只道是遇上了兩個慷慨豪爽的朋友,只管自己飲酒吃肉,他閱歷既淺,此刻酒意又濃,於二人投藥入酒全未察覺。
只聽那瘦子道:「小兄弟,葫蘆中酒已不多,你酒量好,就一口喝幹了吧!」
石破天笑道:「好!你兩位這等豪爽,我也不客氣了。」拿起葫蘆來正要喝酒,忽然想起一事,說道:「在長江船上,我曾聽叮叮噹噹說過,男人和女人若是情投意合,就結為夫婦,男人和男人交情好,就結拜為兄弟。難得兩位大爺瞧得起,咱們三人喝幹了這兩葫蘆酒之後,索性便結義為兄弟,以後時時一同喝酒,兩位說可好?」胖瘦二人氣派儼然,結拜為兄弟雲雲,石破天平時既不會心生此意,就算想到了,也不敢出口,此刻酒意有九分了,便順口說了出來。
那胖子聽他越說越親熱,自然句句都是反話,料得他頃刻之間便要發難動手,以他如此內力,勢必難以抗禦,只有以猛烈之極的藥物,先行將他內力摧破,雖然此舉委實頗不光明正大,但看來這少年用心險惡,那也不得不以辣手對付,生怕他不喝藥酒,忙道:「甚好,甚好,那再好也沒有了。你先喝幹了這葫蘆的酒吧。」
石破天向那瘦子道:「這位大爺意下如何?」那瘦子道:「恭敬不如從命,小兄弟有此美意,咳,咳!我是求之不得。」
石破天酒意上湧,腦中迷迷糊糊地,仰起頭來,將藍漆葫蘆中的酒盡數喝幹,入口反不如先前的寒冷難當。
那胖子拍手道:「好酒量,好酒量!我這葫蘆裡也還剩得一兩口酒,小兄弟索性便也幹了,咱們這就結拜。」
石破天興致甚高,接過朱漆葫蘆,想也不想,一口氣便喝了下去。
兩人對望了一眼,均想:「我們制這藥酒,每一枚九九丸或烈火丹,都要對六葫蘆酒,一葫蘆酒得喝上一個月,每日運功,以內力緩緩化去,方能有益無害。這一枚九九丸再加一枚烈火丹,足足開得十二大葫蘆藥酒,我二人分別須得喝上半年。他將我們的一年之量於頃刻之間飲盡,倘若仍能抵受得住,天下決無此理。」
果然便聽石破天大聲叫道:「啊喲,不……不好了,肚子痛得厲害。」抱著肚子彎下腰去。胖瘦二人相視一笑。那胖子微笑道:「怎麼?肚子痛麼?想必野豬肉吃得太多了。」
石破天道:「不是,啊喲,不好了!」大叫一聲,突然間高躍丈許。
胖瘦二人同時站起,只道他臨死之時要奮力一擊,各人凝力待發,均想以他功力,來勢定是淩厲無匹,兩人須得同時出手抵擋。
不料石破天呼的一掌向一株大樹拍了過去,叫道:「哎唷,這……這可痛死我了!」他腹痛如絞,當下運起內力,要將肚中這團害人之物化去,那知這九九丸和烈火丹的毒性非同小可,這一發作出來,他只痛得立時便欲暈去,登時全身抽搐,手足痙攣。
他奇痛難忍之際,左手一拳又是向那大樹擊去,擊了這一拳後,腹痛略減,當下右手又是一掌拍出。只震得那株大樹枝葉亂舞。他擊過一拳一掌,腹內疼痛略覺和緩,但頃刻間肚中立時又如萬把鋼刀同時剜割一般。他口中哇哇大叫,手腳亂舞,自然而然將以前學過、見過的諸般武功施展出來。他學得本未到家,此時腹中如千萬把鋼刀亂絞,頭腦中一片混亂,那裡還去思索什麼招數,只是亂打亂拍,雖然亂七八糟,不成規矩,但挾以深厚內力,威勢卻是十分厲害。他越打越快,只覺每發出一拳一掌,腹中的疼痛便隨內力的行走而帶了一些出來。
胖瘦二人只瞧得面面相覷,一步一步的向後退開。他二人知道如石破天這樣的武學高手,身中劇毒,臨死之時散去全身功力,猶如發了瘋的猛虎一般,只要給他雙手抱住了,那就萬難得脫。但聽得他拳腳發出虎虎風聲,招式又如雪山劍法,又如丁家的拳掌功夫,又挾了些上清觀劍法中的零碎招數。但盡是似是而非,生平從所未見,心想此人莫非真的是什麼金烏派門徒。以他二人武功之高,石破天這些招數縱怪,可也沒放在眼裡,只是他拳腿上發出的勁風,卻令二人暗暗稱異。
但見他越打越快,勁風居然也是越來越加淩厲,二人不約而同的又是對望了一眼,微微一笑,均想:「這小子內力雖強,武功卻是不值一哂,就算九九丸和烈火丹毒不死他,此人也非我二人的敵手。先前看了他內力了得,可將他的武功估得過高了。」這麼一想,不由得都可惜自己那一壺藥酒和那一個枚藥丸起來,早知如此,他若要動武,一出手便能殺了他,實不須耗費這等珍貴之極的藥物。
凝聚陰陽兩股相反的猛烈藥性,使之互相中和融化,原是石破天所練『羅漢伏魔功』最擅長的本事,倘若他只飲那胖子的熱性藥酒,或是只飲那瘦子的寒性藥酒,以如此劇毒,他內功雖然了得,終究非送命不可。那知道胖瘦二人同時下手,兩股相反的毒藥又同樣猛烈,誤打誤撞,陰陽二毒反而相互克制。胖瘦二人萬萬想不到謝煙客先前曾以此法加諸這少年身上,意欲傷他性命,而他已習得了抵禦之法。
石破天使了一陣拳腳,肚中的劇毒藥物隨著內力漸漸逼到了手掌之上,腹內疼痛也隨之而減,直到劇毒盡數逼離肚腹,也就不再疼痛。他踉踉蹌蹌的走回火堆,笑道:「啊喲,剛才這一陣肚痛,我還怕是肚腸斷了,真嚇得我要命。」
胖瘦二人心下駭異,均想:「此人內功之怪,實是匪夷所思。」
那胖子道:「現今你肚子還痛不痛?」
石破天道:「不痛了!」伸手去火堆上取了一塊烤得已成焦炭的野豬肉,火光下見右掌心有一塊銅錢大小的紅斑,紅斑旁圍繞著無數藍色細點,「咦」的一聲,道:「這……這是什麼?」再看左掌心時,也是如此。他自不知已將腹內劇毒逼到掌上,只是不會運使內力,未能將毒質逼出體外,以致盡數凝聚在掌心之中。
胖瘦二人自然明白其中原因,不禁又放了一層心,均想:「原來這小子連內力也還不大會運使,那是更加不足畏了。他若不是天賦異稟,便是無意中服食了什麼仙草靈芝,無怪內力如此強勁。」本來料定他心懷惡念,必要出手加害,那知他只是以拳掌拍擊大樹,雖然腹痛大作之時,瞧過來的眼色中也仍無絲毫敵意,二人早已明白只是一場誤會,均覺以如此手段對付這傻小子,既感內疚於心,又不免大失武林高手的身分。
只聽石破天道:「剛才咱們說要義結金蘭,卻不知那一位年紀大些?又不知兩位尊姓大名。」
胖瘦二人本來只道石破天服了毒藥後立時斃命,是以隨口答允和他結拜,萬沒想到居然毒他不死。這二人素來十分自負,言出必踐,自從武功大成之後,更從未說過一句不算數的話,雖然十分不願和這傻小子結拜,卻更不願食言而肥。
那胖子咳嗽一聲,道:「我叫張三,年紀比這位李四兄弟大著點兒。小兄弟,你無名無姓,怎能跟我們結拜?」
石破天道:「我原來的名字不大好聽,我師父給我取過一個名兒,叫做史億刀。你們就叫我這個名字,那也不妨。」
那胖子笑道:「那麼咱們三人今日就結拜為兄弟了。」他單膝一跪,朗聲說道:「張三和李四、史億刀結拜為兄弟,此後有福同離,有難同當,若違此言,他日張三就如同這頭野豬一般,給人殺了烤來吃了,哈哈,哈哈!」這『張三』兩字當然是他假名。他口口聲聲只說張三,不提一個『我』字,自是毫無半分誠意。
那瘦子跟著跪下,笑道:「李四和張三、史億刀二位今日結義為兄弟,不願同年同月同日生,但願同年同月同日死,若違此誓,教李四亂刀分屍,萬箭穿身。嘿嘿,嘿嘿。」冷笑連聲,也是一片虛假。
石破天既不知『張三、李四』人人都可叫得,乃是泛稱,又渾沒覺察到二人神情中的虛偽,雙膝跪地,誠誠懇懇的說道:「我和張三、李四二位哥哥結為兄弟,有好酒好肉,讓兩位哥哥先吃,有人要殺兩位哥哥,我先上去抵擋。我若說過了話不算數,老天爺罰我天天像剛才這樣肚痛。」
胖瘦二人聽他說得十分至誠,不由得微感內愧。
那胖子站起身來,說道:「三弟,我二人身有要事,咱們這就分手了。」
石破天道:「兩位哥哥卻要到那裡去?適才大哥言道,咱們結成兄弟之後,有難同當,有福共享。反正我也沒事,不如便隨兩位哥哥同去。」
那胖子張三哈哈一笑,說道:「咱們是去請客,那也沒什麼好玩,你不必同去了。」說著揚長便行。
石破天乍結好友,一生之中,從來沒一個朋友,今日終於得到兩個結義哥哥,實是不勝之喜,見他們即要離去,大感不舍,拔足跟隨在後,說道:「那麼我陪兩位哥哥多走一段路也是好的。這番別過,不知何日再能見兩位哥哥的面,再來一同喝酒吃肉。」
那瘦子李四陰沈著臉,不去睬他。張三卻有一句沒一句的撩他說笑,說道:「兄弟,你說你師父給你取名為史億刀。那麼在你師父取名之前,你的真名字叫作什麼?咱們已結義金蘭,難道還有什麼要瞞著兩個哥哥不成?」石破天尷尬一笑,說道:「倒不是瞞著哥哥,只是說來太也難聽。我娘叫我狗雜種。」張三哈哈大笑,道:「狗雜種,狗雜種,這名字果然古怪。」張三、李四二人起步似不甚快,但足底已暗暗使開輕功,兩旁樹木飛快的從身邊掠過。
石破天一怔之間,已落後了丈余,急忙飛步追了上去。三人兩個在前,一個在後,相距也只三步。張三、李四急欲擺脫這傻小子,但全力展開輕功,石破天仍是緊跟在後。只聽石破天讚道:「兩位哥哥好功夫,毫不費力的便走得這麼快。我拚命奔跑,才勉強跟上。」
說到那行走的姿勢,三人功夫的高下確是相差極遠。張三、李四瀟灑而行,毫無急促之態。石破天卻是邁開大步,雙臂狂擺,弓身疾沖,直如是逃命一般。但兩人聽得他雖在狂奔之際說話仍是吐氣舒暢,一如平時,不由得也佩服他內力之強。
石破天見二人沿著自己行過的來路,正是向鐵叉會眾隱匿的那個小漁村,越行越近,大聲道:「兩位哥哥,前面是險地,可去不得了。咱們改道而行吧,沒的送了性命。」
張三、李四同時停步,轉過身來。李四問道:「怎說前面是險地?」
石破天也停步,說道:「前面是紅柳港外的一個漁村,有許多江湖漢子避在那裡,不願給旁人知道他們的蹤跡。他們要是見到咱三人,說不定就會行兇殺人。」李四寒著臉又問:「你怎麼知道?」石破天將如何誤入死屍船、如何在艙底聽到鐵叉會諸人商議、如何隨船來到漁村之事簡略說了。
李四道:「他們躲在漁村之中,中是害怕賞善罰惡二使,這跟咱們並不相幹,又怎會來殺咱們三個?」石破天搖手道:「不,不!這些人窮兇極惡,動不動就殺人。他們怕泄漏秘密,連自己人也殺。你瞧,我一身血跡,就是他們殺了兩個自己人,鮮血滴在我衣衫上,那時我躲在艙底下,一動也不敢動。」李四道:「你既害怕,別跟著我們就是!」石破天道:「兩位哥哥還是別去的為是,這……這……可不是鬧著玩的。」
張三、李四轉過身來,逕自前行,心想:「這小子空有一些內力,武功既差,更加膽小如鼠。」那知只行出數丈,石破天又快步跟了上來。
張三道:「你怕鐵叉會殺人,又跟來幹什麼?」石破天道:「咱們不是起過誓麼?有難同當,有福共享。兩位哥哥定要前去,我只有和你們同年同月同日死了。男子漢大丈夫,說過了的話不能不算數。」李四陰森森的道:「嘿嘿,鐵叉會的漢子幾十柄鐵叉一齊刺來,插在你的身上,將你插得好似一只大刺 ,你不害怕?」
石破天想起在船艙底聽到鐵叉會中被殺二人的慘呼之聲,此刻兀自不寒而栗,眼下這小漁村中少說也有一二百人匿居在內,兩位結義哥哥武功再高,三個人定是寡不敵眾。
李四見他臉上變色,冷笑道:「咱二人自願送死,也不希罕多一人陪伴。你乖乖回家去吧。咱們這次若是不死,十年之後,當再相見。」石破天搖手道:「兩位哥哥多一個幫手,也是好的。咱們人少打不過人多,危急之時,不妨逃命,那也不一定便死。」李四皺眉道:「打不過便逃,那算什麼英雄好漢?你還是別跟咱們去丟人現眼了。」石破天道:「好,我不逃就是。」
張三、李四無法將他擺脫,相視苦笑,拔步便行,心下均想:「原來這傻小子倒也挺有義氣,銳身赴難,遠勝於武林中無數成名的英雄豪傑。」
過不多時,三人到了小漁村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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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爵 | 2008-3-4 21:13:37

十二 兩塊銅牌
石破天見那艘死屍船已影蹤不見,村中靜悄悄地竟無一人,走一步,心中便怦的一跳,臉色早已慘白,自言自語:「幸好他們都已躲了起來,瞧不見咱們。」
張三、李四端相地形,走到一座小茅舍前,張三伸手推開板門,逕自走到灶邊,四面看了一下,略一沉吟,抱起一口盛滿了水的大石缸,放在一旁,缸底露出一個大鐵環來。李四抓住鐵環,往上一提,忽喇一聲響,一塊鐵板應手而起,現出一個大洞。
張三當先躍下,李四跟著跳落。石破天只看得嘖嘖稱奇,料得必是鐵叉會中那幹兇人的藏身之所,忙勸道:「兩位哥哥,這可下去不得……」話未說完,張三、李四早已不見,只得硬起了頭皮,也跳了下去。
前面是條通道,石破天跟在二人身後惴惴而行,只走出數步,便聽得有人大喝:「那一個?」勁風起處,兩柄明晃晃的鐵叉向張三刺來。張三雙手揮出,在鐵叉桿上一拍,內力震盪之下,那二人翻身倒地而死。
甬道牆上點著牛油巨燭,走出數丈,便即轉彎,每個轉角處必有兩名漢子把守。張三每次只一揮手間,便將手持鐵叉的漢子殺死,出手既快且準,幹淨利落,決不使到第二招。
石破天張大了口合不攏來,心想:「張大哥使的是什麼法術?倘若這竟是武功,那可比丁不三、丁不四爺爺、白師傅他們厲害得多了。」
他心神恍惚之間,只聽得人聲喧嘩,許多人從甬道中迎面沖來。張三、李四仍是這麼緩步前進,對面沖來的眾人卻陡然站定,臉上均現驚恐之色。
張三道:「總舵主在這兒嗎?」
一名身材高大的壯漢抱拳道:「在下尤得勝,是小小鐵叉會的頭腦。兩位大駕降臨,失迎之至。請到廳上喝一杯酒。啊,還有一位貴客,請三位賞光。」
張三、李四點了點頭。石破天見周遭情景詭異之極,在這甬道之中,張三已一口氣殺了十二名鐵叉會的會眾,料想對方決不肯罷休,只想轉身逃命,然見張三、李四毫不在乎的邁步而前,勢不能獨自退出,只得跟隨在後,卻忍不住全身簌簌發抖。
鐵叉會總舵主尤得勝在前恭恭敬敬的領路,甬道旁排滿了鐵叉會會眾,都是手執鐵叉,叉頭鋒銳,閃閃發光。張三、李四和石破天在兩排會眾之間經過,只轉了個彎,眼前突然大亮,竟是到了一間大廳之中,牆上插著無數火把,照耀如同白晝,四周也是站滿了手持鐵叉的會眾。石破天偶爾和這些人惡毒兇狠的目光相觸,急忙轉頭,不敢再看。
尤得勝肅請張三、李四上座。張李二人也不推讓,逕自坐了。張三笑指身旁的座位,道「小兄弟,你就坐在這裡吧。」石破天就座後,尤得勝在主位相陪。
片刻間幾名身穿青袍、不帶兵刃的會眾捧上杯筷酒菜。張三、李四左手各是一攔,袍袖中同時飛出一物,拍的一聲,並排落在尤得勝面前,卻是兩塊銅片,平平整整的嵌入桌子,恰與桌面相齊,便似是細工鑲嵌一般。每塊片上均刻有一張人臉,一笑一怒,與飛魚幫死屍船艙門上所釘兩塊銅牌一模一樣。
尤得勝臉色立變,站起身來,嗆  之聲大響,四周百余名漢子一齊抖動鐵叉,叉上鐵環發出震耳之聲,各人踏上了一步。
石破天叫聲:「啊喲!」忙即站起,便欲奔逃,暗想:「在這地底下的廳堂之中,可不易脫身。」斜眼瞧張三、李四時,只見一個仍是笑嘻嘻地,另一個陰陽怪氣,也是絲毫不動聲色,石破天無可奈何,只得又再坐下。
尤得勝慘然道:「既是如此,那還有什麼話可說。」張三笑道:「尤總舵主,你是山西『伏虎門』的惟一傳人,雙短叉的功夫,當世只有你一人會使。我們是來邀請你到俠客島去喝碗臘八粥,別無他意,不用多疑。」尤得勝遲疑了片刻,伸手在桌上一拍,兩塊銅牌跳了起來,他伸手接住,放入懷中,說道:「姓尤的臘八準到。」張三右手大拇指一豎,說道:「多謝尤總舵主,令我哥兒倆不致空手而回。」
人叢中忽有一人大聲說道:「尤總舵主雖是咱們頭腦,但鐵叉會眾兄弟義同生死,可不能讓總舵主獨自為眾兄弟送命。」石破天一聽聲音,便認出他是在船艙中連殺二人的那個胡大哥,知道此人兇悍異常,不由得心下又是怦怦亂跳。
尤得勝苦笑道:「徒然多送性命,又有何益?我意已決,胡兄弟不必多言。」提起酒壺,去給張三斟酒,但右手忍不住發抖,在桌面上濺了不少酒水。
張三笑道:「素聞尤總舵主英雄了得,殺人不眨眼,怎麼今天有點害怕了嗎?」端起酒杯放到嘴邊,突然間乒乓一聲,酒杯摔在地下,跌得粉碎,跟著身子歪斜,側在椅上。石破天驚道:「大哥,怎麼了?」側頭問李四道:「二哥,他……他 ……」一言未畢,見李四慢慢向桌底溜了下去。石破天更是驚惶,一時手足無措。
尤得勝初時還道張三、李四故意做作,但見張三臉上血紅,呼吸喘急,李四卻是兩眼翻白,臉上隱隱現出紫黑之色,顯是身中劇毒之象。他心下大喜,卻不敢便有所行動,假意道:「兩位怎麼了?」只見李四在桌底縮成一團,不住抽搐。
石破天驚惶無已,忙將李四扶起,問道:「二哥,你……你……身子不舒服?」他那知適才張三、李四和他鬥酒,飲的是劇毒藥酒,每個都飲了八九口之多。以他二人功力,若是連飲三口,急運內力與抗,尚無大礙,這八九口不停的喝下肚去,卻是大大的逾量,當時勉強支持,又自喜近來功力大進,喝了這許多毒酒,居然並沒覺得腹痛。但二人都服了解藥,這解藥旨在使酒中毒質暫不發作,留待以內力將藥酒融吸化解,增強內力,惟有鎮毒之功,卻無解毒之效,否則如此珍貴難得的藥酒,若服解藥便消去藥性,豈不可惜?待得二人一陣急行,酒中劇毒竟在這時突然同時發作出來,實是大出二人意料之外。
其時張三、李四腹中劇痛,全身麻木。兩人知道情勢危急,忙引丹田真氣,裹住肚中毒酒,盼望緩緩的任其一點一滴的化去,否則劇毒陡發,只怕心臟便會立時停跳。但遲不遲,早不早,偏在這時毒發,當真是命懸他人之手,就算抵擋得住肚中毒酒,卻也難逃鐵叉會的毒手。兩人均想:「我二人縱橫天下,今日卻死在這裡。」
鐵叉會的尤總舵主、那姓胡的及一幹會眾見張三、李四二人突然間歪在椅上,滿頭大汗,臉上肌肉抽搐,神情十分痛苦,都是大為驚詫。各人震於二人的威名,雖見這是千載難逢的良機,一時去也不敢有何異動。
石破天只問:「大哥、二哥,你們是喝醉了,還是忽然生起病來?」張三、李四均不置答,就這麼半臥半坐,急運內力與腹中毒質相抵,過不多時,頭頂都冒出了絲絲白氣。
尤得勝見到二人頭頂冒出白氣,已明就裡,低聲道:「胡兄弟,這二人不是走火入魔,便是惡疾突發,正在急運內力,大伙兒快上啊!」那姓胡的大喜,卻不敢逼近動手,提起一柄鐵叉,一運勁,呼的一聲向張三擲去。張三無力招架,只是略略斜身, 的一聲,鐵叉插入他肩頭,鮮血四濺。石破天大驚,叫道:「你……你幹麼?竟敢傷我大哥?」
鐵叉會會眾見他年輕,又是慌慌張張的手足無措,誰也沒將他放在心上。待見胡大哥一叉刺中張三,對方別說招架,連閃避也是有所不能,無不精神大振,呼呼呼一陣聲響,三柄鐵叉同時向石破天飛擲而至。
石破天左臂橫格,震開兩柄鐵叉,右手伸出去接住第三柄鐵叉,閃身擋在張三、李四二人身前,混亂之中,又有五柄鐵叉擲將過來。石破天舉起手中鐵叉手忙腳步亂的一一擊飛,兩柄鐵叉回震出去,擊破了一名會眾的腦袋,刺入了另一名會眾的肚腹之中。
尤得勝見地方狹窄,鐵叉施展不開,這麼混戰,反多傷自己兄弟,叫道:「大家且住,讓我先收拾了這小賊再說。」一彎腰,雙手向裹腿中一摸,再行站直時,手中各已多了一柄明晃晃的短柄小鋼叉。
鐵叉會會眾紛紛退後,靠牆而立,齊聲呼叫:「瞧總舵主收拾這賊小子。」地下密室之中,聲音傳不出去,聽來十分鬱悶。
尤得勝身子一弓,迅速異常的欺到了石破天身側,兩把小鋼叉一上一下,分向他臉頰和腰眼中插去。石破天萬沒料到對方攻勢之來,竟會如此快法,「啊」的一聲呼叫,向前沖出一步,但腰間和右臂已同時中刃,當的一聲,手中抓著的鐵叉落在地下。尤得勝見他武功不高,已放了一大半心,連聲吆喝,跟著又如旋風般撲將過來。
石破天右臂受傷甚輕,腰間被刺這一下卻著實疼痛,眼見他又是惡狠狠的沖將上來,當下斜身閃開,反掌向他背心擊去,使的是丁不四所教的一招。尤得勝最擅長的是小巧騰挪,近身肉搏,見石破天出招時姿勢難看,但舉手投足之際風聲隱隱,內力厲害,心下也是頗為忌憚,當下施展平生所學,兩柄小鋼叉招招向石破天要害刺去。
張三和李四一面運氣裹住腹中毒質,一面瞧著石破天和尤總舵主相鬥,知道今日二人生死,全系於石破天能否獲勝而定,眼見他錯過了無數良機,既感可惜,又是焦急,卻又不敢過於分神旁鶩,以致岔了內息。
又鬥一陣,石破天右腿又被小鋼叉掃中,「啊喲」一聲,右掌急拍。尤得勝突然聞到一股濃冽的甜香,腦中一暈,頓時昏倒。石破天一呆,向後躍開。
那姓胡的搶將上去,只見尤得勝臉上全是紫黑之色,顯是中了劇毒,一探他的鼻息,已然斃命。他驚怒交集,嘶聲叫道:「賊小……小子,你使毒害人,咱們跟他拚了!大伙兒上啊,總舵主給賊小子害死了。」鐵叉會會眾吶喊湧上,紛舉鐵叉向石破天亂刺亂戳。
石破天擋在張三、李四二人身前,不敢閃避,只怕自己稍一移身,兩位義兄便命喪於十余柄鐵叉之下,情急之際,搶過一柄鐵叉,奮力折斷,使開金烏刀法,橫掃擋架。他雄渾之極的內力運到了叉上,當者披靡,霎時間十余柄鐵叉都給他震飛脫手。一人站得最近,鐵叉脫手,隨即和身撲上,雙手成撲,向石破天臉上抓去。石破天見他勢頭來得兇悍,左手橫向掠出去,拍的一聲,打在他的十根手指之上,只聽得喀喀數聲,腕骨連指折斷,那人跟著委頓在地,一動也不動了。
混戰之中,誰也無暇留意那人死活,七八人逼近石破天進攻,有的使叉,有的空手。石破天一步也不敢後退,只見有人撲近,便伸掌拍去,他一掌擊出,也不知是什麼緣故,對方定然立即摔倒,其效如神。
這麼一連擊倒了六人,好幾人大叫:「這小子毒掌厲害,大伙兒小心些。」又有人叫道:「王三哥也給這小子毒掌擊死了,小……小……心……」這人話未說完,咕咚一聲,摔倒在地,一根鐵叉重重擊在自己臉上。這人並沒給石破天手掌擊中,居然也中毒而死。
鐵叉會會眾神色惶怖,一步步退後,但聽得嗆  、砰 、喀喇、啊啊之聲不絕,一個個摔倒,有的轉身欲逃,但跑不了兩步,也即滾倒。
轉眼之間,大廳中百余名壯漢橫七豎八的摔滿了一地,只剩下四個功力最高之人,伸手掩住口鼻,奪路外闖,但只奔到廳門口,四人便擠成一團,同時倒斃。
石破天見了這等情景,只嚇得目盯口呆,比之那日在紫煙島上誤闖死屍船更是驚恐十倍。在死屍船中所見的飛魚幫幫眾都已斃命,而此刻一幹鐵叉會會眾卻是一個個在自己眼前死去,不知是中邪著魔,還是被惡鬼所迷。
他想起那些人說自己毒掌厲害,提起手掌來看時,只見雙掌之中都有一團殷紅如血的紅雲,紅雲之旁又有無數青藍色的條紋,顏色鮮艷之極。在和張三李四結拜之前,雙掌掌心中已有紅斑和藍點,但其時甚為細小,不知在什麼時候竟已變成這般模樣。再看了一陣,忍不住感到惡心,只覺得兩只手掌心變得如同毒蛇之腹、蜈蚣之背,鼻中又隱隱聞到一些似香非香、又帶腥臭的濃冽氣息。
他轉頭去看張三、李四時,只見二人神色平和,頭頂白氣俞濃,張三的肩頭上兀自釘著那柄鐵叉。他想:「得給大哥拔出鐵叉。」抓住叉柄輕輕一拔,鐵叉應手而起,一股鮮血從張三肩頭創口中噴出。石破天忙即按住,撕下一角衣襟,替他裹住了創口。
只聽得張三深深吸了口氣,低聲道:「你……聽……我……說……照……我… …的……話……做……」一個字一個字說來,聲音既低,語調又緩慢。他所中之毒本與李四不相上下,但肩頭創口中放了許多血出來,令他所受毒質的侵襲為之一緩。
石破天忙點頭道:「是,是,請大哥吩咐。」張三說:「你……左……手…… 按……我……背……心……靈……台……穴……」接著吸一口氣,說一句話,費了好半天功夫,才教會石破天如何運用內力,助他催逼出體內所中的毒藥,待得說完,已然滿頭大汗,臉色更是紅得猶似要滴出血來。石破天不敢怠慢,當即依他囑咐,解開他的上衣,左手按住他靈台穴,右手按住他膻中穴,左手以內息送入,右手運氣外吸,果然過不多時,便有一股炙熱之氣,細如遊絲,從右掌心中鑽了進去。
正自一掌送氣、一掌吸氣的全力運用之際,忽聽得腳步聲響,十余人奔了進來,手中都持鐵叉。這些人奉命在外把守,過了良久,不聽得有何聲息,當下進來探視,萬料不到同伙首領和兄弟盡數屍橫就地,驚駭之下,卻見石破天和張三、李四坐在地上,顯然也是受了重傷,各人發一聲喊,挺叉向三人刺來。石破天正待起身抵御,不料這十余人奔到離他身前丈余之處,突然身子搖幌,一個個軟癱下來,一聲不出,就此死去。
石破天嚇得一顆心幾乎要從胸中跳將出來,顫聲道:「大……大哥,這屋裡有惡鬼。咱們還是快走……」張三搖了搖頭,這時他休內毒質已去了一小半,腹痛已不如先前劇烈,說道:「你就……用這法子……給……給二哥……也……這麼…… 搞搞……」
石破天道:「是,是。」依著張三所授之法,替李四吸毒,這時進入他手掌的卻是一絲絲的涼氣了。約莫過了一頓飯時分,李四體內毒質減輕,要他再替張三吸毒。
如此周而復始,石破天替每人都吸了三次。二人體內雖然余毒未淨,但已全然無礙。他二人本就要以這些毒藥助長本身功力,只須慢慢加以融煉便是。
兩人環顧四周的死屍,想起適才情景之險,忍不住心有余悸,心想石破天適才為二人解毒,手掌中又吸了不少毒質進去,只怕有礙,須得設法為他解毒,卻見他臉上雖大有懼色,但舉止如常,全無中毒之象,均想這小子不知服食過什麼靈芝仙草,這般厲害的劇毒竟也奈何他不得,既為他慶幸,又暗暗感激。他二人自然知道,鐵叉會會眾所以遇到他的掌風立即斃命,是因他體內的劇毒散發出來之故,到得後來,廳內氤氤氳氳,毒霧彌漫,吸入口鼻,便即致命。但此事不易解釋,他既不問,也就不提。
張三道:「二弟、三弟,咱們走吧!」當先走了出去,李四和石破天跟隨在後。
三人走出地道,只見外面空地上站著數十人,手持鐵叉,正在探頭探腦的張望。
眾人見三人出來,發一聲喊,都圍了上來。有人喝問:「總舵主呢?怎麼還不出來?」張三笑道:「總舵主在裡面!」當先那人又問:「怎麼你們先出來了?」
張三笑道:「這可連我也不明白了,你們自己進去瞧瞧吧。」雙手探出,一手抓住一人胸口便向地道中擲了進去。余人大聲驚呼,紛挺鐵叉向他刺去。張三不閃不避,雙手一探,便抓住兩人,向後擲去。
石破天站在一旁,但見張三隨手抓出,手到擒來,不論對方如何抵御躲閃,總是難以逃脫他的一抓一擲。他越看越是驚訝,心想原來大哥武功如此了得,以往所見到的高手,實沒一個比他得上。
李四雙手負在背後,並不上前相助。張三擲出十余人後,兜向各人背後,專抓離得最遠之人,逐步將眾人逼到地道口前。有人大叫:「逃啊!」搶先向地道中奔入,余人也都跟了進去。石破天叫道:「裡面危險,別進去!」卻又有誰來聽他的話?
他心下充滿了無數疑團:何以鐵叉會會眾一個個突然倒斃?大哥、二哥何以突然中毒肚痛?大哥又為什麼將這許多人趕入地道?一時也不知該先問那一件事,只叫了聲:「大哥,二哥!」便聽張三道:「咦!那邊是誰來了?」
石破天回頭一看,不見人影,問道:「什麼人來了?」卻不聽得張三回答,再回過頭來時,不由得吃了一驚,張三、李四二人已然不見,便如隱身遁去一般。石破天驚叫:「大哥,二哥!你們到那裡去了?」連叫幾聲,竟無一人答應。
他六神無主,忙到四下房舍中去找尋。漁村中都是土屋茅舍,他連闖了七八家人家,都是一個人影也無。
其時紅日初升,遍地都是陽光,一個大村莊之中,空盪盪地只剩下他一人。
他想起地道中、大廳上各人慘死的情狀,不由得打個寒噤,大叫一聲,發足便奔。直奔出十余裡地,這才放緩腳步,再提起手掌看時,掌心的紅雲藍紋已隱沒了一小半,不似初見時的惡心,心下稍慰。他自不知手掌不使內力,劇毒順著經脈逐漸回歸體內。祠後每日行功練氣,劇毒便緩緩消減,功力也隨之而增,直至七七四十九日之後,毒性才盡數化去。
他信步而行,走了半天,又到了長江邊上,當下沿著江邊大路,向下遊行去。
中午時分在一處小鎮上買些面條吃了,又向東行。他無牽無掛,任意漫遊,走到傍晚,前面樹林中露出一角黃牆,行到近處,見是一所寺觀,屋宇宏偉,門前舖著一條寬闊平正的青石板路,山門中走出兩個身負長劍的黃冠道人來。
兩名道人見到石破天,便即快步走近。一名中年道人問道:「幹什麼的?」他見石破天衣衫污穢,年紀既輕,笨頭笨腦的東張西望,言語中便不客氣。
石破天也不以為忤,笑道:「我隨便走走,不幹什麼。這是和尚廟嗎?我有銀子,跟你們買些什麼吃的,行不行?」那道人怒道:「混小子胡說八道,你瞧我是不是和尚?我們又不是開飯店的,賣什麼吃的給你?快走,快走!再到上清觀來胡鬧,小心打斷了你的腿。」另一個年輕道人手按劍柄,臉上惡狠狠地,更作出便要拔劍殺人的模樣。
石破天道:「我肚子餓了,問你們買些吃的,又不是來打架。好端端地,我又何必再打死你們?」說著便轉身走開。那年輕道人怒道:「你說什麼?」拔步趕上前來。
石破天這話實是出於真心,他在鐵叉會大廳上手一揚便殺一人,心下老大後悔,實不願再跟人動手,見那年輕道人要上來打架,生怕莫名其妙的又殺了他,當即發足便奔,逃入樹林。只聽得兩個道人哈哈大笑,那中年道人道:「是個渾小子,只一嚇,挾了尾巴就逃。」
他見兩個道士不再追來,眼見天色已晚,想找些野果之類充飢,林中卻都是些鬆樹、杉樹、柏樹之屬,不生野果。他奔上一個小山坡,四下了望,只見那道士廟依山而建,前後左右工共數十間屋宇,後進屋子的煙窗中不斷升起白煙,顯然是在煮菜燒飯。除了這座道士廟外,極目四望,左近更無其他屋舍。
他見到炊煙,肚中更是咕咕亂響,心想:「這些道人好兇,一開口便要打架,我且到後邊瞧瞧,若有什麼吃的,拿了便走。只須放下銀子,便不是小賊。」當即從林中繞到道觀之後,看準了炊煙的所在,挨牆而行,見一扇後門半開半掩,閃身便走了進去。
這時天色已然全黑,進去是個天井,但聽得人聲嘈雜,鍋鏟在伯鍋中敲得噹噹直響,菜肴在熟油中發出吱吱聲音,陣陣香氣飄到天井之中,正是廚房的所在。石破天嚥了口唾沫,當下從走廊悄悄掩到廚房門口,躲在一條黑沉沉的甬道之中,尋思:「且看這些飯菜煮好了送到那裡去?倘若飯堂中一時無人,我買了一碗肉便走,就不會打架殺人了。」
果然過不多時,便有三人從廚房中出來。三個都是小道士,當先一人提著一盞燈籠,後面兩人各端一只托盤,盤中熱香四溢,顯是放滿了美肴。古破天大嚥饞涎,放輕腳步,悄悄跟在後面。三名小道士穿過甬道,又經過一處走廊,來到一座廳堂之中,在桌上放下菜肴,兩名小道士轉身走出,余下一人留下來端整坐椅,擺齊杯筷,一共設了三席。
石破天躲在長窗之外,探眼向廳堂中目不轉睛的凝望。好容易等到這小道士轉到後堂,他快步搶進堂中,抓起碗中一塊紅燒牛肉便往口中塞去,雙手又去撕一只清蒸雞的雞腿。
第一口牛肉剛吞入肚,便聽得長窗外有人道:「師弟、師妹這邊請。」腳步聲響,有好幾人走到廳前。
石破天暗叫:「不好!」將那只清蒸肥雞抓在手中,百忙中還從懷中掏出一錠銀子,放在桌上,便要向後堂闖去,卻聽得腳步聲響,後堂也有人來。四下一瞥,見廳堂中空盪盪地無處可躲,不由得暗暗叫苦:「又要打架不成?」
耳聽得那幾人已走到長窗之前,他想起鐵叉會地道中諸人的死狀,雖說或許暗中有妖魔鬼怪作祟,一幹會眾未必是自己打死的,究竟心中凜凜,不敢再試,情急之下,瞥眼見橫樑上懸著一塊大匾,當下無暇多想,縱身躍上橫樑,鑽入了匾後。他平身而臥,恰可容身。這時相去當真只一瞬之間,他剛在匾後藏好,長窗便即推開,好幾人走了進來。
只聽得一人說道:「自己師兄弟,師哥卻恁地客氣,設下這等豐盛的酒饌。」
石破天聽這口音甚熟,從木匾與橫樑之間的隙縫中向下窺視,只見十幾人陪著男女二人相偕入座,這二人便是玄素莊的石莊主夫婦。他對這二人一直甚是感激,尤其石夫人閔柔當年既有贈銀之意,日前又曾教他劍法,一見之下,心中便感到一陣溫暖。
一個白須白發的老道說道:「師弟、師妹遠道而來,愚兄喜之不盡,一杯水酒,如何說得上豐盛二字?」突然見到桌上汁水淋漓,一只大碗中只剩下一些殘湯,碗中的主肴不知是蒸雞還是蹄子,卻已不翼而飛,碗旁還放著一錠銀子,更是不知所雲。
那老道眉頭一皺,心想小道士們如何這等疏忽,沒人看守,給貓子來偷了食去,只是遠客在座,也不便為這些小事斥責下屬。這時又有小道士端上菜來,各人見了那碗殘湯,神色都感尷尬,忙收拾了去,誰也不提。那老道肅請石清夫婦坐了首席,自己打橫相陪,袍袖輕拂,罩在銀錠之上,待得袍袖移開,桌上的銀錠已然不見。中間這一席上又坐了另外三名中年道人,其余十二名道人則分坐了另外兩席。
酒過三巡,那老道喟然道:「八年不見,師弟、師妹豐採尤勝昔日,愚兄卻是老朽不堪了。」石清道:「師哥頭發白了些,精神卻仍十分健旺。」
那老道道:「什麼白了些?我是憂心如搗,一夜頭白。師弟、師妹若於三天之前到來,我的胡子、頭發也不過是半黑半白而已。」石清道:「師哥所掛懷的,是為了賞善罰惡二使麼?」那老道嘆了口氣,說道:「除了此事,天下恐怕也沒有第二件事,能令上清觀天虛道人數日之間老了二十歲。」
石清道:「我和師妹二人在巢湖邊上聽到訊息,賞善罰惡二使復出,武林中面臨大劫,是以星夜趕來,欲和掌門師哥及諸位師兄弟商個善策。我上清觀近十年來在武林中名頭越來越響,樹大招風,善惡二使說不定會光面到咱們頭上。小弟夫婦意欲在觀中逗留一兩月,他們若真欺上門來,小弟夫婦雖然不濟,也得為師門舍命效力。」
天虛輕輕一聲嘆息,從懷中摸出兩塊銅牌,拍拍兩聲,放在桌上。
石破天正在他們頭頂,瞧得清楚,兩塊牌上一張笑臉,一張怒臉,正和他已見過兩次的銅牌一模一樣,不禁心中打了個突:「這老道士也有這兩塊牌子?」
石清「咦」了一聲,道:「原來善惡二使已來過了,小弟夫婦馬不停蹄的趕來,畢竟還是晚了一步。是那一天的事?師哥你……你如何應付?」
天虛心神不定,一時未答,坐在他身邊的一個中年道人說道:「那是三天前的事。掌門師哥大仁大義,一力擔當,已答應上俠客島去喝臘八粥。」
石清見到兩塊銅牌,又見觀中諸人無恙,原已猜到了九成,當下霍地站起,向天虛深深一揖,說道:「師哥一肩挑起重擔,保全上清觀全觀平安,小弟既感且愧,這裡先行申謝。但小弟有個不情之請,師哥莫怪。」天虛道人微笑還禮,說道:「天下事物,此刻於愚兄皆如浮雲。賢弟但有所命,無不遵依。」石清道:「如此說來,師哥是答允了?」天虛道:「自然答允了。但不知賢弟有何吩咐?」石清道:「小弟厚顏大膽,要請師哥將這上清觀一派的掌門人,讓給小弟夫婦共同執掌。」
他此言一出,廳上群道盡皆聳然動容。天虛沉吟未答,石清又道:「小弟夫婦執掌本門之後,這碗臘八粥,便由我們二人上俠客島去嘗一嘗。」
天虛哈哈大笑,但笑聲之中卻充滿了苦澀之意,眼中淚光瑩然,說道:「賢弟美意,愚兄心領了。但愚兄忝為上清觀一派之長已有十余年,武林中眾所周知。今日面臨危難,就此畏避退縮,天虛這張老臉今後往那裡擱去?」他說到這裡,伸手抓住了石清的右掌,說道:「賢弟,你我年紀相差甚遠,你又是俗家,以往少在一塊。但你我向來交厚,何況你武功人品,確為本門的第一等人物,愚兄素所飲佩。若不是為了這臘八之約,你要做本派掌門,愚兄自是欣然奉讓。今日情勢大異,愚兄卻萬萬不能應命了,哈哈,哈哈!」笑得甚是蒼涼。
石破天心想那俠客島上的『臘八粥』不知是什麼東西,在鐵叉會中曾聽大哥說起過,現今這天虛道人一提到臘八粥的約會,神色便是大異,難道是什麼致命的劇毒不成?
只聽天虛又道:「賢弟,愚兄一夜頭白,決不是貪生怕死。我行年已六十二歲,今年再死,也算得是壽終。只是我反覆思量,如何方能除去這場武林中每十年便出現一次的大劫?如何方能維持本派威名於不墜?那才是真正的難事。過去三十年之中,俠客島已約過三次臘八之宴。各門各派、各幫各會中應約赴會的英雄豪傑,沒一個得能回來。愚兄一死,毫不足惜,這善後之事,咱們卻須想個妥法才是。」
石清也是哈哈一笑,端起面前的酒杯,一口喝幹,說道:「師哥,小弟夫婦不自量力,要請師哥讓位,並非去代師哥送上兩條性命,卻是要去探個明白。說不定老天爺保佑,竟能查悉其中真相。雖不敢說能為武林中除去這個大害,但只要將其中秘奧漏了出來,天下武人群策群力,難道當真便敵不過俠客島這一幹人?」
天虛緩緩搖頭,說道:「不是我長他人志氣,小覷了賢弟。像少林寺妙諦方丈、武當派愚茶道長、青城派清空道人這等的高手,也是一去不返。唉,賢弟武功雖高,終究……終究尚非妙諦方丈、愚茶道長這些前輩高人之可比。」
石清道:「這一節小弟倒也有自知之明。但事功之成,一半靠本事,一半靠運氣。要誅滅大害固是有所不能,設法查探一些隱秘,想來也不見得全然無望。」
天虛仍是搖頭,道:「上清觀的掌門,百年來總是由道流執掌。愚兄死後,已定下由沖虛師弟接任。此後賢弟伉儷盡力匡助,令本派不致衰敗湮沒,愚兄已是感激不盡了。」
石清說之再三,天虛終是不允。各人停杯不飲,也忘了吃菜。石破天將一塊塊雞肉輕輕撕下,塞入口中,生怕咀嚼出聲,就此囫圇入肚,但一雙眼睛仍是從隙縫中向下凝神窺看。
只見石夫人閔柔聽著丈夫和天虛道人分說,並不插嘴,卻緩緩伸出手去,拿起了兩塊銅牌,看了一會,順手便往懷中揣去。天虛叫道:「師妹,請放下!」閔柔微微一笑,說道:「我代師哥收著,也是一樣。」天虛道人見話聲阻她不得,伸手便奪。恰恰在此時,石清伸出筷去向一碗紅燒鱔段挾菜,右臂正好阻住了天虛的手掌。坐在石夫人下首的沖虛手臂一縮,伸手去抓銅牌,說道:「還是由我收著吧!」
石夫人左手抬起,四根手指像彈琵琶一般往他手腕上拂去。沖虛左手也即出指,點向石夫人右腕。石夫人右腕輕揚,左手中指彈出,一股勁風射向沖虛胸口。
沖虛已受天虛道人之命接任上清觀觀主,也即是他們這一派道俗眾弟子的掌門。他知石清夫婦急難赴義,原是一番好意,但這兩塊銅牌關及全觀道侶的性命,天虛道人既已接下,若再落入旁人之手,全觀道侶俱有性命之憂,是以不顧一切的來和石夫人爭奪,眼見對方手指點到,當即揮掌擋開。
兩人身不離座,霎時間交手了七八招,兩人一師所授,所使俱是本門擒拿手法,雖無傷害對方之意,但出手明快俐落,在尺許方圓的范圍之中全力以搏。兩人當年同窗學藝時曾一起切磋武功,分手二十余年來,其間雖曾數度相晤,一直未見對方出手。此刻突然交手,心下於對方的精湛武功都是暗暗喝彩。圍坐在三張飯桌旁的其余一十六人,也都目不轉睛的瞧著二人較藝。這些人都是本門高手,均知石清夫婦近十多年來江湖上闖下了極響亮的名頭,眼見她和沖虛不動聲色的搶奪銅牌,將本門武功的妙詣發揮到了淋漓盡致,無不讚嘆。
起初十余招中,二人勢均力敵,但石夫人右手抓著兩塊銅牌,右手只能使拳,無法勾、拿、彈、抓,本門的擒拿法絕技便打了個大大折扣。又拆得數招,沖虛左手運力將石夫人左臂壓落,右手五指已碰上了銅牌。石夫人心知這一下非給他抓到不可,兩人若是各運內力搶奪,一來觀之不雅,二來自己究是女流,內力恐不及沖虛師哥渾厚,當下鬆手任由兩塊銅牌落下,那自是交給了丈夫。
石清伸手正要去拿,突然兩股勁風撲面而至,正是天虛道人向他雙掌推出。這兩股勁風雖無霸道之氣,但蓄勢甚厚,若不抵擋,必受重傷,那時縱然將銅牌取在手中,也必跌落,只得伸掌一抵。就這麼緩得一緩,坐在天虛下首的照虛道人已伸手將銅牌取過。
銅牌一入照虛之手,石清夫婦和天虛、沖虛四人同時哈哈一笑,一齊罷手。沖虛和照虛躬身得禮,說道:「師弟、師妹,得罪莫怪。」
石清夫婦忙也站起還禮。石清說道:「兩位師哥何出此言,卻是小弟夫婦魯莽了,掌門師兄內功如此深厚,勝於小弟十倍,此行雖然兇險,若求全身而退,也未始無望。」適才和天虛對了一掌,石清已知這位掌門師兄的內功實比自己深厚得多。
天虛苦笑道:「但願得如師弟金口,請,請!」端起洒杯,一飲而盡。
石破天見閔柔奪牌不成,他不知這兩塊銅牌有何重大幹系,只是念著石夫人對自己的好處,尋思:「這道士把銅牌搶了去,待會我去搶了過來,送給石夫人。」
只見石清站起身來,說道:「但願師哥此行,平安而歸。小弟的犬子為人所擄,急於要去搭救,這番難以多和眾位師兄師弟敘舊。這就告辭。」
群道心中都是一凜。天虛問道:「聽說賢弟的令郎是在雪山派門下學藝,以賢夫婦的威名,雪山派的聲勢,如何竟有大膽妄為之徒將令郎劫持而去?」
石清嘆了口氣,道:「此事說來話長,大半皆由小弟無德,失於管教,犬子胡作非為,須怪不得旁人。」他是非分明,雖然玄素莊偌大的家宅被白萬劍一把火燒得幹幹淨淨,仍知禍由己起,對雪山派並不怨恨。
沖虛道人朗聲說道:「師弟、師妹,對頭擄你們愛子,便是瞧不起上清觀了。不管他是多大的來頭,愚兄縱然不濟,也要助你一臂之力。」頓了一頓,又道:「你愛子落於人手,卻趕著來赴師門之難,足見師兄弟間情義深重。難道我們這些年鼻子老道,便是毫無心肝之人嗎?」他想對頭不怕石清夫婦,不怕人多勢眾的雪山派師徒,定是十分厲害的人物,那想得到擒去石清之子的竟然便是雪山派人士。
石清既不願自揚家醜,更不願上清觀於大難臨頭之際,又去另樹強敵,和雪山派結怨成仇,說道:「各位師兄盛情厚意,小弟夫婦感激不盡。這件事現下尚未查訪明白,待有頭緒之後,倘若小弟夫婦人孤勢單,自會回觀求救,請師兄弟們援手。」沖虛道:「這就是了。賢弟賢妹那時也不須親至,只教送個訊來,上清觀自當全觀盡出。」
石清夫婦拱手道謝,心下卻黯自神傷:「雪山派縱將我兒千刀萬剮的處死,我夫婦也只有認命,決不能來向上清觀討一名救兵。」當下兩人辭了出去,天虛、沖虛等都送將出去。
石破天見眾人走遠,當即從匾後躍出,翻身上屋,跳到牆外,尋思:「石莊主
、石夫人說他們的兒子給人擄了去,卻不知是誰下的手。那銅牌只是個玩意兒,搶不搶到無關緊要,看來他們師兄妹之間情誼甚好,搶銅牌多半是鬧著玩的。石夫人待我甚好,我要助她找尋兒子。我先去問她,她兒子多大年紀,怎生模樣,是給誰擄了去。」躍到一株樹上,眼見東北方十余盞燈籠排成兩列,上清觀群道正送石清夫婦出觀。
石破天心想:「石莊主夫婦胯下坐騎奔行甚快,我還是盡速趕上前去的為是。」看明了石清夫婦的去路,躍下樹來,從山坡旁追將上去。
還沒奔過上清觀的觀門,只聽得有人喝道:「是誰?站住了!」他躲在匾中之時,屏氣凝息,沒發出半點聲息,廳堂中眾人均未知覺,這一發足奔跑,上清觀群道武功了得,立時便察知來了外人,初時不動聲色,待石清夫婦上馬行遠,當即分頭兜截過來。
黑暗之中,石破天猛覺劍氣森森,兩名道人挺劍擋在面前,劍刃反映星月微光,蒙蒙朧朧中瞧出左首一人正是照虛。他心中一喜,問道:「是照虛道人嗎?」照虛一怔,說道:「正是,閣下是誰?」石破天右手伸出,說道:「請你把銅牌給我。」
照虛大怒,喝道:「給你這個。」挺劍便向他腿上刺去。上清觀戒律精嚴,不得濫殺無辜,這時未明對方來歷,雖然石破天出口便要銅牌,犯了大忌,但照虛這一劍仍是並非刺向要害。石破天斜身避開,右手去抓他肩頭。照虛見他身手敏捷,長劍圈轉,指向他的右肩。石破天忙低頭從劍下鑽過,生怕他劍鋒削到自己腦袋,右手自然而然的向上托去。照虛只覺一股腥氣刺鼻,頭腦一陣眩暈,登時翻身倒地。
石破天一怔之際,第二名道人的長劍已從後心刺到。他知自己掌上大有古怪,一出手便即殺人,再也不敢出掌還擊,急忙向前縱出,嗤的一聲響,長袍後背已被劍尖劃破了一道口子。那道人見照虛被敵人不知用什麼邪法迷倒,急於救人,長劍刷刷刷的疾向石破天刺來。
石破天斜身逃開,百忙中拾起照虛拋下的長劍,眼見對方劍法凌厲,當下以劍作刀,使動金烏刀法,當的一聲,將來劍架開。他手上內力奇勁,這道人手中長劍把捏不住,脫手飛出。但他上清觀武功不單以劍法取勝,擒拿手法也是武林中的一絕,這道人兵刃脫手,竟絲毫不懼,猱身而上,直撲進石破天的懷中,雙手成抓,抓向他胸口的小腹的要穴。他手中無劍而敵人有劍,就利於近身肉搏,要令敵人的兵刃施展不出。
石破天叫道:「使不得!」左手一掠,將那道人推開,這時他內力發動,劇毒湧至掌心,一推之下,那道人應手倒地,縮成了一團。石破天連連頓足,嘆道:「唉!我實是不想害你!」耳聽得四下裡都是呼嘯之聲,群道漸漸逼近,忙到照虛身上一摸,那兩塊銅牌尚在懷中。他伸手取過,放入袋裡,拔步向石清夫婦的去路急追。
他一口氣直追出十余裡,始終沒聽見馬蹄之聲,尋思:「這兩匹馬跑得如此之快,難道再也追他們不上?又莫非我走錯了方向,石莊主和石夫人不是順著這條大道走?」又奔行數裡,猛聽得一聲馬嘶,向聲音來處望去,只見一株柳樹下系著兩匹馬,一黑一白,正是石清夫婦的坐騎。
石破天大喜,從袋中取出銅牌,拿在手裡,正待張口叫喚,忽聽得石清的聲音在遠處說道:「柔妹,這小賊鬼鬼祟祟的跟著咱們,不懷好意,便將他打發了吧。」石破天吃了一驚:「他們不喜歡我跟來?」雖聽到石清話聲,但不見二人,生怕石夫人向自己動手,若是被迫還招,一個不小心又害死了她,那便如何是好?忙縮身伏入長草,只等閔柔趕來,將銅牌擲了給她,轉身便逃。
忽聽得呼的一聲,一條人影疾從左側大槐樹後飛出,手挺長劍,劍尖指著草叢,喝道:「朋友,你跟著我們幹什麼?快給我出來。」正是閔柔。石破天一個「我」字剛到口邊,忽聽得草叢中嗤嗤嗤三聲連響,有人向閔柔發射暗器。閔柔長劍顫處,剛將暗器拍落,草叢中便躍出一條青衣漢子,揮單刀向閔柔砍去。這一下大出石破天意料之外,萬萬想不到這草叢中居然伏得有人。但見這漢子身手矯捷,單刀舞得呼呼風響。閔柔隨手招架,並不還擊。
石清也從槐樹後走了出來,長劍懸在腰間,負手旁觀,看了幾招,說道:「喂,老兄,你是泰山盧十八的門下,是不是?」那人喝道:「是便怎樣?」手中單刀絲毫不緩。石清笑道:「盧十八跟我們雖無交情,也沒樑子,你跟了我們夫婦六七裡路,是何用意?」那漢子道:「沒空跟你說……」原來閔柔雖是輕描淡寫的出招,卻已迫得他手忙腳亂。
石清笑道:「盧十八的刀法比我們高明,你卻還沒學到師父本事的三成,這就撤刀住手了吧!」石清此言一出,閔柔長劍應聲刺中他手腕,飄身轉到他背後,倒轉劍柄撞出,已封住了他穴道。當的一聲響,那漢子手中單刀落地,他後心大穴被封,動彈不得了。
石清微笑道:「朋友,你貴姓?」那漢子甚是倔強,惡狠狠地道:「你要殺便殺,多問作甚?」石清笑道:「朋友不說,那也不要緊。你加盟了那一家幫會,你師父只怕還不知道吧?」那漢子臉上露出詫異之色,似乎是說:「你怎知道?」石清又道:「在下和尊師盧十八師傅素來沒有嫌隙,他就是要派人跟蹤我夫婦,嘿嘿,不瞞老兄說,尊師總算還瞧得起我們,決不會派你老兄。」言下之意,顯然是說你武功差得太遠,著實不配,你師父不會不知。那漢子一張臉脹成了紫醬色,幸好黑夜之中,旁人也看不到。
石清伸手在他肩頭拍了兩下,說道:「在下夫婦光明磊落,事事不怕人知,你要知我二人行蹤,不妨明白奉告。我們適才從上清觀來,探訪了觀主天虛道長。你回去問你師父,便知石清、閔柔少年時在上清觀學藝,天虛道長是我們師哥。現下我們要赴雪山,到凌霄城去拜訪雪山派掌門人威德先生。朋友倘若沒別的要問,這就請吧!」
那漢子只覺四肢麻痺已失,顯是石清隨手這麼兩拍,已解了他的穴道,心下好生佩服,便拱了拱手,說道:「石莊主仁義待人,名不虛傳,晚輩冒犯了。」石清道:「好說!」那漢子也不敢拾起在地下的單刀,向石夫人一抱拳,說道:「石夫人,得罪了!」轉身便走。石夫人襝衽還禮。
那漢子走出數步,石清忽然問道:「朋友,貴幫石幫主可有下落了嗎?」那漢子身子一震,轉身道:「你……你……都……都知道了?」石清輕嘆一聲,說道:「我不知道。沒有訊息,是不是?」那漢子搖了搖頭,說道:「沒有訊息。」石清道:「我們夫婦,也正想找他。」三個人相對半晌,那漢子才轉身又行。
那漢子走遠,閔柔道:「師哥,他是長樂幫的?」石破天聽到「長樂幫」三字,心中又是一震。石清道:「他剛才轉身走開,揚起袍襟,我依稀見到袍角上繡有一朵黃花,黑暗中看不清楚,隨口一問,居然不錯。他……他跟蹤我們,原來是為了……為了玉兒,早知如此,也不用難為他了。」閔柔道:「他們……他們幫中對玉兒倒很忠心。」石清道:「玉兒為白萬劍擒去,長樂幫定然四出派人,全力兜截。他們人多勢大,耳目眾多,想不到仍是音訊全無。」閔柔淒然道:「你怎知仍是 ……仍是音訊全無?」
石清挽著妻子的手,拉著她並肩坐在柳樹之下,溫言道:「他們若是已得知了玉兒的訊息,便不會這般派人到處跟蹤江湖人物。這個盧十八的弟子無緣無故的釘著咱們,除了打探他們幫主下落,不會更有別情。」
石清夫婦所坐之處,和石破天藏身的草叢,相距不過兩丈。石清說話雖輕,石破天卻是聽得清清楚楚。本來以石清夫婦的武功修為,石破天從遠處奔來之時便當發覺,只是當時二人全神留意著一直跟蹤在後的那使刀漢子,石破天又是內功極高,腳步著地極輕,是以二人打發了那漢子之後,沒想到草叢中竟然另行有人。石破天聽著二人的言語,什麼長樂幫主,什麼被白萬劍擒去,說的似乎便是自己,但「玉兒」什麼的,卻又不是自己了。他本來對自己的身世存著滿腹疑團,這時躲在草中,倘若出人不意的突然現身,未免十分尷尬,索性便躲著想聽個明白。
四野虫聲唧唧,清風動樹,石清夫婦卻不再說話。石破天生怕自己蹤跡給二人發現,連大氣也不敢喘一口,過了良久,才聽得石夫人嘆了口氣,跟著輕輕啜泣。
只聽石清緩緩說道:「你我二人行俠江湖,生平沒做過虧心之事。這幾年來為了要保玉兒平安,更是竭力多行善舉,倘若老天爺真要我二人無後,那也是人力不可勝天。何況像中玉這樣的不肖孩兒,無子勝於有子。咱們算是沒生這個孩兒,也就是了。」
閔柔低聲道:「玉兒雖然從小頑皮淘氣,他……他還是我們的心肝寶貝。總是為了堅兒慘死人手,咱們對玉兒特別寵愛了些,才成今日之累,可是……可是我也始終不怨。那日在那小廟之中,我瞧他也決不是壞到了透頂,倘若不是我失手刺了他一劍,也不會……也不會……」說到這裡,語音嗚嚥,自傷自艾,痛不自勝。
石清道:「我一直勸你不必為此自己難受,就算那日咱們將他救了出來,也難保不再給他們搶去。這件事也真奇怪,雪山派這些人怎麼突然間個個不知去向,中原武林之中再也沒半點訊息。明日咱們就動程往凌霄城去,到了那邊,好歹也有個水落石出。」閔柔道:「咱們若不找幾個得力幫手,怎能到凌霄城這龍潭虎穴之中,將玉兒救出來?」石清嘆道:「救人之事,談何容易?倘若不在中途截劫,玉兒一到凌霄城,那是羊入虎口,再難生還了。」
閔柔不語,取帕拭淚,過了一會,說道:「我看此事也不會全是玉兒的過錯。你看玉兒的雪山劍法如此生疏,雪山派定是沒好好傳他武功,玉兒又是個心高氣傲、要強好勝之人,定是和不少人結下了怨。這些年中,可將他折磨得苦了。」說著聲音又有些嗚嚥。
石清道:「都是我打算錯了,對你實是好生抱憾。當日我一力主張送他赴雪山派學藝,你雖不說什麼,我知你心中卻是萬分的舍不得。想不到風火神龍封萬裡如此響噹噹的男兒,跟咱夫婦又是這般交情,竟會虧待玉兒。」
閔柔道:「這事又怎怪得你?你送玉兒上凌霄城,一番心思全是為了我,你雖不言,我豈有不知?要報堅兒之仇,我獨力難成,到得要緊關頭,你又不便如何出手,再加對頭於本門武功知之甚稔,定有破解之法。倘若玉兒學成了雪山劍法,我娘兒兩個聯手,便可制敵死命,那知道……那知道……唉!」
石破天聽著二人說話,倒有一大半難以索解,只想:「石夫人這般想念她孩兒。聽來好象她兒子是給雪山派擒去啦,我不如便跟他們同上凌霄城去,助他們救人。她不是說想找幾個幫手麼?」正尋思間,忽聽得遠處蹄聲隱隱,有十余匹馬疾馳而來。
石清夫婦跟著也聽到了,兩人不再談論兒子,默然而坐。
過不多時,馬蹄聲漸近,有人叫道:「在這裡了!」跟著有人叫道:「石師弟、閔師妹,我們有幾句話說。」
石清、閔柔聽得是沖虛的呼聲,略感詫異,雙雙縱出。石清問道:「沖虛師哥,觀中有什麼事麼?」只見天虛、沖虛以及其他十余個師兄弟都騎在馬上,其中兩個道人懷中又都抱著一人。其時天色未明,看不清那二人是誰。
沖虛氣急敗壞的大聲說道:「石……石師弟、閔師妹,你們在觀中搶不到那賞善罰惡兩塊銅牌,怎地另使詭計,又搶了去?要搶銅牌,那也罷了,怎地竟下毒手打死了照虛、通虛兩個師弟,那……那……實在太不成話了!」
石清和閔柔聽他這麼說,都大吃一驚。石清道:「照虛、通虛兩位師哥遭了人家毒手,這……這……這是從何說起?兩位師哥給……給人打死了?」他關切兩位師兄的安危,一時之間,也不及為自己分辯洗刷。
沖虛怒氣沖沖的說道:「也不知你去勾結了什麼下三濫的匪徒,竟敢使用最為人所不齒的劇毒。兩個師弟雖然尚未斷氣,這時恐怕也差不多了。」石清道:「我瞧瞧。」說著走近身去,要去瞧照虛、通虛二人。刷刷幾聲,幾名道人拔出劍來,擋住在了石清的去路。天虛嘆道:「讓路!石師弟豈是那樣的人。」那幾名道人哼的一聲,撤劍讓道。
石清從懷中取出火摺打亮了,照向照虛、通虛臉上,史見二道臉上一片紫黑,確是中了劇毒,一探二人鼻息,呼吸微弱,性命已在頃刻之間 。上清觀的武功原有過人之長。照虛、通虛二道內力深厚,又均非直中石破天的毒掌,只是聞到他掌上逼出來的毒氣,因而暈眩栽倒,但饒是如此,顯然也是挨不了一時三刻。石清回頭問道:「師妹,你瞧這是那一派人下的毒手?」這一回頭,只見七八名師兄弟各挺長劍,已將夫婦二人圍在垓心。
閔柔對群道的敵意只作視而不見,接過石清手中火摺,挨近去瞧二人臉色,微微聞到二道口鼻中呼出來的毒氣,便覺頭暈,不由得退了一步,沉吟道:「江湖上沒見過這般毒藥。請問沖虛師哥,這兩位師哥是怎生中的毒?是誤服了毒藥呢?還是中了敵人喂毒暗器?身上可有傷痕?」
沖虛怒道:「我怎知道?我們正是來問你呢?你這婆娘鬼鬼祟祟的不是好人,多半是適才吃飯之時,你爭銅牌不得,便在酒中下了毒藥。否則為什麼旁人不中毒,偏偏銅牌在照虛師弟向上,他就中了毒,而……而……懷中的銅牌,又給你們盜了去?」
閔柔只氣得臉容失色,但她天性溫柔,自幼對諸位師兄謙和有禮,不願和他們作口舌之爭,眼眶中淚水卻已滾來滾去,險些便要奪眶而出。石清知道這中間必有重大誤會,自己夫婦二人在上清觀中搶奪銅牌未得,照虛便身中劇毒而失了銅牌,自己夫婦確是身處重大嫌疑之地。他伸出左手握住妻子右掌,意示安慰,一時也彷徨無計。閔柔道:「我……我……」只說得兩個「我」字,已哭了出來,別瞧她是劍術通神、威震江湖的女傑,在受到這般重大委屈之時,卻也和尋常女子一般的柔弱。
沖虛怒沖沖的道:「你再哭多幾聲,能把我兩個師弟哭活來嗎,貓哭耗子…… 」
一句話沒說完,忽聽身後有人大聲道:「你們怎地不分青紅皂白,胡亂冤枉好人?」
眾人聽那人話聲中氣充沛,都是一驚,一齊回過頭來,只見數丈外站著一個衣衫不整的漢子,其時東方漸明,瞧他臉容,似乎年紀甚輕。
石清、閔柔見到那少年,都是喜出望外。閔柔更是「啊」的一聲叫了出來,道:「你……你……」總算她江湖閱厲甚富,那「玉兒」兩字才沒叫出口來。
這少年正是石破天,他躲在草叢之中,聽到群道責問石清夫婦,心想自己若是出頭,不免要和群道動手,自己一雙毒掌,殺人必多,實在十分的不願。但聽沖虛越說越兇,石夫人更給他罵得哭了起來,再也忍耐不住,當即挺身而出。
沖虛大聲喝道:「你是什麼人?怎知我們是冤枉人了?」石破天道:「石莊主和石夫人沒拿你們的銅牌,你們硬說他們拿了,那不是冤枉人麼?」沖虛挺劍踏上一步,道:「你這小孩子又知道什麼了,卻在這裡胡說八道!」
石破天道:「我自然知道。」他本想實說是自己拿了,但想只要一說出口,對方定要搶奪,自己倘若不還,勢必動手,那麼又要殺人,是以忍住不說。
沖虛心中一動:「說不定這少年得悉其中情由。」便問:「那麼是誰拿的?」
石破天道:「總而言之,決不是石莊主、石夫人拿的。你們得罪了他們,又惹得石夫人哭了,大是不該,快快向石夫人陪禮吧。」
閔柔陡然間見到自己朝思暮想、牽肚掛腸的孩兒安然無恙,已是不勝之喜,這時聽得他叫沖虛向自己陪禮,全是維護母親之意。她生了兩個兒子,花了無數心血,流了無數眼淚,直到此刻,才聽到兒子說一句回護母親的言語,登時情懷大慰,只覺過去二十年來為他而受的諸般辛勞、傷心、焦慮、屈辱,那是全都不枉了。
石清見妻子喜動顏色,眼淚卻涔涔而下,明白她的心意,一直捏著她手掌的手又緊了一緊,心中也想:「玉兒雖有種種不肖,對母親倒是極有孝心。」
沖虛聽他出言頂撞,心下大怒,高聲道:「你是誰?憑什麼來叫我向石夫人陪禮?」
閔柔心中一歡喜,對沖虛的冤責已絲毫不以為意,生怕兒子和他沖突起來,傷了師門的和氣,忙道:「沖虛師哥是一時誤會,大家自己人,說明白了就是,又陪什麼禮了。」轉頭向石破天柔聲道:「這裡的都是師伯、師叔,你磕頭行禮吧。」
石破天對閔柔本就大有好感,這時見她臉色溫和,淚眼盈盈的瞧著自己,充滿了愛憐之情,一生之中,實是從未有誰對自己如此的真心憐愛,不由得熱血上湧,但覺不論她叫自己去做什麼都是萬死不辭,磕幾個頭又算得什麼?當下不加思索,雙膝跪地,向沖虛磕頭,說道:「石夫人叫我向你們磕頭,我就磕了!」
