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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爵 | 2008-3-5 20:44:14

本篇最後由 nike 於 2017-9-1 11:58 編輯

第一回 古道騰駒驚白髮 危巒快劍識青翎
    清乾隆十八年六月,陝西扶風延綏鎮總兵衙門內院,一個十四歲的女孩兒跳跳蹦蹦的走
向教書先生書房。上午老師講完了《資治通鑒》上「赤壁之戰」的一段書,隨口講了些諸葛
亮、周瑜的故事。午後本來沒功課,那女孩兒卻興猶未盡,要老師再講三國故事。這日炎陽
盛暑,四下裡靜悄悄地,更沒一絲涼風。那女孩兒來到書房之外,怕老師午睡未醒,進去不
便,於是輕手輕腳繞到窗外,拔下頭上金釵,在窗紙上刺了個小孔,湊眼過去張望。只見老
師盤膝坐在椅上,臉露微笑,右手向空中微微一揚,輕輕吧的一聲,好似甚麼東西在板壁上
一碰。她向聲音來處望去,只見對面板壁上伏著幾十隻蒼蠅,一動不動,她十分奇怪,凝神
注視,卻見每隻蒼蠅背上都插著一根細如頭髮的金針。這針極細,隔了這樣遠原是難以辨
認,只因時交未刻,日光微斜,射進窗戶,金針在陽光下生出了反光。
    書房中蒼蠅仍是嗡嗡的飛來飛去,老師手一揚,吧的一聲,又是一隻蒼蠅給釘上了板
壁。那女孩兒覺得這玩意兒比甚麼遊戲都好玩,轉到門口,推門進去,大叫:「老師,你教
我這玩意兒!」
    這女孩兒李沅芷是總兵李可秀的獨生女兒,是他在湘西做參將任內所生,給女兒取這名
字,是紀念生地之意。教書先生陸高止是位飽學宿儒,五十四五歲年紀,平日與李沅芷談古
論今,師生間倒也甚是相得。這一天陸高止因受不了青蠅苦擾,發射芙蓉金針,釘死了數十
只,哪知卻給女弟子在窗外偷看到了。他見李沅芷一張清秀明艷的臉蛋紅撲撲地顯得甚是興
奮,當下淡淡的道:「唔,怎麼不跟女伴去玩兒,想聽諸葛亮三氣周瑜的故事,是不是?」
李沅芷道:「老師,你教我這好玩的法兒?」陸高止道:「甚麼法兒呀?」
    李沅芷道:「用金針釘蒼蠅的法兒。」說著搬了張椅子,縱身跳上,細細瞧了一會,把
釘在蒼蠅身上的金針一枚枚拔下來,用紙抹拭乾淨,交還老師,說道:「老師,我知道,你
這不是玩意兒,是非常高明的武功,你非教我不可。」她有時跟隨父親在練武場上盤馬彎
弓,也學過一些武藝。陸高止微笑道:「你要學武功,扶風城周圍幾百里地,誰也及不上你
爹爹武藝高強。」李沅芷道:「我爹爹只會用弓箭射鷹,可不會用金針射蒼蠅,你若不信,
我便問爹爹去,看他會不會。」
    陸高止沈吟半晌,知道這女弟子聰明伶俐,給父母寵得慣了,行事很有點兒任性,年紀
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嬌滴滴的可不易對付,於是點頭道:「好吧,明兒早你來,我教你。
現在你自己去玩罷。我打蒼蠅的事不許跟別人說,不論是誰知道了,我就決不教你。」李沅
芷真的不對人提起,整晚就想著這件事。第二天一早就到老師書房裡來,一推門,不見老師
的人影,只見書桌上鎮紙下壓著一張紙條,忙拿起來看時,見紙上寫道:「沅芷女弟青覽:
汝心靈性敏,好學善問,得徒如此,夫復何憾。然汝有立雪之心,而愚無時雨之化,三載濫
竽,愧無教益,緣盡於此,後會有期。汝智變有餘,而端凝不足,古雲福慧雙修,日後安身
立命之道,其在修心積德也。愚陸高止白。」李沅芷拿了這封信,怔怔說不出話來,淚珠已
在眼眶中滴溜溜的打轉,心中只道:「老師騙人,我不來,我不來!」便在此時,忽然房門
推開,跌跌撞撞的走進一個人來,正是那位已經留書作別的陸老師。但見他臉色慘白,上半
身滿是血汙,進得門來,搖搖欲墜,扶住椅子,晃了兩晃,便倒在椅上。李沅芷驚叫:「老
師!」陸高止說得一聲:「關上門,別做聲!」就閉上眼不言不語了。李沅芷究是將門之
女,平時掄刀使槍慣了的,雖然驚慌,還是依言關上了門。
    陸高止緩了一口氣,說道:「沅芷,你我師生三年,總算相處不錯。我本以為緣份已
盡,哪知還要碰頭。我這件事性命攸關,你能守口如瓶,一句不漏嗎?」說罷雙目炯炯,直
望著她。李沅芷道:「老師,我聽你吩咐。」陸高止道:「你對令尊說,我病了,要休息半
個月。」李沅芷答應了。陸高止又道:「你要令尊不用請醫生,我自己會調理。」隔了半
晌,道:「你去吧!」陸高止待李沅芷走後,掙紮著取出刀傷藥敷上左肩,用布纏好,不想
這一費勁,眼前一黑,竟「哇」地吐了一大口血。原來這位教書先生陸高止真名陸菲青,乃
武當派大俠,壯年時在大江南北行俠仗義,端的名震江湖,原是屠龍幫中一位響噹噹的人
物。屠龍幫是反清的秘幫,雍正年間聲勢十分浩大,後來雍正、乾隆兩朝厲行鎮壓,到乾隆
七八年時,屠龍幫終於落得瓦解冰消。陸菲青遠走邊疆。當時清廷曾四下派人追拿,但他為
人機警,兼之武功高強,得脫大難,但清廷繼續嚴加查緝。陸菲青想到「大隱隱於朝、中隱
隱於市、小隱隱於野」之理,混到李可秀府中設帳教讀。清廷派出來搜捕他的,只想到在各
處綠林、寺院、鏢行、武場等地尋找,哪想得到官衙裡一位文質彬彬的教書先生,竟是武功
卓絕的欽犯。
    那晚陸菲青心想行藏已露,此地不可再居,決定留書告別。他行囊蕭然,只隨身幾件衣
服,把一口白龍劍裹在裡面,打了個包裹,等到二更時分,便擬離去,別尋善地。他盤膝坐
在床上,閉目養神,遠遠聽到巡更之聲,忽然窗外一響,有人從牆外躍入。陸菲青躍下床
來,隨手將長袍一角拽起,塞在腰帶裡,另一手將白龍劍輕輕拔出。只聽得窗外一人朗聲發
話道:「陸老頭兒,一輩子躲在這裡做教書匠,人家就找你不到嗎?乖乖跟爺們上京裡打官
司去吧!」陸菲青心知來人當非庸手,也決不止一人,敵人在外以逸待勞,不出去不行,從
窗中出去則立遭攻擊,當下施展壁虎遊牆功,悄聲沿壁直上,抓住天窗格子,喀喀兩聲,拉
斷窗格,運氣揮掌一擊,於瓦片紛飛之中跳上屋頂。下面的人「咦」了一聲,一枝甩手箭打
了上來,大叫:「相好的,別跑。」陸菲青側身一讓,低聲喝道:「朋友,跟我來。」展開
輕功提縱術向郊外奔去,回頭只見三條人影先先後後的追來。
    他一口氣奔出六七里地,身後三人邊追邊罵:「喂,陸老頭兒,虧你也算是個成名人
物,這麼不要臉,想一走了之嗎?」陸菲青渾不理睬,將三人引到扶風城西一個山崗上來。
他把敵人引到荒僻之地,以免驚動了東家府裡,同時把來人全數引出,免得己在明而敵在
暗,中了對方暗算,奔跑之際,也可察知敵方人數和武功強弱。他腳下加緊,頃刻之間又趕
出十餘丈,聽著追敵的腳步之聲,已知其中一人頗為了得,餘下二人卻是平庸之輩。陸菲青
上得崗來,將白龍劍插入了劍鞘。三各追敵先後趕到,見他止步轉身,也不敢過份逼近,三
人丁字形站著,一人在前,兩人稍後。陸菲青於月光下凝目瞧在前那人,見他五十上下年
紀,又矮又瘦,黑黝黝一張臉,兩撇燕尾須,長不盈寸,精幹矯健,相貌依稀熟悉。他身後
兩人一個身材甚高,另一人是個胖子。那瘦子當先發話道:「陸老英雄,一晃十八年,可還
認得焦文麼?」』陸菲青心中一凜:「果然是他?」
    原來焦文期是關東六魔中的第三魔,十八年前在直隸濫殺無辜,給陸菲青撞上了,出手
制止,當時手下留情,未曾趕盡殺絕,只打了他一掌。焦文期引為奇恥大辱,誓報此仇,這
次受了江南一家官宦巨室之聘,赴天山北路尋訪一個要緊人物,西來途中,無意間得知了陸
菲青的行蹤,於是率領了陝西巡撫府中兩名高手,也不通知當地官府和李可秀。逕自前來尋
仇拿人。陸菲青拱手道:「原來是焦文期焦三爺,十多年不見,竟認不出來了。這兩位是
誰,焦三爺給我引見引見。」焦文期皮笑肉不笑的哼了一聲,指著那胖子道:「這是我盟弟
羅信,人稱鐵臂羅漢。」指著那高身材的人道:「這是兩湖豪傑玉判官貝人龍。你們多親近
親近。」羅信說了聲:「久仰。」貝人龍卻抬頭向天,微微冷笑。
    陸菲青道:「三更半夜之際,竟勞動三位過訪,真是想不到。卻不知有何見教?」焦文
期冷然道:「陸老英雄,十八年前,在下拜領過你老一掌之賜,這只怨在下學藝不精,總算
骨頭硬,命不該絕,這幾年來多學到了三招兩式的毛拳,又想請你老別見笑,指點指點,這
是為私。你老名滿天下,朝廷裡要你去了結幾件公案。我兄弟三人專誠拜訪,便是來促請大
駕,這是為公。」陸菲青明知今晚非以武力決勝敗不可,但他為人本就深沈,這些年來飽經
憂患,處事更加穩重,拱了說道:「焦三爺,你我都是五六十歲的人了。當年在下得罪你之
處,這裡給你賠禮了!」說罷深深一揖。貝人龍「呸」了一聲,大聲罵道:「不要臉!」陸
菲青眸子一翻,冷冷的盯住了他,森然道:「陸某行走江湖,數十年來薄有微名,平生可沒
做過一件給武林朋友們瞧不起的事。」轉頭向焦文期道:「焦三爺說找在下既是為私,亦復
為公。當年咱們年輕好勝,此時說來不值一笑。你焦三爺要算當年的過節,我這裡給你賠過
了禮。至於說到公事,姓陸的還不致於這麼不要臉,去給滿清韃子做鷹犬。你們要拿我這幾
根老骨頭去陞官發財,嘿嘿,請來拿吧!」他目光依次從三人臉上掃過,說道:「三位是一
齊上呢?還是哪一位先上?」大胖子羅信喝道:「有你這麼多說的!」衝過來對準陸菲青面
門就是一拳。陸菲青不閃不讓,待拳到面門數寸,突然發招,左掌直切敵人右拳脈門。羅信
料不到對方來勢如此之快,連退三步,陸菲青也不追趕,羅信定了定神,施展五行拳又猛攻
過來。焦文期和貝人龍在一旁監視,兩人各有打算。焦文期是一心報仇,這些年來在鐵琵琶
手上痛下功夫,本領已大非昔比,但當年領教過陸菲青的無極玄功拳,真是非同小可,他想
先讓羅信和貝人龍耗去對手大半氣力,自己再行上場,便操必勝。貝人龍卻只想拿到欽犯,
讓總督給他保薦一個功名。羅信五行拳的拳招全取攻勢,一招甫發,次招又到,一刻也不容
緩,金、木、水、火、土五行相生相剋,連續不斷。他數擊不中,突發一拳,使五行拳
「劈」字訣,劈拳屬金,劈拳過去,又施「鑽」拳,鑽拳屬水,長拳中又叫「沖天炮」,沖
打上盤。陸菲青的招術則似慢實快。一瞬之間兩人已拆了十多招。以羅信的武功,怎能與他
拆到十招以上?只因陸菲青近年來深自收斂,知道羅信這些人只是貪圖功名利祿,天下滔
滔,實是殺不勝殺,是以出手之際,頗加容讓。
    這時羅信正用「崩」拳一掛,接著「橫」拳一閂,忽然不見了對方人影,急忙轉身,見
陸菲青已繞到身後,情急之下,便想拉他手腕。他自恃身雄力大,不怕和對方硬拚,哪知陸
菲青長袖飄飄,倏來倏往,非但抓不到他手腕,連衣衫也沒碰到半點。羅信發了急,拳勢一
變,以擒拿手雙手急抓。陸菲青也不還招,只在他身邊轉來轉去。數招之後,羅信見有可乘
之機,右拳揮出,料到陸菲青必向左避讓,隨即伸手向他左肩抓去,一抓到手,心中大喜,
哪知便是這麼一抓,自己一個肥大的身軀竟平平的橫飛出去,蓬的一聲,重重實實的摔在兩
丈之外。他但覺眼前金星亂迸,雙手一撐,坐起身來,半天摸不著頭腦,傻不楞的坐著發
呆,喃喃咒罵:「媽巴羔子,奶奶雄,怎麼攪的?」原來陸菲青使的是內家拳術中的上乘功
夫,叫做「沾衣十八跌」。功力深的,敵人只要一沾衣服,就會直跌出去,乃當年「千跌
張」傳下的秘術,其實也只是借勢用勁之法。陸菲青的功力還不能令敵人沾衣就跌,但羅信
出盡氣力來抓,手一沾身,就被他借勁摜出。焦文期雙眉一皺,低聲喝道:「羅賢弟起
來!」貝人龍一聲不作,冷不防的撲上前去,一招「雙龍搶珠」,雙拳向陸菲青擊去。陸菲
青身子一晃,人影無蹤。貝人龍忽覺背上被人一拍,只聽得背後說道:「你再練十年!」
    貝人龍急轉回身,又不見了陸菲青,想再轉身,不意臉上拍拍兩聲,中了兩記耳光,手
勁奇重,兩邊臉頰登時腫了起來。陸菲青喝道:「小輩無禮,今日教訓教訓你。」只因貝人
龍適才言語刻薄,是以陸菲青一上來便以奇快的身法打他一個下馬威。這背上一拍,臉上兩
掌,只消任何一招中稍加勁力,貝人龍便得筋碎骨斷,立時斃命。但他是武林前輩,也不和
這些人一般見識。焦文期眼見貝人龍吃虧,一個箭步跳上,人尚未到,掌風先至。陸菲青知
道這關東六魔中第三魔非其餘兩人可比,不敢存心戲弄,當下施展本門無極玄功拳,小心應
付。焦文期的鐵琵琶手得自洛陽韓家真傳,一記「手揮五弦」向陸菲青拂去,出手似乎輕飄
無力,可是虛虛實實,柔中帶剛,一臨近身就駢指似鐵,實兼鐵沙掌和鷹爪功兩家之長。
    陸菲青見焦文期功力甚深,頗非昔比,低喝一聲:「好!」一個「虎縱步」,閃開正
面,踏上一步,已到了焦文期右肩之側,右掌一招「劃手」,向他右腋擊去。焦文期急忙側
身份掌,「琵琶遮面」,左掌護身,右手「刀槍齊鳴」,弓起食中兩指向陸菲青點到。拆得
七八招,陸菲青身形一矮,一個「印掌」,掌風颯然,已沾對方前襟,他心存厚道,見焦文
期數十年功力,不忍使之廢於一旦,這一掌只使了五成力,盼他自知慚愧,就此引退。陸菲
青手下留情,這一掌蘊勁回力,去勢便慢,焦文期明知對方容讓,竟然趁勢直上,乘著陸菲
青哈哈一笑,手掌將縮未縮、前胸門戶洞開之際,突然左掌「流泉下山」,五指已在他左乳
下猛力一截。陸菲青出於不意,無法閃避,竟中了鐵琵琵的毒手。但他究是武當名家,雖敗
不亂,雙掌一錯,封緊門戶,連連解去焦文期的隨勢進攻,穩步倒退,一面到調神凝氣,不
敢發怒,自知身受重傷,稍一暴躁,今夜難免命喪荒山。焦文期得手不容情,哪肯讓對方有
喘息之機,「銀瓶乍破」、「鐵騎突出」,鐵琵琶手中的厲聲招術一招緊似一招。陸菲青低
哼一聲,白龍劍出手,刷刷刷三招,全是進手招數。焦文期連閃帶跳,避了開去,大叫:
「並肩了上啊,老兒要拚命!」貝人龍更不打話,一對吳鉤劍分上下兩路,左奔咽喉,右刺
前陰,向陸菲青攻來。吳鉤劍名雖是劍,實是雙鉤,不過鉤頭上多了一個劍尖,除了鉤法中
的勾、拉、鎖、帶之外,還夾著雙劍的路子。雙鉤不屬十八般武器之內,極為陰狠難練,初
學時稍有疏虞,不是被月牙護手所傷,便是拗勁掣肘,發不出招,但練成了之後,招數卻著
實厲害。陸菲青見雙鉤一出,當即留神,展開柔雲劍術中的「杏花春雨」、「三環套月」,
連連進擊。羅信取出七節鋼鞭,也加入戰團,力大招沈。陸菲青不敢以劍刃硬碰鋼鞭,劍走
輕靈,削他手指。羅信「啊」的一聲,跳了開去。焦文期鐵牌一拍,錚錚有聲,向陸菲青後
腦砸去。焦文期是在洛陽韓家學的武藝。韓家鐵琵琶手至韓五娘而達大成,除掌法外,兵器
用的是一隻精鐵打成的琵琶。這琵琶兩邊鋒利,攻時如板斧,守時作盾牌,琵琶之腹中空,
藏有十二枚琵琶釘,一物三用,端的厲害。焦文期嫌琵琶是女子彈弄之物,在江湖上使用出
來,被口齒輕薄之人損上幾句可受不了,是以別出心裁,打造了一面鐵牌,形狀雖異。使用
手法和師門所傳的鐵琵琶並無二致。
    陸菲青聽得腦後風生,側首向左,鐵牌打空,回手就是一劍。他柔雲劍術連綿不斷,焦
文期橫鐵牌硬擋,白龍劍順著鐵牌之勢又攻了過去。不論拳腳還是兵器,一招既出,再次出
招,自必收回再發,柔雲劍術的妙詣卻在一招之後,不論對方如何招架退避,第二招順勢跟
著就來,如柔絲不斷,春雲綿綿。貝人龍和羅信見焦文期被逼得手忙腳亂,忙從陸菲青後面
左右擊來,三人一牌一鞭一對雙鉤,將他裹在中間。陸菲青這時胸口隱隱作痛,知道內傷起
始發作,柔雲劍術雖然厲害,可是剛將一人纏住,另外兩人立即從側面擊來。不得不分手招
架,心道:「不想我陸菲青一世英雄,今日命喪鼠輩之手。」自忖心存忠厚,反遭暗算,不
禁憤火中燒,一個氣往上衝,竟爾疊遇險招,念頭一轉,眼見今日落敗,須當先脫此難,養
好傷後,再找關東六魔報仇。他打算已定,不求當場斃敵,反而心平氣和,內家武功講究的
是心穩神定,這一凝神,一柄白龍劍四面八方把自身籠罩住了,任憑對方三人如何變招,再
也攻不進來。羅信叫道:「焦三爺,咱們纏住他,打不贏,還怕累不死他嗎?」焦文期道:
「對。待會兒羅兄弟割了老兒的頭去請功。」貝人龍道:「他那把劍好,焦三爺,我要了成
麼?」他們三人一吹一唱,竟把陸菲育當作死人看待,明著是要激他個心浮氣粗。陸菲青向
羅信刷刷兩劍,待他急閃退避,露出空隙,白龍劍「滿天花雨」四下圈揮,一個箭步,跳了
出去。羅信狂喊:「不好,老兒要扯呼!」陸菲青展開輕功提縱術,向山下跑去,既已脫出
包圍,料得這三人輕功不及自己,再也追趕不上。焦文期一按鐵牌上機括,三枚琵琶釘帶著
一股勁風向他背心射來。陸菲青揮劍打飛射向上盤的兩枚琵琶釘,雙腳一跳,又躲開了射向
下三路的一枚。他知道琵琶釘上全是倒刺,一射進肉裡,有如生根,如用力扯拔,非連肉拉
下來一大塊不可,若伸手去接,亦上大當。他躲過暗器,正想飛奔下山,哪知一個踉蹌,一
口氣竟然提不上來,同時胸口劇痛,眼前一片昏黑。焦文期等三人見他腳步散亂,知他內傷
發作,心中大喜,又圍了上來。陸菲青舞劍奮戰,四人又拆了十幾招。陸菲青發覺右膀一用
力,便牽連左胸劇痛,當下劍交左手,一路左手劍向焦文期逼去。他這左手劍使的全是反手
招術,和尋常劍術反其道而行,焦文期出其不意,連退數步。陸菲青得此良機,左手劍「白
虹貫日」向貝人龍刺去。貝人龍識得此招,向右閃讓,不料左手劍方位相反,他向右閃,左
手劍順手跟來。貝人龍大駭,躲避不及,急中生智,一摔倒地,幾個翻身,滾了開去。陸菲
青正待要趕,腦後風生,羅信的鋼鞭「泰山壓頂」砸了下來,陸菲青雙腳不動,上身一讓,
快如閃電,伸手疾探,在羅信的「幽門穴」一點,羅信的鋼鞭仍然砸將下來,但穴道被點,
登時軟倒,手一鬆,鋼鞭餘勢不衰,打在山石之上,火花四顧,反彈起來。就在此時,焦文
期的三枚琵琶釘已飛到背後,陸菲青聽得暗器風聲勁急,不論向前縱跳或是左右趨避都已不
及,隨手拉起軟癱在地的羅信一擋。「嘿」的一聲,三枚琵琶釘兩中前胸,一中小腹,羅信
登時斃命。焦文期見暗器反而傷了自己盟弟,急怒攻心,提起鐵牌,狠狠向陸菲青砸去。
    貝人龍挺雙鉤又攻上來,陸菲青長劍刺出,貝人龍見劍勢淩厲,向左躍開,焦文期鐵牌
跟著砸到。陸菲青眼見如回身招架,貝人龍勢必又上,敵人雖已少了一個,自己傷處卻也越
來越痛,當下並不回頭,俯身向前,將鐵牌來勢消了大半,可是畢竟未能全避,鐵牌刃鋒在
他左肩劃了一條大口子。焦文期正在大喜當口,忽見白光閃動,白龍劍在面前急掠而過,直
向貝人龍飛去。貝人龍大驚,舉吳鉤劍一擋,雖然擋到,但陸菲青用足功力,以大摔碑手重
手法擲出,吳鉤之力未能擋開,白龍劍自他前胸刺入,後背穿出,竟將他釘在地下。
    便在這一瞬之間,陸菲青突然回身,焦文期未及收回鐵牌,只感到臉上一陣劇痛,眼前
發黑。原來陸菲青甩出肩上受他鐵牌一擊,飛擲長劍,回手一把芙蓉金針向他臉上射去,這
一下相距既近,出手又快,金針眾多,萬萬無法閃避,焦文期雙目全被打瞎。陸菲青乘他雙
手在臉上亂抓亂摸之際,一個連枝交叉步,雙拳「拗鞭」,當堂將他斃於拳下。
    陸菲青施展平生絕技,以點穴手、大摔碑手、芙蓉金針,剎那間連斃三敵。荒山上寒風
凜冽,一勾殘月從雲中現出,照見橫屍在亂石上的三具屍首,遠林中夜梟怪聲淒叫,他雖然
藝高膽大,不禁也感驚心,撕下衣襟,包了左肩上的傷口,靜立調勻呼吸,然後將寶劍拔
起,拭淨入鞘。他生怕留下了線索,把焦文期臉上金針拔出藏好,然後把三具屍體拋入荒山
崗下。
    當時氣喘力竭,全身血汙,自忖如去投店,必定引人疑心,還是回到李家換衣洗淨之後
再行離去,哪知李沅芷清晨已在書房。等李沅芷退出,他一倒上床,胸口奇痛,竟自昏了過
去。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迷迷糊糊中只覺得有人相推,聽得有人呼叫:「老師!老師!」
他緩緩睜眼,見李沅芷站在床前,一臉驚疑之色,旁邊還有一位醫生。
    經過兩個多月的調養,仗著他內功精純,再加李沅芷央求父親聘請名醫,購買良藥,內
傷終於治好了。這兩個多月中李沅芷妥為護侍,盡心竭力。
    這一日,陸菲青支使開了書僮,對李沅芷道:「沅芷,我是甚麼樣的人,雖然你未必清
楚,但也不見得完全不知。這次我遭逢大難,你這般盡心服侍,大丈夫恩怨分明,我可不能