天虛、沖虛等都是一呆,眼見石破天對閔柔如此順服,心想石清有兩個兒子,一個給仇家殺了,一個給人擄去,這少年多半是他夫婦的弟子。
沖虛脾氣雖然暴躁,究竟是玄門練氣有道之士,見石破天行此大禮,胸中怒氣登平,當即翻身下馬,伸手扶起,道:「不須如此客氣!」那知石破天心想石夫人叫自己磕頭,總須磕完才行,沖虛伸手來扶,卻不即行起身。沖虛一扶之下,只覺對方的身子端凝如山,竟是紋風不動,不禁又是怒氣上沖:「你當我長輩,卻自恃內功了得,在我面前顯本事來了!」當下吸一口氣,將內力運到雙臂之上,用力向上一抬,要將他掀一個筋鬥。
石清夫婦眼見沖虛的姿勢,他們同門學藝,練的是一般功夫,如何不知他臂上已使上了真力?石清哼的一聲,微感氣惱,但想他是師兄,也只好讓兒子吃一點虧了。閔柔卻叫道:「師哥手下留情!」
卻聽得呼的一聲,沖虛的身子騰空而起,向後飛出,正好重重的撞上了他自己的坐騎。沖虛腳下踉蹌,連使『千斤墜』功夫,這才定住,那匹馬給他這麼一撞,卻長嘶一聲,前腿跪倒。原來石破天內力充沛,沖虛大力掀他,沒能掀動,自己反而險些摔一個大筋鬥。
這一下人人都瞧得清楚,自是都大吃一驚。石清夫婦在揚州城外土地廟中曾和石破天交劍,知他內力渾厚,但決計想不到他內力修為竟已到了這等地步,單藉反擊之力,便將上清觀中一位一等一的高手如此恁空摔出。
沖虛站定身子,左手在腰間一搭,已拔出長劍,氣極反笑,說道:「好,好,好!」連說了三個「好」,才調勻了氣息,說道:「師弟、師妹調教出來的弟子果然是不同凡響,我這可要領教領教。」說著長劍一挺,指向石破天胸口。
石破天退了一步,連連搖手,道:「不,不,我不和你打架。」
天虛瞧出石破天的武功修為非同小可,心想沖虛師弟和他相鬥,以師伯的身份,勝了沒什麼光採,若是不勝,更成了大大的笑柄,眼見石破天退讓,正中下懷,便道:「都是自己人,又較量什麼?便要切磋武藝,也不忙在這一時三刻。」
石破天道:「是啊,你們是石莊主、石夫人的師兄,我一出手又打死了你們,就大大不好了。」他全然不通人情世故,只怕自己毒掌出手,又殺死了對方,隨口便說了出來。
上清觀群道素以武功自負,那想到他實是一番好意,一聽之下,無不勃然大怒。十多名道人中,倒有七八個胡子氣得不住顫動。石清出喝:「你說什麼?不得胡言亂語。」
沖虛尊從掌門師兄的囑咐,已然收劍退開,聽石破天這名凌辱藐視之言,那裡還再忍耐得住?大踏步上前,喝道:「好,我倒想瞧瞧你如何將我們都打死了,出招吧!」石破天不住搖手,道:「我不和你動手。」沖虛俞益惱怒,道:「哼,你連和我動手也不屑!」刷的一劍,刺向他的肩頭。他見石破天手中並無兵刃,這一劍劍尖所指之處並非要害,他是上清觀中的劍術高手,臨敵的經歷雖比不上石清夫婦,出招之快卻絲毫不遜。
石破天一閃身沒能避開,只聽得 的一聲輕響,肩頭已然中劍,立時鮮血冒出。閔柔驚叫:「哎喲!」沖虛喝道:「快取劍出來!」
石破天尋思:「你是石夫人的師兄,適才我已誤殺了她兩個師兄,若再殺你,一來對不起石夫人,二來我也成為大壞人了。」當沖虛一劍刺來之時,他若出掌劈擊,便能擋開,但他怕極了自己掌上的劇毒,雙手負在背後,用力互握,說什麼也不肯出手。
上清觀群道見了他這般模樣,都道他有心藐視,即連修養再好的道人也都大為生氣。有人便道:「沖虛師兄,這小子狂妄得緊,不妨教訓教訓他!」
沖虛道:「你真是不屑和我動手?」刷刷又是兩劍。他出招實在太快,石破天對劍法又無多大造詣,身子雖然急閃,仍是沒能避開,左臂右胸又中了一劍。幸好沖虛劍下留情,只是逼他出手,並非意欲取他性命,這兩劍一刺中他皮肉,立時縮回,所傷甚輕。
閔柔見愛子連中三處劍傷,心疼無比,眼見沖虛又是一劍刺出,當的一聲,立時揮劍架開,只聽得噹噹噹噹,便如爆豆般接連響了一十三下,瞬息間已拆了一十三招。沖虛連攻一十三劍,閔柔擋了一十三劍,兩人都是本派好手,這『上清快劍』施展出來,直如星丸跳擲,火光飛濺,迅捷無倫。這一十三劍一過,群道和石清都忍不住大叫一聲:「好!」
場上這些人,除了石破天外,個個是上清觀一派的劍術好手,眼見沖虛這一十三劍攻得凌厲剽悍,鋒銳之極,而閔柔連擋一十三劍,卻也是綿綿密密,嚴謹穩實,兩人在彈指之間一攻一守,都施展了本門劍術的巔峰之作,自是人人瞧得心曠神怡。
天虛知道再鬥下去,兩人也不易分出勝敗,問道:「閔師妹,你是護定這少年了?」
閔柔不答,眼望丈夫,要他拿一個主意。
石清道:「這孩子目無尊長,大膽妄為,原該好好教訓才是。他連中沖虛師兄三劍,幸蒙師兄劍下留情,這才沒送了他的小命。這孩子功夫粗淺,怎配和沖虛師兄過招?孩子,快向眾位師伯磕頭陪罪。」
沖虛大聲道:「他明明瞧不起人,不屑動手。否則怎麼說一出手便將我們都打死了?」
石破天攤開手掌,見掌心中隱隱又現紅雲藍線,嘆了口氣,說道:「我這一雙手老是會闖禍,動不動便打死人。」
上清觀群道又是人人變色。石清聽他兀自狂氣逼人,討那嘴頭上的便宜,心下也不禁生氣,喝道:「你這小子當真不知天高地厚,適才沖虛師伯手下留情,才沒將你殺死,你難道不知麼?」石破天道:「我……我……我也不想殺死他,因此也是手下留情。」石清大怒,登時便想搶上去揮拳便打。他身形稍動,閔柔立知其意,當即拉住了他左臂,這一拉雖然使力不大,石清卻也不動了。
沖虛適才向石破天連刺三劍,見他閃避之際,顯然全未明白本門劍法的精要所在,而內力卻又如此強勁,以武功而論,頗不像是石清夫婦的弟子,心下已然起疑,而當石破天舉掌察看之時,又聞到了一股淡淡的腥臭,更是疑竇叢生,喝問:「小子,你是誰的徒弟,卻學得這般貧嘴滑舌?」
石破天道:「我……我……我是金烏派的開山大弟子。」
沖虛一怔,心想:「什麼金烏派,銀烏派?武林中可沒這個門派,這小子多半又在胡說八道。」便冷笑道:「我還道閣下是石師弟的高足呢。原來不是自己人,那便無礙了。」向站在身旁的兩名師弟使用個眼色。
兩名道人會意,倒轉長劍,各使一招『朝拜金頂』,一個對著石清,一個對著閔柔。這『朝拜金頂』是上清劍法中禮敬對方的招數,通常是和尊長或是武林名宿動手時所用,這一招劍尖向地,左手劍訣搭在劍柄之上,純是守勢,看似行禮,卻已將身前五尺之地守御得十分嚴密,敵未動,己不動,敵如搶攻,立遇反擊。
石清夫婦如何不明兩道的用意,那是監視住了自己,若再出劍回護兒子,這二道手中的長劍立時便彈起應戰,但只要自己不出招,這二道卻永遠不會有敵對的行動,那是不傷同門義氣之意。閔柔向身前的師兄靈虛瞧了一眼,心想:「當年在上清觀學藝之時,靈虛師兄笨手笨腳,劍術遠不如我,但瞧他這一招『朝拜金頂』似拙實穩,已非吳下阿蒙,真要動手,只怕非三四十招間能將他打敗。」
她心念略轉之間,只見沖虛手中長劍連續抖動,已將石破天圈住,聽他喝道:「你再不還手,我將你這金烏派的惡徒立斃於當場。」他叫明『金烏派』,顯是要石清夫婦事後無法為此翻臉。石清當機立斷,知道兒子再不還手,沖虛真的會將他刺得重傷,但若還手相鬥,沖虛既知自己夫婦有回護之意,下手決不會過份。只是點到為止,殺殺他的狂氣,於少年人反有益處,當即叫道:「孩子,師伯要點撥你功夫,於你大有好處。師伯決不會傷你,不用害怕,快取兵刃招架吧!」
石破天只見前後左右都是沖虛長劍的劍光,臉上寒氣森森,不由得大是害怕,適才被他接連刺中三劍,躲閃不得,知道這道人劍法十分厲害,聽石清命他取兵刃還手,心頭一喜:「是了,我用兵刃招架,手上的毒藥便不會害死了他。」瞥眼見到地下一柄單刀,正是那個盧十八的弟子所遺,忙叫道:「好,好!我還手就是,你……你可別用劍刺我。等我拾起地下這柄刀再說。你如乘機在我背上刺上一劍,那可不成,你不許賴皮。」
沖虛見他說得氣急敗壞,又是好氣,又是好笑,「呸」的一聲,退開了兩步,跟著 的一響,將長劍插在地上,說道:「你當我沖虛是什麼人,難道還會偷襲你這小子?」雙手插在腰間,等他拾刀,心想:「這小子原來使刀,那麼絕非石師弟夫婦的弟子。只不知石師弟如何又叫他稱我師伯?」
石破天俯身正要去拾單刀,突然心念一動:「待會打得兇了,說不定我一個不小心,左手又隨手出掌打他,豈不是又要打死人,還是把左手綁在身上,那就太平無事。」當下又站直身子,向沖虛道:「對不起,請你等一等。」隨即解開腰帶,左手垂在身旁,右手用腰帶將左臂縛在身上,各人眼睜睜的瞧著,均不知他古裡古怪的玩什麼花樣。石破天收緊腰帶,牢牢打了個結,這才俯身抓起單刀,說道:「好了,咱們比吧,那就不會打死你了。」
這一下沖虛險些給他氣得當場暈去,眼見他縛住了左手和自己比武,對自己的藐視實已達於極點。上清觀群道固是齊聲喝罵。石清和閔柔也都斥道:「孩子無禮,快解開腰帶!」
石破天微一遲疑,沖虛刷的一劍已疾刺而至。石破天來不及尊照閔柔吩咐,只得舉刀擋格。沖虛知他內力強勁,不讓他單刀和自己長劍相交,立即變招,刷刷刷刷六七劍,只刺得石破天手忙腳亂,別說招架,連對方劍勢來路也瞧不清楚。他心中暗叫:「我命休矣!」提起單刀亂劈亂砍,全然不成章法,將所學的七十三路金烏刀法,盡數拋到了天上的金烏玉兔之間。幸好沖虛領略過他厲害的內力,雖見他刀法中破綻百出,但當他揮刀砍來之時,卻也不得不回劍以避,生怕長劍給他砸飛,那就顏面掃地了。
石破天亂劈了一陣,見沖虛反而退後,定一定神,那七十三招金烏刀法漸漸來到腦中。只是沖虛雖然退後,出招仍是極快,石破天想以史婆婆所授刀法拆解,說什麼也辦不到。何況金烏刀法專為克制雪山派而創,遇上了全然不同的上清劍法,全然格格不入。他心下慌亂,只得興之所至,隨手揮舞。
使了一會,忽然想起,那日在紫煙島上最後給白萬劍殺得大敗,只因自己不識對方的劍法,此刻這道士的劍法自己更加不識,既然不識,索性就不看,於是揮刀自己使自己的,將那七十三路金烏刀法顛三倒四的亂使,渾厚的內力激盪之下,自然而然的構成了一個守御圈子,沖虛再也攻不進去。
群道和石清夫婦都是暗暗訝異,沖虛更是又驚又怒,又加上幾分膽怯,他於武林中各大門派的刀法大致均了然於胸,眼見石破天的刀法既稚拙,又雜亂,大違武學的根本道理,本當一擊即潰,偏偏自己連遇險著,實在是不通情理之至。
又拆得十余招,沖虛焦躁起來,呼的一劍,進中宮搶攻,恰在此時,石破天揮刀回轉,兩人出手均快,當的一聲,刀劍相交。沖虛早有預防,將長劍抓得甚緊,但石破天內力實在太強,眾人驚呼聲中,沖虛見手中長劍已彎成一把曲尺,劍上鮮血淋漓,卻原來虎口已被震裂。他心中一涼,暗想一世英名付於流水,還練什麼劍?做什麼上清觀一派掌門?急怒之下,揮手將變劍向石破天擲出,隨即雙手成抓,和身撲去。石破天一刀將彎劍砸飛,不知此後該當如何,心中遲疑,胸口門戶大開。沖虛雙手已抓住了他前心的兩處要穴。
沖虛這一招勢同拚命,上清觀一派的擒拿法原也是武學一絕,那知他雙手剛碰到石破天的穴道,便被他內力回彈,反沖出去,身子仰後便倒。這一次他使的力道更強,反彈之力也就癒大,眼見站立不住,若是一屁股坐倒,這個醜可就丟得大了。
天虛道人飛身上前,伸掌在他左肩向旁推出,卸去了反彈的勁力。沖虛縱身躍起,這才站定,臉上已沒半點血色。
天虛拔出長劍,說道:「果然是英雄出在少年,佩服,佩服!待貧道來領教幾招,只怕年老力衰,也不是閣下的對手了。」說著挺劍緩緩刺出。石破天舉刀一格,突覺刀鋒所觸,有如憑虛,刀上的勁力竟是消失得無影無蹤,不禁叫道:「咦,奇怪!」
原來天虛知他內力厲害,這一劍使的是個『卸』字訣,卻震得右臂酸麻,胸口隱隱生疼。他暗吃一驚,生怕已受內傷,待第二劍刺出,石破天又舉單刀擋架時,便不敢再卸他內勁,立時斜劍擊刺。
天虛雖已年逾六旬,身手之矯捷卻不減少年,出招更是穩健狠辣。石破天卻仍是不與他拆招,對他劍招視而不見,便如是閉上了眼睛自己練刀,不管對方劍招是虛中套實也好,實中帶虛也好,刺向胸口也罷,削來肩頭也罷,自己只管『梅雪適夏』、鮑魚之肆『、漢將當關』、千鈞壓駝『。這場比試,的的確確是文不對題,天虛所出的題目再難,石破天也只是自己練自己的。兩人這一搭上手,頃刻間也鬥了二十余招,刀風劍氣不住向外伸展,旁觀眾人所圍的圈子也是癒來癒大。靈虛等二人本來監視著石清夫婦,防他們出手相助石破天,但見天虛和石破天鬥得激烈,四只眼睛不由自主的都轉到相鬥二人身上。
石破天懼怕之心既去,金烏刀法漸漸使得似模似樣,顯得招數實也頗為精妙,內力更隨之增長。天虛初時盡還抵敵得住,但每拆一招,對方的勁力便強了一分,真似無窮無盡、永無枯竭一般。他只覺雙腿漸酸,手臂漸痛,多拆一招,便多一分艱難。
這時石清夫婦都已瞧出再鬥下去,天虛必吃大虧,但若出聲喝止兒子,擺明了要他全然相讓,實是大削天虛的臉面,真不知如何才好,不由得甚至是焦急。
石破天鬥得興起,刀刀進逼,驀地裡只見天虛右膝一軟,險些跪倒,強自撐住,臉色卻已大變。石破天心念一動,記起阿繡在紫煙島上說過的話來:「你和人家動手之時,要處處手下留情,記著得饒人處且饒人,那就是了。」一想到她那款款叮囑的言語,眼前便出現她溫雅 腆的容顏,立時橫刀推出。
天虛見他這一刀推來,勁風逼得自己呼吸為艱,急忙退了兩步,這兩步腳下蹣跚,身子搖幌,暗暗叫苦:「他再逼前兩步,我要再退也沒力氣了。」卻見他向左虛掠一刀,拖過刀來,又向右空刺,然後回刀在自己臉前砍落,只激得地下塵土飛揚。
天虛氣喘吁吁,正驚異間,只見他單刀回收,退後兩步,豎刀而立,又聽他說道:「閣下劍法精妙,在下佩服得緊,今日難分勝敗,就此罷手,大家交個朋友如何?」天虛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怔怔而立,說不出話來。
石清微微一笑,如釋重負。閔柔更是樂得眉花眼笑。他夫婦見兒子武功高強,那倒還罷了,最喜歡的是他在勝定之後反能退讓,正合他夫婦處處為人留有余地的性情。閔柔笑喝:「傻孩子瞎說八道,什麼『閣下』、『在下』的,怎不稱師伯、小侄?」這一句笑喝,其辭若有憾焉,其實乃深喜之,慈母情懷,欣慰不可言喻。
天虛吁了口氣,搖搖頭,嘆道:「長江後浪推前浪,我們老了,不中用啦。」
閔柔笑道:「孩子,你得罪了師伯,快上前謝過。」石破天應道:「是!」拋下單刀,解開綁住左臂的腰帶,恭恭敬敬的上前躬身行禮。閔柔甚是得意,柔聲道:「掌門師哥,這是你師弟、師妹的頑皮孩子,從小少了家教,得罪莫怪。」
天虛微微一驚,說道:「原來是令郎,怪不得,怪不得!師弟先前說令郎為人擄去,原來那是假的。」石清道:「小弟豈敢欺騙師兄?小兒原是為人擄去,不知如何脫險,匆忙間還沒問過他呢。」天虛點頭道:「這就是了,以他本事,脫身原亦不難。只是賢郎的武功既非師弟、師妹親傳,刀法中也沒多少雪山派的招數,內力卻又如此強勁,實令人莫測高深。最後這一招,更是少見。」
石破天道:「是啊,這招是阿繡教我的,她說人家打不過你,你要處處手下留情,得饒人處且饒人,這一招叫『旁敲側擊』,既讓了對方,又不致為對方所傷。」他毫無機心,滔滔說來。天虛臉上登時紅一陣,白一陣,羞愧得無地自容。
石清喝道:「住嘴,瞎說什麼?」石破天道:「是,我不說啦。要是我早想到將這兩只掌心有毒的手綁了起來,只用單刀和人動手,也不會……也不會……」說到這裡,心想若是自承打死了照虛、通虛,定要大起糾紛,當即住口。
但天虛等都已心中一凜,紛紛喝問:「你手掌上有毒?」「這兩位道長是你害死的?」「那兩塊銅牌是不是你偷去的?」群道手中長劍本已入鞘,當下刷刷聲響,又都拔將出來。
石破天嘆了口氣,道:「我本來不想害死他們,不料我手掌只是這麼一揚,他們就倒在地上不動了。」
沖虛怒極,向著石清大聲道:「石師弟,這事怎麼辦,你拿一句話來吧!」
石清心中亂極,一轉頭,但見妻子淚眼盈盈,神情惶恐,當下硬著心腸說道:「師門義氣為重。這小畜生到處闖禍,我夫婦也回護他不得,但憑掌門師哥處治便是。」
沖虛道:「很好!」長劍一挺,便欲上前夾攻。
閔柔道:「且慢!」沖虛冷眼相睨,說道:「師妹更有什麼話說?」閔柔軟顫聲道:「照虛、通虛兩位師哥此刻未死,說不定……說不定……也……尚可有救。」沖虛仰天嘿嘿一聲冷笑,說道:「兩個師弟中了這等劇毒,那裡還有生望?師妹這句話,可不是消遣人麼?」
閔柔也知無望,向石破天道:「孩兒,你手掌上到底是什麼毒藥?可有解藥沒有?」一面問,一面走到他身邊,道:「我瞧瞧你衣袋中可有解藥。」假裝伸手去搜他衣袋,卻在他耳邊低聲道:「快逃,快逃!爹爹、媽媽可救你不得!」
石破天大吃一驚,叫道:「爹爹,媽媽?誰是爹爹、媽媽?」適才天虛滿口『令郎』什麼,『賢郎』如何,石破天卻不知道『令郎、賢郎』就是『兒子』,石清夫婦稱他為『孩兒』,他也只道是對少年人的通稱,萬萬料不到他夫婦竟是將自己錯認為他們的兒子。
便在這時,只覺背心上微有所感,卻是石清將劍尖抵住了他後心,說道:「師妹,咱們不能為這畜生壞了師門義氣。他不能逃!」語音中充滿了苦澀之意。
閔柔顫聲道:「孩兒,這兩位師伯中了劇毒,你當真……當真無藥可救麼?」
靈虛站在她身旁,見她神情大變,心想女娘們什麼事都做得出,既怕她動手阻擋,更怕她橫劍自盡,伸五指搭上她的手腕,便將她手中長劍奪了下來。這時閔柔全副主心神是都貫注在石破天身上,於身同事物全不理會,靈虛道人輕輕易易的便將她長劍奪過。
石破天見他欺侮閔柔,叫道:「你幹什?」右手探出,要去奪還閔柔的長劍。靈虛揮劍橫削,劍鋒將及他的手掌,石破天手掌一沉,反手勾他手腕,那是丁當所教十八擒拿手的一招『九連環』,式中套式,共有九變。這招擒拿手雖然精妙,但怎奈何得了靈虛這樣的上清觀高手。他喝一聲:「好!」回劍以擋,突然間身子搖幌,咕咚摔倒。原來石破天掌上劇毒已因使用擒拿手而散發出來,靈虛喝了一聲「好」,隨著自然要吸一口氣,當即中毒。
群道大駭之下,不由自主的都退了幾步。人人臉色大變,如見鬼魅。
石破天知道這個禍闖得更加大了,眼見群道雖然退開,各人仍是手持長劍,四周團團圍住,若要沖出,非多傷人命不可,瞥眼只見靈虛雙手抱住小腹,不住揉擦,顯是肚痛難當。上清觀群道內力修為深厚,不似鐵叉會會眾那麼一遇他掌上劇毒便即斃命,尚有幾個時辰好挨。石破天猛地想起張三、李四兩個義兄在地下大廳中毒之後,也是這般劇烈肚痛的情狀,後來張三教他救治的方法,將二人身上的劇毒解了,當即將靈虛扶起坐好。
四周群道劍光閃閃,作勢要往他身上刺去。他急於救人,一時也無暇理會,左手按住靈虛後心靈台穴,右手按住他胸口膻中穴,依照張三所授意的法門,左手送氣,右手吸氣。果然不到一盞茶時分,靈虛便長長吁了口氣,罵道:「他媽的,你這賊小子!」
眾人一聽之下,登時歡聲雷動。靈虛破口大罵,未免和他玄門清修的出家人風度不符,但只這一句話,人人都知他的性命是撿回來了。
閔柔喜極流淚,道:「孩子,照虛、通虛兩位師伯中毒在先,快替他們救治。」
早有兩名道人將氣息奄奄的照虛、通虛抱了過來,放在石破天身前。他依法施為。這兩道中毒時刻較長,每個人都花了一炷香功夫,體內毒性方得吸出。照虛醒轉後大罵:「你奶奶個雄!」通虛則罵:「狗娘養的王八蛋,膽敢使毒害你道爺。」
石清夫婦喜之不盡,這三個師兄的罵人言語雖然都牽累到自己,卻也不以為意,只是暗暗好笑:「三位師哥枉自修為多年,平時一臉正氣,似是有道高士,情急之時,出言卻也這般粗俗。」
閔柔又道:「孩子,照虛師伯的銅牌倘若是你取的,你還了師伯,娘不要啦!」
石破天心下駭然,道:「娘?娘?」取出懷中銅牌,茫然交還給照虛,自言自語的道:「你……你是我娘?」
天虛道人嘆了口氣,向石清、閔柔道:「師弟、師妹,就此別過。」他知道此後更無相見之日,連『後會有期』也不說,率領群道,告辭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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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爵 | 2008-3-4 21:15:11

十三 舐犢之情
石破天一直怔怔的瞧著閔柔,滿腹都是疑團。閔柔雙目含淚,微笑道:「傻孩子,你……你不認得爹爹、媽媽了嗎?」張開雙臂,一把將他摟在懷裡。石破天自識人事以來,從未有人如此憐惜過他,心中也是激情充溢,不知說什麼好,隔了半晌,才道:「他……石莊主是我爹爹嗎?我可不知道。不過……不過……你不是我媽媽,我正在找我媽媽。」
閔柔聽他不認自己,心頭一酸,險些又要掉下淚來,說道:「可憐的孩子,這也難怪得你……隔了這許多年,你連爹爹、媽媽也不認得了。你離開玄素莊時,頭頂只到媽心口,現今可長得比你爹爹還高了。你相貌模樣,果然也變了不少。那晚在土地廟中,若不是你爹娘先已得知你給白萬劍擒了去,乍見之下,說什麼也不會認得你。」
石破天越聽越奇,但自己的母親臉孔黃腫,又比閔柔矮小得多,怎麼會認錯?囁嚅道:「石夫人,你認錯了人,我……我……我不是你們的兒子!」
閔柔轉頭向著石清,忍不住淚水奪眶而出,顫聲道:「師哥,你瞧這孩子…… 」
石清一聽石破天不認父母,便自盤算:「這孩子甚工心計,他不認父母,定有深意。莫非他在凌霄城中闖下了大禍,在長樂幫中為非作歹,聲名狼藉,沒面目和父母相認?還是怕我們責罰?怕牽累了父母?」便問:「那麼你是不是長樂幫的石幫主?」
石破天道:「大家都說我是石幫主,其實我不是的,大家可都把我認錯了。」石清道:「那你叫什麼名字?」石破天臉色迷惘,道:「我不知道。我娘便叫我『狗雜種』。」
石清夫婦對望一眼,見石破天說得誠摯,實不似是故意欺瞞。石清向妻子使個眼色,兩人走出了十余步。石清低聲道:「這孩子到底是不是玉兒?咱們只打聽到玉兒做了長樂幫幫主,但一幫之主,那能如此痴痴呆呆?」閔柔哽嚥道:「玉兒離開爹娘身邊,已有十多年,孩子年紀一大,身材相貌千變萬化,可是……可是…… 我認定他是我的兒子。」石清沉吟道:「你心中毫無懷疑?」閔柔道:「懷疑是有的,但不知怎麼,我相信他……他是我們的孩兒。什麼道理,我卻說不上來。」
石清突然想到一事,說道:「啊,有了,師妹,當日那小賤人動手害你那天… …」
這是他夫婦倆的畢生恨事,兩人時刻不忘,卻是誰也不願提到,石清只說了個頭,便不再往下說。閔柔立時醒悟,道:「不錯,我跟他說去。」走到一塊大石之旁,坐了下來,向石破天招招手,道:「孩子,你過來,我有說話。」
石破天走到她的跟前,閔柔手指大石,要他坐在身側,說道:「孩子,那年你剛滿周歲不久,有個女賊來害你媽媽。你爹爹不在家,你媽剛生你弟弟還沒滿月,沒力氣跟那女賊對打。那女賊惡得很,不但要殺你媽媽,還要殺你,殺你弟弟。」
石破天驚道:「殺死了我沒有?」隨即失笑,說道:「我真胡塗,當然沒殺死我了。」
閔柔卻沒笑,繼續道:「媽媽左手抱著你,右手使劍拚命支持,那女賊武功很是了得,正在危急的關頭,你爹爹恰好趕回來了。那女賊發出三枚金錢標,兩枚給媽砸飛了,第三枚卻打在你的小屁股上,媽媽又急又疲,暈了過去。那女賊見到你爹爹,也就逃走,不料她心也真狠,逃走之時卻順手將你弟弟抱了去。你爹爹忙著救我,又怕她暗中伏下幫手,乘機害我,不敢遠追,再想那女賊……那女賊也不會真的害他兒子,不過將嬰兒抱去,嚇他一嚇。那知道到得第三天上,那女賊人竟將你弟弟的屍首送了回來,心窩中插了兩柄短劍。一柄是黑劍,一柄白劍,劍上還刻著你爹爹、媽媽的名字……」說到此處,已是淚如雨下。
石破天聽得也是義憤填膺,怒道:「這女賊當真可惡,小小孩子懂得什麼,卻也下毒手將他害死。否則我有一個弟弟,豈不是好?石夫人,這件事我媽從來沒跟我說過。」
閔柔垂淚道:「孩子,難道你真將你親生的娘忘記了?我……我就是你娘啊。」
石破天凝視她的臉,緩緩搖頭,說道:「不是的。你認錯了人。」
閔柔道:「那日這女賊用金錢鏢在你左股上打了一鏢,你年紀雖然長大,這鏢痕決不會褪去,你解下小衣來瞧瞧吧。」
石破天道:「我……我……」想起自己肩頭有丁當所咬的牙印,腿上有雪山派『廖師叔』所刺的六朵雪花劍印,都是自己早已忘得幹幹淨淨了的,一旦解衣檢視,卻清清楚楚的留在肌膚之上,此中情由,實是百思不得其解。石夫人說自己屁股上有金錢鏢的傷痕,只怕真的有這鏢印也未可知。他伸手隔衣摸自己左臀,似乎摸不到什麼傷痕,只是有過兩次先例在,不免大有驚弓之意,臉上神色不定。
閔柔微笑道:「我是你親生的娘,不知給你換過多少屎布尿片,還怕什麼醜?好吧,你給你爹爹瞧瞧。」說著轉過身子,走開幾步。石清道:「孩子,你解下褲子來自己瞧瞧。」
石破天伸手又隔衣摸了一下,覺得確是沒有傷疤,這才解開褲帶,褪下褲子,回頭瞧了一下,只見左臀之上果有一條七八分的傷痕。只是淡淡的極不明顯。一時之間,他心中驚駭無限,只覺天地都在旋轉,似乎自己突然變成了另一個人,可是自己卻又一點也不知道,極度害怕之際,忍不住放聲大哭。
閔柔急忙轉身。石清向她點了點頭,意思說:「他確是玉兒。」
閔柔又是歡喜,又是難過,搶到他的身邊,將他摟在懷裡,流淚道:「玉兒,玉兒,不用害怕,便有天大的事,也有爹爹媽媽給你作主。」
石破天哭聲道:「從前的事,我什麼都記不起來了。我不知道你是我媽媽,不知道他是我爹爹,不知道我屁股上有這麼一條傷疤。我不知道,什麼都不知道…… 」
石清道:「你這深厚的內力,是那裡學來的?」石破天搖頭道:「我不知道。」石清又問:「你這毒掌功夫,是這幾天中學到的,又是誰教你的?」石破天駭道:「沒人教我……我怎麼啦?什麼都胡塗了。難道我真的便是石破天?石幫主?石 ……石……我姓石,是你們的兒子?」他嚇得臉無人色,雙手抓著褲頭,只是防褲子掉下去,卻忘了系上褲帶。
石清夫婦眼見他嚇成這個模樣,閔柔自是充滿了憐惜之情,不住輕撫他的頭頂,柔聲道:「玉兒,別怕,別怕!」石清也將這幾年的惱恨之心拋在一邊,尋思:「我曾見有人腦袋上受了重擊,或是身染大病之後,將前事忘得幹幹淨淨,聽說叫做什麼『離魂症』,極難治癒復原。難道……難道玉兒也是患了這項病症?」他心中的盤算一時不敢對妻子提起,不料閔柔卻也是在這般思量。夫妻倆你瞧著我,我瞧著你,不約而同的沖口而出:「離魂症!」
石清知道患上了這種病症的人,若加催逼,反致加深他的疾患,只有引逗誘導,慢慢助他回復記盡,當下和顏悅色的道:「今日咱們骨肉重逢,實是不勝之喜,孩子,你肚子想必餓了,咱們到前面去買些酒飯吃。」
石破天卻仍是魂不守舍,問道:「我……我到底是誰?」
閔柔伸手去替他將褲腰摺好,系上了褲帶,柔聲道:「孩兒,你有沒重重摔過一交,撞痛了腦袋?有沒和人動手,頭上給人打傷了?」石破天搖頭道:「沒有,沒有!」閔柔又問:「那麼這些年中,有沒生過重病?發過高燒?」
石破天道:「有啊!早幾個月前,我全身發燒,好似在一口大火爐中燒炙一般,後來又全身發冷,那天……那天,在荒山中暈了過去,從此就什麼都不知道了。」
石清和閔柔探明了他的病源,心頭一喜,同時舒了口氣。閔柔緩緩的道:「孩兒,你不用害怕,你發燒發得厲害,把從前的事都忘記啦,慢慢的就會記起來。」
石破天將信將疑,問道:「那麼你真是我娘,石……石莊主是我爹爹?」閔柔道:「是啊,孩兒,你爹爹和我到處找你,天可憐見,讓我們一家三口,骨肉團圓。你……你怎不叫爹爹?」石破天深信閔柔決不會騙他,自己本來又無父親,略一遲疑,便向石清叫道:「爹爹!」石清微笑答應,道:「你叫媽媽。」
要他叫閔柔作娘,那可難得多了,他記得清清楚楚,自己的媽相貌和閔柔完全不同,數年前媽媽一去不返之時,她頭發已經灰白,絕非閔柔這般一頭烏絲,他媽媽性情暴戾,動不動張口便罵,伸手便打,那有閔柔這麼溫文慈祥?但見閔柔滿臉企盼之色,等了一會,不聽他叫出聲來,眼眶已自紅了,不由得心中不忍,低聲叫道:「媽媽!」
閔柔大喜,伸臂將他摟在懷裡,叫道:「好孩兒,乖兒子!」珠淚滾滾而下。
石清的眼睛也有些濕潤,心想:憑這孩子在凌霄城和長樂幫中的作為,實是死有余辜,怎說得上是「好孩兒,乖兒子」?只是念著他身上有病,一時也不便發作,又想「浪子回頭金不換」,日後好好教訓,說不定有悔改之機,又想從小便讓他遠離父母,自己有疏教誨,未始不是沒有過失,只是玄素雙劍一世英名,卻生下這樣的兒子來貽羞江湖。霎時間思如潮湧,又是歡喜,又是懊恨。
閔柔見到丈夫臉色,便明白他的心事,生怕他追問兒子的過失,說道:「清哥,玉兒,我餓得很,咱們快些去找些東西來吃。」一聲 哨,黑白雙駒奔了過來。閔柔微笑道:「孩兒,你跟媽一起騎這白馬。」石清見妻子十余年來極少有今日這般歡喜,微微一笑,縱身上了黑馬。石破天和閔柔共乘白馬,沿大路向前馳去。
石破天滿腹疑團:「她真是我媽媽?那麼從小養大我的媽媽,難道不是我媽媽?」
三人二騎,行了數裡,見道旁有所小廟。閔柔道:「咱們到廟裡去拜拜菩薩。」下馬走進廟門。石清和石破天也跟著進廟。石清素知妻子向來不信神佛,卻見她走進佛殿,在一尊如來佛像之前不住磕頭。他回頭向石破天瞧了一眼,心中突然湧起感激之情:「這孩兒雖然不肖,胡作非為,其實我愛他勝過自己性命。若有人要傷害於他,我寧可性命不在,也要護他周全。今日咱們父子團聚,老天菩薩,待我石清實是恩重。」雙膝一曲,也磕下頭去。
石破天站在一旁,只聽得閔柔低聲祝告:「如來佛保佑,但願我兒疾病早癒,他小時無知,幹下的罪孽,都由為娘的一身抵擋,一切責罰,都由為娘的來承受。千刀萬剮,甘受不辭,只求我兒今後重新做人,一生無災無難,平安喜樂。」
閔柔的祝禱聲音極低,只是口唇微動,但石破天內力既強,目明耳聰,自然而然的大勝常人,閔柔這些祝告之辭,每一個字都聽入了耳裡,胸中登時熱血上湧,心想:「她若不是親生我的媽媽,怎會對我如此好法?我一直不肯叫她『媽媽』,當真是胡塗透頂了。」激動之下,撲上前去摟住了她的雙臂,叫道:「媽媽!媽媽!你真是我的媽媽。」
他先前的稱呼出於勉強,閔柔如何聽不出來?這時才聽到他出自內心的叫喚,回手也抱住了他,叫道:「我的苦命孩兒!」
石破天想起在荒山中和自己共處十多年的那個媽媽,雖然待自己不好,但母子倆相依為命了這許多年,總是割舍不下,忍不住又問:「那麼我從前那個媽媽呢?難道……難道她是騙我的麼?」閔柔輕撫他的頭發,道:「從前那個媽媽怎樣的,你說給娘聽。」石破天道:「她……她頭發有些白了,比你矮了半個頭。她不會武功,常常自己生氣,有時候向我幹瞪眼,常常打我罵我。」閔柔道:「她說是你媽媽,也叫你『孩兒』?」石破天道:「不,她叫我『狗雜種』!」
石清和閔柔心中都是一動:「這女人叫玉兒『狗雜種』,自是心中恨極了咱夫婦,莫非……莫非是那個女人?」閔柔忙道:「那女子瓜子臉兒,皮膚很白,相貌很美,笑起來臉上有個酒窩兒,是不是?」石破天搖搖頭道:「不是,我那個媽媽臉蛋胖胖的,有些黃,有些黑,整天板起了臉,很少笑的,酒窩兒是什麼?」
閔柔軟吁了口氣,說道:「原來不是她。孩兒,那晚在土地廟中,媽的劍尖不小心刺中了你,傷得怎樣?」石破天道:「傷勢很輕,過了幾天就好了。」閔柔又問:「你又怎樣逃脫白萬劍的手?咱們孩兒當真了不起,連『氣寒西北』也拿他不住。」最後這兩句話是向石清說的,言下頗為得意。石清和白萬劍在土地廟中酣鬥千余招,對他劍法之精,心下好生飲佩,聽妻子這麼說,內心也自讚同,只道:「別太夸獎孩子,小心寵壞了他。」
石破天道:「不是我自己逃走的,是丁不三爺爺和叮叮噹噹救我的。」石清夫婦聽到丁不三名字,都是一凜,忙問究竟。這件事說來話長,石破天當下源源本本將丁不三和丁當怎麼相救,丁不三怎麼要殺他,丁當又怎麼教他擒拿手、怎麼將他拋出船去等情說了。
閔柔反問前事,石破天只得又述說如何和丁當拜天地,如何在長樂幫總舵中為白萬劍所擒,回過來再說怎麼在長江中遇到史婆婆和阿繡,怎麼和丁不四比武,史婆婆怎麼在紫煙島上收他為金烏派弟子,怎麼見到飛魚幫的死屍船,怎麼和張三李四結拜,直說到大鬧鐵叉會、誤入上清觀為止。他當時遇到這些江湖奇士之時,一直便迷迷糊糊,不明其中原因,此時說來,自不免顛三倒四,但石清、閔柔逐項盤問,終於明白了十之八九。夫婦倆越來越是訝異,心頭也是越來越是沉重。
石清問到他怎會來到長樂幫。石破天便述說如何在摩天崖上練捉麻雀的功夫,又回述當年如何在燒餅舖外蒙閔柔贈銀,如何見到謝煙客搶他夫婦的黑白雙劍,如何被謝煙客帶上高山。夫婦倆萬萬料想不到,當年侯監集上所見那個污穢小丐竟然便是自己兒子,閔柔回想當年這小丐的淪落之狀,又是一陣心酸。
石清尋思:「按時日推算,咱們在侯監集相遇之時,正是這孩子從凌霄城中逃出不久。耿萬鐘他們怎會不認得?」想到此處,細細又看石中玉的面貌,當年侯監集上所見小丐形貌如何,記憶中已是甚為模糊,只記得他其時衣衫襤褸,滿臉泥污,又想:「他自凌霄城中逃出來之後,一路乞食,面目污穢,說不定又故意塗上些泥污,以致耿萬鐘他們對面不識。我夫婦和他分別多年,小孩兒變得好快,自是更加認不出了。」問道:「那日在燒餅舖外你見到耿萬鐘叔叔他們,心裡怕不怕?」
閔柔本不願丈夫即提雪山派之事,但既已提到,也已阻止不來,只是秀眉微蹙,生恐石清嚴辭盤詰愛兒,卻聽石破天道:「耿萬鐘?他們當真是我師叔嗎?那時我不知他們要捉我,我自然不怕。」石清道:「那時你不知他們要捉你?你……你不知耿萬鐘是你師叔?」石破天搖頭道:「不知!」
閔柔見丈夫臉上掠過一層暗雲,知他甚為惱怒,只是強自克制,便道:「孩兒,人孰無過?知過能改,善莫大焉。從前的事既已做下來,只有設法補過,爹爹媽媽愛你勝於性命,你不須隱瞞,將各種情由都對爹媽說好了。封師父待你怎樣?」石破天問道:「封師父,那個封師父?」他記得在那土地廟中曾聽父子和白萬劍提過封萬裡的名字,便道:「是風火神龍封萬裡麼?我聽你們說起過,但我沒見過他。」石清夫婦對瞧了一眼,石清又問:「白爺爺呢?他老人家脾氣非常暴躁,是不是?」石破天搖頭道:「我不識得什麼白爺爺,從來沒見過。」石清、閔柔跟著問起凌霄城雪山派中的事物,石破天竟是全然不知。
閔柔道:「師哥,這病是從那時起的。」石清點了點頭,默不作聲。二人已了然於胸:「他從凌霄城中逃出來,若不是在雪山下撞傷了頭腦,便是害怕過度,嚇得將舊事忘了個幹幹淨淨。他說在摩天崖和長樂幫中發冷發熱,真正的病根卻在幾年前便種下了。」
閔柔再問他年幼時的事情,石破天說來說去,只是在荒山如何打獵捕雀,如何帶了阿黃漫遊,再也問不出什麼所以然來,似乎從他出生到十幾歲之間,便只一片空白。
石清道:「玉兒,有一件事很是要緊,和你生死有重大幹系。雪山派的武功,你到底學了多少?」石破天一呆,說道:「我便是在土地廟中,見到他們練劍,心中記了一些。他們很生氣麼?是不是因此要殺我?爹爹,那個白師父硬說我是雪山派弟子,不知是什麼道理。但我腿上卻當真又有雪山劍法留下疤痕,唉!」
石清向妻子道:「師妹,我再試試他的劍法。」拔出長劍,道:「你用學到的雪山劍法和爹爹過招,不可隱瞞。」
閔柔將自己長劍交在石破天手中,向他微微一笑,意示激勵。石清緩緩挺劍刺去,石破天舉劍一擋,使的是雪山劍法中一招『朔風忽起』,劍招似是而非,破綻百出。
石清眉頭微皺,不與他長劍相交,隨即變招,說道:「你只管還招好了!」石破天道:「是!」斜劈一劍,卻是以劍作刀,更似金烏刀法,顯然不是劍法。石清長劍疾刺,漸漸緊迫,心想:「這孩子再機靈,也休想在武功上瞞得過我,一個人面臨生死關頭之際,決不能以劍法作偽。」當下每一招都刺向他的要害。石破天心下微慌,自然而然的又和沖虛、天虛相鬥時那般,以劍作刀,自管自的使動金烏刀法。石清出劍如風,越使越快。
石破天知道這是跟爹爹試招,使動金烏刀法時劍上全無內力狠勁,單有招數,自是威力全失。倘若石清的對手不是自己兒子,真要制他死命,在第十一招時已可一劍貫胸而入,到第二十三招時更可橫劍將他腦袋削去半邊。在第二十八招上,石破天更是門戶洞開,前胸、小腹、左肩、右腿,四處同時露出破綻。石清向妻子望了一眼,搖了搖頭,長劍中宮直進,指向石破天小腹。
石破天手忙腳亂之下,揮刀亂擋,當的一聲響,石清手中長劍立時震飛,胸口塞悶,氣也透不過來,登時向後連退四五步,險些站立不定。石破天驚呼:「爹爹!你……你怎麼?」拋下長劍,搶上前去攙扶。石清腦中一陣暈眩,急忙閉氣,揮手命他不可走近。原來石破天和人動手過招,體內劇毒自然而然受內力之逼而散發出來。幸好石清事前得知內情,凝氣不吸,才未中毒昏倒,但受到毒氣侵襲,也已頭昏腦脹。
閔柔關心丈夫,忙上前扶住,轉頭向石破天道:「爹爹試你武功,怎樣地出手如此沒輕沒重?」石破天甚是惶恐,道:「爹爹,是……是我不好!你……你沒受傷麼?」
石清見他關切之情甚至是真切,大是喜慰,微微一笑,調勻了一下氣息,道:「沒什麼,師妹,你不須怪玉兒,他確是沒學到雪山派的劍法,倘若他真的能發能收,自然不會對我無禮。這孩子內力真強,武林中能及上他的可還沒幾個。」
閔柔知道丈夫素來對一般武學之士少所許可,聽得他如此稱讚愛兒,不由得滿臉春風,道:「但他武功太也生疏,便請做爹爹的調教一番。」石清笑道:「你在那土地廟中早就教過他了,看來教誨頑皮兒子,嚴父不如慈母。」閔柔嫣然一笑,道:「爺兒兩個想都餓啦,咱們吃飯去吧。」
三人到了一處鎮甸吃飯。閔柔歡喜之余,竟破例多吃了一碗。
飯後來到荒僻的山坳之中。石清便將劍法的精義所在說給兒子聽。石破天數月來親炙高手,於武學之道已領悟了不少,此刻經石清這大行家一加指點,登時豁然貫通。史婆婆雖收他為徒,但相處時日無多,教得七十三招金烏刀法後便即分手,沒來得及如石清這般詳加指點。何況史婆婆似乎只是志在克制雪山派劍法,別無所求,教刀之時,說來說去,總是不離如何打敗雪山劍法。並不似石清那樣,所教的是兵刃拳腳中的武學道理。
石清夫婦輪流和他過招,見到他招數中的破綻之處,隨時指點,比之當日閔柔在土地廟中默不作聲的教招,自是簡明快捷得多。石破天遇有疑難,立即詢問。石清夫婦聽他所問,竟連武學中最粗淺的道理也全然不懂,細加解釋之後,於雪山派如此小氣藏私,虧待愛兒,均是忍不住十分惱怒。
石破天內力悠長,自午迄晚,專心致志的學劍,竟絲毫不見疲累,練了半天,面不紅,氣不喘。石清夫婦輪流給他喂招,各人反而都累出了一身大汗。如此教了七八日,石破天進步神速,對父母所授上清觀一派的劍法,已領會的著實不少。
這六七天中,石清夫婦每當飲食或是休息之際,總是引逗他述說往事,盼能助他恢復記憶。但石破天只對在長樂幫總舵大病醒轉之後的事跡記得清清楚楚,雖是小事細節,亦能敘述明白,一說到幼時在玄素莊的往事,在凌霄城中學藝的經過,便瞠目不知所對。
這日午後,三人吃過飯後,又來到每日練劍的柳樹之下,坐著閑談。閔柔拾起一根小樹枝,在地下寫了『黑白分明』四字,問道:「玉兒,你記得這四個字嗎?」
石破天搖頭道:「我不識字。」石清夫婦都是一驚,當這孩子離家之時,閔柔已教他識字逾千,『三字經』、唐詩等都已朗朗上口。怎會此刻說出「我不識字」這句話來?
那『黑白分明』四字,寫於玄素莊大廳正中的大匾之上,出於一位武林名宿之手,既合黑白雙劍的身分,又譽他夫婦主持公道、伸張正義。當年石破天四歲之時,閔柔將他抱在懷裡,指點大匾,教了他這四個字,石破天當時便認得了,石清夫妻倆都讚他聰明。此刻她寫此四字,盼他能由此而記起往事,那知他竟連四歲時便已識得的字也都忘了,當下又用樹枝在地下劃了個『一』字,笑問:「這個字你還記得麼?」石破天道:「我什麼字都是不識,沒人教過我。」閔柔心下淒楚,淚水已在眼眶中滾來滾去。
石清道:「玉兒,你到那邊歇歇去。」石破天答應了,卻提起長劍,自去練習劍招。
石清勸妻子道:「師妹,玉兒染疾不輕,非朝夕之間所能痊可。」他頓了一頓,又道:「再說,就算他把前事全忘了,也未始不是美事。這孩子從前輕浮跳脫,此刻雖然有點……有點神不守舍,卻是穩重厚實得多。他是大大的長進了。」 閔柔一想丈夫之言不錯,登時轉悲為喜,心想:「不識字有什麼打緊?最多我再從頭教起,也就是了。」想起當年調兒教子之樂,不由得心下柔情盪漾,雖然此刻孩兒已然長大,但在她心中,兒子還是一般的天真幼稚,越是胡塗不懂事,反而更加可喜可愛。
石清忽道:「有一件事我好生不解,這孩子的離魂病,顯是在離開凌霄城之時就得下了的,後來一場熱病,只不過令他疾患加深而已。可是……可是……」
閔柔聽丈夫言語之中似含深憂,不禁擔心,問道:「你想到了什麼?」
石清道:「玉兒論文才是一字不識,論武功也是毫不高明,徒然內力深厚而已,說到閱歷資望、計謀手腕,更是不足一哂。長樂幫是近年來江湖上崛起的一個大幫,八九年間闖下了好大的萬兒,怎能……」閔柔點頭道:「是啊,怎能奉他這樣一個孩子做幫主?」
石清沉吟道:「那日咱們在徐州聽魯東三雄說起,長樂幫始創幫主名叫司徒橫,也不是怎麼了不起的腳色,倒是做他副手的那『著手成春』貝海石其是了得。不知怎樣,幫主換作了一個少年石破天。魯東三雄說道長樂幫這少年幫主貪花好色,行事詭許,武功頗為高強。本來誰也不知他的來歷,後來卻給雪山派的女弟子花萬紫認了出來,竟然是該派的棄徒石中玉,說雪山派正在上門去和他理論。此刻看來,什麼『行事詭詐、武功高強』,這八個字評語,實在安不到他身上呢。」
閔柔雙眉緊鎖,道:「當時咱們想玉兒年紀雖輕,心計卻是厲害,倘若武功真強,做個什麼幫主也非奇事,是以當時毫不懷疑,只是計議如何相救,免遭雪山派的毒手。可是他這個模樣……」凝思片刻,突然提高嗓子說道:「師哥,其中定有重大陰謀。你想『著手成春』貝大夫是何等精明能幹的角色……」說到這裡,心中害怕起來,話聲也顫抖了。
石清雙手負在背後,在柳樹下踱步轉圈,嘴裡不住叨念:「叫他做幫主,為了什麼?為了什麼?」他轉到第五個圈子時,心下已自雪亮,種種事情,全合符節,只是這件事實在太過可怕,卻不敢說出口來。他轉到第七個圈子上,向閔柔瞥了一眼,只見她目光也正向自己射來。兩人四目交投,目光中都露出驚怖之極的神色。夫婦倆怔怔的對望片刻,突然同聲說道:「賞善罰惡!」
兩人這四字說得甚響,石破天在遠處也聽到了,走近身來,問道:「爹,媽,那『賞善罰惡』到底是什麼名堂?我聽鐵叉會的人提到過,上清觀的道長們也說起過幾次。」
石清不即答他的問話,反問道:「張三、李四二人和你結拜之時,知不知道你是長樂幫的幫主?」石破天道:「他們沒提,多半不知。」石清又道:「他們和你賭喝毒酒之時,情狀如何?你再詳細說給我聽。」石破天奇道:「那是毒酒麼?怎麼我卻沒中毒?」當下將如何遇見張三、李四,如何吃肉喝酒等情,從頭詳述了一遍。
石清待他說完後,沉吟半晌,才道:「玉兒,有一件事須得跟你說明白,好在此刻尚可挽回,你也不用驚慌。」頓了一頓,續道:「三十年之前,武林中許多大門派、大幫會的首腦,忽然先後接到請柬,邀他們於十二月初八那日,到南海的俠客島去喝臘八粥。」
石破天點頭道:「是了,大家一聽得『到俠客島去喝臘八粥』就非常害怕,不知是什麼道理?臘八粥有毒麼?」
石清道:「那就誰也不知了。這些大門派、大幫會的首腦接到銅牌請柬……」石破天插嘴問道:「銅牌請柬?就是那兩塊銅牌麼?」石清道:「不錯,就是你曾從照虛師伯身上拿來的那兩塊銅牌。一塊牌上刻著一張笑臉,那是『賞善』之意﹔另一塊牌上有發怒的面容,那是『罰惡』。投送銅牌的是一胖一瘦兩個少年。」
石破天道:「少年?」他已猜到那是張三、李四,但說少年,卻又不是。
石清道:「那是三十年前的事了,他二人那時尚是少年。各門派幫會的首腦接到銅牌請柬之人依約前往,自是無事,否則他這一門派或是幫會不免大禍臨頭,當時便問:『到底去是不去?』最先接到銅牌請柬的,是川西青城派掌門人旭山道長。他長笑之下,將兩塊銅牌抓在手中,運用內力,將兩塊銅牌熔成了兩團廢銅。這原是震爍當時的獨步內功,原盼這兩個狂妄少年知難而退。豈知他剛捏毀銅牌,這兩個少年突然四掌齊出,擊在他前胸,登時將這位川西武林的領袖生生擊死!」
石破天「啊」的一聲,說道:「下手如此狠毒!」
石清道:「青城派群道自然群起而攻,當時這兩少年的武功,還未到後來這般登峰造極的地步,當下搶過兩柄長劍,殺了三名道人,便即逃走。青城派是何等聲勢,旭山道長又是何等名望,竟給兩個無名少年上門殺死,全身而退,這件事半月之內便已轟傳武林。二十天後,渝州西蜀鏢局的刁老鏢頭正在大張筵席,慶祝六十大壽,到賀的賓客甚眾,這兩個少年不速而至,遞上銅牌。一眾賀客本就正在談論此事,一見之下,動了公憤,大家上前圍攻,不料竟給這兩個少年從容逸去。三天之後,西蜀鏢局自刁老鏢頭以下,鏢師、趟子手,三十余人個個死於非命,只余下老弱婦孺不殺。鏢局大門上,赫然便釘著兩塊銅牌。」
石破天嘆口氣,道:「我最先看到兩塊銅牌,是在飛魚幫死屍船的艙門上,想不到……想不到這竟是閻羅王送來的請客帖子。」
石清道:「這件事一傳開,大伙兒便想去請少林派掌門人妙諦大師領頭對付。那知到得少林寺,寺中僧人說道方丈大師出外雲遊未歸,言語支吾,說來不盡不實。大伙兒便去武當山,找武當派掌門愚茶道長,不料真武觀的道人個個愁眉苦臉,也說掌門人出觀去了。眾人一琢磨,料想這兩位當世武林中頂兒尖兒的高人忽然同時失蹤,若不是中了俠客島使者的毒手,便是躲了起來避禍。當下由五台山善本長老和昆侖派苦柏道長共同出面,邀請武林中各大門派的掌門人,商議對付之策,同時偵騎四出,探查這兩個使者的下落。但這兩個使者神出鬼沒,對方有備之時,到處找不到他二人的人影,但一量戒備稍疏,便不知從那裡鑽了出來,傳遞這兩塊拘魂牌。這二人又善於用毒。善本長老和苦柏道人接到銅牌後立即毀去,當時也沒什麼,隔了月余,卻先後染上惡疾而死。眾人事後思量,才想到善本長老和苦柏道人武功太高,賞善罰惡二使自知單恁武功鬥他們不過,更動搖不了五台、昆侖這兩個大派,便在銅牌上下了劇毒,善本長老和苦柏道長沾手後劇毒上身,終於毒發身死。」
石破天只聽得毛骨悚然,道:「我那張三、李四兩位義兄,難道竟是……竟是這等狠毒之人?他們和這許多門派幫會為難,到底是為了什麼?」
石清搖頭道:「三十年來,這件大事始終無人索解得透。少林派妙諦方丈、武當派愚茶道長失蹤,事隔多年後終於消息先後泄漏,這兩位高手果然是給俠客島強請去的。在少林寺外曾激鬥了七日七夜,武當山上卻沒動手,多半愚茶道長一拔劍便即失手。這一僧一道,武功之高,江湖上罕有匹敵,再加上青城旭山道人,西蜀刁老鏢頭,五台派善本大師,昆侖派苦柏道人四位先後遭了毒手,其余武林人物自忖武功與這六大高手差得甚遠,待得再接到那銅牌請柬,便有人答應去喝臘八粥。這兩個使者說道:『閣下惠允光臨俠客島,實是不勝榮幸,某月某日請在某地相候,屆時有人來迎接上船。』這一年中,被他二人明打暗襲、行刺下毒而害死的,掌門人、幫會幫主,共有一十四人,此外有三十七人應邀赴宴。可是三十七人一去無蹤,三十年來更無半點消息。」
石破天道:「俠客島在南海什麼地方?何不邀集人手,去救那三十七人出來?」
石清道:「這俠客島三字,問遍了老於航海的舵工海師,竟沒一人聽見過,看來多半並無此島,只是那兩個少年信口胡謅。如此一年又一年的過去,除了那數十家身受其禍的子弟親人,大家也就漸漸淡忘了。不料過得十年,這兩塊銅牌請柬又再出現。」
「這時那兩名使者武功已然大進,只在十余天之內,便將不肯赴宴的三個門派、兩個大幫,上下數百人丁殺得幹幹淨淨。江湖上自是群相聳動,於是由峨嵋派的三長老出面,邀集三十余名高手,埋伏在河南紅槍會總舵之中,靜候這兩名兇手到來。那知這兩名使者竟便避開了紅槍會,甚至不踏進河南省境,銅牌卻仍是到處分送。只要接到銅牌的首腦答應赴會,他這門派幫會便太平無事,否則不論如何防備周密,總是先後遭了毒手。」
「那一年黑龍幫的沙幫主也接到了銅牌,他當時一口答應,暗中卻將上船的時間地點通知了紅槍會。那三十余名高手屆時趕往,不知如何走漏了風聲,到時候竟然無人迎接。」
「眾人守候數日,卻一個接一個的中毒而死。余人害怕起來,登時一哄而散,還沒回到家中,道上便已聽得訊息,不是全家遭害,便是全幫已被人誅滅。這一來,誰也不敢抗拒,接到銅牌,便即依命前往。這一年中共有四十八人乘船前赴俠客島,卻也都是一去無蹤,從此更無半點音訊。那真是武林中的浩劫,思之可怖可嘆!」
石破天欲待不信,但飛魚幫幫眾死屍盈船,鐵叉會會眾盡數就殲,卻是親眼目睹的,而誅滅鐵叉會會眾之時,自己無意中還作了張三、李四二人幫兇,想來兀自不寒而栗。
只聽石清又道:「又過十年,江西無極門首先接到銅牌請柬,早一年之前,各大門派幫會的首腦已經商議定當,大伙兒抱著『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的打算,決意到俠客島上去瞧個究竟,人人齊心合力,好歹也要除去這武林中的公敵。是以這一年中銅牌所到之處,竟未傷到一條人命,共有五十三人接到請柬,便有五十三人赴會。這五十三位英雄好漢有的武功卓絕,有的智謀過人,可是一去之後,卻又是無影無蹤,從此沒了音訊。俠客島這般為禍江湖,令得武林中的菁英為之一空。普天下武人竟是束手無策,只有十年一度的聽任宰割。我上清觀深自隱晦,從來不在江湖招搖,你爹爹媽媽武功出自上清觀,在外行道,卻只用玄素莊的名頭。你眾位師伯、師叔武功雖高,但極少與人動手,旁人只道上清觀中只是一批修真養性、不會武功的道人罷了……」
石破天問道:「那是怕了俠客島嗎?」
石清臉上掠過一絲尷尬之色,略一遲疑,道:「眾位師伯師叔都是與世無爭,出家清修的道士,原本也不慕這武林的虛名。但若說是怕了俠客島,那也不錯。武林之中,任你是多麼人多勢眾,武藝高強的大派大幫,一提起『俠客島』三字,又有誰不眉頭深皺?想不到上清觀如此韜光養晦,還是難逃這一劫。」說著長嘆一聲。
石破天又問:「爹爹媽媽要共做上清觀的掌門,想去探查俠客島的虛實。過去那三批大有本領之人沒一個能回來,這件事只怕難辦得很吧?」石清道:「難當然是極難,但我們素以扶危解困為己任,何況事情臨到自己師門,豈有袖手之理?我和你娘都想,難道老天爺當真這般沒眼,任由惡人橫行?你爹娘的武功,比之妙諦、愚茶那些高人,當然頗有不及,但自來邪不勝正,也說不定老天爺要假手於你爹娘,將誅滅俠客島的關鍵泄漏出來。」
他說到這裡,與妻子對望了一眼,兩人均想:「我們所以甘願舍命去幹這件大事,其實都是為了你,你奸邪淫佚,犯上欺師,實已不容於武林,我夫婦亦已無面目見江湖朋友,我二人上俠客島去,如所謀不成,自是送了性命,倘能為武林同道立一大功,人人便能見諒,不再追究你的罪愆。」但這番為子拚命的苦心,卻也不必對石破天明言。
石破天沉吟半晌,忽道:「張三、李四我那兩個義兄,就是俠客島派出來分送銅牌的使者?」石清道:「確然無疑。」石破天道:「他們既是惡人,為什麼肯和我結拜為兄弟?」石清啞然失笑,道:「當時你呆頭呆腦的一番言語,纏得他們無可推托。何況他們發的都是假誓,當不得真的。」石破天奇道:「怎麼是假誓?」石清道:「張三、李四本是假名,他們說我張三如何如何,我李四怎樣怎樣,名字都是假的,自然不論說什麼都是假的了。」石破天道:「原來如此!」想起兩個義兄竟會相欺,不禁愀然不樂﹔但想爹爹所料未必真是如此,說不定他們真的便叫張三、李四呢,說道:「下次見到他們,倒要問個清楚。」
閔柔一直默不作聲,這時忙插嘴道:「玉兒,下次再見到這二人可千萬要小心了。這二人殺人不眨眼,明鬥不勝,就行暗算,偷襲不得,便使毒藥,實是兇狠陰毒到了極處。」
石清道:「玉兒,你要記住娘的話。別說你如此忠厚老實,就是比你機靈百倍之人,遇上了這兩個使者也是難逃毒手。說到防范,那是防不勝防的,下次一見到他二人,立刻便使殺招,先下手為強,縱使只殺得一人,也是替武林中除去一個大害,造無窮之福。」石破天遲疑道:「我們是拜把子兄弟,他們是我大哥、二哥,那殺不得的。」石清嘆了口氣,不再說了,心想定要兒子殺害他的結義兄弟,這種話也不大說得出口。
閔柔笑道:「師哥,連你也說玉兒忠厚老實。咱們的孩兒當真是變乖了,是不是?」
石清點了點頭,道:「他是變乖了,正因如此,便有人利用他來擋災解難。玉兒,你可知長樂幫群雄奉你為幫主,到底有何用意?」
石破天原非蠢笨,只是幼時和母親僻處荒山,少年時又和謝煙客共居於摩天崖,兩人均極少和他說話。是以於世務人情一竅不通,此刻聽石清一番講述,登時省悟,失聲道:「他們奉我為幫主,莫非……莫非是要我做替死鬼?」
石清嘆了口氣,道:「本來嘛,真相尚未大明之前,不該以小人之心,度測江湖上的英雄好漢。但若非如此,長樂幫中英才濟濟,怎能奉你這不通世務的少年為幫主?推想起來,長樂幫近年好生興旺,幫中首腦算來俠客島的銅牌請柬又屆重現之期,這一次長樂幫定會接到請柬,他們事先便物色好一個和他們無甚淵源之人來做幫主,事到臨頭之際,便由這個人來擋過這一劫。」
石破天心下茫然,實難相信人心竟如此險惡。但父親的推想合情合理,卻不由得不信。
閔柔也道:「孩子,長樂幫在江湖上名聲甚壞,雖非無惡不作。但行兇傷人,恃強搶劫之事,著實做了不少,尤其不禁淫戒,更為武林中所不齒。幫中的舵主香主大多不是好人,他們安排了一個圈套給你鑽,那是半點也不希奇的。」
石清哼了一聲,道:「要找個外人來做幫主,玉兒原是最合適的人選。他忘了往事,於江湖上的風波險惡又是渾渾噩噩,全然不解。只是他們萬萬沒料想到,這個小幫主竟是玄素莊石清、閔柔的兒子。這個如意算盤,打起來也未必如意得很呢。」說到這裡,手按劍柄,遙望東方,那正是長樂幫總舵的所在。
閔柔道:「咱們既識穿了他們的奸謀,那就不用擔心,好在玉兒尚未接到銅牌請柬。師哥,眼下該當怎麼辦?」石清微一沉吟,道:「咱三人自須到長樂幫去,將這件事揭穿了。只是這些人老羞成怒,難免動武,咱三人寡不敵眾﹔再則也得有幾位武林中知名之士在旁作個見証,以免他們日後再對玉兒糾纏不清。」閔柔道:「江南鬆江府銀戟楊光楊大哥交遊廣闊,又是咱們至交,不妨由他出面,廣邀同道,同到長樂幫去拜山。」石清喜道:「此計大佳。江南一帶武林朋友,總還得賣我夫妻這個小小面子。」
他夫婦在武林中人緣極好,二十年來仗義疏財,扶難解困,只有他夫婦去幫人家的忙,從來不求人做過什麼事,一旦需人相助,自必登高一呼,從者雲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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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爵 | 2008-3-4 21:15:43

十四 關東四大門派
當下一家三口取道向東南鬆江府行去。在道上走了三日,這一晚到了龍駒鎮。三人在一家客店中借宿。石清夫婦住了間上房,石破天在院子的另一端住了間小房。閔柔愛惜兒子,本想在隔房找間寬大上房給他住宿,但上房都住滿了,只索罷了。
當晚石破天在床上盤膝而坐,運轉內息,只覺全身真氣流動,神清氣暢,再在燈下看雙掌時,掌心中的紅雲藍筋已若有若無,褪得極淡。他不知那兩葫蘆毒酒大半已化作了內力,還道連日用功,已將毒藥驅出了十之八九,心下甚喜,便即就枕。
睡到中夜,忽聽得窗上剝啄有聲。石破天翻身而起,低問:「是誰?」只聽得窗上又是得得得輕擊三下,這敲窗之聲甚是熟習,他心中怦的一跳,問道:「是叮叮噹噹麼?」窗外丁當的聲音低聲道:「自然是我,你盼望是誰?」
石破天聽到丁當說話之聲,又是歡喜,又是著慌,一時說不出話來。嗤的一聲,窗紙穿破,一只手從窗格中伸了進來,扭住他耳朵重重一打,聽得丁當說道:「還不開窗?」
石破天吃痛,卻生怕驚動了父母,不敢出聲,忙輕輕推開窗格。丁當跳了進來,格的一笑,道:「天哥,你想不想我?」石破天道:「我……我……我……」
丁當嗔道:「好啊,你不想我?是不是?你只想著那個新和她拜天地的新娘子。」石破天道:「我幾時又和人拜天地了?」丁當笑道:「我親眼瞧見的,還想賴?好吧,我也不怪你,這原是你風流成性,我反而喜歡。那個小姑娘呢?」
石破天道:「不見啦,我回到山洞去,再也找不到她了。」想到阿繡的嬌羞溫雅,瞧著自己時那含情脈脈的眼色,此後卻再也見不到她,心下惘然若失。
丁當嘻嘻一笑,道:「菩薩保佑,但願你永生永世再也找不著她。」