一走了之啦。那手金針功夫就傳給你吧。」李沅芷大喜,跪下來恭恭敬敬的叩了八個頭,她
跟陸菲青讀書學文,本已拜過師,這時是二次拜師。陸菲青微笑著受了,說道:「你悟性甚
高,學我這派武功原是再好不過。只是……」說到這裡,沈吟不語。李沅芷忙道:「老師,
我一定聽你的話。」陸菲青道:「令尊的所作所為,老實說我是大大的不以為然,將來你長
大成人,盼你明辨是非,分得清好歹。你拜我為師,就得嚴守師門戒條,可做得到嗎?」李
沅芷道:「弟子不敢違背老師的話。」陸菲青道:「你將來要是以我傳你的功夫為非作歹,
我取你小命易如反掌。」他說這句話時聲色俱厲,李沅芷嚇得不敢做聲,過了一會,笑道:
「師父,我乖乖的,你怎捨得殺我呢?」從那天起,陸菲青便以武當派的入門功夫相授,教
她調神練氣,先自十段錦練起,再學三十二勢長拳,既培力、亦練拳,等到無極玄功拳已有
相當火候,再教她練眼、練耳、打彈子、發甩手箭等暗器的基本功夫。匆匆兩年有餘,李沅
芷既用功又聰明,進步極快。其時李可秀已調任甘肅安西鎮總兵。安西北連哈密,西接大
漠,乃關外重鎮。
    再過兩年多,陸菲青把柔雲劍術和芙蓉金針也都教會了她。這五年之中,李沅芷把金
針、劍術、輕功、拳技,都學了個全,所差的就是火候未到,經驗不足。她遵從師父吩咐,
跟他學武之事一句不露,每天自行在後花園習練,好在她自小愛武,別人也不生疑。大小姐
練功夫,婢女看了不懂,男僕不敢多看。李可秀精明強幹,官運亨通,乾隆二十三年在平定
伊犁一役中有功,朝旨下來,升任浙江水陸提督,節制定海、溫州等五鎮,統轄提標五營,
兼轄杭州等城守協,太湖、海寧等水師營。李沅芷自小生長在西北邊塞之地,現今要到山明
水秀的江南去,自是說不出的高興,磨著陸菲青同去。陸菲青離內地已久,想到舊地重遊,
良足暢懷,也就欣然答應。
    李可秀輕騎先行赴任,撥了二十名親兵、一名參將護送家眷隨後而來。參將名叫曾圖
南,年紀四旬開外,微留短鬚,精神壯旺,體格雄健,使一手六合槍。他是靠真功夫升上來
的,很得李可秀的信任。一行人共有十幾匹騾馬。李夫人坐在轎車之中。李沅芷長途跋涉,
整天坐在轎車裡嫌氣悶,但是官家小姐騎了馬拋頭露面,到底不像樣,於是改穿了男裝,這
一改裝,竟是異樣的英俊風流,說甚麼也不肯改回女裝。李夫人只好笑著歎口氣,由得她
了。這一日時當深秋,陸菲青騎在馬上,遠遠落在大隊之後,縱目四望,只見夜色漸合,長
長的塞外古道上,除了他們這一大隊騾馬人夥外,惟有黃沙衰草,陣陣歸鴉。驀地裡一陣西
吹來,陸菲青長吟道:「將軍百戰身名裂,向河梁,回首萬里,故人長絕。易水蕭蕭西風
冷,滿座衣冠似雪。正壯士悲歌未徹……」心道:「辛稼軒這首詞,正可為我心情寫照。當
年他也如我這般,眼見莽莽神州淪於夷狄,而虜勢方張,規復難期,百戰餘生,兀自慷慨悲
歌。」這時他已年近六十,雖然內功深湛,精神飽滿,但鬚眉皆白,又想:「我滿頭鬚髮似
雪,九死之餘,只怕再難有甚麼作為了。」馬鞭一揮,縱馬追上前去。騾隊翻過一個山崗,
眼看天色將黑,騾夫說再過十里地就到雙塔堡,那是塞外一個大鎮,預定當晚到鎮上落店。
正在此時,陸菲青忽聽得前面傳來一陣快馬奔馳之聲,遠見前面征塵影裡,兩匹棗騮馬八蹄
翻飛,奔將過來,眨眼之間已旋風似的來到跟前。馬上兩人伏腰勒韁,斜刺裡從騾隊兩旁直
竄過去。陸菲青在一照面中,已看出這兩人一高一矮,高者眉長鼻挺,臉色白淨,矮者滿臉
精悍之氣。他拍馬追上李沅芷,低聲問道:「這兩人你看清楚了麼?」李沅芷喜道:「怎
麼?是綠林道麼?」她巴不得這二人是劫道的強徒,好顯一顯五年來辛辛苦苦學得的本領。
陸菲青道:「現下還瞧不準,不過看這兩人的武功,不會是綠林道探路的小夥計。」李沅芷
奇道:「這兩人武功好?」陸菲青道:「瞧他們的騎術,多半不是庸手。」大隊快到雙塔
堡,對面馬蹄聲起,又是兩乘馬飛奔而來,掠過騾隊。陸菲青道:「咦,這倒奇了。」這時
暮靄蒼茫,一路所經全是荒漠窮鄉,眼見前面就是雙塔堡,怎麼這時反而有人從鎮上出來,
除非身有要事而存心趕夜路了。
    行不多久,騾隊進鎮,曾參將領著騾隊轎車,逕投一家大店。李沅芷和母親住著上房。
陸菲青住了間小房,用過飯,店夥掌上燈,正待休息,夜闌人靜,犬吠聲中,隱隱聽得遠處
一片馬蹄之聲。陸菲青暗想:「這時候還緊自趕路,到底有甚麼急事?」追思路上接連遇到
的四人,暗忖這事有點古怪。蹄聲得得,越行越近,直奔到店前,馬蹄聲一停,敲門聲便
起。只聽得店夥開門,說道:「你老辛苦。茶水酒飯都預備好啦,請進來用吧!」一人粗聲
說道:「趕緊給餵馬,吃了飯還得趕路。」店夥連聲答應。腳步聲進店,聽來共是兩人。
    陸菲青心下思量,一夥人一批批奔向安西,看他們馬上身法都是身負武功之人,在塞外
這多年,這樣的事兒倒還真少見。他輕輕出了房門,穿過三合院,繞至客店後面,只聽得剛
才粗聲說話那人道:「三哥,你說少舵主年紀輕輕,這夥兄弟他壓得住麼?」陸菲青循聲走
到窗下,他倒不是存心竊聽別人陰私,只是這夥人路道奇特,自己身上負著重案,不得不處
處小心提防。只聽屋裡另一人道:「壓不住也得壓住。這是老當家遺命,不管少舵主成不
成,咱們總是赤膽忠心的保他。」這人出聲洪亮,中氣充沛,陸菲青知他內功精湛,不敢弄
破窗紙窺探,只屏息傾聽。只聽那粗嗓子的道:「那還用說?就不知少舵主肯不肯出山。」
另一人道:「那倒不用擔心,老當家的遺命,少舵主自會遵守。」他說這個「守」字,帶了
南方人的濃重鄉音。陸菲青心中一震:「怎地這聲音好熟?」仔細一琢磨,終於想起,那是
從前在屠龍幫時的好友趙半山。那人比他年輕十歲,是溫州王氏太極門掌門大弟子。兩人時
常切磋武藝,互相都很欽佩。至今分別近二十年,算來他也快五十歲了。屠龍幫風流雲散之
後,一直不知他到了何處,不意今日在塞外相逢,他鄉遇故知,這份欣慰不可言喻。他正想
出聲認友,忽然房中燈火陡黑,一枝袖箭射了出來。
    這枝袖箭可不是射向陸菲青,人影一閃,有人伸手把袖箭接了去。那人一長身,張口便
欲叫陣。陸菲青縱身過去,低聲喝道:「別作聲,跟我來!」那人正是李沅芷。窗內毫無動
靜,沒人追出。陸菲青拉著她手,蛇行虎伏,潛行窗下,把她拉入自己店房。燈下一看,見
她已換上了夜行裝束,但仍是男裝,也不知是幾時預備下的,臉上一副躍躍欲試的神情,不
禁又好氣又好笑,當下莊容說道:「沅芷,你知那是甚麼人?幹麼要跟他們動手?」這一下
可把李沅芷問得張口結舌,答不上來,呆了半晌,才忸怩道:「他們幹麼打我一袖箭?」她
自是只怪別人,殊不知自己偷聽旁人陰私,已犯了江湖大忌。陸菲青道:「這兩人如不是綠
林道,就是幫會中的。內中一人我知道,武功決不在你師父之下。他們定有急事,是以連夜
趕路。這枝袖箭也不是存心傷人,只不過叫你別多管閒事。真要射你,怕就未必接得住。快
去睡吧。」說話之間,只聽開門聲、馬蹄聲,那兩人已急速走了。給李沅芷這樣一鬧,陸菲
青心想這時去見老友,多有不便,也不追出去會面。次日騾隊又行,出得鎮來,走了一個多
時辰,離雙塔堡約已三十里。李沅芷道:「師父,對面又有人來了。」只見兩騎棗紅馬奔馳
而來。有過了昨晚之事,師徒倆對迎面而來之人都留上了心。兩匹馬一模一樣,伸駿非凡,
更奇的是馬上乘客也一模一樣,都是四十左右年紀,身材又高又瘦,臉色蠟黃,眼睛凹進,
眉毛斜斜的倒垂下來,形相甚是可怖,顯然是一對孿生兄弟。這兩人經過騾隊時都怪目一
翻,向李沅芷望了一眼。李沅芷也向他們瞪了一眼,把馬一勒,一副要打架不妨上來的神
色。這兩人毫不理會,逕自催馬西奔。李沅芷道:「哪裡找來這麼一對瘦鬼?」陸菲青見這
兩人的背影活像是兩根竹竿插在馬上,驀地醒覺,不由得失聲道:「啊,原來是他們!」李
沅芷忙問:「師父識得他們?」陸菲青道:「那定是西川雙俠,江湖上人稱黑無常、白無常
的常家兄弟。」李沅芷噗嗤一笑,說道:「他們姓得真好,綽號也好,可不是一對無常鬼
嗎?」陸菲青道:「女孩子家別風言風語的,人家長得難看,本領可不小!我跟他們沒會過
面,但聽人說,他倆是雙生兄弟,從小形影不離。哥兒倆也不娶親,到處行俠仗義,闖下了
很大的萬兒來。尊敬他們的稱之為西川雙俠,怕他們的就叫他倆黑無常、白無常。」李沅芷
道:「這兩人不是一模一樣嗎?怎麼又有黑白之分?」
    陸菲青道:「聽人說,常家兄弟身材相貌完全一樣,就是哥哥眼角上多了一粒黑痣,所
以起名叫做常赫志,弟弟沒痣,叫常伯志。他們是青城派慧侶道人的徒弟。慧侶道人一死,
黑沙掌的功夫,江湖上多半沒人在他二人之上了。這兩兄弟是川江上著名的俠盜,一向劫富
濟貧,不過心狠手辣,因此得了這難聽的外號。」李沅芷道:「他們到這邊塞來幹麼呀?」
陸菲青道:「我也真捉摸不定,從來沒聽說他兩兄弟在塞外做過案。」李沅芷道:「這對無
常鬼要是敢來動我們的手,就讓他們試試師父的白龍劍。」剛才這對兄弟瞪了她一眼,姑娘
心中可不樂意了,不好意思說「試試姑娘的寶劍」,就把師父先給拉扯上。陸菲青道:「聽
說他兄弟從不單打獨鬥,對付一個是兩哥兒齊上,對付十個也是兩哥兒齊上。」他乾笑一
聲:「你師父這把老骨頭,怕經不起他們四個拳頭捶呢!」
    說話之間,前面馬蹄聲又起。這次馬上乘的是一道一俗。道人背負長劍,臉色蒼白,滿
是病容,只有一隻右臂,左手道袍的袖子束在腰裡。只一人是個駝子,衣服極為光鮮。李沅
芷見這駝子相貌醜陋,服飾卻如此華麗,不覺笑了一聲,說道:「師父,你瞧這駝子!」陸
菲青待要阻止,已然不及。那駝子怒目一橫,雙馬擦身而過之際,突然伸臂向李沅芷抓來。
那道人似乎早料到駝子要生氣,不等李沅芷避讓,就伸馬鞭一擋,攔開了他這一抓,說道:
「十弟,不可鬧事!」這只是一瞬間之事,兩匹馬已交錯而過。
    陸菲青和李沅芷回頭一望,只見駝子揮鞭在他自己和道人的馬上各抽了一鞭,兩匹馬疾
馳出去,那駝子突然間一個「倒栽金鐘」,在馬背上一個倒翻觔斗,跳下地來,雙腳在地上
交互三點,已向李沅芷撲了過來。李沅芷長劍在手,謹守師父所授「敵未動,己不動」的要
訣,劍尖微顫,卻不發招。那駝子可也奇怪,並不向她攻擊,左手探出,竟是一把拉住她坐
騎的尾巴。那馬正在奔馳,忽被拉住,長嘶一聲,前足人立起來。駝子神力驚人,絲毫沒被
馬拉動,伸出右掌,在拉得筆直的馬尾上一劃,馬尾立斷,如經刀割。馬兒直衝出去,李沅
芷嚇了一跳,險些掉下馬來。她回手揮劍向駝子砍去,距離已遠,卻哪裡砍得著?駝子回頭
便跑。他身矮足短,奔跑卻是極快,有如滾滾黃沙中裹著一個肉球向前捲去,頃刻間已追及
那疾馳向西的坐騎,一躍上馬,不一會就不見蹤影了。
    李沅芷被駝子這樣一鬧,氣得想哭,委委屈屈的叫了一聲:「師父!」陸菲青一切全看
在眼裡,不由得蹙起眉頭,本想埋怨幾句,但見她雙目瑩然,珠淚欲滴,就忍住不說了。正
在這時,忽聽身後傳來一陣「我武——維揚——」「我武——維揚——」的喊聲。李沅芷甚
是奇怪,忙問:「師父,那是甚麼?」陸菲青道:「那是鏢局裡趟子手喊的趟子。每家鏢局
子的趟子不同,喊出來是通知綠林道和同道朋友。鏢局走鏢,七分靠交情,三分靠本領,鏢
頭手面寬,交情廣,大家買他面子,這鏢走出去就順順利利。綠林道的一聽趟子,知是某人
的鏢,本想動手拾的,礙於面子也只好放他過去。這叫作『拳頭熟不如人頭熟』。要是你去
走鏢哪,嘿,這樣不上半天就得罪了多少人,本領再大十倍,那也是寸步難行。」李沅芷一
聽,敢情師父是借題發揮,在教訓人啦,心說:「我幹麼要去保鏢哪?」可是不敢跟師父頂
嘴,笑道:「師父,我是錯了嘛!師父,那喊的是甚麼鏢局子啊?」陸菲青道:「那是北京
鎮遠鏢局,北方可數他最大啦。奉天、濟南、開封、太原都有分局。總鏢頭本是威鎮河朔王
維揚,現下總有七十歲了罷?聽他們喊的趟子仍是『我武維揚』,那麼他還沒告老收山。
唉,見好也該收了,鎮遠鏢局發了四十年財,還不知足麼?」李沅芷道:「師父識得他們總
鏢頭麼?」陸菲青道:「也會過面。此人憑一把八卦刀、一對八卦掌,當年打遍江北綠林無
敵手,也真稱得上威震河朔!」李沅芷很是高興,道:「他們鏢車走得快,一會兒趕了上
來,你給我引見,讓我見見這位老英雄。」陸菲青道:「他自己怎麼還會出來?真是傻孩
子。」李沅芷老是給師父數說,滿不是味兒,她知自己江湖上的事情完全不懂,心裡嘀咕:
「我不懂,就說給我聽嘛,幹麼老罵人家?」拍馬追上騾車去和母親說話解悶,回頭一看自
己的馬,尾巴給駝子弄斷了,也不禁暗暗吃驚,心想一掌打斷一桿槍並不稀奇,馬尾巴是軟
的,怎能用手割斷?勒馬想等師父上來請問,但一轉念,又賭氣不問了,追上了曾圖南,
道:「曾參將,我的馬尾巴不知怎麼斷了,真難看。」說著嘟起了嘴。曾圖南知她心意,
道:「我這坐騎不知怎麼搞的,今兒老是鬧倔脾氣,說甚麼也制它不了。小姐騎術好,勞你
的駕,幫我治一下行麼?」李沅芷謙遜一句:「怕我也不成。」兩人換了坐騎。曾參將那馬
其實乖乖的,半點脾氣也沒有。曾參將還讚一句:「小姐,真有你的,連馬也服你。」李夫
人怕大車走快了顛簸,是以這隊人一直緩緩而行。但聽得鏢局的趟子聲越喊越近,不一會,
二十幾匹騾馱趕了上來。陸菲青怕有熟人,背轉了身,將一頂大草帽遮住半邊臉,偷看馬上
鏢師。七八名鏢師縱馬經過,只聽一名鏢師道:「聽韓大哥說,焦文期焦三哥已有了下
落。」陸菲青大吃一驚。回頭看那鏢師,晃眼間只看到他滿臉鬍子,黑漆漆的一張長臉,等
他擦身而過,見他背上負著一個紅色包袱,還有一對奇形兵器,竟是外門中的利器五行輪,
尋思:「遮莫關東六魔做了鏢師?」關東六魔除焦文期外,其餘五人都未見過,只知每人均
是武藝高強,五魔閻世魁、六魔閻世章都使五行輪,外家硬功夫極是了得。他心下盤算,這
次出門來遇到不少武林高手,鎮遠鏢局看情形真的是在走鏢,那也罷了,另外那些人如果均
是為己而來,那實是凶多吉少,避之猶恐不及,偏偏這個女弟子少不更事,不斷去招惹人
家。不過看情形又不像是為自己而來,趙半山是好朋友,決不致不念舊情。那麼他們一批一
批西去,又為的何來?李沅芷和曾參將換了坐騎,見他騎了沒尾巴馬,暗自好笑,勒定了馬
等師父過來,笑道:「師會,怎麼對面沒人來了?從昨天算起,已有五對人往西去了,我倒
真想再見識見識幾個英雄好漢。」一句話提醒了陸菲青,他一拍大腿,說道:「啊,老糊塗
啦,怎麼沒想到『千里接龍頭』這回事。」只因心中掛著自己的事,盡往與自己有關的方面
去推測,哪知全想岔了。李沅芷道:「甚麼『千里接龍頭』?」陸菲青道:「那是江湖上幫
會裡最隆重的禮節,通常是幫會中行輩最高的六人,一個接著一個前去迎接一個人,最隆重
的要出去十二人,一對一對的出去。現在已過了五對,那麼前面一定還有一對。」李沅芷
道:「他們是甚麼幫會?」陸菲青道:「這個可不知道了。」又道:「你看西川雙俠和那駝
子都是這幫會的,聲勢當真非同小可。千萬別再招惹,知道麼?」李沅芷嘴上答應,心中可
不大服氣,一心要看前面來的又是何等樣人。午時打過了尖,對面仍無人來,陸菲青暗暗納
罕,覺得事出意外,難道所料不對?豈知前面沒人來,後面倒來了人,只聽得一陣駝鈴響,
塵上飛揚,一大隊沙漠商隊趕了上來。待得漸行漸近,只見數十匹駱駝夾著二三十匹馬,乘
者都是回人,高鼻深目,滿臉濃須。頭纏白布,腰懸彎刀。回族商人從回部到關內做生意,
事屬常有,陸菲青也不以為異。突然間眼前一亮,一個黃衫女郎騎了一匹青馬,縱騎小跑,
輕馳而過。那女郎秀美中透著一股英氣,光采照人,當真是麗若春梅綻雪,神如秋蕙披霜,
兩頰融融,霞映澄塘,雙目晶晶,月射寒江。陸菲青見那回族少女人才出眾,不過多看了一
眼,李沅芷卻瞧得呆了。她自幼生長西北邊寒,一向也沒見過幾個頭臉齊整的女子,更別說
如此好看的美人了。那少女和她年事相仿,大約也是十八九歲,腰插匕首,長辨垂肩,一身
鵝黃衫子,頭戴金絲繡的小帽,帽邊插了一根長長的翠綠羽毛,革履青馬,旖旎如畫。那黃
衫女郎縱馬而過,李沅芷情不自禁的催馬跟去,目不轉睛的盯著她。黃衫女郎見一個美貌的
漢人少年癡癡相望,臉一紅,叫了一聲「爹!」一個身材高大、滿頰濃須的回人拍馬過來,
在李沅芷肩上輕輕一拍,說道:「喂,小朋友,走道麼?」李沅芷「唔」了一聲,還沒會意
自己女扮男裝,這般呆望人家閨女可顯得十分浮滑無禮。那黃衫女郎只道李沅芷心存輕薄,
手揮馬鞭一圈,已裹住她坐騎的鬃毛,回手一拉,登時扯下了一大片毛來。那馬痛得亂跳亂
縱,險些把她顛下馬來。黃衫女郎長鞭在空中一揮,辟拍一聲,扯下來的馬毛四散亂飛。
    李沅芷心頭火起,摸出一枝鋼鏢,向黃衫女郎後心擲去,可也沒存心傷她性命,鏢一出
手,叫了一聲:「喂,小姑娘,鏢來啦!」那女郎身子向左一偏,鏢從右肩旁掠過,射向前
面,待鋼鏢飛至身前丈許,手中長鞭一卷,鞭梢革繩已將鋼鏢捲住拉回,順手向後一送,叫
道:「喂,小夥子,鏢還給你!」一股勁鳳,鋼鏢直向李沅芷胸前飛來,李沅芷伸手接住。
    沙漠商隊人眾見了黃衫女郎這手馬鞭絕技,都大聲喝彩。她父親卻臉有憂色,低聲向她
說了句甚麼話。黃衫女郎答應道:「噢,爹!」也不再理會李沅芷,縱馬向前,數十匹駝馬
跟著絕塵而去。眼見他們追過李夫人所乘騾車和護送兵丁,塵沙揚起,蹄聲漸遠。陸菲青漫
不在意,笑道:「能人好手,所在都有,這句話現下信了吧?這個黃衫女郎年紀跟你差不
多,剛才露這一手可佩服了?」李沅芷道:「這些回子白天黑夜都在馬上,馬鞭兒自然耍得
好,可也未必有甚麼真正武功。」陸菲青嘻嘻一笑,道:「是麼?」傍晚到了布隆吉,鎮上
只有一家大客店,叫做「通達客棧」。店門前插了「鎮遠鏢局」的鏢旗,原來路上遇到的那
枝鏢已先在這裡歇了。這家客棧接連招呼兩大隊人,夥計忙得不可開交。陸菲青洗了臉,手
裡捧了一壺茶,慢慢踱到院子裡,只見大廳上有兩桌人在喝酒吃飯。那背負紅布包袱的鏢師
背上兵器已卸了下來,但那包袱仍然背著,正在高談闊論。陸菲青手裡捧了茶壺,假裝抬頭
觀看天色,只聽一名鏢師笑道:「閻五爺,你將這玩意兒平平安安的送到京城,兆惠將軍還
不賞你個千兒八百的嗎?又好去跟你那小喜寶樂上一樂啦!」陸菲青心說:「果然是關東六
魔中的第五魔閻世魁。」當下更加留上了神。那閻世魁道:「賞金嗎?嘿,那誰也短不
了……」他話還未說完,一個陰陽怪氣的聲音插嘴道:「就只怕小喜寶已經跟了人,從了良
啦。」陸菲青斜眼一看,見說話那人相貌猥瑣,身材瘦削,但也是一身鏢師打扮。閻世魁心
中不快,「哼」了一聲。第一個說話的鏢師道:「童兆和你這東西,總沒好話。」那童兆和
仍是有氣沒力的道:「從良不是好話?好吧,我說小喜寶做一輩子的窯姐兒,到死翻不了
身。」閻世魁破口大罵:「你媽才做一輩子窯姐兒。」童兆和笑道:「成,我叫你乾爹。」
陸菲青聽這夥人言不及義,聽不出甚麼名堂,正想走開。只聽童兆和道:「閻五爺,玩笑是
玩笑,正經是正經。你可別想小喜寶想昏了頭,背上這紅包袱給人家拾了去。你腦袋搬家事
小,咱們鎮遠鏢局四十年的威名可栽不起。」閻世魁怒道:「童家小子,你望安吧,這批回
回想從你閻五爺手上把這玩意兒奪回去,教他們快死了這條心。我閻世魁關東六魔的名頭,
可是靠真功夫掙來的,不像有些小子在鏢行裡混,除了會吃飯,就是會放屁!」陸菲青望子
他背上那紅布包袱一眼,見包袱不大,看來所裝的東西也很輕巧。只聽童兆和道:「關東六
魔的名頭的確不小,就可惜第三魔給人家做了,連仇人是誰也不知道。」閻世魁一拍桌子
道:「誰說不知道?那定是紅花會害的。」陸菲青心想:「這倒奇了,焦文期明明是我殺
的,他們卻寫在紅花會帳上。紅花會是怎麼一回事?」他慢慢走到院子裡去撫弄花木,離眾
鏢客更加近了。
    童兆和嘴頭上一點也不肯放鬆:「我可惜沒骨氣,只會吃飯放屁。只要我不是孫子哪,
早就找紅花會算帳去啦。」閻世魁給他氣得發抖,說不出話來。一名鏢師出來打圓場,道:
「紅花會總舵主於萬亭上個月死在無錫,江湖上誰都知道。人家沒了當家的,你找誰去?再
說,焦三爺給紅花會害死,又沒見證,誰瞧見啦?你找上門去,人家來個不認帳,你有甚麼
法子?」童兆和沒了話,自己解嘲:「紅花會咱們不敢惹,欺侮回子還不敢麼?他們當作性
命寶貝的玩意兒咱們給搶了來,以後兆將軍要銀子要牛羊,他們敢不雙手送上嗎?我說閻五
爺,你也別想你那小喜寶啦,敢情回京求求兆將軍,讓他給你一個回回女人做小老婆,可有
多美……」正說得得意,忽然拍的一聲,不知哪裡一塊泥巴飛來,剛塞在他嘴裡。童兆和啊
啊啊的叫不出聲來。兩名鏢師抄起兵刃,趕了出去。閻世魁站起身來,把身旁五行輪提在手
裡。他弟弟閻世章聞聲趕來,兩兄弟站在一起,並不追敵,顯是怕中了敵人的調虎離山之
計。童兆和把泥塊吐了出來,王八羔子、祖宗十八代的亂罵。閻世章冷冷的道:「一向只聽
說狗吃屎,今兒可長了見識,連泥巴也吃起來啦!」
    鏢師戴永明、錢正倫一個握了條軟鞭,一個挺著柄單刀,從門外奔回,說:「點子逃
啦,沒瞧見。」
    這一切陸菲青全看在眼裡,見到那口齒輕薄的童兆和一副狼狽相,心中暗自好笑,忽見
東牆角上人影一閃。他裝著沒事人般踱方步踱到外面,其時天色已黑,他躲在客店西牆腳
下,只見一條人影從屋角跳下,落地無聲,向東如飛奔去。陸菲青想見識這位請童兆和吃泥
巴的是何等樣人物,施展輕功,悄沒聲的跟在後面,雙手仍是捧著茶壺,長衫也不捋起。他
數十年苦練的輕功直是非同小可,雖然出步迅速,前面那人卻絲毫未覺。片刻之間,兩人奔
出了五六里地。前面那人身材苗條,體態婀娜,似乎是個女子,但輕功也甚高明。過了個山
坡,前面黑壓壓一片森林,那人直穿入林中,陸菲青也跟著追去。樹林中落葉枯枝,滿地皆
是,一踏上去,沙沙作聲,他怕那人發覺。腳步稍慢,一瞬之間,已不見了那人的影子。忽
然雲破月現,一片清光在林隙樹梢上照射下來,滿地樹影淩亂,遠處黃衫一閃,那人已出了
樹林。
    他跟到樹林邊緣,掩在一株大樹後面向外張望,林外一大片草地,搭著八九個帳篷。他
好奇心起,有心要窺探一番。靜待兩名守望者轉過身去,提氣一個「燕子三抄水」,躍到了
帳篷外一匹駱駝身後,守望者並未發覺。他彎身走到中間一座最大的帳篷背後,伏下地來,
帳篷裡有人在慷慨激昂的說話,話是回語,說的又快,他雖在塞外多年,這篇話卻大半不
懂,當下輕輕掀起帳幕底腳一角,向裡張望。
    帳幕中點著兩盞油燈,許多人坐在地氈之上,便是白天遇到的那回人商隊。這時一個清
脆的聲音咭咭咯咯的說起話來,陸菲青移眼望去,見說話的正是那黃衫少女。她話聲一停,
手腕一翻,從腰間拔出一把精光耀眼的匕首。
    她用匕首刀尖在自己左手食指上一刺,幾滴鮮血滴在馬乳酒裡。帳篷中其餘的回人也都
紛紛拔出佩刀,滴血酒中。黃衫女郎叫他「爹」的那高個子回人舉起酒杯,大聲說了幾句
話。陸菲青只聽懂幾個字,甚麼「可蘭經」、「故鄉」。那黃衫女郎跟著又說,語音朗朗,
似乎是說:「不奪回神聖的可蘭經,誓死不回故鄉。」眾回人都轟然宣誓。黯淡燈光之下,
見人人面露堅毅憤慨之色。眾人說罷,舉杯一飲而盡,隨即低聲議論,似是商量甚麼法子。
陸菲青心頭揣摩,看來這群回人有一部視為聖物的經書給人奪了去,現下要去奪回來。
    他這一猜沒猜錯,原來這群回人屬於天山北路的一個遊牧部族。這一部族人多勢盛,共
有近二十萬人。那高身材的人叫木卓倫,是這部族的首領,武功既強,為人又仁義公正,極
得族人愛戴。黃衫女郎是他的女兒,名叫霍青桐。她愛穿黃衫,小帽上常插一根翠綠羽毛,
因此得上個漂亮外號,天山南北武林中人,很多知道「翠羽黃衫霍青桐」的名頭。
    這族人以遊牧為生,遨遊大漠,倒也逍遙快樂。但清廷勢力進展到回部後,征斂越來越
多。木卓倫起初還想委曲求全,盡量設法供應。哪知滿官貪得無厭,弄得合族民不聊生。木
卓倫和族人一商量,都覺如此下去實在沒有生路,幾次派人向滿官求情,求減徵賦,豈知征
賦沒有減少,反而引起了清廷的疑慮。正黃旗滿洲副都統、兼鑲紅旗護軍統領、定邊將軍兆
惠其時奉旨在天山北路督辦軍務,偵知這族有一部祖傳手抄可蘭經,得自回教聖地麥加,數
十代由首領珍重保管,乃這一族的聖物,於是乘著木卓倫遠出之際,派遣高手,竟將經書搶
了來,他想以此為要挾,就不怕回人反抗。木卓倫在大漠召開大會,率眾東去奪經,立誓便
是埋骨關內,也要教聖書物歸原主。此刻他們是於晚禱之前,重申前誓。
    陸菲青得知這些回人的圖謀與己無關,不想再聽下去,正待抽身回去,忽見帳中回人全
都伏下來祈禱。他連忙站起,哪知這一瞬之間,霍青桐已見到帳外有人窺探,在父親耳邊低
聲說:「外邊有人!」長身縱出帳來,見一個人影正向樹林跑去,身法極快,她手一揚,一
顆鐵蓮子向他打去。
    陸菲青聽得背後一股疾風,知有暗器襲來,微微側身,這時雙手仍捧著茶壺,伸出右手
食指,看準鐵蓮子向下輕輕一撥,鐵蓮子自平飛變為下跌。他左手拿著茶壺,以食中兩指揭
開壺蓋,鐵蓮子撲的跌入壺中。他頭也不回,施展輕功如飛回店。到店時大夥均已安睡。店
夥道:「老先生,溜躂了這麼久,看夜景麼?」陸菲青胡亂答應一聲,走進房中,取出茶壺
裡的鐵蓮子,見是精鋼打成,上面刻著一根羽毛,便隨手放入囊中。次日一早,鏢行大隊先
行。趟子手「我武——維揚」一路喊出去,鎮遠鏢局一桿八卦鏢旗在前開道。陸菲青看這鏢
行的騾馱並不沈重,幾名鏢師全都護著閻世魁。看來他所背的那個紅布包袱才是真正要物。
鏢行中原有保紅鏢的規矩,大隊人手只護送幾件珍寶,至於包中是甚麼「玩意兒」,他也不
去理會。鏢行一行人走後,曾參將率領兵丁也護送著夫人上路了。日中在黃巖子打了尖,一
路是上山的斜路,預計當日趕著翻過三條長嶺,在嶺下的三道溝落店。
    山路險峻,愈來愈陡,李沅芷和曾參將緊緊跟著夫人的騾車,生怕騾子一個失腳,車子
跌入山谷,那可是粉身碎骨之禍。行到申牌時分,正到烏金峽口,只見鏢行大隊都坐在地上
休息,曾參將指揮隨從,也休息一刻。烏金峽兩邊高山,中間一條山路,十分陡削,途中不
易停步,必須一鼓作氣上嶺。陸菲青落在後面,背轉了身,不與鏢行眾人朝相。
    休憩罷,進入峽口,鏢行與曾將手下兵丁排成了一條長龍,人眾牲口都是氣呼呼的上
山。騾夫「得兒——得兒——」的叱喝聲響成一片。陸菲青忽見右邊山峰頂上人影一閃,似
乎有人窺探。猛聽得前面一陣駝鈴響,一隊回人乘著駝馬,迎面奔下嶺來,疾馳俯衝,蹄聲
如雷,勢若山崩。鏢行中人大聲呼喝,叫對方緩行。童兆和喊道:「喂,相好的,死了娘老
子奔喪嗎?」眾回人轉眼奔近,前面七八騎上乘者忽然縱聲高歌,聲音曼長,山谷響應。兩
邊山頂上都有人站起來,高歌而和。鏢行中人不禁愕然。只聽回人隊中一聲胡哨,兩騎飛奔
向前,繞過閻世魁,對準了緊隨在他身後的閻世章一衝。同時四匹駱駝已奔到閻世魁的前後
左右。閻氏兄弟久經大敵,眼見情勢有異,忙拔兵器應敵。四匹駱駝背上的回人突然間同時
雙手各舉大鐵椎,猛向閻世魁當頭砸將下來。山道狹窄,本少迴旋餘地,這時又擠滿了人,
四個回人身雄力壯,騎在駱駝背上居高臨下,四柄各重百餘斤的大鐵椎猛砸下來,閻世魁武
藝再好也無法躲避,當場連人帶馬被打成血肉模糊的一團。
    回人隊中黃衫女郎霍青桐縱身上前,跳下馬來,長劍晃動,割斷閻世魁背上縛住包袱的
布帶一端,第二劍未出,忽覺背後一股勁風,有兵刃襲來。
    霍青桐側身一讓,不顧來敵,揮劍又割斷布帶一端。哪知敵人劍法迅捷,不容她緩手去
拾包袱,又是一劍欄腰削來。霍青桐無法避讓,揮劍擋格,雙劍相交,火花迸發。她心中一
震,敵人武功不弱,顧不得仔細琢磨,伸左手又去拾那包袱。敵人長劍如影隨形,直刺她左
腕。霍青桐左手一縮,食中兩指捏了劍訣,右手劍直遞出去,抬頭看時,接連三歡阻她抬包
袱之人是個美貌少年,認出就是昨日途中無禮呆看的那人,不禁心頭火起,刷刷刷三劍都是
進手招數,兩人鬥在一起。那人正是女扮男裝的李沅芷,她驟見回人商隊奇襲鏢行,本擬隔
山觀虎鬥,瞧瞧熱鬧,忽見黃衫女郎飛身而出去搶紅布包袱。這黃衫女郎昨日拉去她的馬
鬃,師父反而讚她武功,心中老大不服,此刻見鏢師與回人打得火熾,也不理會誰是誰非,
施展輕功,趕上去要與黃衫女郎較量個高下。霍青桐連刺三劍,都被李沅芷化解了開去,不
由得心頭焦躁。原來他們查知本族這部《可蘭經》,便是由兆惠托了鎮遠鏢局護送前拄北
京,眾鏢頭嚴密守護的紅布包袱,定然便是聖經的所在。鏢行中人武功不弱,明搶硬奪,未
必能成,霍青桐於是設計在烏金峽口埋伏,本擬出其不意的一擊成功,奪了聖經便即逃返回
部,哪知半路裡殺出這少年來作梗。霍青桐眼見時機稍縱即逝,不願戀戰,突然劍法一變,
施展天山派絕技「三分劍術」,數招之間已將李沅芷逼得連連倒退。
    「三分劍術」乃天山派劍術的絕詣,所以叫做「三分」,乃因這路劍術中每一手都只使
到三分之一為止,敵人剛要招架,劍法已變。一招之中蘊涵三招,最為繁複狠辣。這路劍術
並無守勢,全是進攻殺著。李沅芷見黃衫女郎一劍「冰河倒瀉」直刺過來,當即劍尖向上,
想以「朝天一柱香」格開,哪知對方這招並未使足,刺到離身兩尺之處已變為「千里流
沙」,直刺變為橫砍,心中一驚,劍鋒爭轉,護住中路。說也奇怪,對方橫砍之勢看來勁道
十足,劍鋒將到未到之際突然變為「風捲長草」,向下猛削左腿。李沅芷疾退一步,堪堪避
開。霍青桐一招「舉火燎天」,自下而上,刺向左肩。李沅芷待得招架,對方又已變為「雪
中奇蓮」。只見她每一招都如箭在弦,雖然含勁不發,卻都蘊著極大危機。兩人連拆十餘
招,雙劍竟未相碰,只因霍青桐每一招都只使到三分之一,未待對方招架,早已變招。霍青
桐在她身旁空砍空削,劍鋒從未進入離她身週一尺之內,李沅芷卻已給逼得手忙腳亂,連連
倒退。若不招架,說不定對方虛招竟是實招;如要招架,對方一招只使三分之一,也就是說
只花三分之一時刻,自己使一招,對方已使了三招,再快也趕不上對手迅捷,心中一驚,連
連縱出數步。其實李沅芷的柔雲劍術也已練到相當火候,只要心神一定,以靜制動,也未必
馬上落敗,但究竟初出道,毫無經歷,突見對手劍法比自己快了三倍,不由得慌了,招架既
然不及,只好逃開。霍青桐也不追趕,立即轉身,見一個身材瘦小之人從閻世魁身旁站起,
手中已捧著那紅布包袱。霍青桐挺劍刺去,那人叫道:「啊喲,童大爺要歸位!」這人便是
口齒輕薄的童兆和。他不敢接招,三步跳了開去,霍青桐趕上,舉劍下砍,斜刺裡一柄五行
輪當胸推來,卻是聞世章過來擋住。
    霍青桐這次籌劃周詳,前後都用龐然大物的駱駝把鏢行人眾隔開,使之首尾不能相救。
木卓倫手揮長刀,力拒戴永明、錢正倫兩名鏢師,以一敵二,兀自進攻多、遮攔少。可是另
一邊卻給閻世章攻了過來。他見胞兄被回人大椎砸死,急怒攻心,在馬背上一縱,飛身越過
駱駝,左手五行輪掠出,在一名手持鐵椎的回人脅下劃了一條大傷口,那人登時跌下駱駝。
另一個回人過來攔截,閻世章待他鐵椎揮來,身子略偏,雙輪歸於左手,右手扣住他脈門一
拉。大鐵椎重達百斤,那一揮之勢極為猛烈,那回人被他順勢一拉,倒撞下駝,鐵推打在自
己胸口,大叫聲中,吐血而死。混亂中童兆和見有便宜可撿,將紅布包袱搶在手中。閻世章
見霍青桐追趕童兆和,知他武藝平常,忙過來攔住。霍青桐和閻世章拆了數招,覺得對手招
精力猛,實是勁敵,又怕那美貌少年再加入戰團,忽聽兩邊山上胡哨聲大作,那是退卻的信
號,知道鏢行來了接應,一抬頭見童兆和正急步跑上山嶺,忙施展「三分劍術」把閻世章逼
退兩步,仗劍向嶺上追去。胡哨聲越來越響。木卓倫大叫:「青桐,快退!」霍青桐停步不
進,督率同伴把死傷的回人抱上駝馬,一陣胡哨,大隊向嶺下衝去,只見前面數十名清兵攔
住去路。曾圖南躍馬自前,橫槍喝道:「大膽回子,要造反嗎?」霍青桐兩顆鐵蓮子分打曾
參將雙手,噹啷一聲,鐵槍落地。
    木卓倫高舉長刀,當先開路,一隊回人向清兵衝去。清兵紛紛讓路。閻世章和戴永明回
身追來,與霍青桐又鬥在一起。回人隊中一騎飛出,乘者大叫:「二妹,你先退。」此人是
霍青桐的兄長霍阿伊,一桿大槍阻住兩名鏢師。霍青桐回身上馬,兄妹二人且戰且退。忽然
兩邊山頂一陣急哨,霍阿伊、霍青桐催馬快奔。閻世章跟著追去,霍青桐兩粒鐵蓮子向他上
盤打去。閻世章停下腳步,揮五行輪將鐵蓮子砸飛。兩邊山上大石已紛紛打將下來,十幾名
清兵被打得頭破血流,混亂中回人商隊已然遠去。閻世章見兄長慘死,抱住了血肉模糊的屍
身只是流淚。錢正倫和戴永明一再相勸,閻世章才收淚上馬。鏢行夥計將死者屍首放上大
車。童兆和得意洋洋,道:「不是童大爺手腳快,他死了也是白饒。」雙方酣鬥之際,陸菲
青一直袖手旁觀。李沅芷雖被霍青桐逼退,但相助鏢行,終於不讓回人得手,心下頗為自
得。可是閻世章正在傷心,其餘鏢師忙於救死扶傷,竟無一人過來招呼道謝,大小姐心中便
甚是不快。童兆和見曾圖南武官打扮,過來跟他套了幾句交情,對李沅芷卻不理會,她更加
有氣。哪知陸菲青又狠狠的教訓了她一頓,責她不該擅自出手,壞人大事,沒來由的多結冤
家,說道:「鏢行中好人少,壞人多,何苦幫人作惡?」把她罵得抬不起頭來。
    過了嶺,黃昏時分已抵三道溝。那是一個不大不小的市鎮。騾夫道:「三道溝就只一家
安通客棧。」進了鎮,鏢行和曾圖南一行人都投安通客棧。塞外處處荒涼,那客店土牆泥
地,也就簡陋得很。童兆和不見店裡夥計出來迎接,大罵:「店小二都死光了麼?我操你十
八代祖宗!」李沅芷眉頭一皺,她可從來沒聽人敢當著她面罵這些粗話。
    一行人正要闖門,忽聽得屋裡傳出一陣陣兵刃相接之聲。李沅芷大喜:「又有熱鬧
瞧!」搶先奔了進去。
    內堂裡闃無一人,到得院子,只見一個少婦披散了頭髮正和四個漢子惡鬥。那少婦面容
慘淡,左手刀長,右手刀短,刀光霍霍,以死相拚。李沅芷見他們鬥了幾個回合,那幾名漢
子似想攻進房去,給那少婦捨命擋住。四條漢子武功均皆不弱,一使軟鞭,一使懷杖。一使
劍,一使鬼頭刀。
    這時陸菲青也已走進院子,心道:「怎麼一路上盡遇見會家子?「見那使懷杖的舉雙杖
當頭砸下,少婦不敢硬接,向左閃讓。軟鞭攔腰纏來,少婦左手刀刀勢如風,直截敵人右
腕。軟鞭鞭梢倒捲,少婦長刀已收,沒被捲著,鬼頭刀卻已砍來,同時一柄劍刺她後心。少
婦右手刀擋開了劍,但敵人兩下夾攻,鬼頭刀這一招竟避讓不及,被直砍在左肩。
    她挨了這一刀,兀自惡戰不退,雙刀揮動時點點鮮血四濺。那使軟鞭的叫道:「捉活
的,別傷她性命。」陸菲青見四男圍攻一女,動了俠義之心,雖然自己身上負有重案,說不
得要伸手管上一管。只見那使懷杖的雙杖橫打,少婦避開懷杖,百忙中右手短刀還他一刀,
左方一劍刺來,少婦長刀斜格,對方膂力甚強,那少婦左肩受傷,氣力大減,刀劍相交,一
震之下,長刀嗆啷一聲掉在地下。敵人得理不讓人,長劍乘勢直進,少婦向右急閃,使鬼頭
刀的大漢在空擋中闖向店房。那少婦竟不顧身後攻來的兵器,左手入懷,一揚手,兩柄飛刀
向敵人背心飛去。那人只道少婦有己方三個同伴纏住,並無後顧之憂,待得聽見腦後風聲,
避讓已經不及,急忙低頭,一柄飛刀插上了門框,另一柄卻刺進了他背心。幸虧那少婦左肩
受傷,手勁不足,這一刀尚非致命,但已痛得哇哇大叫,退了下來,把飛刀拔出。少婦此時
又被懷杖打中一下,搖搖欲倒,見敵人退出,又即擋住房門。陸菲青向李沅芷道:「你去替
她解圍,打不贏,師父幫你。」李沅芷正自躍躍欲試,巴不得師父有這句話,一躍向前,挺
劍一隔,喝道:「四個大男人打一個婦道人家,要臉麼?」四條漢子見有人出頭干預,己方
又有人受傷,齊聲呼嘯,轉身出店而去。那少婦已是面無人色,倚在門上直喘氣。李沅芷過
去問道:「他們幹麼欺侮你?」少婦一時說不出話來。曾圖南走過來自李沅芷道:「太太請
大小姐過去。」放低了聲音道:「太太聽說大小姐又跟人打架,嚇壞啦,快過去吧。」少婦
見曾圖南一身武將官服,臉色一變,也不答理李沅芷,拔下門框上飛刀,砰的一聲,把房門
關上了。李沅芷碰了這個軟釘子,心中老大不自在,回頭對曾圖南道:「好,就去。」走到
陸菲青身邊,問道:「師父,他們幹嗎這樣狠打惡殺?」陸菲青道:「多半是江湖上的仇
殺。事情還沒了呢,那四人還會找來。」李沅芷正想再問,忽聽得外面有人大吵大嚷:「操
你奶奶,你說沒上房,怕老爺出不起銀子嗎?」聽聲音正是鏢師童兆和。店裡一人賠話:
「達官爺你老別生氣,我們開店的怎敢得罪達官爺們,實在是幾間上房都給客人住了。」
    童兆和道:「甚麼人住上房,我來瞧瞧!」邊說邊走進院子來。正好這時上房的門一
開,少婦探身出來,向店夥道:「勞你駕給拿點熱水來。」店夥答應了。
    童兆和見那少婦膚色白膩,面目俊美,左腕上戴著一串珠子,顆顆精圓,更襯得她皓腕
似玉,不禁心中打個突,咕的一聲,嚥了一口口水,雙眼骨碌碌亂轉,聽那少婦是江南口
音,學說北方話,語音不純,但清脆柔和,另有一股韻味,不由得瘋了,大叫大嚷:「童大
爺走鏢,這條道上來來去去幾十趟也走了,可從來不住次等房子。沒上房,給大爺挪挪不成
麼?」口中叫嚷,乘少婦房門未關,直闖了進去。趟子手孫老三一拉,可沒拉住。那少婦見
童兆和闖進,「啊喲」一聲,正想阻擋,只感到腿上一陣劇痛,坐了下去,適才腿上受了懷
杖,傷勢竟自不輕。童兆和一進房,見炕上躺著個男人,房中黑沈沈地,看不清面目,但見
他頭上纏滿了白布,右手用布掛在頸裡。一條腿露在被外,也纏了繃帶,看來這人全身是
傷。
    那人見童兆和進房,沈聲喝問:「是誰?」童兆和道:「姓童的是鎮遠鏢局鏢師,保鏢
路過三道溝,沒上房住啦。勞你駕給挪一下吧。這女的是誰?是你老婆,是相好的?」那人
聲音低沈,喝道:「滾出去!」他顯然受傷很重,說話也不能大聲。童兆和剛才沒見到那少
婦與人性命相撲的惡鬥,心想一個是娘們,一個傷得不能動彈,不乘機佔佔便宜,更待何
時?嘻皮笑臉的道:「你不肯挪也成,咱們三個兒就在這炕上一塊兒擠擠,你放心,我不會
朝你這邊兒擠,不會碰痛你的傷口。」那人氣得全身發抖。少婦低聲勸道:「人哥,別跟這
潑皮一般見識,咱們眼下不能再多結冤家。」向童兆和道:「別在這兒囉唆啦,快出去。」
童兆和笑道:「出去幹麼,在這裡陪你不好麼?」炕上那男人啞聲道:「你過來。」童兆和
走近了一步,道:「怎麼?你瞧瞧我長的俊不俊?」那男人道:「看不清楚。」童兆和哈哈
一笑,又走近一步:「看清楚點,這變成大舅子挑妹夫來啦……」一句便宜話沒說完,炕上
那男子突然坐起,快如電光石火,左手對準他「氣俞穴」一點,跟著左手一掌擊在他背上。
童兆和登時如騰雲駕霧般平飛出去,穿出房門,蓬的一聲,結結實實跌在院子裡。他給點中
了穴道,哇哇亂叫,聲音倒是不低,身子卻是不能動彈了。趟子手孫老三忙過來扶起,低聲
道:「童爺,別惹他們,看樣子點子是紅花會的。」童兆和直叫:「啊……啊……我的腳動
不了,紅花會的,你怎知道?」不禁嚇出了一身冷汗。孫老三道:「客店掌櫃的說,剛才衙
門裡的四個公差來拿這兩個點子,打了好一陣才走呢!」客店裡的人聽說又有人打架,都圍
攏來看。閻世章安頓了兄長屍身,也過來問:「甚麼事?」童兆和叫道:「閻六哥,我給紅
花會的小子點中穴道啦。咱們認栽了吧。」閻世章眉頭一皺,把童兆和的膀子一拉,提了起
來,道:「老童,回房去說。」他是顧全鏢局的威名,堂堂鎮遠鏢局的鏢師,給人打得賴在
地上不肯爬起來,那成甚麼話。哪知他手一放,童兆和又軟在地上。叫道:「我混身不得勁
啊,孫老三,他媽的,你扶住我不成麼?」閻世章一瞧,童兆和真的是給人點了穴,問道:
「你跟誰打架了?」童兆和愁眉苦臉的向上房瞧了一眼,想伸手來指一指都不成,道:「那
屋裡一個孫子王八蛋!」他又挑撥閻世章給他報仇:「紅花會他媽的土匪,殺了焦文期焦三
爺,人家還沒空來找你們報仇,可又來惹上你童大爺啦,啊!」孫老三低聲道:「童大爺別
罵啦,咱們犯不上跟紅花會結樑子,一得罪他們,以後走鏢就麻煩多啦。」閻世章聽童兆和
這麼罵,本想過去瞧瞧是甚麼腳色,但轉念心想,對方能點穴。武功定然甚強,自己過去多
半討不了好,兄長又死了,沒了幫手,跨出一步又退了回來。這時鏢師錢正倫過來了,問孫
老三:「你拿得準是紅花會的?」孫老三在他耳邊輕聲道:「剛才四個公差走時,關照客店
掌櫃的,說這對夫婦是欽犯,是皇上特旨來抓的紅花會大頭子,叫櫃上留點兒神,倘若點子
要走,馬上去報信。我在一旁聽得他們說的。」錢正倫有五十多歲年紀,一向在鏢行混,武
藝雖不高強,但見多識廣,老成持重,當下向閻世章使個眼色,把童兆和扶了起來。閻世章