石破天心想:「我定要再找到阿繡。」但這話可不能對丁當說,只得岔開話題,問道:「你爺爺呢?他老人家好不好?」丁當伸手到他手臂上一扭,嗔道:「你也不問我好不好?哎喲!死鬼!」原來石破天體內真氣發動,將她兩根手指猛力向外彈開。
石破天道:「叮叮噹噹,你好不好?那天我給你拋到江中,幸好掉在一艘船上,才沒淹死。」隨即想到和阿繡同衾共枕的情景,只想:「阿繡到那裡去了?她為什麼不等我?」這些日來他勤於學武,阿繡的面貌身形只偶爾在腦中一現即去,此刻見到丁當,不知如何,竟念念不忘的想起了阿繡。
丁當道:「什麼幸好掉在一艘船上?是我故意拋你上去的,難道你不知道?」石破天忸怩道:「我心中自然知道你待我好,只不過……只不過說起來有些不好意思。」丁當 哧一笑,說道:「我和你是夫妻,有什麼好不好意思?」
兩人並肩坐在床沿,身側相接。石破天聞到丁當身上微微的蘭馨之氣,不禁有些心猿意馬,但想:「阿繡要是見到我跟叮叮噹噹親熱,一定會生氣的。」伸出右臂本想去摟丁當肩頭,只輕輕碰了碰,又縮回了手。
丁當道:「天哥,你老實跟我說,是我好看呢?還是你那個新的老婆好看?」
石破天嘆道:「我那裡有什麼新的老婆?就只你……只你一個老婆。」說著又嘆了口氣,心想:「要是阿繡肯做我老婆,我那就開心死了。只不知能不能再見到她?又不知她肯不肯做我老婆?」
丁當伸臂抱住他頭頸,在他嘴上親了一吻,隨即伸手在他頭頂鑿了一下,說道:「只有我一個老婆,嫌太少麼?又為什麼嘆氣?」
石破天只道給她識破了自己心事,窘得滿臉通紅,給她抱住了,不知如何是好,想要推拒,又舍不得這溫柔滋味,想伸臂反抱,卻又不敢。
丁當雖然行事大膽任性,究竟是個黃花閨女,情不自禁的吻了石破天一下,好生羞慚,一縮身便躲入床角,抓過被來裹住了身子。
石破天猶豫半晌,低聲喚道:「叮叮噹噹,叮叮噹噹!」丁當卻不理睬。石破天心中只是想著阿繡,突然之間,明白了那日在紫煙島樹林中她瞧著自己的眼色,明白了她叫自己作『大哥』的,含義,心中大喜若狂:「阿繡肯做我老婆的,阿繡肯做我老婆的。」隨即又想:「卻到那裡找她去呢?」嘆了口氣,坐到椅上,伏案竟自睡了。
丁當見他不上床來,既感寬慰,又有些失望,心想:「我終於找著他啦!」連日奔波,這時心中甜甜地,只覺嬌慵無限,過不多時便即沉沉睡去。
睡到天明,只聽得有人輕輕打門,閔柔在門外叫道:「玉兒,起來了嗎?」石破天應了聲,道:「媽!」站起身來,向丁當望了一眼,不由得手足無措。閔柔道:「你開門,我有話說!」石破天道:「是!」略一猶豫。便要去拔門閂。
丁當大羞,心想自己和石破天深宵同處一室,雖是以禮自持。旁人見了這等情景卻焉能相信?何況進來的是婆婆,自必被她大為輕賤,忙從床上躍起,推開窗格,便想縱身逃出,但斜眼見到石破天,心想好容易才找到石郎,這番分手,不知何日又再會面,連打手勢,要他別開門。
石破天低聲道:「是我媽媽,不要緊的。」雙手已碰到了門閂。丁當大急,心想:「是旁人還不要緊,是你媽媽卻最是要緊。」再要躍進窗而逃,其勢已然不及。
她本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姑娘,但想到要和婆婆見面,且是在如此面尷尬的情景下給她撞見,不由得全身發熱,眼見石破天便要拔閂開門,情急之下,左手使出『虎爪手』抓住他背心『靈台穴』,右手使『玉女拈針』捏住他『懸樞穴』。石破天只覺兩處要穴上微微一陣酸麻,丁當已將他身子抱起,鑽入了床底。
閔柔江湖上閱歷甚富,只聽得兒子輕噫一聲,料知已出了事,她護子心切,肩頭撞去,門閂早斷,踏進門便見窗戶大開,房中卻已不見了愛子所在。她縱聲叫道:「師哥快來!」石清提劍趕到。
閔柔顫聲道:「玉兒……玉兒給人劫走啦!」說著向窗口一指。兩人更不打話,同時右足一登,雙雙從窗口穿出,一黑一白,猶如兩頭大鳥一般,姿式極是美妙。丁當躲在床底見了,不由得暗暗喝一聲採。
以石清夫婦這般江湖上的大行家,原不易如此輕易上當,只是關心則亂,閔柔一見愛子失了蹤影,心神便即大亂,心中先入為主,料想不是雪山派、便是長樂幫來擄了去。她破門而入之時,距石破天那聲驚噫只頃刻間事,算來定可趕上,是以再沒在室中多瞧上一眼。
石破天被本當拿住了要穴,他內力渾厚,立時便沖開被閉住的穴道,但他身子被丁當抱著,卻也不願出聲呼喚父母,微一遲疑之際,石清夫婦已雙雙越窗而出。床底下都是灰土,微塵入鼻,石破天連打了三個噴嚏,拉著丁當的手腕,從床底下鑽了出來,只見她兀自滿臉通紅,嬌羞無限。
石破天道:「那是我爹爹媽媽。」丁當道:「我早知道啦!昨日下午我聽到你叫他們的。」石破天道:「等我爹爹媽媽回來,你見見他們好不好?」丁當將頭一側,道:「我不見。你爹娘瞧不起我爺爺,自然也瞧不起我。」
石破天這幾日中和父母在一起,多聽了二人談吐,覺得父母俠義為懷,光明正大,和丁不三的行逕確是大不相同,沉吟道:「那怎麼辦?」
丁當心想石清夫婦不久定然復回,便道:「你到我房裡去,我跟你說一件事。」石破天奇道:「你也宿在這客店?」丁當笑道:「是啊,我要半夜裡來捉老公,怎不宿在這裡?」向石破天一招手,穿窗而出,經過院子,一看四下無人,推門走進一間小房。
石破天跟了進去,不見丁不三,大為寬慰,問道:「你爺爺呢?」丁當道:「我一個兒溜啦,沒跟爺爺在一起。」石破天問道:「為什麼?」丁當哼的一聲,說道:「我要來找你啊,爺爺不許,我只好獨自溜走。」石破天心下感動,說道:「叮叮噹噹,你待我真好。」丁當笑道:「昨兒晚上不好意思說,怎麼今天好意思了?」石破天笑道:「你說咱們是夫妻,沒什麼不好意思的。」丁當臉上又是一紅。
只聽得院子中人聲響動,石清道:「這是房飯錢!」馬蹄聲響,夫婦倆牽馬快步出店。
石破天追出兩步,又即停步,回頭問丁當道:「你可知道鬆江府在那裡?」丁當笑道:「鬆江府偌大地方,怎會不知?」石破天道:「爹爹媽媽要去鬆江府,找一個叫做銀戟楊光的人,侍會咱們趕上去便是。」他乍與丁當相遇,卻也不舍得就此分手。
丁當心念一動:「這呆郎不識得路,此去鬆江府是向東南,我引他往東北走,他和爹媽越離越遠,道上便不怕碰面了。」心下得意,不由得笑魘如花,明艷不可方物。石破天目不轉睛的瞧著她。
丁當笑道:「你沒見過麼?這般瞧我幹麼?」石破天道:「叮叮噹噹,你…… 你真是好看,比我媽媽還好看。」又想:「她和阿繡相比,不知是誰更好看些?」丁當嘻嘻而笑,道:「天哥,你也很好看,比我爺爺還好看。」說著哈哈大笑。
兩人說了一會閑話,石破天終是記掛父母,道:「我爹娘找我不見,一定好生記掛,咱們這就追上去吧。」丁當道:「好,真是孝順兒子。」當下算了房飯錢,出店而去。
客店中掌櫃和店小二見石破天和石清夫婦同來投店,卻和這個單身美貌姑娘在房中相偕而出,無不嘖嘖稱奇,自此一直口沫橫飛的談論了十余日,言詞中自然猥褻者有之,香艷者有之,眾議紛紜,猜測多端。
石破天和丁當出得龍駒鎮來,即向東行,走了三裡,便到了一處三岔路口。丁當想也不想,逕向東北方走去。
石破天料想她識得道路,便和她並肩而行,說道:「我爹爹媽媽騎著快馬,他們若不在打尖處等我,那是追不上了。」丁當抿嘴笑道:「到了鬆江府楊家,自然遇上。你爹娘這麼大的人,還怕不認得路麼?」石破天道:「我爹爹媽媽走遍天下,那有不認得路之理?」
兩人一路談笑。石破天自和父母相聚數日,頗得指點教導,於世務已懂了許多。丁當見他呆氣大減,芳心竊喜,尋思:「石郎大病一場之後,許多事情都忘記了,但只須提他一次,他便不再忘。」一路上將諸般江湖規矩、人情好惡,說了許多給他聽。
眼見日中,兩人來到一處小鎮打尖。丁當尋著了一家飯店,走進大堂,只見三張大白木桌旁都坐滿了人。兩人便在屋角裡一張小桌旁坐下。那飯店本不甚大,店小二忙著給三張大桌上的客人張羅飯菜,沒空來理會二人。
丁當見大桌旁坐著十八九人,內有三個女子,年紀均已不輕,姿色也自平庸,一幹人身上各帶兵刃,說的都是遼東口音,大碗飲酒,大塊吃肉,神情甚是豪邁,心想:「這些江湖朋友,不是鏢局子的,便是綠林豪客。」看了幾眼,也沒再理會,心想:「我和天哥這般並肩行路,同桌吃飯,就這麼過一輩子,也快活得緊了。」店小二不過來招呼,她也不著惱。
忽聽得門口有人說道:「好啊,有酒有肉,爺爺正餓得很了。」
石破天一聽聲音好熟,只見一個老者大踏步走了進來,卻是丁不四。石破天吃了一驚,暗叫:「糟糕!」回過頭來,不敢和他相對。丁當低聲道:「是我叔公,你別瞧他,我去打扮打扮。」也不等石破天回答,便向後堂溜了進去。
丁不四見四張桌旁都坐滿了人,石破天的桌旁雖有空位,桌上卻既無碗筷,更沒菜肴,當即向中間白木桌旁的一張長凳上坐落,左肩一挨,將身旁一條大漢擠了開去。
那大漢大怒,用力回擠,心想這一擠之下,非將這糟老頭摔出門外不可。那知剛撞到丁不四身上,立時便有一股剛猛之極的力道反逼出來,登時無法坐穩,臀部離凳,便要斜身摔跌。丁不四左手一拉,道:「別客氣,在家一塊兒坐!」那大漢給他這麼一拉,才不摔跌,登時紫脹了臉皮,不知如何是好。
丁不四道:「請,請!大家別客氣。」端起酒碗,仰脖子便即喝幹,提起別人用過的筷子,挾了一大塊牛肉,吃得津津有味。
三張桌上的人都不識得他是誰。但均知那大漢武功不弱,可是給他這麼一擠之下,險些摔跌,這老兒自是來歷非小。丁不四自管飲酒吃肉,搖頭幌腦的十分高興。三桌上的十八九個人卻個個停箸不食,眼睜睜的瞧著他。
丁不四道:「你怎麼不喝酒?」搶過一名矮瘦老者面前的一碗酒,骨都骨都的喝了一大半碗,一抹胡子,說道:「這酒有些酸,不好。」
那瘦老者強忍怒氣,問道:「尊駕尊姓大名?」丁不四哈哈笑道:「你不知我的姓名,本事也好不到那裡去了。」那老者道:「我們向在關東營生,少識關內英雄好漢的名號。在下遼東鶴范一飛。」丁不四笑道:「瞧你這麼黑不溜秋的,不像白鶴像烏鴉,倒是改稱『遼東鴉』為妙。」
范一飛大怒,拍案而起,大聲喝道:「咱們素不相識,我敬你一把白胡子,不來跟你計較,卻恁地消遣爺爺!」
另一桌上一名高身材的中年漢子忽道:「這老兒莫非是長樂幫的?」
石破天聽到『長樂幫』三字,心中一凜,只見丁當頭戴氈帽,身穿灰布直綴,打扮成個飯店中店小二的模樣,回到桌旁。石破天好生奇怪,不知倉卒之間,她從何處尋來這一身衣服。丁當微微一笑,在他耳邊輕聲道:「我點倒了店小二,跟他借了衣裳,別讓四爺爺認出我來。天哥,我跟你抹抹臉兒。」說著雙手在石破天臉上塗抹一遍。她掌心塗滿了煤灰,登時將石破天臉蛋抹得污黑不堪,跟著又在自己臉上抹了一陣。飯店中雖然人眾,但人人都正瞧著丁不四,誰也沒去留意他兩人搗鬼。
丁不四向那高身材的漢子側目斜視,微微冷笑,道:「你是錦州青龍門門下,是不是?好小子,纏了一條九節軟鞭,大模大樣的來到中原,當真活得不耐煩了。」
這漢子正是錦州青龍門的掌門人風良,九節軟鞭是他家祖傳的武功。他聽得丁不四報出自己門戶來歷,倒是微微一喜:「這老兒單憑我腰中一條九節軟鞭,便知我的門派。不料我青龍門的名頭,在中原倒也著實有人知道。」當下說道:「在下錦州風良,忝掌青龍門的門戶。老爺子尊姓?」言語中便頗客氣。
丁不四將桌子拍得震天價響,大聲道:「氣死我了!氣死我了!氣死我了!」他連說三句『氣死我了』,舉碗又自喝酒,臉上卻是笑嘻嘻地,殊無生氣之狀,旁人誰也不知這『氣死我了』四字意何所指。只聽他大聲自言自語:「九節鞭矯矢靈動,向稱『兵中之龍』,最是難學難使、難用難精。什麼長槍大戟,雙刀單劍,當之無不披磨。氣死我了!氣死我了!氣死我了!」
風良心中又是一喜:「這老兒說出九節鞭的道理來,看來對本門功夫倒是個知音。」聽他接下去連說三句『氣死我了』,便道:「不知老爺子因何生氣?」
丁不四對他全不理睬,仰頭瞧著屋樑,仍是自言自語:「你爺爺見到人家舞刀弄棍,都不生氣,單是見到有提一根九節鞭,便怒不可遏。你奶奶的,長沙彭氏兄弟使九節鞭,去年爺爺將他兩兄弟雙雙宰了。四川有個姓章的武官使九節鞭,爺爺把他的腦殼子打了個稀巴爛。安徽鳳陽有個女子使九節鞭,爺爺不愛殺女人,只是斬去了她的雙手,叫她從此不能去碰那兵中之龍。」
眾人越聽越是駭異,看來這老兒乃是沖著風良而來,聽他說話雖是瘋瘋顛顛,卻又不似假話。長沙彭氏史弟彭鎮江、彭鎖湖都使九節鞭,去年為人所害,他們在遼東也曾有所聞。
風良面色鐵青,手按九節鞭的柄子,說道:「尊駕何以對使九節鞭之人如此痛恨?」
丁不四呵呵大笑,說道:「胡說八道!爺爺怎會痛恨使九節鞭之人?」探手入懷,豁喇一聲響,手中已多了一條軟鞭。這條軟鞭金光閃閃,共分九節,顯是黃金打成,鞭首是個龍頭,鞭身上鑲嵌各色寶石,閃閃發光,燦爛輝煌,一展動間,既威猛,又華麗,端的好看。
眾人心中一凜:「原來他自己也使九節鞭。」
丁不四道:「小娃娃武功沒學到兩三成,居然膽敢動九節鞭,跟人家動上手,打到後來,不是爬著,便是躺著,很少有站著走回家的,那豈不讓人將使九節鞭之人小覷了?爺爺早就聽得關東錦州有你這麼一個青龍門,他媽的祖傳七八代都使九節鞭。我早就想來把你全家殺得幹幹淨淨。只是關東太冷,爺爺懶得千裡迢迢的趕來殺人,碰巧你這小子腰纏九節鞭,大搖大擺的來到中原,好極,好極!還不快快自己上吊,更等什麼?」
風良這才明白,原來這老兒自己使九節鞭,便不許別人使同樣的兵刃,當真橫蠻之至。他尚未答話,卻聽西首桌上一個響亮的聲音說道:「哼!幸好你這老小子不使單刀。」
丁不四向說話之人瞧去,只見他一張西字臉,腮上一部虯髯,將大半臉都遮沒了,臉上直是毛多肉少,便問:「我使單刀便怎樣?」那虯髯漢子道:「你爺爺也使單刀,照你老小子這般橫法,豈不是要將爺爺殺了?你就算殺得了爺爺,天下使單刀的成千成萬,你又怎殺得盡?」說著刷的一聲,從腰間拔出單刀,插在桌上。
這口單刀刀身紫金,厚背薄刃,刀柄上掛著一塊紫綢,一插到桌上,全桌震動,碗碟撞擊作響,良久不絕,足見刀既沉重,這一插之力也是極大。
這漢子是長白山畔快刀掌門人紫金刀呂正平。
只聽得豁啦一響,丁不四收回九節鞭,揣入懷中,左手一彎,已將身旁那漢子腰間的單刀拔在手中,說道:「就算爺爺使單刀,卻又怎地?啊喲,不對!氣死我了!氣死我了!氣死我了!」
單刀是武林中最尋常的兵器,這一十九人中倒有十一人身上帶刀,眼見丁不四搶刀手法之快,心頭都是一驚,不由自主的人人都是手按刀把。
只聽他又道:「爺爺外號叫做『一日不過四』,這裡倒有一十一個賊小子使單刀,再加上這個使九節鞭的,爺爺倒要分三日來殺……」眾人聽他自稱『一日不過四』,便有幾人脫口而出:「他……他是丁不四!」
丁不四哈哈大笑,道:「爺爺今兒還沒殺過人,還有四個小賊好殺。是那四個?自己報上名來!要不然,除了這個使九節鞭的小子,別的只要乖乖的向我磕十個響頭,叫我三聲好爺爺,我也可饒了不殺。」
但聽得嘿嘿冷笑,四個人霍然站起,大踏步走出店門,在門外一字排開,除了風良、范一飛、呂正平三人外,第四人是個中年女子。
這女子不持兵刃,一到門外便將兩幅羅裙往上一翻,系上腰帶,腰間明晃晃地露出兩排短刀,每把刀半盡來長,少說也有三十幾把,整整齊齊的插在腰間一條繡花鸞帶之上。
范一飛左手倒持判官雙筆,朗聲說道:「在下遼東鶴范一飛,忝居鶴筆門掌門,會同青龍門掌門人風良風兄弟、快刀門掌門人呂正平呂兄弟、萬馬莊女莊主飛蝗刀高三娘子,和人有約,率領本派門人自關東來到中原。我關東四門和丁老爺子往日無仇、近日無怨,如此一再戲侮,到底為了什麼?」
丁不四對他的話宛若全然不聞,側頭向高三娘子瞧了半晌,說道:「不美,不好看!」他說這五個字時眼光對著高三娘子,連連搖頭,似是鑒賞字畫,看得大大不合意一般。這神情自是人人都知,他在說高三娘子相貌不佳。
那高三娘子性如烈火,平素自高自大,一來她本人確有驚人藝業,二來她父親、公公、師父三人在關東武林中都極有權勢,三來萬馬莊良田萬頃,馬場參場、山林不計其數,是以她雖是個寡婦,在關東卻是大大有名,不論白道黑道,官府百姓,人人都讓她三分。丁不四如此放肆胡言,實是她生平從未受過的羞辱,何況高三娘子年輕之時,在關東武林中頗有艷名,此時年近四旬,風華亦未老去。關東風俗淳厚,女子大都穩重,旁人當面讚美尚且不可,何況大肆譏彈?她氣得臉都白了,叫道:「丁不四,你出來!」
丁不四慢慢踱步出店,道:「就是你們四人?」突然間白光耀眼,五柄飛刀分從上下左右激射而至。這五柄飛刀來得好快,刀身雖短短,劈風之聲卻渾似長劍大刀發出來一般。
丁不四喝道:「人不美,刀美!」右手在懷中一探,抽出九節軟鞭,黃光抖動,將四柄飛刀擊落,眼見第五柄飛刀射到面門,索性賣弄本領,口一張,咬住了刀頭。
風良、范一飛、呂正平一怔之下,各展兵刃,左右攻上。
丁不四斜身閃開呂正平砍來的一刀,飛足踢向范一飛手腕,教他不得不縮回了判官筆,手中黃金軟鞭卻纏向風良的軟鞭。
風良一出店門,便已打點了十二分精神,知道這老兒其實只是沖著自己一人而來,余人都是陪襯,眼見丁不四軟鞭卷到,手腕抖處,鞭身挺直,便如一枝長槍般刺向對方胸口。這一招『四夷賓服』本來是長槍的槍法,他以真力貫到軟鞭之上,現加上一股巧勁,竟然運鞭如槍。錦州青龍門的鞭法原也著實了得,他知對方實是勁敵,一上來便施展平生絕技。
丁不四吐下飛刀,讚道:「賊小子倒有幾下子!」伸出右手,硬去抓他鞭頭。風良吃了一驚,急忙收臂回鞭,丁不四的手臂卻跟著過來,幸好呂正平恰好揮刀往他臂彎砍去,丁不四才縮回手掌。嗤的一聲急響,高三娘子又射出一柄飛刀。
四人這一交上手,丁不四登時收起了嘻皮笑臉,凝神接戰,九節軟鞭舞成一團黃光,護住了全身,心下暗自嘀咕:「想不到遼東武功半點也不含糊,爺爺倒小覷他們了。這四個家伙若是一個一個上來,爺爺殺來毫不費力,一起湧上來打群架,倒有點紮手。」
這次關東四大門派齊赴中原,四個掌門人事先曾在萬馬莊切磋了一月有余,研討四派武功的得失,臨敵之時如何互相救援。這番事先操練的功夫果然沒白費,一到江南,便是四人並肩御敵。這時呂正平和范一飛貼身近攻,風良的軟鞭尋瑕抵隙,圈打丁不四中盤,高三娘子站在遠處,每發出一把飛刀,都叫丁不四不得不分心閃避。這四人招數以范一飛最為老辣,呂正平則臂力沉雄,每一刀砍出都有八九十斤的力量。
石破天和丁當站在眾人身後觀戰。看到三四十招後,只見呂正平和范一飛同時搶攻,丁不四揮鞭將兩人擋開,風良的軟鞭正好往他頭上掃去。丁不四頭一低,嗤的一聲,兩柄飛刀從他嚥喉邊掠過,相去不過數寸。丁不四雖然避過,但頦下白花胡子被飛刀削下了數十根,條條銀絲,在他臉前飛舞。
站在飯店門邊觀戰的關東四派門人齊聲喝採:「高三娘子好飛刀!」
丁不四暗暗心驚:「這婆娘好生了得,若再不下殺手,只怕丁不四今日要吃大虧!」陡然間一聲長嘯,九節鞭展了開來,鞭影之中,左手施展擒拿手法,軟鞭遠打,左手近攻,單是一只左手,竟將呂正平和范一飛二人逼得遮攔多,進擊少。
關東四大派的門人喝採之聲甫畢,臉上便均現憂色。
石破天卻在一旁瞧得眉飛色舞。這些手法丁不四在長江船上都曾傳授過他,只是當時他於武學的道理所知太也有限,囫圇吞棗的記在心裡,全不知如何運用。這些日子來跟著父母學劍,劍術固是大進,而一法通,萬法通,拳腳上的道理也已領會了不少,眼見丁不四一抓一拿,一勾一打,無不巧妙狠辣,只看得又驚又喜。
眼見五人鬥到酣處,丁不四突然間左臂一探,手掌已搭向呂正平肩頭。呂正平揮刀便削他手臂。石破天大吃一驚,知道這一刀削出,丁不四乘勢反掌,必然擊中他臉面,以他狠辣的掌力,呂正平性命難保,忍不住脫口呼叫:「要打你臉哪!」
他內力充沛,一聲叫出,雖在諸般兵刃呼呼風響之中,各人仍是聽得清清楚楚。呂正平武藝了得,聽得這一聲呼喝,立時省悟,百忙中脫手擲刀,臥地急滾,饒是變招迅速,臉上已著了丁不四的掌風,登時氣也喘不過來,臉上如被刀削,甚是疼痛。他滾出數丈後這才躍起,心中怦怦亂跳,知道適才生死只相去一線,若非有人提醒,這一掌非打實不可。
呂正平滾出戰圈,范一飛隨即連遇險著。呂正平吸了口氣,叫道:「刀來!」他的大弟子立時拋上單刀,呂正平伸手抄住,又攻了上去。卻見丁不四的金鞭已和風良的軟鞭纏住,一拉之下,竟提起風良身子,向呂正平的刀鋒上沖上。呂正平回刀急讓。
石破天叫道:「姓范的小心,抓你嚥喉!」范一飛一怔,不及細想,判官雙筆先護住嚥喉再說,果然丁不四五根手指同時抓到,擦的一聲,在他嚥喉邊掠過,抓出了五條血痕,當真只有一瞬之差。
石破天連叫兩聲,先後救了二人性命。關東群豪無不心存感激,回頭瞧他,見他臉上搽了煤黑,顯是不願以真面目示人。
丁不四破口大罵:「你奶奶的,是那一個狗雜種在多嘴多舌?有本事便出來和爺爺鬥上一鬥!」石破天伸了伸舌頭,向丁當道:「他……他認出來啦!」丁當道:「誰叫你多口?不過他說『那一個狗雜種』,未必便知是你。」
這時呂正平和范一飛連續急攻數招,高三娘子連發飛刀相助,風良也已解脫了鞭上的糾纏,五人又鬥在一起,丁不四急於要知出言和他為難的人是誰,出手越來越快。石破天不忍見關東四豪無辜喪命,又是少年好事,每逢四人遇到危難,總是事先及時叫破。不到一頓飯之間,救了呂正平三次、范一飛四次、風良三次。
丁不四狂怒之下,忽使險著,金鞭高揮,身子躍起,撲向高三娘子,左掌鬥然揮落。這招『天馬行空』的落手處甚是怪異,石破天急忙叫破,高三娘子才得躲過,但右肩還是被丁不四手指掃中,右臂再也提不起來。她右手乏勁,立時左手拔刀,嗤嗤嗤三聲,又是三柄飛刀向丁不四射去。丁不四軟鞭斜卷,裹住兩柄飛刀,張口咬住了第三柄,隨即抖鞭,將兩柄飛刀分射風良與呂正平,同時身子縱起,軟鞭從半空中掠將下來。
高三娘子彎腰避開軟鞭,只聽得眾人大聲驚呼,跟著便是頭頂一緊,身不由主的向上空飛去,原來丁不四軟鞭的鞭梢已卷住了她發髻,將她提向半空。風良等三人大驚,四個人聯手,已被敵人逼得驚險萬狀,高三娘子倘若遭難,余下三人也絕難幸免,當下三人奮不顧身的向丁不四撲去。
丁不四運一口真氣, 的一聲,將口中銜著的那柄子飛刀噴向高三娘子肚腹,左手拿、打、勾、掠,瞬時間連使殺著,將撲來的三人擋了開去。
高三娘子身在半空,這一刀之厄萬難躲過,她雙目一閃,腦海中掠過一個念頭:「死在我飛刀之下的胡匪馬賊,少說也已有七八十人。今日報應不爽,竟還是畢命於自己刀下。」
說來也真巧,丁不四軟鞭上甩出的兩柄飛刀分別被風良與呂正平砸開,正好激射而過石破天身旁。他眼見情勢危急,便出聲提醒也已無用,當即右手一抄,捉住了兩柄飛刀,甩了出去。他從未練過暗器,接飛刀時毛手毛腳,擲出時也是亂七八糟,只是內力雄渾,飛刀去勢勁急,當的一聲響,一刀撞開射向高三娘子肚腹的飛刀,另一刀卻割斷了她的頭發。
高三娘子從數丈高處落下,足尖一點,倒縱數丈,已嚇得臉無人色。
這一下連丁不四也是大出意料之外,當即轉過身來,喝道:「是那一位朋友在這裡礙我的事?有種的便出來鬥三百回合,藏頭露尾的不是好漢。」雙目瞪著石破天,只因他臉上塗滿了煤灰,一時沒認他出來。他聽石破天連番叫破自己殺著,似乎自己每一招、每一式功夫全在對方意料之中,而適才這兩柄飛刀將自己發出的飛刀撞開之時,勁道更大得異乎尋常,飛刀竟爾飛出數丈之外,轉眼便無影無蹤,他雖心下惱怒,卻也知這股內勁遠非自己所及,說出話來畢竟幹淨了些,什麼『爺爺』、『小子』的,居然盡數收起。
石破天當救人之際,什麼都是不及細想,雙刀一擲,居然奏功,自己也是又驚又喜,只是接刀擲刀之際,飛刀的刀鋒將手掌割出了兩道口子,鮮血淋漓,一時也還不覺如何疼痛,眼見丁不四如此聲勢洶洶的向自己說話,早忘了丁當已將自己臉蛋塗黑,戰戰兢兢的道:「四爺爺,是……是我……是大粽子!」
丁不四一怔,隨即哈哈大笑,笑道:「哈哈!我道是誰,卻原來是你大粽子!」心想:「這小子學過我的武功,難怪他能出言點破,那當真半點也不希奇了。」怯意一去,怒氣陡生,喝道:「賊小子來多管爺爺的閑事!」呼的一鞭,向他當頭擊去。 石破天順著軟鞭的勁風,向後縱開,避得雖遠,身法卻難看之極。
丁不四一擊不中,怒氣更盛,呼呼呼連環三鞭,招數極盡巧妙,卻都給石破天閃躍避開。石破天的內功修為既到此境界,身隨心轉,無所不可,左右高下,盡皆如意,但在丁不四積威之下,余悸尚在,只是閃避,卻不還手。
丁不四暗暗奇怪:「這軟鞭功夫我又沒教過這小子,他怎麼也知道招數?」一條軟鞭越使越急,霎時間幻成一團金光閃閃的黃雲,將石破天裹在其中。眼看始終奈何他不得,突然想起:「這大粽子在紫煙島上和白萬劍聯手,居然將我和老三打得狼狽而逃……不,老三固然敗得挺不光採,我丁老四卻是不願和後輩多所計較,瀟瀟洒洒的飄然引退,揚長而去。這小子怕了爺爺,不敢追趕,可是這小子總有點古怪……」
旁人見石破天在軟鞭的橫掃直打之間東閃西避,迭遭奇險,往往間不容發,手心中都為他捏一把冷汗。石破天心中卻想:「四爺爺為什麼不真的打我?他在跟我鬧著玩,故意將軟鞭在我身旁掠過?」他那知丁不四已施出了十成功夫,卻始終差了少些,掃不到他身上。
丁當素知這位叔祖父的厲害,眼見他大展神威,似乎每一鞭揮出,都能將石破天打得筋折骨斷,越看越擔心,叫道:「天哥,快還手啊!你不還手,那就糟了!」
眾人聽得這幾句清脆的女子呼聲發自一個店小二口中,當真奇事疊生,層出不窮,但眼看丁不四和石破天一個狂揮金鞭,一個亂閃急避,對於店小二的忽發嬌聲,那也來不及去驚詫了。
石破天去想:「為什麼要糟?是了,那日我縛起左臂和上清觀道長們動手,他們十分生氣,說我瞧他們不起。我娘說倘若和別人動手過招,最忌的就是輕視對手。你打勝了他,倒也罷了,但若言語舉止之時稍露輕視之意,對方必當是奇恥大辱,從此結為死仇。我只閃避而不還手,那是輕視四爺爺了。」當即雙手齊伸,抓向丁不四胸膛,所用的正是丁當所授的一十八路擒拿手法。
這是丁家的祖傳武功,丁不四如何不識?立即便避開了。可是這一十八路擒拿手在石破天雄渾的內力運使之下,勾、帶、鎖、拿、戳、擊、劈、拗,每一招全是挾著嗤嗤勁風,威猛之極。丁不四大駭,叫道:「見了鬼啦,見了鬼啦!」拆到第十二招上,石破天反手抓去,使出『鳳尾手』的第五變招,將金鞭鞭梢抓在手中。丁不四運力回奪,竟然紋絲不動。他大喝一聲,奮起平生之力急拉,心想自己不許人家使九節鞭,但若自己的九節鞭卻教一個後生小子奪了去,此後還有什麼面目來見人?回奪之時,全身骨節格格作響,將功力發揮到了極致。
石破天心想:「你要拉回兵刃,我放手便是了。」手指鬆開,只聽得砰 、喀喇幾聲大響,丁不四身子向後撞去,將飯店的土牆撞坍了半堵,磚坭跌進店中,桌子板凳、碗碟家生也不知壓壞了多少。
跟著聽得四聲慘呼,一名關東子弟、三名閑人俯身撲倒,背心湧出鮮血。
石破天搶過看時,只見四人背上或中破碗,或中竹筷,丁不四已不知去向。卻是他自知不敵,急怒而去,一口惡氣無處發泄,隨手抓起破碗竹筷,打中了四人。
范一飛等忙將四人扶起,只見每人都被打中了要害,已然氣絕,眼見丁不四如此兇橫,無不駭然,又想若不是石破天仗義出手,此刻屍橫就地的不是這四人,而是四個掌門人了,當即齊向石破天拜倒,說道:「少俠高義,恩德難忘,請問少俠高姓大名。」
石破天已得母親指點江湖上的儀節,當下也即拜倒還禮,說道:「不敢,不敢!小事微勞,何足掛齒?在下姓石,賤名中玉。」跟著又請教四人的姓名門派。范一飛等說了,又問起丁當姓名。石破天道:「她叫叮叮噹噹,是我的……我的…… 我的……」連說三個『我的』,脹紅了臉,卻說不下去了。
范一飛等閱歷廣博,心想一對青年男女化了裝結伴同行,自不免有些尷尷尬尬的難言之隱,見石破天神色忸怩,當下便不再問。
丁當道:「咱們走吧!」石破天道:「是,是!」拱手和眾人作別。
范一飛等不住道謝,直送出鎮外。各人想再請教石破天的師承門派,但見丁當不住向石破天使眼色,顯是不願旁人多所打擾,只得說道:「石少俠大恩大德,此生難報,日後但有所命,我關東眾兄弟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石破天記起母親教過他的對答,便道:「大家是武林一脈,義當互助。各位再是這般客氣,倒令小可汗顏了。今日結成了朋友,小可實是不勝之喜。」
范一飛等承他救了性命,本已十分感激,見他年紀輕輕,武功高強,偏生又如此謙和,更是欽佩,雅不願就此和他分手。
丁當聽他談吐得體,芳心竊喜:「誰說我那石郎是白痴?他武功已超過了四爺爺,連腦子也越來越清楚了。」心中高興,臉上登時露出笑魘。她雖然臉上煤灰塗得一塌胡塗,但眾人留心細看之下,都瞧出是個明艷少女,只是頭戴破氈帽,穿著一件胸前油膩如鏡的市儈直裰,人人不免暗暗好笑。
高三娘子伸手挽住了她手臂,笑道:「這樣一個美貌的店小二,耳上又帶了一副明珠耳環。江南的店小二,畢竟和我們關東的不同。」眾人聽了,無不哈哈大笑。丁當也是 哧一聲,笑了出來,心想:「適才一見四爺爺,便慌了手腳,忙著改裝,卻忘了除下耳環。」
高三娘子見數百名鎮上百姓遠遠站著觀看,不敢過來,知道剛才這一場惡戰鬥得甚兇,丁不四又殺了三名鎮人,當地百姓定當自己這幹人是打家劫舍的綠林豪客了,說道:「此地不可久留,咱們也都走吧。」向丁當道:「小妹子,你這一改裝,只怕將裡衣也弄臟了,我帶的替換衣服甚多,你若不嫌棄,咱們就找家客店,你洗個澡,換上幾件。小妹子,像你這樣的江南小美人兒,老姊姊可從來沒見過,你改了女裝之後,這副畫兒上美女般的相貌,老姊姊真想瞧瞧,日後回到關東,也好向沒見過世面的親戚朋友們夸口。」
高三娘子這般甜嘴蜜舌的稱讚,丁當聽在耳中,實是說不出的受用,抿了嘴笑了笑,道:「我不會打扮,姊姊你可別笑話我。」
高三娘子聽她這麼說,知已允諾,左手一揮,道:「大伙兒走吧!」眾人轟然答應,牽過馬來,先請石破天和丁當上馬,然後各人紛紛上馬,帶了那關東弟子的屍體,疾馳出鎮。這一行人論年紀和武功,均以范一飛居首,但此次來到中原,一應使費都由萬馬莊出貲,高三娘子生性豪闊,使錢如流水一般,便成了這行人的首領。
各人所乘的都是遼東健馬,頃刻間便馳出數十裡。石破天悄悄問丁當道:「這是去鬆江府的道路麼?」丁當笑著點點頭。其實鬆江府是在東南,各人卻是馳向西北,和石清夫婦越離越遠了。
傍晚時分,到得一處大鎮,叫做平陽寨,眾人逕投當地最大的客店。那死了的漢子是快刀門的,呂正平自和群弟子去料理喪事,拜祭火化了,收了骨灰。
高三娘子卻在房中助丁當改換女裝。她見丁當雖作少婦裝束,但體態舉止,卻顯是個黃花閨女,不由得暗暗納罕。
當晚關東群豪在客店中殺豬屠羊,大張筵席,推石破天坐了首席。丁當不願述說丁不四和自己的幹連,每當高三娘子和范一飛兜圈子探詢石破天和她的師承門派之時,總是支吾以應。群豪見他們不肯說,也就不敢多問。
高三娘子見石破天和丁當神情親密,丁當向他凝睇之時,更是含情脈脈,心想:「恩公和這小妹子多半是私奔離家的一對小情人,我們可不能不識趣,阻了他倆的好事。」
范一飛等在關東素來氣燄不可一世,這次來到中原,與丁不四一戰,險些兒鬧了個全軍覆沒,心中均感老大不是味兒,呂正平死了個得力門人,更是心中鬱鬱,但在石破天、丁當面前,只得強打精神,吃了個酒醉飯飽。
筵席散後,高三娘子向范一飛使個眼色,二人分別挽著丁當和石破天的手臂,送入一間店房。范一飛一笑退開。高三娘子笑道:「恩公,你說咱們這個新娘子美不美?」
石破天紅著臉向丁當瞧了一眼,只見她滿臉紅暈,眼波欲流,不由得心中怦的一跳。兩人同時轉開了頭,各自退後兩步,倚牆而立。
高三娘子格格笑道:「兩位今晚洞房花燭,卻怕醜麼?這般離得遠遠的,是不是相敬如賓?」左手去關房門,右手一揮,嗤的一聲響,一柄飛刀飛出,將一枝點得明晃晃的蠟燭斬去了半截。那飛刀余勢不衰,破窗而出,房中已是黑漆一團。高三娘子笑道:「恭祝兩位百年好合,白頭偕老!」砰的一聲,關上了房門。
石破天和丁當臉上發燒,心中情意盪漾。突然之間,石破天又想起了阿繡:「阿繡見到我此刻這副情景,定要生氣,只怕她從此不肯做我老婆了。那怎麼辦?」
忽聽得院子中一個男子聲音喝道:「是英雄好漢,咱們就明刀明槍的來打上一架,偷偷的放一柄飛刀,算是什麼狗熊?」
丁當「嚶」的一聲,奔到石破天身前,兩人四手相握,都忍不住暗暗好笑:「高三娘子這一刀是給咱們滅燭,卻叫人誤會了。」石破天開口待欲分說,只覺一只溫軟嫩滑的手掌按上了自己嘴巴。
只聽院子中那人繼續罵道:「這飛刀險狠毒辣,多半還是關東那不要臉的賤人所使。聽說遼東有個什麼萬馬莊,姓高的寡婦學不好武功,就用這種飛刀暗算人。咱們中原的江湖同道,還真沒這麼差勁的暗器。」
高三娘子這一刀給人誤會了,本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中,由得他罵幾句算了,那知他竟然罵到自己頭上來,心想:「不知他是認得我的飛刀呢,還是只不過隨口說說?」
只聽那人起罵越起勁:「並東地方窮得到了家,胡匪馬賊到處都是,他媽的有個叫什麼慢刀門的,刀子使得不快,就專用蒙汗藥害人。還有個什麼叫青蛇門的,拿幾條毒蛇兒沿門討飯。又有個姓范的叫什麼『一飛落水』,使兩橛掏糞短棍兒,真叫人笑歪了嘴。」
聽這人這般大聲叫嚷,關東群豪無不變色,自知此人是沖著自己這伙人而來。
呂正平手提紫金刀,沖進院子,只見一個矮小的漢子指手劃腳的正罵得高興。呂正平喝道:「朋友,你在這裡胡言亂語,是何用意?」那人道:「有什麼用意?老子一見到關東的扁腦殼,心中就生氣,就想一個個都砍將下來,掛在樑上。」
呂正平道:「很好,扁腦殼在這裡,你來砍吧!」身形一幌,已欺到他的身側,橫過紫金刀,一刀揮出,登時將他攔腰斬為兩截,上半截飛出丈余,滿院子都是鮮血。
這時范一飛、風良、高三娘子等都已站在院子中觀看,不論這矮小漢子使出如何神奇的武功,甚至將呂下平斬為兩截,各人的驚訝都沒如此之甚。呂正平更是驚得呆了。這漢子大言炎炎,將關東四大門派的武功說得一錢不值,身上就算沒驚人藝業,至少也能和呂正平拆上幾招,那想得到竟是絲毫不會武功。
群豪正在面面相覷之際,忽聽得屋頂有人冷冷的道:「好功夫啊好功夫,關東快刀門呂大俠,一刀將一個端茶送飯的店小二斬為兩截!」
群豪仰頭向聲音來處瞧去,只見一人身穿灰袍,雙手叉腰,站在屋頂。群豪立時省悟,呂正平所殺的乃是這家客店中的店小二,他定是受了此人銀子,到院子中來胡罵一番,豈知竟爾送了性命。
高三娘子右手揮處,嗤嗤聲響,三柄飛刀挾著勁風,向他射去。
那人左手抄處,抓住了一柄飛刀的刀柄,跟著向左一躍,避開了余下兩柄,長笑說道:「關東四大門派大駕光臨,咱們在鎮北十二裡的鬆林相會,倘若不願來,也就罷了!」不等范一飛等回答,一躍落屋,飛奔而去。
高三娘子問道:「去不去?」范一飛道:「不管對方是誰,既來叫了陣,咱們非得赴約不可。」高三娘子道:「不錯,總不能教咱們把關東武林的臉丟得幹幹淨淨。」
她走到石破天窗下,朗聲說道:「石恩公,小妹子,我們跟人家定了約會,須得先行一步,明日在前面鎮上再一同喝酒吧。」她頓了一頓,不聽石破天回答,又道:「此處鬧出了人命,不免有些麻煩,兩位也請及早動身為是,免受無謂牽累。」她並不邀石丁二人同去赴約,心想日間惡戰丁不四,石破天救了他四人性命,倘再邀他同去,變成求他保護一般,顯得關東四派太也膿包了。
這時客店中發現店小二被殺,已然大呼小叫,亂成一團。有的叫嚷:「強盜殺了人哪,救命,救命!」有的叫道:「快去報官!」有的低聲道:「別作聲,強盜還沒走!」
石破天低聲問道:「怎麼辦?」丁當嘆了口氣,道:「反正這裡是不能住了,跟在他們後面去瞧瞧熱鬧吧。」石破天道:「卻不知對方是誰,會不會是你四爺爺?」丁當道:「我也不知。咱二人可別露面,說不定是我爺爺?」石破天「啊」的一聲,驚道:「那可糟糕,我……我還是不去了。」丁當道:「傻子,倘若是我爺爺,咱們不會溜嗎?你現下武功這麼強,爺爺也殺不了你啦。我不擔心,你倒害怕起來。」
說話之間,馬蹄聲響,關東群豪陸續出店。只聽高三娘子大聲道:「這裡二百一十兩銀子,十兩是房飯錢,二百兩是那店小二的喪葬和安家費用。殺人的是山東響馬王大虎,可別連累了旁人。」石破天低聲問道:「怎麼出了個山東響馬王大虎?」丁當道:「那是假的,報起官來,有個推搪就是了。」
兩人出了店門,只見門前馬椿上系著兩匹坐騎,料想是關東群豪留給他們的,當即上馬,向北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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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爵 | 2008-3-4 21:16:16

十五 真相
石破天和丁當遠遠跟在關東群豪之後,馳出十余裡,便見前面黑壓壓地好大一片鬆林。只聽得范一飛朗聲道:「是那一路好朋友相邀?關東萬馬莊、快刀門、青龍門、臥虎溝拜山來啦。」丁當道:「咱們躲在草叢裡瞧瞧,且看是不是爺爺。」兩人縱身下馬,彎腰走近,伏在一塊大石之後。
范一飛等聽到馬蹄之聲,早知二人跟著來,也不過去招呼,只是凝目瞧著鬆林。四個掌門人站在前面,十余名弟子隔著丈許,排成一列,站在四人之後。鬆林中靜悄悄地沒半點聲息。下弦月不甚明亮,映著滿野鬆林,照得人面皆青。
過了良久,忽聽得林中一聲 哨,左側和右側各有一行黑衣漢子奔出。每一行都有五六十人,百余人遠遠繞到關東群豪之後,兜將轉來,將群豪和石丁二人都圍住了,站定身子,手按兵刃,一聲不出。跟著鬆林中又出來十名黑衣漢子,一字排開。石破天輕噫一聲,這十人竟是長樂幫內五堂的正副香主,米橫野、陳沖之、展飛等一齊到了。這十人一站定,林中緩步走出一人,正是『著手成春』貝海石。他咳嗽了幾聲,說道:「關東四大門派掌門人枉顧,敝幫兄弟……咳咳……不敢在總舵靜候,特來遠迎。咳……只是各位來得遲了,教敝幫合幫上下,等得十分心焦。」
范一飛聽得他說話之間咳嗽連聲,便各是武林中大大有名的貝海石,心想原來對方正是自己此番前來找尋的正主兒,雖見長樂幫聲勢浩大,反放下了心事,尋思:「既是長樂幫,那麼生死榮辱,憑此一戰,倒免了跟毫不相幹的丁不四等人糾纏不清。」一想到丁不四,忍不住打個寒戰,便抱拳道:「原來是貝先生遠道來迎,何以克當?在下臥虎溝范一飛。」跟著給呂正平、風良、高三娘子等三人引見了。
石破天見他們客客氣氣的廝見,心道:「他們不是來打架的。」低聲道:「是自己人,咱們出去相見吧。」丁當拉住他手臂,在他耳邊道:「且慢,等一等再說。」
只聽范一飛道:「我們約定來貴幫拜山,不料途中遇到一些耽擱,是以來得遲了,還請貝先生和眾位香主海涵。」貝海石道:「好說,好說。不過敝幫石幫主恭候多日,不見大駕光臨,只道各位已將約會之事作罷。石幫主另有要事,便沒再等下去了。」范一飛一怔,說道:「不知石英雄到了何處?不瞞貝先生說,我們萬裡迢迢的來到中原,便是盼和貴幫的石英雄會上一會。若是會不到石英雄,那……那 ……未免令我們好生失望了。」貝海石按住嘴咳嗽了幾聲,卻不作答。
范一飛又道:「我們攜得一些關東土產,幾張貂皮,幾斤人參,奉贈石英雄、貝先生、和眾位香主。微禮不成敬意,只是千裡送鵝毛之意,請各位笑納。」左手擺了擺,便有三名弟子走到馬旁,從馬背上解下三個包裹,躬身送到貝海石面前。
貝海石笑道:「這……這個實在太客氣了。承各位賜以厚貺,當真……咳咳… …當真是卻之不恭,受之有愧了,多謝,多謝!」米橫野等將三個包裹接了過去。
范一飛從自己背上解下一個小小包裹,雙手托了,走上三步,朗聲道:「貴幫司徒幫主昔年在關東之時,和在下以及這三位朋友甚是交好,蒙司徒幫主不棄,跟我們可說是有過命的交情。這時是一只成形的千年人參,服之延年益壽,算得是十分稀有之物,是送給司徒大哥的。」他雙手托著包裹,望定了貝海石,卻不將包裹遞過去。
石破天好生奇怪:「怎麼另外還有一個司徒幫主?」
只聽貝海石咳了幾聲,又嘆了口長氣,說道:「敝幫前幫主司徒大哥,咳咳… …前幾年遇上了一件不快意事,心灰意懶,不願再理幫務,因此上將幫中大事交給了石幫主。司徒大哥……他老人家……咳咳……入山隱居,久已不聞消息,幫中老兄弟們都牽記得緊。各位這份厚禮,要交到他老人家手上,倒不大容易了。」
范一飛道:「不知司徒大哥在何處隱居?又是不知為了何事退隱?」辭意漸嚴,已隱隱有質問之意。
貝海石微微一笑,說道:「在下只是司徒幫主的部屬,於他老人家的私事,所知實在不多,范兄等幾位既是司徒幫主的知交,在下正好請教,何以正當長樂幫好生興旺之際,司徒幫主突然將這副重擔交托了給石幫主?」這一來反客為主,登時將范一飛的咄咄言辭頂了回去,反令他好生難答。范一飛道:「這個……這個我們怎麼知道?」
貝海石道:「當司徒幫主交卸重任之時,眾兄弟對石幫主的人品武功,可說一無所知,見他年紀甚輕,武林中又無名望,由他來率領群雄,老實說大伙兒心中都有點兒不服。可是石幫主接任之後,便為本幫立了幾件大功,果然司徒幫主巨眼識英雄,他老人家不但武功高人一等,見識亦是非凡,咳咳……若非如此,他又怎會和眾位遼東英雄論交?嘿嘿!」言下之意自是說,倘若你們認為司徒幫主眼光不對,那麼你們自己也不是什麼好腳色了。
呂正平突然插口道:「貝大夫,我們在關東得到的訊息,卻非如此,因此上一齊來到中原,要查個明白。」
貝海石淡淡的道:「萬裡之外以訛傳訛,也是有的。卻不知列位聽到了什麼謠言?」
呂正平道:「真相尚未大白之前,這到底是否謠言,那也還難說。我們聽一位好朋友說道,司徒大哥是……是……」眼中精光突然大盛,朗聲道:「……是被長樂幫的奸人所害,死得不明不白。這幫主之位,卻落在一個貪淫好色、兇橫殘暴的少年浪子手裡。這位朋友言之鑿鑿,聽來似乎不是虛語。我們記著司徒大哥昔年的好處,雖然自知武功名望,實在不配來過問貴幫的大事,但為友心熱,未免……未免冒昧了。」
貝海石嘿嘿一聲冷笑,說道:「呂兄言之有理,這未免冒昧了。」
呂正平臉上一熱,心道:「人道『著手成春』貝海石精幹了得,果是名不虛傳。」大聲說道:「貴幫願奉何人為主,局外人何得過問?我們這些關東武林道,只想請問貴幫,司徒大哥眼下是死是活?他不任貴幫幫主,到底是心所甘願,還是為人所迫?」
貝海石道:「姓貝的雖不成器,在江湖上也算薄有浮名,說過了的話,豈有改口的?閣下要是咬定貝某撒謊,貝某也只有撒謊到底了。嘿嘿,列位都是武林中大有身份來歷之人,熱心為朋友,本來令人好生欽佩。但這一件事,卻是欠通啊欠通!」
高三娘子向來只受人戴高帽,拍馬屁,給貝海石如此奚落,不禁大怒,厲聲說道:「害死司徒大哥的,只怕你姓貝的便是主謀。我們來到中原,是給司徒大哥報仇來著,早就沒想活著回去。你男子漢大丈夫,既有膽子作下事來,就該有膽子承擔,你給我爽爽快快說一句,司徒大哥到底是死是活?」
貝海石懶洋洋的道:「姓貝的生了這許多年病,鬧得死不死,活不活的,早就覺得活著也沒多大味道。高三娘子要殺,不妨便請動手。」
高三娘子怒道:「還虧你是個武林名宿,卻來給老娘耍這憊賴勁兒。你不肯說,好,你去將那姓石的小子叫出來,老娘當面問他。」她想貝海石老奸巨猾,鬥嘴鬥他不過,動武也怕寡不敵眾,那石幫主是個後生小子,縱然不肯吐實,從他神色之間,總也可看到些端倪。
站在貝海石身旁的陳沖之忽然笑道:「不瞞高三娘子說,我們石幫主喜歡女娘們,那是不錯,但他只愛見年輕貌美、溫柔斯文的小妞兒。要他來見高三娘子,這個……嘿嘿……只怕他……嘿嘿……」這幾句話語氣輕薄,言下之意,自是譏嘲高三娘子老醜潑辣,石幫主全無見她一見的胃口。
丁當在暗中偷笑,低聲道:「其實高姊姊相貌也很好看啊,你又看上了她,是不是?」石破天道:「又來胡說八道!小心她放飛刀射你!」丁當笑道:「她放飛刀射我,你幫那一個?」石破天還沒回答。高三娘子大怒之下,果然放出了三柄飛刀,銀光急閃,向陳沖之射去。
陳沖之一一躲開,笑道:「你看中我有什麼用?」口中還在不幹不淨的大肆輕薄。
范一飛叫道:「且慢動手!」但高三娘子怒氣一發,便不可收拾,飛刀接連發出,越放越快。陳沖之避開了六把,第七把竟沒能避過, 的一聲,正中右腿,登時屈腿跪倒。高三娘子冷笑道:「下跪求饒麼?」陳沖之大怒,拔刀撲了上來。風良揮軟鞭擋開。
眼見便是一場群毆之局,石破天突然叫道:「不可打架,不可打架!你們要見我,不是已經見到了麼?」說著攜了丁當之手,從大石後竄了出來,幾個起落,已站在人叢之中。
陳沖之和風良各自向後躍開。長樂幫中群豪歡聲雷動,一齊躬身說道:「幫主駕到!」
范一飛等都大吃一驚,眼見長樂幫眾人的神氣絕非作偽,轉念又想:「恩公自稱姓石,年紀甚輕,武功極高,他是長樂幫的幫主,本來毫不希奇,只怪我們事先沒想到。他自稱石中玉,我們卻聽說長樂幫幫主叫什麼石破天。嗯,石中玉,字破天,那也尋常得很啊。」
高三娘子歉然道:「石……石恩公,原來你……你便是長樂幫的幫主,我們可當真鹵莽得緊。早知如此,那還有什麼信不過的?」
石破天微微一笑,向貝海石道:「貝先生,沒想到在這裡碰到大家,這幾位是我朋友,大家別傷和氣。」
貝海石見到石破天,不勝之喜,他和關東群豪原無嫌隙,略略躬身,說道:「幫主親來主持大局,那是再好也沒有了,一切仗幫主作主。」
高三娘子道:「我們誤聽人言,只道司徒大哥為人所害,因此上和貴幫訂下約會,那裡知道新幫主竟然便是石恩公。石恩公義薄雲天,自不會對司徒大哥作下什麼虧心事,定是司徒大哥見石恩公武功比他高強,年少有為,因此上退位讓賢,卻不知司徒大哥可好?」
石破天不知如何回答,轉頭向貝海石道:「這位司徒……司徒大哥……」
貝海石道:「司徒前幫主眼下隱居深山,什麼客人都不見,否則各位如此熱心,萬裡趕來,本該是和他會會的。」
呂正平道:「在下適才出言無狀,得罪了貝先生,真是該死之極,這裡謝過。」說著深深一揖,又道:「但司徒大哥和我們交情非同尋常,這番來到中原,終須見上他一面,萬望恩公和貝先生代為求懇。司徒大哥不見外人,我們可不是外人。」說著雙目注視石破天。
石破天向貝海石道:「這位司徒前輩,不知住得遠不遠?范大哥他們走了這許多路來探訪他,倘若見不到,豈非好生失望?」
貝海石甚感為難,幫主的說話就是命令,不便當眾違抗,只得道:「其中的種種幹系,一時也說不明白。各位遠道來訪,長樂幫豈可不稍盡地主之誼?敝幫總舵離此不遠,請各位遠客駕臨敝幫,喝一杯水酒,慢慢再說不遲。」
石破天奇道:「總舵離此不遠?」貝海石微現詫異之色,說道:「此處向東北,抄近路到鎮江總舵,只五十裡路。」石破天轉頭向丁當望去。丁當格的一笑,伸手抿住了嘴。
范一飛等正要追查司徒幫主司徒橫的下落,不約而同的都道:「來到江南,自須到貴幫總舵拜山。」
當下一行人逕向東北進發,天明後已到了鎮江長樂幫總舵。幫中自有管事人員對遼東群豪殷勤接待。
石破天和丁當並肩走進內室。侍劍見幫主回來,不由得又驚又喜,見他帶著一個美貌少女,那是見得多了,心想:「身子剛好了些,老毛病又發作了。先前我還道他一場大病之後變了性子,哼,他若變性,當真日頭從西方出來呢。」
石破天洗了臉,剛喝得一杯茶,聽得貝海石在門外說道:「侍劍姐姐,請你稟告幫主,貝海石求見。」石破天不等侍劍來稟,便擎帷走出,說道:「貝先生,我正想請問你,那位司徒幫主到底是怎麼回事?」
貝海石道:「請幫主移步。」領著他穿過花園,來到菊畔壇的一座八角亭中,待石破天坐下,這才就坐,道:「幫主生了這場病,隔了這許多日子,以前的事仍然記不得麼?」
石破天曾聽父母仔細剖析,說道長樂幫群豪要他出任幫主,用心險惡,是要他為長樂幫擋災,送他一條小命,以解除全幫人眾的危難。但貝海石一直對他恭謹有禮,自己在摩天崖上寒熱交攻,幸得他相救,其後連日發病,他又曾用心診治,雖說出於自私,但自己這條命總是他救的,此刻如果直言質詢,未免令他臉上難堪,再說,從前之事確是全然不知,也須問個明白,便道:「正是,請貝先生從頭至尾,詳述一遍。」
貝海石道:「司徒前幫主名叫司徒橫,外號八爪金龍,是幫主的師叔,幫主這總還記得吧?」石破天奇道:「是我師叔,我……我怎麼一點也不記得了?那是什麼門派?」
貝海石道:「司徒幫主向來不說他的師承來歷,我們屬下也不便多問。三年以前,幫主奉了師父之命……」石破天問道:「奉了師父之命,我師父是誰?」貝海石搖了搖頭,道:「幫主這場病當真不輕,竟連師父也忘記了。幫主的師承,屬下卻也不知。上次雪山派那白萬劍硬說幫主是雪山派弟子,屬下也是好生疑惑,瞧幫主的武功家數,似乎不像。」
石破天道:「我師父?我只拜過金烏派的史婆婆為師,不過那是最近的事。」伸指敲了敲腦袋,只覺自己所記的事,與旁人所說總是不相符合,心下好生煩惱,問道:「我奉師父之命,那便如何?」
貝海石道:「幫主奉師父之命,前來投靠司徒幫主,要他提攜,在江湖上創名立萬。過不多時,本幫便發生了一件大事,那是因商議賞善罰惡、銅牌邀宴之事而起。這一會事,幫主可記得麼?」石破天道:「賞善罰惡的銅牌,我倒知道。當時怎麼商議,我腦子裡卻是一點影子也沒有了。」貝海石道:「本幫每年一度,例於三月初三全幫大聚,總舵各香主、各地分舵舵主,都來鎮江聚會,商討幫中要務。三年前的大聚之中,有個何香主忽然提到,本幫近年來好生興旺,再過得三年,邀宴銅牌便將重現江湖,那時本幫勢難幸免,如何應付,須得先行有個打算才好,免得事到臨頭,慌了手腳。」
石破天點頭道:「是啊,賞善罰惡的銅牌一到,幫主若不接牌答允去喝臘八粥,全幫上下都有盡遭殺戮之禍。那是我親眼見到過的。」貝海石心中一凜,奇道:「幫主親眼見到過了?」石破天道:「其實我真的不是你們幫主。不過這件事我卻見到了的,那是飛魚幫和鐵叉會,兩幫人眾都給殺得幹幹淨淨。」心道:「唉!大哥、二哥可也太辣手了。」
飛魚幫和鐵叉會因不接銅牌而慘遭全幫屠殲之事,早已傳到了長樂幫總舵。貝海石嘆了口氣,說道:「我們早料到有這一天,恩此那位何香主當年提出這件事來,實在也不能說是杞人憂天,是不是?可是司徒幫主一聽,立時便勃然大怒,說何香主煽動人心,圖謀不軌,當即下令將他扣押起來。大伙兒紛紛求情,司徒幫主嘴上答允,半夜裡卻悄悄將他殺了,第二日卻說何香主畏罪自殺。」
石破天道:「那為了什麼?想必司徒幫主和這位何香主有仇,找個因頭將他害死了。」貝海石搖頭道:「那倒不是,真正原因是司徒幫主不願旁人提及這回事。」
石破天點了點頭。他資質本甚聰明,只是從來少見人面,於人情世故才一竊不通,近來與石清夫婦及丁當相處多日,已頗能揣摩旁人心思,尋思:「司徒幫主情知倘若接了銅牌赴宴,那便是葬身海島,有去無回﹔但若不接銅牌,卻又是要全幫上下弟兄陪著自己一塊兒送命。這件事他自己多半早就日思夜想,盤算了好幾年,卻不願別人公然提起這個難題。」
貝海石續道:「眾兄弟自然都知道何香主是他殺的。他殺何香主不打緊,但由此可想而知,當邀宴銅牌到來之時,他一定不接,決不肯犧牲一己,以換得全幫上下的平安。眾兄弟當時各懷心事,默不作聲,便在那時,幫主你挺身而出,質問師叔。」
石破天大為奇怪,說道:「是我挺身而出,質問……質問他?」
貝海石道:「是啊!當時幫主你侃侃陳辭,說道:『師叔,你既為本幫之主,便當深謀遠慮,為本幫圖個長久打算。善惡二使復出江湖之期,已在不遠。何香主提出這件事來,也是為全幫兄弟著想,師叔你逼他自殺,只恐眾兄弟不服。』司徒幫主當即變臉喝罵,說道:『大膽小子,這長樂幫總舵之中,那有你說話的地方?長樂幫自我手中而創,便算自我手中而毀,也挨不上別人來多嘴多舌。』司徒幫主這幾句話,更叫眾兄弟心寒。幫主你卻說道:『師叔,你接牌也是死,不接牌也是死,又有什麼分別?若不接牌,只不過教這許多忠肝義膽的好兄弟們都陪上一條性命而已,於你有什麼好處?倒不如爽爽快快的慷慨接牌,教全幫上下,永遠記著你的恩德。』」
石破天點頭道:「這番話倒也不錯,可是……可是……貝先生,我卻沒這般好口才,沒本事說得這般清楚明白。」貝海石微笑道:「幫主何必過謙?幫主只不過大病之後,腦力未曾全復。日後痊癒,自又辯才無礙,別說本幫無人能及,便是江湖上,又有誰及得你上?」石破天將信將疑,道:「是麼?我……我說了這番話後,那又如何?」
貝海石道:「司徒幫主登時臉色發青,拍桌大罵,叫道:『快……快給我將這沒上沒下的小子綁了起來!』可是他連喝數聲,眾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竟是誰也不動。司徒幫主更加氣惱,大叫:『反了,反了!你們都跟這小子勾結了起來,要造我的反是不是?好,你們不動手,我自己來宰了這小子!』」
石破天道:「眾兄弟可勸住了他沒有?」
貝海石子道:「眾兄弟心中不服,仍是誰也沒有作聲。司徒幫主當即拔出八爪飛抓,縱身離座,便向幫主你抓了過來。你身子一幌,登時避開。司徒幫主連使殺著,卻都給你一一避開,也始終沒有還手。你雙手空空,司徒幫主的飛爪在武林中也是一絕,你居然能避得七八招,實是十分的難能可貴。當時米香主便叫了起來:『幫主,你師侄讓了你八招不還手,一來尊你是幫主,二來敬你是師叔,你再下殺手,天下人可都要派你的不是了。』司徒幫主怒喝:『誰叫他不還手了?反正你們都已偏向了他,大伙兒齊心合力將我殺了,奉這小子為幫主,豈不遂了眾人的心願?』」
「他口中怒罵,手上絲毫不停,霎時之間,你連遇兇險,眼見要命喪於他飛抓之下。展香主叫道:『石兄弟,接劍!』將一柄長劍拋過來給你。你伸手抄去,又讓了三招,說道:『師叔,我已讓了二十招,你再不住手,我迫不得已,可要得罪了。』司徒幫主目露兇光,揮鋼爪向你面門抓到,當時議事廳上二十余人齊聲大呼:『還手,還手,莫給他害了!』你說道:『得罪!』這才舉劍擋開他的飛爪。」
「你二人這一動手,那就鬥得十分激烈。鬥了一盞茶時分,人人都已瞧出幫主你未出全力,是在讓他,但他還是狠命相撲,終於你使了一招猶似『順水推舟』那樣的招式,劍尖刺中了他右腕,他飛爪落地,你立即收劍,躍開三步。司徒幫主怔怔而立,臉上已全無血色,眼光從眾兄弟的臉上一個個橫掃過去。這時議事廳上半點聲息也無,只有他手腕傷口中的鮮血,一滴一滴的落在地下,發出極輕微的嗒嗒之聲。過了好半晌,他慘然說道:『好,好,好!』大踏步向外走去。廳上四十余人目送他走出,仍是誰也沒有出聲。」
「司徒幫主這麼一走,誰都知道他是再也沒面目回來了,幫中不可無主,大家就推你繼承。當時你慨然說道:『小子無德無能,本來決計不敢當此重任,只是再過三年,善惡銅牌便將重現江湖。小子暫居此位,那邀宴銅牌若是送到本幫,小子便照接不誤,替各位擋去一場災難便是。』眾兄弟一聽,齊聲歡呼,當即拜倒。不瞞幫主說,你力戰司徒幫主,武功之強,眾目所睹,大家本已心服,其實即使你武功平平,只要答允為本幫擋災解難,大家出於私心,也都必擁你為主。」
石破天點頭道:「因此我幾番出外,你們都急得什麼似的,唯恐我一去不回。」
貝海石臉上微微一紅,說道:「幫主就任之後,諸多措施,大家也無異言,雖說待眾兄弟嚴峻了些,但大家想到幫主大仁大義,甘願舍生以救眾人之命,什麼也都不在乎了。」
石破天沉吟道:「貝先生,過去之事,我都記不起了,請你不必隱瞞,我到底做過什麼大錯事了?」貝海石微笑道:「說是大錯,卻也未必。幫主方當年少,風流倜儻了些,也不足為病。好在這些女子大都出於自願,強迫之事,並不算多。長樂幫的聲名本來也不如何高明,眾兄弟聽到消息,也不過置之一笑而已。」
石破天只聽得額頭涔涔冒汗,貝海石這幾句話輕描淡寫,但顯然這幾年來自懷的風流罪過定是作下了不少。可是他苦苦思索,除了丁當一人之外,又和那些女子有過不清不白的私情勾當,實是一個也想不起來﹔突然之間,心中轉過一個念頭:「倘若阿繡聽到了這番話,只須向我瞧上一眼,我就……我就……」
貝海石道:「幫主,屬下有一句不知進退的話,不知是否該說?」石破天忙道:「正要請貝先生教我,請你說得越老實越好。」貝海石道:「咱們長樂幫做些見不得人的買賣,原是勢所難免,否則全幫二萬多兄弟吃飯穿衣,又從那裡生發得來?咱們本就不是白道上的好漢,也用不著守他們那些仁義道德的臭規矩。只不過幫中自家兄弟們的妻子女兒,依屬下之見,幫主還是……還是少理睬她們為妙,免得傷了兄弟間的和氣。」
石破天登時滿臉通紅,羞愧無地,想起那晚展香主來行刺,說自己勾引他的妻子,只怕此事確是有的,那便如何是好?