悄問:「甚麼路道?」錢正倫道:「紅花會的,咱們就讓一讓吧,治好了老童再說。」又問
孫老三:「剛才來抓人你看到了嗎?」孫老三指手劃腳的說道:「打得才叫狠呢。一個娘們
使兩把刀,左手長刀,右手短刀,四個大男人都打她不贏。」那四個男人其實是打贏的,不
過他故意張大其辭。錢正倫愕然道:「那是神刀駱家的人了。她會放飛刀,是不是?」孫老
三忙道:「是,是,手法真準。嘿,可了不起!」錢正倫向閻世章道:「紅花會文四當家的
在這裡。」當下不再說話,三個人架著童兆和回房去了。這一切陸菲青全看在眼裡,鏢師們
低聲商量沒所見,錢正倫後兩句話可聽到了。這時李沅芷走過來,乘機道:「師父,你幾時
教我點穴啊?你瞧人家露這一手多帥!」陸菲青沒理她,自言自語:「是神刀駱家的後人,
我可不能不管。——」李沅芷問道:「神刀駱家是誰?」陸菲青道:「神刀駱元通是我好朋
友,聽說已經過世了。剛才和人相打的那個少婦,所使招數全是他這一派,若不是駱元通的
女兒,就是他的徒弟,怎麼我看不出來?」說著很有點自怨自艾,心想:「在邊塞這麼久,
隱居官衙,和武林中人久無往來,當年江湖上的事兒都淡忘了。還是因為老了,不中用
了?」
    說話之間,錢正倫和戴永明兩名鏢師又扶著童兆和過來。孫老三在上房外咳嗽一聲,大
聲說道:「鎮遠鏢局錢鏢頭、戴鏢頭、童鏢頭前來拜會紅花會文四當家的。」
    上房門呀的一聲打開,那少婦站在門口,瞪著鏢局中這四個人。孫老三把三張紅帖子遞
上去,少婦不接,問道:「有甚麼事?」
    錢正倫領頭出言:「我們這兄弟有眼無珠,不知道文四當家大駕在這兒,得罪了您老,
我們來替他賠禮,請您大人大量,可別見怪。」說罷便是一揖,戴永明和孫老三也都作了一
揖。錢正倫又道:「文四奶奶,在下跟您雖沒會過,但久仰四當家和您的英名,我們總鏢頭
王老爺子跟貴會於老當家、令尊神刀駱老爺子全有交情。我們這位兄弟生就這個壞脾氣,就
愛胡說八道的……」少婦截住他的話頭,說道:「我們當家的受了傷,剛睡著,待會醒了,
把各位的意思轉告就是。不是我們不懂禮貌,實在是他受傷不輕,有兩天沒好好睡啦。」說
時憂急之狀見於顏色。錢正倫道:「文四當家受的是甚麼傷?我這裡可帶有金創藥。」他想
買一個好,那麼對方就不能不給童兆和救治。少婦明白他意思,道:「多謝你啦,我們自己
有藥。這位被點中的不是重穴,待會我們爺醒了,讓店伴來請吧。」錢正倫見對方答應救
治,就退了出去。少婦道:「喂,尊駕怎知道我們的名字?」錢正倫道:「憑您這對鴛鴦刀
跟這手飛刀,江湖上誰不知道?再說,不是文四當家的,誰還有這手點穴功夫?你們兩位又
在一起,那自然是奔雷手文泰來文四爺和文四奶奶鴛鴦刀駱冰啦!」少婦微微一笑。錢正倫
捧了她又捧她丈夫,她心中自然樂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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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爵 | 2008-3-5 20:45:34

第二回 金風野店書生笛 鐵膽荒莊俠士心
    李沅芷見錢正倫等扶著童兆和出來,回歸店房,心想點穴功夫真好,這討厭的鏢師給人
點中穴道後一點法子都沒有,師父明明會,可是偏不肯教,看來他還留著甚麼好功夫,怎生
變個法兒求他教呢?回到房裡,托著腮幫子出了半天神。吃了飯,陪著母親說閒話,李夫人
嘮嘮叨叨的怪她路上盡鬧事,說不許她再穿男裝了。李沅芷笑道:「媽,你常說沒兒子,現
在變了個兒子出來還不高興嗎?」李夫人拿她沒法,上炕睡了。李沅芷正要解衣就寢,忽聽
得院子中一響,窗格子上有人手指輕彈了幾下,一個清脆的聲音說道:「小子,你出來,有
話問你。」李沅芷一楞,提劍開門,縱進院子,只見一個人影站在那裡,說道:「渾小子,
有膽的跟我來。」說著便翻出了牆。李沅芷是初生之犢不畏虎,也不管外面是否有人埋伏,
跟著跳出牆外,雙腳剛下地,迎面就是一劍刺來。
    李沅芷舉劍擋開,喝道:「甚麼人?」那人退了兩步,說道:「我是回部霍青桐。喂,
我問你,咱們河水不犯井水,幹麼你硬給鏢局子撐腰,壞我們的事?」李沅芷見那人俏生生
的站著,劍尖拄地,左手戟指而問,正是白天跟她惡鬥過的那個黃衫女郎,給她這麼一問,
啞口無言,自己憑空插手,確沒甚麼道理,只好強詞奪理:「天下事天下人管得,你少爺就
愛管鬧事。不服氣麼?我再來領教領教你的劍術……」話未說完,刷的就是一劍,霍青桐更
加惱怒,舉劍相迎。
    李沅芷明知劍法上鬥不過她,心中已有了主意,邊打邊退,看準了地位,一直退到陸菲
青所住店房之後,突然叫道:「師父,師父,人家要殺我呀!」霍青桐「嗤」的一笑,道:
「哼,沒用的東西,才犯不著殺你呢!我是來教訓教訓你,沒本事就少管閒事。」說完掉頭
就走。哪知李沅芷可不讓她走了,「春雲乍展」,挺劍刺她背心,霍青桐回頭施展「三分劍
術」,李沅芷又被逼得手忙腳亂。她聽得身後有人,知道師父已經出來,見霍青桐長劍當胸
刺來,一縱就躲到了陸菲青背後。
    陸菲青舉起白龍劍擋住霍青桐劍招。霍青桐見李沅芷來了幫手,也不打話,劍招如風,
連續十餘記進手招數。交手數合,便發覺對手劍招手法和李沅芷全然相同,可是自己卻絲毫
討不到便宜。她劍招越快,對方越慢,再鬥數合,她攻勢已盡被抑制,完全處在下風。李沅
芷全神貫注,在旁看兩人鬥劍,她存心把師父引出來,想偷學一兩招師父不肯教的精妙招
數,然見師父所使「柔雲劍術」與傳給自己的全無二致,但一招一式之中,顯是蘊藏著極大
內勁。霍青桐「三分劍術」要旨在以快打慢,以變擾敵,但陸菲青並不跟著她迅速的劍法應
招變式,數合之後,主客之勢即已倒置。霍青桐迭遇險招,知道對方是前輩高手,心下怯
了,連使「大漠孤煙」、「平沙落雁「兩招,凌厲進攻,待對方舉劍擋格,轉身欲退。哪知
對方劍招連綿不斷,粘上了就休想離開,霍青桐暗暗叫苦,只得打起精神廝拚。
    這時李沅芷看出了便宜,還劍入鞘,施展無極玄功拳加入戰團。霍青桐連陸菲青一人都
已敵不過,哪禁得李沅芷又來助戰?李沅芷狡猾異常,東摸一把,西勾一腿,並不攻擊對方
要害,卻是存心開玩笑,以報前日馬鬣被拉之仇。回教男女界限極嚴,婦女出門多戴面紗,
霍青桐此次要事在身,料知爭鬥必多,因此不戴面紗,以免與人動戰時不便。她向來端嚴,
哪容得李沅芷如此輕薄胡鬧,心頭氣急,門戶封得不緊,被陸菲青劍進中宮,點到面門。霍
青桐舉劍擋開。李沅芷乘機竄到她背後,喝聲:「看拳!」一記「猛雞奪粟」,向她左肩打
去。霍青桐左腕翻轉,以擒拿法化開。李沅芷乘她右手擋劍、左手架拳之際,一掌向她胸部
按去,這一掌如打實了,非受重傷不可。霍青桐一驚,雙手抽不出來招架,只得向後一仰,
以消減對方掌力。哪知李沅芷並不用勁,一掌觸到霍青桐胸部,重重摸了一把,嘻嘻一笑,
向後躍開。霍青桐急怒攻心,轉身挺劍疾刺。李沅芷一避,她又是一劍。她竟是存心拚命,
對陸菲青的劍不架不閃,盡向李沅芷進攻。陸菲青日間見到霍青桐劍法精奇,早留了神,他
原只想考較考較,決無傷她之意,見她對自己劍招竟不理會,待刺到她身邊時便凝招不發。
這時霍青桐攻勢凌厲,李沅芷緩不開手拔劍。被迫得連連倒退,口中還在氣她:「我摸過
了,你殺死我也沒用啦。」霍青桐一招「神駝駿足」挺劍直刺,劍尖將到之際,突然圈轉,
使出「天山派」劍法的獨得之秘「海市蜃樓」,虛虛實實,劍光霍霍,李沅芷眼花繚亂,手
足無措,眼見就要命喪劍下。
    陸菲青這時不能不管,挺劍又把霍青桐的攻勢接了過來。李沅芷緩了一口氣,筆道:
「算了,別生氣啦,你嫁給我就成啦。」霍青桐眼見打陸菲青不過,受了大辱又無法報仇,
見陸菲青一劍刺來,竟不招架,將手中長劍向李沅芷使勁擲去,竟是個同歸於盡的打法。陸
菲青大吃一驚,長劍跟著擲出,雙劍在半空一碰,錚的一聲,同時落地,左手一掌「撥雲見
日」,在霍青桐左肩上輕輕一按,把她直推出五六步去,縱身上前,說道:「姑娘休要見
怪。」霍青桐又急又怒,迸出兩行清淚,嗚咽著發足便奔。陸菲青追上擋住,道:「姑娘慢
走,我有話說。」霍青桐怒道:「你待怎樣?」陸菲青轉頭向李沅芷道:「還不向這位姐姐
賠不是?」李沅芷笑嘻嘻的過來一揖,霍青桐迎面就是一拳。李沅芷笑道:「啊喲,沒打
中!」閃身一避,隨手把帽子拉下,露出一頭秀髮,笑道:「你瞧我是男人還是女人?」霍
青桐在月下見李沅芷露出真面目,不由得驚呆了,憤羞立消,但餘怒未息,一時沉吟不語。
陸菲青道:「這是我女弟子,一向淘氣頑皮,我也管她不了。適才之事,我也很有不是,請
別見怪。」說罷也是一揖。霍青桐側過身子,不接受他這禮,一聲不響,胸口不斷起伏。陸
菲青道:「天山雙鷹是你甚麼人?」霍青桐秀眉一揚,嘴唇動了動,但忍住不說。陸菲青又
道:「我跟天山雙鷹禿鷲陳兄、雪雕陳夫人全有交情。咱們可不是外人。」霍青桐道:「雪
雕是我師父。我去告訴師父師公,說你長輩欺侮小輩,指使徒弟來打人家,連自己也動了
手。」她恨恨的瞪了二人一眼,回身就走。陸菲青待她走了數步,大聲叫道:「喂,你去告
訴師父,說誰欺侮了你呀?」霍青桐一想,人家姓名都不知道,將來如何算帳,停了步,問
道:「那麼你是誰!」
    陸菲青捋了一下鬍鬚,笑道:「兩個都是小孩脾氣。算了,算了,這是我徒弟李沅芷,
你去告訴你師父師公,我『綿裡針』……」他驟然住口,心想李沅芷一直沒知道他真姓名,
「……就說武當派『綿裡針』姓陸的,恭喜他們二位收了個好徒弟。」霍青桐道:「還說好
徒弟哩,給人家這樣欺侮,丟師父師公的臉。」陸菲青正色道:「姑娘你別以為敗在我手下
是丟臉,能似你這般跟我拆上幾十招的人,武林中可並不多。我知天山雙鷹向來不收徒弟,
可是日間見你劍法全是雙鷹嫡傳,心中犯了疑,因此上再試你一試。適才見你使出『海市蜃
樓』絕招來,才知你確是得了雙鷹的真傳。你師公還在跟你師父為喝醋而爭吵嗎?」說著哈
哈一笑。原來禿鷹陳正德醋心極重,夫妻倆都已年逾花甲,卻還是疑心夫人雪雕關明梅移情
別向,數十年來口角紛爭,沒一日安寧。霍青桐見他連師父師公的私事都知道,信他確是前
輩,可是仍不服氣,道:「你既是我師父朋友,怎地叫你徒弟跟我們作對?害得我們聖經搶
不回來?我才不信你是好人呢。」說著背轉了身子,她不肯輸這口氣,不願以晚輩之禮拜
見。陸菲青道:「你劍法早勝過了我徒兒。再說,比劍比不過不算丟臉,聖經搶不回來才教
丟臉呢。一個人的勝負榮辱打甚麼緊?全族給人家欺侮,那才須得拚命。」
    霍青桐一驚,覺得這確是至理名言,驕氣全消,回過身來向陸菲青盈盈施禮,道:「小
侄女不懂事,請老前輩指教如何奪回聖經。老前輩若肯援手,侄女全族永感大德。」說罷就
要下跪,陸菲青忙扶住了。李沅芷道:「我糊里糊塗的壞了你們大事,早給師父罵了半天
啦。姊姊你別急,我去幫你搶回來,那紅布包袱裡包的,便是你們的聖經?」霍青桐點點
頭。李沅芷道:「咱們現在就去。」陸菲青道:「先探一探。」三個人低聲商量了幾句。陸
菲青在外把風,霍青桐與李沅芷兩人翻牆進店,探查鏢師動靜。李沅芷適才見童兆和走過之
時,還背著那個紅布包袱,她向霍青桐招了招手,矮身走到一干鏢師所住房外,見房裡燈光
還亮著,不敢長身探看,兩人蹲在牆邊。只聽得房內童兆和不住哇哇怪叫,一會兒聲息停
了。一名鏢師道:「張大人手段真高明,一下子就把我們童兄弟治好了。」童兆和道:「我
寧可一輩子動彈不得,也不能讓紅花會那小子給我治。」一名鏢師道:「早知張大人會來,
剛才也犯不著去給那小子賠不是啦,想想真是晦氣。」一個中氣充沛的聲音說道:「你們看
著這對男女,明兒等老吳他們一來,咱們就動手。這幾個也真膿包,四個人鬥一個女娘們還
得不了手。只是這案子他們在辦,我不便搶在頭裡。」童兆和道:「你張大人一到,那還不
手到擒來?你抓到後,我在這小子頭上狠狠的踢他幾腳。」
    李沅芷慢慢長身,在窗紙上找到個破孔向裡張望,見房裡坐著五六個人,一個四十多
歲、氣派威武的面生人居中而坐,想必就是他們口中的張大人,見那人雙目如電,太陽穴高
高凸起,心想:「聽師父說,這樣的人內功精深,武功非同小可,怎麼官場中也有如此人
物?」只聽閻世章道:「老童,你把包袱交給我,那些回回不死心,路上怕還有麻煩。」童
兆和遲遲疑疑的把包袱解下來,兀自不肯便交過去。閻世章道:「你放心,我可不是跟你爭
功,咱們玩藝兒誰強誰弱,誰也瞞不了誰。把這包袱太太平平送到京裡,大家都有好處。」
    李沅芷心想,包袱一給閻世章拿到,他武功強,搶回來就不容易,靈機一動,在霍青桐
耳邊說了幾句話,隨即除下帽子,把長髮披在面前,取出塊手帕蒙住下半截臉,在地下拾起
兩塊磚頭,使勁向窗上擲去,砸破窗格,直打進房裡。房裡燈火驟滅,房門一開,竄出五六
個人來。當先一人喝道:「甚麼東西?膽子倒不小。」霍青桐胡哨一聲,翻身出牆,眾鏢師
紛紛追出。李沅芷待眾鏢師和那張大人追出牆去,直闖進房。童兆和被人點了大半天的穴,
剛救治過來,手腳還不靈便,躺在炕上,見門外闖進一個披頭散髮、鬼不像鬼、人不像人的
東西來,雙腳迸跳,口中吱吱直叫,登時嚇得全身軟癱。那鬼跳將過來,在他手中將紅包袱
一把搶過去,吱吱吱的又跳出房去。眾鏢師追出數步,那張大人忽地住腳,道:「糟了,這
是調虎離山之計,快回去!」閻世章等也即醒悟,回到店房,只見童兆和倒在炕上,呆了半
晌,才把鬼搶包袱之事說了。張大人恨道:「甚麼鬼?咱們陰溝裡翻船,幾十年的老江湖著
了道兒。」李沅芷搶了包袱,躲在牆邊,待眾鏢師都進了房,才翻牆出去。她輕輕吹了記口
哨,對面樹蔭下有人應了一聲,兩個人影迎將上來,正是陸菲青和霍青桐。李沅芷得意非
凡,笑道:「包袱搶回來了,可不怪我了吧……」一句話沒說完,陸菲青叫道:「小心後
面。」李沅芷正待回頭,肩上已被人拍了一下,她反手急扣,卻沒扣住敵人手腕,心中一
驚,知是來了強敵,此人悄沒聲的跟在後面,自己竟絲毫不覺,急忙轉身,月光下只見一個
身材魁梧的漢子站在面前。她萬想不到敵人站得如此之近,驚得倒退兩步,揚手將包袱向霍
青桐擲去,叫道:「接著。」雙手一錯,護身迎敵。哪知敵人身法奇快,她包袱剛擲出,敵
人已跟著縱起,一伸手,半路上截下了包袱。李沅芷又驚又怒,迎面一拳,同時霍青桐也從
後攻到。那人左手拿住包袱,雙手一分,使出的勢子竟是武當長拳中的「高四平,氣勁力
足,把李沅芷和霍青桐同時震得倒退數步。李沅芷這時看清了敵人,正是那個張大人。武當
長拳是武當派的入門功夫,她跟陸菲青學藝,學了練氣的十段錦後,最先學的就是這套拳
術,哪知平平常常一招「高四平」,在敵人手下使出來竟有如斯威力,不禁倒抽了口涼氣,
回頭一望,師父卻已不知去向。
    霍青桐見包袱又被搶去,明知非敵,卻不甘心就此退去,拔劍又上。李沅芷右足踏進一
步,「七星拳」變「倒騎龍」,也以武當長拳擊敵。張大人見她出手拳招,「噫」了一聲,
待她「倒騎龍」變勢反擊,不閃不避,側身也是一招「倒騎龍」一拳揮去。同樣的拳法,卻
有功力高下之分,李沅芷和敵人拳對拳一碰,只覺手臂一陣酸麻,疼痛難當,腳下一個踉
蹌,向左跳開,險些跌倒。霍青桐見她遇險,不顧傷敵,先救同伴,跳到李沅芷身旁,伸左
手將她挽住,右手挺劍指著張大人,防他來攻。
    張大人高聲說道:「喂,你這孩子,我問你,你師父姓馬還是姓陸?」李沅芷心想:
「師父姓陸,偏要騙騙他。」說道:「我師父姓馬,你怎知道?」張大人道:「見了師叔不
磕頭麼?」說罷哈哈一笑。霍青桐見他們敘起師門之誼,自己與李沅芷毫無交情,眼見聖經
是拿不回來了,當即快步離去。
    李沅芷忙去追趕,奔出幾十步,正巧浮雲掩月,眼前一片漆黑,空中打了幾個悶雷,心
下一嚇,不敢再追,回來已不見了張大人。待得跳牆進去,身上已落著幾滴雨點,剛進房,
大雨已傾盆而下。這場豪雨整整下了一夜,到天明兀自未停。李沅芷梳洗罷,見窗外雨勢越
大。服侍李夫人的傭婦進來道:「曾參將說,雨太大,今兒走不成了。」李沅芷忙到師父房
裡,將昨晚的事說了,問是怎麼回事。陸菲青眉頭皺起,似是心事重重,只道:「你不說是
我的徒弟,那很好。」她見師父臉色凝重,不敢多問,回到自己房中。秋風秋雨,時緊時
緩,破窗中陣陣寒風吹進房來。李沅芷困處僻地野店,甚覺厭煩,踱到紅花會四當家的店房
外瞧瞧,只見房門緊閉,沒半點聲息。鎮遠鏢局的鏢車也都沒走,幾名鏢師架起了腿,坐在
廳裡閒談,昨晚那自稱是她師叔的張大人卻不在內。一陣西風刮來,發覺頗有寒意,她正想
回房,忽聽門外一陣鸞鈴響,一匹馬從雨中疾奔而來。
    那馬到客店外停住,一個少年書生下馬走進店來。店伙牽了馬去上料,問那書生是否住
店。那書生脫去所披雨衣,說道:「打過尖還得趕路。」店伙招呼他坐下,泡上茶來。那書
生長身玉立,眉清目秀。在塞外邊荒之地,很少見判這般風流英俊人物,李沅芷不免多看了
一眼。那書生也見到了她,微微一笑,李沅芷臉上一熱,忙把頭轉了開去。店外馬蹄聲響,
又有幾個人闖進來,李沅芷認得是昨天圍攻那少婦的四人,忙退入陸菲青房中問計。陸菲青
道:「咱們先瞧著。」師徒兩人從窗縫之中向外窺看。
    四人中那使劍的叫店伙來低聲問了幾句,道:「拿酒飯上來。」店伙答應著下去。那人
道:「紅花會的點子沒走,吃飽了再干。」那書生神色微變,斜著眼不住打量四人。
    李沅芷道:「要不要再幫那女人?」陸菲青道:「別亂動,聽我吩咐。」他對四名公差
沒再理會,只細看那書生。見他吃過了飯,把長凳搬到院子通道,從身後包裹裡抽出一根笛
子,悠悠揚揚的吹了起來。李沅芷粗解音律,聽他吹的是「天淨沙了」牌子,吹笛不奇,奇
在這笛子金光燦爛,竟如是純金所鑄。這一帶路上很不太平,他孤身一個文弱書生,拿了一
支金笛賣弄,豈不引起暴客覬覦?心裡想,待會兒倒要提醒他一句。四名公差見了這書生的
舉動也有些納罕。吃完了飯,那使劍的縱身跳上桌子,高聲說道:「我們是京裡和蘭州府來
的公差,到此捉拿紅花會欽犯,安分良民不必驚擾。一會兒動起手來刀槍無眼,大夥兒站得
遠遠的吧。」說罷跳下桌來,領著三人就要往內闖去。那書生竟是沒聽見一般,坐在當路,
仍然吹他的笛子。那使劍的走近說道:「喂,借光,別阻我們公事。」他見那書生文士打
扮,說不定是甚麼秀才舉人,才對他還客氣一點,如是尋常百姓,早就一把推開了。那書生
慢條斯理的放下笛子,問道:「各位要捉拿欽犯,他犯了甚麼罪啊?常言道得好:與人方
便,自己方便。子曰:『己所不欲,勿施於人。』我看馬馬虎虎算了,何必一定要捉呢?」
使懷杖的公差走上一步,喝道:「別在這裡囉唆行不行?走開走開!」書生笑道:「尊駕稍
安勿躁。兄弟做東,人家來喝一杯,交個朋友如何?」那公差怎容得他如此糾纏,伸手推
去,罵道:「他媽的,酸得討厭!」
    那書生身子搖擺,叫道:「啊唷,別動粗,君子動口不動手!」突然前撲,似是收勢不
住,伸出金笛向前一抵,無巧不巧,剛好抵上那公差的左腿穴道。那公差腿一軟,便跪了下
去。書生叫道:「啊唷,不敢當,別行大禮!」連連作揖。這一來,幾個行家全知他身懷絕
技,是有意跟這幾個公人為難了。李沅芷本來在為書生擔憂,怕他受公差欺侮,待見他竟會
點穴,還在裝腔作勢,只看得眉飛色舞,好不有興。使軟鞭的公差驚叫:「師叔,這點子怕
也是紅花會的!」使劍和使鬼頭刀的連連退出幾步。那使懷杖的公差軟倒在地,動彈不得,
使軟鞭的將他拉在一邊。使劍的公差向書生道:「你是紅花會的?」言語中頗有忌憚之意。
    那書生哈哈一笑,道:「做公差的耳目真靈,這碗飯倒也不是白吃的,知道紅花會中有
區區在下這號人物。常言道:光棍眼,賽夾剪。果然是有點道理。在下行不改姓,坐不改
名,姓餘名魚同。餘者,人未之餘。魚者,混水摸魚之魚也。同者,君子和而不同之同,非
破銅爛鐵之銅也。在下是紅花會中一個小腳色,坐的是第十四把交椅。」他把笛子揚了一
揚,道:「你們不識得這傢伙麼?」使劍的道:「啊,你是金笛秀才!」那書生道:「不