貝海石又道:「丁不三老先生行為古怪,武功又是極高,幫主和他孫女兒來往,將來遺棄了她,只怕丁老先生不肯幹休,幫主雖然也不會怕他,但總是多樹一個強敵……」石破天插口道:「我怎會遺棄丁姑娘?」貝海石微笑道:「幫主喜歡一個姑娘之時,自是當她心肝寶貝一般,只是幫主對這些姑娘都沒長性。這位丁姑娘嘛,幫主真要跟她相好,也沒什麼。但拜堂成親什麼的,似乎可以不必了,免得中了丁老兒的圈套。」石破天道:「可是……可是我已經和她拜堂成親了。」貝海石道:「其時幫主重病未癒,多半是病中迷迷糊糊的受了丁老兒的擺布,那也不能作的準的。」石破天皺眉,一時難以回答。
貝海石心想談到此處,已該適可而止,便即扯開話題,說道:「關東四門派聲勢洶洶的找上門來,一見幫主,登時便軟了下來,恩公長、恩公短的,足見幫主威德。幫主武功增長奇速,可喜可賀,但不知是什麼緣故?」石破天如何力退丁不四、救了高三娘子等人性命之事,途中關東群豪早已加油添醬的說與長樂幫眾人知曉。貝海石萬萬料不得石破天武功竟會如此高強,當下想套問原由,但石破天自己也莫明其妙,自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貝海石卻以為他不肯說,便道:「這些人在武林中也都算是頗有名望的人物。幫主於他們既有大恩,便可乘機籠絡,以為本幫之用。他們若是問起司徒前幫主的事,幫主只須說司徒幫主已經退隱,屬下適才所說的經過,卻不必告知他們,以免另生枝節,於大家都無好處。」石破天點點頭道:「貝先生說得是。」
兩人說了一會閑話,貝海石從懷中摸出一張清單,稟告這幾個月來各處分舵調換了那些管事人員,什麼山寨送來多少銀米,在什麼碼頭收了多少月規。石破天不明所以,只是唯唯而應,但聽他說來,長樂幫的作為,有些正是父母這幾日來所說的傷天害理勾當,許多地方的綠林山寨向長樂幫送金銀珠玉、糧食牲口,擺明了是坐地分臟﹔又有什麼地方的幫會不聽號令,長樂幫便去將之滅了。他心中覺得不對,卻不知如何向貝海石說才是。
當晚總舵大張筵席,宴請關東群豪,石破天、貝海石、丁當在下首相陪。
酒過三巡,各人說了些客氣話。范一飛道:「恩公大才,整理得長樂幫這般興旺,司徒大哥想來也必十分喜歡,」貝海石道:「司徒前輩此刻的釣魚種花,什麼人都不見,好生清閑舒適。敝幫的俗務,我們也不敢去稟報他老人家知道。」
范一飛正想再設辭探問,忽見虎猛堂的副香主匆匆走到貝海石身旁,在他耳旁低語了幾句。
貝海石笑著點頭,道:「很好,很好。」轉頭向石破天笑道:「好教幫主得知,雪山派群弟子給咱們擒獲之後,這幾天凌霄城又派來後援,意圖救人。那知偷雞不著蝕把米,剛才又給咱們抓了兩個。」石破天微微一驚,道:「將雪山派的弟子都拿住了?」貝海石笑道:「上次幫主和白萬劍那廝一起離開總舵,眾兄弟好生記掛,只怕幫主忠厚待人,著了那斯的道兒……」他當著關東群豪之面,不便直說石破天為白萬劍所擒,是以如此的含糊其辭,又道:「咱們全幫出動,探問幫主的下落,在當塗附近撞到一幹雪山弟子,略使小計,便將他們都擒了來,禁在總舵,只可惜白萬劍那廝機警了得,單單走了他一人。」
丁當突然插口問道:「那個花萬紫花姑娘呢?」貝海石笑道:「那是第一批在總舵擒住的,丁姑娘當時也在場,是不是?那次一共拿住了七個。」
范一飛等心下駭然,均想:「雪山派赫赫威名,不料在長樂幫手下遭此大敗。」
貝海石又道:「我們向雪山派群弟子盤問幫主的下落,大家都說當晚幫主在土地廟自行離去,從此沒再見過。大家得知幫主無恙,當時便放了心。現下這些雪山派弟子是殺是關,但憑幫主發落。」
石破天尋思:「爹爹、媽媽說,從前我確曾拜在雪山派門下學藝,這些雪山派弟子們算來都是我的師叔,怎麼可以關著不放?當然更加不可殺害。」便道:「我們和雪山派之間有些誤會,還是……化……」他想說一句成語,但說學不久,一時想不起來。
貝海石接口道:「化敵為友。」
石破天道:「是啊,還是化敵為友吧!貝先生,我想把他們放了,請他們一起來喝酒,好不好?」他不知武林中是否有這規矩,因此問上一聲,又想貝海石他們花了很多力氣,才將雪山群弟子拿到,自己輕易一句話便將他們放了,未免擅專。旁人雖尊他為幫主,他自己卻不覺幫中上下人人都須遵從他的號令。
貝海石笑道:「幫主如此寬洪大量,正是武林中的一件美事。」便吩咐道:「將雪山派那些人都帶上來。」
那副香主答應了下去,不久便有四名幫眾押著兩個白衣漢子上來。那二人都雙手給反綁了,白衣上染了不少血跡,顯是經過一番爭鬥,兩人都受了傷。那副香主喝道:「上前參見幫主。」
那年紀較大的中年人怒目而視,另一個三十風左右的壯漢破口大罵:「爽爽快快的,將老爺一刀殺了!你們這些作惡多端的賊強盜,總有一日惡貫滿盈,等我師父威德先生到來,將你們一個個碎屍萬段,為我報仇。」
忽聽得窗外暴雷也似的一聲喝道:「時師弟罵得好痛快,狗強盜,下三濫的王八蛋。」但聽得鐵鏈叮當之聲,自遠而近,十十余名雪山派北子都戴了足鐐手銬,昂然走入大廳。耿萬鐘、呼延萬善、馮萬夫、柯萬鈞、王萬仞、花萬紫等均在其內,連那輕功十分了得的汪萬翼這次也給拿住了。王萬仞一進門來,便「狗強盜、王八蛋」的罵不絕口,有的則道:「有本事便真刀真槍的動手,使悶香蒙汗藥,那是下三濫的小賊所為。」
范一飛與風良等對望了一眼,均想:「倘若是使悶香蒙汗藥將他們擒住的,那便沒什麼光採了。」
貝海石一瞥之間,已知關東群豪的心意,當即離座而起,笑吟吟的道:「當塗一役,我們確是使了蒙汗藥,倒不是怕了各位武功了得,只是顧念石幫主和各位的師長昔年有一些淵源,不原動刀動槍的傷了各位,有失和氣。各位這麼說,顯是心中不服,這樣吧,各位一個個上來和在下過過招,只要有那一位能接得住在下十招,咱們長樂幫就算是下三濫的狗強盜如何?」
當日長樂幫總舵一戰,貝海石施展五行六合掌,柯萬鈞等都是走不了兩三招便即被他點倒,若說要接他十招,確是大大不易。新被擒的雪山弟子時萬年卻不知他功夫如此了得,眼見他面黃肌瘦、一派病夫模樣,對他有何忌憚?當即大聲叫道:「你們長樂幫只不過倚多為勝,有什麼了不起?別說十招,你一百招老子也接了。」
貝海石笑道:「很好,很好!這位老弟台果然膽氣過人。咱們便這麼打個賭,你接得下我十招,長樂幫是下三濫的狗強盜。倘若你老弟在十招之內輸了,雪山派便是下三濫的狗強盜,好不好?」說著走近身去,右手一拂,綁在時萬年身上幾根手指粗細的麻繩應手而斷,笑道:「請吧!」
時萬年被綁之後,不知已掙紮了多少次,知道身上這些麻繩十分堅韌,那知這病夫如此輕描淡寫的隨手一拂,自己說什麼也掙不斷的麻繩竟如粉絲面條一般。霎時之間,他臉色大變,不由自主的身子發抖,那裡還敢和貝海石動手?
忽然間廳外有人朗聲道:「很好,很好!這個賭咱們打了!」眾人一聽到這聲音,雪山弟子登時臉現喜色,長樂幫幫眾俱都一愕,連貝海石也是微微變色。
只聽得廳門砰的一聲推開,有人大踏步走了進來,氣宇軒昂,英姿颯爽,正是『氣寒西北』白萬劍。他抱拳拱手,說道:「在下不才,就試接貝先生十招。」
貝海石微微一笑,神色雖仍鎮定,心下卻已十分尷尬,以白萬劍的武功而論,自己雖能勝得過他,但勢非在百招以外不可,要在十招之內取勝,那是萬萬不能。他心念一轉,便即笑道:「十招之賭,只能欺欺白大俠的眾位師弟。白大俠親身駕到,咱們這個打賭便須改一改了。白大俠倘若有興與在下過招,咱們點到為止,二三百招內決勝敗吧!」
白萬劍森然道:「原來貝先生說過的話,是不算數的。」貝海石哈哈一笑,說道:「十招之賭,只是對付一般武藝低微、狂妄無知的少年,難道白大俠是這種人麼?」
白萬劍道:「倘若長樂幫自承是下三濫的狗強盜,那麼在下就算武藝低微、狂妄無知,又有何妨?」他進得廳來,見石破天神採奕奕的坐在席上,眾師弟卻個個全身銬鐐,容色憔悴,心下惱怒已極,因此抓住了貝海石一句話,定要逼得他自承是下三濫的狗強盜。
便在此時,門外忽然有人朗聲道:「鬆江府楊光、玄素莊石清、閔柔前來拜訪。」正是石清的聲音。
石破天大喜,一躍而起,叫道:「爹爹,媽媽!」奔了出去。他掠過白萬劍身旁之時,白萬劍一伸手便扣他手腕。
這一下出手極快,石破天猝不及防,已被扣住脈門,但他急於和父母相見,不暇多想,隨手一甩,真力到處,白萬劍只覺半身酸麻,急忙鬆指,只覺一股大力沖來,急忙向旁跨出兩步,這才站定,一變色間,只見貝海石笑吟吟的道:「果然武藝高強!」這句話明裡似是稱讚石破天,骨子裡正是譏刺白萬劍『武藝低微、狂妄無知』。
只見石破天眉花眼笑的陪著石清夫婦走進廳來,另一個身材高大的白須老者走在中間,他身後又跟著五個漢子。鎮江與鬆江相去不遠,長樂幫群豪知他是江南武林名宿銀戟楊光,更聽幫主叫石清夫婦為『爹爹、媽媽』,自是人人都站起身來。但見石破天攜著閔柔之手,神情極是親密。
閔柔微微仰頭瞧著兒子,笑著說道:「昨日早晨在客店中不見了你,我急得什麼似的,你爹爹卻說,倘若有人暗算於你,你或者難以防備,要說將你擄去,那是再也不能了。他說到長樂幫來打聽打聽,定能得知你的訊息,果然是在這裡。」
丁當一見石清夫婦進來,臉上紅得猶如火炭一般,轉過了頭不敢去瞧他二人,卻豎起耳朵,傾聽他們說些什麼。
只聽得石清夫婦、楊光和貝海石、范一飛、呂正平等一一見禮。楊光身後那五個漢子均是江南出名的武師,是楊光與石清就近邀來長樂幫評理作見証的。各人都是武林中頗有名望的人物,什麼『久仰大名、如雷貫耳』之類的客套話,好一會才說完。范一飛等既知他們是石破天的父母,執禮更是恭謹。石清夫婦不知就裡,見對方禮貌逾恆,自不免加倍的客氣。只是貝海石突然見到石破天多了一對父母出來,而這兩人更是聞名江湖的玄素莊莊主,饒是他足智多謀,霎時之間也不禁茫然失措。
石破天向貝海石道:「貝先生,這些雪山派的英雄們,咱們都放了吧?」他不敢發施號令,要讓貝海石拿主意。
貝海石笑道:「幫主有令,把雪山派的『英雄們』都給放了。」他將『英雄們』三字說得加倍響亮,顯是大有譏嘲之意。長樂幫中十余名幫眾轟然答應:「是!幫主有令,把雪山派的『英雄們』都給放了。」當下便有人拿出鑰匙,去開雪山弟子身上的足鐐手銬。
白萬劍手按劍柄,大聲說道:「且慢!石……哼,石幫主,貝先生,當著鬆江府銀戟楊老英雄和玄素莊石莊主夫婦在此,咱們有句話須得說個明白。」頓了一頓,說道:「咱們武林中人,若是學藝不精,刀槍拳腳上敗於人手,對方要殺要辱,那是咎由自取,死而無怨。可是我這些師弟,卻是中了長樂幫的蒙汗藥而失手被擒,長樂幫使這等卑鄙無恥的手段,到底是損了雪山派的聲譽,還是壞了長樂幫名頭?這位貝先生適才又說什麼來,不妨再說給幾位新來的朋友聽聽。」
貝海石幹咳兩聲,笑道:「這位白兄弟……」白萬劍厲聲道:「誰跟下三濫的狗強盜稱兄道弟了!好不要臉!」貝海石道:「我們石幫主……」
石清插口道:「貝先生,我這孩兒年輕識淺,何德何能,怎可當貴幫的幫主?不久之前他又生了一場重病,將舊事都忘記了。這中間定有重大誤會,那『幫主』兩字,再也休得提起。在下邀得楊老英雄等六位朋友來此,便是要評說分解此事。白師傅,貴派和長樂幫有過節,我不肖的孩兒又曾得罪了你。這兩件事該當分開來談。我姓石的雖是江湖上泛泛之輩,對人可從不說一句假話。我這孩兒確是將舊事忘得幹幹淨淨了。」他頓了一頓,朗聲又道:「然而只要是他曾經做過的事,不管記不記得,決不敢推卸罪責。至於旁人假借他名頭來幹的事,卻和我孩兒一概無涉。」
廳上群雄愕然相對,誰也沒料到突然竟會有這意外變故發生。
貝海石幹笑道:「嘿嘿,嘿嘿,這是從那裡說起?石幫主……」心下只連珠價叫苦。
石破天搖頭道:「我爹爹說得不錯。我不是你們的幫主,我不知說過多少遍了,可是你們一定不信。」
范一飛道:「這中間到底有什麼隱秘,兄弟頗想洗耳恭聽。我們只知長樂幫的幫主是司徒橫司徒大哥,怎麼變成是石恩公了?」
楊光一直不作聲,這時拈須說道:「白師傅,你也不用性急,誰是誰非,武林中自有公論。」他年紀雖老,說起話來卻是聲若洪鐘,中氣充沛,隨隨便便幾句話,便是威勢十中,教人不由得不服。只聽他又道:「一切事情,咱們慢慢分說,這幾位師傅身上的銬鐐,先行開了。」
長樂幫的幾名幫眾見貝海石點了點頭,便用鑰匙將雪山弟子身上的鐐銬一一打開。
白萬劍聽石清和楊光二人的言語,竟是大有向貝海石問罪之意,對自己反而並無敵意,倒大非始料之所及。他眾師弟為長樂幫所擒,人孤勢單,向貝海石斥罵叫陣,那也是硬著頭皮的無可奈何之舉,為了雪山派的面子,縱然身遭亂刀分屍,也不肯吞聲忍辱,說到取勝的把握,自是半分也無,單貝海石一人自己便未必鬥得過。不料石清夫婦與楊光突然來到,忽爾生出了轉機,當下並不多言,靜觀貝海石如何應付。
石清待雪山群弟子身上鐐銬脫去、分別就坐之後,又道:「貝先生,小兒這麼一點兒年紀,見識淺陋之極,要說能為貴幫一幫之主,豈不令天下英雄齒冷?今日當著楊老英雄和江南武林朋友,白師傅和雪山派眾位師兄,關東四大門派眾位面前,將這事說個明白。我這孩兒石中玉與長樂幫自今而後再無半分幹系。他這些年來自己所做的事,自當一一清理,至於旁人貸他名義做下的勾當,是好事不敢掠美,是壞事卻也不能空擔惡名。」
貝海和笑道:「石莊主說出這番話來,可真令人大大的摸不著頭腦。石幫主出任敝幫幫主,已歷三年,並非一朝一夕之事,咳咳……我們可從來沒聽幫主說過,名動江湖的玄素雙劍……咳咳……竟是我們幫主的父母。」轉頭對石破天道:「幫主,你怎地先前一直不說?否則玄素莊離此又沒多遠,當你出任幫主之時,咱們就該請令尊令堂大人前來觀禮了。」
石破天道:「我……我……我本來也不知道啊。」
此語一出,眾人都是大為差愕:「怎麼你本來也不知道?」
石清道:「我這孩兒生了一場重病,將過往之事一概忘了,連父母也記不起來,須怪他不得。」
貝海石本來給石清逼問得狼狽之極,難以置答,長樂幫眾首腦心中都知,所以立在破天為幫主,不過要他去擋俠客島銅牌之難,說得直截些,便是要他做替死鬼,這話即在本幫之內,大家也只是心照,實不便宣之於口,又如何能對外人說起?忽聽石破天說連他自己也不知石清夫婦是他父母,登時抓住了話頭,說道:「幫主確曾患過一場重病,寒熱大作,昏迷多日,但那只是兩個多月之前的事。他出任長樂幫幫主之時,卻是身子好好的,神智清明,否則怎能以一柄長劍與司徒前幫主的飛爪拆上近百招,憑武功將司徒前幫主打敗,因而登上幫主之位?」
石清和閔柔沒聽兒子說過此事,均感詫異。閔柔問道:「孩兒,這事到底怎樣?」關東四門派掌門人聽說石破天打敗了司徒橫,也是十分關注,聽閔柔問起,同時瞧著石破天。
貝海石道:「我們向來只知幫主姓石,雙名上破下天。『石中玉』這三字,卻只從白師傅和石莊主口中聽到。是不是石莊主認錯了人呢?」
閔柔怒道:「我親生的孩兒,那有認錯之理?」她雖素來溫文有禮,但貝海石竟說這寶貝兒子不是她的孩兒,卻忍不住發怒。
石清見貝海石糾纏不清,心想此事終須叫穿,說道:「貝先生,咱們明人不說暗話,貴幫這般瞧得起我孩兒這無知少年,決非為了他有什麼雄才偉略、神機妙算,只不過想借他這條小命,來擋過俠客島銅牌邀宴這一劫,你說是也不是?」
這句話開門見山,直說到了貝海石心中,他雖老辣,臉上也不禁變色,幹咳了幾下,又苦笑幾聲,拖延時刻,腦中卻在飛快的轉動產頭,該當如何對答。忽聽得一人哈哈大笑,說道:「各位在等俠客島銅牌邀宴,是不是?很好,好得很,銅牌便在這裡!」
只見大廳之中忽然站著兩個人,一胖一瘦,衣飾華貴,這兩人何時來到,竟是誰也沒有知覺。
石破天眼見二人,心下大喜,叫道:「大哥,二哥,多日不見,別來可好?」
石清夫婦曾聽他說起和張三、李四結拜之事,聽得他口稱『大哥、二哥』這一驚當真非同小可。石清忙道:「二位來得正好。我們正在分說長樂幫幫主身份之事,二位正可也來作個見証。」這時石破天已走到張三、李四身邊,拉著二人的手,甚是親熱歡喜。
張三笑嘻嘻的道:「三弟,你這個長樂幫幫主,只怕是冒牌貨吧?」
閔柔心想孩兒的生死便懸於頃刻之間,再也顧不得什麼溫文嫻淑,當即插口道:「是啊!長樂幫的幫主是司徒橫司徒幫主,他們騙了我孩兒來擋災,那是當不得真的。」
張三向李四問道:「老二,你說如何?」李四陰惻惻的道:「該找正主兒。」張三笑嘻嘻的道:「是啊,咱三個義結金蘭,說過有福共享,有難同當。長樂幫要咱們三弟來擋災,那不是要我哥兒們的好看嗎?」
群雄一見張三、李四突然現身的身手,已知他二人武功高得出奇,再見他二人的形態,宛然便是三十年來武林中聞之色變的善惡二使,無不凜然,便是貝海石、白萬劍這等高手,也不由得心中怦怦而跳。但聽他們和石破天兄弟相稱,又均不明其故。
張三又道:「我哥兒倆奉命來請人去喝臘八粥,原是一番好意。不知如何,大家總是不肯賞臉,推三阻四的,教人好生掃興。再說,我們所請的,不是大門派的掌門人,便是大幫的幫主、大教的教主,等閑之人,那兩塊銅牌也還到不了他手上。很好,很好,很好!」
他連說三個『很好』,眼光向范一飛、呂正平、風良、高三娘子四人臉上掃過,只瞧得四人心中發毛。他最後瞧到高三娘子時,目光多停了一會,笑嘻嘻地又道:「很好!」范一飛等都已猜到,自己是關東四大門派掌門人,這次也在被邀之列,張三之所以連說「很好」,當是說四個人都在這裡遇到,倒省了一番跋涉之勞。
高三娘子大聲道:「你瞧著老娘連說『很好』,那是什麼意思?」張三笑嘻嘻的道:「很好就是很好,那還有什麼意思?總之不是『很不好』,也不是『不很好』就是了。」
高三娘子喝道:「你要殺便殺,老娘可不接你的銅牌!」右手一揮,呼呼風響,兩柄飛刀便向張三激射過去。
眾人都是一驚,均想不到她一言不合便即動手,對善惡二使竟是毫不忌憚。其實高三娘子性子雖然暴躁,卻非全無心機的草包,她料想善惡二使既送銅牌到來,這場災難無論如何是躲不過了,眼下長樂幫總舵之中高手如雲,敵愾同仇,一動上手,誰都不會置身事外,與其讓他二人來逐一殲滅,不如乘著人多勢眾之際,合關東四派、長樂幫、雪山派、玄素莊、楊光等江南豪傑諸路人馬之力,打他個以多勝少。
石破天叫道:「大哥,小心!」
張三笑道:「不礙事!」衣袖輕揮,兩塊黃澄澄的東西從袖中飛了出來,分別射向兩柄飛刀,當的一聲,兩塊黃色之物由豎變橫,托著飛刀向高三娘子撞去。
從風聲聽來,這飛撞之力甚是凌厲,高三娘子雙手齊伸,抓住了兩塊黃色之物,只覺雙臂震得發痛,上半身盡皆酸麻,低頭看時,不由得倒抽一口涼氣,托著飛刀的黃色之物,正是那兩塊追魂奪命的賞善罰惡銅牌。
她早就聽人說過善惡二使的規矩,只要伸手接了他二人交來的銅牌,就算是答允赴俠客島之宴,再也不能推托。霎時之間,她臉上更無半分血色,身子也不由自主的微微發抖,幹笑道:「哈哈,要我……我……我去喝俠客島……喝……臘八… …粥」聲音苦澀不堪,旁人聽著都不禁代她難受。
張三仍是笑嘻嘻的道:「貝先生,你們安排下機關,騙我三弟來冒充幫主。他是個忠厚老實之人,不免上當。我張三、李四卻不忠厚老實了。我們來邀客人,豈有不查個明白的?倘然邀錯了人,鬧下天大的笑話,張三、李四顏面何存?長樂幫幫主這個正主兒,我們早查得清清楚楚,倒花了不少力氣,已找了來放在這裡。兄弟,咱們請正主兒下來,好不好?」李四道:「不錯,該當請他下來。」伸手抓住兩張圓凳,呼的一聲,向屋頂擲了上去。
只聽得轟隆一聲響亮,屋頂登時撞出了一個大洞,泥沙紛落之中,挾著一團物事掉了下來,砰的一聲,摔在筵席之前。
群豪不約而同的向旁避了幾步,只見從屋頂摔下來的竟然是一個人。這人縮成一團,蜷伏於地。
李四左手食指點出,嗤嗤聲響,解開了那人的穴道。那人便慢慢站了起來,伸手揉眼,茫然四顧。
眾人齊聲驚呼,有的說:「他,他!」有的說:「怎……怎麼……」有的說:「怪……怪了!」眾人見到李四凌虛解穴,以指風撞擊數尺外旁人的穴道,這等高深的武功向來只是耳聞,從未目睹,人人已是驚駭無已,又見那人五官面目宛然便是又一個石破天,只是全身綾羅,服飾華麗,更感詫異。只聽那人顫聲道:「你… …你們又要對我怎樣?」
張三笑道:「石幫主,你躲在揚州妓院之中,數月來埋頭不出,艷福無邊。貝先生他們到處尋你不著,只得另外找了個人來冒充你幫主。但你想瞞過俠客島使者的耳目,可沒這麼容易了。我們來請你去喝臘八粥,你去是不去?」說著從袖中取出兩塊銅牌,托在手中。
那少年臉現懼色,急退兩步,顫聲道:「我……我當然不去。我幹麼……幹麼要去?」
石破天奇道:「大哥,這……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張三笑道:「三弟,你瞧這人相貌跟你像不像?長樂幫奉他為幫主,本是要他來接銅牌的,可是這人怕死,悄悄躲了起來,貝先生他們無可奈何,便騙了你來頂替他作幫主。可是你大哥、二哥還是將他揪了出來,叫你作不成長樂幫的幫主,你怪不怪我?」
石破天搖搖頭,目不轉睛的瞧著那人,過了半晌,說道:「媽媽,爹爹,叮叮噹噹,貝先生,我……我早說你們認錯了人,我不是他,他……他才是真的。」
閔柔搶上一步,顫聲道:「你……你是玉兒?」那人點了點頭,道:「媽,爹,你們都在這裡。」
白萬劍踏上一步,森然道:「你還認得我麼?」那人低下了頭,道:「白師叔,眾……眾位師叔,也都來了。」白萬劍嘿嘿冷笑,道:「我們都來了。」
貝海石皺眉道:「這兩位容貌相似,身材年歲又是一樣,到底那一位是本幫的幫主,我可認不出來,這當真是天下之大,無奇不有。你……你才是石幫主,是不是?」那人點了點頭。貝海石道:「這些日子中,幫主卻又到了何處?咱們到處找你不到。後來有人見到這個……這個少年,說道幫主是在摩天崖上,我們這才去請了來,咳咳……真正想不到……咳咳……」那人道:「一言難盡,慢慢再說。」
廳上突然間寂靜無聲,眾人瞧瞧石破天,又瞧瞧石幫主,兩人容貌果然頗為肖似,但並立在一起,相較之下,畢竟也大為不同。石破天臉色較黑,眉毛較粗,不及石幫主的俊美文秀,但若非同時現身,卻也委實不易分辨。過了一會,只聽得閔柔抽抽噎噎的哭了出來。
白萬劍說道:「容貌可以相同,難道腿上的劍疤也是一般無異,此中大有情弊。」丁當忍不住也道:「這人是假的。真的天哥,左肩上有……有個疤痕。」石清也是懷疑滿腹,說道:「我那孩兒幼時曾為人暗器所傷。」指著石破天道:「這人身上有此暗器傷痕,到底誰真誰假,一驗便知。」眾人瞧瞧石破天,又瞧瞧那華服少年,都是滿腹疑竇。
張三哈哈笑道:「既要偽造石幫主,自然是一筆一劃,都要造得真像才行。真的身上有疤,假的當然也有。貝大夫這『著手成春』四個字外號,難道是白叫的嗎?他說我三弟昏迷多日,自然是那時候在我三弟身上作上了手腳。」突然間欺近身去,隨手在那華服少年的肩頭、左腿、左臀三處分別抓了一下。那少年衣褲上登時被他抓出了三個圓孔,露出雪白的肌膚來。
只見他肩頭有疤、腿上有傷、臀部有良,與丁當、白萬劍、石清三人所說盡皆相符。
眾人都是「啊」的一聲驚呼,既訝異張三手法之精,這麼隨手幾抓絲毫不傷皮肉,而切割衣衫利逾並剪,復見那少年身上的疤痕,果與石破天身上一模一樣。
丁當搶上前去,顫聲道:「你……你……果真是天哥?」那少年苦笑道:「叮叮噹噹,這麼些日子不見你,我想得你好苦,你卻早將我拋在九霄雲外了。你認不得我,可是你啊,我便再隔一千年,一萬年,也永遠認得你。」丁當聽他這麼說,喜極而泣,道:「你……你才是真的天哥。他……他可惡的騙子,又怎說得出這些真心情意的話來?我險些兒給他騙了!」說著向石破天怒目而視,同時情不自禁的伸手拉住了那少年的手。那少年將手掌緊了一緊,向她微微一笑。丁當登覺如坐春風,喜悅無限。
石破天走上兩步,說道:「叮叮噹噹,我早就跟你說,我不是你的天哥,你… …你生不生我的氣?」
突然間拍的一聲,他臉上熱辣辣的著了個耳光。
丁當怒道:「你這騙子,啊唷,啊唷!」連連揮手,原來她這一掌打得甚是著力,卻被石破天的內力反激出來,震得她手掌好不疼痛。
石破天道:「你……你的手掌痛嗎?」丁當怒道:「滾開,滾開,我再也不要見你這無恥的騙子!」石破天黯然神傷,喃喃道:「我……我不是故意騙你的。」丁當怒道:「還說不是故意?你肩頭偽造了個傷疤,幹麼不早說?」石破天搖頭道:「我自己也不知道!」丁當頓足道:「騙子,騙子,你走開!」一張俏臉蛋脹得通紅。
石破天眼中淚珠滾來滾去,險些便要奪眶而出,強自忍住,退了開去。
石清轉頭問貝海石道:「貝先生,這……這位少年,你們從何處覓來?我這孩兒,又如何給你們硬栽為貴幫的幫主?武林中朋友在此不少,還得請你分說明白,以釋眾人之疑。」
貝海石道:「這位少年相貌與石幫主一模一樣,連你們玄素雙劍是親生的父母,也都分辨不出。我們外人認錯了,怕也難怪吧?」
石清點了點頭,心想這話倒也不錯。
閔柔卻道:「我夫婦和兒子多年不見,孩子長大了,自是不易辨認。貝先生這幾年來和我孩子日日相見,以貝先生之精明,卻是不該認錯的。」
貝海石咳嗽幾聲,苦笑道:「這……這也未必。」那日他在摩天崖見到石破天,便知不是石中玉,但遍尋石中玉不獲,正自心焦如焚,靈機一動,便有意要石破天頂替。恰好石破天渾渾噩噩,安排起來容易不過,這番用心自是說什麼也不能承認的,又道:「石幫主接任敝幫幫主,那是憑武功打敗了司徒前幫主,才由眾兄弟群相推戴。石幫主,此事可是有的?『硬栽』二字,從何說起?」
那少年石中玉道:「貝先生,事情到了這步田地,也就什麼都不用隱瞞了。那日在淮安府我得罪了你,給你擒住。你說只須一切聽你吩咐,就饒我性命,於是你叫我加入你們長樂幫,要我當眾質問司徒幫主為何逼得何香主自殺,問他為什麼不肯接俠客島銅牌,又叫我跟司徒幫主動手。憑我這點兒微末功夫,又怎是司徒幫主的對手?是你貝先生和眾香主在混亂中一擁而上,假意相勸,其實是一起制住了司徒幫主,逼得他大怒而去,於是你便叫我當幫主。此後一切事情,還不是都聽你貝先生的吩咐,你要我東,我又怎敢向西?我想想實在沒有味兒,便逃到了揚州,倒也逍遙快活。那知莫名其妙的卻又給這兩位老兄抓到了這裡。將我點了穴道,放在屋頂上。貝先生,這長樂幫的幫主,還是你來當。這個傀儡幫主的差使,請你開恩免了吧。」他口才便給,說來有條有理,人人登時恍然。
貝海石臉色鐵青,說道:「那時候幫主說什麼話來?事到臨頭,卻又翻悔推托。」
石中玉道:「唉,那時候我怎敢不聽你吩咐?此刻我爹娘在此,你尚且對我這麼狠霸霸的,別的事也就可想而知了。」他眼見賞善罰惡二使已到,倘若推不掉這幫主之位,勢必性命難保,又有了父母作靠山,言語中便強硬起來。
米橫野大聲道:「幫主,你這番話未免顛倒是非了。你作本幫幫主,也不是三天兩日之事,平日作威作福,風流快活,作踐良家婦女,難道都是貝先生逼迫你的?若不是你口口聲聲向眾兄弟拍胸擔保,賭咒發誓,說道定然會接俠客島銅牌,眾兄弟又怎容你如此胡鬧?」
石中玉難以置辯,便只作沒聽見,笑道:「貝先生本事當真不小,我隱居不出,免惹麻煩,虧得你不知從何處去找了這個小子出來。這小子的相貌和我也真像。他既愛冒充,就冒充到底好了,又來問我什麼?爹,媽,這是非之地,咱們及早離去為是。」他口齒伶俐,比之石破天實是天差地遠,兩人一開口說話,那便全然不同。
米橫野、陳沖之、展飛等同時厲聲道:「你想撒手便走,可沒這般容易。」說著各自按住腰間刀柄、劍把。
張三哈哈笑道:「石幫主,貝先生,咱們打開天窗說亮話。憑著司徒橫和石幫主的武功聲望,老實說,也真還不配上俠客島去喝一口臘八粥。長樂幫這幾年來幹的惡事太多,我兄弟二人今天來到貴幫的本意,乃是『罰惡』,本來也不盼望石幫主能接銅牌。只不過向例如此,總不免先問上一聲。石幫主你不接銅牌,是不是?好極,好極!你不接最好!」
貝海石與長樂幫群豪都是心頭大震,知道石中玉若不接他手中銅錢牌,這胖瘦二人便要大開殺戒。聽這胖子言中之意,此行主旨顯是誅滅長樂幫。他二人適才露的幾手功夫,全幫無人能敵。但石中玉顯然說什麼也不肯做幫主,那便如何是好?
霎時之間,大廳中更無半點聲息。人人目光都瞧著石中玉。
石破天道:「貝先生,我大哥……他可不是說著玩的,說殺人便當真殺人,飛魚幫、鐵叉會那些人,都給他兩個殺得幹幹淨淨。我看不論是誰做幫主都好,先將這兩塊銅牌接了下來,免得多傷人命。雙方都是好兄弟,真要打起架來,我可不知要幫誰才好。」
貝海石道:「是啊,石幫主,這銅牌是不能不接的。」
石破天向石中玉道:「石幫主,你就接了銅牌吧。你接牌也是死,不接也是死。只不過若是不接呢,那就累得全幫兄弟都陪了你一起死,這……這於心何忍?」
石中玉嘿嘿冷笑,說道:「你慷他人之慨,話倒說得容易。你既如此大仁大義,幹麼不給長樂幫擋災解難,自己接了這兩塊銅牌?嘿嘿,當真好笑!」
石破天嘆了口氣,向石清、閔柔瞧了一眼,向丁當瞧了一眼,說道:「貝先生,眾位一直待我不錯,原本盼我能為長樂幫消此大難,真的石幫主既不肯接,就由我來接吧!」說著走向張三身前,伸手便去取他掌中銅牌。眾人盡皆愕然。
張三將手一縮,說道:「且慢!」向貝海石道:「俠客島邀宴銅牌,只交正主。貴幫到底奉那一位作幫主?」
貝海石等萬料不到,石破天在識破各人的陰謀詭計之後,竟仍肯為本幫賣命,這些人雖然個個兇狡剽悍,但此時無不油然而生感激之情,不約而同的齊向石破天躬身行禮,說道:「願奉大俠為本幫幫主,遵從幫主號令,決不敢有違。」這幾句話倒也說得萬分誠懇。
石破天還禮道:「不敢,不敢!我什麼事都不懂,說錯了話,做錯了事,你們不要怪我才好。」貝海石等齊道:「不敢!」
張三哈哈一笑,問道:「兄弟,你到底姓什麼?」石破天茫然搖頭,說道:「我真的不知道。」向閔柔瞧了一眼,又向石清瞧了一眼,見兩人對自己瞧著的目光中仍是充滿愛惜之情,說道:「我……我還是姓石吧!」張三道:「好!長樂幫石幫主,今年十二月初八,請到俠客島來喝臘八粥。」石破天道:「自當前來拜訪兩位哥哥。」
張三道:「憑你的武功,這碗臘八粥大可喝得。只可惜長樂幫卻從此逍遙自在了。」李四搖頭道:「可惜,可惜!」不知是深以不能誅滅長樂幫為憾,還是說可惜石破天枉自為長樂幫送了性命。貝海石等都低下了頭,不敢和張三、李四的目光相對。
張三、李四對望一眼,都點了點頭。張三右手揚處,兩塊銅牌緩緩向石破天飛去。銅牌份量不輕,擲出之後,本當勢挾勁風的飛出,但如此緩緩凌空推前,便如空中有兩根瞧不見的細線吊住一般,內力之奇,實是罕見罕聞。
眾人睜大了眼睛,瞧著石破天。閔柔突然叫道:「孩兒別接!」石破天道:「媽,我已經答允了的。」雙手伸去,一手抓住了一塊銅牌,向石清道:「爹爹…… 不……石……石莊主明知危險,仍是要代上清觀主赴俠客島去,孩兒……我也要學上一學。」
李四道:「好!英雄俠義,不枉了跟你結拜一場。兄弟,咱們把話說在前頭,到得俠客島上,大哥、二哥對你一視同仁,可不能給你什麼特別照顧。」石破天道:「這個自然。」
李四道:「這裡還有幾塊銅牌,是邀請關東范、風、呂三位去俠客島喝臘八粥的。三位接是不接?」
范一飛向高三娘子瞧了一眼,心想:「你既已經接了,咱們關東四大門派同進同退,也只有硬著頭皮,將這條老命去送在俠客島了。」當即說道:「承蒙俠客島上的大俠客們瞧得起,姓范的焉有敬酒不喝喝罰酒之理?」走上前去,從李四手中接過兩塊銅牌。風良哈哈一笑,說道:「到十二月初八還有兩個月,就算到那時非死不可,可也是多活了兩個月。」當下與呂正平都接了銅牌。
張三、李四二人抱拳行禮,說道:「各位賞臉,多謝了。」向石破天道:「兄弟,我們尚有遠行,今日可不能跟你一起喝酒了,這就告辭。」石破天道:「喝三碗酒,那也無妨。兩位哥哥的酒葫蘆呢?」張三笑道:「扔了,扔了!這種酒配起來可艱難得緊,帶著兩個空葫蘆有什麼趣味?好吧,二弟,咱哥兒三個這就喝三碗酒。」
長樂幫中的幫眾斟上酒來,張三、李四和石破天對幹三碗。
石清踏上一步,朗聲道:「在下石清,忝為玄素莊莊主,意欲與內子同上俠客島來討一碗臘八粥喝。」
張三心想:「三十多年來,武林中人一聽到俠客島三字,無不心驚膽戰,今日居然有人自願前往,倒是第一次聽見。」說道:「石莊主、石夫人,這可對不起了。你兩位是上清觀門下,未曾另行開門立派,此番難以奉請。楊老英雄和別的幾位也是這般。」
白萬劍問道:「兩位尚有遠行,是否……是否前去凌霄城?」張三道:「白英雄料事如神,我二人正要前去拜訪令尊威德先生白老英雄。」白萬劍臉上登時變色,踏上一步,欲言又止,隔了半晌,才道:「好。」
張三笑道:「白英雄若是回去得快,咱們還可在凌霄城再見。請了,請了!」和李四一舉手,二人一齊轉身,緩步出門。
高三娘子罵道:「王八羔子,什麼東西!」左手揮處,四柄飛刀向二人背心擲去。她明知這一下萬難傷到二人,只是心中憤懣難宣,放幾口飛刀發泄一下也是好的。
眼見四柄飛刀轉瞬間便到了二人背後,二人似是絲毫不覺。石破天忍不住叫道:「兩位哥哥小心了!」猛聽得呼的一聲,二人向前飛躍而出,迅捷難言,眾人眼前只一花,四柄飛刀拍的一聲,同時釘在門外的照壁之上,張三李四卻已不知去向。飛刀是手中擲出的暗器,但二人使輕功縱躍,居然比之暗器尚要快速。群豪相顧失色,如見鬼魅。高三娘子兀自罵道:「王八羔……」但忍不住心驚,只罵得三個字,下面就沒聲音了。
石中玉攜著丁當的手,正在慢慢溜到門口,想乘眾人不覺,就此溜出門去,不料高三娘子這四口飛刀,卻將各人的目光都引到了門邊。白萬劍厲聲喝道:「站住了!」轉頭向石清道:「石莊主,你交代一句話下來吧!」
石清嘆道:「姓石的生了這樣……這樣的兒子,更有什麼話說?白師兄,我夫婦攜帶犬子,同你一齊去凌霄城向白老伯領罪便是。」
一聽此言,白萬劍和雪山群弟子無不大感意外,先前為了個假兒子,他夫婦奮力相救,此刻真兒子現身,他反而答允同去凌霄城領罪,莫非其中有詐?
閔柔向丈夫望了一眼,這時石清也正向妻子瞧來。二人目光相接,見到對方神色淒然,都是不忍再看,各將眼光轉了開去,均想:「原來咱們的兒子終究是如此不成材的東西,既答允了做長樂幫的幫主,大難臨頭之際,卻又縮頭避禍,這樣的人品,唉!」
他夫婦二人這幾日來和石破天相處,雖覺他大病之後,記憶未復,說話舉動甚是幼稚可笑,但覺他天性淳厚,而天真爛漫之中往往流露出一股英俠之氣,心下甚是歡喜。閔柔更是心花怒放,石破天癒不通世務,她癒覺這孩子就像是從前那依依膝下的七八歲孩童,勾引起當年許多甜蜜的往事。不料真的石中玉突然出現,容貌雖然相似,行為卻全然大異,一個狡獪懦怯,一個銳身任難,偏偏那個懦夫才是自己的兒子。
閔柔對石中玉好生失望,但畢竟是自己親生的孩子,向他招招手,柔聲道:「孩子,你過來!」石中玉走到她身前,笑道:「媽,這些年來,孩兒真想念你得緊。媽,你越來越年輕俊俏啦,任誰見了,都會說是我姊姊,決不信你是我的親娘。」閔柔微微一笑,心頭甚是氣苦:「這孩子就學得一副油腔滑調。」笑容之中,不免充滿了苦澀之意。
石中玉又道:「媽,孩兒早幾年曾覓得一對碧玉鐲兒,一直帶在身邊,只盼那一日見到你,親手給你帶在手上。」說著從懷中掏出個黃緞包兒,打了開來,取出一對玉鐲,一朵鑲寶石的珠花,拉過母親手來,將玉鐲給她帶在腕上。
閔柔原本喜愛首飾打扮,見這副玉鐲溫潤晶瑩,甚是好看,想到兒子的孝心,不由得慍意漸減。她可不知這兒子到處拈花惹草,一向身邊總帶著珍貴的珍寶首飾,一見到美貌女子,便取出贈送,以博歡心。
石中玉轉過身來,將珠花插在丁當頭發上,低聲笑道:「這朵花該當再美十倍,才配得我那叮叮噹噹的花容月貌,眼下沒法子,將就著戴戴吧。」丁當大喜,低聲道:「天哥,你總是這般會說話。」伸手輕輕撫弄鬢上的珠花,斜視石中玉,臉上喜氣盎然。
貝海石咳嗽了幾聲,說道:「難得楊老英雄、石莊主夫婦、關東四大門派眾位英雄大駕光臨。種種誤會,亦已解釋明白。讓敝幫重整杯盤,共謀一醉。」
但石清夫婦、白萬劍、范一飛等各懷心事,均想:「你長樂幫的大難有人出頭擋過了,我們卻那有心情來喝你的酒?」白萬劍首先說道:「俠客島的兩個使者說道要上凌霄城去,在下非得立時趕回不可。貝先生的好意,只有心領了。」石清道:「我們三人須和白師兄同去。」范一飛等也即告辭,說道臘八粥之約為期不遠,須得趕回關東﹔言語中含糊其辭,但人人心下明白,他們是要趕回去分別料理後事。
當下群豪告辭出來。石破天神色木然,隨著貝海石送客,心中十分淒涼:「我早知他們是弄錯了,偏偏叮叮噹噹說我是她的天哥,石莊主夫婦又說我是他們的兒子。」突然之間,只覺世上孤零零的只剩下了自己一人,誰也和自己無關「我真的媽媽不要我了,師父史婆婆和阿繡不要我了,連阿黃也不要我了!」
范一飛等又再三向他道謝解圍之德。白萬劍道:「石幫主,數次得罪,大是不該,尚請見諒。石幫主英雄豪邁,以德報怨,紫煙島上又多承相救,在下十分心感。此番回去,若是僥幸留得性命,日後很願和石幫主交個朋友。」石破天唯唯以應,只想放聲大哭。
石清夫婦和石破天告別之時,見他容色淒苦,心頭也大感辛酸。閔柔本想說收他做自己義子,但想他是江南大幫的幫主,身份可說已高於自己夫婦,武功又如此了得,認他為子的言語自是不便出口,只得柔聲道:「石幫主,先前數日,我夫婦誤認了你,對你甚是不敬,只盼……只盼咱們此後尚有再見之日。」
石破天道:「是,是!」目送眾人離去,直到各人走得人影不見,他兀自怔怔的站在大門外出神。
貝海石又是慚愧,又是感激,早就遠遠躲開。其余幫眾只道石破天接了銅牌後自知死期不遠,心頭不快,誰也沒敢過來跟他說話,萬一幫主將脾氣發在自己頭上,豈不倒霉?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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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爵 | 2008-3-4 21:16:43

十六 凌霄城
這日晚間,石破天一早就上了床,但思如潮湧,翻來覆去的真到中宵,才迷迷糊糊的入睡。
睡夢之中,忽聽得窗格上得得得的輕高三下,他翻身從起,記得丁當以前兩次半夜裡來尋自己,都是這般擊窗為號,不禁沖口而出:「是叮叮……」只說得三個字,立即住口,嘆了口氣,心想:「我這可不是發痴?叮叮噹噹早隨她那天哥去了,又怎會再來看我?」
卻見窗子緩緩推開,一個苗條的身形輕輕躍入,格的一笑,卻不是丁當是誰?她走到床前,低聲笑道:「怎麼將我截去了一半?叮叮噹噹變成了叮叮?」
石破天又驚又喜,「啊」的一聲,從床上跳了下來,道:「你……你怎麼又來了?」丁當抿嘴笑道:「我記掛著你,來瞧你啊。怎麼啦,來不得麼?」石破天搖頭道:「你找到了你真天哥,又業瞧我這假的作甚?」
丁當笑道:「啊唷,生氣了,是不是?天哥,日裡我打了你一記,你惱不惱?」說著伸手輕撫他面頰。
石破天鼻中聞到甜甜的香氣,臉上受著她滑膩手掌溫柔的撫摸,不由得心煩意亂,囁嚅道:「我不惱。叮叮噹噹,你不用再看我。你認錯了人,大家都沒法子,只要你不當我是騙子,那就好了。」
丁當柔聲道:「小騙子,小騙子!唉,你倘若真是個騙子,說不定我反而喜歡。天哥,你是天下少有的正人君子,你跟我拜堂成親,始終……始終沒把我當成是你的妻子。」
石破天全身發燒,不由得羞慚無地,道:「我……我不是正人君子!我不是不想,只是我不……不敢!幸虧……幸虧咱們沒有什麼,否則……否則可就不知如何是好!」
丁當退開一步,坐在床沿之上,雙手按著臉,突然嗚嗚嚥嚥的啜泣起來。石破天慌了手腳,忙問:「怎……怎麼啦?」丁當哭道:「我……我知道你是正人君子,可是人家……人家卻不這麼想啊。我當真是跳在黃河裡也洗不清了。那個石中玉,他……他說我跟你拜過了天地,同過了房,他不肯要我了。」石破天頓足道:「這……這便如何是好?叮叮噹噹,你不用著急,我跟他說去。我去對他說,我跟你清清白白,那個相敬如……如什麼的。」
丁當忍不住 哧一聲,破涕為笑,說道:「『相敬如賓』是不能說的,人家夫妻那才是相敬如賓。」石破天道:「啊,對不起,我又說錯了。我聽高三娘子說過,卻不明白這四個字的真正意思。」
丁當忽又哭了起來,輕輕頓足,說道:「他恨死了你,你跟他說,他也不會信你的。」
石破天內心隱隱感到歡喜:「他不要你,我可要你。」但知這句話不對,就是想想也不該,口中只說:「那怎麼辦?那怎麼辦?唉,都是我不好,這可累了你啦!」
丁當哭道:「他跟你無親無故,你又無恩於他,反而和他心上人拜堂城親,洞房花燭,他不恨你恨誰?倘若他……他不是他,而是范一飛、呂正平他們,你是救過他性命的大恩公,當然不論你說什麼,他就信什麼了。」
石破天點頭道:「是,是,叮叮噹噹,我好生過意不去。咱們總得想個法子才是。啊,有了,你請爺爺去跟他說個明白,好不好?」丁當頓足哭道:「沒用的,沒用的。他……他石中玉過不了幾天就沒命啦,咱們一時三刻,又到那裡找爺爺去?」石破天大驚,問道:「為什麼他過不了幾天就沒了性命?」
丁當道:「雪山派那白萬劍先前誤認你是石中玉,將你捉拿了去,幸虧爺爺和我將你救得性命,否則的話,他將你押到凌霄城中,早將你零零碎碎的割來殺了,你記不記得?」石破天道:「當然記得。啊喲,不好!這一次石莊主和白師傅又將他送上凌霄城去。」丁當哭聲道:「雪山派對他恨之切骨。他一入凌霄城,那裡還有性命?」石破天道:「不錯,雪山派的人一次又一次的來捉我,事情確是非同小可。不過他們沖著石莊主夫婦的面子,說不定只將你的天哥責罵幾句,也就算了。」
丁當咬牙道:「你倒說得容易?他們要責罵,不會在這裡開口嗎?何必萬裡迢迢的押他回去?他們雪山派為了拿他,已死了多少人,你知不知道?」
石破天登時背上出了一陣冷汗,雪山派此次東來江南,確是死傷不少,別說石中玉在凌霄城中所犯的事必定十分重大,單是江南這筆帳,就決非幾句責罵便能了結。
丁當又道:「天哥他確有過犯,自己送了命也就罷了,最可惜石莊主夫婦這等俠義仁厚之人,卻也要陪上兩條性命。」
石破天跳將起來,顫聲道:「你……你說什麼?石莊主夫婦也要陪上性命?」石清、閔柔二人這數日來待他親情深厚,雖說是認錯了人,但在他心中,卻仍是世上待他最好之人,一聽到二人有生死危難,自是關切無比。
丁當道:「石莊主夫婦是天哥的父母,他們送天哥上凌霄城去,難道是叫他去送死?自然是要向白老爺子求情了。然而白老爺子一定不會答允的,非殺了天哥不可。石莊主夫婦愛護兒子之心何等深切,到得緊要關頭,勢須動武。你倒想想看,凌霄城高手如雲,又佔了地利之便,石莊主夫婦再加上天哥,只不過三個人,又怎能是他們的對手?唉,我瞧石夫人待你真好,你自己的媽媽恐怕也沒她這般愛惜你。她……她……竟要去死在凌霄城中,我想想就難過。」說著雙手掩面,又嚶嚶啜泣起來。
石破天全身熱血如沸,說道:「石莊主夫婦有難,不論凌霄城有多大兇險,我都非趕去救援不可。就算救他們不行,我也寧可將性命陪在那裡,決不獨生。叮叮噹噹,我去了!」說著大踏步便走向房門。
丁當拉住他衣袖,問道:「你去那裡?」
石破天道:「我連夜趕上他們,和石莊主夫婦同上凌霄城去。」丁當道:「威德先生白老爺子武功厲害得緊,再加上他兒子白萬劍,還有什麼風火神龍封萬裡啦等等高手,就說你武功上勝得過他們,但凌霄城中步步都是機關,銅網毒箭,不計其數。你一個不小心踏入了陷井,便有天大的本事,餓也餓死了你。」石破天道:
「那也顧不得啦。」
丁當道:「你逞一時血氣之勇,也死在凌霄城中,可是能救得了石莊主夫婦麼?你若是死了,我可不知有多傷心,我……我也不能活了。」
石破天突然聽到她如此情致纏綿的言語,一顆心不由得急速跳動,顫聲道:「你……你為什麼對我這樣好?我又不是你的……你的真天哥。」
丁當吧道:「你們兩個長得一模一樣,在我心裡,實在也沒什麼分別,何況我和你相聚多日,你又一直待我這麼好。『日久情生』這四個字,你總聽見過吧?」她抓住了石破天雙手,說道:「天哥,你答允我,你無論如何,不能去死。」石破天道:「可是石莊主夫婦不能不救。」丁當道:「我倒有個計較在此,就怕你疑心我不懷好意,卻不便說。」石破天急道:「快說,快說!你又怎會對我不懷好意?」
丁當遲疑道:「天哥,這事太委屈了你,又太便宜了他。任誰知道了,都會說我安排了個圈套要你去鑽。不行,這件事不能這麼辦。雖然說萬無一失,畢竟太不公道。」
石破天道:「到底是什麼法子?只須救得石莊主夫婦,委屈了我,又有何妨?」
丁當道:「天哥,你既定要我說,我便聽你的話,這就說了。不過你倘若真要照這法子去幹,我可又不願。我問你,他們雪山派到底為會議這般痛恨石中玉,非殺了他不可?」
石破天道:「似乎石中玉本是雪山派弟子,犯了重大門規,在凌霄城中害死了白師傅的小姐,又累得他師父封萬裡給白老爺爺斬了一條臂膀,說不定他還做了些別的壞事。」
丁當道:「不錯,正因為石中玉害死了人,他們才要殺他抵命。天哥,你有沒害死過白師傅的小姐?」石破天一怔,道:「我?我當然沒有。白師傅的小姐我從來就沒見過。」丁當道:「這就是了。我想的法子,說來也沒什麼大不了,就是讓你去扮石中玉,陪著石莊主夫婦到凌霄城去。等得他們要殺你之時,你再吐露真相,說道你是狗雜種,不是石中玉。他們要殺的是石中玉,並不是你,最多罵你一頓,說你不該扮了他來騙人,終究會將你放了。他們不殺你,石莊主夫婦也不會出手,當然也就不會送了性命。」
石破天沉吟詩道:「這法子倒真好。只是凌霄城遠在西域,幾千裡路和白師傅他們一路同行,只怕……只怕我說不了三名話,就露了破綻出來。叮叮噹噹,你知道,我笨嘴笨舌,那裡及得上你這個……你這個天哥的聰明伶俐。」說著不禁黯然。
丁當道:「這個我倒想過了。你只須在喉頭上塗上些藥物,讓嚥喉處腫了起來,裝作生了個大瘡,從此不再說話,腫消之後仍是不說話,假裝變了啞巴,就什麼破綻也沒有了。」說著忽然嘆了口氣,幽幽的道:「天哥,法子雖妙,但總是教你吃虧,我實在過意不去。你知道的,在我心中,寧可我自己死了,也不能讓你受到半點委屈。」
石破天聽她語意之中對自己這等情深愛重,這時候別說要他假裝啞巴,就是要自己為她而死,那也是勇往直前,絕無異言,當即大聲道:「很好,這主意真妙!只是我怎麼去換了石中玉出來?」丁當道:「他們一行人都在橫石鎮上住宿,咱們這就趕去。我知道石中玉睡的房間,咱們悄悄進去,讓他跟你換了衣衫。明日早晨你就大聲呻吟,說是喉頭生了惡瘡,從此之後,不到白老爺子真要殺你,你總是不開口說話。」石破天喜道:「叮叮噹噹,這般好法子,虧你怎麼想得出來?」
丁當道:「一路上你跟誰也不可說話,和石莊主夫婦也不可太親近了。白師傅他們十分精明厲害,你只要露出半點馬腳,他們一起疑心,可就救不得石莊主夫婦了。唉,石莊主夫婦英雄俠義,倘若就此將性命斷送在凌霄城裡……」說著搖搖頭,嘆了口長氣。
石破天點頭道:「這個我自理會得,便是殺我頭也不開口。咱們這就走吧。」
突然間房門呀的一聲推開,一個女子聲音叫道:「少爺,你千萬別上她當!」蒙朧夜色之中,只見一個少女站在門口,正是侍劍。
石破天道:「侍劍姊姊,什……什麼別上她當?」侍劍道:「我在房門外都聽見啦。這丁姑娘不安好心,她……她只是想救她那個天哥,騙了你去作替死鬼。」石破天道:「不是的!丁姑娘是幫我想法子去救石莊主、石夫人。」侍劍急道:「你再好好想一想,少爺,她決不會對你安什麼好心。」
丁當冷笑道:「好啊,你本來是真幫主的人,這當兒吃裡扒外,卻來挑撥是非。」轉頭向石破天道:「天哥,別理這小賤人,你快去問陳香主他們要一把悶香,可千萬別說起咱們計較之事。要到悶香後,別再回來,在大門外等我。」石破天問道:「要悶香作什麼?」丁當道:「等會你自然知道,快去,快去!」石破天道:「是!」推窗而出。
丁當微微冷笑,道:「小丫頭,你良心倒好!」
侍劍驚呼一聲,轉身便逃。丁當那容她逃走?搶將上去,雙掌齊發,擊中在她後心,侍劍哼也沒哼,登時斃命。
丁當正要越窗而出,忽然想起一事,回身將侍劍身上衣衫扯得稀爛,褲子也扯將下來,裸了下身,將她屍身放在石破天的床上,拉過錦被蓋上。次日長樂幫幫眾發覺,定當她是力拒強暴,被石破天一怒擊斃。這麼一來,石破天數日不歸,貝海石等只道他暫離避羞,一時也不會出外找尋。
她布置已畢,悄悄繞到大門外。過了一盞茶時分,石破天越牆出來,說道:「悶香拿到了。」丁當道:「很好!」兩人快步而行,來到河邊,乘上小船。
丁當執槳劃了數裡,棄船上岸,只見柳樹下系著兩匹馬。丁當道:「上馬吧!」石破天讚道:「你真想得周到,連坐騎都早備下了。」丁當臉上一紅,嗔道:「什麼周到不周到?這是爺爺的馬,我又不知道你急著想去搭救石莊主夫婦。」
石破天不明白她為什麼忽然生氣,不敢多說,便即上馬。兩人馳到四更天時,到了橫石鎮外,下馬入鎮。
丁當引著他來到鎮上四海客棧門外,低聲道:「石莊主夫婦和兒子睡在東廂第二間大房裡。」石破天道:「他們三個睡在一房嗎?可別讓石莊主、石夫人驚覺了。」
丁當道:「哼,做父母的怕兒子逃走,對雪山派沒法子交代啊,睡在一房,以便日夜監視。他們只管顧著自己俠義英雄的面子,卻不理會親生兒子是死是活。這樣的父母,天下倒是少有。」言語中大有憤憤不平之意。
石破天聽她突然發起牢騷來,倒不知如何接口才是,低聲問道:「那怎麼辦?」
丁當道:「你把悶香點著了,塞在他們窗中,待悶香點完,石莊主夫婦都已昏迷。就推窗進內,悄悄將石中玉抱出來便是。你輕功好,翻牆進去,白師傅他們不會知覺的,我可不成,就在那邊屋檐下等你。」石破天點頭道:「那倒不難。陳香主他們將雪山派弟子迷倒擒獲,使的便是這種悶香嗎?」丁當點了點頭,笑道:「這是貴幫的下三濫法寶,想必十分靈驗,否則雪山群弟子也非泛泛之輩,怎能如此輕易的手到擒來?」又道:「不過你千萬得小心了,不可發出半點聲息。石莊主夫婦卻又非雪山派弟子可比。」
石破天答應了,打火點燃了悶香,雖在空曠之處,只聞到點煙氣,便已覺頭暈腦脹。他微微一驚,問道:「這會熏死人嗎?」丁當道:「他們用這悶香去捉拿雪山弟子,不知有沒熏死了人。」
石破天道:「那倒沒有。好,你在這裡等我。」走到牆邊,輕輕一躍,逾垣而入,了無聲息,找到東廂第二間房的窗子,側耳聽得房中三人呼吸勻淨,好夢正酣,便伸舌頭舐濕紙窗,輕輕挖個小孔,將點燃了的香頭塞入孔中。
悶香燃得好快,過不多時便已燒盡。他傾聽四下裡並無人聲,當下潛運內力輕推,窗扣便斷,隨即推開窗子,左手撐在窗檻上,輕輕翻進房中,藉著院子中射進來的星月微光,見房中並列兩炕,石清夫婦睡於北炕,石中玉睡於南炕,三人都睡著不動。
他踏上兩步,忽覺一陣暈眩,知是吸進了悶香,忙屏住呼吸,將石中玉抱起,輕輕躍到窗外,翻牆而出。
丁當守在牆外,低聲讚道:「幹淨利落,天哥,你真能幹。」又道:「咱們走得遠些,別驚動了白師傅他們。」
石破天抱著石中玉,跟著她走出數十丈外。丁當道:「你把自己裡裡外外的衣衫都脫了下來,和他對換了。袋裡的東西也都換過。」石破天探手入懷,摸到大悲老人所贈的一盒木偶,又有兩塊銅牌,掏了出來,問道:「這……這個也交給他麼?」丁當道:「都交給他!你留在身上,萬一給人見到,豈非露出了馬腳?我在那邊給你望風。」
石破天見丁當走遠,便混身上下脫個精光,換上石中玉的內內褲,再將自己的衣服給石中玉穿上,說道:「行啦,換好了!」
丁當回過身來,說道:「石莊主、石夫人的兩條性命,此後全在乎你裝得像不像了。」石破天道:「是,我一定小心。」
丁當從腰間解下水囊,將一皮囊清水都淋在石中玉頭上,向他臉上凝視一會,這才轉過頭來,從懷中取出一只小小鐵盒,揭開盒蓋,伸手指挖了半盒油膏,對石破天道:「仰起頭來!」將油膏塗在他喉頭,說道:「天亮之前,便抹去了藥膏,免得給人瞧破。明天會有些痛,這可委屈你啦。」石破天道:「不打緊!」只見石中玉身子略略一動,似將醒轉,忙道:「叮叮噹噹,我……我去啦。」丁當道:「快去,快去!」
石破天舉步向客棧走去,走出數丈,一回頭,只見石中玉已坐起身來,似在和丁當低聲說話,忽聽得丁當格的一笑,聲音雖輕,卻充滿了歡暢之意。石破天突然之間感到一陣劇烈的難過,隱隱覺得:從今而後,再也不能和丁當在一起了。
他略一踟躕,隨即躍入客棧,推窗進房。房中悶香氣息尚濃,他凝住呼吸開了窗子,讓冷風吹入,只聽遠處馬蹄聲響起,知是丁當和石中玉並騎而去,心想:「他們到那裡去了?叮叮噹噹這可真的開心了吧?我這般笨嘴笨舌,跟她在一起,原是常常惹她生氣。」
在窗前悄立良久,喉頭漸漸痛了起來,當即鑽入被窩。
丁當所敷的藥膏果然靈驗,過不到小半個時辰,石破天喉頭已十分疼痛,伸手摸去,觸手猶似火燒,腫得便如生了個大瘤。他挨到天色微明,將喉頭藥膏都擦在在被上,然後將被子倒轉來蓋在身上,以防給人發覺藥膏,然後呻吟了起來,那是丁當教他的計策,好令石清夫婦關注他的喉痛,縱然覺察到頭暈,懷疑或曾中過悶香,也不會去分心查究。
他呻吟了片刻,石清便已聽到,問道:「怎麼啦?」語意之中,頗有惱意。閔柔翻身坐起,道:「玉兒,身子不舒服麼?」不等石破天回答,便即披衣過來探看,一眼見到他雙頰如火,頸中更腫起了一大塊,不由得慌了手腳,叫道:「師哥,師哥,你……你來看!」
石清聽得妻子叫聲之中充滿了驚惶,當即躍起,縱到兒子炕前,見到他頸中紅腫得甚是厲害,心下也有些發慌,說道:「這侈半是初起的癰疽,及早醫治,當無大害。」問石破天道:「痛得怎樣?」
石破天呻吟了幾聲,不敢開口說話,心想:「我為了救你們,才假裝生這大瘡。你們這等關心,可見石中玉雖然做了許多壞事,你們還是十分愛他。可就沒一人愛我。」心中一酸,不由得目中含淚。
石清、閔柔見他幾乎要哭了出來,只道他痛得厲害,更是慌亂。石清道:「我去找個醫生來瞧瞧。」閔柔道:「這小鎮上怕沒好醫生,咱們回鎮江去請貝大夫瞧瞧,好不好?」石清搖頭道:「不!沒的既讓白萬劍他們起疑,又讓貝海石更多一番輕賤。」他知貝海石對他兒子十分不滿,說不定會乘機用藥,加害於他,當即快步走了出去。
閔柔斟了碗熱湯來給石破天喝。這毒藥藥性甚是厲害,丁當又給他搽得極多,嚥喉內外齊腫,連湯水都不易下嚥。閔柔更是驚慌。
不久石清陪了個六十多歲的大夫進來。那大夫看看石破天的喉頭,又搭了他雙手腕脈,連連搖頭,說道:「醫書雲:癰發有六不可治,嚥喉之處,藥食難進,此不可治之一也。這位世兄脈洪弦數,乃陽盛而陰滯之象。氣,陽也,血,陰也,血行脈內,氣行脈外,氣得邪而鬱,津液稠粘,積久滲入脈中,血為之濁……」他還在滔滔不絕的說下去,石清插口道:「先生,小兒之癰,尚屬初起,以藥散之,諒無不可。」那大夫搖頭擺腦的道:「總算這位世兄命大,這大癰在橫石鎮上發作出來,遇上了我,性命是無礙的,只不過想要在數日之內消腫復原,卻也不易。」
石清、閔柔聽得性命無礙,都放了心,忙請大夫開方。那大夫沉吟良久,開了張藥方,用的是芍藥、大黃、當歸、桔梗、防風、薄荷、芒硝、金銀花、黃耆、赤茯苓幾味藥物。
石清粗通藥性,見這些藥物都是消腫、化膿、清毒之物,倒是對症,便道:「高明,高明!」送了二兩銀子診金,將大夫送了出去,親去藥舖贖藥。
待得將藥贖來,雪山派諸人都已得知。白萬劍生怕石清夫婦鬧什麼玄虛,想法子搭救兒子,假意到房中探病,實則是察看真相,待見石破天嚥喉處的確腫得厲害,閔柔驚惶之態絕非虛假,白萬劍心下暗暗得意:「你這奸猾小子好事多為,到得凌霄城後一刀將你殺了,倒便宜了你,原是要你多受些折磨。這叫做冥冥之中,自有報應。」但當著石清夫婦的面,也不便現出幸災樂禍的神色,反對閔柔安慰了幾句,退出房去。
石清瞧著妻子煎好了藥,服侍兒子一口一口的喝了,說道:「我已在外面套好了大車。中玉,男子漢大丈夫,可得硬朗些,一點兒小病,別耽誤了人家大事。咱們走吧。」
閔柔躊躇道:「孩子病得這麼厲害,要他硬挺著上路,只怕……只怕病勢轉劇。」石清道:「善惡二使正赴凌霄城送邀客銅牌,白師兄非及時趕到不可。要是威德先生和他們動手之時咱們不能出手相助,那更加對不起人家了。」閔柔點頭道:「是!」當下幫著石破天穿好了衣衫,扶他走出客棧。
她明白丈夫的打算,以石清的為人,決不肯帶同兒子偷偷溜走。俠客島善惡二使上凌霄城送牌,白自在性情暴躁無比,一向自尊自大,決不會輕易便接下銅牌,勢必和張三、李四惡鬥一場。石清是要及時趕到,全力相助雪山派,倘若不幸戰死,那是武林中人的常事,石家三人全都送命在凌霄城中,兒子的污名也就洗刷幹淨了。但若竟爾取勝,合雪山派和玄素莊之力打敗了張三、李四,兒子將功贖罪,白自在總不能再下手殺他。
閔柔在長樂幫總舵中親眼見到張三、李四二人的武功,動起手來自是勝少敗多,然而血肉之軀,武功再高,總也難免有疏忽失手之時,一線機會總是有的,與其每日裡提心吊膽,鬱鬱不樂,不如去死戰一場,圖個僥幸。他夫婦二人心意相通,石清一說要將兒子送上凌霄城去,閔柔便已揣摸到了他的用意。她雖愛憐兒子,終究是武林中成名的俠女,思前想後,畢竟還是丈夫的主意最高,是以一直沒加反對。
白萬劍見石清夫婦不顧兒子身染惡疾,竟逼著他趕路,心下也不禁欽佩。
橫石鎮上那大夫毫不高明,將石破天頸中的紅腫當作了癰疽,但這麼一來,卻使石清夫婦絲毫不起疑心。白萬劍等人自然更加瞧不出來。石破天與石中玉相貌本像,穿上了石中玉一身華麗的衣飾,宛然便是個翩翩公子。他躺在大車之中,一言不發。他不善作偽,沿途露出的破綻本來著實不少,只是石清夫婦與兒子分別已久,他的舉止習慣原本如何,二人毫不知情,石破天破綻雖多,但只要不開口說話,他二人縱然精明,卻也瞧不出來。
一行人加緊趕路,唯恐給張三、李四走在頭裡,凌霄城中眾人遇到兇險,是以路上毫不敢耽擱。到得湖南境內,石破天喉腫已消,棄車騎馬,卻仍是啞啞的說不出話來。石清陪了他去瞧了幾次醫生,診不出半點端倪,不免平添了幾分煩惱,教閔柔多滴無數眼淚。
不一日,已到得西域境內。雪山弟子熟悉路徑,盡抄小路行走,料想張三、李四腳程雖快,不知這些小路,勢必難以趕在前頭。但石清夫婦想著見到威德先生之時,倘若他大發雷霆,立時要將石中玉殺了,而張三、李四決無如此湊巧的恰好趕到,那可就十分難處,當真是早到也不好,遲到也不好。夫妻二人暗中商量了幾次,苦無善法,惟有一則聽天由命,二則相機行事了。
又行數日,眾人向一條山嶺上行去,走了兩日,地勢越來越高。這日午間,眾人到了一排大木屋中。白萬劍詢問屋中看守之人,得知近日並無生面人到凌霄城來,登時大為寬心,當晚眾人在木屋中宿了一宵,次日一早,將馬匹留在大木屋中,步行上山。此去向西,山勢陡峭,已無法乘馬。幾名雪山弟子在前領路,一路攀援而上。
石破天跟在父母身後,既不超前,亦不落後。石清和閔柔見他腳程甚健,氣息悠長,均想:「這孩子內力修為,大是不弱,倒不在我夫婦之下。」想到不久便要見到白自在,卻又擔起心來。
行到傍晚,只見前面一座山峰沖天而起,峰頂建著數百間房屋,屋外圍以一道白牆。
白萬劍道:「石莊主,這就是凌霄城了。僻處窮鄉,一切俱甚粗簡。」石清讚道:「雄踞絕頂,俯視群山,『凌霄』兩字,果然名副其實。」眼見山腰裡雲霧靄靄上升,漸漸將凌霄城籠罩在白茫茫的一片雲氣之中。
眾人行到山腳下時,天已全黑,即在山腳上的兩座大石屋中住宿。這兩座石屋也是雪山派所建,專供上峰之人先行留宿一宵,以便養足精神,次晨上峰。
第二日天剛微明,眾人便即啟程上峰,這山峰遠看已甚陡峭,待得親身攀援而上,更是險峻。眾人雖身具武功,沿途卻也休息了兩次,才在半山亭中打尖。申牌時分,到了凌霄城外,只見城牆高逾三丈,牆頭牆垣雪白一片,盡是冰雪。
石清道:「白師兄,城牆上凝結冰雪,堅如精鐵,外人實難攻入。」
白萬劍笑道:「敝派在這裡建城開派,已有一百七十余年,倒不曾有外敵來攻過。只隆冬之際常有餓狼侵襲,卻也走不進城去。」說到這裡,見護城冰溝上的吊橋仍是高高曳起,並不放下,不由得心中有氣,大聲喝道:「今日是誰輪值?不見我們回來嗎?」
城頭上探出一個頭來,說道:「白師伯和眾位師伯、師叔回來了。我這就稟報去。」白萬劍喝道:「玄素莊石莊主夫婦大駕光臨,快放下吊橋。」那人道:「是,是!」將頭縮了進去,但隔了良久,仍是不見放下吊橋。
石清見城外那道冰溝有三丈來闊,不易躍過。尋常城牆外都有護城河,此處氣候嚴寒,護城河中河水都結成了冰,但這溝挖得極深,溝邊滑溜溜地結成一片冰壁,不論人獸,掉將下去都是極難上來。
耿萬鐘、柯萬鈞等連聲呼喝,命守城弟子趕快開門。白萬劍見情形頗不尋常,擔心城中出了變故,低聲道:「眾師弟小心,說不定俠客島那二人已先到了。」眾人一聽,都是吃了一驚,不由自主的伸手去按劍柄。
便在此時,只聽得軋軋聲響,吊橋緩緩放下,城中奔出一人,身穿白色長袍,一只右袖縛在腰帶之中,衣袖內空盪盪地,顯是缺了一條手臂。這人大聲叫道:「原來是石兄、石嫂到了,稀客,稀客!」
石清見是風火神龍封萬裡親自出迎,想到他斷了一臂,全是受了兒子牽累,心下十分抱憾,搶步上前,說道:「封二弟,愚兄夫婦帶同逆子,向白師伯和你領罪來啦。」說著上前拜倒,雙膝跪地。他自成名以來,除了見到尊長,從未向同輩朋友行過如此大禮,實因封萬裡受害太甚,情不自禁的拜了下去。要知封萬裡劍術之精,實不在白萬劍之下,此刻他斷了右臂,二十多年的勤學苦練盡付流水,『劍術』二字是再也休提了。
閔柔見丈夫跪倒,兒子卻怔怔的站在一旁,忙在他衣襟上一拉,自己在丈夫身旁跪倒。
石破天心道:「他是石中玉的師父。見了師父,自當磕頭。」他生怕扮得不像,給封萬裡看破,跪倒後立即磕頭,咚咚有聲。
雪山群弟子一路上對他誰也不加理睬,此刻見他大磕響頭,均想:「你這小子知道命在頃刻,便來磕頭求饒,那可沒這般容易。」
封萬裡卻道:「石兄、石嫂,這可折殺小弟了!」忙也跪倒還禮。
石清夫婦與封萬裡站起後,石破天兀自跪在地下。封萬裡正眼也不瞧他一下,向石清道:「石兄、石嫂,當年恆山聚會,屈指已一十二年,二位豐採如昔。小弟雖然僻處邊陲,卻也得知賢伉儷在武林中行俠仗義,威名越來越大,實乃可喜可賀。」
石清道:「愚兄教子無方,些許虛名,又何足道?今日見賢弟如此,當真是羞愧難當,無地自容。」
封萬裡哈哈大笑,道:「我輩是道義之交,承蒙兩位不棄,說得上『肝膽相照』四字。是你得罪了我也好,是我得罪了你也好,難道咱們還能掛在心上嗎?兩位遠來辛苦,快進城休息去。」石破天雖然跪在他面前,他眼前只如便沒這個人一般。
當下石清和封萬裡並肩進城。閔柔拉起兒子,眉頭雙蹙,眼見封萬裡這般神情,嘴裡說得漂亮,語氣中顯是恨意極深,並沒原宥了兒子的過犯。
白萬劍向侍立在城門邊的一名弟子招招手,低聲問道:「老爺子可好?我出去之後,城裡出了什麼事?」那弟子道:「老爺子……就是……就是近來脾氣大些。師伯去後,城裡也沒出什麼事。只是……只是……」白萬劍臉一沉,問道:「只是什麼?」
那弟子嚇得打了個突,道:「五天之前,老爺子脾氣大發,將陸師伯和蘇師叔殺了。」白萬劍吃了一驚,忙問:「為什麼?」那弟子道:「弟子也不知情。前天老爺子又將燕師叔殺了,還斬去了杜師伯的一條大腿。」白萬劍只嚇得一顆心怦怦亂跳,暗道:「陸、蘇、燕、杜四位師兄弟都是本派好手,父親平時對他們都甚為看重,為什麼陡下毒手?」忙將那弟子拉在一邊,待閔柔、石破天走遠,才問:「到底為了什麼事?」
那弟子道:「弟子確不知情。凌霄城中死了這三位師伯、師叔後,大家人心惶惶。前天晚上,張師叔、馬師叔不別而行,留下書信,說是下山來尋白師伯。天幸白師伯今日歸來,正好勸勸老爺子。」
白萬劍又問了幾句,不得要領,當即快步走進大廳,見封萬裡已陪著石清夫婦在用茶,便道:「兩位請寬坐。小弟少陪,進內拜見家嚴,請他老人家出來見客。」封萬裡皺眉道:「師父忽然自前天起身染惡疾,只怕還須休息幾天,才能見客。否則他老人家對石兄向來十分尊重,早就出來會見了。」白萬劍心亂如麻,道:「我這就瞧瞧去。」
他急步走進內堂,來到父親的臥室門外,咳嗽一聲,說道:「爹爹,孩兒回來啦。」
門帘掀起,走出一個三十來歲的美婦人,正是白自在的妾侍窈娘,她臉色憔悴,說道:「謝天謝地,大少爺這可回來啦,咱們正沒腳蟹似的,不知道怎麼才好。老爺子打大前天上忽然神智胡塗了,我……我求神拜佛的毫不效驗,大少爺,你… …你……」說到這裡,便抽抽噎噎的哭了起來。白萬劍道:「什麼事惹得爹爹生這麼大氣?」窈娘哭道:「也不知道是弟子們說錯了什麼話,惹得老爺子大發雷霆,連殺了幾個弟子。老爺子氣得全身發抖,一回進房中,臉上抽筋,口角流涎,連話也不會說了,有人說是中風,也不知是不是……」一面說,一面嗚嚥不止。
白萬劍聽到『中風』二字,全身猶如浸入了冰水一般,更不打話,大叫:「爹爹!」沖進臥室,只見父親炕前錦帳低垂,房中一瓦罐藥,正煮得撲撲地冒著熱氣。白萬劍又叫:「爹爹!」伸手揭開帳子,只見父親朝裡而臥,身子一動也不動,竟似呼吸也停止了,大驚之下,忙伸手去探他鼻息。
手指剛伸到他口邊,被窩中突然探出一物,喀嚓一響,將他右手牢牢箝住,竟是一只生滿了尖刺的鋼夾。白萬劍驚叫:「爹爹,是我,孩兒回來了。」突然胸腹間同時中了兩指,正中要穴,再也不能動彈了。
石清夫婦坐在大廳上喝茶,封萬裡下首相陪。石破天垂手站在父親身旁。封萬裡盡問些中原武林中的近事,言談始終不涉正題。
石清鑒貌辨色,覺得凌霄城中上上下下各人均懷極大隱憂,卻也不感詫異,心想:「他們得知俠客島使者即將到來,這是雪山派存亡榮辱的大關頭,人人休戚相關,自不免憂心忡忡。」
過了良久,始終不見白萬劍出來。封萬裡道:「家師這場疾病,起得委實好兇,白師哥想是在侍候湯藥。師父內功深厚,身子向來清健,這十幾年來,連傷風咳嗽也沒一次,想不到平時不生病,突然染疾,竟是如此厲害,但願他老人家早日痊癒才好。」石清道:「白師伯內功造詣,天下罕有,年紀又不甚高,調養幾日,定佔勿藥。賢弟也不須太過擔憂。」心中卻不由得暗喜:「白師伯既然有病,便不能立時處置我孩兒,天可憐見,好歹拖得幾日,待那張三、李四到來,大伙兒拚力一戰,咱們玄素莊和雪山派共存亡便是。」
說話之間,天色漸黑,封萬裡命人擺下筵席,倒也給石破天設了座頭。除封萬裡外,雪山派又有四名弟子相陪。耿萬鐘、柯萬鈞等新歸的弟子卻俱不露面。陪客的弟子中有一人年歲甚輕,名叫陸萬通,口舌便給,不住勸酒,連石破天喝幹一杯後,也隨即給他斟上。
閔柔喝了三杯,便道:「酒力不勝,請賜飯吧。」陸萬通道:「石夫人有所不知,敝處地勢高峻,氣候寒冷,兼之終年雲霧繚繞,濕氣甚重,兩位雖然內功深厚,寒氣濕氣俱不能侵,但這參陽玉酒飲之於身子大有補益,通體融和,是凌霄城中一日不可或缺之物。兩位還請多飲幾杯。」說著又給石清夫婦及石破天斟上了酒。
閔柔早覺這酒微辛而甘,參氣甚重,聽得叫做『參陽玉酒』,心想:「他說得客氣,說什麼我們內功深厚,不畏寒氣濕氣侵襲,看來不飲這種烈性藥酒,於身子還真有害。」於是又飲了兩杯,突然之間,只覺小腹間熱氣上沖,跟著胸口間便如火燒般熱了起來,忙運氣按捺,笑道:「封賢弟,這……這酒好生厲害!」
石清卻霍地站起,喝道:「這是什麼酒?」
封萬裡笑道:「這參陽玉酒,酒性確是厲害些,卻還難不到名聞名天下的黑白雙劍吧?」
石清厲聲道:「你……你……」突然身子搖幌,向桌面俯跌下去。閔柔和石破天忙伸手去扶,不料二人同時頭暈眼花,天旋地轉,都摔在石清身上。
也不知道過了多少時候,石破天迷迷糊糊的醒來,初時還如身在睡夢之中,緩緩伸手,想要撐身坐起,突覺雙手手腕上都扣著一圈冰冷堅硬之物,心中一驚,登時便清醒了,驚覺手腳都已戴上了銬鐐,眼前卻是黑漆一團,不知身在何處。忙跳起身來,只跨出兩步,砰的一聲,額頭便撞上了堅硬的石壁。
他定了定神,慢慢移動腳步,伸手觸摸四周,發覺處身在一間丈許見方的石室之中,地下高低不平,都是巨石。他睜大眼睛四下察看,只見左角落裡略有微光透入,凝目看去,是個不到一尺見方的洞穴,貓兒或可出入,卻連小狗也鑽不過去。他舉起手臂,以手銬敲打石壁,四周發出重濁之聲,顯然石壁堅厚異常,難以攻破。
他倚牆而坐,尋思:「我怎麼會到了這裡?那些人給我們喝的什麼參陽玉酒,定是大有古怪,想是其中有蒙汗藥之類,是以石莊主也會暈倒,摔跌在酒席之上。看來雪山派的人執意要殺石中玉,生怕石莊主夫婦抗拒,因此將我們迷倒了。然而他們怎麼又不殺我?多半是因白老爺子有病,先將我們監禁幾日,待他病癒之後,親自處置。」
又想:「白老爺子問起之時,我只須說明我是狗雜種,不是石中玉,他和我無怨無仇,查明真相後自會放我。但石莊主夫婦他卻未必肯放,說不定要將他二人關入石牢,待石中玉自行投到再放,可就不知要關到何年何月了。石夫人這麼斯文幹淨的人,給關在瞧不見天光的石牢之中,氣也氣死她啦。怎麼想個法子將她和石莊主救了出去,然後我留著慢慢再和白老爺子分說?」
想到救人,登時發起愁來:「我自己給上了腳鐐手銬,還得等人來救,怎麼能去救人?凌霄城中個個都是雪山派的,又有誰能來救我?」
他雙臂一分,運力崩動鐵銬,但聽得嗆  鐵鏈聲響個不絕,鐵銬卻紋絲不動,原來手銬和腳鐐之間還串連著鐵鏈。
便在此時,那小洞中突然射進燈光,有人提燈走近,跟著洞中塞進一只瓦砵,盛著半砵米飯,飯上舖著幾根咸菜,一只毛竹筷插在米飯中。石破天顧不得再裝啞巴,叫道:「喂,喂,我有話跟白老爺子說!」外面那人嘿嘿幾聲冷笑,洞中射進來的燈光漸漸隱去,竟一句話也不說便走了。
石破天聞到飯香,便即感到十分飢餓,心想:「我在酒筵中吃了不少菜,怎麼這時候又餓得厲害?只怕我暈去的時候著實不短。」捧起瓦砵,拔筷便吃,將半砵白飯連著咸菜吃了個幹淨。
吃完飯後,將瓦砵訪回原處,數次用力掙紮,發覺手足上銬鐐竟是精鋼所鑄,雖運起內力,亦無法將之拉得扭曲,反而手腕和足踝上都擦破了皮﹔再去摸索門戶,不久便摸到石門的縫隙,以肩頭推去,石門竟絕不搖幌,也不知有多重實。他嘆了口氣,心想:「只有等人來帶我出去,此外再無別法。只不知他們可難為了石莊主夫婦沒有?」
既然無法可想,索性也不去多想,靠著石壁,閉眼入睡。石牢之中,不知時刻,多半是等了整整一天,才又有人前來送飯,只見一只手從洞中伸了進來,把瓦砵拿出洞去。
石破天腦海中突然間閃過一個念頭,待那人又將盛了飯菜的瓦砵從洞中塞進來時,疾撲而上,嗆  鐵鏈亂響聲中已抓住了那人右腕。他的擒拿功夫加上深厚內力,這一抓之下,縱是武林中的好手也禁受不起,只聽那人痛得殺豬也似大叫,石破天跟著回扯,已將他整條手臂扯進洞察來,喝道:「你再喊,便把你手臂扭斷了!」
那人哀求道:「我不叫,你……你放手。」石破天道:「快打開門,放我出來。」那人道:「好,你鬆手,我來開門。」石破天道:「我一放手,你便逃走了,不能放。」那人道:「你不放手,我怎能去開門?」
石破天心想此話倒也不錯,老是抓住他的手也無用處,但好容易抓住了他,總不能輕易放手。靈機一動,道:「將我手銬的鑰匙丟進來。」那人道:「鑰匙?那 ……那不在我身邊。小人只是個送飯的伙夫。」
石破天聽他語氣有點不盡不實,便將手指緊了緊,道:「好,那便將你手腕先扭斷了再說。」那人痛得連叫:「哎喲,哎喲。」終於當的一聲,一條鑰匙從洞中丟了進來。這人甚是狡猾,將鑰匙丟得遠遠地,石破天要伸手去拾,便非放了他的手不可。
石破天一時沒了主意,拉著他手力扯,伸左腳去勾那鑰匙,雖將那人的手臂晝數拉進洞來,左腳腳尖跟鑰匙還是差著數尺。那人給扯得疼痛異常,叫道:「你再這麼扯,可要把我手臂扯斷了。」
石破天盡力伸腿,但手足之間有鐵鏈相系,足尖始終碰不到鑰匙。他瞧著自己伸出去的那只腳,突然靈機一動,屈左腿脫下鞋子,對準了牆壁著地擲出。鞋子在壁上一撞,彈將轉來,正好帶著鑰匙一齊回轉。石破天一聲歡呼,左手拾起鑰匙,插入右腕手銬匙孔,輕輕一轉,喀的一聲,手銬便即開了。
他換手又開了左腕手銬,反手便將手銬扣在那人腕上。那人驚道:「你……你幹什麼?」石破天笑道:「你可以去開門了。」將鐵鏈從洞中送出。那人兀自遲疑,石破天抓住鐵鏈一扯,又將那人手臂扯進洞來,力氣使得大了,將那人扯得臉孔撞上石壁,登時鼻血長流。
那人情知無可抗拒,只得拖著那條嗆  直響的鐵鏈,打開石門。可是鐵鏈的另一端系在石破天的足鐐之上,室門雖開,鐵鏈通過一個小洞,縛住了二人,石破天仍是無法出來。
他扯了扯鐵鏈,道:「把腳鐐的鑰匙給我。」那人愁眉苦臉的道:「我真的沒有。小人只是個掃地煮飯的伙夫,有什麼鑰匙?」石破天道:「好,等我出來了再說。」將那人的手臂又扯進洞中,替他打開了手銬。
那人眼見一得自由,急忙沖過去想頂上石門。石破天身子一幌,早已從門中閃出,只見這人一身白袍,形貌精悍,多半是雪山派的正式弟子,那裡是什麼掃地煮飯的伙夫。一把抓住他後領提起,喝道:「你不開我的腳鐐,我把你腦袋在這石牆上撞它一百下再說。」說著便將他腦袋在石牆上輕輕一撞。那人武功本也不弱,但落在石破天手中,宛如雛雞入了老鷹爪底,竟半分動彈不得,只得又取出鑰匙,替他打開腳鐐。
石破天喝問:「石莊主和石夫人給你們關在那裡?快領我去。」那人道:「雪山派跟玄素莊無怨無仇,早放了石莊主夫婦走啦,沒關住他們。」
石破天將信將疑,但見那人的目光不住向甬道彼端的一道石門瞧去,心想:「此人定是說謊,多半將石莊主夫婦關在那邊。」提著他的後領,大踏步走到那石門之前,喝道:「快將門打開。」
那人臉色大變,道:「我……我沒鑰匙。這裡面關的不是人,是一頭獅子,兩只老虎,一開門可不得了。」石破天聽說裡面關的是獅子老虎,大是奇怪,將耳朵貼到石門之上,卻聽不到裡面有獅吼虎嘯之聲。那人道:「你既然出來了,這就快逃走吧,在這裡多耽擱,別給人發覺了,又得給抓了起來。」
石破天心想:「你又不是我朋友,為什麼對我這般關心?初時我要你打開手銬和石門,你定是不肯,此刻卻勸我快逃。是了,石莊主夫婦定是給關在這間石室之中。」提起那人身子,又將他腦袋在石壁上輕輕一 ,道:「到底開不開?我就是要瞧瞧獅子老虎。」
那人驚道:「裡面的獅子老虎可兇狠得緊,好幾天沒吃東西了,一見到人,立刻撲了出來……」石破天急於救人,不耐煩聽他東拉西扯,提起他身子,頭下腳上的用力搖幌,噹噹兩聲,他身上掉下兩枚鑰匙。石破天大喜,將那人放在一邊,拾起起鑰匙,便去插入石門上的鐵鎖孔中,喀喀喀的轉了幾下,鐵鎖便即打開。那人一聲「啊喲」,轉身便逃。
石破天心想:「給他逃了出去通風報信,多有未便。」搶上去一把抓過,丟入先前監禁自己的那間石室,連那副帶著長鏈的足鐐手銬出一起投了進去,然然關上石門,上了鎖,再回到甬道彼端的石門處,探頭進內,叫道:「石莊主、石夫人,你們在這裡嗎?」
他叫了兩聲,室中沒半點聲息。石破天將門拉得大開,卻見裡面隔著丈許之處,又有一道石門,心道:「是了,怪不得有兩枚鑰匙。」
於是取過另一枚鑰匙,本開第二道石門,剛將石門拉開數寸,叫得一聲「石莊主……」,便聽得室中有人破口大罵:「龜兒子,龜孫子,烏龜王八蛋,我一個個把你們千刀割、萬刀剮的,叫你們不得好死……」又聽得鐵鏈聲嗆  直響。這人罵聲語音重濁,嗓子嘶啞,與石清清亮的江南口音截然不同。
石破天心道:「石莊主夫婦雖不在這裡,但此人既給雪山派關著,也不妨救他出來。」便道:「你不用罵了,我來救你出去。」
那人繼續罵道:「你是什麼東西?敢來胡說八道欺騙老子?我……我把你的狗頭頸扭得斷斷地……」
石破天微微一笑,心道:「這人脾氣好大。給關在這暗無天日的石牢之中,也真難怪他生氣。」當即閃身進內,說道:「你也給戴上了足鐐手銬麼?」剛問得這句話,黑暗中便聽得呼的一聲,一件沉重的物事向頭頂擊落。
石破天閃身向左,避開了這一擊,立足未定,後心要穴已被一把抓住,跟著一條粗大的手臂扼了他嚥喉,用力收緊。這人力道凌空之極,石破天登時便覺呼吸為艱,耳中嗡嗡嗡直響,卻又隱隱聽得那人在『烏龜兒子王八蛋』的亂罵。
石破天好意救人,萬料不到對方竟會出手加害,在這黑囚牢中陡逢如此厲害的高手,一著先機既失,立時便為所制,暗叫:「這一下可死了!」無可奈何之中,只有運氣於頸,與對方手臂硬挺。雖然喉頭肌肉柔軟,決不及手臂的勁力,但他內力渾厚之極,猛力挺出,竟將那人的手臂推開了幾分。他急速吸了口氣,待那人手臂再度收緊,他右手已反將上來,一把格開,身子向外竄出,說道:「我是想救你出去啊,幹麼對我動粗?」
那人「咦」的一聲,甚是驚異,道:「你……你是誰?內力可不弱。」向石破天呆呆瞪視,過了半晌,又是「咦」的一聲,喝道:「臭小子,你是誰?」
石破天道:「我……我……」一時不知該當自承是「狗雜種」,還是繼續冒充石中玉。那人怒道:「你自然是你,難道沒名沒姓麼?」石破天道:「我把你先救了出去,別的慢慢再說不遲。」那人嘿嘿冷笑,說道:「你救我?嘿嘿,那豈不笑掉了天下人的下巴。我是何人也?你是什麼東西?憑你一點點三腳貓的本領,也能救我?」
這時兩道石門都打開了一半,日光透將進來,只見那人滿臉花白胡子,身材魁梧,背脊微弓,倒似這間小小石室裝不下他這個大身子似的,眼光耀如閃電,威猛無儔。
石破天見他目光在自己臉上掃來掃去,心下不禁發毛:「適才那雪山弟子說這裡關著獅子老虎,這人的模樣倒真像是頭猛獸。」不敢再和他多說什麼,只道:「我去找鑰匙來,給你打開足鐐手銬。」
那人怒道:「誰要你來討好?我是自願留在這裡靜修,否則的話,天下焉能有人關得我住?你這小子沒帶眼睛,還道我是給人關在這裡的,是不是?嘿嘿,爺爺今日天若不是脾氣挺好,單憑這一句話,我將你斬成十七八段。」雙手搖幌,將鐵鏈搖得噹噹直響,道:「爺爺只消性起,一下子就將這鐵鏈崩斷了。這些足鐐手銬,在我眼中只不過是豆腐一般。」
石破天不大相信,尋思:「這人神情說話倒似是個瘋子。他既不願我相救,倘若我硬要給他打開銬鐐,他反會打我。他武功甚高,我鬥他不過,還是去救石莊主、石夫人要緊。」便道:「既然這樣,那我就去了。」
那人怒道:「滾你媽的臭鴨蛋,爺爺縱橫天下,從未遇過敵手,要你這小子來救我?當真是滑天下之大稽,荒天下之大唐……」
石破天道:「得罪,得罪,對不住。」輕輕帶上兩道石門,沿著甬道走了出去。
甬道甚長,轉了個彎,又行十余丈才到盡頭,只見左右各有一門。他推了推左邊那門,牢牢關著,推右邊那門時,卻是應手而開,進門後是間小廳,進廳中沒行得幾步,便聽得左首傳來兵刃相交之聲,乒乒乓乓的鬥得甚是激烈。
石破天心道:「原來石莊主兀自在和人相鬥。」忙循聲而前。
鬥聲從左首傳來,一時卻找不到門戶,他系念石清、閔柔的安危,眼見左首的板壁並不甚厚,肩頭撞去,板壁立破,兵刃聲登時大盛,眼前也是一間小小廳堂,四個白衣漢子各使長劍,正在圍攻兩個女子。
石破天一見這兩個女子,情不自禁止的大聲叫道:「師父,阿繡!」
那二人正是史婆婆和阿繡。
史婆婆手持單刀,阿繡揮舞長劍,但見她二人頭發散亂,每人身上都已帶了幾處傷,血濺衣襟,情勢十分危殆。二人聽得石破天的叫聲,但四名漢子攻得甚緊,劍法凌厲,竟無暇轉頭來看。便聽得阿繡一聲驚呼,肩頭中了一劍。
石破天不及多想,疾撲而上,向那急攻阿繡的中年人背心抓去。那人斜身閃開,回了一劍。石破天左掌拍出,勁風到處,將那人長劍激開,右手發掌攻向另一個老者。
那老者後發先至,劍尖已刺向他小腹,劍招迅捷無倫。幸好石破天當日曾由史婆婆指點過雪山派劍法的精要,知道這一招『嶺上雙梅』雖是一招,卻是兩刺,一劍刺出後跟著又再刺一劍,當即小腹一縮,避開了第一劍,立即左手掠下,伸中指彈出。那老者的第二劍恰好於此時刺到,便如長劍伸過去湊他手指一般,錚的一聲響,劍刃斷為兩截。那老者只震得半身酸麻,連半截劍也拿捏不住,撒手丟下,立時縱身躍開,已嚇得臉色大變。
石破天左手探出,抓住了攻向阿繡的一人後腰,提將起來,揮向另一人的長劍。那人大驚,急忙縮劍,石破天乘勢出掌,正中他胸膛。那人登登登連退三步,身子幌了幾下,終於坐倒。
石破天將手中的漢子向第四人擲出,去勢奇急。那人正與史婆婆拚鬥,待要閃避,卻已不及,被飛來那人重重撞中,兩人都口噴鮮血,登時都暈了過去。
四名白衣漢子被石破天於頃刻之間打得一敗塗地,其中只那老者並未受傷,眼見石破天這等神威,已驚得心膽俱裂,說道:「你……你……」突然縱身急奔,意欲奪門而出。史婆婆叫道:「別放他走了!」石破天左腿橫掃,正中那老者下盤。那老者兩腿膝蓋關節一齊震脫,摔在地下。
史婆婆笑道:「好徒兒,我金烏派的開山大弟子果然了得!」阿繡臉色蒼白,按住了肩頭創口,一雙妙日凝視著石破天,目光中掩護不住喜悅無限。
石破天道:「師父,阿繡,想不到在這裡見到你們。」史婆婆匆匆替阿繡包紮創口,跟著阿繡撕下自己裙邊,給婆婆包紮創傷。幸好二人劍傷均不甚重,並無大礙。石破天又道:「在紫煙島上找不到你們,我日夜想念,今日重會,那真好…最好以後再也不分開了。」
史婆婆嘿嘿一笑,說道:「你若能立下大功,這件事也未始不能辦到,就算是婆婆親口許給你好了。」阿繡的頭垂得更低,羞得耳根子也都紅了。
石破天卻尚未知道這便是史婆婆許婚,問道:「師父許什麼?」史婆婆笑道:「我把這孫女兒給了你做老婆,你要不要?想不想?喜不喜歡」石破天又驚又喜,道:「我……我……我自然要,自然想得很,喜歡得很……」史婆婆道:「不過,你先得出力立一件大功勞。雪山派中發生了重大內變,咱們先得去救一個人。」石破天道:「是啊,我正要去救石莊主和石夫人,咱們快去找尋。」他一想到石清、閔柔身處險地,登時便心急如焚。
史婆婆道:「石清夫婦也到了凌霄城中嗎?咱們平了內亂,石清夫婦的事稀鬆平常。阿繡,先將這四人宰了吧?」
阿繡提起長劍,只見那老者和倚在牆壁上那人的目光之中,都露出乞憐之色,不由得起了惻隱之心,她得祖母許婚,心中正自喜悅不勝,殊無殺人之意,說道:「婆婆,這幾人不是主謀,不如暫且饒下,待審問明白,再殺不遲。」
史婆婆哼了一聲,道:「快走,快走,別耽誤了大事。」當即拔步而出。阿繡和石破天跟在後面。
史婆婆穿堂過戶,走得極快,每遇有人,她縮在門後或屋角中避過,似乎對各處房舍門戶十分熟悉。
石破天和阿繡並肩而行,低聲問道:「師父要我立什麼大功勞?去救誰?」阿繡正要回答,只聽得腳步聲響,迎面走來五六人。史婆婆忙向柱子後一縮,阿繡拉著石破天的衣袖,躲入了門後。
只聽得那幾人邊行邊談,一個道:「大伙兒齊心合力,將老瘋子關了起來,這才鬆了口氣。這幾天哪,我當真是一口飯也吃不下,只睡得片刻,就嚇得從夢中醒了過來。」另一人道:「不將老瘋子殺了,終究是天大的後患。齊師伯卻一直猶豫不決,我看這件事說不定要糟。」又一人粗聲粗氣的道:「一不做,二不休,咱們索性連齊師伯一起幹了。」一人低聲喝道:「噤聲!怎麼這種話也大聲嚷嚷的?要是給老齊門下那些家伙聽見了,咱們還沒幹了他,你的腦袋只怕先搬了家。」那粗聲之人似是心下不服,說道:「咱們和老齊門下鬥上一鬥,未必便輸。」嗓門卻已放低了許多。
這伙人漸行漸遠,石破天和阿繡擠在門後,身子相貼,只覺阿繡在微微發抖,低聲問道:「阿繡,你害怕麼?」阿繡道:「我……我確是害怕。他們人多,咱們只怕鬥不過。」
史婆婆從柱後閃身出來,低聲道:「快走。」弓著身子,向前疾趨。石破天和阿繡跟隨在後,穿過院子,繞過一道長廊,來到一座大花園中。園中滿地是雪,一條鵝卵石舖成的小路通向園中一座暖廳。
史婆婆縱身竄到一株樹後,在地下抓起一把雪,向暖廳外投去,拍的一聲,雪團落地,廳側左右便各有一人挺劍奔過來查看。史婆婆僵立不動,待那二人行近,手中單刀刷刷兩刀砍出,去勢奇急,兩人頸口中刀,割斷了嚥喉,哼也沒哼一聲,便即斃命。
石破天初次見到史婆婆殺人,見她出手狠辣之極,這招刀法史婆婆也曾教過,叫作『赤燄暴長』,自己早已會使,只是從沒想到這一招殺起人來竟然如此幹淨爽脆,不由得心中怦怦而跳。待他心神寧定,史婆婆已將兩具屍身拖入假山背後,悄沒聲的走到暖廳之外,附耳長窗,傾聽廳內動靜。石破天和阿繡並肩走近廳去,只聽得廳內有兩人在激烈爭辯,聲音雖不甚響,但二人語氣顯然都是十分憤怒。
只聽得一人道:「縛虎容易縱虎難,這句老話你總聽見過的。這件事大伙兒豁出性命不要,已經做下來了。常言道得好,量小非群子,無毒不丈夫,你這般婆婆媽媽的,要是給老瘋子逃了出來,咱們人人死無葬身之地。」
石破天尋思:「他們老是說『老瘋子』什麼的,莫非便是石牢中的老人?那人古古怪怪的,我要救他出來,他偏不肯,只怕真是個瘋子。這老人武功果然十分厲害,難怪大家對他都這般懼怕。」
只聽另一人道:「老瘋子已身入獸牢,便有通天本事,也決計逃不出來。咱們此刻要殺他,自是容易不過,只須不給他送飯,過得十天八天,還不餓死了他?可是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江湖上人言可畏,這種犯上逆行的罪名,你廖師弟固然不在乎,大伙兒的臉卻往那裡擱去?雪山派總不成就此毀了?」
那姓廖的冷笑道:「你既怕擔當犯上逆行的罪名,當初又怎地帶頭來幹?現今事情已經做下來了,卻又想假撇清,天下那有這等便宜事?齊師哥,你的用心小弟豈有不知?大家打開天窗說亮話,你想裝偽君子,假道學,又騙得過誰?」那姓齊的道:「我又有什麼用心了?廖師弟說話,當真是言中有刺,骨頭太多。」那姓廖的道:「什麼是言中有刺,骨頭太多?齊師哥,你只不過假裝好人,想將這逆謀大罪推在我頭上,一箭雙雕,自己好安安穩穩的坐上大位。」說到這裡,聲音漸漸提高。
那姓齊的道:「笑話,笑話!我有什麼資格坐上大位,照次序挨下來,上面還有成師哥呢,卻也輪不到我。」另一個蒼老的聲音插口道:「你們爭你們的,可別將我牽扯在內。」那姓廖的道:「成師哥,你是老實人,齊師哥只不過拿你當作擋箭牌,炮架子。你得想清楚些,當了傀儡,自己還是睡在鼓裡。」
石破天聽得廳中呼吸之聲,人數著實不少,當下伸指醮唾沫濕了窗紙,輕輕刺破一孔,張目往內瞧時,只見坐的站的竟不下二三百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個個身穿白袍,一色雪山派弟子打扮。
大廳上朝外擺著五張太師椅,中間一張空著,兩旁兩張坐著四人。聽得那三人兀自爭辯不休,從語音之中,得知左首坐的是成、廖二人,右首那人姓齊,另一人面容清 ,愁眉苦臉的,神色十分難看。這時那姓廖的道:「樑師弟,你自始至終不發一言,到底打的是什麼主意?」這樑姓的漢子嘆了口氣,搖搖頭,又嘆了口氣,仍是沒說話。
那姓齊的道:「樑師弟不說話,自是對這件事不以為然了。」那姓廖的怒道:「你不是樑師弟肚裡蛔虫,怎知他不以為然?這件事是咱四人齊心合力幹的。大丈夫既然幹了,卻又畏首畏尾,算是什麼英雄好漢?」那姓齊的冷冷的道:「大伙兒貪生怕死,才幹下了這件事來,又怎說得上英雄好漢?這叫做事出無奈,挺而走險。」那姓廖的大聲道:「萬裡,你倒說說看,此事怎麼辦?」
人群中走出一人,正是那斷了一臂的風火神龍封萬裡,躬身說道:「弟子無用,沒能夠周旋此事,致生大禍,已是罪該萬死,如何還敢再起殺逆之心?弟子讚同齊師叔的主意,萬萬不能對他再下毒手。」
那姓廖的厲聲道:「那麼中原回來的這些長門弟子,又怎生處置?」封萬裡道:「師叔若準弟子多口,那麼依弟子之見,須當都監禁起來,大家慢慢再想主意。」那姓廖的冷笑道:「嘿嘿,那又何必慢慢再想主意?你們的主意早就想好了,以為我不知道嗎?」封萬裡道:「請問廖師叔這話,是什麼意思?」
那姓廖的道:「你們長門弟子人多勢眾,武功又高,這掌門之位,自然不肯落在別支手上。你便是想將殺逆的罪名往我頭上一推,將我四支的弟子殺得幹幹淨淨,那就天下太平,自己卻又心安理得。哼哼,打的好如意算盤!」突然提高嗓子叫道:「凡是長門弟子,個個都是禍胎。咱們今日一不做,二不休,斬草除根,大家一齊動手,將長門一支都給宰了!」說著刷的一聲,拔出了長劍。
頃刻之間,大廳中眾人奔躍進來去,二三十人各拔長劍,站在封萬裡身周,另有六七十人也是手執長劍,圍在這些人之外。
石破天尋思:「看來封師傅他們寡不敵眾,不知我該不該出手相助?」
封萬裡大叫:「成師叔、齊師叔、樑師叔,你們由得廖師叔橫行麼?他四支殺盡了長門弟子,就輪到你們二支、三支、五支了。」
那姓廖的喝道:「動手!」身子撲出,挺拔劍便往封萬裡胸口刺去。封萬裡左手拔劍,擋開來劍。只聽得當的一聲響,跟著嗤的一下,封萬裡右手衣袖已被削去了一大截。
封萬裡與白萬劍齊名,本是雪山派第二代弟子中數一數二的人物,劍術之精,尚在成、齊、廖、樑四個師叔之上,可是他右臂已失,左手使劍究屬不便。那姓廖的一劍疾刺,他雖然擋開,但姓廖的跟著變招橫削,封萬裡明知對方劍招來路,手中長劍卻是不聽使喚,幸好右臂早去,只給削去了一截衣袖。那姓廖的一招得手,二招繼出。封萬裡身旁兩柄劍遞上,雙雙將他來劍格開。
那姓廖的喝道:「還不動手?」四支中的六七十名弟子齊聲吶喊,挺劍攻上。長門弟子分頭接戰,都是以一敵二或是敵三。白光閃耀,叮當乒乓之聲大作,雪山派的議事大廳登時變成了戰場。
那姓廖的躍出戰團,只見二支、三支、五支的眾弟子都是倚牆而立,按劍旁觀。他心念一動之際,已明其理,狂怒大叫:「老二、老三、老五,你們心腸好毒,想來揀現成便宜,哼哼,莫發清秋大夢!」他紅了雙眼,挺劍向那姓齊的刺去。兩人長劍揮揮舞,劇鬥起來。那姓廖的劍術顯比那姓齊的為佳,拆到十余招後,姓齊的連連後退。
姓樑的五師弟仗劍而出,說道:「老四,有話好說,自己師兄弟這般動蠻,那成什麼樣子?」揮劍將那姓廖的長劍擋開。齊老三見到便宜,中宮直進,疾刺姓廖的小腹,這一劍竟欲制他死命,下手絲毫不留余地。
那姓廖的長劍給五師弟黏住了,成為比拚內力的局面,三師兄這一劍刺到,如何再能擋架?那姓成的二師兄突然舉劍向姓齊的背心刺去,嘆道:「唉,罪過,罪過!」那姓齊的急圖自救,忙回劍擋架。
二支、三支、五支的眾門人見師父們已打成一團,都紛紛上前助戰。片刻之間,大廳中便鮮血四濺,斷肢折足,慘呼之聲四起。
阿繡拉著石破天右手,顫聲道:「大哥,我……我怕!」石破天道:「到底是怎麼回事?大家為什麼打架?」這時大廳中人人自顧不暇,他二人在窗外說話,也已無人再加理會了。
史婆婆冷笑道:「好,好,打得好,一個個都死得幹幹淨淨,才合我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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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爵 | 2008-3-4 21:17:20

十七 自大成狂
這二三百人群相鬥毆,都是穿一色衣服,使一般兵刃,誰友誰敵,倒也不易分辨。本來四支和長門鬥,三支和四支鬥,二支和五支鬥,到得後來,本支師兄弟間素有嫌隙的,乘著這個機會,或明攻、或暗襲,也都廝殺起來,局面混亂已極。
忽聽得砰 一聲響,兩扇廳門脫鈕飛出,一人朗聲說道:「俠客島賞善罰惡使者,前來拜見雪山派掌門人!」語音清朗,竟將數百人大呼酣戰之聲也壓了下去。
眾人都大吃一驚,有人便即罷手停鬥,躍在一旁。漸漸罷鬥之人越來越多,過不片時,人人都退向牆邊,目光齊望廳門,大廳中除了傷者的呻吟之外,更無別般聲息。又過片刻,連身受重傷之人也都住口止喚,瞧向廳門。
廳門口並肩站著二人,一胖一瘦。石破天見是張三、李四到了,險些兒失聲呼叫,但隨即想起自己假扮石中玉,不能在此刻表露身份。
張三笑嘻嘻的道:「難怪雪山派武功馳譽天下,為別派所不及。原來貴派同門習練武功之時,竟然是真砍真殺。如此認真,嘿嘿,難得,難得!佩服,佩服!」
那姓廖的名叫廖自礪,踏上一步,說道:「尊駕二位便是俠客島的賞善罰惡使者麼?」
張三道:「正是。不知那一位是雪山派掌門人?我們奉俠客島島主之命,手持銅牌前來,邀請貴派掌門人赴敝島相敘,喝一碗臘八粥。」說著探手入懷,取出兩塊銅牌,轉頭向李四道:「聽說雪山派掌門人是威德先生白老爺子,這裡的人,似乎都不像啊。」李四搖頭道:「我瞧著也不像。」
廖自礪道:「姓白的早已死了,新的掌門人……」他一言未畢,封萬裡接口罵道:「放屁!威德先生並沒死,不過……」廖自礪怒道:「你對師叔說話,是這等模樣麼?」封萬裡道:「你這種人,也配做師叔!」
廖自礪長劍直指,便向他刺去。封萬裡舉劍擋開,退了一步。廖自礪殺得紅了雙眼,仗劍直上。一名長門弟子上前招架。跟著成自學、齊自勉、樑自進紛紛揮劍,又殺成一團。
雪山派這場大變,關涉重大,成、齊、廖、樑四個師兄弟互相牽制,互相嫉忌,長門處境雖然不利,實力卻也殊不可侮,因此雖有賞善罰惡使者在場,但本支面臨生死存亡的大關頭,各人竟不放鬆半步,均盼先在內爭中佔了上風,再來處置銅牌邀宴之事。
張三笑道:「各位專心研習劍法,發揚武學,原是大大的美事,但來日方長,卻也不爭這片刻。雪山派掌門人到底是那一位?」說著緩步上前,雙手伸出,亂抓亂拿,只聽得嗆  響聲不絕,七八柄長劍都已投在地下。成、齊、廖、樑四人以及封萬裡與幾名二代弟子手中的長劍,不知如何竟都給他奪下,拋擲在地。各人只感到胳膊一震,兵刃便已離手。
這一來,廳上眾人無不駭然失色,才知來人武功之高,實是匪夷所思。各人登時忘卻了內爭,記起武林中所盛傳賞善罰惡使者所到之處、整個門派盡遭屠滅的種種故事,不自禁的都覺全身毛管豎立,好些人更牙齒相擊,身子發抖。
先前各人均想凌霄城偏處西域,極少與中土武林人士往還,這邀宴銅牌未見得會送到雪山派來﹔而善惡二使的武功只是得諸傳聞,多半言過其實,未必真有這等厲害﹔再則雪山派有掌門人威德先生白自在大樹遮蔭,便有天大的禍事,也自有他挺身抵擋,因此於這件事誰也沒有在意。豈知突然之間,預想不會來的人終究來了,所顯示的武功只有比傳聞的更高,而遮蔭的大樹又偏偏給自己砍倒了。過去三十年中,所有前赴俠客島的掌門人,沒一人能活著回來,此時誰做了雪山派掌門人,便等如是自殺一般。
還在片刻之前,五支互爭雄長,均盼由本支首腦出任掌門。五支由勾心鬥角的暗鬥,進而為揮劍砍殺的明爭,驀地裡情勢急轉直下,封、成、齊、廖、樑五人一怔之間,不約而同的伸手指出,說道:「是他!他是掌門人!」
霎時之間,大廳中寂靜無聲。
僵持片刻,廖自礪道:「三師哥年紀最大,順理成章,自當接任本派掌門。」齊自勉道:「年紀大有什麼用?廖師弟武功既高,門下又是人才濟濟,這次行事,以你出力最多。要是廖師弟不做掌門,就算旁人作了,這位子也決計坐不穩。」樑自進冷冷的道:「本門掌門人本來是大師兄,大師兄不做,當然是二師兄做,那有什麼可爭的?」成自學道:「咱四人中論到足智多謀,還推五師弟。我讚成由五師弟來擔當大任。須知今日之事,乃是鬥智不鬥力。」廖自礪道:「掌門人本來是長門一支,齊師哥既然不肯做,那麼由長門中的封師侄接任,大伙兒也無異言,至少我姓廖的大表讚成。」封萬裡道:「剛才有人大聲叱喝,要將長門一支的弟子盡數殺了,不知是誰放的狗屁?」廖自礪雙眉陡豎,待要怒罵,但轉念一想,強自忍耐,說道:「事到臨頭,臨陣退縮,未免太也無恥。」
五人你一言,我一語,都是推舉別人出任掌門。
張三笑吟吟的聽著,不發一言。李四卻耐不住了,喝道:「到底那一個是掌門人?你們這般的吵下去,再吵十天半月也不會有結果,我們可不能多等。」
樑自進道:「成師哥,你快答應了吧,別要惹得出禍事來,都是你一個人牽累了大家。」成自學怒道:「為什麼是我牽累了大家,卻不是你?」五人又是吵嚷不休。
張三笑道:「我倒有個主意在此。你們五位以武功決勝敗,誰的攻夫最強,誰便是雪山派的掌門。」五人面面相覷,你瞧我一眼,我瞧你一眼,均不接嘴。
張三又道:「適才我二人進來之時,你們五位正在動手廝殺,猜想一來是研討武功,二來是憑強弱定掌門。我二人進來得快了,打斷了列位的雅興。這樣吧,你們接著打下去,不到一個時辰,勝敗必分。否則的話,我這個兄弟性子最急,一個時辰中辦不完這件事,他只怕要將雪山派盡數誅滅了。那時誰也做不成掌門,反而不美。一、二、三!這就動手吧!」
刷的一聲,廖自礪第一個拔出劍來。
張三忽道:「站在窗外偷瞧的,想必也都是雪山派的人了,一起都請進來吧!既是憑武功強弱以定掌門,那就不論輩份大小,人人都可出手。」袍袖向後拂出,砰的一聲響,兩扇長窗為他袖風所激,直飛了出去。
史婆婆道:「進去吧!」左手拉著阿繡,右手拉著石破天,三人並肩走進廳去。
廳上眾人一見,無不變色。成、齊、廖、樑四人各執兵刃,將史婆婆等三人圍住了。史婆婆只是嘿嘿冷笑,並不作聲。封萬裡卻上前躬身行禮,顫聲道:「參… …參……參見師……師……娘!」
石破天心中一驚:「怎麼我師父是他的師娘?」史婆婆雙眼向天,渾不理睬。
張三笑道:「很好,很好!這位冒充長樂幫主的小朋友,卻回到雪山派來啦!二弟,你瞧這家伙跟咱們三弟可真有多像!」李四點頭道:「就是有點兒油腔滑調,賊頭狗腦!那裡有漂亮妞兒,他就往那裡鑽。」
石破天心道:「大哥、二哥也當我是石中玉。我只要不說話,他們便認我不出。」
張三說道:「原來這位婆婆是白老夫人,多有失敬。你的師弟們看上了白老爺子的掌門之位,正在較量武功,爭奪大位,好吧!大伙兒這便開始!」
史婆婆滿臉鄙夷之色,攜著石破天和阿繡二人,昂首而前。成自學等四人不敢阻攔,眼睜睜瞧著她往太師椅中一坐。
李四喝道:「你們還不動手,更待何時?」成自學道:「不錯!」興劍向樑自進刺去。樑自進揮劍擋開,腳下踉蹌,站立不定,說道:「成師哥劍底留情,小弟不是你對手!」這邊廖自礪和齊自勉也作對兒鬥了起來。
四人只拆得十余招,旁觀眾人無不暗暗搖頭,但見四人劍招中漏洞百出,發招不是全無準頭,便是有氣沒力,那有半點雪山派第一代名手的風范?便是只學過一兩年劍法的少年,只怕也比他們強上幾分。顯而易見,這四人此刻不是『爭勝』,而是在『爭敗』,人人不肯做雪山派掌門,只是事出無奈,勉強出手,只盼輸在對方劍下。
可是既然人同此心,那就誰也不易落敗。樑自進身子一斜,向成自學的劍尖撞將過去。成自學叫聲:「啊喲!」左膝突然軟倒,劍拄向地下。廖自礪挺劍刺向齊自勉,但見對方不閃不避,呆若木雞,這一劍便要刺中他的肩頭,忙回劍轉身,將背心要害賣給對方。
張三哈哈大笑,說道:「老二,咱二人足跡遍天下,這般精採的比武,今卻是破題兒第一遭得見,當直是大開眼界。難怪雪山派武功獨步當世,果然是與眾不同。」
史婆婆厲聲喝道:「萬裡,你把掌門人和長門弟子都關在那裡?快去放出來!」
封萬裡顫抖聲道:「是……是廖師叔關的,弟子確實不知。」史婆婆道:「你知道也好,不知也好,不快去放了出來,我立時便將你斃了!」封萬裡道:「是,是,弟子這就立刻去找。」說著轉身便欲出廳。
張三笑道:「且慢!閣下也是雪山掌門的繼承人,豈可貿然出去?你!你!你!你!」連指四名雪山弟子,說道:「你們四人,去把監禁著的眾人都帶到這裡來,少了一個,你們的腦袋便像這樣。」右手一探,向廳中木柱抓去,柱子上登時現出一個大洞,只見他手指縫中木悄紛紛而落。
那四名雪山弟子不由自主的都打了個寒戰,只見張三的目光射向自己腦袋,右手五指抖動,像是要向自己頭上抓一把似的,當即喏喏連聲,走出廳去。
這時成、齊、廖、樑四人兀自在你一劍、我一劍的假鬥不休。四人聽了張三的譏嘲,都已不敢在招數上故露破綻,因此內勁固然惟恐不弱,姿式卻是只怕不狠,厲聲吆喝之余,再輔以咬牙切齒,橫眉怒目,他四人先前真是性命相拚,神情也沒這般兇神惡煞般猙獰可怖。只見劍去如風,招招落空,掌來似電,輕軟勝綿。
史婆婆越看越惱,喝道:「這些鬼把式,也算是雪山派的武功吧?凌霄城的臉面可給你們丟得幹幹淨淨了。」轉頭向石破天道:「徒兒,拿了這把刀去,將他們每一個的手臂都砍一條下來。」
石破天在張三、李四面前不敢開口出聲,只得接過單刀,向成自學一指,揮刀砍去。
成自學聽得史婆婆叫人砍自己的臂膀,這可不是鬧著玩的,眼見他單刀砍到,忙揮劍擋開,這一劍守中含攻,凝重狠辣,不知不覺顯出了雪山劍法的真功夫來。
張三喝彩道:「這一劍才像個樣子。」
石破天心念一動:「大哥二哥知道我內力不錯,倘若我憑內力取勝,他們便認出我是狗雜種了。我既冒充石中玉,便只有使雪山劍法。」當下揮刀斜刺,使一招雪山劍法的『暗香疏影』。成自學見他招數平平,心下不再忌憚,運劍封住了要害,數招之後,引得他一刀刺向自己左腿,假裝封擋不及,「啊喲」一聲,刀尖已在他腿上劃了一道口子。成自學投劍於地,淒然嘆道:「英雄出在少年,老頭子是不中用的了。」
樑自進揮劍向石破天肩頭削下,喝道:「你這小子無法無天,連師叔祖也敢傷害!」他對石破天所使劍法自是了然於胸,數招之間,便引得他以一招『黃沙莽莽』在自己左臂輕輕掠過,登時跌出三步,左膝跪倒,大叫:「不得了,不得了,這條手臂險些給這小子砍下來了。」跟著齊自勉和廖自礪雙戰石破天,各使巧招,讓他刀鋒在自己身上劃破一些皮肉,雙雙認輸退下。一個連連搖頭,黯然神傷﹔一個暴跳如雷,破口大罵。
史婆婆厲聲道:「你們輸了給這孩兒,那是甘心奉他為掌門了?」
成、齊、廖、樑四人一般的心思:「奉他為掌門,只不過送他上俠客島去做替死鬼,有何不可?」成自學道:「兩位使者先生定下規矩,要我們各憑武功爭奪掌門。我藝不如人,以大事小,那也是無法可想。」齊、廖、樑三人隨聲附和。
史婆婆道:「你們服是不服?」四人齊聲道:「口服心服,更無異言。」心中卻想:「待這兩個惡人走後,凌霄城中還不是我們的天下?諒一個老婆子和一個小鬼有何作為?」史婆婆道:「那麼怎不參拜新任雪山派掌門?」想到金烏派開山大弟子居然做了雪山派掌門人,心中樂不可支,一時卻沒想到,此舉不免要令這位金烏派大弟子兼雪山派掌門人小命不保。
忽然廳外有人厲聲喝道:「誰是新任雪山派掌門?」正是白萬劍的聲音,跟著鐵鏈嗆 聲響,走進數十人來。這些人手足都鎖在鐐銬之中,白萬劍當先,其後是耿萬鐘、柯萬鈞、王萬仞、呼延萬善、聞萬夫、汪萬翼、花萬紫等一幹新自中原歸來的長門弟子。
白萬劍一見史婆婆,叫道:「媽,你回來了!」聲音中充滿驚喜之情。
石破天先前聽封萬裡叫史婆婆為師娘,已隱約料到她是白自在的夫人,此刻聽白萬劍呼她為娘,自是更無疑惑,只是好生奇怪:「我師父既是雪山派掌門人的夫人,為什麼要另創金烏派,又口口聲聲說金烏派武功是雪山派的克星?」
阿繡奔到白萬劍身前,叫道:「爹爹!」
史婆婆既是白萬劍的母親,阿繡自是白萬劍的女兒了,可是她這一聲「爹爹」,還是讓石破天大吃一驚。
白萬劍大喜,顫聲道:「阿繡,你……你……沒死?」
史婆婆冷冷的道:「她自然沒死!難道都像你這般膿包鼻涕虫?虧你還有臉來叫我一聲媽!我生了你這混蛋,恨不得一頭撞死了幹淨!老子給人家關了起來,自己身上叮叮噹噹的戴上這一大堆廢銅爛鐵,臭美啦,是不是?什麼『氣寒西北』?你是『氣死西北』!他媽的什麼雪山派,戴上手銬腳鐐,是雪山派的什麼高明武功啊?老的是混蛋,小的也是混蛋,他媽的師弟、徒弟、徒子、徒孫,一古腦兒都是混蛋,乘早給我改名作混蛋派是正經!」
白萬劍等她罵了一陣,才道:「媽,孩兒和眾師弟並非武功不敵,為人所擒,乃是這些反賊暗使奸計。他……」手指廖自礪,氣憤憤的道:「這家伙扮作了爹爹,在被窩中暗藏機關,孩兒這才失手……」史婆婆怒斥:「你這小混蛋更加不成話了,認錯了旁人,倒也罷了,連自己爹爹也都認錯,還算是人麼?」
石破天心想:「認錯爹爹,也不算希奇。石莊主、石夫人就認錯我是他們的兒子,連帶我也認錯了爹爹。唉,不知我的爹爹到底是誰。」
白萬劍自幼給母親打罵慣了,此刻給她當眾大罵,雖感羞愧,也不如何放在心上,只是記掛著父親的安危,問道:「媽,爹爹可平安麼?」史婆婆怒道:「老混蛋是死是活,你小混蛋不知道,我又怎麼知道?老混蛋活在世上丟人現眼,讓師弟和徒弟們給關了起來,還不如早早死了的好!」白萬劍聽了,知道父親只是給本門叛徒監禁了,性命卻是無礙,心中登時大慰,道:「謝天謝地,爹爹平安!」
史婆婆罵道:「平安個屁!」她口中怒罵,心中卻也著實關懷,向成自學等道:「你們把大師兄關在那裡?怎麼還不放他出來?」成自學道:「大師兄脾氣大得緊,誰也不敢走近一步,一近身他便要殺人。」史婆婆臉上掠過一絲喜色,道:「好,好,好!這老混蛋自以為武功天下第一,驕傲狂妄,不可一世,讓他多受些折磨,也是應得之報。」
李四聽她怒罵不休,終於插口道:「到底那一個是混蛋派的掌門人?」
史婆婆霍地站起,踏上兩步,戟指喝道:「『混蛋派』三字,豈是你這混蛋說得的?我自罵我老公、兒子,你是什麼東西,膽敢出言辱我雪山派?你武功高強,不妨一掌把老身打死了,要在我面前罵人,卻是不能!」
旁人聽到她如此對李四疾言厲色的喝罵,無不手心中捏了一把冷汗,均知李四若是一怒出手,史婆婆萬無幸理。石破天幌身擋在史婆婆之前,倘若李四出手傷她,便代為擋架。白萬劍苦於手足失卻自由,只暗暗叫苦。那知李四只笑了笑,說道:「好吧!是我失言,這裡謝過,請白老夫人恕罪!那麼雪山派的掌門人到底是那一位?」
史婆婆向石破天一指,說道:「這少年已打敗了成、齊、廖、樑四個叛徒,他們奉他為雪山派掌門,有那一個不服?」
白萬劍大聲道:「孩兒不服,要和他比劃!」
史婆婆道:「好!把各人的銬鐐開了!」
成、齊、廖、樑四人面面相覷,均想:「若將長門弟子放了出來,這群大虫再也不可復制。咱們犯上作亂的四支,那是死無斃身之地了。但眼前情勢,若是不放,卻又不成。」
廖自礪轉頭向白萬劍道:「你是我手下敗將,我都服了,你又憑什麼不服?」白萬劍怒道:「你這犯上作亂的逆賊,我恨不得將你碎屍萬段。你暗使卑鄙行逕,居然還有臉跟我說話?說什麼是你手下敗將?」
原來白自在的師父早死,成、齊、廖、樑四人的武功大半系由白自在所授。白自在和四個師弟名雖同門,實系師徒。雪山派武功以招數變幻見長,內力修為卻無獨到之秘。白自在早年以機緣巧合,服食雪山上異蛇的蛇膽蛇血,得以內力大增,雄渾內力再加上精微招數,數十年來獨步西域。他傳授師弟和弟子之時,並未藏私,但他這內功卻由天授,非關人力,因此眾師弟的武功始終和他差著一大截。白自在逞強好勝,於巧服異物、大增內力之事始終秘而不宣,以示自己功夫之強,並非得自運氣。
四個師弟心中卻不免存了怨懟之意,以為師父臨終之時遺命大師兄傳授,大師兄卻有私心,將本門祖藝藏起一大半。再加白萬劍武功甚強,浸浸然有凌駕四個師叔之勢,成、齊、廖、樑四人更感不滿。只是白威德積威之下,誰都不敢有半點抱怨的言語。此番長門弟子中的精英盡數離山,而白自在突然心智失常,倒行逆施,凌霄城中人人朝不保夕。眾師弟既為勢所逼,又見有機可乘,這才發難。
便在此時,長門眾弟子回山。廖自礪躲在白自在床上,逼迫白自在的侍妾將白萬劍誘入房中探病,出其不意的將他擒住。自中原歸來的一眾長門弟子首腦就逮,余人或遭計擒,或被力服,盡數陷入牢籠。此刻白萬劍見到廖自礪,當真是恨得牙癢癢地。
廖自礪道:「你若不是我手下敗將,怎地手銬會戴上你的雙腕?我可既沒用暗器,又沒使迷藥!」
李四喝道:「這半天爭執不清,快將他手上銬鐐開了,兩個人好好鬥一場。」
廖自礪兀自猶豫,李四左手一探,夾手奪過他手中長劍,噹噹噹噹四聲,白萬劍的手銬足鐐一齊斷絕,卻是被他在霎時之間揮劍斬斷。這副銬鐐以精鋼鑄成,廖自礪的長劍雖是利器,卻非削鐵如泥的寶劍,被他運以渾厚內力一斫即斷,直如摧枯拉朽一般。銬鐐連著鐵鏈落地,白萬劍手足上卻連血痕也沒多上一條,眾人情不自禁的大聲喝採。幾名諂佞之徒為了討好李四,這個「好」字還叫得加倍漫長響亮。
白萬劍向來自負,極少服人,這時也忍不住說道:「佩服,佩服!」長門弟子之中早有人送過劍來。白萬劍呸的一聲,一口唾沫吐在他臉上,跟著提足踢了他一個筋鬥,罵道:「叛徒!」既為長門弟子,留在凌霄城中而安然無恙,自然是參與叛師逆謀了。
阿繡叫了聲:「爹!」倒持佩劍,送了過去。
白萬劍微微一笑,說道:「乖女兒!」他迭遭橫逆,只有見到母親和女兒健在,才是十分喜慰之事。他一轉過頭來,臉上慈和之色立時換作了憎恨,目光中如欲噴出火來,向廖自礪喝道:「你這本門叛逆,再也非我長輩,接招吧!」刷的一劍,刺了過去。
李四倒轉長劍,輕輕擋過了白萬劍這一劍,將劍柄塞入廖自礪手中。
二人這一展開劍招,卻是性命相撲的真鬥,各展平生絕藝,與適才成、齊、廖、樑的兒戲大不相同。雪山派第一代人物中,除白自在外,以廖自礪武功最高,他知白萬劍亟欲殺了自己,此刻出招那裡還有半分怠忽,一柄長劍使開來矯矢靈動,招招狠辣。白萬劍急於復仇雪恥,有些沉不住氣,貪於進攻,拆了三十余招後,一劍直刺,力道用得老了,被服廖自礪斜身閃過,還了一劍,嗤的一聲,削下他一牌衣袖。
阿繡「啊」的一聲驚呼。史婆婆罵道:「小混蛋,和老子一模一樣,老混蛋教出來的兒子,本來就沒多大用處。」
白萬劍心中一急,劍招更見散亂。廖自礪暗暗喜歡,猙笑道:「我早就說你是我手下敗將,難道還有假的?」他這句話,本想擾亂對方心神,由此取勝,不料弄巧反拙,白萬劍此次中原之行連遭挫折,令他增加了三分狠勁,聽得這譏嘲之言,並不發怒,反而深自收斂,連取了七招守勢。這七招一守,登時將戰局拉平,白萬劍劍招走上了綿密穩健的路子。
廖自礪繞著他身子急轉,口中嘲罵不停,劍光閃爍中,白萬劍一聲長嘯,刷刷刷連展三劍,第四劍青光閃處,擦的一聲響,廖自礪左腿齊膝而斷,大聲慘呼,倒在血泊之中。
白萬劍長劍斜豎,指著成自學道:「你過來!」劍鋒上的血水一滴滴的掉在地下。
成自學臉色慘白,手按劍柄,並不拔劍,過了一會才道:「你要做掌門人,自己……自己做好了,我不來跟你們爭。」
白萬劍目光向齊自勉、樑自進二人臉上掃去。齊樑二人都搖了搖頭。
史婆婆忽道:「打敗幾名叛徒,又有什麼了不起?」向石破天道:「徒兒,你去跟他比比,瞧是老混蛋的徒兒厲害,還是我的徒兒厲害。」
眾人聽了都大為詫異:「石中玉這小子明明是封萬裡的徒兒,怎麼是你的徒兒了?」
史婆婆喝道:「快上前!用刀不用劍,老混蛋教的劍法稀鬆平常,咱們的刀法可比他們厲害得多啦。」
石破天實不願與白萬劍比武,他是阿繡的父親,更不想得罪了他,只是一開口推卻,立時便會給張三、李四認出,當下倒提著單刀,站在史婆婆跟前,神色十分尷尬。
史婆婆道:「剛才我答允過你的事,你不想要了嗎?我要你立下一件大功,這事才算數。這件大功勞,就是去打敗這個老混蛋的徒兒。你倘若輸了,立即給我滾得遠遠的,永遠別想再見我一面,更別想再見阿繡。」
石破天伸左手搔了搔頭,大為詫異:「原來師父叫我立件大功,卻是去打敗她的親生兒子。此事當真奇怪之極。」臉上一片迷惘。
旁人卻都漸漸自以為明白了其中原由:「史婆婆要這小子做上雪山派掌門,好到俠客島去送死,以免他親兒死於非命。」只有白萬劍和阿繡二人,才真正懂得她的用意。
白自在和史婆婆這對夫妻都是性如烈火,平時史婆婆對丈夫總還容讓三分,心中卻是積忿已久。這次石中玉強奸阿繡不遂,害得阿繡失蹤,人人都以為她跳崖身亡,白自在不但斬斷了封萬裡的手臂,與史婆婆爭吵之下,盛怒中更打了妻子一個耳光。史婆婆大怒下山,湊巧在山谷深雪中救了阿繡,對這個耳光卻始終耿耿於心。她武功不及丈夫遠甚,一口氣無處可出,立志要教個徒弟出來打敗自己的兒子,那便是打敗白自在的徒弟,佔到丈夫的上風。
不過白萬劍認定石破天是石中玉,更不知他是母親的徒兒,於其中過節又不及阿繡的全部了然,當下向石破天瞪目而視,滿臉鄙夷之色。
史婆婆道:「怎麼?你瞧他不起麼?這少年拜了我為師,經我一番調教,已跟往日大不相同。現下你和他比武,倘若你勝得了他,算你的師父老混蛋厲害﹔若是你敗在他刀下,阿繡就是他的老婆了。」
白萬劍吃了一驚,道:「媽,此事萬萬不可,咱們阿繡豈能嫁這小子?」史婆婆笑道:「你若打敗了這小子,阿繡自然嫁他不成。否則你又怎能作得主?」白萬劍不禁暗暗有氣:「媽跟爹爹生氣,卻遷怒於我。你兒子若連這小子也鬥不過,當真枉在世上為人了。」史婆婆見他臉有怒容,喝道:「你心中不服,那就提劍上啊。空發狠勁有什麼用?」
白萬劍道:「是!」向石破天道:「你進招吧。」
石破天向阿繡望了一眼,見她嬌羞之中又帶著幾分關切,心想:「師父說倘若我輸了,永遠不能再見阿繡之面。這場比武,那是非勝不可的。」於是單刀下垂,左手抱住右拳,微微躬身,使的是『金烏刀法』第一招『開門揖盜』。他不知『開門揖盜』是罵人的話,白萬劍更不知這一招的名稱,見他姿式倒也恭謹,哼了一聲,長劍遞出,勢挾勁風。
石破天揮刀擋開,還了一刀。他曾在紫煙島上以一柄爛柴刀和白萬劍交過手,待得白萬劍使出雪山派中最粗淺的入門功夫時,他便無法招架。後來得石清夫婦指點武學的道理,才明白動手之際實須隨機而施,不能拘泥於招式。此番和白萬劍再度交手,既再不如首次那麼見招出招,依樣葫蘆,而出刀之時,將石清夫婦所教的武術訣竅也融入其中。他內刀到處,即是極平庸的招式,亦具極大威力,何況史婆婆與石清夫婦所教的皆是上乘功夫。
十余招一過,白萬劍暗暗心驚:「這小子從那裡學到了這麼高明的刀法?」想起當日在紫煙島上,曾和那個今日做了長樂幫幫主的少年比武,那人自稱是金烏派的開山大弟子,兩人刀法依稀有些相似,但變幻之奇,卻遠遠不及眼前這個石中玉了,尋思:「這二人相貌相似,莫非出於一師所授。我娘說經過她一番調教,難道當真是我娘所教的?」
史婆婆與白自在新婚不久,兩人談論武功,所見不合,便動手試招,史婆婆自然不敵。白自在隨即住手,自吹自擂一番。史婆婆恥於武功不及丈夫,此後再不顯示過一招半式,因此連白萬劍也絲毫不知母親的武功家數。
又拆數招,白萬劍橫劍削來,石破天舉刀擋格,當的一聲,火光四濺,白萬劍只覺一股大力猛撞過來,震得他右臂酸麻,胸口劇痛,心下更是吃驚,不由得退了三步。
石破天並不追擊,轉頭向史婆婆瞧去,意思是問:「我這算是勝了吧?」
但白萬劍越遇勁敵,勇氣越增。阿繡既然無恙,本來對石中玉的切齒之恨已消了十之八九,但對他奸猾無行的鄙視之意卻未稍減,何況他是本門後輩,若是輸在他手下,這口氣如何嚥得下去?喝道:「小子,看劍!」搶上三步,挺劍刺出。待得石中玉舉刀招架,白萬劍不再和他兵刃相碰,立時變招,帶轉劍鋒,斜削敵喉。這一招『雪泥鴻爪』出劍部位極巧,發揮了雪山派劍法的絕藝。
張三讚道:「好劍法!」石破天橫刀揮出,斫他手臂,用上了金烏刀法中的『踏雪尋梅』,正好是這一招雪山劍法的克星。在雪地中踐踏而過,尋梅也好,尋狗也好,那還有什麼雪泥鴻爪的痕跡?