敢,正是區區。閣下手持寶劍,青光閃閃,獐頭鼠目,一表非凡,想必是北京大名鼎鼎的捕
頭吳國棟了。聽說你早已告老收山,怎麼又幹起這調調兒來啦?」使劍的哼了一聲道:「你
眼光也不錯啊!你是紅花會的,這官司跟我打了吧!」話畢手揚,劍走輕靈,挺劍刺出,剛
中帶柔,勁道十足。吳國棟是北京名捕頭,手下所破大案、所殺大盜不計其數,自知積下怨
家太多,幾年前已然告老。那使軟鞭的是他師侄馮輝,這次奉命協同大內侍衛捉拿紅花會的
要犯,自知本領不濟,千懇萬求,請了他來相助一臂。使鬼頭刀的叫蔣天壽,使懷杖的叫韓
春霖,都是蘭州的捕快。捕快武功雖然不高,追尋犯人的本領卻勝過了御前侍衛。
    當下余魚同施展金笛,和三名公差鬥在一起。他的金笛有時當鐵鞭使,有時當判官筆
用,有時招數中更夾雜著劍法,吳國棟等三人一時竟鬧了個手忙足亂。陸菲青和李沅芷只看
得幾招之後,不由得面面相覷。李沅芷道:「是柔雲劍術。」陸菲青點點頭,暗想:「柔雲
劍是本門獨得之秘,他既是紅花會中人,那麼是大師兄的徒弟了。」
    陸菲青師兄弟三人,他居中老二,大師兄馬真,師弟張召重便是昨晚李沅芷與之動手過
招的「張大人」。這張召重天份甚高,用功又勤,師兄弟中倒以他武功最強,只是熱衷功名
利祿,投身朝廷,此人辦事賣力,這些年來青雲直上,已升到御林軍驍騎營佐領之職。陸菲
青當年早與他劃地絕交,昨晚見了他的招式,別來十餘年,此人百尺竿頭,又進一步,實是
非同小可。這一晚回思昔日師門學藝的往事,感慨萬千,不意今日又見了一個技出同傳的後
進少年。
    他猜想余魚同是師兄馬真之徒,果然所料不錯。余魚同乃江南望族子弟,中過秀才。他
父親因和一家豪門爭一塊墳地,官司打得傾家蕩產,又被豪門藉故陷害,瘐死獄中。余魚同
一氣出走,得遇機緣,拜馬真為師,棄文習武,回來把士豪刺死,從此亡命江湖,後來入了
紅花會。他為人機警靈巧,多識各地鄉談,在會中任聯絡四方、刺探訊息之職。這次奉命赴
洛陽辦事,並不知文泰來夫婦途中遇敵,在這店裡養傷,原擬吃些點心便冒雨東行,卻聽吳
國棟等口口聲聲要捉拿紅花會中人,便即挺身而出。駱冰隔窗聞笛,卻知是十四弟到了。余
魚同以一敵三,打得難解難分。鏢行中人聞聲齊出,站在一旁看熱鬧。童兆和大聲道:「要
是我啊,留下兩個招呼小子,另一個就用彈子打。」他見馮輝背負彈弓,便提醒一句。馮輝
一聽不錯,退出戰團,跳上桌子,拉起彈弓,叭叭叭,一陣彈子向余魚同打去。余魚同連連
閃避,又要招架刀劍,頓處下風,數合過後,吳國棟長劍與蔣天壽的鬼頭刀同時攻到,余魚
同揮金笛將刀擋開,吳國棟的劍卻在他長衫上刺了一洞。余魚同一呆,面頰上中了一彈,吃
痛之下,手腳更慢。吳國棟與蔣天壽攻得越緊。蔣天壽武功平平,吳國棟卻劍法老辣,算得
是公門中一把好手。余魚同手中金笛只有招架,已遞不出招去。童兆和在一旁得意:「聽童
大爺的話包你沒錯。喂,你這小子別打啦,扔下笛子,磕頭求饒,脫褲子挨板子吧!」
    余魚同技藝得自名門真傳,雖危不亂,激鬥之中,忽駢左手兩指,直向吳國棟乳下穴道
點去。吳國棟疾退兩步。余魚同兩指變掌,在蔣天壽臉前虛顯一下,待對方舉刀擋格,手掌
故意遲遲縮回。蔣天壽看出有便宜可佔,鬼頭刀變守為攻,直削過去。余魚同左掌將敵人兵
刃誘過,金笛橫擊,正中敵腰。蔣天壽大哼一聲,痛得蹲了下去。余魚同待要趕打,吳國棟
迎劍架住。馮輝一陣彈子,又把他擋住了。
    蔣天壽順了一口氣,強忍痛楚,咬緊牙關,站起來溜到余魚同背後,乘他前顧長劍、側
避彈子之際,用盡平生之力,鬼頭刀「獨劈華山」,向他後腦砍去,這一招攻其無備,實難
躲避。哪知刀鋒堪堪砍到敵人頂心,腕上突然奇痛,兵刃拿捏不住,跌落在地,呆得一呆,
胸口又中了一柄飛刀,當場氣絕。余魚同回過頭來,只見駱冰左手扶桌,站在身後,右手拿
著一柄飛刀,纖指執白刃,如持鮮花枝,俊目流眄,櫻唇含笑,舉手斃敵,渾若無事,說不
盡的嫵媚可喜。他一見之下,胸口一熱,精神大振,金笛舞起一團黃光,大叫:「四嫂,把
打彈弓的鷹爪廢了。」駱冰微微一笑,飛刀出手。馮輝聽得叫聲,忙轉身迎敵,只見明晃晃
的一把柳葉尖刀已迎胸飛來,風勁勢急,忙舉彈弓擋架,拍的一聲,弓脊立斷,飛刀餘勢未
衰,又將他手背削破。馮輝大駭,狂叫:「師叔,風緊扯呼!」轉身就走,吳國棟刷刷兩
劍,把余魚同逼退兩步,將軟倒在地的韓春霖背起,馮輝揮鞭斷後,衝向店門。余魚同見公
差逃走,也不追趕,將笛子舉到嘴邊。李沅芷心想這人真是好整以暇,這當口還吹笛呢。誰
知他這次並非橫吹,而是像吹洞簫般直次,只見他一鼓氣,一枝小箭從金笛中飛將出來。馮
輝頭一低,小箭釘在韓春霖臀上,痛得他哇哇大叫。余魚同轉身道:「四哥呢?」駱冰道:
「跟我來。」她腿上受傷,撐了根門閂當枴杖,引路進房。余魚同從地下拾起一把飛刀交還
駱冰,問道:「四嫂怎麼受了傷,不礙事麼?」
    那邊吳國棟背了韓春霖竄出,生怕敵人追來,使足了勁往店門奔去,剛出門口,外面進
來一人,登時撞個滿懷。吳國棟數十年功夫,下盤扎得堅實異常,哪知被進來這人輕輕一
碰,竟收不住腳,連連退出幾步,把韓春霖脫手拋在地上,才沒跌倒。這一下韓春霖可慘
了,那枝小箭在地上一撞,連箭羽沒入肉裡。吳國棟一抬頭,見進來的是驍騎營佐領張召
重,轉怒為喜,將已到嘴邊的一句粗話縮回肚裡,忙請了個安,說道:「張大人,小的不中
用,一個兄弟讓點子廢了,這個又給點了穴道。」張召重「唔」了一聲,左手一把將韓春霖
提起,右手在他腰裡一捏,腿上一拍,就把他閉住的血脈解開了,問道:「點子跑了?」吳
國棟道:「還在店裡呢。」張召重哼了一聲道:「膽子倒不小,殺官拒捕,還大模大樣的住
店。」一邊說話一邊走進院子。馮輝一指文泰來的店房,道:「張大人,點子在那裡。」手
持軟鞭,當先開路。一行人正要闖進,忽然左廂房中竄出一個少年,手持紅布包袱,向來召
重一揚,笑道:「喂,又給我搶來啦!」說話之間已奔到門邊。張召重一怔,心想:「這批
鏢行小子真夠膿包,我奪了回來,又被人家搶了去。別理他,自己正事要緊!」當下並不追
趕,轉身又要進房。那少年見他不追,停步叫道:「不知哪裡學來幾手三腳貓,還冒充是人
家師叔,羞也不羞?」這少年正是女扮男裝的李沅芷。張召重名震江湖,外號「火手判
官」。綠林中有言道:「寧見閻王,莫見老王;寧挨一槍,莫遇一張。」「老王」是鎮遠鏢
局總鏢頭威震河朔王維揚,「一張」便是「火手判官」張召重了。這些年來他雖身在官場,
武林人物見了仍是敬畏有加,幾時受過這等奚落?當時氣往上衝,一個箭步,舉手向李沅芷
抓來,有心要把她抓到,好好教訓一頓,再交給師兄馬真發落。他認定她是馬真的徒弟了。
李沅芷見他追來,拔腳就逃。張召重道:「好小子,往哪裡逃?」追了幾步,眼見她逃得極
快,不想跟她糾纏,轉身要辦正事。哪知李沅芷見他不追,又停步譏諷,說他浪得虛名,丟
了武當派的臉,口中說話,腳下卻絲毫不敢停留,張召重大怒,直追出兩三里地,其實大雨
未停,兩人身上全濕了。強召重一發狠勁,心說:「渾小子,抓到你再說。」施展輕功,全
力追來。他既決心要追,李沅芷可就難以逃走,眼見對方越追越近,知他武功卓絕,不禁發
慌,斜刺裡往山坡上奔去,張召重一聲不響,隨後跟來,腳步加快,已到李沅芷背後,一伸
手,抓住她背心衣服。李沅芷大驚,用力一掙,「嗤」的一聲,背上一塊衣衫給扯了下來,
心中突突亂跳。隨手把紅布包袱往山澗裡一拋,說道:「給你吧。」
    張召重知道包裡經書關係非小,兆惠將軍看得極重,被澗水一沖,不知流向何處,就算
找得回來也必浸壞,當下顧不得追人,躍下山澗去拾包袱。李沅芷哈哈一笑,回身走了。張
石重拾起包袱,見已濕了,忙打開要看經書是否浸濕,一解開,不由得破口大罵,包裡哪有
甚麼《可蘭經》?竟是客店櫃台上的兩本帳簿,翻開一看,簿上寫的是收某號客人房飯錢幾
錢幾串,店伙某某支薪工幾兩幾錢。他大歎晦氣,江湖上甚麼大陣大仗全見過,卻連上了這
小子兩次大當,隨手把帳簿包袱拋入山澗,若是拿回店裡,給人一問,面子上可下不來。
    他一肚子煩躁,趕回客店,一踏進門就遇見鏢行的閻世章,見他背上好好的背著那紅布
包袱,暗叫慚愧,忙問:「這包袱有人動過沒有?」閻世章道:「沒有啊。」他為人細心,
知道張召重相問必有緣故,邀他同進店房,打開包袱,經書好端端在內。張召重道:「吳國
棟他們哪裡去了?」閻世章道:「剛才還見到在這裡。」張召重氣道:「皇上養了這樣的人
有屁用!我只走開幾步,就遠遠躲了起來。閻老弟,你跟我來,你瞧我單槍匹馬,將這點子
抓了。」說著便向文泰來所住店房走去。閻世章心下為難,他震於紅花會的威名,知道這幫
會人多勢眾,好手如雲,自己可惹他們不起,但張召重的話卻也不敢違拗,當下抱定宗旨袖
手旁觀,決不參與,好在張召重武功卓絕,對方三人中倒有兩個受傷,勢必手到擒來,他說
過要單槍匹馬,就讓他單搶匹馬上陣便是。張召重走到門外,大喝一聲:「紅花會匪徒,給
我滾出來!」隔了半晌,房內毫無聲息。他大聲罵道:「他媽的,沒種!」抬腿踢門,房門
虛掩,並未上閂,竟然不見有人。他一驚,叫道:「點子跑啦!」衝進房去,房裡空空如
也,炕上棉被隆起,似乎被內有人,拔劍挑開棉被,果有兩人相向而臥,他以劍尖在朝裡那
人背上輕刺一下,那人動也不動,扳過來看時,那人臉上毫無血色,兩眼突出,竟是蘭州府
捕快韓春霖,臉朝外的人則是北京捕頭馮輝,伸手一探鼻息,兩人均已氣絕。這兩人身上並
無血跡,也無刀劍傷口,再加細查,見兩人後腦骨都碎成細片,乃內家高手掌力所擊,不禁
對文泰來暗暗佩服,心想他重傷之餘,還能使出如此厲害內力,「奔雷手」三字果然名不虛
傳。可是吳國棟去了何處?文泰來夫婦又逃往何方?把店伙叫來細問,竟無半點頭緒。張召
重這一下可沒猜對,韓春霖與馮輝並不是文泰來打死的。原來當時陸菲青與李沅芷隔窗觀
戰,見余魚同遇險,陸菲青暗發芙蓉金針,打中蔣天壽手腕,鬼頭刀落地,駱冰趕來送上一
把飛刀把他打死。吳國棟背起韓春霖逃走。陸菲青放下了心,以為余駱二人難關已過,哪知
張召重卻闖了進來。李沅芷道:「昨晚搶我包袱的就是他,師父認得他嗎?」陸菲青「唔」
了一聲,心下計算已定,低聲道:「快去把他引開,越遠越好。回來如不見我,明天你們自
管上路,我隨後趕來。」李沅芷還待要問,陸菲青道:「快去,遲了怕來不及,可得千萬小
心。」他知這徒兒詭計多端,師弟武藝雖強,但論聰明機變,卻遠遠不及,料想她不會吃
虧。而且她父親是現任提督,萬一被張召重捉到,也不敢難為於她。又知張召重心高氣傲,
不屑和婦女動手,要緊關頭之時,李沅芷如露出女子面目,張召重必一笑而走。不出所算,
張召重果然上當,但其實張召重如發暗器,或施殺手,李沅芷也早受傷,只因以為她是大師
兄馬真之徒,手下留了情,這倒非陸菲青始料之所及。
    陸菲青見張召重追出店門,微一凝思,提筆匆匆寫了封信,放在懷內,走到文泰來店房
門外,在門上輕敲兩下。房裡一個女人聲音問道:「誰呀?」陸菲青道:「我是駱元通駱五
爺的好朋友,有要事奉告。」裡面並不答話,也不開門,當是在商量如何應付。這時吳國棟
三人卻慢慢走近,遠遠站著監視,見陸菲青站在門外,很是詫異。房門忽地打開,余魚同站
在門口,斯斯文文的道:「是哪一位前輩?」陸菲青低聲道:「我是你師叔綿裡針陸菲
青。」余魚同臉現遲疑,他確知有這一位師叔,為人俠義,可是從來沒見過面,不知眼前老
者是真是假,這時文泰來身受重傷,讓陌生人進房安知他不存歹意。陸菲青低聲道:「別做
聲,我教你相信,讓開吧。」余魚同疑心更甚,腿上踩樁拿勁,防他闖門,一面上上下下的
打量。陸菲青突伸左手,向他肩上拍去。余魚同一閃,陸菲青右掌翻處,已擱到他腋下,一
個「懶扎衣」,輕輕把他推在一邊。「懶扎衣」是武當長拳中起手第一式,左手撩起自己長
衫,右手單鞭攻敵,出手鋒銳而瀟灑自如,原意是不必脫去長袍即可隨手擊敵,凡是本門中
人,那是一定學過的入門第一課。余魚同只覺得一股大力將他一推,身不由主的退了幾步,
心中又驚又喜:「真是師叔到了。」
    余魚同這一退,駱冰提起雙刀便要上前。余魚同向她做個手勢,道:「且慢!」陸菲青
雙手向他們揮了幾揮,示意退開,隨即奔出房去,向吳國棟等叫道:「喂,喂,屋裡的人都
逃光啦,快來看!」吳國棟大吃一驚,衝進房去,韓春霖和馮輝緊跟在後。陸菲青最後進
房,將三人出路堵死,隨手關上了門。吳國棟見余魚同等好端端都在房裡,一驚更甚,忙
叫。「快退!」韓春霖和馮輝待要轉身,陸菲青雙掌發勁,在兩人後腦擊落。兩人腦骨破
裂,登時斃命。吳國棟機警異常,見房門被堵,立即頓足飛身上炕,雙手護住腦門,直向窗
格撞去。文泰來睡在炕上,見他在自己頭頂竄過,坐起身來,左掌揮出,喀喇一響,吳國棟
右臂立斷。吳國棟身形一晃,左足在牆上一撐,還是穿窗破格,逃了出去。腦後風生,駱冰
飛刀出手,吳國棟跳出去時早防敵人暗器追襲,雙腳只在地上一點,隨即躍向左邊,饒是如
此,飛刀還是插入了他右肩,當下顧不得疼痛,拚命逃出客店。
    這一來,駱冰和余魚同再無懷疑,一齊下拜。文泰來道:「老前輩,恕在下不能下來見
禮。」陸菲青道:「好說,好說。這位和駱元通駱五爺是怎生稱呼?」說時眼望駱冰。駱冰
道:「那是先父。」陸菲青道:「元通老弟是我至交好友,想不到竟先我謝世。」言下不禁
淒然。駱冰眼眶一紅,忍住了眼淚。陸菲青問余魚同道:「你是馬師兄的徒弟了?師兄近來
可好?」余魚同道:「托師叔的福,師父身子安健。他老人家常常惦記師叔,說有十多年不
見,不知師叔在何處貴幹,總是放心不下。」陸菲青憮然道:「我也很想念你師父。你可知
另一個師叔也找你來了。」余魚同矍然一驚,道:「張召重張師叔?」陸菲青點點頭。文泰
來聽得張召重的名字,微微一震,「呀」了一聲。駱冰忙過去相扶,愛憐之情,見於顏色。
余魚同看得出神,癡想:「要是我有這樣一個妻子,縱然身受重傷,那也是勝於登仙。」
    陸菲青道:「我這師弟自甘下流,真是我師門之恥,但他武功精純,而且千里迢迢從北
京西來,一定還有後援。現下文老弟身受重傷,我看眼前只有避他一避,然後我們再約好
手,跟他一決雌雄。老夫如不能為師門清除敗類,這幾根老骨頭也就不打算再留下來了。」
話聲雖低,卻難掩心中憤慨之意。駱冰道:「我們一切聽陸老伯吩咐。」說罷看了一下丈夫
的臉色,文泰來點點頭。
    陸菲青從懷中掏出一封信來,交給駱冰。駱冰接過一看,封皮上寫著:「敬煩面陳鐵膽
莊周仲英老英雄」。駱冰喜道:「陸老伯,你跟周老英雄有交情?」陸菲青還沒回答,文泰
來先問:「哪一位周老英雄?」駱冰道:「周仲英!」文泰來道:「鐵膽莊周老英雄在這
裡?」陸菲青道:「他世居鐵膽莊,離此不過二三十里。我和周老英雄從沒會過面,但神交
已久,素知他肝膽照人,是個鐵錚錚的好男子。我想請文老弟到他莊上去暫避一時,咱們分
一個人去給貴會朋友報信,來接文老弟去養傷。」他見文泰來臉色有點遲疑,便問:「文老
弟你意思怎樣?」文泰來道:「前輩這個安排,本來再好不過,只是不瞞前輩說,小侄身上
擔著血海的干係。乾隆老兒不親眼見到小侄喪命,他是食不甘味,睡不安枕。鐵膽莊周老英
雄我們久仰大名,是西北武林的領袖人物,交朋友再熱心不過,那真是響噹噹的腳色。他與
我們雖然非親非故,小侄前去投奔,他礙於老前輩的面子,那是非收留不可,然而這一收
留,只怕後患無窮。他在此安家立業,萬一給官面上知道了,叫他受累,小侄心中可萬分不
安。」陸菲青道:「文老弟快別這麼說,咱們江湖上講的是『義氣』兩字,為朋友兩脅插
刀,賣命尚且不惜,何況區區身家產業?咱們在這裡遇到為難之事,不去找他,周老英雄將
來要是知道了,反要怪咱們瞧他不起,眼中沒他這一號人物。」文泰來道:「小侄這條命是
甩出去了。鷹爪子再找來,我拚得一個是一個。前輩你不知道,小侄犯的事實在太大,愈是
好朋友,愈是不能連累於他。」陸菲青道:「我說一個人,你一定知道,太極門的趙半山跟
你怎樣稱呼?」文泰來道:「趙三哥,那是我們會裡的三當家。」陸菲青道:「照呀!你們
紅花會幹的是甚麼事,我全不知情。可是趙半山趙賢弟跟我是過命的交情,當年我們在屠龍
幫時出生入死,真比親兄弟還親。他既是貴會中人,那麼你們的事一定光明正大,我是信得
過的。你犯了大事卻又怎麼了?最大不過殺官造反。嘿嘿?剛才我就殺了兩個官府的走狗
哪!」說著伸足在馮輝的屍體上踢了一腳。
    文泰來道:「小侄的事說來話長,過後只要小侄留得一口氣在,再詳詳細細的稟告老前
輩。這次乾隆老兒派了八名大內侍衛來兜捕我們夫妻。酒泉一戰,小侄身負重傷,虧得你侄
女兩把飛刀多廢了兩個鷹爪,好容易才逃到這裡,哪知御林軍的張召重又跟著來啦。小侄終
是一死,但乾隆老兒那見不得人的事,總要給他抖了出來,才死得甘心。」
    陸菲青琢磨這番說話,似乎他獲知了皇帝的重大陰私,是以乾隆接二連三派出高手要殺
他滅口。他雖在大難之中,卻不願去連累別人,正是一人做事一人當的英雄本色,心想如不
激上一激,他一定不肯投鐵膽莊去,便道:「文老弟,你不願連累別人,那原是光明磊落的
好漢子行徑,只不過我想想有點可惜。」文泰來忙問:「可惜甚麼?」陸菲青道:「你不願
去,我們三人能不能離開你?你身上有傷,動不得手,待會鷹爪子再來,我不是長他人志
氣,滅自己威風,只要有我師弟在內,咱們有誰是他敵手?這裡一位是你夫人,一個是你兄
弟,老朽雖然不才,也還知道朋友義氣比自己性命要緊。咱們一落敗,誰能棄你而逃?老朽
活了六十年,這條命算是撿來的,陪你老弟和他們拚了,並沒甚麼可惜,可惜是我這個師侄
方當有為,你這位夫人青春年少,只因你要逞英雄好漢,唉,累得全都喪命於此。」文泰來
聽到這裡,不由得滿頭大汗,陸菲青的話雖然有點偏激,可全入情入理。駱冰叫了一聲「大
哥」,拿出手帕,把他額上汗珠拭去,握住他那只沒受傷的手。文泰來號稱「奔雷手」,十
五歲起浪蕩江湖,手掌下不知擊斃過多少神奸巨憝、兇徒惡霸,但這雙殺人無算的巨掌被駱
冰又溫又軟的手輕輕一握,正所謂英雄氣短,兒女情長,再也不能堅執己見了,向陸菲青
道:「前輩教訓的是,剛才小侄是想岔了,前輩指點,唯命是從。」陸菲青將寫給周仲英的
信抽了出來。文泰來見信上先寫了一些仰慕之言,再說有幾位紅花會的朋友遇到危難,請他
照拂,信上沒寫文余等人的姓名。文泰來看後,歎了一口氣道:「我們這一到鐵膽莊,紅花
會又多了一位恩人了。」須知紅花會有恩必酬,有仇必報。任何人對他們有恩,總要千方百
計答謝才罷,若是結下了怨仇,也必大仇大報,小仇小報,決不放過。鎮遠鏢局的人聽到紅
花會的名頭心存畏懼,就因知道他們人多勢眾,恩怨分明,實是得罪不得。陸菲青再問余魚
同,該到何處去報信求援,紅花會後援何時可到。余魚同道:「紅花會十二位香主,除了這
裡的文四當家和駱十一當家,都已會集安西。大伙請少舵主總領會務,少舵主卻一定不肯,
說他年輕識淺,資望能力差得太遠,非要二當家無塵道長當總舵主不可。無塵道長又哪裡
肯?現下僵在那裡,只等四當家與十一當家一到,就開香堂推舉總舵主。誰知他們兩位竟在
這裡被困。大家正眼巴巴在等他們呢。」陸菲青喜道:「安西離此也不遠,貴會好手大集。
張召重再強,又怕他何來?」余魚同向文泰來道:「少舵主派我去洛陽見韓家的掌門人,分
說一件誤會,那也不是十萬火急之事。小弟先趕回安西報信,四哥你瞧怎麼樣?」他在會中
位分遠比文泰來為低,遇到疑難時按規矩要聽上頭的人吩咐。文泰來沉吟未答。陸菲青道:
「我瞧這樣,你們三人馬上動身去鐵膽莊,安頓好後,余賢侄就徑赴洛陽。到安西報信的事
就交給我去辦。」文泰來不再多說,彼此是成名英雄,這樣的事不必言謝,也非一聲道謝所
能報答,從懷中拿出一朵大紅絨花,交給陸菲青道:「前輩到了安西,請把這朵花插在衣襟
上,敝會自有人來接引。」駱冰將文泰來扶起。余魚同把地下兩具屍體提到炕上,用棉被蒙
住。陸菲青打開門,大模大樣的踱出來,上馬向西疾馳而去。過了片刻,余魚同手執金笛開
路,駱冰一手撐了一根門閂,一手扶著文泰來走出房來。掌櫃的和店伙連日見他們惡戰殺
人,膽都寒了,站得遠遠的哪敢走近。余魚同將三兩銀子拋在櫃上,說道:「這是房飯錢!