張三又讚道:「好刀法!」
二人越鬥越快,白萬劍勝在劍法純熟,石破天則在內力上大佔便宜。堪堪又拆了二十余招,石破天挺刀中宮直進,勢道凌厲,白萬劍不及避讓,迫得橫劍擋格,只聽得喀的一聲,手中長劍竟被震斷。石破天立時收刀,向後退開。白萬劍臉色鐵青,從身旁雪山弟子手中搶過一柄長劍,又向石破天刺來。
石破天劇鬥漸酣,休內積蓄著的內力不斷生發出來,每一刀之出都令對方抵擋為艱,刀刃上更含了強勁無比的勁力,拆不上數招,喀的一聲,又將白萬劍長劍震斷。白萬劍換劍再戰,第四招上又跟著斷了。白萬劍提著斷劍,大聲道:「你內力遠勝於我,招數上我卻未輸給你。」擲下斷劍,反手抓過一柄長劍,搶身又上。
石破天斜身閃開,只盼史婆婆下令罷鬥,不住向她瞧去,卻見她笑吟吟的甚有得色,又見阿繡站在婆婆身旁,眼光中卻大有關切擔憂之意。石破天心中驀地一動,想起當日在紫煙島上她曾諄諄叮囑,和人比武時不可趕盡殺絕,得饒人處且饒人:「大哥,武林人士大都甚是好名。一個成名人物給你打得重傷倒沒什麼,但如敗在你的手下,往往比死還要難過。」眼見白萬劍臉色凝重,心想:「他是雪山派中大有名望之人,當著這許多人之前,我若將他打敗,豈不是令他臉上無光?但如我輸了給他,師父又不許我再見阿繡。那便如何是好?是了,我使出阿繡教我的那招『旁敲側擊』,打個不勝不敗便是。」想及此處,腦中突然轉過一個念頭,登時恍然大悟:「那天我答允阿繡,與人比武之時決不起盡殺絕,得饒人處且饒人,她感激不盡,竟向我下拜。當時她那一拜,自是為著今日之戰了。若不是為了她親生的爹爹,她何必向我下拜?那日她見到史婆婆所教我的刀法,已料到她父親多半不敵。」當下向左砍出一刀,又向右砍出一刀,胸口立時門戶大開。
白萬劍鬥得興起,鬥見對方露出破綻,想也不想便挺劍中宮直進。
正在此時,石破天揮刀在身前虛劈而落。白萬劍長劍劍尖離他胸口尚有尺許,已觸到他這一刀下砍的內勁,只覺全身大震,如觸雷電,長劍只震得嗡嗡直響,顫動不已。
石破天又退了兩步,心想:「我已震斷他三柄長劍,若要打成平手,他也非震斷我的單刀不可。」手上暗運內勁,喀喇一聲,單刀的刀刃已憑空斷為兩截,倒似是被白萬劍劍上的勁力震斷一般。
阿繡吁了口長氣,如釋重負,高聲叫道:「爹爹,大哥,你們兩個鬥成平手,誰也沒勝誰!」轉頭向石破天望去,嫣然一笑,心想:「你總算記得我從前的說話,體會到了我的用心。」郎君處事得體,對己情義深重,心下喜不自勝。
白萬劍臉上卻已全無血色,將手中長劍直插入地,沒入大半,向石破天道:「你手下容讓,姓白的豈有不知?你沒叫我當眾出醜,足感盛情。」
史婆婆十分得意,說道:「孩兒,你不用難過。這路刀法是娘教他的,回頭我也一般的傳你便是。你輸了給他,便是輸了給娘,咱們娘兒還分什麼彼此?」先前她一肚子怒火,是以『老混蛋』、『小混蛋』的罵個不休,待見石破天以金烏刀法打敗了她兒子,自己終於佔到了丈夫上風,大喜之下,便安慰起兒子來。
白萬劍啼笑皆非,只得道:「娘的刀法果然厲害,只怕孩兒太蠢,學不會。」
史婆婆走到他身邊,輕輕撫摸他的頭發,一臉愛憐橫溢的神氣,說道:「你比這傻小子聰明得多了,他學得會,你怎麼學不會?」轉頭向石破天道:「快向你岳父磕頭陪罪。」
石破天一怔之下,這才會意,又驚又喜,忙向白萬劍磕下頭去。
白萬劍閃身避開,厲聲道:「且慢,此事容緩再議。」向史婆婆道:「娘,這小子武功雖高,為人卻是輕薄無行,莫要誤了阿繡的終身。」
只聽得李四朗聲道:「好了,好了!你招他做女婿也罷,不招也罷,咱們這杯喜酒,終究是不喝的了。我看雪山派之中,武功沒人能勝得了這小兄弟的。是不是便由他做掌門人?大家服是不服?」
白萬劍、成自學以及雪山群弟子誰都沒有出聲,有的自忖武功不及,有的更盼他做了掌門人後,即刻便到俠客島去送死。大廳上寂靜一片,更無異議。
張三從懷中取出兩塊銅錢牌,笑道:「恭喜兄弟又做了雪山派的掌門人,這兩塊銅牌一並接過去吧!」說著左眼向著石破天眨了幾眨。
石破天一怔:「大哥認了我出來?我一句話也沒說,卻在那裡露出了破綻?」他那知張三、李四武功既高,見識也是高人一等,他雖然不作一聲,言語舉止中並未露出破綻,但適才與白萬劍動手過招,刀法也還罷了,內力之強,卻是江湖上罕見罕聞。張三、李四曾和他賭飲毒酒,對他的內力極為心折,豈有認不出之理?
石破天見銅牌遞到自己身前,心想:「反正我在長樂幫中已接過銅牌,一次是死,兩次也不過是死,再接一次,又有何妨?」正要伸手去接,忽聽史婆婆喝道:「且慢!」
石破天縮手回頭,瞧著史婆婆,只聽她道:「這雪山派掌門之位,言明全憑武功而決,算是你奪到了。不過我見老混蛋當了掌門人,狂妄自大,威風不可一世,我倒也想噹噹掌門人,過一過癮。孩兒,你將這掌門之位讓給我吧!」石破天愕然道:「我……我讓給你?」
史婆婆此舉全是愛惜他與阿繡的一片至情厚意,不願他去俠客島送了性命。她自己風燭殘年,多活幾年,少活幾年,也沒什麼分別,至於石破天在長樂幫中已接過銅牌之事,她卻一無所知,當下怒道:「怎麼?你不肯嗎?那麼咱們就比劃比劃,憑武功而定掌門。」石破天見她發怒,不敢再說,又想起無意之中竟然開了口,忙道:「是,是!」躬身退開。史婆婆哈哈一笑,說道:「我當雪山派的掌門,有誰不服?」
眾人面面相覷,均想這變故來得奇怪之極,但仍是誰也不發一言。
史婆婆踏步上前,從張三手中接過兩塊銅牌,說道:「雪山派新任掌門人白門史氏,多謝貴島奉邀,定當於期前趕到便是。」
張三哈哈一笑,說道:「白老夫人,銅牌雖然是你親手接了,但若威德先生待會跟你比武,又搶了過去,你這掌門人還是做不成吧?好吧,你夫婦待會再決勝敗,那一位武功高強,便是雪山派掌門人。」和李四相視一笑,轉身出了大門。
倏忽之間,只聽得兩人大笑之聲已在十余丈外。
史婆婆居中往太師椅上一坐,冷冷的道:「將這些人身上的銬鐐都給打開了。」
樑自進道:「你憑什麼發施號令?雪山派掌門大位,豈能如此兒戲的私相授受?」成自學、齊自勉同聲附和:「你使刀不使劍,並非雪山派家數,怎能為本派掌門?」
當張三、李四站在廳中之時,各人想的均是如何盡早送走這兩個煞星,只盼有人出頭答應赴俠客島送死,免了眾人的大劫。但二人一去,各人噩運已過,便即想到自己犯了叛逆重罪,真由史婆婆來做掌門人,她定要追究報復,那可是性命攸關、非同小可之事。登時大廳之上許多人都鼓噪起來。
史婆婆道:「好吧,你們不服我做掌門,那也無妨。」雙手拿著那兩塊銅牌,叮叮噹噹的敲得直響,說道:「那一個想做掌門,想去俠客島喝臘八粥,盡管來拿銅牌好了。剛才那胖子說過,銅牌雖是我接的,雪山派掌門人之位,仍可再憑武功而定。」目光向成自學、齊自勉、樑自進各人臉上逐一掃去。各人都轉過了頭,不敢和她目光相觸。
封萬裡道:「啟稟師娘:大伙兒犯上作亂,忤逆了師父,實是罪該萬死,但其中卻實有不得已的苦衷。」說著雙膝跪地,連連磕頭,說道:「師娘來做本派掌門,那是再好不過。師娘要殺弟子,弟子甘願領死,但請師娘赦了旁人之罪,以安眾人之心,免得本派之中再起自相殘殺的大禍。」
史婆婆道:「你師父脾氣不好,我豈有不知?他斷你一臂,就是大大不該。到底此事如何而起,你且說來聽聽。」
封萬裡又磕了兩個頭,說道:「自從師娘和白師哥、眾師弟下山之後,師父每日裡都大發脾氣。本門弟子受他老人家打罵,那是小事,大家受師門重恩,又怎敢生什麼怨言?半個月前,忽有兩個老人前來拜訪師父,乃是兩兄弟。一個叫丁不三,一個叫丁不四。」
史婆婆吃了一驚,道:「丁不四……丁不四?這家伙到凌霄城來幹什麼?」
封萬裡道:「這兩個老兒到凌霄城後,便和師父在書房中密談,說的是什麼話,弟子們都不得知,只知道這兩個老家伙得罪了師父,三個人大聲爭吵起來。徒兒們心想師父何等身份,豈能親自出手料理這兩個來歷不明之輩,是以都守在書房之外。只待師父有命,便沖進去將這兩個老家伙攆了出去。但聽得師父十分生氣,和那丁不四對罵,說什麼『碧螺山』、『紫煙島』,又提到一個女子的名字,叫什麼『小翠』的。」
史婆婆哼的一聲,臉色一沉,但想眾徒兒不知自己的閨名叫做小翠,說穿了反而不美,只問:「後來怎樣?」
封萬裡道:「後來也不知如何動上了手,只聽得書房中掌風呼呼大作,大伙兒沒奉師父號令,也不敢進去。過了一會,牆壁一塊一塊的震了下來,我們才見到師父是在和丁不四動手,那丁不三卻是袖手旁觀。兩人掌風激盪,將書房的四堵牆壁都震坍了。鬥了一會,丁不四終究不敵師父的神勇,給師父一拳打在胸口,吐了幾口鮮血。」史婆婆「啊」的一聲。
封萬裡續道:「師父跟著又是一掌拍去,那丁不三出手攔住,說道:『勝敗既分,還打什麼?又不是什麼不共戴天的大仇?』扶著丁不四,兩個人就此出了凌霄城。」
史婆婆點頭道:「他們走了?以後有沒有再來?」
封萬裡道:「這兩個老兒沒再來過,但師父卻從此神智有些失常,整日只是哈哈大笑,自言自語:『丁不四這老賊以前就是我手下敗將,這一次總輸得服了吧?他說小翠曾隨他到過碧螺山上……』」史婆婆怒喝:「胡說,那有此事?」封萬裡道:「是,是,師父也說:『胡說,那有此事?這老賊明明騙人,小翠憑什麼到他的碧螺山去?不過……別要聽信了他的花言巧語,一時拿不定主意……』」史婆婆臉色鐵青,喝道:「老混蛋胡說八道,那有什麼拿不定主意的?」封萬裡不明其意,只得順口道:「是,是!」
史婆婆又問:「老混蛋又說了些什麼?」封萬裡道:「你老人家問的是師父?」史婆婆道:「自然是了。」封萬裡道:「師父從此心事重重,老是說:『她去了碧螺山沒有?一定沒去。可是她一個人浪盪江湖,寂寞無聊之際,過去聊聊天,那也難說得很,難說很很。說不定舊情未忘,藕斷絲連。』」
史婆婆又哼了一聲,罵道:「放屁!」
封萬裡跪在地下,神色甚是尷尬,倘若應一聲「是」,便承認師父的話是「放屁」。
史婆婆道:「你站起來再說,後來又怎樣?」
封萬裡磕了個頭,道:「多謝師娘。」站起身來,說道:「又過了兩天,師父忽然不住的高聲大笑,見了人便問:『你說普天之下,誰的武功最高?』大伙兒總答:『自然是咱們雪山派掌門人最高。』瞧師父的神情,和往日實在大不相同。他有時又問:『我的武功怎樣高法?』大伙兒總答:『掌門人內力既獨步天下,劍法更是當世無敵,其實掌門人根本不必用劍,便已打遍天下無敵手了。』他聽我們這樣回答,便笑笑不作聲,顯得很是高興。這天他在院子中撞到陸師弟,問他:『我的武功和少林派的普法大師相比,到底誰高?』陸師弟如何回答,我們都沒聽見,只是後來見到他腦袋被師父一掌打得稀爛,死在當地。」
史婆婆嘆了口氣,神色黯然,說道:「阿陸這孩子本來就是戇頭戇腦的,卻又怎知是你師父下的手?」
封萬裡道:「我們見陸師弟死得很慘,只道凌霄城中有敵入侵,忙去稟告師父。那知師父卻哈哈大笑,說道:『該死,死得好!我問他,我和少林派普法大師二人,到底武功誰高?這小子說道,自從少林派掌門人妙諦大師死在俠客島上之後,聽說少林寺中以普法大師武功居首。這話是不錯的,可是他跟著便胡說八道了,說什麼本派功夫長於劍招變幻,少林武功卻是博大精深,七十二門絕技俱有高深造詣。以劍法而言,本派勝於少林,以總的武功來說,少林開派千余年,能人輩出,或許會較本派所得為多。』」
史婆婆道:「這麼回答很不錯啊,阿陸這孩子,幾時學得口齒這般伶俐了?就算以劍法而論,雪山劍法也不見得便在人家達摩劍法之上。嗯,那老混蛋又怎樣說?」
封萬裡道:「師娘斥罵師父,弟子不敢接口。」史婆婆怒道:「這會兒你倒又尊敬起師父來啦!哼,我沒上凌霄城之時,怎麼又敢勾結叛徒,忤逆師父?」封萬裡雙膝跪地,磕頭道:「弟子罪該萬死。」
史婆婆道:「哼,老混蛋門下,個個都是萬字排行,人人都有個挺會臭美的好字眼,依我說,個個罪該萬死,都該叫作萬死才是,封萬死、白萬死、耿萬死、王萬死、柯萬死、呼延萬死、花萬死……」她每說一個名字,眼光便逐一射向眾弟子臉上。耿萬鐘、王萬仞等內心有愧,都低下頭去。史婆婆喝道:「起來,後來你師父又怎樣說?」
封萬裡道:「是!」站起身來,續道:「師父說道:『這小子說本派和少林派武功各有千秋,便是說我和普法這禿驢難分上下了,該死,該死!我威德先生白自在不但武功天下無雙,而且上下五千年,縱橫數萬裡,古往今來,沒一個及得上我。』」
史婆婆罵道:「呸,大言不慚。」
封萬裡道:「我們看師父說這些話時,神智已有點兒失常,作不得真的。好在這裡都是自己人,否則傳了出去,只怕給別派武師們當作笑柄。當時大伙兒面面相覷,誰都不敢說什麼。師父怒道:『你們都是啞巴麼?為什麼不說話?我的話不對,是不是?』他指著蘇師弟問道:『萬虹,你說師父的話對不對?』蘇師弟只得答道:『師父的話,當然是對的。』師父怒道:『對就是對,錯就是錯,有什麼當然不當然的。我問你,師父的武功高到怎樣?』蘇師弟戰戰兢兢的道:『師父的功深不可測,古往今來,唯師父一人而已。本派的武功全在師父一人手中發揚光大。』師父卻又大發脾氣,喝道『依你這麼說,我的功夫都是從前人手中學來的了?你錯了,壓根兒錯了。雪山派功夫,是我自己獨創的。什麼祖師爺爺開創雪山派,都是騙人的鬼話。祖師爺傳下來的劍譜、拳譜,大家都見過了,有沒有我的武功高明?』蘇師弟只得道:『恐怕不及師父高明。』」
史婆婆嘆道:「你師父狂妄自大的性子由來已久,他自三十歲上當了本派掌門,此後一直沒遇上勝過他的對手,便自以為武功天下第一,說到少林、武當這些名門大派之時,他總是不以為然,說是浪得虛名,何足道哉。想不到這狂妄自大的性子越來越厲害,竟連創派祖師爺也不瞧在眼裡了。萬虹這孩子憑地沒骨氣,為了附和師父,連祖師爺也敢誹謗?」
封萬裡道:「師娘,你再也想不到,師父一聽此言,手起一掌,便將蘇師弟擊出數丈之外,登時便取了他的性命,罵道:『不及便是不及,有什麼恐怕不恐怕的?』」
史婆婆喝道:「胡說八道,老混蛋就算再胡塗十倍,也不至於為了『恐怕』二字,便殺了他心愛的弟子!」
封萬裡道:「師娘明鑒:師父他老人家平日待大伙兒恩重如山,弟子說什麼也不敢捏造謠言。這件事有二十余人親眼目睹,師娘一問便知。」
史婆婆目光射到其余留在凌霄城的長門弟子臉上,這些人齊聲說道:「當時情形確是這樣,封師哥並無虛言。」史婆婆連連搖頭嘆氣,說道:「這樣的事怎能教人相信?那不是發瘋麼?」封萬裡道:「師父他老人家確是有了病,神智不大清楚。」史婆婆道:「那你們就該延醫給他診治才是啊。」
封萬裡道:「弟子等當時也就這麼想,只是不敢自專,和幾位師叔商議了,請了城裡最高明的南大夫和戴大夫兩位給師父看脈。師父一見到,就問他們來幹什麼。兩位大夫不敢直言,只說聽說師父飲食有些違和,他們在城中久蒙師父照顧,一來感激,二來關切,特來探望。師父即說自己沒有病,反問他們:『可知道古往今來,武功最高強的是誰?』南大夫道:『小人於武學一道,一竅不通,在威德先生面前談論,豈不是孔夫子門前讀孝經,魯班門前弄大斧?』師父哈哈一笑,說道:『班門弄斧,那也不妨。你倒說來聽聽。』南大夫道:『向來只聽說少林派是武林中的泰山北鬥,達摩祖師一葦渡江,開創少林一派,想必是古往今來武功最高之人了。』」
史婆婆點頭道:「這南大夫說得很得體啊。」
封萬裡道:「可是師父一聽之下,卻大大不快,怒道:『那達摩是西域天竺之人,乃是蠻夷戎狄之類,你把一個胡人說得如此厲害,豈不是滅了我堂堂中華的威風?』南大夫甚是惶恐,道:『是,是,小人知罪了。』我師父又問那戴大夫,要他來說。戴大夫眼見南大夫碰了個大釘子,如何敢提少林派,便道:『聽說武當派創派祖師張三豐武術通神,所創的內家拳掌尤在少林派之上。依小人之見,達摩祖師乃是胡人,殊不足道,張三豐祖師才算得是古往今來武林中的第一人。』」
史婆婆道:「少林、武當兩大門派,武功各有千秋,不能說武當便勝過了少林。但張三豐祖師是數百年來武林中震爍古今的大宗師,那是絕無疑義之事。」
封萬裡道:「師父本是坐在椅上,聽了這番話後,霍地站起,說道:『你說張三豐所創的內家拳掌了不起?在我眼中瞧來,卻也稀鬆平常。以他武當長拳而論,這一招虛中有實,我只須這麼拆,這麼打,便即破了。又如太極拳的『野馬分鬃』,我只須這裡一勾,那裡一腳踢去,立時便叫他倒在地下。他武當派的太極劍,更怎是我雪山派劍法的對手?』師父一面說,一面比劃,掌風呼呼,只嚇得兩名大夫面無人色。我們眾弟子在門外瞧著,誰也不敢進去勸解。師父連比了數十招,問道:『我這些武功,比之禿驢達摩、牛鼻子張三豐,卻又如何?』南大夫只道:『這個……這個……』戴大夫卻道:『咱二人只會醫病,不會武功。威德先生既如此說,說不定你老先生的武功,比達摩和張三豐還厲害些。』」
史婆婆罵道:「不要臉!」也不知這三個字是罵戴大夫,還是罵白自在。
封萬裡道:「師父當即怒罵:『我比劃了這幾十招,你還是信不過我的話,『說不定』三字,當真是欺人太甚!』提起手掌,登時將兩個大夫擊斃在房中。」
史婆婆聽了這番言語,不由得冷了半截,眼見雪山派門下個個有不以為然之色,兒子白萬劍含羞帶愧,垂下了頭,心想:「本派門規第三條,不得傷害不會武功之人﹔第四條,不得傷害無辜。老混蛋濫殺本門弟子,已令眾人大為不滿,再殺這兩個大夫,更是大犯門規,如何能再做本派掌門?」
只聽封萬裡又道:「師父當下開門出房,見我們神色有異,便道:『你們古古怪怪的瞧著我幹麼?哼,心裡在罵我壞了門規,是不是?雪山派的門規是誰定的?是天上掉下來的,還是凡人定出來的?既是由人所定,為什麼便更改不得?制訂這十條門規的祖師爺倘若今日還不死,一樣鬥我不過,給我將掌門人搶了過來,照樣要他聽我號令!』他指著燕師弟鼻子說道:『老七,你倒說說看,古往今來,誰的武功最高?』」
「燕師弟性子十分倔強,說道:『弟子不知道!』師父大怒,提高了聲音又問:『為 什麼不知道?』燕師弟道:『師父沒教過,因此不知道。』師父道:『好,我現今教你:雪山派掌門人威德先生白自在,是古往今來劍法第一、拳腳第一、內功第一、暗器第一的大英雄,大豪傑,大俠士,大宗師!你且念一遍來我聽。』燕師弟道:『弟子笨得很,記不住這麼一連串的話!』師父提起手掌,怒喝:『你念是不念?』燕師弟悻悻的道:『弟子照念便是。雪山派掌門人威德先生白老爺子自己說,他是古往今來劍法第一……』師父不等他念完,便已一掌擊在他的腦門,喝道:『你加上『自己說』三字,那是什麼用意?你當我沒聽見嗎?』燕師弟給他這麼一掌,自是腦漿迸裂而死。余下眾人便有天大的膽子,也只得順著師父之意,一個個念道:『雪山派掌門人威德先生白老爺子,是古往今來劍法第一、拳腳第一、內功第一、暗器第一、的大英雄,大豪傑,大俠士,大宗師!』要念得一字不錯,師父才放我們走。」
「這樣一來,人人都是敢怒而不敢言。第二日,我們替三個師弟和兩位大夫大殮出殯,師父卻又來大鬧靈堂,把五個死者的靈位都踢翻了。杜師弟大著膽子上前相勸,師父順手抄起一塊靈牌,將他的一條腿生生削了下來。這天晚上,便有七名師兄弟不別而行。大伙兒眼見雪山派已成瓦解冰消的局面,人人自危,都覺師父的手掌隨時都會拍到自己的天靈蓋上,迫不得已,這才商議定當,偷偷在師父的飲食中下了迷藥,將他老人家迷倒,在手足加了銬鐐。我們此舉犯上作亂,原是罪孽重大之極,今後如何處置,任憑師娘作主。」他說完後,向史婆婆一躬身,退入人叢。
史婆婆呆了半晌,想起丈夫一世英雄,臨到老來竟如此昏庸胡塗,不由得眼圈兒紅了,淚水便欲奪眶而出,顫聲問道:「萬裡的言語之中,可有什麼夸張過火、不盡不實之處?」問了這句話,淚水已涔涔而下。
眾人都不說話。隔了良久,成自學才道:「師嫂,實情確是如此。我們若再騙你,豈不是罪上加罪?」
史婆婆厲聲道:「就算你掌門師兄神智昏迷,濫殺無辜,你們聯手將他廢了,那如何連萬劍等一幹人從中原歸來,你們竟也暗算加害?為休要將長門弟子盡皆除滅,下這斬草除根的毒手?」
齊自勉道:「小弟並不讚成加害掌門師哥和長門弟子,以此與廖師弟激烈爭辯,為此還廝殺動手。師嫂想必也已聽到見到。」
史婆婆抬頭出神,淚水不絕從臉頰流下,長長嘆了口氣,說道:「這叫做一不做,二不休,事已如此,須怪大家不得。」
廖自礪自被白萬劍砍斷一腿後,傷口血流如注,這人也真硬氣,竟是一聲不哼,自點穴道止血,勉力撕下衣襟包紮傷處。他的親傳弟子畏禍,卻無一人過來相救。
史婆婆先前聽他力主殺害白自在與長門弟子,對他好生痛恨,但聽得封萬裡陳述情由之後,才明白禍變之起,實是發端於自己丈夫,不由得心腸頓軟,向四支的眾弟子喝道:「你們這些畜生,眼見自己師父身受重傷,竟會袖手旁觀,還算得是人麼?」
四支的群弟子這才搶將過去,爭著替廖自礪包紮斷腿。其余眾人心頭也都落下了一塊大石,均想:「她連廖自礪也都饒了,我們的罪名更輕,當無大礙。」當下有人取過鑰匙,將耿萬鐘、王萬仞、汪萬翼、花萬紫等人的銬鐐都打開了。
史婆婆道:「掌門人一時神智失常,行為不當,你們該得設法勸諫才是,卻幹下了這等犯上作亂的大事,終究是大違門規。此事如何了結,我也拿不出主意。咱們第一步,只有將掌門人放了出來,和他商議商議。」
眾人一聽,無不臉色大變,均想:「這兇神惡煞身脫牢籠,大伙兒那裡還有命在?」各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誰也不敢作聲。
史婆婆怒道:「怎麼?你們要將他關一輩子嗎?你們作的惡還嫌不夠?」
成自學道:「師嫂,眼下雪山派的掌門人是你,須不是白師哥。白師哥當然是要放的,但總得先設法治好他的病,否則……否則……」史婆婆厲聲道:「否則怎樣?」成自學道:「小弟無顏再見白師哥之面,這就告辭。」說著深深一揖。齊自勉、樑自進也道:「師嫂若是寬洪大量,饒了大伙兒,我們這就下山,終身不敢再踏進凌霄城一步。」
史婆婆心想:「這些人怕老混蛋出來後和他們算帳,那也是情理之常。大伙兒倘若一哄而散,凌霄城只剩下一座空城還成什麼雪山派?」便道:「好!那也不必忙在一時,我先瞧瞧他去,若無妥善的法子,決不輕易放他便是。」
成自學、齊自勉、樑自進相互瞧了一眼,均想:「你夫妻情深,自是偏向著他。好在兩條腿生在我們身上,你真要放這老瘋子,我們難道不會逃嗎?」
史婆婆道:「劍兒,阿繡!」再向石破天道:「億刀,你們三個都跟我來。」又向成自學等三人道:「請三位師弟帶路,也好在牢外聽我和他說話,免得大家放心不下。說不定我和他定下什麼陰謀,將你們一網打盡呢。」
成自學道:「小弟豈敢如此多心?」他話是這麼說,畢竟這件事生死攸關,還是和齊自勉、樑自進一齊跟出。廖自礪向本支一名精靈弟子努了努嘴。那人會意,也跟在後面。
一行人穿廳過廊,行了好一會,到了石破天先前被禁之所。成自學走到囚禁那老者的所在,說道:「就在這裡!一切請掌門人多多擔代。」
石破天先前在大廳上聽眾人說話,已猜想石牢中的老者便是白自在,果然所料不錯。
成自學從身邊取出鑰匙,去開石牢之門,那知一轉之下,鐵鎖早已被人打開。他「咦」的一聲,只嚇得面無人色,心想:「鐵鎖已開,老瘋子已經出來了。」雙手發抖,竟是不敢去推石門。
史婆婆用力一推,石門應手而開。成自學、齊自勉、樑自進三人不約而同的退出數步。只見石室中空無一人,成自學叫道:「糟啦,糟啦!給他……給他逃了!」一言出口,立即想起這只是石牢的外間,要再開一道門才是牢房的所在。他右手發抖,提著的一串鑰匙叮當作響,便是不敢去開第二道石門。
石破天本想跟他說:「這扇門也早給我開了鎖。」但想自己在裝啞巴,總是以少說話為妙,便不作聲。
史婆婆搶過鑰匙,插入匙孔中一轉,發覺這道石門也已打開,只道丈夫確已脫身而出,不由得反增了幾分憂慮:「他腦子有病,若是逃出凌霄城去,不知在江湖上要闖出多大的禍來。」推門之時,一雙手也不禁發抖。
石門只推開數寸,便聽得一個蒼老的聲音在哈哈大笑。
眾人都吁了一口氣,如釋重負。只聽得白自在狂笑一陣,大聲道:「什麼少林派、武當派,這些門派的功夫又有屁用?從今兒起,武林之中,人人都須改學雪山派武功,其他任何門派,一概都要取消。大家聽見了沒有?普天之下,做官的以皇帝為尊,讀書人以孔夫子為尊,說到刀劍拳腳,便是我威德先生白自在為尊。哪一個不服,我便把他腦袋揪下來。」
史婆婆又將門推開數寸,在黯淡的微光之中,只見丈夫手足被銬,全身繞了鐵鏈,縛在兩根巨大的石柱之間,不禁心中一酸。
白自在乍見妻子,呆了一呆,隨即笑道:「很好,很好!你回來啦。現下武林中人人奉我為尊,雪山派君臨天下,其他各家各派,一概取消。婆婆,你瞧好是不好?」
史婆婆冷冷的道:「好得很啊!但不知為何各家各派都要一概取消。」
白自在笑道:「你的腦筋又轉不過來了。雪山派武功最高,各家各派誰也比不上,自然非取消不可了。」
史婆婆將阿繡拉到身前,道:「你瞧,是誰回來了?」她知丈夫最疼愛這個小孫女,此次神智失常,便因阿繡墜崖而起,盼他見到孫女兒後,心中一喜歡,這失心瘋的毛病便得痊癒。阿繡叫道:「爺爺,我回來啦,我沒死,我掉在山谷底的雪裡,幸得婆婆救了上來。」
白自在向她瞧了一眼,說道:「很好,你是阿繡。你沒有死,爺爺歡喜得很。阿繡,乖寶,你可知當今之世,誰的武功最高?誰是武林至尊?」阿繡低聲道:「是爺爺!」白自在哈哈大笑,說道:「阿繡真乖!」
白萬劍搶上兩步,說道:「爹爹,孩兒來得遲了,累得爹爹為小人所欺。讓孩兒替你開鎖。」成自學等在門外登時臉如土色,只待白萬劍上前開鎖,大伙兒立則轉身便逃。
卻聽白自在喝道:「走開!誰要你來開鎖?這些足銬手鐐,在你爹爹眼中,便如朽木爛泥一般,我只須輕輕一掙便掙脫了。我只是不愛掙,自願在這裡閉目養神而已。我白自在縱橫天下,便數千數萬人一起過來,也傷不了你爹爹的一根毫毛,又怎有人能鎖得住我?」
白萬劍道:「是,爹爹天下無敵,當然沒人能奈何得了爹爹。此刻母親和阿繡歸來,大家很是歡喜,便請爹爹同到堂上,喝幾杯團圓酒。」說著拿起鑰匙,便要去開他手銬。
白自在怒道:「我叫你走開,你便走開!我手腳步上戴了這些玩意兒,很是有趣,你難道以為我自己弄不掉麼?快走!」
這「快走」二字喝得甚響,白萬劍吃了一驚,當的一聲,將一串鑰匙掉在地下,退了兩步。他知父親以顏面攸關,不許旁人助他脫難,是以假作失驚,掉了鑰匙。
成自學等本在外間竊聽,聽得白自在這麼一聲大喝,忍不住都在門邊探頭探腦的窺看。
白自在喝道:「你們見了我,為什麼不請安?那一個是當世第一的大英雄、大豪傑?」
成自學尋思:「他此刻被縛在石柱上,自亦不必怕他,但師嫂終究會放了他,不如及早討好於他,免惹日後殺身之禍。」便躬身道:「雪山派掌門人白老爺子,是古往今來劍法第一、拳腳第一、內功第一、暗器第一的大英雄,大豪傑,大俠士,大宗師。」樑自進忙接著道:「白老爺子既為雪山派掌門,什麼少林、武當、峨嵋、青城,任意門派都應取消。普天之下,唯白老爺子一人獨尊。」齊自勉和四支的那弟子跟著也說了不少諂諛之言。
白自在洋洋自得,點頭微笑。
史婆婆大感羞慚,心想:「這老兒說他發瘋,卻又未必。他見到我和劍兒、阿繡,一個個都認得清清楚楚,只是狂妄自大,到了難以救藥的地步,這便如何是好?」
白自在突然抬起頭來,問史婆婆道:「丁家老四前幾日到來,向我自嗚得意,說你到了碧螺山去看他,跟他在一起盤桓了數日,可有此事?」
史婆婆怒道:「你又沒真的發了瘋,怎地相信這家伙的胡說八道?」阿繡道:「爺爺,那丁不四確是想逼奶奶到他碧螺山去,他乘人之危,奶奶寧可投江自盡,也不肯去。」
白自在微笑說道:「很好,很好,我白自在的夫人,怎能受人之辱?後來怎樣?」阿繡道:「後來,後來……」手指石破天道:「幸虧這位大哥出手相助,才將丁不四趕跑了。」
白自在向石破天斜睨一眼,石牢中沒甚光亮,沒認出他是石中玉,但知他便是適才想來救自己出去的少年,心中微有好感,點頭道:「這小子的功夫還算可以。雖然和我相比還差著這麼一大截兒,但要趕跑丁不四,倒也夠了。」
史婆婆忍無可忍,大聲道:「你吹什麼大氣?什麼雪山派天下第一,當真是胡說八道。這孩兒是我徒兒,是我一手親傳的弟子,我的徒兒比你的徒兒功夫就強得多。」
白自在哈哈大笑,說道:「荒唐,荒唐!你有什麼本領能勝得過我的?」
史婆婆道:「劍兒是你調教的徒兒,你這許多徒弟之中,劍兒的武功最強,是不是?劍兒,你向你師父說,是我的徒兒強,還是他的徒兒強?」
白萬劍道:「這個……這個……」他在父親積威之下,不敢直說拂逆他心意的言語。
白自在笑道:「你的徒兒,豈能是我徒兒的對手?劍兒,你娘這可不是胡說八道嗎?」
白萬劍是個直性漢子,贏便是贏,輸便是輸,既曾敗在石破天手底,豈能不認?說道:「孩兒無能,適才和這小子動手過招,確是敵他不過。」
白自在陡然跳起,將全身鐵鏈扯得嗆 直響,叫道:「反了,反了!那有此事?」
史婆婆和他做了幾十年夫妻,對他心思此刻已明白了十之八九,尋思:「老混蛋自以為武功天下無敵,在凌霄城中自大稱王,給丁不四一激之後,就此半瘋不瘋。常言道:心病還須心藥醫。教他遇上個強過他的對手,挫折一下他的狂氣,說不定這瘋病倒可治好了。只可惜張三、李四已去,否則請他二人來治治這瘋病,倒是一劑對症良藥。不得已求其次,我這徒兒武功雖然不高,內力卻遠在老混蛋之上,何不激他一激?」便道:「什麼古往今來武功第一、內力第一,當真不怕羞。單以內力而論,我這徒兒便勝於你多多。」
白自在仰天狂笑,說道:「便是達摩和張三豐復生,也不是白老爺子的對手。這個乳臭未幹的黃口小兒,只須能有我內力三成,那也足以威震武林了。」史婆婆冷笑道:「大言不慚,當真令天下人齒冷。你倒和他比拚一下內力試試。」白自在笑道:「這小子怎配跟我動手?好吧,我只用一只手,便翻他三個筋鬥。」
史婆婆知道丈夫武功了得,當真比試,只怕他傷了石破天性命,他能說這一句話,正是求之不得,便道:「這少年是我的徒兒,又是阿繡沒過門的女婿,便是你的孫女婿。你們比只管比,卻是誰也不許真的傷了誰。」
白自在笑道:「他想做我孫女婿麼?那也得瞧他配不配。好,我不傷他性命便是。」
忽聽得腳步聲響,一人匆匆來到石牢之外,高聲說道:「啟稟掌門人,長樂幫幫主石破天,會同摩天居士謝煙客,將石清夫婦救了出去,正在大廳上索戰。」卻是耿萬鐘的聲音。
白自在和史婆婆同聲驚噫,不約而同的道:「摩天居士謝煙客?」
石破天得悉石清夫婦無恙,已脫險境,登感寬心,石中玉既然來到,自己這個冒牌貨卻要拆穿了,謝煙客多時不見,想到能和他見面,甚是歡喜。
史婆婆道:「咱們和長樂幫、謝煙客素無瓜葛,他們來生什麼事?是石清夫婦約來的幫手麼?」耿萬鐘道:「那石破天好生無禮,說道他看中了咱們的凌霄城,要咱們都……都搬出去讓給他。」
白自在怒道:「放他的狗屁!長樂幫是什麼東西?石破天又是什麼東西?他長樂幫來了多少人?」
耿萬鐘道:「他們一起只五個人,除了石清夫婦倆、謝煙客和石破天之外,還有一個年輕姑娘,說是丁不三的孫女兒。」
石破天聽得丁當也到了,不禁眉頭一皺,側眼向阿繡瞧去,只見她一雙妙目正凝視著自己,不由得臉上一紅,轉開了頭,心想:「她叫我冒充石中玉,好救石莊主夫婦的性命,怎麼她自己又和石中玉來了?是了,想必她和石中玉放心不下,怕我吃虧,說不定在凌霄城中送了性命,是以冒險前來相救。謝先生當然是為救我而來的了。」
白自在道:「區區五人,何足道哉?你有沒跟他們說:凌霄城城主、雪山派掌門人白老爺子,是古往今來劍法第一、拳腳第一、內功第一、暗器第一的大英雄、大豪傑、大俠士、大宗師?」
耿萬鐘道:「這個……這個……他們既是武林中人,自必久聞師父的威名。」
白自在道:「是啊,這可奇了!既知我的威名,怎麼又敢到凌霄城來惹事生非?啊,是了!我在這石室中小隱,以避俗事,想必已傳遍了天下。大家都以為白老爺子金盆洗手,不再言武,是以欺上門來啦。嘿嘿!你瞧,你師父這棵大樹一不遮蔭,你們立刻便糟啦。」
史婆婆怒道:「你自個兒在這裡臭美吧!大伙兒跟我出去瞧瞧。」說著快步而出。白萬劍、成自學等都跟了出去。
石破天正要跟著出去,忽聽得白自在叫道:「你這小子留著,我來教訓教訓你。」
石破天停步,轉過身來。阿繡本已走到門邊,關心石破天的安危,也退了回來,她想爺爺半瘋不瘋,和石破天比試內力,只怕下手不分輕重而殺了他,自己功力不濟,危急之際卻無法出手解救,叫道:「奶奶,爺爺真的要跟……跟他比試呢!」
史婆婆回過頭來,對白自在道:「你要是傷了我徒兒性命,我這就上碧螺山去,一輩子也不回來了。」白自在大怒,叫道:「你……你說什麼話?」
史婆婆更不理睬,揚長出了石牢,反手帶上石門,牢中登時黑漆一團。
阿繡俯身拾起白自在腳邊的鑰匙,替爺爺打開了足鐐手銬,說道:「爺爺,你就教他幾招武功吧。他沒練過多少功夫,本領是很差的。」
白自在大樂,笑道:「好,我只須教他幾招,他便終身受用不盡。」
石破天一聽,正合心意,他聽白自在不住口的自稱什麼『古往今來拳腳第一』雲雲,自己當然鬥他不過,由『比劃』改活y弗虳菕式A自是求之不得,忙道:「多謝老爺子指點。」
白自在笑道:「很好,我教你幾招最粗淺的功夫,深一些的,諒你也難以領會。」
阿繡退到門邊,推開牢門,石牢中又明亮了起來。石破天陡見白自在站直了身子,幾乎比自己高一個頭,神威凜凜,直如天神一般,對他更增敬畏,不由自主的退了兩步。
白自在笑道:「不用怕,不用怕,爺爺不會傷你。你瞧著,我這麼伸手,揪住你的後頸,便摔你一個筋……」右手一探,果然已揪住了石破天後頸。
這一下出手既快,方位又奇,石破天如何避得,只覺他手上力道大得出奇,給他一抓之下,身子便欲騰空而起,急忙凝力穩住,右臂揮出,格開他手臂。
白自在這一下明明已抓住他後頸要穴,豈知運力一提之下,石破天起而復墜,竟沒能將他提起,同時右臂被他一格,只覺臂上酸麻,只得放開了手。他「噫」的一聲,心想:「這小子的內力果然了得。」左手探出,又已抓住他胸口,順勢一甩,卻仍是沒能拖動他身子。
這第二下石破天本已早有提防,存心閃避,可是終究還是被他一出手便即抓住,心下好生佩服,讚道:「老爺子果然了得,這兩下便比丁不四爺爺厲害得多。」
白自在本已暗自慚愧,聽他說自己比丁不四厲害得多,又高興起來,說道:「丁不四如何是我對手?」左腳隨著絆去。石破天身子一幌,沒給他絆倒。
白自在一揪、一抓、一絆,接連三招,號稱『神倒鬼跌三連環』,實是他生平的得意絕技,那裡是什麼粗淺功夫了?數十年來,不知有多少成名的英雄好漢曾栽在這三連環之下,那知此刻這三招每一招雖都得手,但碰上石破天渾厚無比的內力,竟是一招也不能奏效。
那日他和丁氏兄弟會面,聽丁不四言道史婆婆曾到碧螺山盤桓數日,又妒又怒,竟至神智失常,今日見到愛妻歸來,得知碧螺山之行全屬虛妄,又見到了阿繡,心中一喜,瘋病已然好了大半,但『武功天下第一』的念頭,自己一直深信不疑,此刻連環三招居然摔不倒這少年,怒火上升,腦筋又胡塗起來,呼的一掌,向他當胸拍去,竟然使出了三四成力道。
石破天見掌勢兇猛,左臂橫擋,格了開去。白自在左拳隨即南出,石破天閃身欲避,但白自在這一拳來勢奇妙,砰的一聲,已擊中他的右肩。
阿繡「啊」的一聲驚呼。石破天安慰她道:「不用擔心,我也不大痛。」
白自在怒道:「好小子,你不痛?再吃我一拳。」這一拳被石破天伸手格開了。白自在連續四拳,第四拳拳中夾腿,終於踢中石破天的左胯。
阿繡見他二人越鬥越快,白自在發出的拳腳,石破天只能擋架得一小半,倒有一大半都打在他身上,初時十分擔憂,只叫:「爺爺,手下留情!」但見石破天臉色平和,並無痛楚之狀,又略寬懷。
白自在在石破天身上連打十余下,初時還記得妻子之言,只使三四成力道,生怕打傷了他,但不論是拳是掌,打在他的身上,石破天都不過身子一幌,便若無其事的承受了去。
白自在又驚又怒,出手漸重,可是說也奇怪,自己盡管加力,始終無法將對方擊倒。他吼叫連連,終於將全身勁力都使了出來。霎時之間,石牢中拳腳生風,只激得石柱上的鐵鏈叮叮噹噹響個不停。
阿繡但覺呼吸為艱,雖已帖身於門背,仍是難以忍受,只得推開牢門,走到外間。她眼見爺爺一拳一掌的打向石破天身上,不忍多看,反手帶上石門,雙手合什,暗暗禱告:「老天爺保佑,別讓他二人這場打鬥生出事來,最好是不分勝敗,兩家罷手。」
只覺背脊所靠的石門不住搖幌,鐵鏈撞擊之聲癒來癒響,她腦子有些暈眩,倒似足底下的地面也有些搖動了。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突然之間,石門不再搖幌,鐵鏈聲也已止歇。
阿繡帖耳門上,石牢中竟半點聲息出無,這一片靜寂,令她比之聽到天翻地覆的打鬥之聲更是驚恐:「若是爺爺勝了,他定會得意洋洋,哈哈大笑。如是石郎得勝,他定然會推門出來叫我,怎麼一點聲音也沒有?難道有人身受重傷?莫非兩人都力竭而死?」
她全身發抖,伸手緩緩推開石門,又目緊閉,不敢去看牢中情形,唯恐一睜開眼來,見到有一人屍橫就地,甚至是兩人都嘔血身亡。又隔了好一會,這才眼睜一線,只見白自在和石破天二人都坐在地下,白自在又目緊閉,石破天卻是臉露微笑的向著自己。
阿繡「哦」的一聲,長吁了口氣,睜大雙眼,看清楚石破天伸出右掌,按在白自在的後心,原來是在助他運氣療傷。阿繡道:「爺爺……受了傷?」石破天道:「沒有受傷。他一口氣轉不過來,一會兒就好了!」阿繡右手撫胸,說道:「謝天謝……」
突然之間,白自在一躍而起,喝道:「什麼一口氣轉不過來?我……我這口氣可不是轉過來了麼?」伸掌又要向石破天頭頂擊落,猛覺一雙手掌疼痛難當,提掌看時,但見雙掌已腫成兩個圓球相似,紅得幾乎成了紫色,這一掌若是打在石破天身上,只怕自己的手掌非先破裂不可。
他一怔之下,已明其理,原來眼前這小子內力之強,實是匪夷所思,自憶數十招拳掌招呼在他身上,都給他內力反彈出來,每一拳每一掌如都擊在石牆之上,對方未曾受傷,自己的手掌卻抵受不住了,跟著覺得雙腳隱隱作痛,便如有數千萬要細針不斷鑽刺,知道自己踢了他十幾腳,腳上已受到反震。
他呆立半晌,說道:「罷了,罷了!」登覺萬念俱灰,什麼『古往今來內功第一』雲雲,實是大言不慚的欺人之談,拿起足鐐手銬,套在自己手足之上,喀嚓喀嚓數聲,都上了鎖。
阿繡驚道:「爺爺,你怎麼啦?」
白自在轉過身子,朝著石壁,黯然道:「我白自在狂妄自大,罪孽深重,在這裡面壁思過。你們快出去,我從此誰也不見。你叫奶奶上碧螺山去吧,永遠別回凌霄城來。」
阿繡和石破天面面相覷,不知如何是好。過了好一會,阿繡埋怨道:「都是你不好,為什麼這般逞強好勝?」石破天愕然道:「我……我沒有啊,我一拳也沒打到你爺爺。」
阿繡白了他一眼,道:「他單是『我的』爺爺嗎?你叫聲『爺楚z式A也不怕辱沒了你。」石破天心中一甜,低聲叫道:「爺爺!」
白自在揮手道:「快去,快去!你強過我,我是你孫子,你是我爺爺!」
阿繡伸了伸舌頭,微笑道:「爺爺生氣啦,咱們快跟奶奶說去。」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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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爵 | 2008-3-4 21:17:53

十八 有所求
兩人出了石牢,走向大廳。石破天道:「阿繡,人人見了我,都道我便是那個石中玉。連石莊主、石夫人也分辨不出,怎地你卻沒有認錯?」
阿繡臉上一陣飛紅,霎時間臉色蒼白,停住了腳步。這時二人正走在花園中的一條小徑上,阿繡身子微幌,伸手扶住一株白梅,臉色便似白梅的花瓣一般。她定了定神,道:「這石中玉曾想欺侮我,我氣得投崖自盡。大哥,你肯不肯替我出這口氣,把他殺了?」
石破天躊躇道:「他是石莊主夫婦獨生愛子,石莊主、石夫人待我極好,我… …我……我可不能去殺他們的兒子。」阿繡頭一低,兩行淚水從面頰上流了下來,嗚嚥道:「我第一件事求你,你就不答允,以後……你一定是欺侮我,就像爺爺對奶奶一般。我……我告訴奶奶和媽去。」說著掩面奔了出去。石破天道:「阿繡,阿繡,你聽我說。」
阿繡嗚嚥道:「你不殺了他,我永遠不睬你。」足下不停,片刻間便到了大廳。
石破天跟著進去,只見廳中劍光閃閃,四個人鬥得正緊,卻是白萬劍、成自學、齊自勉三人各挺長劍,正在圍攻一個青袍短須的老者。石破天一見之下,脫口叫道:「老伯伯,你好啊,我時常在想念你。」這老者正是摩天居士謝煙客。
謝煙客在雪山派三大高手圍攻之下,以一雙肉掌對付三柄長劍,仍是揮洒自如,大佔上風,陡然間聽得石破天這一聲呼叫,舉目向他瞧去,不由得大吃一驚,叫道:「怎……怎麼又有一個?」
高手過招,豈能心神稍有失常?他這一驚又是非同小可,白、成、齊三柄長劍同時乘虛而入,刺向他小腹。三人一師所授,使的同是一招『明駝駿足』,劍勢力又迅又狠,眼見劍尖已碰到他的青袍,三劍同時要透腹而入。
石破天大叫:「小心!」縱身躍起,一把抓住白萬劍右肩,硬生生將他向後拖出幾步。
只聽得喀喀兩聲,謝煙客在危急中使出生平絕技『碧針清掌』,左掌震斷了齊自勉的長劍,右掌震斷了成自學的長劍。
這兩掌擊得雖快,他青袍的下擺還是被雙劍劃破了兩道口子,他雙掌翻轉,內力疾吐,成齊二人直飛出去,砰砰兩聲,背脊撞上廳壁,只震得屋頂泥灰筱筱而落,猶似下了一陣急雨。又聽得拍的一聲,卻是石破天鬆手放開白萬劍肩頭,白萬劍反手打了他一個耳光。
謝煙客向石破天看了一眼,目光轉向坐在角落裡的另一個少年石中玉,兀自驚疑不定,道:「你……你二人怎地一模一樣?」
石破天滿臉堆歡,說道:「老伯伯,你是來救我的嗎?多謝你啦!我很好,他們沒殺我。叮叮噹噹、石大哥,你們也一塊來了。石莊主、石夫人,他們沒傷你,我這可放心啦!師父,爺爺自己又戴上了足鐐手銬,不肯出來,說要你上碧螺山去。」頃刻之間,他向謝煙客、丁當、石中玉、石清夫婦、史婆婆每人都說了幾句話。
他這幾句話說得興高採烈,聽他說話之人卻盡皆大吃一驚。
謝煙客當日在摩天崖上修習『碧針清掌』,為逞一時之快,將全身內力盡數使了出來。恰在此時,貝海石率領長樂幫八名好手來到摩天崖上,說是迎接幫主,一口咬定幫主是在崖上。謝煙客一招之間,便將米橫野擒住,但其後與貝海石動手,恰逢自己內力耗竭。他當機立斷,乘著敗象未顯,立即飄然引退。
這一掌而退,雖然不能說敗,終究是被人欺上門來,逼下崖去,實是畢生的奇恥大辱。仔細思量,此番受逼,全系自己練功時過耗內力所致,否則對方縱然人多,也無所懼。
此仇不報,非丈夫也,但須謀定而動,於是尋了個隱僻所在,花了好幾個月功夫,將一路『碧針清掌』直練得出神入化,無懈可擊,這才尋上鎮江長樂幫總舵去,一進門便掌傷四名香主,登時長樂幫全幫為之震動。
其時石破天已受丁當之騙,將石中玉掉換了出來。石中玉正想和相當遠走高飛,不料長樂幫到處布滿了人,不到半天便遇上了,又將他強行迎回總舵。貝海石等此後監視甚緊,均想這小子當時嘴上說得豪氣幹雲,但事後越想越怕,竟想腳底抹油,一走了之,天下那有這麼便宜之事?數十人四下守衛,日夜不離,不論他如何狡計百出,再也無法溜走。石中玉甫脫凌霄城之難,又套進了俠客島之劫,好生發愁。和丁當商議了幾次,兩人打定了主意,俠客島當然是無論如何不去的,在總舵之中也已難以溜走,只有在前赴俠客島途中設法脫身。
當下只得暫且冒充石破天再說。他是個千伶百俐之人,幫中上下人等又個個熟識,各人性格摸得清清楚楚,他要假裝石破天而不令人起疑,比之石破天冒充他是易上百倍了。只是他畢竟心中有鬼,不敢大模大樣如從前那麼做他的幫主,每日裡只是躲在房中與丁當鬼混。有人問起幫中大事,他也唯唯否否的不出什麼主意。
長樂幫這幹人只求他準期去俠客島赴約,樂得他諸事不理,正好自行其是。
貝海石那日前赴摩天崖接得石破天歸來,一掌逼走謝煙客,雖知從此伏下了一個隱憂,但覺他掌法雖精,內力卻是平平,頗與他在武林中所享的大名不符,也不如何放在心上。其後發覺石破天原來並非石中玉,這樣一來,變成無緣無故的得罪了一位武林高手,心下更微有內疚之意,但銅牌邀宴之事迫在眉睫,幫中不可無主出頭承擔此事,乘著石破天陰陽內力激盪而昏迷不醒之時,便在他身上做下了手腳。
原來石中玉那日在貝海石指使之下做了幫主,不數日便即脫逃,給貝海石擒了回來,將他脫得赤條條地監禁數日,教他難以再逃,其後石中玉雖然終於又再逃脫,他身上的各處創傷疤痕,卻已讓貝海石盡數瞧在眼裡。貝大夫並非真的大夫,然久病成醫,醫道著實高明,於是在石破天肩頭、腿上、臀部仿制疤痕,竟也做得一模一樣,毫無破綻,以致情人丁當、仇人白萬劍,甚至石清夫婦都給瞞過。
貝海石只道石中玉既然再次逃走,在臘八日之前必不會現身,是以放膽而為。其實石破天和石中玉二人相貌雖然相似,畢竟不能一般無異,但有了身上這幾處疤痕之後,人人心中先入為主,縱有再多不似之處,也一概略而不計了。石破天全然不通人情世故,種種奇事既難以索解,也只有相信旁人之言,只道自己一場大病之後,將前事忘得幹幹淨淨。
那知俠客島的善惡二使實有過人之能,竟將石中玉從楊州妓院中揪了出來,貝海石的把戲全被拆穿。雖然石破天應承接任幫主,讓長樂幫免了一劫,貝海石卻是面目無光,深自匿居,不敢和幫主見面。以致石中玉將石破天掉換之事,本來唯獨難以瞞過他的眼睛,卻也以此沒有敗露。
這日謝煙客上門指名索戰,貝海石聽得他連傷四名香主,自忖並無勝他把握,一面出廳周旋,一面遣人請幫主出來應付。
石中玉推三阻四,前來相請的香主、舵主已站得滿房都是,消息一個接一個的傳來:
「貝先生和那姓謝的已在廳上激鬥,快請幫主出去掠陣!」
「貝先生肩頭給謝煙客拍了一掌,左臂已有些不靈。」
「貝先生扯下了謝煙客半幅衣袖,謝煙客卻乘機在貝先生胸口印了一掌。」
「貝先生咳嗽連連,口噴鮮血,幫主再不出去,貝先生難免喪身。」
「那姓謝的口出大言,說道憑一雙肉掌便要將長樂幫挑了,幫主再不出去,他要放火焚燒咱們總舵!」
石中玉心想:「燒了長樂幫總舵,那是求之不得,最好那姓謝的將你們盡數宰了。」但在眾香主、舵主逼迫之下,無可推托,只得硬著頭皮來到大廳,打定了主意,要長樂幫眾好手一擁而上,管他誰死誰活,最好是兩敗俱傷,同歸於盡,自己便可乘機溜之大吉。
那知謝煙客一見了他,登時大吃一驚,叫道:「狗雜種,原來是你。」
石中玉只見貝海石氣息奄奄,委頓在地,衣襟上都是鮮血,心驚膽戰之下,那句:「大伙兒齊上,跟他拚了!」的話嚇得叫不出口來,戰戰兢兢的道:「原來是謝先生。」
謝煙客冷笑道:「很好,很好!你這小子居然當上了長樂幫幫主!」一想到種種情事,身上不由得涼了半截:「糟了,糟了!貝大夫這狗賊原來竟這等工於心計。我當年立下了重誓,但教受令之人有何號令,不論何事,均須為他辦到,此事眾所知聞。他打聽到我已從狗雜種手中接了玄鐵令,便來到摩天崖上,將他接去做個傀儡幫主,用意無非是要我聽他長樂幫的號令。謝煙客啊謝煙客,你聰明一世,胡塗一時,今日裡竟然會自投羅網,從此人為刀砧,我為魚肉,再也沒有翻身之日了。」
一人若是系念於一事,不論遇上何等情景,不由自主的總是將心事與之連了起來。逃犯越獄,只道普天下公差都在捉拿自己﹔兇手犯案,只道人人都在思疑自己﹔青年男女鐘情,只道對方一言一動都為自己而發,雖絕頂聰明之人,亦所難免。謝煙客念念不忘者只是玄鐵令誓願未了,其時心情,正復如此。他越想越怕,料想貝海石早已伏下厲害機關,雙目凝視石中玉,靜候他說出要自己去辦的難事。「倘若他竟要我自斷雙手,從此成為一個不死不活的廢人,這便如何是好?」想到此節,雙手不由得微微顫抖。
他若立即轉身奔出長樂幫總舵,從此不再見這狗雜種之面,自可避過這個難題,但這麼一來,江湖上從此再沒他這號人物,那倒事小,想起昔時所立的毒誓,他日應誓,那比之自殘雙手等等更是慘酷百倍了。
豈知石中玉心中也是害怕之極,但見謝煙客神色古怪,不知他要向自己施展什麼殺手。兩人你瞧著我,我瞧著你,在半晌之間,兩個人都如過了好幾天一般。
又過良久,謝煙客終於厲聲說道:「好吧,是你從我手中接過玄鐵令去的,你要我為你辦什麼事,快快說來。謝某一生縱橫江硝,便遇上天大難事,也視作等閑。」
石中玉一聽,登時呆了,但謝煙客頒下玄鐵令之事,他卻也曾聽過,心念一轉之際,已然明白,定是謝煙客也認錯了人,將自己認作了那個到凌霄城去作替死鬼的呆子,聽他說不論自己出什麼難題,都能盡力辦到,那真是天外飛來的大橫財,心想以此人武功之高,說得上無事不可為,卻教他去辦什麼事好?不由得沉吟不決。
謝煙客見他神色間又驚又喜、又是害怕,說道:「謝某曾在江湖揚言,凡是行我玄鐵令之人,謝某決不伸一指加於其身,你又怕些什麼?狗雜種,你居然還沒死,當真命大。你那『炎炎功』練得怎樣了?」料想這小子定是畏難偷懶,後來不再練功,否則體內陰陽二力交攻,怎能夠活到今日。
石中玉聽他叫自己為『狗雜種』,只道是隨口罵人,自更不知『炎炎功』是什麼東西,當下不置可否,微微一笑,心中卻已打定了主意:「那呆子到得凌霄城中,吐露真相,白自在、白萬劍、封萬裡這幹人豈肯罷休?定會又來找我的晦氣。我一生終是難在江湖上立足。天幸眼前有這個良機,何不要他去了結此事?雪山派的實力和長樂幫也不過是半斤八兩,這謝煙客孤身一人能將長樂幫挑了,多半也能憑一雙肉掌,將雪山派打得萬劫不復。」當即說道:「謝先生言而有信,令人可敬可佩。在下要謝先生去辦的這件事,傳入俗人耳中,不免有點兒駭人聽聞,但以謝先生天下無雙的武功,那也是輕而易舉。」
謝煙客聽得他這話似乎不是要作踐自己,登感喜慰,忙問:「你要我去辦什麼事?」他心下忐忑,全沒留意到石中玉吐屬文雅,與狗雜種大不相同。
石中玉道:「在下鬥膽,請謝先生到凌霄城去,將雪山派人眾盡數殺了。」
謝煙客微微一驚,心想雪山派是武林的名門大派,威德先生白自在聲名甚著,是個極不易惹的大高手,竟要將之盡數誅滅,當真談何容易?但對方既然出下了題目,那便是抓得著、摸得到的玩意兒,不用整日價提心吊膽,疑神疑鬼,雪山派一除,從此便無憂無慮,逍遙一世,當即說道:「好,我這就去。」說著轉身便行。
石中玉叫道:「謝先生且慢!」謝煙客轉過身來,道:「怎麼?」他猜想狗雜種叫自己去誅滅雪山派,純是貝海石等人的主意,不知長樂幫和雪山派有什麼深仇大恨,這才要假手於己去誅滅對方,他只盼及早離去,深恐貝海石他們又使什麼詭計。
石中玉道:「謝先生,我和你同去,要親眼見你辦成此事!」
他一聽謝煙客答允去誅滅雪山派,便即想到此事一舉兩得,正是脫離長樂幫的良機。
謝煙客當年立誓,雖說接到玄鐵令後只為人辦一件事,但石中玉要和他同行,卻與此事有關,原是不便拒絕,便道:「好,你跟我一起去就是。」長樂幫眾人大急,眼望貝海石,聽他示下。石中玉朗聲道:「本座既已答應前赴俠客島應約,天大的擔子也由我一人挑起,屆時自不會令眾位兄弟為難,大家盡管放心。」
貝海石重傷之余,萬料不到謝煙客竟會聽石幫主號令,反正無力攔阻,只得嘆一口氣,有氣無力的說道:「幫……幫主,一……一……路保重,恕……恕……屬下……咳咳……不送了!」石中玉一拱手,隨著謝煙客出了總舵。
謝煙客冷笑道:「狗雜種你這蠢才,聽了貝大夫的指使,要我去誅滅雪山派,雪山派跟你又沾上什麼邊了?你道貝大夫他們當真奉你為幫主嗎?只不過要你到俠客島去送死而已。你這小子傻頭傻腦的,跟這批奸詐兇狡的匪徒講義氣,當真是胡塗透頂。你怎不叫我去做一件於你大大有好處的事?」突然想起:「幸虧他沒有叫我代做長樂幫幫主,派我去俠客島送死。」他武功雖高,於俠客島畢竟也十分忌憚,想到此節,又不禁暗自慶幸,笑罵:「他媽的,總算老子運氣,你狗雜種要是聰明了三分,老子可就倒了大霉啦!」
此時石中玉既下了號令,謝煙客對他便毫不畏懼,除了不能動手打他殺他之外,言語之中盡可放肆侮辱,這小子再要他辦第二件事,那是想也休想。
石中玉不敢多言,陪笑道:「這可多多得罪了。」心道:「他媽的,總算老子運氣,你認錯了人。你狗雜種要是聰明了三分,老子可就倒了大霉啦。」
丁當見石中玉隨謝煙客離了長樂幫,便趕上和二人會合,同上凌霄城來。 石中玉雖有謝煙客作護符,但對白自在畢竟十分害怕,一上凌霄城後便獻議暗襲。謝煙客一聽,正合心意。當下三人偷入凌霄城來。石中玉在城中曾居住多年,各處道路門戶十分熟悉。城中又方遭大變,多處要道無人守御,三人毫不費力的便進了城。
謝煙客出手殺了四名雪山派第三代弟子,進入中門,便聽到眾人議論紛紜,有的氣憤,有的害怕,有的想逃,有的說瞧一瞧風頭再作打算。謝煙客和石中玉知道凌霄城禍起蕭牆,正有巨大內爭,心想正是天賜良機,隨即又聽到石清夫婦被擒。石中玉雖然涼薄無行,於父母之情畢竟尚在,當下也不向謝煙客懇求,逕自引著他來到城中囚人之所,由謝煙客出手殺了數人,救出了石清、閔柔,來到大廳。
其時史婆婆、白萬劍、石破天等正在石牢中和白自在說話,依著謝煙客之意,見一個殺一個,當時便要將雪山派中人殺得幹幹淨淨,但石清、閔柔極力勸阻。石清更以言語相激:「是英雄好漢,便當先和雪山掌門人威德先生決個雌雄,此刻正主兒不在,卻盡殺他後輩弟子,江湖上議論起來,未免說摩天居士以大壓小,欺軟怕硬。」謝煙客冷笑道:「反正是盡數誅滅,先殺老的,再殺小的,也是一樣。」
不久史婆婆和白萬劍等出來,一言不合,便即動手。白萬劍武功雖高,如何是這玄鐵令主人的敵手?數招之下,便已險象環生。成自學、劉自勉聽得謝煙客口口聲聲要將雪山派盡數誅滅,當即上前夾擊,但以三敵一,仍然擋不住他凌厲無儔的『碧針清掌』。當石破天進廳之時,史婆婆與樑自進正欲加入戰團,不料謝煙客大驚之下,局面登變。
石中玉見石破天武功如此高強,自是十分駭異,生怕雪山派重算舊帳,石破天不免也要跟自己為難,但見阿繡安然無恙,又稍覺寬心。
丁當雖傾心於風流倜儻的石中玉,憎厭這不解風情的石破天,畢竟和他相處多日,不無情誼,見他尚在人世,卻也暗暗歡喜。
石清夫婦直到此時,方始明白一路跟著上山的原來不是兒子,又是那少年石破天,慚愧之余,也不自禁的好笑,第一次認錯兒子,那也罷了,想不到第二次又會認錯。夫妻倆相對搖頭,均想:「玄素莊石清夫婦認錯兒子,從此在武林中成為大笑話,日後遇到老友,只怕人人都會揶揄一番。」齊問:「石幫主,你為什麼要假裝喉痛,將玉兒換了去?」
史婆婆聽得石破天言道丈夫不肯從牢中出來,卻要自己上碧螺山去,忙問:「你們比武是誰勝了?怎麼爺爺叫我上碧螺山去?」
謝煙客問道:「怎麼有了兩個狗雜種?到底是怎麼回事?」
白萬劍喝道:「好大膽的石中玉,你又在搗什麼鬼?」
丁當道:「你沒照我吩咐,早就泄露了秘密,是不是?」
你一句,我一句,齊聲發問。石破天只一張嘴,一時之間怎回答得了這許多問話?
只見後堂轉出一個中年婦人,問阿繡道:「阿繡,這兩個少年,那一個是好的,那一個是壞的?」這婦人是白萬劍之妻,阿繡之母。她自阿繡墜崖後,憶女成狂,神智迷糊。成自學、齊自勉、廖自礪等謀叛之時,也沒對她多加理會。此番阿繡隨祖母暗中入城,第一個就去看娘。她母親一見愛女,登時清醒了大半,此刻也加上了一張嘴來發問。
史婆婆大聲叫道:「誰也別吵,一個個來問,這般亂哄哄的誰還聽得到說話?」
眾人一聽,都靜了下來。謝煙客在鼻孔中冷笑一聲,卻也不再說話。
史婆婆道:「你先回答我,你和爺爺比武是誰贏了?」
雪山派眾人一齊望著石破天,心下均各擔憂。白自在狂妄橫暴,眾人雖十分不滿,但若他當真輸了給這少年,雪山派威名掃地,卻也令人人面目無光。
只聽得石破天道:「自然是爺爺贏了,我怎配跟爺爺比武?爺爺說要教我些粗淺功夫,他打了我七八十拳,踢了我二三十腳,我可一拳一腳也碰不到他身上。」白萬劍等都長長吁了口氣,放下心來。
史婆婆斜眼瞧他,又問:「你為什麼身上一處也沒傷?」石破天道:「定是爺爺手下留情。後來他打得倦了,坐倒在地,我見他一口氣轉不過來,閉了呼吸,便助他暢通氣息,此刻已然大好了。」
謝煙客冷笑道:「原來如此!」
史婆婆道:「你爺爺說些什麼?」石破天道:「他說:我白自在狂什麼自大,罪什麼深重,在這裡面什麼過,你們快出去,我從此誰也不見,你叫奶奶上碧螺山去吧,永遠別再回凌霄城來。」他一字不識,白自在說的成語『罪孽深重』、『狂妄自大』、『面壁思過』,他不知其義,便無法復述,可是旁人卻都猜到了。
史婆婆怒道:「這老兒當我是什麼人?我為什麼要上碧螺山去?」
史婆婆閨名叫做小翠,年輕時貌美如花,武林中青年子弟對之傾心者大有人在,白自在和丁不四尤為其中的傑出人物。白自在向來傲慢自大,史小翠本來對他不喜,但她父母看中了白自在的名望武功,終於將她許配了這個雪山派掌門人。成婚之初,史小翠便常和丈夫拌嘴,一拌嘴便埋怨自己父母,說道當年若是嫁了丁不四,也不致受這無窮的苦惱。
其實丁不四行事怪僻,為人只有比白自在更差,但隔河景色,看來總比眼前的為美,何況史小翠為了激得丈夫生氣,故意將自己愛慕丁不四之情加油添醬的夸張,本來只有半分,卻將之說到了十分。白自在空自暴跳,卻也無可奈何。好在兩人成婚之後,不久便生了白萬劍,史小翠養育愛子,一步不出凌霄城,數十年來從不和丁不四見上一面。白自在縱然心中喝酣,卻也不疑有他。
不料這對老夫婦到得晚年,卻出了石中玉和阿繡這椿事,史小翠給丈夫打了個耳光,一怒出城,在崖下雪谷中救了阿繡,但怒火不熄,攜著孫女前赴中原散心,好教丈夫著急一番。當真不是冤家不聚頭,卻在武昌府遇到了丁不四。兩人紅顏分手,白頭重逢,說起別來情事,那丁不四倒也痴心,竟是始終未娶,苦苦邀她到自己所居的碧螺山去盤桓數日。二人其時都已年過六旬,原已說不上什麼男女之情,丁不四所以邀她前往,也不過一償少年時立下的心願,只要昔日的意中人雙足沾到碧螺山上的一點綠泥,那就死也甘心。
史婆婆一口拒卻。丁不四求之不已,到得後來,竟變成了苦苦相纏。史婆婆怒氣上沖,說僵了便即動手,數番相鬥,史婆婆武功不及,幸好丁不四絕無傷害之意,到得生死關頭,總是手下留情。史婆婆又氣又急,在長江船中趕練內功,竟致和阿繡雙雙走火,眼見要被丁不四逼到碧螺山上,迫得投江自盡,巧逢石破天解圍。後來在紫煙島上又見到了丁氏兄弟,史婆婆既不願和丁不四相會,更不想在這尷尬的情景下見到兒子,便攜了阿繡避去。
丁不四數十年來不見小翠,倒也罷了,此番重逢,勾發了他的牛性,說什麼也要叫她的腳底去沾一沾碧螺山的綠泥,自知一人非雪山派之敵,於是低聲下氣,向素來和他不睦的兄長丁不三求援,同上凌霄城來,準擬強搶暗劫,將史婆婆架到碧螺山去,只要她兩只腳踏上碧螺山,立即原船放她回歸。
丁氏兄弟到達凌霄城之時,史婆婆尚未歸來。丁不四便捏造謊言,說史婆婆曾到碧螺山上,和他暢敘離情。他既娶不到史小翠,有機會自要氣氣情敵。白自在初時不信,但丁不四說起史婆婆的近貌,轉述她的言語,事事若合符節,卻不由得白自在不信。兩人三言兩語,登時在書房中動起手來。丁不四中了白自在一掌,身受重傷,當下在兄長相護下離城。
這一來不打緊,白自在又擔心,又氣惱,一肚皮怨氣無處可出,竟至瘋瘋顛顛,亂殺無辜,釀成了凌霄城中偌大的風波。
史婆婆回城後見到丈夫這情景,心下也是好生後悔,丈夫的瘋病一半固因他天性自大,一半實緣自己而起,此刻聽得石破天言道丈夫叫自己到碧螺山去,永遠別再回來,又聽說丈夫自知罪孽深重,在石牢中面壁思過,登時便打定了主意:「咱二人做了一世夫妻,臨到老來,豈可再行分手?他要在石牢中自懲己過,我便在牢中陪他到死便了,免得他到死也雙眼不閉。」轉念又想:「我要億刀將掌門之位讓我,原是要代他去俠客島赴約,免得他枉自送命,阿繡成了個獨守空閨的小寡婦。此事難以兩全,那便是如何是好?唉,且不管他,這件事慢慢再說,先去瞧瞧老瘋子要緊。」當即轉身入內。
白萬劍掛念父親,也想跟去,但想大敵當前,本派面臨存亡絕續的大關頭,畢竟是以應付謝煙客為先。
謝煙客瞧瞧石中玉,又瞧瞧石破天,好生難以委決,以言語舉止而論,那是石破天較像狗雜種,但他適才一把拉退白萬劍的高深武功,迥非當日摩天崖這鄉下少年之所能,分手不過數月,焉能精進如是?突然間他青氣滿臉,綻舌大喝:「你們這兩個小子,到底那一個是狗雜種?」這一聲斷喝,屋頂灰泥又是筱筱而落,眼見他舉手間便要殺人。
石中玉不知『狗雜種』三這是石破天的真名,只道謝煙客大怒之下破口罵人,心想計謀既給他識破,只有硬著頭皮混賴,挨得一時是一時,然後俟機脫逃,當即說道:「我不是,他,他是狗雜種!」謝煙客向他瞪目而視,嘿嘿冷笑,道:「你真的不是狗雜種?」石中玉給他瞧得全身發毛,忙道:「我不是。」
謝煙客轉頭向石破天道:「那麼你才是狗雜種?」石破天點頭道:「是啊,老伯伯,我那日在山上練你教我的功夫,忽然全身發冷發熱,痛苦難當,便昏了過去,這一醒轉,古怪事情卻一件接著一件而來。老伯伯,你這些日子來可好嗎?不知是誰給你洗衣煮飯。我時常記掛你,想到我不能給你洗衣煮飯,可苦了你啦。」言語中充滿關懷之情。
謝煙客更無懷疑,心想:「這傻小子對我倒真還不錯。」轉頭向石中玉道:「你冒充此人,卻來消遣於我,嘿嘿,膽子不小哇,膽子不小!」
石清、閔柔見他臉上青氣一顯而隱,雙目精光大盛,知道兒子欺騙了他,自令他怒不可遏,只要一伸手,兒子立時便屍橫就地,忙不迭雙雙躍出,攔在兒子身前。閔柔顫聲說道:「謝先生,你大人大量,原諒這小兒無知,我……我教他向你磕頭陪罪!」
謝煙客心中煩惱,為石中玉所欺尚在其次,只是這麼一來,玄鐵令誓言的了結又是沒了著落,冷笑道:「謝某為豎子所欺,豈是磕幾個頭便能了事?退開!」他『退開』兩字一出口,雙袖拂出,兩股大力排山倒海般推去。石清、閔柔的內力雖非泛泛,竟也是立足不穩,分向左右跌出數步。
石破天見閔柔驚惶無比,眼淚已奪眶而出,忙叫:「老伯伯,不可殺他!」
謝煙客右掌蓄勢,正待擊出,其時便是大廳上數十人一齊阻擋,也未必救得了石中玉的性命,但石破天這一聲呼喝,對謝煙客而言卻是無可違抗的嚴令。他怔了一怔,回頭問道:「你要我不可殺他?」心想饒了這卑鄙少年的一命,便算完償了當年誓願,那倒是輕易之極的事,不由得臉露喜色。
石破天道:「是啊,這人是石莊主、石夫人的兒子。叮叮噹噹也很喜歡他。不過……不過……這人行為不好,他欺侮過阿繡,又愛騙人,做長樂幫幫主之時,又做了許多壞事。」
謝煙客道:「你說要我不可殺他?」他雖是武功絕頂的一代梟傑,說這句話時,聲音竟也有些發顫,惟恐石破天變卦。
石破天道:「不錯,請你不可殺他。不過這人老是害人,最好你將他帶在身邊,教他學好,等他真的變了好人,才放他離開你。老伯伯,你心地最好,你帶了我好幾年,又教我練功夫。自從我找不到媽媽後,全靠你養育我長大。這位石大哥只要跟隨著你,你定會好好照料他,他就會變成個好人了。」
『心地最好』四字用之於謝煙客身上,他初一入耳,不由得大為憤怒,只道石破天出言譏刺,臉上青氣又現,但轉念一想,不由得啼笑皆非,眼見石破天說這番話時一片至誠,回想數年來和他在摩天崖共處,自己處處機心對他,他卻始終天真爛漫,絕無半分猜疑,別來數月,他兀自以不能為自己洗衣煮飯為歉,料想他失母之後,對己依戀,因之事事皆往好處著想,自己授他『炎炎功』原是意在取他性命,他卻深自感恩,此刻又來要自己去管教石中玉,心道:「傻小子胡說八道,謝某是個獨來獨往、矯矯不群的奇男子,焉能為這卑賤少年所累?」說道:「我本該答允為你做一件事,你要我不殺此人,我依了你便是。咱們就此別過,從此永不相見。」
石破天道:「不,不,老伯伯,你若不好好教他,他又要去騙人害人,終於會給旁人殺了,又惹得石夫人和叮叮噹噹傷心。我求你教他、看著他,只要他不變好人,你就不放他離開你。我媽本來教我不可求人什麼事。不過……不過這件事太關要緊,我只得求求你了。」
謝煙客皺起眉頭,心想這件事婆婆媽媽,說難是不難,說易卻也著實不易,自己本就不是好人,如何能教人學好?何況石中玉這少年奸詐浮滑,就是由孔夫子來教,只怕也未必能教得他成為好人,倘若答允了此事,豈不是身後永遠拖著一個大累贅?他連連搖頭,說道:「不成,這件事我幹不了。你另出題目吧,再難的,我也去給你辦。」
石清突然哈哈大笑,說道:「人道摩天居士言出如山,玄鐵令這才名動江湖。早知玄鐵令主人會拒人所求,那麼侯監集上這許多條人命,未免也送得太冤了。」
謝煙客雙眉陡豎,厲聲道:「石莊主此言何來?」
石清道:「這位小兄弟求你管教犬子,原是強人所難。只是當日那枚玄鐵令,確是由這小兄弟交在謝先生手中,其時在下夫婦親眼目睹,這裡耿兄、王兄、柯兄、花姑娘等幾位也都是見証。素聞摩天居士言諾重於千金,怎地此刻這位小兄弟出言相求,謝先生卻推三阻四起來?」謝煙客怒道:「你會生兒子,怎地不會管教?這等敗壞門風的不肖之子,不如一掌斃了幹淨!」石清道:「犬子頑劣無比,若不得嚴師善加琢磨,決難成器!」謝煙客怒道:「琢你的鬼!我帶了這小子去,不到三日,便琢得他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閔柔向石清連使眼色,叫道:「師哥!」心想兒子給謝煙客這大魔頭帶了去,定是兇多吉少,要丈夫別再以言語相激。豈知石清只作不聞,說道:「江湖上英雄好漢說起玄鐵令主人,無不翹起大拇指讚一聲『好!』端的是人人欽服。想那背信違誓之行,豈是大名鼎鼎的摩天居士之所為?」
謝煙客給他以言語僵住了,知道推搪不通世務的石破天易,推搪這閱歷豐富的石莊主卻為難之極,這圈子既已套到了頭上,只有認命,說道:「好,謝某這下半生,只有給你這狗雜種累了。」似是說石破天,其實是指石中玉而言。
他繞了彎子罵人,石清如何不懂,卻只微笑不語。閔柔臉上一紅,隨即又變得蒼白。
謝煙客向石中玉道:「小子,跟著我來,你不變成好人,老子每天剝掉你三層皮。」石中玉甚是害怕,瞧瞧父親,瞧瞧母親,又瞧瞧石破天,只盼他改口。
石破天卻道:「石大哥,你不用害怕,謝先生假裝很兇,其實他是最好的人。你只要每天煮飯燒菜給他吃,給他洗衣、種菜、打柴、養雞,他連手指頭兒也不會碰你一碰。我跟了他好幾年,他待我就像是我媽媽一樣,還教我練功夫呢。」
謝煙客聽他將自己比作他母親,不由得長嘆一聲,心道:「你母親是個瘋婆子,把自己兒子取名為狗雜種。你這小子,竟把江湖上聞名喪膽的摩天居士比作了瘋婆子!」
石中玉肚中更是連珠價叫起苦來:「你叫我洗衣、種菜、打柴、養雞,那不是要了我命麼?還要我每天煮飯燒菜給這魔頭吃,我又怎麼會煮飯燒菜?」
石破天又道:「石大哥,謝先生的衣服若是破了,你得趕緊給他縫補。還有,謝先生吃菜愛掉花樣,最好十天之內別煮同樣的菜肴。」
謝煙客嘿嘿冷笑,說道:「石莊主,賢夫婦在侯監集上,也曾看中了我這枚玄鐵令。難道當時你們心目之中,就在想聘謝某為西賓,替你們管教這位賢公子麼?」他口中對石清說話,一雙目光,卻是直上直下的在石中玉身上掃射。石中玉在這雙閃電般的眼光之下,便如老鼠見貓,周身俱軟,只嚇得魂不附體。
石清道:「不敢。不瞞謝先生說,在下夫婦有一大仇,殺了我們另一個孩子。此人從此隱匿不見,十余年來在下夫婦遍尋不得。」謝煙客道:「當時你們若得玄鐵令,便欲要我去代你們報卻此仇?」石清道:「報仇不敢勞動大駕,但謝先生神通廣大,當能查到那人的下落。」謝煙客道:「這玄鐵令當日若是落在你們夫婦手中,謝某可真要謝天謝地了。」
石清深深一揖,說道:「犬子得蒙栽培成人,石清感恩無極。我夫婦此後馨香禱祝,願謝先生長命百歲。」語意既極謙恭,亦是誠懇之至。
謝煙客「呸」的一聲,突然伸手取下背上一個長長的包袱,當的一聲響,拋在地下,左手一探,抓住石中玉的右腕,縱身出了大廳。但聽得石中玉尖叫之聲,倏忽遠去,頃刻間已在十數丈外。
各人駭然相顧之際,丁當伸出手來,拍的一聲,重重打了石破天一個耳光,大叫:「天哥,天哥!」飛身追出。石破天撫著面頰,愕然道:「叮叮噹噹,你為什麼打我?」
石清拾起包袱,在手中一掂,已知就裡,打開包袱,赫然是自己夫婦那對黑白雙劍。
閔柔絲毫不以得劍為喜,含著滿泡眼淚,道:「師……師哥,你為什麼讓玉兒 ……玉兒跟了他去?」石清嘆了口氣,道:「師妹,玉兒為什麼會變成這等模樣,你可知道麼?」閔柔道:「你……你又怪我太寵了他。」說了這句話,眼淚撲筱筱的流下。
石清道:「你對玉兒本已太好,自從堅兒給人害死,你對玉兒更是千依百順。我見他小小年紀,已是頑劣異常,礙著你在眼前,我實在難以管教,這才硬著心腸送他上凌霄城來。豈知他本性太壞,反而累得我夫婦無面目見雪山派的諸君。謝先生的心計勝過玉兒,手段勝過玉兒,以毒攻毒,多半有救,你放心好啦。摩天居士行事雖然任性,卻是天下第一信人,這位小兄弟要他管教玉兒,他定會設法辦到。」閔柔道:「可是……可是,玉兒從小嬌生慣養,又怎會煮飯燒菜……」話聲哽嚥,又流下淚來。
石清道:「他諸般毛病,正是從嬌生慣養而起。」見白萬劍等人紛紛奔向內堂,知是去報知白自在和史婆婆,俯身在妻子耳畔低聲道:「玉兒若不隨謝先生而去,此間之事,未必輕易便能了結。雪山派的內禍由玉兒而起,他們豈肯善罷幹休?」
閔柔一想不錯,這才收淚,向石破天道:「你又救了我兒子性命,我……我真不知……偏生你這般好,他又這般壞。我若有你……有你這樣……」她本想說:「我若有你這樣一個兒子,可有多好。」話到口邊,終於忍住了。
石破天見石中玉如此得她愛憐,心下好生羨慕,想起她兩度錯認自己為子,也曾對自己愛惜得無微不至,自己母親不知到何處,而母親待己之情,可和閔柔對待兒子大大不同,不由得黯然神傷。
閔柔道:「小史弟,你怎會喬裝玉兒,一路上瞞住了我們!」石破天臉上一紅,說道:「那是叮叮噹噹……」
突然王萬仞氣急敗壞的奔將進來,叫道:「不……不好了,師父不見啦。」廳上眾人都吃了一驚,齊問:「怎麼不見了?」王萬仞只叫:「師父不見了。」
阿繡一拉石破天的袖子,道:「咱們快去!」兩人急步奔向石牢。到得牢外,只見甬道中擠滿了雪山弟子。各人見到阿繡,都讓出路來。兩人走進牢中,但見白萬劍夫婦二人扶住史婆婆坐在地下。阿繡忙道:「爹、媽、奶奶……怎麼了?受了傷麼?」
白萬劍滿臉殺氣,道:「有內奸,媽是給本門手法點了穴道。爹給人劫了去,你瞧著奶奶,我去救爹。」說著縱身便出。迎面只見一名三支的弟子,白萬劍氣急之下,重重一推,將他直甩出去,大踏步走出。
阿繡道:「大哥,你幫奶奶運氣解穴。」石破天道:「是!」這推血過宮的解穴之法史婆婆曾教過他,當即依法施為,過不多時便解了她被封的三處大穴。
史婆婆叫道:「大伙兒別亂,是掌門人點了我穴道,他自己走的!」
眾人一聽,盡皆愕然,都道:「原來是掌門人親手點的穴道,難怪連白師哥一時也解不開。」這時雪山派的掌門人到底該算是誰,大家都開不清楚,平日叫慣白自在為掌門人,便也都沿此舊稱。本來均疑心本派又生內變,難免再有一聲喋血廝殺,待聽得是夫妻吵鬧,眾人當即寬心,迅速傳話出去。
白萬劍得到訊息,又趕了回來,道:「媽,到底是怎麼回事?」語音之中,頗含不悅。這幾日種種事情,弄得這精明練達的『氣寒西北』猶豫如沒頭蒼蠅相似,眼前之事,偏又是自父母身上而起,空有滿腔悶氣,卻又如何發泄?
史婆婆怒道:「你又沒弄明白,怎地怪起爹娘來?」白萬劍道:「孩兒不敢。」史婆婆道:「你爹全是為大家好,他上俠客島去了。」白萬劍驚道:「爹上俠客島去?為什麼?」
史婆婆道:「為什麼?你爹才是雪山派真正的掌門人啊。他不去,誰去?我來到牢中,跟你爹說,他在牢中自囚一輩子,我便陪他坐一輩子牢,只是俠客島之約,卻不知由誰去才好。他問起情由,我一五一十的都說了。他道:『我是掌門人,自然是我去。』我勸他從長計議,圖個萬全之策。他道:『我對不起雪山派,害死了這許多無辜弟子,還有兩位大夫,我恨不得一頭撞死了。我只有去為雪山派而死,贖我的大罪,我夫人、兒子、媳婦、孫女、孫女婿、眾弟子才有臉做人。』他伸手點了我幾處穴道,將兩塊邀宴銅牌取了去,這會兒早就去得遠了。」
白萬劍道:「媽,爹爹年邁,身子又未曾復元,如何去得?該由兒子去才是。」
史婆婆森然道:「你到今日,還是不明白自己的老子。」說著邁步走出石牢。
白萬劍道:「媽,你……你去那裡?」史婆婆道:「我是金烏派掌門人,也有資格去俠客島。」白萬劍心亂如麻,尋思:「大伙兒都去一拚,盡數死在俠客島上,也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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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爵 | 2008-3-4 21:19:12

十九 臘八粥
十二月初五,史婆婆率同石清、閔柔、白萬劍、石破天、阿繡、成自學、齊自勉、樑自進等一行人,來到南海之濱的一個小漁村中。
史婆婆離開凌霄城時,命耿萬鐘代行掌門和城主之職,由汪萬翼、呼延萬善為輔。風火神龍封萬裡參與叛師逆謀,雖為事勢所迫,但白萬劍等長門弟子卻再也不去理他。史婆婆帶了成自學、齊自勉、樑自進三人同行,是為防各支子弟再行謀叛生變。廖自礪身受重傷,武功全失,已不足為患。
在俠客島送出的兩塊銅牌反面,刻有到達該漁村的日期、時辰和路徑。想來每人所得之銅牌,鐫刻的聚會時日與地點均有不同,是以史婆婆等一行人到達之後,發覺漁村中空無一人,因不見其它江湖豪士,白自在更無蹤跡可尋,甚至海邊連漁船也無一艘。
各人暫在一間茅屋中歇足。到得傍晚時分,忽有一名黃衣漢子,手持木槳,來到漁村之中,朗聲說道:「俠客島迎賓使,奉島主之命,恭請長樂幫石幫主啟程。」
史婆婆等聞聲從屋中走出。那漢子走到石破天身前,躬身行禮,說道:「這位想必是石幫主了。」石破天道:「正是。閣下貴姓?」那人道:「小人姓趙,便請石幫主登程。」石破天道:「在下有幾位師長朋友,想要同赴貴島觀光。」那人道:「這就為難了。小舟不堪重載。島主頒下嚴令,只迎接石幫主一人前往,若是多載一人,小舟固須傾覆,小人也是首級不保。」
史婆婆冷笑道:「事到如今,只怕也由不得你了。」說著欺身而上,手按刀柄。
那人對史婆婆毫不理睬,向石破天道:「小人領路,石幫主請。」轉過兩處山坳,沙灘邊泊著一艘小舟。這艘小舟寬不過三尺,長不過六尺,當真是小得無可再小,是否能容得下兩人都很難說,要想多載一人,顯然無法辦到。
那人說道:「各位要殺了小人,原只一舉手之勞。那一位若是識得去俠客島的海程,盡可帶同石幫主前去。」
史婆婆和石清面面相覷,沒想到俠客島布置得如此周密,連多去一人也是決不能夠。各人只聽過俠客島之名,至於此島在南在北,鄰近何處,卻從未聽到過半點消息,何況這『俠客島』三字,十九也非本名,縱是出慣了洋的舟師海客也未必知曉,茫茫大海之中,卻又如何找去?極目四望,海中不見有一艘船只,亦無法駕舟跟蹤。
史婆婆驚怒之下,伸掌便向那漢子頭頂拍去,掌到半途,卻又收住,向石破天道:「徒兒,你把銅牌給我,我代你去,老婆子無論如何要去跟老瘋子死在一起。」
那黃衣漢子道:「島主有令,若是接錯了人,小人處斬不在話下,還累得小人父母妻兒盡皆斬首。」
史婆婆怒道:「斬就斬好了,有什麼希罕?」話一出口,心中便想:「我自不希罕,這家伙卻是希罕的。」當下另生一計,說道:「徒兒,那麼你把長樂幫幫主的位子讓給我做,我是幫主,他就不算是接錯了人。」
石破天躊躇道:「這個……恐怕……」
那漢子道:「賞善罰惡二使交代得清楚,長樂幫幫主是位年方弱冠的少年英雄,不是年高德劭的婆婆。」太婆婆怒道:「放你的狗屁!你又怎知我年高德劭了?我年雖高,德卻不劭!」那人微微一笑,逕自走到海邊,解了船纜。
史婆婆嘆了口氣,道:「好,徒兒,你去吧,你聽師父一句話。」石破天道:「自當遵從師父吩咐。」史婆婆道:「若是有一線生機,你千萬要自行脫逃,不能為了相救爺爺而自陷絕地。此是為師的嚴令,決不可違。」
石破天愕然不解:「為什麼師父不要我救她丈夫?難道她心裡還在記恨麼?」心想爺爺是非救不可的,對史婆婆這句話便沒答應。
史婆婆又道:「你去跟老瘋子說,我在這裡等他三個月,到得明年三月初八,他若不到這裡會我,我便跳在海裡死了。他如再說什麼去碧螺山的鬼話,我就做厲鬼也不饒他。」石破天點頭道:「是!」
阿繡道:「大哥,我……我也一樣,我在這裡等你三個月。你如不回來,我就 ……也跟著奶奶跳海。」石破天心中又是甜蜜,又是淒苦,忙道:「你不用這樣。」阿繡道:「我要這樣。」這四個字說得聲音甚低,卻是充滿了一往無悔的堅決之意。
閔柔道:「孩子,但願你平安歸來,大家都在這裡為你祝禱。」石破天道:「石夫人你自己保重,不用為你兒子擔心,他跟著謝先生會變好的。你也不用為我擔心,我這個長樂幫幫主是假的,說不定他們會放我回來。張三、李四又是我結義兄長,真有危難,他們也不能見死不救。」閔柔道:「但願如此。」心中卻想:「這孩子不知武林中人心險惡,這種金蘭結義,豈能當真?」
石清道:「小兄弟,在島上若是與人動手,你只管運起內力蠻打,不必理會什麼招數刀法。」他想石破天內力驚人,一線生機,全系於此。石破天道:「是。多謝石莊主指點。」
白萬劍拉著他手,說道:「賢婿,咱們是一家人了。我父年邁,你務必多照看他些。」石破天聽他叫自己為『賢婿』,不禁臉上一紅,道:「這個我理會得。」
只有成自學、齊自勉、樑自進三人卻充滿了幸災樂禍之心,均想:「三十年來,已有三批武林高手前赴俠客島,可從沒聽見有一人活著回來,你這小子不見得三頭六臂,又怎能例外?」但也分別說了些「小心在意」、「請照看著掌門人」之類敷衍言語。
當下石破天和眾人分手,走向海灘。眾人送到岸邊,阿繡和閔柔兩人早已眼圈兒紅了。
史婆婆突然搶到那黃衣漢子身前,拍的一聲,重重打了他一個耳光,喝道:「你對尊長無禮,教你知道些好歹!」
那人竟不還手,撫著被打的面頰,微微一笑,踏入小舟之中。石破天向眾人舉手告別,跟著上船。那小舟載了二人,船邊離海水已不過數寸,當真再不能多載一人,幸好時當寒冬,南海中風平浪靜,否則稍有波濤,小舟難免傾覆。俠客島所以選定臘月為聚會之期,或許便是為此。
那漢子劃了幾槳,將小舟劃離海灘,掉轉船頭,扯起一張黃色三角帆,吃上了緩緩拂來的北風,向南進發。
石破天向北而望,但見史婆婆、阿繡等人的身形漸小,兀自站在海灘邊的懸崖上凝望。直到每個人都變成了微小的黑點,終於再不可見。
入夜之後,小舟轉向東南。在海中航行了三日,到第四日午間,屈指正是臘月初八,那漢子指著前面一條黑線,說道:「那便是俠客島了。」
石破天極目瞧去,也不見有何異狀,一顆心卻忍不住怦怦而跳。
又航行了一個多時辰,看到島上有一座高聳的石山,山上鬱鬱蒼蒼,生滿樹木。申牌時分,小舟駛向島南背風處靠岸。那漢子道:「石幫主請!」只見島南是好大一片沙灘,東首石崖下停泊著四十多艘大大小小船只。石破天心中一動:「這裡船只不少,若能在島上保得性命,逃到此處搶得一艘小船,脫險當亦不難。」當下躍上岸去。
那漢子提了船纜,躍上岸來,將纜索性系在一塊大石之上,從懷中取出一只海螺,嗚嗚嗚的吹了幾聲。過不多時,山後奔出四名漢子,一色黃布短衣,快步走到石破天身前,躬身說道:「島主在迎賓館恭候大駕,石幫主這邊請。」
石破天關心白自在,問道:「雪山派掌門人威德先生已到了麼?」為首的黃衣漢子說道:「小人專職侍候石幫主,旁人的事就不大清楚。石幫主到得迎賓館中,自會知曉。」說著轉過身來,在前領路。石破天跟隨其後。余下四名黃衣漢子離開了七八步,跟在他身後。
轉入山中後,兩旁都是森林,一條山徑穿林而過。石破天留神四周景色,以備脫身逃命時不致迷了道路。行了數裡,轉入一條巖石嶙峋的山道,左臨深澗,澗水湍急,激石有聲。一路沿著山澗漸行漸高,轉了兩個彎後,只見一道瀑布從十余丈高處直掛下來,看來這瀑布便是山澗的源頭。
那領路漢子在路旁一株大樹後取下一件掛著的油布雨衣,遞給石破天,說道:「迎賓館建在水樂洞內,請石幫主披上雨衣,以免濺濕了衣服。」
石破天接過穿上,只見那漢子走近瀑布,縱身躍了進去,石破天跟著躍進。裡面是一條長長的甬道,兩旁點著油燈,光線雖暗,卻也可辨道路,當下跟在他身後行去。甬道依著山腹中天然洞穴修鑿而成,人工開鑿處甚是狹窄,有時卻豁然開闊,只覺漸行漸低,洞中出現了流水之聲,琮琮錚錚,清脆悅耳,如擊玉罄。山洞中支路甚多,石破天用心記憶。
在洞中行了兩裡有多,眼前赫然出現一道玉石砌成的洞門,門額上雕有三個大字,石破天問道:「這便是迎賓館麼?」那漢子道:「正是。」心下微覺奇怪:「這裡寫得明明白白,又何必多問?不成你不識字?」殊不知石破天正是一字不識。
走進玉石洞門,地下青石板舖得甚是整齊。那漢子將石破天引進左首一個石洞,說道:「石幫主請在此稍歇,待會筵席之上,島主便和石幫主相見。」
洞中桌椅俱全,三枝紅燭照耀得滿洞明亮。一名小僮奉上清茶和四色點心。
石破天一見到飲食,便想起南來之時,石清數番諄諄叮囑:「小兄弟,三十年來,無數身懷奇技的英雄好漢去到俠客島,竟無一個活著回來。想那俠客島上人物雖然了得,總不能將這許多武林中頂尖兒的豪傑之士一網打盡。依我猜想,島上定是使了卑鄙手段,不是設了機關陷阱,便是在飲食中下了劇毒。他們公然聲言請人去喝臘八粥,這碗臘八粥既是眾目所注,或許反而無甚古怪,倒是尋常的清茶點心、青菜白飯,卻不可不防。只是此理甚淺,我石清既想得到,那些名門大派的首腦人物怎能想不到?他們去俠客島之時,自是備有諸種解毒藥物,何以終於人人俱遭毒手,實令人難以索解。你心地仁厚,或者吉人天相,不致遭受惡報,一切只有小心在意了。」
他想到石清的叮囑,但聞到點心香氣,尋思:「肚子可餓得狠了,終不成來到島上,什麼都不吃不喝?張三、李四兩位哥哥和我金蘭結義,曾立下重誓,有福共享,有難同當,他們若要害我,豈不是等於害了自己?」當下將燒賣、春卷、蒸糕四碟點心,吃了個風卷殘雲,一件也不勝,一壺清茶也喝了大半。
在洞中坐了一個多時辰,忽聽得鐘鼓絲竹之聲大作。那引路的漢子走到洞口,躬身說道:「島主請石幫主赴宴。」石破天站起身來,跟著他出去。
穿過幾處石洞後,但聽得鐘鼓絲竹之聲更響,眼前突然大亮,只見一座大山洞中點滿了牛油蠟燭,洞中擺著一百來張桌子。賓客正絡繹進來。這山洞好大,雖擺了這許多桌子,仍不見擠迫。數百名黃衣漢子穿梭般來去,引導賓客入座。所有賓客都是各人獨佔一席,亦無主方人士相陪。眾賓客坐定後,樂聲便即止歇。
石破天四下顧望,一眼便見到白自在巍巍踞坐,白發蕭然,卻是神態威猛,雜坐在眾英雄間,只因身材特高,頗有鶴立雞群之意。那日在石牢之中,昏暗蒙朧,石破天沒瞧清楚他的相貌,此刻燭光照映之中,但見這位威德先生當真便似廟中神像一般形相莊嚴,令人肅然起敬,便走到他身前,說道:「爺爺,我來啦!」
大廳上人數雖多,但主方接待人士固盡量壓低嗓子說話,所有來賓均想到命在頃刻,人人心頭沉重,又震於俠客島之威,更是誰都不發一言。石破天這麼突然一叫,每個人的目光都向他瞧去。
白自在哼了一聲,道:「不識好歹的小鬼,你可累得我外家的曾孫也沒有了。」
石破天一怔,過了半晌,才明白他的意思,原來說他也到俠客島來送死,就不能和阿繡成親生子,說道:「爺爺,奶奶在海邊的漁村中等你,她說等你三個月,要是到三月初八還不見你的面,她……她就投海自盡。」白自在長眉一豎,道:「她不到碧螺山去?」石破天道:「奶奶聽你這麼說,氣得不得了,她罵你……罵你 ……」白自在道:「罵我什麼?」石破天道:「她罵你是老瘋子呢。她說丁不四這輕薄鬼嚼嘴弄舌,造謠騙人,你這老瘋子腦筋不靈,居然便信了他的。奶奶說幾時見到丁不四,定要使金烏刀法砍下他一條臂膀,再割下他的舌頭。」白自在哈哈大笑,道:「不錯,不錯,正該如此。」
突然間大廳角落中一人嗚嗚嚥嚥的說道:「她為什麼這般罵我?我幾時輕薄過她?我對她一片至誠,到老不娶,她……她卻心如鐵石,連到碧螺山走一步也不肯。」
石破天向話聲來處瞧去,只見丁不四雙臂撐在桌上,全身發顫,眼淚筱筱而下。石破天心道:「他也來了。年紀這般大,還當眾號哭,卻不怕羞?」
若在平時,眾英雄自不免群相訕笑,但此刻人人均知噩運將臨,心下俱有自傷之意,恨不得同聲一哭聲,是以竟無一人發出笑聲。這幹英雄豪傑不是名門大派的掌門人,便是一幫一會之主,畢生在刀劍頭上打滾過來,「怕死」二字自是安不到他們身上,然而一刀一槍的性命相搏,未必便死,何況自恃武功了得,想到的總是敵亡己生。這一回的情形卻大不相同,明知來到島上非死不可,可又不知如何死法。必死之命再加上疑懼之意,比之往日面臨大敵、明槍交鋒的情景,卻是難堪得多了。
忽然西邊角落中一個嘶啞的女子口音冷笑道:「哼,哼!什麼一片至誠,到老不娶?丁不四,你好不要臉!你對史小翠倘若真是一片至誠,為什麼又跟我姊姊生下個女兒?」
霎時間丁不四滿臉通紅,神情狼狽之極,站起身來,問道:「你……你……你是誰?怎麼知道?」那女子道:「她是我親姊姊,我怎麼不知道?那女孩兒呢,死了還是活著?」
騰的一聲,丁不四頹然坐落,跟著喀的一響,竟將一張梨木椅子震得四腿俱斷。
那女子厲聲問道:「那女孩兒呢?死了還是活著?快說。」丁不四喃喃的道:「我……我怎知道?」那女子道:「姊姊臨死之時,命我務必找到你,問明那女孩兒的下落,要我照顧這個女孩。你……你這狼心狗肺的臭賊,害了我姊姊一生,卻還在記掛別人的老婆。」
丁不四臉如土色,雙膝酸軟,他坐著的椅子椅腳早斷,全仗他雙腿支撐,這麼一來,身子登時向下坐落,幸好他武功了得,足下輕輕一彈,又即站直。
那女子厲聲道:「到底那女孩子是死是活?」丁不四道:「二十年前,她是活的,後來可不知道了。」那女子道:「你為什麼不去找她?」丁不四無言可答,只道:「這個……這個……可不容易找。有人說她到了俠客島,也不知是不是。」
石破天見那女子身材矮小,臉上蒙了一層厚厚的黑紗,容貌瞧不清楚,但不知如何,這個強兇霸道、殺人不眨眼的丁不四,見了她竟十分害怕。
突然間鐘鼓之聲大作,一名黃衫漢子朗聲說道:「俠客島龍島主、木島主兩位島主肅見嘉賓。」
眾來賓心頭一震,人人直到此時,才知俠客島原來有兩個島主,一個姓龍,一個姓木。
中門打開,走出兩列高高矮矮的男女來,右首的一色穿黃,左首的一色穿青。那讚禮人叫道:「龍島主、木島主座下眾弟子,謁見貴賓。」
只見那兩個分送銅牌的賞善罰惡使者也雜在眾弟子之中,張三穿黃,排在右首每十一,李四穿青,排在左首第十三,在他二人身後,又各有二十余人。眾人不由得都倒抽了一口涼氣。張三、李四二人的武功,大家都曾親眼見過,那知他二人尚有這許多同門兄弟,想來各同門的功夫和他們也均在伯仲之間,都想:「難怪三十年來,來到俠客島的英雄好漢個個有來無回。且不說旁人,單只須賞善罰惡二使出手,我們這些中原武林的成名人物,又有那幾個能在他們手底走得到二十招以上?」
兩列弟子分向左右一站,一齊恭恭敬敬的向群雄躬身行禮。群雄忙即還禮。張三、李四二人在中原分送銅牌之時,談笑殺人,一舉手間,往往便將整個門派幫會盡數屠戮,此刻回到島上,竟是目不斜視,恭謹之極。
細樂聲中,兩個老者並肩緩步而出,一個穿黃,一個穿青。那讚禮的喝道:「敝島島主歡迎列位貴客大駕光降。」龍島主與木島主長揖到地,群雄紛紛還禮。
那身穿黃袍的龍島主哈哈一笑,說道:「在下和木兄弟二人僻處荒島,今日得見眾位高賢,大感榮龐。只是荒島之上,諸物簡陋,款待未周,各位見諒。」說來聲音十分平和,這俠客島孤懸南海之中,他說的卻是中州口音。木島主道:「各位請坐。」他語音甚尖,似是閩廣一帶人氏。
待群雄就座後,龍木兩位島主才在西側下首主位的一張桌旁坐下。眾弟子卻無坐位,各自垂手侍立。
群雄均想:「俠客島請客十分霸道,客人倘若不來,便殺他滿門滿幫,但到得島上,禮儀卻又甚是周到,假惺惺的做作,倒也似模似樣,且看他們下一步又出什麼手段。」有的則想:「囚犯拉出去殺頭之時,也要給他吃喝一頓,好言安慰幾句。眼前這宴會,便是我們的殺頭羹飯了。」
眾人看兩位島主時,見龍島主須眉全白,臉色紅潤,有如孩童﹔那木島主的長須稀稀落落,兀自黑多白少,但一張臉卻滿是皺紋。二人到底多大年紀,委實看不出來,總是在六十歲到九十歲之間,如說兩人均已年過百歲,也不希奇。
各人一就座,島上執事人等便上來斟酒,跟著端上菜肴。每人桌上四碟四碗,八色菜肴,雞、肉、魚、蝦,煮得香氣撲鼻,似也無甚異狀。
石破天靜下心來,四顧分坐各桌的來賓,見上清觀主天虛道人到了﹔關東四大門派的范一飛、風良、呂正平、高三娘子也到了。這些人心下惴惴,和石破天目光相接時都只點了點頭,卻不出聲招呼。
龍木二島主舉起酒杯,說道:「請!」二人一飲而盡。
群雄見杯中酒水碧油油地,雖然酒香甚冽,心中卻各自嘀咕:「這酒中不知下了多厲害的毒藥。」大都舉杯在口唇上碰了一碰,並不喝酒,只有少數人心想:「對方要加害於我,不過舉手之勞,酒中有毒也好,無毒也好,反正是個死,不如落得大方。」當即舉杯喝幹,在旁侍候的僕從便又給各人斟滿。
龍木二島主敬了三杯酒後,龍島主左手一舉。群僕從內堂魚貫而出,各以漆盤托出一大碗、一大碗熱粥,分別放在眾賓客面前。
群雄均想:「這便是江湖上聞名色變的臘八粥了。」只見熱粥蒸氣上冒,兀自在一個個氣泡從粥底鑽將上來,一碗粥盡作深綠之色,瞧上去說不出的詭異。本來臘八粥內所和的是紅棗、蓮子、茨實、龍眼幹、赤豆之類,但眼前粥中所和之物卻菜不像菜,草不像草,有些似是切成細粒的樹根,有些似是壓成扁片的木薯,藥氣極濃。群雄均知,毒物大都呈青綠之色,這一碗粥深綠如此,只映得人面俱碧,藥氣刺鼻,其毒可知。
高三娘子一聞到這藥味,心中便不禁發毛,想到在煮這臘八粥時,鍋中不知放進了多少毒蛇、蜈蚣、蜘蛛、蠍子,忍不住便要嘔吐,忙將粥碗推到桌邊,伸袖掩住鼻子。
龍島主道:「各位遠道光臨,敝島無以為敬。這碗臘八粥外邊倒還不易喝到,其中最主要的一味『斷腸蝕骨腐心草』,要開花之後效力方著。但這草隔十年才開一次花。我們總要等其開花之後,這才邀請江湖同道來此同享,屈指算來,這是第四回邀請。請,請,不用客氣。」說著和木島主左手各端粥碗,右手舉箸相邀。
眾人一聽到『斷腸蝕骨腐心草』之名,心中無不打了個突。雖然來到島上之後,人人都沒打算活著離去,但臘八粥中所含毒草的名稱如此驚心動魄,這龍島主竟爾公然揭示,不由得人人色為之變。
只見龍木二島主各舉筷子向眾人劃了個圓圈,示意遍請,便舉碗吃了起來。群雄心想:「你們這兩碗粥中,放的自是人參燕窩之類的大補品了。」
忽見東首一條大漢霍地站起,戟指向龍木二人喝道:「姓龍的、姓木的聽著:我關西解文豹來到俠客島之前,早已料理了後事。解某是頂天立地、鐵錚錚的漢子,你們要殺要剮,姓解的豈能皺一皺眉頭?要我吃喝這等骯臟的毒物,卻萬萬不能!」
龍島主一愕,笑道:「解英雄不愛喝粥,我們豈敢相強?卻又何必動怒?請坐。」
解文豹喝道:「姓解的早豁出了性命不要。早死遲死,還不是個死?偏要得罪一下你們這些恃強橫行、為禍人間的狗男女!」說著端起桌上熱粥,向龍島主劈臉擲去。
隔著兩只桌子的一名老者突然站起,喝道:「解賢弟不可動粗!」袍袖一拂,發出一股勁風,半空中將這碗粥擋了一擋。那碗粥不再朝前飛出,略一停頓,便向下摔落,眼見一只青花大海碗要摔成碎片,一碗粥濺得滿地。一名在旁斟酒的侍僕斜身縱出,弓腰長臂,伸手將海碗抄起,其時碗底離地已不過數寸,真是險到了極處。
群雄忍不住高聲喝採:「好俊功夫!」採聲甫畢,群雄臉上憂色更深,均想:「一個侍酒的廝僕已具如此身手,我們怎能再活著回去?」各人心中七上八下,有的想到家中兒孫家產﹔有的想著尚有大仇未報﹔有的心想自己一死,本幫偌大基業不免就此風流雲散﹔更有人深自懊悔,早算到俠客島邀宴之期將屆,何不及早在深山中躲了起來?一直總是存著僥幸之心,企盼邀宴銅牌不會遞到自己手中,待得大禍臨頭,又盼俠客島並非真如傳聞中的厲害,待得此刻眼見那侍僕飛身接碗,連這最後一分的僥幸之心,終於也消失得無影無蹤。
一個身材高瘦的中年書生站了起來,朗聲道:「俠客島主屬下廝養,到得中原,亦足以成名立萬。兩位島主若欲武林為尊,原是易如反掌,卻又何必花下偌大心機,將我們召來?在下來到貴島,自早不存生還之想,只是心中留著老大一個疑團,死不瞑目。還請二位島主開導,以啟茅塞,在下這便引頸就戮。」這番話原是大家都想說的,只是不及他如此文謅謅的說得十分得體,人人聽了均覺深得我心,數百道目光又都射到龍木二島主臉上。
龍島主笑道:「西門先生不必太謙。」
群雄一聽,不約而同的都向那書生望去,心想:「這人難道便是二十多年前名震江湖的西門秀才西門觀止?瞧他年紀不過四十來歲,但二十多年前,他以一雙肉掌擊斃陝北七霸,三日之間,以一枝鑌鐵判官筆連挑河北八座綠林山寨,聽說那時便已四十開外,自此之後,便即消聲匿跡,不知存亡。瞧他年歲是不像,然復姓西門的本已不多,當今武林中更無另一個作書生打扮的高手,多半便是他了。」
只聽龍島主接著說道:「西門先生當年一掌斃七霸,一筆挑八寨……」(群雄均想:果然是他!)「……在下和木兄弟仰慕已久,今日得接尊范,豈敢對先生無禮?」
西門觀止道:「不敢,在下昔年此等小事,在中原或可逞狂於一時,但在二島主眼中瞧來,直如童子操刀,不值一哂。」
龍島主道:「西門先生太謙了。尊駕適才所問,我二人正欲向各位分說明白。只是這粥中的『斷腸蝕骨腐心草』乘熱而喝,效力較高,各位請先喝粥,再由在下詳言如何?」
石破天聽著這二人客客氣氣的說話,成語甚多,倒有一半不懂,飢腸轆轆,早已餓得狠了,一聽龍島主如此說,忙端起粥碗,唏哩呼嚕的喝了大半碗,只覺藥氣刺鼻,入口卻甜甜的並不難吃,頃刻間便喝了個碗底朝天。
群雄有的心想:「這小子不知天高地厚,徒逞一時之豪,就是非死不可,也不用搶著去鬼門關啊。」有的心想:「左右是個死,像這位少年英雄那樣,倒也幹淨爽快。」
白自在喝彩道:「妙極!我雪山派的孫女婿,果然與眾不同。」時至此刻,他兀自覺得天下各門各派之中,畢竟還是雪山派高出一籌,石破天很給他掙面子。
自凌霄城石牢中的一場搏鬥,白自在銳氣大挫,自忖那『古往今來天下劍法第一、拳腳第一、內功第一、暗器第一的大英雄、大豪傑、大俠士、大宗師』這個頭銜之中,『內功第一』四字勢須刪去﹔等見到那斟酒侍僕接起粥碗的身手,隱隱覺得那『拳腳第一』四字,恐怕也有點靠不住了,轉念又想:「俠客島上人物未必武功真的奇高,這侍僕說不定便是俠客島上的第一高手,只不過裝作了侍僕模樣來嚇唬人而已。」
他見石破天漫不在乎的大喝毒粥,頗以他是『雪山派掌門的孫女婿』而得意,胸中豪氣陡生,當即端起粥碗,呼呼有聲的大喝了幾口,顧盼自雄:「這大廳之上,只有我和這小子膽敢喝粥,旁人那有這等英雄豪傑?」但隨即想道:「我是第二個喝粥之人,就算是英雄豪傑,卻也是天下第二了。我那頭銜中『大英雄、大豪傑』六字,又非刪除不可。」不由得大是沮喪,尋思:「既然是喝毒粥,反正是個死,又何不第一個喝?現下成了『天下第二』,好生沒趣。」
他在那裡自怨自艾,龍島主以後的話就沒怎麼聽進耳中。龍島主說的是:「四十年前,我和木兄弟訂交,意氣相投,本想聯手江湖,在武林中賞善罰惡,好好做一番事業,不意甫出江湖,便發現了一張地圖。從那圖旁所注的小字中細加參詳,得悉圖中所繪的無名荒島之上,藏有一份驚天動地的武功秘訣……」
解文豹插口道:「這明明便是俠客島了,怎地是無名荒島?」那拂袖擋粥的老者喝道:「解兄弟不可打斷了龍島主的話頭。」解文豹悻悻的道:「你就是拚命討好,他也未必饒了你的性命。」
那老者大怒,端起臘八粥,一口氣喝了大半碗,說道:「你我相交半生,你當我鄭光芝是什麼人?」解文豹大悔,道:「大哥,是我錯了,小弟向你陪罪。」當即跪下,對著他磕了三個響頭,順手拿起旁邊席上的一碗粥來,也是一口氣喝了大半碗。鄭光芝搶過去抱住了他,說道:「兄弟,你我當年結義,立誓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但願同年同月同日死。這番誓願今日果然得償,不枉了兄弟結義一場。」兩人相擁在一起,又喜又悲,都流下淚來。
石破天聽到他說『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但願同年同月同日死』之言,不自禁的向張三、李四二人瞧去。
張三、李四相視一笑,目光卻投向龍島主和木島主。木島主略一點首。張三、李四越眾而出,各自端起一碗臘八粥,走到石破天席邊,說道:「兄弟,請!」
石破天忙道:「不,不!兩位哥哥,你們不必陪我同死。我只求你們將來去照看一下阿繡……」張三笑道:「兄弟,咱們結拜之日,曾經說道,他日有難共當,有福共享。你既已喝了臘八粥,我們做哥哥的豈能不喝?」說著和李四二人各將一碗臘八粥喝得幹幹淨淨,轉過身來,躬身向兩位島主道:「謝師父賜粥!」這才回入原來的行列。
群雄見張三、李四為了顧念與石破天結義的交情,竟然陪他同死,比之本就難逃大限的鄭光芝和解文豹更是難了萬倍,心下無不飲佩。
白自在尋思:「像這二人,才說得上一個『俠』字。倘若我的結義兄弟服了劇毒,我白自在能不能顧念金蘭之義,陪他同死?」想到這一節,不由得大為躊躇。又想:「我既然有這片刻猶豫,就算終於陪人同死,那『大俠士』三字頭銜,已未免當之有愧。」
只聽得張三說道:「兄弟,這裡有些客人好像不喜歡這臘八粥的味兒,你若愛喝,不妨多喝幾碗。」石破天餓了半天,一碗稀粥本原是不足驅飢,心想反正已經喝了,多一碗少一碗也無多大分別,斜眼向身邊席上瞧去。
附近席上數人見到他目光射來,忙端起粥碗,紛紛說道:「這粥氣味太濃,我喝不慣。小英雄隨便請用,不必客氣。」眼見石破天一雙手接不了這許多碗粥,生怕張三反悔,失去良機,忙不沓的將粥碗放到石破天桌上。石破天道:「多謝!」一口氣又喝了兩碗。
龍島主微笑點頭,說道:「這位解英雄說得不錯,地圖上這座無名荒島,便是眼前各位處身所在的俠客島了。不過俠客島之名,是我和木兄弟到了島上之後,這才給安上的。那倒也不是我二人狂妄僭越,自居俠客。其中另有緣故,各位等會便知。我們依著圖中所示,在島上尋找了十八天,終於找到了武功秘訣的所在。原來那是首古詩的圖解,含義極是深奧繁復。我二人大喜之下便即按圖解修習。
「唉!豈不知福兮禍所倚,我二人修習數月之後,忽對這圖解中所示武功生了歧見,我說該當如此練,木兄弟卻說我想法錯了,須得那樣練。二人爭辯數日,始終難以說服對方,當下約定各練各的,練成之後再來印証,且看到底誰錯。練了大半年後,我二人動手拆解,只拆得數招,二人都不禁駭然,原來……原來……」
他說到這裡,神色黯然,住口不言。木島主嘆了一口長氣,也大有鬱鬱之意。過了好一會,龍島主才又道:「原來我二人都練錯了!」
群雄聽了,心中都是一震,均想他二人的徒弟張三、李四武功已如此了得,他二人自然更是出神入化,深不可測,所修習的當然不會是尋常拳腳,必是最高深的內功,這內功一練錯,小則走火入魔,重傷殘廢,大則立時斃命,最是要緊不過。
只聽龍島主道:「我二人發覺不對,立時停手,相互辯難剖析,鑽研其中道理。也是我二人資質太差,而圖解中所示的功夫又太深奧,以致再鑽研了幾個月,仍是疑難不解。恰在此時,有一艘海盜船飄流到島上,我兄弟二人將三名盜魁殺了,對余眾分別審訊,作惡多端的一一處死,其余受人裹脅之徒便留在島上。我二人商議,所以鑽研不通這份古詩圖解,多半在於我二人多年練武,先入為主,以致把練功的路子都想錯了,不如收幾名弟子,讓他們來想想。於是我二人從盜伙之中,選了六名識字較多、秉性聰穎而武功低微之人,分別收為徒弟,也不傳他們內功,只是指點了一些拳術劍法,便要他們去參研圖解。
「那知我的三名徒兒和木兄弟的三名徒兒參研得固然各不相同,甚而同是我收的徒兒之間,三人的想法也是大相逕庭,木兄弟的三名徒兒亦復如此。我二人再仔細商量,這份圖解是從李太白的一首古詩而來,我們是粗魯武人,不過略通文墨,終不及通儒學者之能精通詩理,看來若非文武雙全之士,難以真正解得明白。於是我和木兄弟分入中原,以一年為期,各收四名弟子,收的或是滿腹詩書的儒生,或是詩才敏捷的名士。」
他伸手向身空黃衣和青衣的七八名弟子一指,說道:「不瞞諸位說,這幾名弟子若去應考,中進士、點翰林是易如反掌。他們初時來到俠客島,未必皆是甘心情願,但學了武功,又去研習圖解,卻個個死心塌地的留了下來,都覺得學武練功遠勝於讀書做官。」
群雄聽他說:「學武練功遠勝於讀書做官。」均覺大獲我心,許多人都點頭稱是。
龍島主又道:「可是這八名士人出身的弟子一經參研圖解,各人的見地卻又各自不同,非但不能對我與木兄弟有所啟發,議論紛紜,反而讓我二人越來越胡塗了。
「我們無法可施,大是煩惱,若說棄之而去,卻又無論如何狠不起心。有一日,木兄弟道:『當今之世,說到武學之精博,無過於少林高僧妙諦大師,咱們何不請他老人家前來指教一番?』我道:『妙諦大師隱居十余年,早已不問世事,就只怕請他不到。』木兄弟道:『我們何不抄錄一兩張圖解,送到少林寺去請他老人家過目?倘若妙諦大師置之不理,只怕這圖解也未必有如何了不起的地方。咱們兄弟也就不必再去理會這勞什子了。』我道:『此計大妙,咱們不妨再錄一份,送到武當山愚茶道長那裡。少林、武當兩派的武功各擅勝場,這兩位高人定有卓見。』
「當下我二人將這圖解中的第一圖照式繪了,圖旁的小字注解也抄得一字不漏,親自送到少林寺去。不瞞各位說,我二人初時發現這份古詩圖解,略加參研後便大喜若狂,只道但須按圖修習,我二人的武功當世再無第三人可以及得上。但越是修習,越是疑難不解,待得決意去少林寺之時,先前那秘籍自珍、堅不示人的心情,早已消得幹幹淨淨,只要有人能將我二人心中的疑團死結代為解開,縱使將這份圖解公諸天下,亦不足惜了。
「到得少林寺後,我和木兄弟將圖解的第一式封在信封之中,請知客僧遞交妙諦大師。知客僧初時不肯,說道妙諦大師閉關多年,早已與外人不通音問。我二人便各取一個蒲團坐了,堵住了少林寺的大門,直坐了七日七夜,不令寺中僧人出入。知客僧無奈,才將那信遞了進去。」
群雄均想:「他說得輕措淡寫,但要將少林寺大門堵住七日七夜,當真談何容易?其間不知經過了多少場龍爭虎鬥。少林群僧定是無法將他二人逐走,這才被迫傳信。」
龍島主續道:「那知客僧接過信封,我們便即站起身來,離了少林寺,到少室山山腳等候。等不到半個時辰,妙諦大師便即趕到,只問:『在何處?』木兄弟道:『還得去請一個人。』妙諦大師道:『不錯,要請愚茶!』
「三人來到武當山上,妙諦大師說道:『我是少林寺妙諦,要見愚茶。』不等通報,直闖進內。想少林寺妙諦大師是何等名聲,武當弟子誰也不敢攔阻。我二人跟隨其後。妙諦大師走到愚茶道長清修的苦茶齋中,拉開架式,將圖解第一式中的諸解姿勢演了一遍,一言不發,轉身便走。愚茶道長又驚又喜,也不多問,便一齊來到俠客島上。
「妙諦大師嫻熟少林諸般絕藝,愚茶道長劍法通神,那是武林中眾所公認的兩位頂尖兒人物。他二位一到島上,便去揣摩圖解,第一個月中,他兩位的想法尚是大同小異。第二個月時便已歧見叢生。到得第三個月,連他那兩位早已淡泊自甘的世外高人,也因對圖解所見不合,大起爭執,甚至……甚至,唉!竟爾動起手來。」
群雄大是詫異,有的便問:「這兩位高人比武較量,卻是誰勝誰敗?」
龍島主道:「妙諦大師和愚茶道長各以從圖解上參悟出來的功夫較量,拆到第五招上,兩人所悟相同,登時會心一笑,罷手不鬥,但到第六招上卻又生了歧見。如此時鬥時休,轉瞬數月,兩人參悟所得始終是相同者少而相異者多,然而到底誰是誰非,孰高孰低,卻又難言。我和木兄弟詳行計議,均覺這圖解博大精深,以妙諦大師與愚茶道長如此修為的高人尚且只能領悟其中一臠,看來若要通解全圖,非集思廣益不可。常言道得好:三個臭皮匠,抵個諸葛亮。咱們何不廣邀天下奇材異能之士同來島上,各竟心思,一齊參研?