我們房裡有兩件貴重物事存著,誰敢進房去,少了東西回來跟你算帳。」掌櫃的連聲答應,
大氣也不敢出。店伙把三人的馬牽來,雙手不住發抖。文泰來兩足不能踏鐙,左手在馬鞍上
一按,一借力,輕輕飛身上馬。余魚同讚道:「四哥好俊功夫!」駱冰嫣然一笑,上馬提
韁,三騎連轡往東。余魚同在鎮頭問明了去鐵膽莊的途徑,三人放馬向東南方奔去,一口氣
走出十五六里地,一問行人,知道過去不遠就到。駱冰暗暗欣慰,心知只要一到鐵膽莊,丈
夫就是救下來了。鐵膽莊周仲英威名遠震,在西北黑白兩道無人不敬,天大的事也擔當得
起,只消緩得一口氣,紅花會大援便到,鷹爪子便來千軍萬馬,也總有法子對付。
    一路上亂石長草,頗為荒涼。忽聽馬蹄聲急,迎面奔來三乘馬。馬上兩個是精壯漢子,
另一人身材甚是魁偉,白鬚如銀,臉色紅潤,左手嗆啷啷的弄著兩個大鐵膽。交錯而過之
時,三人向文泰來等看了一眼,臉現詫異之色,六騎馬奔馳均疾,霎時之間已相離十餘丈。
余魚同道:「四哥四嫂,那位恐怕就是鐵膽周仲英。」駱冰道:「我也正想說。似他這等神
情,決非尋常人物,手裡又拿著兩個鐵膽。」文泰來道:「多半是他。但他走得這麼快,怕
有急事,半路上攔住了問名問姓,總是不妥。到鐵膽莊再說吧。」又行數里,來到鐵膽莊
前,其實天色向晚,風勁雲低,夕照昏黃,一眼望去,平野莽莽,無邊無際的衰草黃沙之
間,唯有一座孤零零的莊子。三人日暮投莊,求庇於人,心情鬱鬱,俱有淒愴之意。緩緩縱
馬而前,見莊外小河環繞,河岸遍植楊柳,柳樹上卻光禿禿地一張葉子也沒有了,疾風之
下,柳枝都向東飄舞。莊外設有碉堡,還有望樓吊橋,氣派甚大。莊丁請三人進莊,在大廳
坐下獻茶。一位管家模樣的中年漢子出來接待,自稱姓宋,名叫善朋,隨即請教文泰來等三
人姓名。三人據實說了。宋善朋聽得是紅花會中人物,心頭一驚,道:「久仰久仰,聽說貴
會在江南開山立櫃,一向很少到塞外來呀。不知三位找我們老莊主有何見教?真是失敬得
很,我們老莊主剛出了門」一面細細打量來人,紅花會這幫會是素聞其名,只是他知紅花會
與老莊主從無交往,這次突然過訪,來意善惡,難以捉摸,言辭之間,不免顯得遲疑冷淡。
    文泰來聽得周仲英果不在家,陸菲青那封信也就不拿出來了,見宋善朋雖然禮貌恭謹,
但一副拒人於千里之外的神情,心下有氣,便道:「既然周老英雄不在家,就此告退。我們
前來拜莊,也沒甚麼要緊事,只是久慕周老英雄威名,順道瞻仰。這可來得不巧了。」說著
扶了椅子站起。宋善朋道:「不忙不忙,請用了飯再走吧。」轉頭向一名莊丁輕輕說了幾句
話,那莊丁點頭而去。文泰來堅說要走。宋善朋道:「那麼請稍待片刻,否則老莊主回來,
可要怪小人怠慢貴客。」說話之間,一名莊丁捧出一隻盤子,盤裡放著兩隻元寶,三十兩一
只,共是六十兩銀子。宋善朋接過盤子,對文泰來道:「文爺,這點不成敬意。三位遠道來
到敝莊,我們沒好好招待,這點點盤費請賞臉收下。」文泰來一聽,勃然大怒,心想我危急
來投,你把我當成江湖上打抽豐的來啦。他一身傲骨,這次到鐵膽莊來本已萬分委曲,豈知
竟受辱於傖徒。駱冰見丈夫臉上變色,輕輕在他手上一捏,要他別發脾氣。文泰來按捺怒
氣,左手拿起元寶,說道:「我們來到寶莊,可不是為打抽豐,宋朋友把人看小啦。」宋善
朋連說「不敢」,心裡說:「你不是打抽豐,怎麼銀子又要拿?」他知道紅花會聲名大,所
以送的盤費特別從豐。
    文泰來「嘿嘿」一聲冷笑,把銀子放回盤中,說道:「告辭了。」宋善朋一看之下,大
吃一驚。兩只好端端的元寶,已被他單手潛運掌力,捏成一個扁扁的銀餅,他又是羞慚,又
是著急,心想:「這人本領不小,怕是來尋仇找晦氣的。」忙向莊丁輕聲囑咐了幾句,叫他
快到後堂報知大奶奶,自己直送出莊,連聲道歉。文泰來不再理他。三名莊丁把客人的馬匹
牽來,文泰來與余魚同向宋善朋一抱拳,說聲「叨擾」,隨即上馬。駱冰從懷裡摸出一錠金
子,重約十兩,遞給牽著她坐騎的莊丁,說道:「辛苦你啦,一點點小意思,三位喝杯酒
吧。」說著向另外兩名莊丁一擺手。這十兩金子所值,超出宋善朋所送的兩隻銀元寶豈止數
倍,那莊丁一世辛苦也未必積得起,手中幾時拿到過這般沉甸甸的一塊金子,一時還不敢信
是真事,歡喜得連「謝」字也忘了說。駱冰一笑上馬。
    原來駱冰出生不久,母親即行謝世。神刀駱元通是個獨行大盜,一人一騎,專劫豪門巨
室,曾在一夜之間,連盜金陵八家富戶,長刀短刀飛刀,將八家守宅護院的武師打得人人落
荒而逃,端的名震江湖。他行劫之前,必先打聽事主確是聲名狼藉,多行不義,方才下手,
是以每次出手,越是席捲滿載,越是人心大快。駱元通對這獨生掌珠千依百順,但他生性粗
豪,女孩兒家的事一竅不通,要他以嚴父兼為慈母,也真難為他熬了下來。他錢財得來容
易,花用完了,就伸手到別人家裡去取,天下為富不仁之家,儘是他寄存金銀之庫,只消愛
女開口伸手,銀子要一百有一百,要一千說不定就給兩千,因此把女兒從小養成了一副出手
豪爽無比的脾氣,說到花費銀子,皇親國戚的千金小姐也遠比不上這個大盜之女的闊氣。
    駱冰從小愛笑,一點小事就招得她咭咭咯咯的笑上半天,任誰見了這個笑靨迎人的小姑
娘沒有不喜歡的,嫁了文泰來之後,這脾氣仍是不改。文泰來比她大上十多歲,除了紅花會
的老舵主於萬亭之外,生平就只服這位嬌妻。
    文泰來等正要縱馬離去,只聽得一陣鸞鈴響,一騎飛奔而來,馳到跟前,乘者翻身下
馬,向文泰來等拱手說道:「三位果然是到敝莊來的,請進莊內坐。」文泰來道:「已打擾
過了,改日再來拜訪。」那人道:「適才途中遇見三位,老莊主猜想是到我們莊上來的,本
來當時就要折回,只因實有要事,因此命小弟趕回來迎接貴賓。老莊主最愛交接朋友,他一
見三位,知道是英雄豪傑,十分歡喜,他說今晚無論如何一定趕回莊來,務請三位留步,在
敝莊駐馬下榻。不恭之處,老莊主回來親自道歉。」文泰來見那人中等身材,細腰寬膀,正
是剛才途中所遇,聽他說話誠懇,氣就消了大半。
    那人自稱姓孟,名健雄,是鐵膽周仲英的大弟子,當下把文泰來三人又迎進莊去,言語
十分恭敬慇勤。宋善朋在旁透著很不得勁兒。賓主坐下,重新獻條,一名莊丁出來在孟健雄
耳邊說了幾句話。孟健雄站起身來,道:「我家師娘請這位女英雄到內堂休息。」駱冰跟著
莊丁入內,走到穿堂,另有一名婢女引著進去。老遠就聽得一個女人大聲大氣的道:「啊
喲,貴客降臨,真是失迎!」一個四十多歲的女人大踏步出來,拉著駱冰的手,很顯得親
熱,道:「剛才他們來說,有紅花會的英雄來串門子,說只坐了一會兒就走了。我正懊惱,
幸好現下又賞臉回來,我們老爺子這場歡喜可就大啦!快別走,在我們這小地方多住幾天。
你們瞧,」回頭對幾個婢女說:「這位奶奶長得多俊。把我們小姐都比下去啦!」駱冰心想
這位太太真是口沒遮攔,說道:「這位不知是怎麼稱呼?小妹當家的姓文。」那女人道:
「你瞧我多糊塗,見了這樣標緻的一位妹妹,可就樂瘋啦!」她還是沒說自己是誰。一個婢
女道:「這是我們大奶奶。」
    原來這女人是周仲英的續絃。周仲英前妻生的兩個兒子,都因在江湖上與人爭鬥,先後
喪命。這位繼室夫人生了一個女兒周綺,今年十八歲,生性魯莽,常在外面鬧事。周仲英剛
才匆匆忙忙的出去,就為了這位大小姐又打傷了人,趕著去給人家賠不是。這奶奶生了女兒
後就一直沒再有喜,周仲英想想自己年紀這麼一大把,看來是命中注定無子的了,哪知在五
十四歲這年上居然又生了個兒子。老夫婦晚年得子,自是喜心翻倒。親友們都恭維他是積善
之報。
    坐定後,周大奶奶道:「快叫少爺來,給文奶奶見見。」一個孩子從內房出來,長得眉
清目秀,手腳靈便。駱冰心想看來他已學過幾年武藝。這孩子向駱冰磕頭,叫聲「嬸嬸」。
駱冰握住他的手,問幾歲了,叫甚麼名字。那孩子道:「今年十歲了,叫周英傑。」駱冰把
左腕上一串珠子褪下,交給他道:「遠道來沒甚麼好東西,幾顆珠子給你鑲帽兒戴。」周大
奶奶見這串珠子顆顆又大又圓,極是貴重,心想初次相見,怎可受人家如此厚禮,又是叫
嚷,又是歎氣,推辭了半天無效,只得叫兒子磕頭道謝。正說話間,一個婢女慌慌張張的進
來道:「文奶奶,文爺暈過去啦。」周大奶奶忙叫人請醫生。駱冰快步出廳,去看丈夫。原
來文泰來受傷甚重,剛才一生氣,手捏銀餅又用了力,一股勁支持著倒沒甚麼,一鬆下來可
撐不住了。駱冰見丈夫臉上毫無血色,神智昏迷,心中又疼又急,連叫「大哥」,過了半
晌,文泰來方悠悠醒來。孟健雄急遣莊丁趕騎快馬到鎮上請醫,順便報知老莊主,客人已經
留下來了。他一路囑咐,跟著莊丁直說到莊子門口,眼看著莊丁上馬,順著大路奔向趙家
堡,正要轉身入內,忽見莊外一株柳樹後一個人影一閃,似是見到他而躲了起來。他不動聲
色,慢步進莊,進門後飛奔跑上望樓,從牆孔中向外張望。只見柳樹之後一個腦袋探將出
來,東西張望,迅速縮回,過了片刻,一條矮漢輕輕溜了出來,在莊前繞來繞去,走得幾
步,又躲到一株柳樹之後。孟健雄見那人鬼鬼祟祟,顯非善類,眉頭一皺,走下望樓,把周
英傑叫來,囑咐了幾句。周英傑大喜,連說有趣。孟健雄跑出莊門,大笑大嚷:「好兄弟,
我怕了你,成不成?」向前飛胞。周英傑在後緊追,大叫:「看你逃到哪裡去?輸了想賴,
快給我磕頭。」孟健雄向他打躬作揖,笑著討饒。周英傑不依,伸出兩隻小手要抓。孟健雄
直向那矮漢所躲的柳樹後奔去,那漢子出其不意,嚇了一跳,站起身來,假裝走失了道:
「喂,借光,上三道溝走哪條路呀?」孟健雄只作不見,嘻嘻哈哈的笑著,直向他衝去。那
人登時仰天一交摔出。原來這矮漢子正是鎮遠鏢局的童兆和。他記掛著駱冰笑靨如花的模
樣,雖然吃過文泰來的苦頭,但想:「老子只要不過來,這麼遠遠的瞧上幾眼,你總不能把
老子宰了。」是以過不多時,便向駱冰的房門瞟上幾眼。待見她和文泰來、余魚同出店,知
道要逃,忙騎了馬偷偷跟隨。他不敢緊跟,老遠的盯著,眼見他們進了鐵膽莊,過了一會,
遠遠望見三人出得莊來,不知怎麼又進去了,這次可老不出來。他想探個著實,回去報信,
倒也是功勞一件,別讓人說淨會吃飯貧嘴,不會辦事。正在那裡探頭探腦,不想孟健雄猛衝
過來。他旁的本事沒甚麼,為人卻十分機警,知道行藏已被人看破,這一撞是試功夫來啦,
當下全身放鬆,裝作絲毫不會武功模樣,摔了一交,邊罵邊哼,爬不起來,好在他武功本就
稀鬆,要裝作全然不會,相差無幾,倒也算不上是甚麼天大難事。孟健雄連聲道歉,道:
「我跟這小兄弟鬧著玩,不留神撞了尊駕,沒跌痛麼?」童兆和叫道:「這條胳臂痛得厲
害,啊唷!」孟健雄一手把他拉起,道:「請進去給我瞧瞧,我們有上好傷膏藥。」童兆和
無法推辭,只得懷著鬼胎,一步一哼的跟他進莊。孟健雄把他讓進東邊廂房,問道:「尊駕
上三道溝去嗎?怎麼走到我們這兒來啦?」童兆和道:「是啊,我正說呢,剛才一個放羊的
娃子冤枉我啦,指了這條路,他奶奶的,回頭找他算帳。」孟健雄冷冷的道:「也不定是誰
跟誰算帳呢。勞您駕把衣裳解開吧,我給你瞧一下傷。」童兆和到此地步,不由得不依。孟
健雄明說看傷,實是把他裡裡外外搜了個遍。他一把匕首藏在靴筒子裡,居然沒給搜出來。
孟健雄在他身上摸來摸去,會武功之人,敵人手指伸到自己要害,定要躲閃封閉,否則這條
命可是交給了人家。童兆和心道:「童大爺英雄不怕死,胡羊裝到底!」孟健雄在他腦袋上
兩邊「太陽穴」一按,胸前「膻中穴」一拍。童兆和毫不在乎道:「這裡沒甚麼。」孟健雄
又在他腋下一捏,童兆和噗哧一笑,說道:「啊喲,別格支人,我怕癢。」這些都是致命的
要害,他居然並不理會,孟健雄心想這小子敢情真不是會家,可是見他路道不正,總是滿腹
懷疑:「聽口音不是本地人,難道是個偷雞摸狗的小賊?到鐵膽莊來太歲頭上動土,膽子是
甚麼東西打的?」但鐵膽莊向來奉公守法,卻也不敢造次擅自扣人,只得送他出去。
    童兆和一面走,一面東張西望,想查看駱冰他們的所在。孟健雄疑心他是給賊人踩道,
發話道:「朋友,招子放亮點,你可知道這是甚麼地方?」童兆和假作癡呆道:「這麼大的
地方,說是東嶽廟嘛,可又沒菩薩。」孟健雄送過吊橋,冷笑道:「朋友,有空再來啊!」
童兆和再也忍不住了,說道:「不成,得給我大舅子道喜去。他新當上大夫啦,整天給人脫
衣服驗傷。」孟健雄聽他說話不倫不類,一怔之下,才明白是繞彎子罵人,伸手在他肩上重
重一拍,嘿嘿一笑,揚長進莊。童兆和被他這一拍,痛入骨髓,「孫子王八蛋」的罵個不
休,找到了坐騎,奔回三道溝安通客棧。一進店房,只見張召重、吳國棟和鏢行的人圍坐著
商議,還有七八個面生之人,議論紛紛,猜想文泰來逃往何處,打死韓春霖和馮輝的那個老
頭又是何人。誰都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個個皺起眉頭,為走脫了欽犯而發愁。
    童兆和得意洋洋,把文泰來的蹤跡說了出來,自己受人家擺佈的事當然隱瞞不說。張召
重一聽大喜,說道:「咱們就去,童老弟請你帶路。」他本來叫他「老童」,一高興,居然
叫起「老弟」來。童兆和連連答應,週身骨頭為之大輕,登時便沒把鏢行中的眾鏢頭瞧在眼
裡,不住口的大吹如何施展輕功,如何冒險追蹤,說道:「那是皇上交下來的差使,又是張
大人的事,姓童的拚了命也跟反賊們泡上了。」
    吳國棟一臂折斷,已請跌打醫生接了骨,聽他醜表功表之不已,忙給他和新來的幾人引
見。童兆和一聽,吃了一驚,原來都是官府中一流好手:那是大內賞穿黃馬褂的四品侍衛瑞
大林,鄭親王府武術總教頭萬慶瀾,九門提督府記名總兵成璜,湖南辰州言家拳掌門人言伯
乾,以及天津與保定的幾個名捕頭。
    為了捉拿文泰來,這許多南北滿漢武術名家竟雲集三道溝這小小市鎮。當下一行人摩拳
擦掌,向鐵膽莊進發。陸菲青冒著撲面疾風,縱馬往西,過烏金峽長嶺時,見昨日嶺上惡戰
所遺血漬已被雨水沖得乾乾淨淨。一口氣奔出四五十里地,到了一個小市集,一番馳騁,精
神愈長,天色未黑,原可繼續趕路,但馬力已疲,嘴邊盡泛白沫,氣喘不已。文泰來之事勢
如星火,後援早到一刻好一刻,正自委決不下,忽見市集盡頭有個回人手牽兩馬,東西探
望,似在等人。那兩匹馬身高驃肥,毛色光潤,心中一動,走上前去,向他買馬。那回人搖
搖頭。他取出布囊,摸了一錠大銀遞過,約有二十來兩,那回人仍是搖頭。他心中焦躁,倒
提布囊,囊中六七錠小銀子都倒將出來,連大錠一起遞過!那回人揮手叫他走開,似說馬是
決不賣的,不必在此囉唆。陸菲青好生懊喪,把銀子放回囊中。那回人一眼瞥見他掌中幾錠
小銀子之間夾著一顆鐵蓮子,伸手取過,向著暗器上所刻的羽毛花紋仔細端詳。原來那晚陸
菲青帳外窺秘,霍青桐以鐵蓮子相射,給他彈入茶壺,其後隨手放入囊中,也便忘了。那回
人詢問鐵蓮子從何而來。陸菲青靈機一動,說那個頭插羽毛、手使長劍的回族少女是他朋
友,此物是她所贈。那回人點點頭,又仔細看了一下,放還陸菲青掌中,將一匹駿馬的韁繩
交了給他。陸菲青大喜,忙再取出銀子。回人搖手不要,牽過陸菲青的坐騎,轉身便走。陸
菲青心道:「瞧不出這麼花朵兒般的一個小姑娘,在回人之中竟有偌大聲勢,一顆鐵蓮子便
如令箭一般。」
    原來這回人正是霍青桐的族人。他們這次大舉東來奪經,沿站設樁,以便調動人手,傳
遞消息。他見這漢人老者持有霍青桐的鐵蓮子匆匆西行,只道是本族幫手,毫不猶豫,便將
好馬換了給他。陸菲青縱馬疾馳,前面鎮上又遇到了回人,他把鐵蓮子一取出,立時又換到
了一匹養足了力氣的好馬。這次更加來得容易,因回人馬匹後腿上烙有部族印記,他拿去換
的即是他們本族馬匹,當然更無懷疑。陸菲青一路換馬,在馬上吃點乾糧,一日一夜趕了六
百多里,第二日傍晚到達安西。他武功精湛,武當派講究的又是內力修為,但畢竟年歲已
高,這一日一夜不眠不休的奔馳下來,也已十分疲累。一進城,取出文泰來所給紅花,插在
襟頭。走不上幾步,迎面就有兩名短裝漢子過來,抱拳行禮,邀他赴酒樓用飯,陸菲青也不
推辭。到了酒樓,一名漢子陪他飲酒,另一個說聲「失陪」就走了。相陪的漢子執禮甚恭,
一句話不問,只是叫菜勸酒。三杯酒落肚,門外匆匆進來一人,上前作揖。陸菲青忙起身還
禮,見那人穿一件青布長衫,三十歲左右年紀,雙目炯炯,英氣逼人。那人請教姓名,陸菲
青說了。那人道:「原來是武當派陸老前輩,常聽趙半山三哥說起您老大名,在下好生仰
慕,今日相會,真是幸事。」陸菲青道:「請教尊姓大名。」那人道:「晚輩衛春華。」原
先相陪之人說道:「老英雄請寬坐。」向陸衛二人行禮而去。衛春華道:「敝會少舵主和許
多弟兄都在本地,要是得知老前輩大駕光臨,大夥兒一定早來迎接了。不知老前輩是否可以
賞臉移步,好讓大家拜見。」陸菲青道:「好極了,我趕來原有要事奉告。」衛春華要再勸
酒,陸菲青道:「事在緊急,跟貴會眾英雄會見後再飲不遲。」
    當下衛春華在前帶路,走出酒樓,掌櫃的也不算酒錢。陸菲青心想,看來這酒樓是紅花
會聯絡之所。兩人上馬出城。衛春華問道:「老前輩已遇到了我們文四哥文四嫂?」陸菲青
道:「是啊,你怎知道?」衛春華道:「老前輩身上那朵紅花是文四哥的,這花有四片綠葉
相襯。」陸菲青心想:「這是他們會中暗記,這人坦然相告,那是毫不見外,當我是自己人
了。」不一會,來到一所道觀。觀前觀後古木參天,氣象宏偉,觀前一塊匾額寫著「玉虛道
院」四個大字。觀前站著兩名道人,見了衛春華很是恭謹。衛春華肅容入觀,一名小道童獻
上茶來。衛春華在道童耳邊說了幾句話,道童點頭進去。陸菲青剛要舉杯喝茶,只聽得內堂
一人大叫:「陸大哥,你可把小弟想死了……」話聲未畢,人已奔到,正是他當年的刎頸之
交趙半山。老友相見,真是說不出的歡喜。趙半山一疊連聲的問:「這些年來在哪裡?怎麼
會到這裡的?」陸菲青且自不答,說道:「趙賢弟,咱們要緊事先談。貴會文四當家眼下可
在難中。」當下將文泰來與駱冰的事大略一說,只把趙衛兩人聽得慘然變色。衛春華沒聽
完,便快步入內報訊。趙半山細細詢問文駱二人傷勢詳情。陸菲青還未說完,只聽得衛春華
在院子中與一人大聲爭執。那人叫道:「你攔著我幹甚麼?我非得馬上趕到四哥身邊不
可。」衛春華道:「你就是這麼急性子,大夥兒總先得商量商量,再由少舵主下令派誰去接
四哥呀。」那人仍是大叫大嚷的不依。
    趙半山拉著陸菲青的手出去,見那大聲喧嘩吵鬧之人是個駝子。陸菲青記得正是那天用
手割斷李沅芷馬尾之人。衛春華在駝子身上推了一把,道:「去見過陸老前輩。」那駝子走
將過來,楞著眼瞪視半晌,不言不語。陸菲青只道他記得自己相貌,還在為那天李沅芷笑他
而心中不快,正想道歉,那駝子忽道:「你一天一晚趕了六百多里,來替文四哥四嫂報信,
我章駝子謝謝你啦!」話一說完,突然跪下,就在石階上咚咚咚咚磕了四個響頭。陸菲青待
要阻止,已經不及,只得也跪下還禮。那駝子早已磕完了頭,站起身來,說道:「趙三哥,
衛九哥,我先走啦。」趙半山想勸他稍緩片刻,那駝子頭也不回,直竄出去,剛奔出月洞
門,外面進來一人,一把拉住駝子,問道:「到哪裡去?」駝子道:「瞧四哥四嫂去,跟我
走吧。」不由那人分說,反手拉了他手腕便走。趙半山叫道:「七弟你就陪他去吧。」那人
遙遙答應。原來那駝子姓章名進,最是直性子。他天生殘疾,可是神力驚人,練就了一身外
家的硬功夫。他身有缺陷,最惱別人取笑他的駝背,他和人說話時自稱「章駝子」,那是好
端端地,然而別人若是在他面前提到個「駝」字,甚至衝著他的駝背一笑,這人算是惹上了