「恰好其時島上的『斷腸蝕骨腐心草』開花,此草若再配以其他佐使之藥,熬成熱粥,服後於我輩練武之士大有補益,於是我二人派出使者,邀請當世名門大派的掌門人、各教教主、各幫幫主,來到敝島喝碗臘八粥,喝過粥後,再請他們去參研圖解。」
他這番話,各人只聽得面面相覷,將信將疑,人人臉上神色十分古怪。
過了好半晌,丁不四大聲道:「如此說來,你們邀人來喝臘八粥,純是一番好意了。」
龍島主道:「全是好意,也不見得。我和木兄弟自有一片自私之心,只盼天下的武學好手群集此島,能助我兄弟解開心中疑團,將武學之道發揚光大,推高一層。但若說對眾位嘉賓意存加害,各位可是想得左了。」
丁不四冷笑道:「你這話豈非當面欺人?倘若只是邀人前來共同鑽研武學,何以人家不來,你們就殺人家滿門?天下那有如此強兇霸道的請客法子?」
龍島主點了點頭,雙掌一拍,道:「取賞善罰惡簿來!」便有八名弟子轉入內堂,每人捧了一疊簿籍出來,每一疊都有兩尺來高。龍島主道:「分給各位來賓觀看。」眾弟子分取簿籍,送到諸人席上。每本簿籍上都有黃箋注明某門某派某會。
丁不四拿過來一看,只見箋上寫著『六合丁氏』四字,心中不由得一驚:「我兄弟是六合人氏,此事天下少有人知,俠客島孤懸海外,消息可靈得很啊。」翻將開來,只見注時某年某月某日,丁不三在何處幹了何事﹔某年某月某日,丁不四在何處又幹了何事。雖然未能齊備,但自己二十年來的所作所為,凡是熒熒大者,簿中都有書明。
丁不四額上汗水涔涔而下,偷眼看旁人時,大都均是臉現狼狽尷尬之色,只有石破天自顧喝粥,不去理會擺脫在他面前那本注有『長樂幫』三字的簿岫。他一字不識,全不知上面寫的是什麼東西。
過了一頓飯時分,龍島主道:「收了賞善罰惡簿。」群弟子分別將簿籍收回。
龍島主微笑道:「我兄弟分遣下屬,在江湖上打聽訊息,並非膽敢刺探朋友們的隱私,只是得悉有這麼一會子事,便記了下來。凡是給俠客島剿滅的門派幫會,都是罪大惡極、天所不容之徒。我們雖不敢說替天行道,然而是非善惡,卻也分得清清楚楚。在下與木兄弟均想,我們既住在這俠客島上,所作所為,總須對得住這『俠客』兩字才是。我們只恨俠客島能為有限,不能盡誅普天下的惡徒。各位請仔細想一想,有那一個名門正派或是行俠仗義的幫會,是因為不接邀請銅牌而給俠客島誅滅了的?」
隔了半晌,無人置答。
龍島主道:「因此上,我們所殺之人,其實無一不是罪有應得……」
白自在忽然插口道:「河北通州聶家拳聶老拳師聶立人,並無什麼過惡,何以你們將他滿門殺了?」
龍島主抽出一本簿子,隨手輕揮,說道:「威德先生請看。」那簿冊緩緩向白自在飛了過去。白自在伸手欲接,不料那簿冊突然間在空中微微一頓,猛地筆直墜落,在白自在中指外二尺之處跌向席上。
白自在急忙伸手一抄,才將簿冊接住,不致落入席上粥碗之中,當場出醜,簿籍入手,頗有重甸甸之感,不由得心中暗驚:「此人將一本厚只數分的帳簿隨手擲出,來勢甚緩而力道極勁,遠近如意,變幻莫測,實有傳說中所謂『飛花攻敵、摘葉傷人』之能。以這般手勁發射暗器,又有誰閃避擋架得了?我自稱『暗器第一』,這四個字非摘下不可。」
只見簿面上寫著「河北通州聶家拳」七字,打開簿子,第一行觸目驚心,便是「庚申五月初二,聶宗台在滄州郝家莊奸殺二命,留書嫁禍於黑虎寨盜賊」,第二行書道:「庚申十月十七,聶宗峰在濟南府以小故擊傷劉文質之長子,當夜殺劉家滿門一十三人滅口。」聶宗台、聶宗峰都是聶老拳師的兒子,在江湖上頗有英俠之名,想不到暗中竟是無惡不作。
白自在沉吟道:「這些事死無對証,也不知是真是假。在下不敢說二位島主故意濫殺無辜,但俠客島派出去的弟子誤聽人言,只怕也是有的。」
張三突然說道:「威德先生既是不信,請你不妨再瞧瞧一件東西。」說著轉身入內,隨即回出,右手一揚,一本簿籍緩緩向白自在飛去,也是飛到他身前二尺之處,突然下落,手法與龍島主一般無異。白自在已然有備,伸手抄起,入手的份量卻比先前龍島主擲簿時輕得多了,打了開來,卻見是聶家的一本帳簿。
白自在少年時便和聶老拳師相稔,識得他的筆跡,見那帳簿確是聶老拳師親筆所書,一筆筆都是銀錢來往。其中一筆之上注以『可殺』兩個朱字,這一筆帳是:「初八,買周家村田八十三畝二分,價銀七十兩。」白自在心想:「七十兩銀子賣了八十多畝田,這田買得忒也便宜,其中定有威逼強買之情。」
又看下去,見另一筆帳上又寫了『可殺』兩個朱字,這一筆帳是:「十五,收通州張縣尊來銀二千五百兩。」心想:「聶立人好好一個俠義道,為什麼要收官府的錢財,那多半是勾結貪官污吏,欺壓良善,做那傷天害理的勾當了。」
一路翻將下去,出現『可殺』二字的不下五六十處,情知這朱筆二字是張三或李四所批,不由得掩卷長嘆,說道:「知人知面不知心!這聶立人當真可殺。姓白的倘若早得幾年見了這本帳簿,俠客島就是對他手下留情,姓白的也要殺他全家。」說著站起身來,去到張三身前,雙手捧著帳簿還了給他,說道:「佩服,佩服!」
轉頭向龍木二島主瞧去,景仰之情,油然而生,尋思:「俠客島門下高弟,不但武功卓絕,而且行事周密,主持公道。如何賞善我雖不知,但罰惡這等公正,賞善自也妥當。『賞善罰惡』四字,當真是名不虛傳。我雪山派門下弟子人數雖多,卻那裡有張三、李四這等人才?唉,『大宗師』三字,倘再加在白自在頭上,寧不令人汗顏?」
龍島主似是猜到了他心中的念頭,微笑道:「威德先生請坐。先生久居西域,對中原那批衣冠禽獸的所作所為,多有未知,原也怪先生不得。」白自在搖了搖頭,回歸己座。
丁不四大聲道:「如引說來,俠客島過去數十年中殺人,都是那些人罪有應得﹔邀請武林同道前來,用意也只在共同參研武功?」
龍木二島主同時點頭,道:「不錯!」
丁不四又道:「那麼為什麼將來到島上的武林高手個個都害死了,竟令他們連屍骨也不得還鄉?」龍島主搖頭道:「丁先生此言差矣!道路傳言,焉能盡信?」丁不四道:「依龍島主所說,那麼這些武林高手,一個都沒有死?哈哈,可笑啊可笑。」
龍島主仰天大笑,也道:「哈哈,可笑啊可笑?」
丁不四愕然問道:「有什麼可笑?」龍島主笑道:「丁先生是敝島貴客。丁先生既說可笑,在下只有隨聲附和,也說可笑了。」
丁不四道:「三十年中,來到俠客島喝臘八粥的武林高手,沒有三百,也有兩百。龍島主居然說他們尚都健在,豈非可笑?」
龍島主道:「凡人皆有壽數天年,大限既屆,若非大羅金仙,焉得不死?只要並非俠客島下手害死,也就是了。」
丁不四側過頭想了一會,道:「那麼在下向龍島主打聽一個人。有一個女子,名叫……名叫這個芳姑,聽說二十年前來到了俠客島上,此人可曾健在?」龍島主道:「這位女俠姓什麼?多大年紀?是那一個門派幫會的首腦?」丁不四道:「姓什麼……這可不知道了,本來是應該姓丁的……」
那蒙面女子突然尖聲說道:「就是他的私生女兒。這姑娘可不跟爺姓,她跟娘姓,叫作梅芳姑。」丁不四臉上一紅,道:「嘿嘿,姓梅就姓梅,用不著這般大驚小怪。她……她今年約莫四十歲……」那女子尖聲道:「什麼約莫四十歲?是三十九歲。」丁不四道:「好啦,好啦,是三十九歲。她也不是什麼門派的掌門,更不是什麼幫主教主,只不過她學的梅花拳,天下只有她一家,多半是請上俠客島來了。」
木島主搖頭道:「梅花拳?沒資格。」那蒙面女子尖聲道:「梅花拳為什麼沒資格?我……我這不是收到了你們的邀宴銅牌?」木島主搖頭道:「不是梅花拳。」
龍島主道:「梅女俠,我木兄弟說話簡潔,不似我這等羅嗦。他意思說,我們邀請你來俠客島,不是為了梅女俠的家傳梅花拳,而是在於你兩年來新創的那套劍法。」
那姓格女子奇道:「我的新創劍法,從來無人見過,你們又怎地知道?」她說話聲音十分的尖銳刺耳,令人聽了甚不舒服,話中含了驚奇之意,更是難聽。
龍島主微微一笑,向兩名弟子各指一指。那兩名弟子一個著黃衫、一個著青衫,立即踏上幾步,躬身聽令。龍島主道:「你們將梅女俠新創的這套劍法試演一遍,有何不到之處,請梅女俠指正。」
兩名弟子應道:「是。」走向倚壁而置的一張幾旁。黃衫弟子在幾上取過一柄鐵劍,青衫弟子取過一條軟鞭,向那姓梅女子躬身說道:「請梅女俠指教。」隨即展開架式,縱橫擊刺,鬥了起來。廳上群豪都是見聞廣博之人,但黃衫弟子所使的這套劍法卻是從所未見。
那女子不住口道:「這可奇了,這可奇了!你們幾時偷看到的?」
石破天看了數招,心念一動:「這青衫人使的,可不是丁不四爺爺的金龍鞭法麼?」果然聽得丁不四大聲叫了起來:「喂,你創了這套劍法出來,針對我的金龍鞭法,那是什麼用意?」那青衫弟子使的果然正是金龍鞭法,但一招一式,都被黃衫弟子的新奇劍法所克制。那蒙面女子冷笑數聲,並不回答。
丁不四越看越怒,喝道:「想憑這劍法抵擋我金龍鞭法,只怕還差著一點。」一句話剛出口,便見那黃衫弟子劍法一變,招招十分刁鑽古怪,陰毒狠辣,簡直有點下三濫味道,絕無絲毫名家風范。
丁不四叫道:「胡鬧,胡鬧!那是什麼劍法?呸,這是潑婦劍法。」心中卻不由得暗暗吃驚:「倘若真和她對敵,陡然間遇上這等下作打法,只怕便著了她的道兒。」然而這等陰毒招數究竟只能用於偷襲,不宜於正大光明的相鬥,丁不四心下雖驚訝不止,但一面卻也暗自欣喜:「這種下流撒潑的招數倘若驟然向我施為,確然不易擋架,但既給我看過了一次,那就毫不足畏了。旁門左道之術,畢竟是可一而不可再。」
風良、高三娘子、呂正平、范一飛四人曾在丁不四手下吃過大苦頭,眼見他這路金龍鞭法給對方層出不窮的怪招克制得縛手縛腳,都忍不住大聲喝彩。
丁不四怒道:「叫什麼好?」風良笑道:「我是叫丁四爺子金龍鞭法的好!」高三娘子笑道:「金龍鞭法妙極。氣死我了,氣死我了,氣死我了!」連叫三聲『氣死我了』,學的便是那日丁不四在飯店中挑舋生事之時的口吻。
那青衫弟子一套金龍鞭法使了大半,突然揮鞭舞個圈子。黃衫弟子便即收招。青衫弟子將軟鞭放回幾上,空手又和黃衫弟子鬥將起來。
看得數招,石破天「咦」的一聲,說道:「丁家擒拿手。」原來青衫弟子所使的,竟是丁不三的擒拿手,什麼『鳳尾手』、『虎爪手』、『玉女拈針』、『夜叉鎖喉』等等招式,全是丁當在長江船上曾經教過他的。丁不四更是惱怒,大聲說道:「姓梅的,你沖著我兄弟而來,到底是什麼用意?這……這……這不是太也莫名其妙麼?」在他心中,自然知道那姓梅的女子處心積慮,要報復他對她姊姊始亂終棄的負心之罪。
眼見那黃衫弟子克制丁氏拳腳的劍法陰狠毒辣,什麼撩陰挑腹、剜目戳臀,無所不至,但那青衫弟子盡也抵擋得住。突然之間,那黃衫弟子橫劍下削,青衫弟子躍起閃避。黃衫弟子拋下手中鐵劍,雙手攔腰將青衫弟子抱住,一張口,咬住了他的嚥喉。
丁不四驚呼:「啊喲!」這一口似乎便咬在他自己喉頭一般。他一顆心怦怦亂跳,知道這一抱一咬,配合得太過巧妙,自己萬萬躲避不過。
青衫弟子放開雙臂,和黃衫弟子同時躬身向丁不四及那蒙面女子道:「請丁老前輩、梅女俠指正。」再向龍木二島主行禮,拾起鐵劍,退入原來的行列。
姓梅的女子尖聲說道:「你們暗中居然將我手創的劍法學去七八成,倒也不容易得很的了。可是這麼演了給他看過,那……那可……」
丁不四怒道:「這種功夫不登大雅之堂,亂七八糟,不成體統,有什麼難學?」白自在插口道:「什麼不成體統?你姓丁的倘若乍然相遇,手忙腳亂之下,身上十七八個窟窿也給人家刺穿了。」丁不四怒道:「你倒來試試。」白自在道:「總而言之,你不是梅女俠的敵手。她在你喉頭咬這一口,你本領再強十倍,也決計避不了。」
姓梅的女子尖聲道:「誰要你討好了?我和史小翠比,卻又如何?」白自在道:「差得遠了。我夫人不在此處,我夫人的徒兒卻到了俠客島上,喂,孫女婿,你去跟她比比。」
石破天道:「我看不必比了。」那姓梅女子問道:「你是史小翠的徒兒?」石破天道:「是。」那女子道:「怎麼你又是他的孫女婿?沒上沒下,亂七八糟,一窩子的狗雜種,是不是?」石破天道:「是,我是狗雜種。」那女子一怔之下,忍不住尖聲大笑。
木島主道:「夠了!」雖只兩個字,聲音卻十分威嚴。那姓梅女子一呆,登時止聲。
龍島主道:「梅女俠這套劍法,平心而論,自不及丁家武功的精奧。不過梅女俠能自創新招,天資穎悟,這些招術中又有不少異想天開之處,因此我們邀請來到敝島,盼能對那古詩的圖解提出新見。至於梅花拳麼,那是祖傳之學,也還罷了。」
梅女俠道:「如此說來,梅芳姑沒來到俠客島?」龍島主搖頭道:「沒有。」梅女俠頹然坐倒,喃喃的道:「我姊姊……我姊姊臨死之時,就是掛念她這個女兒 ……」
龍島主向站在右側第一名的黃衫弟子道:「你給她查查。」
那弟子道:「是。」轉身入內,捧了幾本簿子出來,翻了幾頁,伸手指著一行字,朗聲讀道:「梅花拳掌門梅芳姑,生父姓丁,即丁……(他讀到這裡,含糊其詞,人人均知他是免得丁不四難堪)……自幼隨母學藝,十八歲上……其後隱居於豫西盧氏縣東熊耳山之枯草嶺。」
丁不四和梅女俠同時站起,齊聲說道:「她是在熊耳山中?你怎麼知道?」
那弟子道:「我本來不知,是簿上這麼寫的。」
丁不四道:「連我也不知,這簿子上又怎知道?」
龍島主朗聲道:「俠客島不才,以維護武林正義為己任,賞善罰惡,秉公施行。武林朋友的所作所為,一動一靜,我們自當詳加記錄,以憑查核。」
那姓梅女子道:「原來如此。那麼芳姑她……她是在熊耳山的枯草嶺中……」凝目向丁不四瞧去。只見他臉有喜色,但隨即神色黯然,長嘆一聲。那姓梅女子也輕輕嘆息。兩人均知,雖然獲悉了梅芳姑的下落,今生今世卻再也無法見她一面了。
二十 「俠客行」
龍島主道:「眾位心中尚有什麼疑竇,便請直言。」
白自在道:「龍島主說是邀我們來看古詩圖解,那到底是什麼東西?便請賜觀如何?」
龍島主和木島主一齊站起。龍島主道:「正要求教於各位高明博雅君子。」
四名弟子走上前來,抓住兩塊大屏風的邊緣,向旁緩緩拉開,露出一條長長的甬道。龍木二島主齊聲道:「請!」當先領路。
群雄均想:「這甬道之內,定是布滿了殺人機關。」不由得都是臉上變色。白自在道:「孫女婿,咱爺兒倆打頭陣。」石破天道:「是!」白自在攜著他手。當先而行。口中哈哈大笑,笑聲之中卻不免有些顫抖。余人料想在劫難逃,一個個的跟隨在後。有十余人坐在桌旁始終不動,俠客島上的眾弟子侍僕卻也不加理會。 白自在等行出十余丈,來到一道石門之前,門上刻著三個鬥大古棣:「俠客行」。
一名黃衫弟子上前推開石門,說道:「洞內有二十四座石室,各位可請隨意來去觀看,看得厭了,可到洞外散心。一應飲食,各石室中均有置備,各位隨意取用,不必客氣。」
丁不四冷笑道:「一切都是隨意,可客氣得很啊。就是不能『隨意離島』,是不是?」
龍島主哈哈大笑,說道:「丁先生何出此言?各位來到俠客島是出於自願,若要離去,又有誰敢強留?海灘邊大船小船一應俱全,各位何時意欲歸去,盡可自便。」
群雄一怔,沒想到俠客島竟然如此大方,去留任意,當下好幾個人齊聲問道:「我們現下就要去了,可不可以?」龍島主道:「自然可以啊,各位當我和木兄弟是什麼人了?我們待客不周,已感慚愧,豈敢強留嘉賓?」群雄心下一寬,均想:「既是如此,待看了那古詩圖解是什麼東西,便即離去。他說過不強留賓客,以他的身份,總不能說過了話不算。」
當下各人絡繹走進石室,只見東面是塊打磨光滑的大石壁,石壁旁點燃著八根大火把,照耀明亮。壁上刻得有圖有字。石室中已有十多人,有的注目凝思,有的打坐練功,有的閉著雙目喃喃自語,更有三四人在大聲爭辯。
白自在陡然見到一人,向他打量片刻,驚道:「溫三兄,你……你……你在這裡?」
這個不住在石室中打圈的黑衫老者溫仁厚,是山東八仙劍的掌門,和白自在交情著實不淺。然而他見到白自在時並不如何驚喜,只淡淡一笑,說道:「怎麼到今日才來?」
白自在道:「十年前我聽說你被俠客島邀來喝臘八粥,只道你……只道你早就仙去了,曾大哭了幾場,那知道……」
溫仁厚道:「我好端端在這裡研習上乘武功,怎麼就會死了?可惜,可惜你來得遲了。你瞧,這第一句『趙客縵胡纓』,其中對這個『胡』字的注解說:『胡者,西域之人也。新唐書承乾傳雲:數百人習音聲學胡人,椎髻剪採為舞衣……』」一面說,一面指著石壁上的小字注解,讀給白自在聽。
白自在乍逢良友,心下甚喜,既急欲詢問別來種切,又要打聽島上情狀,問道:「溫三兄,這十年來你起居如何?怎地也不帶個信到山東家中?」
溫仁厚瞪目道:「你說什麼?這『俠客行』的古詩圖解,包蘊古往今來最最博大精深的武學秘奧,咱們竭盡心智,尚自不能參悟其中十之一二,那裡還能分心去理會世上俗事?你看圖中此人,絕非燕趙悲歌慷慨的豪傑之士,卻何以稱之為『趙客』?要解通這一句,自非先明白這個重要關鍵不可。」
白自在轉頭看壁上繪的果是個青年書生,左手執扇,右手飛掌,神態甚是優雅瀟洒。
溫仁厚道:「白兄,我最近揣摩而得,圖中人儒雅風流,本該是陰柔之象,注解中卻說:『須從威猛剛硬處著手』,那當然說的是陰柔為體、陽剛為用,這倒不難明白。但如何為『體』,如何為『用』,中間實有極大的學問。」
白自在點頭道:「不錯。溫兄,這是我的孫女婿,你瞧他人品還過得去吧?小子,過來見過溫三爺爺。」
石破天走近,向溫仁厚跪倒磕頭,叫了聲:「溫三爺爺。」溫仁厚道:「好,好!」但正眼也沒向他瞧上一眼,左手學著圖中人的姿式,右手突然發掌,呼的一聲,直擊出去,說道:「左陰右陽,多半是這個道理了。」石破天心道:「這溫三爺爺的掌力好生了得。」
白自在誦讀壁上所刻注解:「莊子說劍篇雲:『太子曰:吾主所見劍士,皆蓬頭突鬢,垂冠,縵胡之纓,短後之衣。』司馬注雲:『縵胡之纓,謂粗纓無文理也。』溫兄,『縵胡』二字應當連在一起解釋,『縵胡』就是粗糙簡陋,『縵胡纓』是說他頭上所帶之纓並不精致,並非說他帶了胡人之纓。這個『胡』字,是胡裡胡塗之胡,非西域胡人之胡。」
溫仁厚搖頭道:「不然,你看下一句注解:『左思魏者賦雲:縵胡之纓。注:銑曰,縵胡,武士纓名。』這是一種武士所戴之纓,可以粗陋,也可精致。前幾年我曾向涼州果毅門的掌門人康昆請教過,他是西域胡人,於胡人之事是無所不知的。他說胡人武士冠上有纓,那形狀是這樣的……」說著蹲了下來,用手指在地下畫圖示形。
石破天聽他二人議論不休,自己全然不懂,石壁上的注解又一字不識,聽了半天,全無趣味,當下信步來到第二間石室中。一進門便見劍氣縱橫,有七對人各使長劍,正在較量,劍刃撞擊,錚錚不絕。這些人所使劍法似乎各不相同,但變幻奇巧,顯然均極精奧。
只見兩人拆了數招,便即罷鬥,一個白須老者說道:「老弟,你剛才這一劍設想雖奇,但你要記得,這一路劍法的總綱,乃是『吳鉤霜雪明』五字。吳鉤者,彎刀也,出劍之時,總須念念不忘『彎刀』二字,否則不免失了本意。以刀法運劍,那並不難,但當使直劍如彎刀,直中有曲,曲中有直,方是『吳鉤霜雪明』這五個字的宗旨。」
另一個黑須老者搖頭道:「大哥,你卻忘了另一個要點。你瞧壁上的注解說:鮑照樂府:『錦帶佩吳鉤』,又李賀詩雲:『男兒何不帶吳鉤』。這個『佩』字,這個『帶』字,才是詩中最要緊的關鍵所在。吳鉤雖是彎刀,卻是佩帶在身,並非拿出來使用。那是說劍法之中當隱含吳鉤之勢,圓轉如意,卻不是真的彎曲。」那白須老者道:「然而不然。『吳鉤霜雪明』,精光閃亮,就非入鞘之吳鉤,利器佩帶在身而不入鞘,焉有是理?」
石破天不再聽二人爭執,走到另外二人身邊,只見那二人鬥得極快,一個劍招凌厲,著著進攻,另一個卻是以長劍不住劃著圓圈,將對方劍招盡數擋開。驟然間錚的一聲響,雙劍齊斷,兩人同時向後躍開。
那身材魁梧的黑臉漢子道:「這壁上的注解說道:白居易詩雲:『勿輕直折劍,猶勝曲全鉤』。可見我這直折之劍,方合石壁注文原意。」
另一個是個老道,石破天認得他便是上清觀的掌門人天虛道人,是石莊主夫婦的師兄。石破天心下凜凜,生怕他見了自己便會生氣,那知他竟似沒見到自己,手中拿著半截斷劍,只是搖頭,說道:「『吳鉤霜雪明』是主,『猶勝曲全鉤』是賓。喧賓奪主,必非正道。」
石破天聽他二人又賓又主的爭了半天,自己一點不懂,舉目又去瞧西首一男一女比劍。
這男女兩人出招十分緩慢,每出一招,總是比來比去,有時男的側頭凝轉半晌,有時女的將一招劍招使了八九遍猶自不休,顯然二人不是夫婦,便是兄妹,又或是同門,相互情誼極深,正在齊心合力的鑽研,絕無半句爭執。
石破天心想:「跟這二人學學,多半可以學到些精妙劍法。」慢慢的走將過去。
只見那男子凝神運氣,挺劍斜刺,刺到半途,便即收回,搖了搖頭,神情甚是沮喪,嘆了口氣,道:「總是不對。」
那女子安慰他道:「遠哥,比之五個月前,這一招可大有進境了。咱們再想想這一條注解:『吳鉤者,吳王闔廬之寶刀也。』為什麼吳王闔廬的寶刀,與別人的寶刀就有不同?」那男子收起長劍,誦讀壁上注解道:「『吳越春秋雲:闔廬既寶莫邪,復命於國中作金鉤,令曰:能為善吳鉤者,賞之百金。吳作鉤者甚眾。而有人貪王之重賞也,殺其二子,以血舋金,遂成二鉤,獻於闔廬。』傅妹,這故事甚是殘忍,為了吳王百金之賞,竟然殺死了自己的兩個兒子。」那女子道:「我猜想這『殘忍』二字,多半是這一招的要訣,須當下手不留余地,縱然是親生兒子,也要殺了。否則壁上的注釋文字,何以特地注明這一節。」
石破天見這女子不過四十來歲年紀,容貌甚是清秀,但說到殺害親子之時,竟是全無淒惻之心,不願再聽下去。舉向石壁瞧去,只見壁上密密麻麻的刻滿了字,但見千百文字之中,有些筆劃宛然便是一把長劍,共有二三十把。
這此劍形或橫或直,或撇或捺,在識字之人眼中,只是一個字中的一筆,但石破天既不識字,見到的卻是一把把長長短短的劍,有的劍尖朝上,有的向下,有的斜起欲飛,有的橫掠欲墜,石破天一把劍一把劍的瞧將下來,瞧到第十二柄劍時,突然間右肩『巨骨穴』間一熱,有一股熱氣蠢蠢欲動,再看第十三柄劍時,熱氣順著經脈,到了『五裡穴』中,再看第十四柄劍時,熱氣跟著到了『曲池穴』中。熱氣越來越盛,從丹田中不斷湧將上來。
石破天暗自奇怪:「我自從練了本偶身上的經脈圖之後,內力大盛,但從不像今日這般勁急,肚子裡好似火燒一般,只怕是那臘八粥的毒性發作了。」
他不由得有些害怕,再看石壁上所繪劍形,內力便自行按著經脈運行,腹中熱氣緩緩散之於周身穴道義,當下自第一柄劍從頭看起,順著劍形而觀,心內存想,內力流動不息,如川之行。從第一柄劍看到第二十四柄時,內力也自『迎香穴』而到『商陽穴』運行了一周。他暗自尋思:「原來這些劍形與內力的修習有關,只可惜我不識得壁上文字,否則依法修習,倒可學到一套劍法。是了,白爺爺尚在第一室中,我去請他解給我聽。」
於是回到第一室中,只見白自在和溫仁厚二人手中各執一柄木劍,拆幾招,辯一陣,又指著石辟上文字,各持己見,互指對方的謬誤。
石破天拉拉白自在的衣袖,問道:「爺爺,那些字說些什麼?」
白自在解了幾句。溫仁厚插口道:「錯了,錯了!白兄,你武功雖高,但我在此間已有十年,難道這十年功夫者也白費的?總有些你沒領會到的心得吧?」白自在道:「武學猶如佛家的禪宗,十年苦參,說不定還不及一夕頓悟。我以為這一句的意思是這樣……」溫仁厚連連搖頭,道:「大謬不然。」
石破天聽得二人爭辯不休,心想:「壁上文字的注解如此難法,剛才龍島主說,他們邀請了無數高手、許多極有學問的人來商量,幾十年來,仍是弄不明白。我只字不識,何必去跟他們一同傷腦筋?」
在石室中信步來去,只聽得東一簇、西一堆的人個個在議論紛紜,各抒己見,要找個人來閑談幾句也不可得,獨自甚是無聊,又去觀看石壁上的圖形。
他在第二室中觀看二十四柄劍形,發覺長劍的方位指向,與休內經脈暗合,這第一圖中卻只一個青年書生,並無共他圖形。看了片刻,覺得圖中人右袖揮出之勢甚是飄逸好看,不禁多看了一會,突然間只覺得右肋下『淵液穴』上一動,一道熱線沿著『足少陽膽經』,向著『日月』、『京門』二穴行去。
他心中一喜,再細看圖形,見構成圖中人身上衣摺、面容、扇子的線條,一筆筆均有貫串之意,當下順著氣勢一路觀將下來,果然自己體內的內息也依照線路運行。尋思:「圖畫的筆法與體內的經脈相合,想來這是最粗淺的道理,這裡人人皆知。只是那些高深武學我無法領會,左右無事,便如當年照著木偶身上線路練功一般,在這裡練些粗淺功夫玩玩,等白爺爺領會了上乘武學,咱們便可一起回去啦。」
當下尋到了圖中筆法的源頭,依勢練了起來。這圖形的筆法與世上書畫大不相同,筆劃順逆頗異常法,好在他從來沒學過寫字,自不知不論寫字畫圖,每一筆都該自上而下、自左而右,雖然勾挑是自下而上,曲撇是自右而左,然而均系斜行而非直筆。這圖形中卻是自下而上、自右向左的直筆其多,與畫畫筆意往往截然相反,拗拙非凡。他可絲毫不以為怪,照樣習練。換作一個學寫過幾十天字的蒙童,便決計不會順著如此的筆路存想了。
圖中筆畫上下倒順,共有八十一筆。石破天練了三十余筆後,覺得腹中飢餓,見石室四角幾上擺滿面點茶水,便過去吃喝一陣,到外邊而所中小解了,回來又依著筆路照練。
石室中燈火明亮,他倦了便倚壁而睡,餓了伸手便取糕餅而食,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已將第一圖中的八十一筆內功記得純熟,去尋白自在時,已然不在室中。
石破天微感驚慌,叫道:「爺爺,爺爺!」奔到第二室中,一眼便見白自在手持木劍,在和一位童顏鶴發的老道鬥劍。兩人劍法似乎都甚鈍拙,但雙劍上發出嗤嗤聲響,乃是各以上乘內力注入了劍招之中。只聽得呼一聲大響,白自在手中木劍脫手飛出,那老道手中的木劍卻也斷為兩截。兩人同時退開兩步。
那老道微微一笑,說道:「威德先生,你天授神力,老道甘拜下風。然而咱們比的是劍法,可不是比內力。」白自在道:「愚茶道長,你劍法比我高明,我是佩服的。但這是你武當派世傳的武學,卻不是石壁上劍法的本意。」愚茶道人斂起笑容,點了點頭,道:「依你說卻是如何?」白自在道:「這一句『吳鉤霜雪明』這個『明』字,大有道理……」
石破天走到白自在身畔,說道:「爺爺,咱們回去了,好不好?」白自在奇道:「你說什麼?」石破天道:「這裡龍島主說,嗅們什麼時候想走,隨時可以離去。海灘邊有許多船只,咱們可以走了。」白自在怒道:「胡說八道!為什麼這樣心急?」
石破天見他發怒,心下有些害怕,道:「婆婆在那邊等你呢,她說只等到三月初八。倘若三月初八還不見你回去,她便要投海自盡。」白自在一怔,道:「三月初八?咱們是臘月初八到的,還只過了兩三天,日子挺長著呢,又怕什麼?慢慢再回去好了。」
石破天掛念著阿繡,回想到那日她站在海灘之上送別,神色憂愁,情切關心,恨不得插翅便飛了回去,但見白自在全心全意沉浸在這石壁的武學之中,實無絲毫去意,總不能舍他自回,當下不敢再說,信步走到第三座石室之中。
一踏進石室,便覺風聲勁急,卻是三個勁裝老者展開輕功,正在迅速異常的奔行。這三人奔得快極,只帶得滿室生風。三人腳下追逐奔跑,口中卻在不停說話,而語氣甚是平靜,足見內功修為都是甚高,竟不因疾馳而令呼吸急促。
只聽第一個老者道:「這一首『俠客行』乃大詩人李白所作。但李白是詩仙,卻不是劍仙,何以短短一首二十四句的詩中,卻含有武學至理?」第二人道:「創制這套武功的才是一位震古爍今、不可企及的武學大宗師。他老人家只是借用了李白這首詩,來抒寫他的神奇武功。咱們不可太鑽牛角尖,拘泥於李白這首『俠客行』的詩意。」第三人道:「紀兄之言雖極有理,但這名『銀鞍照白馬』,若是離開了李白的詩意,便不可索解。」第一個老者道:「是啊。不但如此,我以為還得和第四室中那句『颯沓如流星』連在一起,方為正解。解釋詩文固不可斷章取義,咱們研討武學,也不能斷章取義才是。」
石破天暗自奇怪,他三人商討武功,為何不坐下來慢慢談論,卻如此足不停步的你追我趕?但片刻之間便即明白了。只聽那第二個老者道:「你既自負於這兩句詩所悟比我為多,為何用到輕功之上,卻也不過爾爾,始終追我不上?」第一個老者笑道:「難道你又追得我上了?」只見三人越奔越急,衣襟帶風,連成了一個圓圈,但三人相互間距離始終不變,顯是三人功力相若,誰也不能稍有超越。
石破天看了一會,轉頭去看壁上所刻圖形,見畫的是一匹駿馬,昂首奔行,腳下雲氣彌漫,便如是在天空飛行一般。他照著先前法子,依著那馬的去勢存想,內息卻毫無動靜,心想:「這幅圖中的功夫,和第一二室中的又自不同。」
再細看馬足下的雲氣,只見一團團雲霧似乎在不斷向前推湧,直如意欲破壁飛出,他看得片刻,內息翻湧,不由自主的拔足便奔。他繞了一個圈子,向石壁上的雲氣瞧了一眼,內息推動,又繞了一個圈,只是他沒學過輕功,足步踉蹌,姿式歪歪斜斜的十分拙劣,奔行又遠不如那三個老者迅速。三個老者每繞七八個圈子,他才繞了一個圈子。
耳邊廂隱隱聽得三個老者出言譏嘲:「那裡來的少年,竟也來學咱們一般奔跑?哈哈,這算什麼樣子?」「這般的輕功,居然也想來鑽研石壁上的武功?嘿嘿!」「人家醉八仙的醉步,那也是自有規范的高明武功,這個小兄弟的醉九仙,可太也滑稽了。」
石破天面紅過耳,停下步來,但向石壁看了一會,不由自主的又奔跑起來。轉了八九個圈子之後,全神貫注的記憶壁上雲氣,那三個老者的譏笑已一句也聽不進耳中了。
也不知奔了多少圈子,待得將一團團雲氣的形狀記在心裡,停下步來,那三個老者已不知去向,身邊卻另有四人,手持兵刃,模仿壁上飛馬的姿式,正在互相擊刺。
這四人出劍狠辣,口中都是念念有詞,誦讀石壁上的口訣注解。一人道:「銀光燦爛,鞍自平穩。」另一人道:「『照』者居高而臨下,『白』則皎潔而淵深。」又一人道:「天馬行空,瞬息萬裡。」第四人道:「李商隱文:『手為天馬,心為國圖。』韻府:『道家以手為天馬』,原來天馬是手,並非真的是馬。」
石破天心想:「這些口訣甚是深奧,我是弄不明白的。他們在這裡練劍,少則十年,多則三十年。我怎能等這麼久?反正沒時候多待,隨便瞧瞧,也就是了。」
當下走到第四室中,壁上繪的是『颯沓如流星』那一句的圖譜,他自去參悟修習。
「俠客行」一詩共二十四句,即有二十四間石室圖解。他遊行諸室,不識壁上文字,只從圖畫中去修習內功武術。那第五句『十步殺一人』,第十句『脫劍膝前橫』,第十七句『救趙揮金錘』,每一句都是一套劍法。第六句『千裡不留行』,第七句『事了拂衣去』,第八句『深藏身與名』,每一句都是一套輕身功夫﹔第九句『閑過信陵飲』,第十四句『五岳倒為輕』,第十六句『縱死俠骨香』,則各是一套拳掌之法。第十三句『三杯吐言諾』,第十八句『意氣素霓生』,第二十句『﹝火亙﹞赫大樑城』,則是吐納呼吸的內功。
他有時學得極快,一天內學了兩三套,有時卻連續十七八天都未學全一套。一經潛心武學,渾忘了時光流轉,也不知過了多少日子,終於修畢了二十三間石室中壁上的圖譜。
他每學完一幅圖譜,心神寧靜下來,便去催促白自在回去。但白自在對石壁上武學所知漸多,越來越是沉迷,一見石破天過來催請,便即破口大罵,說他擾亂心神,耽誤了鑽研功夫,到後來更是揮拳便打,不許他近身說話。
石破天惕然心驚:「龍木二島主邀請武林高人前來參研武學,本是任由他們自歸,但三十年來竟沒一人離島,足見這石壁上的武學迷人極深。幸好我武功既低,又不識字,決不會像他們那樣留戀不去。」因此范一飛他們一番好意,要將石壁上的文字解給他聽,他卻只聽得幾句便即走開,再也不敢回頭,把聽到的說話趕快忘記,想也不敢去想。
屈指計算,到俠客島後已逾兩個半月,再過得數天,非動身回去不可,心想二十四座石室我已看過了二十三座,再到最後一座去看上一兩日,圖形若是太難,便來不及學了,要是爺爺一定不肯走,自己只有先回去,將島上情形告知史婆婆等眾人,免得他們放心不下。好在任由爺爺留島鑽研武功,那也是絕無兇險之事。當下走到第二十四室之中。
走進室門,只見龍島主和木島主盤膝坐在錦墊之上,百對石壁,凝神苦思。
石破天對這二人心存敬畏,不敢走近,遠遠站著,舉目向石壁瞧去,一看之下,微感失望,原來二十三座石室壁上均有圖形,這最後一室卻僅刻文字,並無圖畫。
他想:「這裡沒有圖畫,沒什麼好看,我去跟爺爺說,我今天便回去了。」想到數日後便可和阿繡、石清、閔柔等人見面,心中說不出的歡喜,當即跪倒,向兩位島主拜了幾拜,說道:「多承二位島主款待,又讓我見識石壁上的武功,十分感謝。小人今日告辭。」
龍木二島主渾不量睬,只是凝望著石壁出神,於他的說話跪拜似乎全然不聞不見。石破天知道修習高深武功之時,人人如此全神貫注,倒也不以為忤。順著二人目光又向石壁瞧了一眼,突然之間,只覺壁上那些文字一個個似在盤旋飛舞,不由得感到一陣暈眩。
他定了定神,再看這些字跡時,腦中又是一陣暈眩。他轉開目光,心想:「這些字怎地如此古怪,看上一眼,便會頭暈?」好奇心起,注目又看,只見字跡的一筆一劃似乎都變成了一條條蝌蚪,在壁上蠕蠕欲動,但若凝目只看一筆,這蝌蚪卻又不動了。
他幼時獨居荒山,每逢春日,常在山溪中捉了許多蝌蚪,養在峰上積水而成的小池中,看它們生腳步脫尾,變成青蛙,跳出池塘,閣閣之聲吵得滿山皆響,解除了不少寂寞。此時便如重逢兒時的遊伴,欣喜之下,細看一條條蝌蚪的情狀。只見無數蝌蚪或上竄、或下躍,姿態各不相同,甚是有趣。
他看了良久,陡覺背心『至陽穴』上內息一跳,心想:「原來這些蝌蚪看似亂鑽亂遊,其實還是和內息有關。」看另一條蝌蚪時,背心『懸樞穴』上又是一跳,然而從『至陽穴』至『懸樞穴』的一條內息卻串連不起來﹔轉目去看第三條蝌蚪,內息卻全無動靜。
忽聽得身旁一個冷冷清的聲音說道:「石幫主注目『太玄經』,原來是位精通蝌蚪文的大方家。」石破天轉過頭來,見木島主一雙照耀如電的目光正瞧著自己,不由得臉上一熱,忙道:「小人一個字也不識,只是瞧著這些小蝌蚪十分好玩,便多看了一會。」
木島主點頭道:「這就是了。這部『太玄經』以古蝌蚪文寫成,我本來正自奇怪,石幫主年紀輕輕,居然有此奇才,識得這種古奧文字。」石破天訕訕的道:「那我不看了,不敢打擾兩位島主。」木島主道:「你不用去,盡管在這裡看便是,也打擾不了咱們。」說著閉上了雙目。
石破天待要走開,卻想如此便即離去,只怕木島主要不高興,再瞧上片刻,然後出去便了。轉頭再看壁上的蝌蚪時,小腹上的『中注穴』突然劇烈一跳,不禁全身為之震動,尋思:「這些小蝌蚪當真奇怪,還沒變成青蛙,就能這麼大跳而特跳。」不由得童心大盛,一條條蝌蚪的瞧去,遇到身上穴道猛烈躍動,覺得甚是好玩。
壁上所繪小蝌蚪成千成萬,有時碰巧,兩處穴道的內息連在一起,便覺全身舒暢。他看得興發,早忘了木島主的言語,自行找尋合適的蝌蚪,將各處穴道中的內息串連起來。
但壁上蝌蚪不計其數,要將全身數百處穴道串成一條內息,那是談何容易?石室之中不見天日,惟有燈火,自是不知日夜,只是腹飢便去吃面,吃了八九餐後,串連的穴道漸多。
但這些小蝌蚪似乎一條條的都移到了體內經脈穴道之中,又像變成了一只只小青蛙,在他四肢百骸間到處跳躍。他又覺有趣,又是害怕,只有將幾處穴道連了起來,其中內息的動盪跳躍才稍為平息,然而一穴方平,一穴又動,他猶似著迷中魔一般,只是凝視石壁上的文字,直到倦累不堪,這才倚牆而睡,醒轉之後,目光又被壁上千千萬萬小蝌蚪吸了過去。
如此痴痴迷迷的飢了便吃,倦了便睡,余下來的時光只是瞧著那些小蝌蚪,有時見到龍木二島主投向自己的目光甚是奇異,心中羞愧之念也是一轉即過,隨即不復留意。
也不知是那一天上,突然之間,猛覺內息洶湧澎湃,頃刻間沖破了七八個窒滯之處,竟如一條大川般急速流動起來,自丹田而至頭頂,自頭頂又至丹田,越流越快。他驚惶失措,一時之間沒了主意,不知如何是好,只覺四肢百骸之中都是無可發泄的力氣,順手便將『五岳倒為輕』這套掌法使將出來。
掌法使完,精力癒盛,右手虛執空劍,便使『十步殺一人』的劍法,手中雖然無劍,劍招卻源源而出。
『十步殺一人』的劍法尚未使完,全身肌膚如欲脹裂,內息不由自主的依著『趙客縵胡纓』那套經脈運行圖譜轉動,同時手舞足蹈,似是大歡喜,又似大苦惱。『趙客縵胡纓』既畢,接下去便是『吳鉤霜雪明』,他更不思索,石壁上的圖譜一幅幅在腦海中自然湧出,自『銀鞍照白馬』直到第二十三句『誰能書閣下』,一氣呵成的使了出來,其時劍法、掌法、內功、輕功,盡皆合而為一,早已分不出是掌是劍。
待得『誰能書閣下』這套功夫演完,只覺氣息逆轉,便自第二十二句『不慚世上英』倒使上去,直練至第一句『趙客縵胡纓』。他情不自禁的縱聲長嘯,霎時之間,謝煙客所傳的炎炎功,自木偶體上所學的內功,從雪山派群弟子練劍時所見到的雪山劍法,丁當所授的擒拿法,石清夫婦所授的上清觀劍法,丁不四所授的諸般拳法掌法,史婆婆所授的金烏刀法,都紛至沓來,湧向心頭。他隨手揮舞,已是不按次序,但覺不論是『將炙啖朱亥』也好,是『脫劍膝前橫』也好,皆能隨心所欲,既不必存想內息,亦不須記憶招數,石壁上的千百種招式,自然而然的從心中傳向手足。
他越演越是心歡,忍不住哈哈大笑,叫道:「妙極!」
忽聽得兩人齊聲喝彩:「果然妙極!」
石破天一驚,停手收招,只見龍島主和木島主各站在室角之中,滿臉驚喜的望著他。石破天忙道:「小人胡鬧,兩位莫怪。」心想:「這番可糟糕了。我在這裡亂動亂叫,可打攪了兩位島主用功。」不由得甚是惶恐。
只見兩位島主滿頭大汗淋漓,全身衣衫盡濕,站身之處的屋角落中也盡是水漬。
龍島主道:「石幫主天縱奇才,可喜可賀,受我一拜。」說著便拜將下去。木島主跟著拜倒。
石破天站起身來,只見龍島主欲待站直身子,忽然幌了兩幌,坐倒在地。木島主雙手據地,也是站不起來。石破天驚道:「兩位怎麼了?」忙過去扶著龍島主坐好,又將木島主扶起。龍島主搖了搖頭,臉露微笑,閉目運氣。木島主雙手合什,也自行功。
石破天不敢打擾,瞧瞧龍島主,又瞧瞧木島主,心中驚疑不定。過了良久,木島主呼了一口長氣,一躍而起,過去抱住了龍島主。兩人摟抱在一起,縱聲大笑,顯是歡喜無限。
石破天不知他二人為什麼這般開心,只有陪著傻笑,但料想決不會是壞事,心中大為寬慰。
龍島主扶著石壁,慢慢站直,說道:「石幫主,我兄弟悶在心中數十年的大疑團,得你今日解破,我兄弟實是感激不盡。」石破天道:「我怎地……怎地解破了?」龍島主微笑道:「石幫主何必如此謙光?你參透了這首『俠客行』的石壁圖譜,不但是當世武林中的第一人。除了當年在石壁上雕寫圖譜的那位前輩之外,只怕古往今來,也極少有人及得上你。」
石破天甚是惶恐,連說:「小人不敢,小人不敢。」
龍島主道:「這石壁上的蝌蚪古文,在下與木兄弟所識得的還不到一成,不知石幫主肯賜予指教麼?」
石破天瞧瞧龍島主,又瞧瞧木島主,見二人臉色誠懇,卻又帶著幾分患得患失之情,似乎怕自己不肯吐露秘奧,忙道:「我跟兩位說知便是。我看這條蝌蚪,『中注穴』中便有跳動﹔再看這條蝌蚪,『太赫穴』便大跳了一下……」他指著一條條蝌蚪,解釋給二人聽。他說了一會,見龍木二人神色迷惘,似乎全然不明,問道:「我說錯了麼?」
龍島主道:「原來……原來……石幫主看的是一條條……一條條那個蝌蚪,不是看一個個字,那麼石幫主如何能通解全篇『太玄經』?」
石破天臉上一紅,道:「小人自幼沒讀過書,當真是一字不識,慚愧得緊。」
龍木二島主一齊跳了起來,同聲問道:「你不識字?」
石破天搖頭道:「不識字。我……我回去之後,定要阿繡教我識字,否則人人都識字,我卻不識得,給人笑話,多不好意思。」
龍木二島主見他臉上一片淳朴真誠,絕無狡黠之意,實是不由得不信。龍島主只覺腦海中一團混亂,扶住了石壁,問道:「你既不識字,那麼自第一室至第二十三室,壁上這許許多多注釋,卻是誰解給你聽的?」
石破天道:「沒人解給我聽。白爺爺解了幾句,關東那位范大爺解了幾句,我也不懂,沒聽下去。我……我只是瞧著圖形,胡思亂想,忽然之間,圖上的雲頭或是小劍什麼的,就和身體內的熱氣連在一起了。」
木島主道:「你不識字,卻能解通圖譜,這……這如何能夠?」龍島主道:「難道冥冥中真有天意?還是這位石幫主真有天縱奇才?」
木島主突然一頓足,叫道:「我懂了,我懂了。大哥,原來如此!」龍島主一呆,登時也明白了。他二人共處數十年,修為相若,功力亦復相若,只是木島主沉默寡言,比龍島主少了一分外務,因此悟到其中關竅之時,便比他早了片刻。兩人四手相握,臉上神色又是淒楚,又是苦澀,又帶了三分歡喜。
龍島主轉頭向石破天道:「石幫主,幸虧你不識字,才得解破這個大疑團,令我兄弟死得瞑目,不致抱恨而終。」
石破天搔了搔頭,問道:「什麼……什麼死得瞑目?」
龍島主輕輕嘆了口氣,說道:「原來這許許多多注釋文字,每一句都在故意導人誤入歧途。可是參研圖譜之人,又有那一個肯不去鑽研注解?」石破天奇道:「島主你說那許多字都是沒用的?」龍島主道:「非但無用,而且大大有害。倘若沒有這些注解,我二人的無數心血,又何至盡數虛耗,數十年苦苦思索,多少總該有些進益吧。」
木島主喟然道:「原來這篇『太玄經』也不是真的蝌蚪文,只不過……只不過是一些經脈穴道的線路方位而已。唉,四十年的光蔭,四十年的光蔭!」龍島主道:「白首太玄經!兄弟,你的頭發也真是雪白了!」木島主向龍島主頭上瞧了一眼,「嘿」的一聲。他雖不說話,三人心中無不明白,他意思是說:「你的頭發何嘗不白?」
龍木二島主相對長嘆,突然之間,顯得蒼老異常,更無半分當日臘八宴中的神採威嚴。
石破天仍是大惑不解,又問:「他在石壁上故意寫上這許多字,教人走上錯路,那是為了什麼?」
龍島主搖頭道:「到底是什麼居心,那就難說得很了。這位武林前輩或許不願後人得之太易,又或者這些注釋是後來另外有人加上去的。這往昔之事,誰也不知道的了。」木島主道:「或許這位武林前輩不喜歡讀書人,故意布下圈套,好令像石幫主這樣不識字的忠厚老實之人得益。」龍島主嘆道:「這位前輩用心深刻,又有誰推想得出?」
石破天見他二人神情倦怠,意興蕭索,心下好大的過意不去,說道:「二位島主,倘若我學到的功夫確實有用,自當盡數向兩位說知。咱們這就去第一座石室之中,我一一說來,我……我……我決不敢有絲毫隱瞞。」
龍島主苦笑搖頭,道:「小兄弟的好意,我二人心領了。小兄弟宅心仁厚,該受此益,日後領袖武林群倫,造福蒼生,自非鮮淺。我二人這一番心血也不算白費了。」木島主道:「正是,圖譜之謎既已解破,我二人心願已了。是小兄弟練成,還是我二人練成,那也都是一樣。」
石破天求懇道:「那麼我把這些小蝌蚪詳詳細細說給兩位聽,好不好?」
龍島主淒然一笑,說道:「神功既得傳人,這壁上的圖譜也該功成身退了。小兄弟,你再瞧瞧。」
石破天轉身向石壁瞧去,不由得駭然失色。只見石壁上一片片石屑正在慢慢跌落,滿壁的蝌蚪文字也已七零八落,只勝下七八成。他大驚之下,道:「怎……怎麼會這樣?」
龍島主道:「小兄弟適才……」木島主道:「此事慢慢再說,咱們且去聚會眾人,宣布此事如何?」龍島主登時會意,道:「甚好,甚好。石幫主,請。」
石破天不敢先行,跟在龍木二島主之後,從石室中出來。龍島主傳訊邀請眾賓,召集弟子,同赴大廳眾會。
原來石破天解悟石壁上神功之後,情不自禁的試演。龍木二島主一見之下大為驚異,龍島主當即上前出掌相邀。其時石破天猶似著魔中邪,一覺有人來襲,自然而然的還掌相應,數招之後,龍島主便覺難以抵擋,木島主當即上前夾擊。他二人的武功,當世已找不出第三個人來,可是二人聯手,仍是敵不住石破天新悟的神妙武功。本來二人若是立即收招,石破天自然而然的也會住手,但二人均要試一試這壁上武功到底有多大威力,四掌翻飛,越打越緊。他二人掌勢越盛,石破天的反擊也是越強,三個人的掌風掌力撞向石壁,竟將石壁的浮面都震得酥了。單是龍木二島主的掌力,便能銷毀石壁,何況石破天內力本來極強,再加上新得的功力,三人的掌力都是武學中的顛峰功夫,鋒芒不顯,是以石壁雖毀,卻並非立時破碎,而是慢慢的酥解跌落。
木島主知道石破天試功之時便如在睡夢中一般,於外界事物全不知曉,因此阻止龍島主再說下去,免得石破天為了無意中損壞石壁而心中難過﹔再說石壁之損,本是因他二人出手邀掌而起,其過在己而不在彼。
三人來到廳中坐定,眾賓客和諸弟子陸續到來。龍島主傳令滅去各處石室中的燈火,以免有人貪於鑽研功夫,不肯前來聚會。
眾賓客紛紛入座。過去三十年中來到俠客島上的武林首領,除因已壽終逝世之外,都已聚集大廳。三十年來,這些人朝夕在二十四間石室中來來去去,卻從未如此這般相聚一堂。
龍島主命大弟子查點人數,得悉眾賓俱至,並無遺漏,便低聲向那弟子吩咐了幾句。那弟子神色愕然,大有驚異之態。木島主也向本門的大弟子低聲吩咐幾句。兩名大弟子聽得師父都這麼說,又再請示好一會,這才奉命,率領十余名師弟出廳辦事。
龍島主走到石破天身旁,低聲道:「小兄弟,適才石室中的事情,你千萬不可向旁人說起。就算是你最親近之人,也不能讓他得知你已解明石壁上的武功秘奧,否則你一生之中將有無窮禍患,無窮煩惱。」石破天應道:「是,謹遵島主吩咐。」龍島主又道:「常言道:慢藏誨盜。你身負絕世神功,若是有人得悉,武林中不免有人因羨生妒,因妒生恨,或求你傳授指點,或迫你吐露秘密,倘若所求不遂,就會千方百計的來加害於你。你武功雖高,但忠厚老實,實是防不勝防。因此這件事說什麼也不能泄漏了。「石破天應道:」是,多謝島主指明,晚輩感激不盡。」
龍島主握著他手,低聲道:「可惜我和木兄弟不能見你大展奇才,揚威江湖了。」木島主似是知道他兩人說些什麼,轉頭瞧著石破天,神色間也是充滿關注與惋惜之意。石破天心想:「這兩位島主待我這樣好,我回去見了阿繡之後,定要同她再來島上,拜會他二位老人家。」
龍島主向他囑咐已畢,這才歸座,向群雄說道:「眾位朋友,咱們在這島上相聚,總算是一番緣法。時至今日,大伙兒緣份已盡,這可要分手了。」
群雄一聽之下,大為駭異,紛紛相詢:「為什麼?」「島上出了什麼事?」「兩位島主有何見教?」「兩位島主要離島遠行嗎?」
眾人喧雜相問聲中,突然後面傳來轟隆隆、轟隆隆一陣陣有如雷響的爆炸之聲。群雄立時住口,不知島上出了什麼奇變。
龍島主道:「各位,咱們在此相聚,只盼能解破這首『俠客行』武學圖解的秘奧,可惜時不我予,這座俠客島轉眼便要陸沉了。」
群雄大驚,紛問:「為什麼?」「是地震麼?」「火山爆發?」「島主如何得知?」
龍島主道:「適才我們木兄弟發現本島中心即將有火山噴發,這一發作,全島立時化為火海。此刻雷聲隱隱,大害將作,各位急速離去吧。」
群雄將信將疑,都是拿不定主意。大多數人貪戀石壁上的武功,寧可冒喪生之險,也不肯就此離去。
龍島主道:「各位若是不信,不妨去石室一觀,各室俱已震坍,石壁已毀,便是地震不起,火山不噴,留在此間也無事可為了。」
群雄聽得石壁已毀,無不大驚,紛紛搶出大廳,向廳後石室中奔去。
石破天也隨著眾人同去,只見各間石室果然俱已震得倒塌,壁上圖譜盡皆損毀。石破天知是龍木二島主命弟子故意毀去,心中好生過意不去,尋思:「都是我不好,闖出這等的大禍來。」
早有人瞧出情形不對,石室之毀顯是出於人為,並非地震使然,振臂高呼,又群相奔回大廳,要向龍木二島主質問。剛到廳口,便聽得哀聲大作,群雄驚異更甚,只見龍木二島主閉目而坐,群弟子圍繞在二人身周,俯伏在地,放聲痛哭。
石破天嚇得一顆心似欲從腔中跳了出來,排眾而前,叫道:「龍島主、木島主,你……你們怎麼了?」只見二人容色僵滯,原來已然逝世。石破天回頭向張三、李四問道:「兩位島主本來好端端地,怎麼……怎麼便死了?」張三嗚嚥道:「兩位師父逝世之時,說道他二人大願得償,雖離人世,心中卻是……卻是十分平安。」
石破天心中難過,不禁哭出聲來。他不知龍木二島主突然去世,一來年壽本高,得知圖譜的秘奧之後,於世上更無縈懷之事﹔二來更因石室中一番試掌,石破天內力源源不絕,龍木二島主竭力抵御,終於到了油盡燈枯之境。他若知二位島主之死與自己實有莫大幹系,更要深自咎責、傷心無已了。
那身穿黃衫的大弟子拭了眼淚,朗聲說道:「眾位嘉賓,我等恩師去世之前,遺命請各位急速離島。各位以前所得的『賞善罰惡』銅牌,日後或仍有用,請勿隨意丟棄。他日各位若有為難之事,持牌到南海之濱的小漁村中相洽,我等兄弟或可相助一臂之力。」
群雄失望之余,都不禁又是一喜,均想:「俠客島群弟子武功何等厲害,有他們出手相助,縱有天大的禍患,也擔當得起。」
那身穿青衫的大弟子說道:「海邊船只已備,各位便請動程。」當下群雄紛紛向龍木二島主的遺體下拜作別。
張三、李四拉著石破天的手。張三說道:「兄弟,你這就去罷,日後我們當來探你。」
石破天和二人別過,隨著白自在、范一飛、高三娘子、天虛道人等一幹人來到海邊,上了海船。此番回去,所乘的均是大海船,只三四艘船,便將群雄都載走了,拔錨解纜,揚帆離島。
二十一 「我是誰?」
在俠客島上住過十年以上之人,對圖譜沉迷已深,於石壁之毀,無不痛惜。更有人自怨自艾,深悔何不及早抄錄摹寫下來。海船中自撞其頭者有之,自捶其胸者有之。但新來的諸人想到居然能生還故土,卻是欣慰之情遠勝於惋惜了。
眼見俠客島漸漸模糊,石破天突然想起一事,不由得汗流浹背,頓足叫道:「糟糕,糟糕!爺爺,今……今天是幾……幾月初……初幾啊?」
白自在一驚,大叫:「啊喲!」根根胡子不絕顫動,道:「我……我不……不知道,今……今天是幾月初……初幾?」
丁不四坐在船艙的另一角中,問道:「什麼幾月初幾?」
石破天問道:「丁四爺爺,你記不記得,咱們到俠客島來,已有幾天了?」丁不四道:「一百天也好,兩百天也好,誰記得了?」
石破天大急,幾乎要流出眼淚來,向高三娘子道:「咱們是臘月初八到的,此刻是三月裡了吧?」高三娘子屈指計算,道:「咱們在島上過了一百一十五日。今天不是四月初五,便是四月初六。」
石破天和白自在齊聲驚呼:「是四月?」高三娘子道:「自然是四月了!」
白自在捶胸大叫:「苦也,苦也!」
丁不四哈哈大笑,道:「苦也,甜也!」
石破天怒道:「丁四爺爺,婆婆說過,倘若三月初八不見白爺爺回去,她便投海而死,你……你又有什麼好笑?阿繡也說要投海……」丁不四一呆,道:「她說在三月初八投海?今……今日已是四月……」石破天哭道:「是啊,那……那怎麼辦?」
丁不四怒道:「小翠在三月初八投海,此刻已死了二十幾天啦,還有什麼法子?她脾氣多硬,說過是三月初八跳海,初七不行,初九也不行,三月初八便是三月初八!白自在,他媽的你這老畜生,你……你為什麼不早早回去?你這狗養的老賊!」
白自在不住捶胸,叫道:「不錯,我是老混蛋,我是老賊。」丁不四又罵道:「你這狗雜種,該死的狗雜種,為什麼不早些回去?」石破天哭道:「不錯,我當真該死。」
突然一個尖銳的女子聲音說道:「史小翠死也好,活也好,又關你什麼事了?憑什麼要你來罵人?」
說話的正是那姓梅的蒙臉女子。丁不四一聽,這才不敢再罵下去,但兀自嘮叨不絕。
白自在卻怪起石破天來:「你既知婆婆三月初八要投海,怎地不早跟我說?你這小混蛋太也胡塗,我……我扭斷你的脖子。」石破天傷心欲絕,不願置辯,任由他抱怨責罵。
其時南風大作,海船起了三張帆,航行甚速。白自在瘋瘋顛顛,只是痛罵石破天。丁不四卻不住和他們鬥口,兩人幾次要動手相打,都被船中旁人勸開。
到第三天傍晚,遠遠望見海天相接處有條黑線,眾人瞧見了南海之濱的陸地,都歡呼起來。白自在卻雙眼發直,盡瞧著海中碧波,似要尋找史婆婆和阿繡的屍首。
座船越駛越近,石破天極目望去,依稀見到岸上情景,宛然便和自己離開時一般無異,海灘上是一排排棕櫚,右首懸崖凸出海中,崖邊三棵椰樹,便如三個瘦長的人影。他想起四個月前離此之時,史婆婆和阿繡站在海邊相送,今日自己無恙歸來,師父和阿繡卻早已葬身魚腹,屍骨無存了,想到此處,不由得淚水潸潸而下,望出來時已是一片模糊。
海船不住向岸邊駛去,忽然間一聲呼叫,從懸崖上傳了過來,眾人齊向崖上望去,只見兩個人影,一灰一白,從崖上雙雙躍向海中。
石破天遙見躍海之人正是史婆婆和阿繡,這一下驚喜交集,實是非同小可,其時千鉤一發,那裡還顧到去想何以她二人居然未死?隨手提起一塊船板,用力向二人落海之處擲將過去,跟著雙膝一彎,全身力道都聚到了足底,拚命撐出,身子便如箭離弦,激射而出。
他在俠客島上所學到的高深內功,登時在這一撐一躍中使了出來。眼見船板落海著水,自己落足處和船板還差著幾尺,左足凌空向前跨了一大步,已踏上了船板。當真是說時遲,那時快,他左足踏上船板,阿繡的身子便從他身旁急墜。石破天左臂伸出,將她攔腰抱住。兩人的身重再加上這一墜之勢,石破天雙腿向海中直沉下去,眼見史婆婆又在左側跌落,當下右掌急探,在她背上一托一帶,借力轉力,使出石壁上『銀鞍照白馬』中的功夫,史婆婆的身子便穩穩向海船中飛去。
船上眾人齊聲大呼。白自在和丁不四早已搶到船頭,眼見史婆婆飛到,兩人同時伸手去接。白自在喝道:「讓開!」左掌向丁不四拍出。丁不四欲待回手,不料那蒙面女子伸掌疾推,手法甚是怪異, 咚一聲,丁不四登時跌入海中。
便在此時,白自在已將史婆婆接住,沒想到這一飛之勢中,包含著石破天雄渾之極的內力,白自在站立不定,退了一步,喀喇一聲,雙足將甲板踏破了一個大洞,跟著坐倒,卻仍將史婆婆抱在懷中,牢牢不放。
石破天抱著阿繡,借著船板的浮力,淌到船邊,躍上甲板。
丁不四幸好識得水性,一面劃水,一面破口大罵。船上水手拋下繩索,將他吊上來。眾人七張八嘴,亂成一團。丁不四全身濕淋淋地,呆呆的瞧著那蒙面女子,突然叫道:「你……你不是她妹子,你就是她,就是她自己!」
那蒙面女子只是冷笑,陰森森的道:「你膽子這樣大,當著我面,竟敢去抱史小翠!」丁不四嘆道:「你……你自己就是!你推我落海這一招……這招『飛來奇峰』,天下就只你一人會使。」
那女子道:「你知道就好。」一伸手,揭去面幕,露出一張滿是皺紋的臉來,只是膚色極白,想是面幕遮得久了,不見日光之故。
丁不四道:「文馨,文馨,果然是你!你……你怎麼騙我說已經死了?」
這蒙面女子姓梅,名叫梅文馨,是丁不四昔年的情人。兩人生了一個女兒,便是梅芳姑。但丁不四苦戀史小翠,中途將梅文馨遺棄,事隔數十年,竟又重逢。
梅文馨左手一探,扭住了丁不四的耳朵,尖聲道:「你只盼我早已死了,這才快活,是不是?」丁不四內心有愧,不敢掙紮,苦笑道:「快放手!眾英雄在此,有什麼好看?」梅文馨道:「我偏要你不好看!我的芳姑呢?還我來!」丁不四道:「快放手!龍島主查到她在熊耳山枯草嶺,咱們這就找她去。」梅文馨道:「找到孩子,我才放你,若是找不到,把你兩只耳朵都撕了下來!」
吵鬧聲中,海船已然靠岸。石清夫婦、白萬劍與雪山派的成自學等一幹人都迎了上來,眼見白自在、石破天無恙歸來,史婆婆和阿繡投海得救,都是歡喜不盡。只有成自學、齊自勉、樑自進三人心下失望,卻也只得強裝笑臉,趨前道賀。
船上眾家英雄都是歸心似箭,雙腳一踏上陸地,便紛紛散去。范一飛、呂正平、風良、高三娘子四人別過石破天,自回遼東。
白萬劍對父親道:「爹,媽早在說,等到你三月初八再不見你回來,便要投海自盡。今日正是三月初八,我加意防犯,那知道媽竟突然出手,點了我的穴道。謝天謝地,你若遲得半天回來,那就見不到媽媽了。」白自在奇道:「什麼?你說今日是三月初八?」
白萬劍道:「是啊,今日是初八。」白自在又問一句:「三月初八?」白萬劍點頭道:「是三月初八。」白自在伸手不住搔頭,道:「我們臘月初八到俠客島,在島上耽了一百多天,怎地今日仍是三月初八?」白萬劍道:「你老人家忘了,今年閏二月,有兩個二月。」
此言一出,白自在恍然大悟,抱住了石破天,道:「好小子,你怎麼不早說?哈哈,哈哈!這閏二月,當真是閏得好!」石破天問道:「什麼叫閏二月?為什麼有兩個二月?」白自在笑道:「你管他兩個二月也好,有三個二月也好,只要老婆沒死,便有一百個二月也不相幹!」眾人都放聲大笑。
白自在一轉頭,問道:「咦,丁不四那老賊呢,怎地溜得不知去向了?」史婆婆笑道:「你管他幹什麼?梅文馨扭了他耳朵,去找他們的女兒梅芳姑啦!」
「梅芳姑」三字一出口,石清、閔柔二人臉色陡變,齊聲問道:「你說是梅芳姑?到什麼地方去找?」
史婆婆道:「剛才我在船中聽那姓梅的女子說,他們要到熊耳山枯草嶺,去找他們的私生女兒梅芳姑。」
閔柔顫聲道:「謝天謝地,終於……終於打聽到了這女子的下落,師哥!咱們 ……咱們趕著便去。」石清點頭道:「是。」二人當即向白自在等人作別。
白自在嚷道:「大伙兒熱熱鬧鬧的,最少也得聚上十天半月,誰也不許走。」
石清道:「白老伯有所不知,這個梅芳姑,便是侄兒夫婦的殺子大仇人。我們東打聽,西尋訪,在江湖上找了她一十八年,得不到半點音訊,今日既然得知,便須急速趕去,遲得一步,只怕又給她躲了起來。」
白自在拍腿嘆道:「這女子殺死了你們的兒子?豈有此理,不錯,非去將她碎屍萬段不可。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去去去,大家一起去。石老弟,有丁不四那老兒護著那個女賊,梅文馨這老太婆家傳的『梅花拳』也頗為厲害,你也得帶些幫手,才能報得此仇。」白自在與史婆婆、阿繡劫後重逢,心情奇佳,此時任何人求他什麼事,他都會一口答允。
石清、閔柔心想梅芳姑有丁不四和梅文馨撐腰,此仇確是難報,難得白自在仗義相助,當真是求之不得。上清觀的掌門人天虛道人坐在另一艘海船之中,尚未抵達,石清夫婦報仇心切,不及等他,便即啟程。
石破天自是隨著眾人一同前往。
不一日,一行人已到熊耳山。那熊耳山方圓數百裡,不知枯草嶺上是在何處。眾人找了數日,全無蹤影。
白自在老大的不耐煩,怪石清道:「石老弟,你玄素雙劍是江南劍術名家,武功雖然及不上我老人家,也已不是泛泛之輩,怎地會連個兒子也保不住,讓那女賊殺了?那女賊又跟你有什麼仇怨,卻要殺你兒子?」
石清嘆了口氣,道:「此事也是前世的冤孽,一時不知如何說起。」
閔柔忽道:「師哥,你……你會不會故意引大伙兒走錯路?你若是真的不想去殺她為堅兒報仇……我……我……」說到這裡,淚珠兒已點點洒向胸襟。
白自在奇道:「為什麼又不想去殺她了?啊喲,不好!石老弟,這個女賊相貌很美,從前跟你有些不清不白,是不是?」石清臉上一紅,道:「白老伯說笑了。
」白自在向他瞪視半晌,道:「一定如此!這女賊吃醋,因此下毒手殺了閔女俠跟你生的兒子!」白自在逢到自己的事腦筋極不清楚,推測別人的事倒是一夾便中。
石清無言可答。閔柔道:「白老伯,倒不是我師哥跟她有什麼曖昧,那……那姓梅的女子單相思,由妒生恨,遷怒到孩子身上,我……我那苦命的孩兒……」
突然之間,石破天大叫一聲:「咦!」臉上神色十分古怪,又道:「怎麼…… 怎麼在這裡?」拔足向左首一座山嶺飛奔而上。原來他驀地裡發覺這山嶺的一草一木都十分熟悉,竟是他自幼長大之地,只是當年他從山嶺的另一邊下來,因此一直未曾看出。
他此刻的輕功何等了得,轉瞬間便上了山嶺,繞過一片林子,到了幾間草屋之前。只聽得狗吠聲響,一條黃狗從屋中奔將出來,撲向他的肩頭。石破天一把摟住,喜叫:「阿黃,阿黃!你回來了。我媽媽呢?」大叫:「媽媽,媽媽!」
只見草屋中走出三個人來,中間一個女子面容奇醜,正是石破天的母親,兩旁一個是丁不四,一個是梅文馨。
石破天喜叫:「媽!」抱著阿黃,走到她的身前。
那女子冷冷的道:「你到那裡去啦?」
石破天道:「我……」忽聽得閔柔的聲音在背後說道:「梅芳姑,你化裝易容,難道便瞞得過我了?你便是逃到天涯……天……涯……我……我……」石破天大驚,躍身閃開,道:「石夫人,你……你弄錯了,她是我媽媽,不是殺你兒子的仇人。」
石清奇道:「這女人是你的媽媽?」石破天道:「是啊。我自小和媽媽在一起,就是……就是那一天,我媽媽不見了,我等了幾天不見她回來,到處去找她,越找越遠,迷了路不能回來。阿黃也不見了。你瞧,這不是阿黃嗎?」他抱著黃狗,十分歡喜。
石清轉向那醜臉女子,說道:「芳姑,既然你自己也有了兒子,當年又何必來殺害我的孩兒?」他語聲雖然平靜,但人人均聽得出,話中實是充滿了苦澀之意。
那醜臉女子正是梅芳姑。她冷冷一笑,目光中充滿了怨恨,說道:「我愛殺誰,便殺了誰,你……你又管得著麼?」
石破天道:「媽,石莊主、石夫人的孩子,當真是你殺死的麼?那……那為什麼?」
梅芳姑冷笑道:「我愛殺誰,便殺了誰,又有什麼道理?」
閔柔緩緩抽出長劍,向石清道:「師哥,我也不用你為難,你站在一旁吧。我若是殺不了她,也不用你出手相幫。」
石清皺起了眉頭,神情甚是苦惱。
白自在道:「丁老四,咱們話說在先,你夫妻若是乖乖的站在一旁,大家都乖乖的站在一旁。你二人倘若要動手助你們的寶貝女兒,石老弟請我白自在夫妻到熊耳山來,也不是叫我們來瞧熱鬧的。」
丁不四見對方人多,突然靈機一動,道:「好,一言為定,咱們大家都不出手。你們這邊是石莊主夫婦,他們這邊是母子二人。雙方各是一男一女,大家見個勝敗便是。」他和石破天動過幾次手,知道這少年武功遠在石清夫婦之上,有他相助,梅芳姑決計不會落敗。
閔柔向石破天瞧了一眼,道:「小兄弟,你是不許我報仇了,是不是?」
石破天道:「我……我……石夫人……我……」突然雙膝跪倒,叫道:「我跟你磕頭,石夫人,你良心最好的,請你別害我媽媽。」說著連連磕頭,咚咚有聲。
梅芳姑厲聲喝道:「狗雜種,站起來,誰要你為我向這賤人求情?」
閔柔突然心念一動,問道:「你為什麼這樣叫他?他……他是你親生的兒子啊。莫非……莫非……」轉頭向石清道:「師哥,這位小兄弟的相貌和玉兒十分相像,莫非是你和梅小姐生的?」她雖身當此境,說話仍是斯斯文文。
石清連忙搖頭,道:「不是,不是,那有此事?」
白自在哈哈大笑,說道:「石老弟,你也不用賴了,當然是你跟她生的兒子,否則天下那有一個女子,會把自己的兒子叫作『狗雜種』?這位梅姑娘心中好恨你啊。」
閔柔彎下腰去,將手中長劍放在地下,道:「你們三人團圓相聚,我……我要去了。」說著轉過身去,緩緩走開。
石清大急,一把拉住她的手臂,厲聲道:「師妹,你若有疑我之意,我便先將這賤人殺了,明我心跡。」閔柔苦笑道:「這孩子不但和玉兒一模一樣,跟你也像得很啊。」
石清長劍挺出,便向梅芳姑刺了過去。那知梅芳姑並不閃避,挺胸就戮。眼見這一劍便要刺入好胸中,石破天伸指彈去,錚的一聲,將石清的長劍震成兩截。
梅芳姑慘然笑道:「好,石清,你要殺我,是不是?」
石清道:「不錯!芳姑,我明明白白的再跟你說一遍,在這世上,我石清心中便只閔柔一人。我石清一生一世,從未有過第二個女人。你心中若是對我好,那也只是害了我。這話在二十二年前我曾跟你說過,今日仍是這樣幾句話。」他說到這裡,聲轉柔和,說道:「芳姑,你兒子已這般大了。這位小兄弟為人正直,武功卓絕,數年之內,便當名動江湖,為武林中數一數二的人物。他爹爹到底是誰?你怎地不跟他明言?」
石破天道:「是啊,媽,我爹爹到底是誰?我……我姓什麼?你跟我說,為什麼你一直叫我『狗雜種』?」
梅芳姑慘然笑道:「你爹爹到底是誰,天下便只我一人知道。」轉頭向石清道:「石清,我早知你心中便只閔柔一人,當年我自毀容貌,便是為此。」
石清喃喃的道:「你自毀容貌,卻又何苦?」
梅芳姑道:「當年我的容貌,和閔柔到底誰美?」
石清伸手握住了妻子的手掌,躊躇半晌,道:「二十年前,你是武林中出名的美女,內子容貌雖然不惡,卻不及你。」
梅芳姑微微一笑,哼了一聲。
丁不四卻道:「是啊,石清你這小子可太也不識好歹了,明知我的芳姑相貌美麗,無人能比,何以你又不愛她?」
石清不答,只是緊緊握住妻子的手掌,似乎生怕她心中著惱,又再離去。
梅芳姑又問:「當年我的武功和閔柔相比,是誰高強?」
石清道:「你梅家拳家傳的武學,又兼學了許多希奇古怪的武功……」丁不四插口道:「什麼希奇古怪?那是你丁四爺爺得意的功夫,你自己不識,便少見多怪,見到駱駝說是馬背腫!」石清道:「不錯,你武功兼修丁梅二家之所長,當時內子未得上清觀劍學的真諦,自是遜你一籌。」梅芳姑又問:「然則文學一途,又是誰高?」
石清道:「你會做詩填詞,咱夫婦識字也是有限,如何比得上你!」
石破天心下暗暗奇怪:「原來媽媽文才武功什麼都強,怎麼一點也不教我?」
梅芳姑冷笑道:「想來針線之巧,烹飪之精,我是不及這位閔家妹子了。」
石清仍是搖頭,道:「內子一不會補衣,二不會裁衫,連炒雞蛋也炒不好,如何及得上你千伶百俐的手段?」
梅芳姑厲聲道:「那麼為什麼你一見我面,始終冷冰冰的沒半分好顏色,和你那閔師妹在一起,卻是有說有笑?為什麼……為什麼……」說到這裡,聲音發顫,甚是激動,臉上卻仍是木然,肌肉都不稍動。
石清緩緩道:「梅姑娘,我不知道。你樣樣比我閔師妹強,不但比她強,比我也強。我和你在一起,自慚形穢,配不上你。」
梅芳姑出神半晌,大叫一聲,奔入了草房之中。梅文馨和丁不四跟著奔進。
閔柔將頭靠在石清胸口,柔聲道:「師哥,梅姑娘是個苦命人,她雖殺了我們的孩兒,我……我還是比她快活得多,我知道你心中從來就只我一個,咱們走吧,這仇不用報了。」石清道:「這仇不用報了?」閔柔淒然道:「便殺了她,咱們的堅兒也活不轉來啦。」
忽聽得丁不四大叫:「芳姑,你怎麼尋了短見?我去和這姓石的拚命!」石清等都是大吃一驚。
只見梅文馨抱著芳姑的身子,走將出來。芳姑左臂上袖子援得高高地,露出她雪白嬌嫩的皮膚,臂上一點猩紅,卻是處子的守宮砂。梅文馨尖聲道:「芳姑守身如玉,至今仍是處子,這狗雜種自然不是她生的。」
眾人的眼光一齊都向石破天射去,人人心中充滿了疑竇:「梅芳姑是處女之身,自然不會是他母親。那麼他母親是誰?父親是誰?梅芳姑為什麼要自認是他母親?」
石清和閔柔均想:「難道梅芳姑當年將堅兒擄去,並未殺他?後來她送來的那具童屍臉上血肉模糊,雖然穿著堅兒的衣服,其實不是堅兒?這小兄弟如果不是堅兒,她何以叫他狗雜種?何以他和玉兒這般相像?」
石破天自是更加一片迷茫:「我爹爹是誰?我媽媽是誰?我自己又是誰?」
梅芳姑既然自盡,這許許多多疑問,那是誰也無法回答了。
引言 使用道具
phil65.tw
王爵 | 2008-3-4 21:19:55

後記
由於兩個人相貌相似,因而引起種種誤用會,這種古老的傳奇故事,決不能成為小說的堅實結構。雖然莎士比亞也曾一再使用孿生兄弟、孿生姊妹的題材,但那些作品都不是他最好的戲劇。在『俠客行』這部小說中,我所想寫的,主要是石清夫婦愛憐兒子的感情,所以石破天和石中玉相貌相似,並不是重心之所在。
一九七五年冬天,在『明報月刊』十周年的紀念稿『明月十年共此時』中,我曾引過石清在廟中向佛像禱祝的一段話。此番重校舊稿,眼淚又滴濕了這段文字。
各種牽強附會的注釋,往往會損害原作者的本意,反而造成嚴重障礙。『俠客行』寫於十二年前,於此意有所發揮。近來多讀佛經,於此更深有所感。大乘般若經以及龍樹的中觀之學,都極力破斥煩瑣的名相戲論,認為各種知識見解,徒然令修學者心中產生虛妄念頭,有礙見道,因此強調『無著』、『無住』、『無作』、『無願』。邪見固然不可有,正見亦不可有。『金剛經』雲:「凡所有相,皆是虛妄」,「法尚應舍,何況非法」,「如來所說法,皆不可取,不可說,非法、非非法」,皆是此義。寫『俠客行』時,於佛經全無認識之可言,『金剛經』也是在去年十一月間才開始誦讀全經,對般若學和中觀的修學,更是今年春夏間之事。此中因緣,殊不可解。
一九七七。七。
引言 使用道具
RHYFO
男爵 | 2012-12-15 13:41:47

{:1_219:} 感謝您的分享才有的欣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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