禍啦。笑他之人如是常人也還罷了,如會武藝,往往就被他結結實實的打上一頓。他在紅花
會中最聽駱冰的話,因他脾氣古怪,旁人都忌他三分,駱冰卻憐他殘廢,衣著飲食,時加細
心照料,當他是小兄弟一般。他聽到文泰來夫婦遇難,熱血沸騰,一股勁就奔去赴援。章進
在紅花會中排行第十,剛才被他拉去的是坐第七把交椅的徐天宏。其人身材矮小,足智多
謀,是紅花會的軍師,武功也頗不弱,江湖上送他一個外號,叫做「武諸葛」。趙半山把這
兩人的情形大略一說,紅花會眾當家陸續出來廝會,全是武林中成名的英雄好漢,陸菲青在
途中大半也都見過。趙半山一一引見,各人心急如焚,連客套話也都省了。陸菲青把文泰來
的事擇要說了,那位獨臂二當家無塵道人道:「咱們見少舵主去。」大伙走向後院,進了一
間大房,只見板壁上刻著一隻大圍棋盤,三丈外兩人坐在炕上,手拈棋子,向那豎立的棋局
投去,一顆顆棋子都嵌在棋道之上。陸菲青見多識廣,可從未見過有人如此下棋。持白子的
是個青年公子,身穿白色長衫,臉如冠玉,似是個貴介子弟。持黑子的卻是個莊稼人打扮的
老者。老者發子之時,每著勢挾勁風,棋子深陷板壁。陸菲青暗暗心驚:「這人不知是哪一
位英雄,發射暗器的手勁準頭,我生平還沒見過第二位。」眼見黑子勢危,白子一投,黑子
滿盤皆輸,那公子一子投去,準頭稍偏,沒嵌准棋道交叉之處。老者呵呵笑道:「你不成
啦,認輸吧!」推棋而起,顯然是輸了賴皮。那公子微微一笑,說道:「待會再和師父下
過。」那老者見眾人進來,也不招呼行禮,揚長出門。(按:中國古來慣例,下圍棋尊長者
執黑子,日本亦然,至近代始變。)趙半山向那公子道:「少舵主,這位是武當派前輩名宿
陸菲青陸大哥。」又向陸菲青道:「這位是我們少舵主,兩位多親近親近。」那少舵主拱手
道:「小侄姓陳名家洛,請老伯多多指教。小侄曾聽趙三哥多次說起老伯大名,想像英風,
常恨無緣拜會。適才陪師父下棋,不知老伯駕到,未曾恭迎,失禮之極,深感惶恐。」陸菲
青連稱不敢,心下詫異,見這少舵主一副模樣直是個富貴人家的紈褲子弟,兼之吐屬斯文,
和這些草莽群豪全不相類。趙半山把文泰來避難鐵膽莊之事向陳家洛說了,請示對策。陳家
洛向無塵道人道:「請道長吩咐吧。」無塵身後一條大漢站了出來,厲聲說道:「四哥身受
重傷,人家素不相識,連日連夜趕來報信,咱們自己還在你推我讓,讓到四哥送了命,那再
不讓了吧?老當家的遺命誰敢不遵?少舵主你不奉義父遺囑就是不孝,你要是瞧我們兄弟不
起,不肯做頭腦,那麼紅花會七八萬人全都散了伙吧!」陸菲青看那人又高又肥,臉色黝
黑,神態威猛,剛才趙半山引見是會中坐第八交椅的楊成協。群雄紛紛說道:「咱們蛇無頭
不行,少舵主若再推讓,教大家都寒了心。四哥現下身在難中,大家聽少舵主將令趕去相
救。」無塵道:「紅花會上下七萬多人,哪一個不聽少舵主號令,教他吃我無塵一劍。」陳
家洛見眾意如此,好生為難,雙眉微蹙,沉吟不語。西川雙俠中的常赫志冷冷的道:「兄
弟,少舵主既然瞧不起咱們,咱哥兒倆把四哥接回之後,就回西川去!」常伯志接口道:
「哥哥說得對,就這麼辦。」
    陳家洛知道再不答允,定當傷了眾兄弟的義氣,當下團團一揖,說道:「兄弟不是不識
抬舉,實因自知年輕識淺,量才量德,均不足擔當大任。但各位如此見愛,從江南遠道來到
塞外,又有我義父遺命,叫我好生為難。本來想等文四哥到後,大家從長計議。現下文四哥
有難,無可再等,各位又非要我答允不可,恭敬不如從命,這就聽各位兄長吩咐吧。」紅花
會群雄見他答允出任總舵主,歡然喝彩,如釋重負。
    無塵道人道:「那麼便請總舵主拜祖師、接令花。」陸菲青知道各幫各會都有特定的典
禮儀式,總舵主是全會之主,接位就任,更是非同小可,自己是外人,不便參與,當下向陳
家洛道了喜告退。長途跋涉之後,十分睏倦,趙半山引他到自己房裡洗沐休息。一覺醒來,
已是深夜。趙半山道:「總舵主已率領眾兄弟分批趕赴鐵膽莊,知道大哥一夜未睡,特留小
弟在此相陪,咱哥兒倆明日再去。」
    故交十多年未見,話盒子一打開,哪裡還收得住?這些年來武林中的恩恩怨怨,生生死
死,直談到東方泛白,還只說了個大概。陸菲青避禍隱居,於江湖上種種風波變亂,一無所
知,此時聽趙半山說來,真是恍如隔世,聽到悲憤處目眥欲裂,壯烈處豪氣填膺,又問:
「你們總舵主年紀這樣輕,模樣就像個公子哥兒,怎地大家都服他?」趙半山道:「這事說
來話長,大哥再休息一會,待會兒咱們一面趕路一面談。」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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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爵 | 2008-3-5 20:46:28

第三回 避禍英雄悲失路 尋仇好漢誤交兵
    鎮遠鏢局鏢頭童兆和興沖沖的帶路,引著張召重等一干官府好手,七八名捕快,趕赴鐵
膽莊來。他這次有人壯膽撐腰,可就威風八面了,走到莊前,向莊丁喝道:「快叫你家莊主
出來,迎接欽差。」莊丁見這干人來勢洶洶,也不知是甚麼來頭,轉身就走。張召重心想周
仲英名聲極大,是西北武林領袖人物,可得罪不得,便道:「這位朋友且住,你說我們是京
裡來的,有點公事請教周老英雄。」他說罷向吳國棟使了個眼色。吳國棟點點頭,率領捕快
繞向莊後,以防欽犯從後門逃走。孟健雄一聽莊丁稟告,知道這批人定為文泰來而來,叫宋
善朋出去敷衍,當即趕到文泰來室中,說道:「文爺,外面有六扇門的鷹爪子,說不得,只
好委屈你們三位暫避一避。」當下把文泰來扶起,走進後花園一個亭子,和余魚同兩人合力
把亭中一張石桌搬開,露出一塊鐵板,拉開鐵板上鐵環,用力一提,鐵板掀起,下面原來是
個地窖。
    文泰來怒道:「文某豈是貪生怕死之徒?躲在這般的地方,就是逃得性命,也落得天下
英雄恥笑。」孟健雄道:「文爺說哪裡話來?大丈夫能屈能伸,文爺身受重傷,暫時躲避,
有誰敢來笑話?」文泰來道:「孟兄美意,文某心領了,這就告辭,以免連累寶莊。」孟健
雄不住婉言相勸。
    只聽得後門外有人大聲叫門,同時前面人聲喧嘩,衙門中一干人要闖向後進。宋善朋拚
命阻攔,卻哪裡擋得住?張召重等震於周仲英威名,不便明言搜查,只說:「寶莊建得這麼
考究,塞外少見,請宋朋友引我們開開眼界。」
    文泰來見鐵膽莊被圍,前後有敵,氣往上衝,對駱冰和余魚同道:「並肩往外衝。」駱
冰應了,伸手扶住他右臂。文泰來左手拔出單刀,正要衝出,忽覺駱冰身子微微顫動,向她
一看,見她雙目含淚,臉色淒苦,心中一軟,柔情頓起,歎道:「咱們就躲一躲吧。」孟健
雄大喜,待三人進了地窖,忙把鐵板蓋好,和兩名莊丁合力把石桌抬在鐵板上,周英傑這孩
子七手八腳的也在旁幫忙。孟健雄一看已無破綻,命莊丁去開後門。吳國棟等守在門外,並
不進來,張召重等一干人卻已進了花園。孟健雄見童兆和也在其內,冷然道:「原來是一位
官老爺,剛才多多失敬。」童兆和道:「在下是鎮遠鏢局的鏢頭,老兄你走了眼吧?」回頭
對張召重道:「我親眼目睹,見三位欽犯進莊,張大人你下令搜吧。」宋善朋道:「我們都
是安分良民,周老莊主是河西大紳士,有家有業,五百里方圓之內無人不知,怎敢窩藏匪
類,圖謀不軌?這位童爺剛才來過,莊上沒送盤纏,那是兄弟的不是,可是這麼挾嫌誣陷,
我們可吃罪不起。」他知文泰來等已躲入地窖,說話便硬了起來。孟健雄假裝不知,明問張
召重等的來由,哈哈大笑,道:「紅花會是江南的幫會,怎麼會到西北邊塞來?這位鏢頭異
想天開,各位大人也真會信他!」
    張召重等全是老江湖、大行家,明知文泰來定在莊內,可是如在莊內仔細搜查,搜出來
倒也罷了,一個搜不出,周仲英豈肯甘休?他們雖然大都已有功名,但和江湖上人士久有交
往,知道得罪了周仲英這老兒可不是玩的,當下均感躊躇。童兆和心想,今天抓不到這三
人,回去必被大伙奚落埋怨,孩子嘴裡或許騙得出話來,於是滿臉堆歡,拉住了周英傑的
手。周英傑剛才見過他,知他鬼鬼祟祟的不是好人,使勁甩脫他手,說道:「你拉我干
麼?」童兆和笑道:「小兄弟,你跟我說,今天來你家的三個客人躲在哪裡,我送你這個買
糖吃。」說罷拿出只銀元寶,遞了過去。
    周英傑扁嘴向他做個鬼臉,說道:「你當我是誰?鐵膽莊周家的人,希罕你的臭錢?」
童兆和老羞成怒,叫道:「咱們動手搜莊,搜出那三人,連這小孩子一齊抓去坐牢。」周英
傑道:「你敢動我一根毫毛,算你好漢。我爸爸一拳頭便打你個稀巴爛!」張召重鑒貌辨
色,料想這孩子必知文泰來的躲藏處,眼見孟健雄、宋善朋等一干人老辣幹練,只有從孩子
身上下工夫,但孩子年紀雖小,嘴頭卻硬,便道:「今兒來的客人好像是四位,不是三位,
是不是?」周英傑並不上當,道:「不知道。」張召重道:「待會我們把三個人搜出來,不
但你爸爸、連你這小孩子、連你媽媽都要殺頭!」周英傑「呸」了一聲,眉毛一揚,道:
「我都不怕你,我爸爸會怕你?」
    童兆和突然瞥見周英傑左腕上套著一串珠子,顆顆晶瑩精圓,正是駱冰之物。他是鏢
頭,生平珠寶見得不少,倒是識貨之人,這兩日來見到駱冰,於她身上穿戴無不瞧得明明白
白,這時心中一喜,說道:「你手上這串珠子,我認得是那個女客的,你還說他們沒有來?
你定是偷了她的。」周英傑大怒,說道:「我怎會偷人家的物事?明明是那嬸嬸給我的。」
童兆和笑道:「好啦,是那嬸嬸給的。那麼她在哪裡?」周英傑道:「我幹麼要對你說?」
張召重心想:「這小孩兒神氣十足,想是他爹爹平日給人奉承得狠了,連得他也自尊自大,
我且激他一激,看他怎樣。」便道:「老童,不用跟小孩兒囉唆了,他甚麼都不知道的,鐵
膽莊裡大人的事,也不會讓小孩兒瞧見。他們叫那三個客人躲在秘密的地方之時,定會先將
小孩兒趕開。」周英傑果然著惱,說道:「我怎麼不知道?」孟健雄見周英傑上當,心中大
急,說道:「小師弟,咱們進去吧,別在花園裡玩了。」張召重抓住機會,道:「小孩兒不
懂事,快走開些,別在這裡礙手礙腳。你就會吹牛,你要是知道那三個客人躲在甚麼地方,
你是小英雄,否則的話,你是小混蛋、小狗熊。」周英傑怒道:「我自然知道。你才是大混
蛋、大狗熊。」張召重道:「我料你不知道,你是小狗熊。」周英傑忍無可忍,大聲道:
「我知道,他們就在這花園裡,就在這亭子裡!」孟健雄大驚,喝道:「小師弟,你胡說甚
麼?快進去!」周英傑話一出口,便知糟糕,急得幾乎要哭了出來,拔足飛奔入內。張召重
見亭子四周是紅漆的欄干,空空曠曠,哪有躲藏之處。他跳上欄干,向亭頂一望,也無人
影,跳下來沉吟不語,忽然靈機一動,對孟健雄笑道:「孟爺,在下武藝粗疏,可是有幾斤
笨力氣,請孟爺指教。」孟健雄見他瞧不破機關,心下稍寬,只道他抓不到人老羞成怒,要
和自己動手,雖然對方人多,卻也不能示弱,說道:「不敢,乒刃拳腳,你劃下道兒來吧。
我是捨命陪君子。」張召重哈哈一笑,說道:「大家好朋友,何必動兵刃拳腳,傷了和氣。
我來舉書這張石桌,待會請孟爺也來試試,我舉不起孟爺別見笑。」孟健雄大驚,登時呆
了,想不出法子來推辭阻攔,只道:「不,這……這個不好……」
    瑞大林、成璜一干人見張召重忽然要和孟健雄比力氣,心下俱各納罕,只見他捋起衣
袖,右手抓住石桌圓腳,喝一聲「起」,一張四百來斤的石桌竟被他單手平平端起。眾人齊
聲喝彩,叫道:「張大人好氣力!」彩聲未畢,卻驚叫起來。石桌舉起,底下露出鐵板。文
泰來躲在地窖之中,不一會只聽得頭頂多人走動,來來去去,老不離開,只是聽不到說話,
正自氣惱之際,忽然頭頂軋軋兩聲,接著光亮耀眼,遮住地窖的鐵板已被人揭開。眾官差見
文泰來躲在地窖之中,倒不敢立時下去擒拿,為了要捉活口,也不便使用暗器,只守在地窖
口上,手持兵刃,大聲呼喝。文泰來低聲對駱冰道:「咱們給鐵膽莊賣了。咱們夫妻一場,
你答應我一件事。」駱冰道:「大哥你說。」文泰來道:「待會我叫你做甚麼,你一定得聽
我的話。」駱冰含淚點頭。文泰來大喝:「文泰來在此,你們吵甚麼?」眾人聽他一喝,一
時肅靜無聲。文泰來道:「我腿上有傷,放根繩索下來,吊我起來。」張召重回頭找孟健雄
拿繩,卻已不知去向,忙命莊丁取繩來。繩索取到,成璜拿了,將一端垂入地窖,把文泰來
吊將上來。文泰來雙足一著地,左手力扯,成璜繩索脫手,文泰來大喝一聲,猶如半空打了
個響雷,手腕一抖,一條繩索直豎起來,當即使出軟鞭中「反脫袈裟」身法,人向右轉,繩
索從左向右橫掃,虎虎生風,勢不可當。
    武林中有言道:「練長不練短,練硬不練軟。」又道:「一刀、二槍、三斧、四叉、五
鉤、六鞭、七抓、八劍。」意思說要學會兵器的初步功夫,學刀只需一年,學鞭卻要六年,
這鞭說的乃是單鞭雙鞭的硬兵刃,軟鞭卻更加難練。文泰來一藝通百藝通,運起勁力將繩索
當軟鞭使,勢勁力疾,向著眾人頭臉橫掃而至。眾人出其不意,不及抵擋,急急低頭避讓。
那童兆和吃過文泰來的苦頭,見他上來時早避在眾人背後,躲得遠遠的,惟恐他還要拚命,
找自己晦氣,哪知越在後面越吃虧,前面的人一低頭,他待見繩索打到,避讓已自不及,急
忙轉身,繩索貫勁,猶如鐵棍,呼的一聲,結結實實的打在背上,登時撲地倒了。侍衛瑞大
林和言家拳掌門人言伯乾一個拿刀、一個手持雙鐵環,分自左右搶上。余魚同提氣在石級上
點了兩腳,縱身而上,手揮金笛,和總兵成璜打在一起。成璜使開齊眉棍法,棍長笛短,反
被余魚同逼得連連倒退。駱冰以長刀撐著石級,一步一步走上來,快到頂時,只見地窖口一
個魁梧漢子叉腰而立,她鑽起飛刀向那人擲去。那人不避不讓,待飛刀射至面前,伸出三根
手指握住刀柄,其時刀尖距他鼻尖已不過寸許。駱冰見此人好整以暇,將她飛刀視若無物,
倒抽了一口涼氣,舞起雙刀,傍到丈夫身邊。那人正是張召重,眉頭微皺,他不屑拔劍與女
子相鬥,便以駱冰那柄刃鋒才及五寸的飛刀作匕首用,連續三下作進手招數。駱冰步武不
靈,但手中雙刀家學淵源,仍能緊封門戶。相拒四五合,張召重左臂前伸,攻到駱冰右臂外
側,向左橫掠,把她雙刀攔在一邊,運力一推,駱冰立腳不穩,又跌入地窖。那邊文泰來雙
戰兩名好手,傷口奇痛,神智昏迷,如發瘋般亂歸狂打。余魚同施展金笛卻已搶得上風。張
召重見他金笛中夾有柔雲劍法,笛子點穴的手法又是本門正傳,好生奇怪,正要上前喝問,
哪知余魚同一招「白雲蒼狗」,待成璜閃開避讓,突然縱入地窖。原來他見駱冰跌入地窖,
也不知是否受傷,忙跳入救援。駱冰站了起來,余魚同問道:「受傷了麼?」駱冰道:「不
礙事,你快出去幫四哥。」余魚同道:「我扶你上去。」成璜提督熟銅棍在地窖口向下猛
揮,居高臨下,堵住二人。文泰來見愛妻不能逃脫,自己已不能再行支持,腳步踉蹌,直跌
到成璜身後,當即伸手在他腰間一點,成璜登時身子軟了,被文泰來攔腰抱住,喝聲:「下
去!」兩人直向地窖中跌去。成璜被點中了穴道,已自動彈不得,跌入地窖後,文泰來壓在
他身上,兩人都爬不起來。駱冰忙伸手把文泰來扶起。他臉上毫無血色,滿頭大汗,向她勉
強一笑,「哇」的一聲,一口鮮血吐上她衣襟。余魚同明白文泰來的用意,大叫:「讓路,
讓路。」張召重見余魚同武功乃武當派本門真傳,又見文泰來早受重傷,他自重身份,不肯
上前夾攻,是以將駱冰推入地窖後不再出手,哪知變起俄頃,成璜竟落入對方手中,這時投
鼠忌器,聽余魚同一叫,只得向眾人揮手,讓出一條路出來。從地窖中出來的第一個是成
璜,駱冰拉住他衣領,短刀刀尖對準他的後心。第三是余魚同,他一手扶著駱冰,一手抱住
文泰來。四個人拖拖拉拉走了上來。駱冰喝道:「誰動一動,這人就沒命。」四人在刀槍叢
中鑽了出去,慢慢走到後園門口。駱冰眼見有三匹馬縛在柳樹上,心中大喜,暗暗謝天謝
地。這三匹馬正是吳國棟等來堵截後門時所騎。
    張召重眼見要犯便要逃脫,心想:「成璜這膿包死活關我何事?我把文泰來抓回北京,
那才是大功一件。」拾起文泰來丟在地下的繩索,運起內力,向外拋去。繩索呼的一聲飛
出,繞住了文泰來,回臂一拉,將文泰來拉脫了余魚同之手。駱冰聽得丈夫一聲呼叫,關心
則亂,早忘了去殺成璜,回身來救丈夫,她腿上受傷,邁不了兩步,已跌倒在地。文泰來叫
道:「快走!快走!」駱冰道:「我跟你死在一起。」文泰來怒道:「你剛才答應聽我話
的……」話未說完,已被瑞大林等擁上按住。余魚同飛身過來,抱住駱冰,直闖出園門。一
名捕快掄鐵尺上前阻攔,余魚同飛起一腳,踢得他直跌出五六步去。
    駱冰見丈夫被捕,已是六神無主,也不知身在何處。余魚同搶到柳樹邊,把她放上馬
背,叫道:「快放飛刀!」這時言伯乾及兩名捕快已追出園門,駱冰三把飛刀連珠般發出,
慘叫聲中,一名捕快肩頭中刀。言伯乾呆得一呆,余魚同已將三匹馬的馬韁扯開,自己騎上
一匹,把第三匹馬牽轉馬頭,向著園門,揮金笛在馬臀上一擊,那馬受痛,向言伯乾等直衝
過去,把追兵都擋在花園後門口。混亂之中,余魚同和駱冰兩騎馬奔得遠了。張召重等捉到
要犯文泰來,歡天喜地,誰也無心再追。駱冰神不守舍的伏在馬上,幾次要拉回馬頭,再進
鐵膽莊,都給余魚同揮鞭抽她坐騎,繼續前行。直奔出六七里地,見後面沒人追來,余魚同
才不再急策坐騎。
    又行了三四里,四乘馬迎面而來,當先一人白鬚飄動,正是鐵膽周仲英。他見到余駱兩
人,很是詫異,叫道:「貴客留步,我請了醫生來啦。」駱冰恨極,一柄飛刀向他擲去。周
仲英突見飛刀擲到,大吃一驚,毫無防備之下不及招架,急忙俯身在馬背上一伏,飛刀從背
上掠過。在他背後的二弟子安健剛忙揮刀擋格,飛刀斜出,噗的一聲,插在道旁一株大柳樹
上,夕陽如血,映照刃鋒閃閃生光。周仲英正要喝問,駱冰已張口大罵:「你這沽名釣譽、
狼心狗肺的老賊!你們害我丈夫,我和你這老賊拚了。」她邊罵邊哭,手揮雙刀縱馬上前。
周仲英給她罵得莫名其妙。安健剛見這女人罵他師父,早已按捺不住,揮單刀上前迎敵,被
周仲英伸手攔住,叫道:「有話好說。」余魚同勸道:「咱們想法子救人要緊,先救四哥,
再燒鐵膽莊。」駱冰一聽有理,掉轉馬頭,一口唾沫恨恨的吐在地下,拍馬而走。周仲英縱
橫江湖,待人處處以仁義為先,真所謂仇怨不敢多結,朋友不敢少交,黑白兩道一提到鐵膽
周仲英,無不豎起大拇指叫一聲「好」,哪知沒頭沒腦的給這個青年女子擲一柄飛刀,再加
一陣臭罵,真是生平從所未有之「奇遇」。他見駱冰怨氣沖天,存心拚命,心知必有內情,
查問趕到鎮上請醫的莊丁,只說大奶奶和孟爺在家裡好好待客,並沒甚麼爭鬧。周仲英好生
納悶,催馬急奔,馳到鐵膽莊前。莊丁見老莊主回來,忙上前迎接。周仲英見各人神情特
異,料知發生了事端,飛步進莊,一連串的叫道:「叫健雄來!」莊丁回道:「孟爺保著大
奶奶、小少爺到後山躲避去了。」周仲英一聽,更是詫異。幾名莊丁七張八嘴的說了經過,
說公差剛把文泰來捕走,離莊不久,想來一干人不走大路,因此周仲英回來沒遇上。眾莊丁
道:「公差去遠後,已叫人去通知孟爺,想來馬上就回。」周仲英連問:「三位客人躲在地
窖裡,是誰走漏風聲?」莊丁面面相覷,都不敢說。周仲英大怒,揮馬鞭向莊丁劈頭劈臉打
去。安健剛見師父動了真怒,不敢上前相勸。周仲英打了幾鞭,坐在椅中直喘氣,兩枚大鐵
膽嗆啷啷的弄得更響。眾人大氣也不敢出,站著侍侯。周仲英喝道:「大家站在這裡幹麼?
快去催健雄來。」說話未畢,孟健雄已自外面奔進,叫道:「師父回來了。」周仲英從椅中
一躍而起,嘶聲道:「誰漏了風聲,你說,你……」孟健雄見師父氣得話都說不出來,和平
日豪邁從容的氣度大不相同,哪裡還敢直說,猶豫了一下道:「是鷹爪子自己發現的。」周
仲英左手一把抓住他衣領,右手揮鞭,便要劈臉打去,終於強行忍住,怒道:「胡說!我這
地窖如此機密,這群狗賊怎會發現?」孟健雄不答,不敢和師父目光相對。周大奶奶聽得丈
夫發怒,攜了兒子過來相勸。周仲英目光轉到宋善朋臉上,喝道:「你一見公差,心裡便怕
了,於是說了出來,是不是?」他素知孟健雄為人俠義,便殺了他頭也不會出賣朋友,宋善
朋不會武藝,膽小怕事,多半是他受不住公差的脅逼而吐露真相。宋善朋見到老莊主的威
勢,似乎一掌便要打將過來,不由得膽戰心驚,說道:「不……不是我說的,是……是
小……小公子說的。」
    周仲英心中打了個突,對兒子道:「你過來。」周英傑畏畏縮縮的走到父親跟前。周仲
英道:「那三個客人藏在花園的地窖,是你跟公差說的?」周英傑在父親面前素來不敢說
謊,卻也不敢直承其事。周仲英揮起鞭子,喝道:「你說不說?」周英傑嚇得要哭又不敢
哭,眼睛只望母親。周大奶奶走近身來,勸道:「老爺子別生氣啦,就算女兒惹你生氣,這
小兒子乖乖的在家,你凶霸霸的嚇他幹麼呀?」周仲英不去理她,將鞭子在空中吧的一抖,
叫道:「你不說,我打死你這小雜種。」周大奶奶道:「老爺子越來越不成話啦,兒子是你
自己生的,怎麼罵他小雜種?」孟健雄等一干人聽了覺得好笑,但都不敢笑出來。周仲英把
妻子一推,說道:「別在這囉唆!」
    孟健雄眼見瞞不過了,便道:「師父,張召重那狗賊好生奸猾,一再以言語相激,說道
小師弟若是不說出來,便是小……小混蛋、小狗熊。」周仲英知道兒子脾氣,年紀小小,便
愛逞英雄好漢,喝道:「小混蛋,你要做英雄,便說了出來,是不是?」周英傑一張小臉上
已全無血色,低聲道:「是,爹爹!」周仲英怒氣不可抑制,喝道:「英雄好漢是這樣做的
麼?」右手一揮,兩枚鐵膽向對面牆上擲去。豈知周英傑便在這時衝將上來,要撲在父親的
懷裡求饒,腦袋正好撞在一枚鐵膽之上。周仲英投擲鐵膽之時,滿腔忿怒全發洩在這一擲之
中,力道何等強勁,噗噗兩響,一枚鐵膽嵌入了對面牆壁,另一枚正中周英傑的腦袋,登時
鮮血四濺。
    周仲英大驚,忙搶上抱住兒子。周英傑道:「爹,我……我再也不敢了……你別打
我……」話未說完,已然氣絕,一霎時間,廳上人人驚得呆了。周大奶奶抱起兒子,叫道:
「孩兒!孩兒!」見他沒了氣息,呆了半晌,如瘋虎般向周仲英撲去,哭叫:「你為甚
麼……為甚麼打死了孩兒?」周仲英搖搖頭,退了兩步,說道:「我……我不是……」周大
奶奶放下兒子屍身,在安健剛腰間拔出單刀,縱上前來,揮刀向丈夫迎頭砍去。周仲英此時
心灰意懶,不躲不讓,雙目一閉,說道:「大家死了乾淨。」周大奶奶見他如此,手反而軟
了,拋刀在地,大哭奔出。
    駱冰和余魚同怕遇到公門中人,盡揀荒僻小路奔馳,不數里天已全黑。塞外遍地荒涼,
哪裡來的宿店,連一家農家也找不到。好在兩人都是久闖江湖,也不在意,在一塊大岩石邊
歇了下來。余魚同放馬吃草,拿駱冰的長刀去割了些草來,鋪在地下,道:「床是有了,只
是沒乾糧又沒水,只好挨到明天再想法子。」駱冰一顆心全掛在丈夫身上,面前就有山珍海
味,也吃不下,只不斷垂淚。余魚同不住勸慰,說陸師叔後天當可趕到安西,紅花會群雄當
然大舉來援,定能追上鷹爪孫,救出四哥。駱冰這一天奔波惡鬥,心力交瘁,聽了余魚同的
勸解,心中稍寬,不一會就沉沉睡去。睡夢中似乎遇見了丈夫,將她輕輕抱在懷裡,在她嘴
上輕吻。駱冰心花怒放,軟洋洋的讓丈夫抱著,說道:「我想得你好苦,你身上的傷可全好
了?」文泰來含含糊糊的說了幾句話,將她抱得更緊,吻得更熱。駱冰正自心神蕩漾之際,
突然一驚,醒覺過來,星光之下,只見抱著她的不是丈夫,竟是余魚同,這一驚非同小可,
忙用力掙扎。余魚同仍是抱著她不放,低聲道:「我也想得你好苦呀!」駱冰羞憤交集,反
手重重在他臉上打了一掌。余魚同一呆。駱冰在他胸前又是一拳,掙脫他懷抱,滾到一邊,
伸手便拔雙刀,卻拔了個空,原來已被余魚同解下,又是一驚,忙去摸囊中飛刀,幸喜尚剩
兩把,當下拈住刀尖,厲聲喝道:「你待怎樣?」
    余魚同道:「四嫂,你聽我說……」駱冰怒道:「誰是你四嫂?咱們紅花會四大戒條是
甚麼?你說。」余魚同低下了頭,不敢作聲。駱冰平時雖然語笑嫣然,可是循規蹈矩,哪容
得他如此輕薄,高聲喝問:「紅花老祖姓甚麼?」余魚同只得答道:「紅花老祖本姓朱,為
救蒼生下凡來。」駱冰又問:「眾兄弟敬的是甚麼?」余魚同道:「一敬桃園結義劉關張,
二敬瓦崗寨上眾兒郎,三敬水泊梁山一百零八將。」原來二人一問一答,乃是紅花會的大切
口,遇到開堂入會,誓師出發,又或執行刑罰之時,由當地排行最高之人發問,下級會眾必
須恭謹對答。駱冰在會中排行比余魚同高,她這麼問上了會中的大切口,余魚同心底一股涼
氣直冒上來,可是不敢不答。
    駱冰凜然問道:「紅花會救的是哪四等人?」余魚同道:「一救仁人義士,二救孝子賢
孫,三救節婦貞女,四救受苦黎民。」駱冰問道:「紅花會殺的是哪四等人?余魚同道:
「一殺韃子滿奴,二殺貪官污吏,三殺土豪惡霸,四殺兇徒惡棍。」駱冰秀眉頓促,叫道:
「紅花會四大戒條是甚麼?」余魚同低聲道:「投降清廷者殺,犯上叛會者殺……出賣朋友
者殺,淫人……妻女者殺。」駱冰道:「有種的快快自己三刀六洞,我帶你求少舵主去。沒
種的你逃吧,瞧鬼見愁十二郎找不找得到你。」原來依據紅花會規條,會中兄弟犯了大罪,
若是一時糊塗,此後誠心悔悟,可在開香堂執法之前,自行用尖刀在大腿上連戳三刀,這三
刀須對穿而過,即所謂「三刀六洞」,然後向該管舵主和執法香主求恕,有望從輕發落,但
若真正罪重出自不能饒恕。鬼見愁石雙英在會中坐第十二把交椅,執掌刑堂,鐵面無私,心
狠手辣,犯了規條的就是逃到天涯海角,他也必派人抓來處刑,是以紅花會數萬兄弟,提到
鬼見愁時無不悚然。當下余魚同道:「求求你殺了我吧,我死在你手裡,死也甘心。」駱冰
聽他言語仍是不清不楚,怒火更熾,拈刀當胸,勁力貫腕,便欲射了出去。余魚同顫聲道:
「你一點也不知道,這五六年來,我為你受了多少苦。我在太湖總香堂第一次見你,我的
心……就……不是自己的了。」駱冰怒道:「那時我早已是四哥的人了!你難道不知?」余
魚同道:「我……我知道管不了自己,所以總不敢多見你面。會裡有甚麼事,總求總舵主派
我去幹,別人只道我不辭辛勞,全當我好兄弟看待,哪知我是要躲開你呀。我在外面奔波,
有哪一天哪一個時辰不想你幾遍。」說著捋起衣袖,露出左臂,踏上兩步,說道:「我恨我
自己,罵我心如禽獸。每次恨極了時,就用匕首在這裡刺一刀。你瞧!」朦朧星光之下,駱
冰果見他臂上斑斑駁駁,滿是疤痕,不由得心軟。余魚同又道:「我常常想,為甚麼老天不
行好,叫我在你未嫁時遇到你?我和你年貌相當,四哥跟你卻年紀差了一大截。」駱冰本有
點憐他癡心,聽到他最後兩句話又氣憤起來,說道:「年紀差一大截又怎麼了?四哥是大仁
大義的英雄好漢,怎像你這般……」她把罵人的話忍住了,哼了一聲,一拐一拐的走到馬
邊,掙扎上馬。余魚同過去相扶,駱冰喝道:「走開!」自行上馬。余魚同道:「四嫂到哪
裡去?」駱冰道:「不用你管。四哥給鷹爪孫抓去,反正我也活不了……把刀還我。」余魚
同低著頭將鴛鴦刀遞給了她。駱冰接了過來,見他站在當地,茫然失措,心中忽覺不忍,說
道:「只要你以後好好給會裡出力,再不對我無禮,今晚之事我絕不對誰提起。以後我給你
留心,幫你找一位才貌雙全的好姑娘。」說罷「嗤」的一笑,拍馬走了。她這愛笑的脾氣始
終改不了。這一來可又害苦了余魚同。但見她臨去一笑,溫柔嫵媚,當真令人銷魂蝕骨,情
難自已,眼望著她背影隱入黑暗之中,呆立曠野,心亂似沸,一會兒自傷自憐,恨造化弄
人,命舛已極,一會兒又自悔自責,覺堂堂六尺,無行無恥,直豬狗之不若,突然間將腦袋
連連往樹上撞去,抱樹狂呼大叫。駱冰騎馬走出里許,一望天上北斗,辨明方向。向西是去
會合紅花會群雄,協力救人,向東是暗隨被捕的丈夫,乘機搭救。明知自己身上有傷,勢孤
力單,救人是萬萬不能,但想到丈夫是一步一步往東,自己又怎能反而西行?傷心之下,任
由坐騎信步走出了七八里地,眼見離余魚同已遠,料他不敢再來滋擾,下得馬來,便在一處
矮樹叢中睡了。
    她小時候跟隨父親,後來跟了丈夫,這兩人都是武功高強,對她又是處處體貼照顧,因
此她從小闖蕩江湖,向來只佔上風,從來沒吃過苦。後來入了紅花會,這幫會人多勢眾,她
人緣又好,二十二年來可說是個「江湖驕女」,無求不遂,無往不利。這一次可苦了她,丈
夫被捕,自身受傷,最後還讓余魚同這麼一纏,又氣又苦,哭了一會,沉沉睡去。夜中忽然
身上燒得火燙,迷迷糊糊的叫:「水,我要喝水。」卻哪裡有人理睬?第二天病勢更重,想
掙扎起身,一坐起就頭痛欲裂,只得重行睡倒,眼見太陽照到頭頂,再又西沉,又渴又餓,
可是就上不了馬。心想:「死在這裡不打緊,今生可再見不到大哥了。」眼前一花,暈了過
去。也不知昏睡了多少時候,聽得有人說道:「好了,醒過來啦!」緩緩睜眼,見一個大眼
睛少女站在面前。那少女臉色微黑,濃濃的眉毛,十八九歲年紀,見她醒來,顯得十分喜
歡,對身旁丫環道:「快拿小米稀飯,給這位奶奶喝。」駱冰一凝神,發覺是睡在炕上被窩
之中,房中佈置雅潔,是家大戶人家,回想昏迷以前情景,知是為人救了,好生感激,說
道:「請問姑娘高姓?」那少女道:「我姓周,你再睡一忽兒,待會再談。」瞧著她喝了一
碗稀飯,輕輕退出,駱冰又闔眼睡了。再醒來時房中已掌上了燈,只聽得房門外一個女子聲
音叫道:「這些傢伙這麼欺侮人,到鐵膽莊來放肆,老爺子忍得下,我可得教訓教訓他
們。」駱冰聽得「鐵膽莊」三字,心中一驚,敢情又到了鐵膽莊?只見兩人走進房來,便是
那少女和丫環。那少女走到炕前,撩開帳子。駱冰閉上眼,假裝睡著,那少女轉身就往牆上
摘刀。駱冰見自己鴦鴛刀放在桌上,心中有備,只待少女回身砍來,就掀起棉被把她兜頭罩
住,然後抄鴦鴛刀往外奪路。只聽那丫頭勸道:「姑娘你不能再闖禍,老爺子心裡很不好
過,你可別再惹他生氣啦!」駱冰猜想,這姑娘多半是周仲英的女兒。這少女正是鐵膽莊的
大小姐周綺。她性格豪邁,頗有乃父之風,愛管閒事,好打不平,西北武林中人送了她個外
號,叫做「俏李逵」,那天她打傷了人,怕父親責罵,當天不敢回家,在外挨了一晚,料想
父親氣平了些,才回家來,途中遇到駱冰昏倒在地,救了她轉來,得知兄弟為父親打死,母
親出走,自是傷痛萬分。周綺摘下鋼刀,大聲道:「哼,我可不管。」提刀搶出,丫環跟了
出去。駱冰睡了兩天,精神已復,燒也退了,收拾好衣服,穿了鞋子,取了雙刀,輕輕出
房,尋思:「他們既出賣大哥給官府,又救我幹麼?多半是另有奸謀。」
    此刻身在險地,自己腿傷未癒,哪敢有絲毫大意。她來過一次,依稀記得門戶道路,想
悄悄繞進花園,從後門出去。走過一條過道,聽得外有人聲,兩個人在交談。等了半晌,那
兩人毫沒離開的模樣,只得重又退轉,躲躲閃閃的過了兩進房子,黑暗中幸喜無人撞見,繞
過迴廊,見大廳中燈火輝煌,有人大聲說話,聲音聽來有點熟悉。湊眼到門縫中一張,見周
仲英正陪著兩個人在說話,一個似乎見過,一時想不起來,另一個卻正是調戲過她、後來又
隨同公差來捕捉她丈夫的童兆和。仇人一見,想到丈夫慘遇,哪裡還顧得自己死活,伸掌推
開廳門,一柄飛刀疾向童兆和擲去。周仲英失手打死獨子,妻子傷心出走。周大奶奶本是拳
師之女,武功平平,她娘家早已無人,不知她投奔何方。周仲英妻離子死,煩惱不已,在家
中悶悶不樂的耽了兩日。這日天色已晚,莊丁來報有兩人來見。周仲英命孟健雄去接見,孟
健雄一看,竟是罪魁禍首的童兆和,另一個是鄭王府的武術總教頭萬慶瀾,前天來鐵膽莊捕
人,也有此人在內。孟健雄心下驚疑,料知必無好事。這兩人一定要見周仲英。孟健雄道:
「老莊主身子不適,兩位有甚麼事,由在下轉達,也是一樣。」童兆和嘿嘿冷笑,說道:
「我們這次來是一番好意,周莊主見不見由他。鐵膽莊眼下就是滅門大禍,還搭甚麼架
子?」孟健雄自文泰來被捕,心中早懷鬼胎,惟恐鐵膽莊被牽連在內,聽他這麼說,只得進
去稟告。周仲英手裡弄著鐵膽,嗆啷啷、嗆啷啷的直響,怒氣勃勃的出來,說道:「鐵膽莊
怎麼有滅門之禍啊?老夫倒要請教。」
    萬慶瀾從懷裡摸出一張紙來,鋪在桌上,說道:「周老英雄請看。」兩手按住那張紙的
天地頭,似怕給周仲英奪去。周仲英湊近看時,原來是武當派綿裡針陸菲青寫給他的一封
信,托他照應紅花會中事急來投的朋友。
    這信文泰來放在身邊,一直沒能交給周仲英,被捕後給搜了出來。陸菲青犯上作亂,名
頭極大,乃是久捕不得的要犯,竟和鐵膽莊勾結來往。瑞大林等一商量,均覺如去報告上
官,未必能捉到陸菲青,反在自己肩上加了一副重擔,不如去狠狠敲周仲英一筆,大家分
了,落得實惠。何況鐵膽莊窩藏欽犯,本已脫不了干係,還怕他不乖乖拿銀子出來?張召重
和陸菲青是同門,多少有些舊誼,又知他厲害,不敢造次,待聽瑞大林等商量著要去敲詐周
仲英,覺得未免人品低下,非英雄好漢之所為,但官場之中,不便阻人財路,只得由他們胡
來,決心自己不分潤一文,沒的壞了「火手判官」的名頭。成璜、瑞大林等都是有功名之
人,不便出面,於是派了萬慶瀾和童兆和二人前來伸手要錢。周仲英見了這信,心下也暗暗
吃驚,問道:「兩位有何見教?」萬慶瀾道:「我們久慕周老英雄的英名,人人打從心底裡
佩服出來,都知周老英雄仗義疏財,愛交朋友,銀錢瞧得極輕,朋友瞧得極重。為了交朋
友,十萬八萬銀子花出去,不皺半點眉頭。這封信要是給官府見到了,周老英雄你當然知道
後患無窮。眾兄弟拿到這信,都說大家拚著腦袋不要,也要結交周老英雄這個朋友,決定把
這信毀了,大家以後隻字不提鐵膽莊窩藏欽犯文泰來之事,再擔個天大的干係,不向上官稟
報。」周仲英道:「那是多多承情。」萬慶瀾不著邊際的說了一些閒話,終於顯得萬分委
屈,說道:「只是眾兄弟這趟出京,路上花用開銷,負了一身債,想請周老英雄念在武林一
派,伸手幫大家一個忙,我們感激不盡。」周仲英眉頭一皺,哼了一聲。
    萬慶瀾道:「這些債務數目其實也不大,幾十個人加起來,也不過六七萬兩銀子。周老
英雄家財百萬,金銀滿屋,良田千頃,騾馬成群,乃是河西首富,這點點小數目,也不在你
老心上。常言道得好:『消財擋災』,有道是『小財不出,大財不來』。」周仲英為公差到
鐵膽莊拿人,全不將自己瞧在眼裡,本已惱怒異常,又覺江湖同道急難來奔,自己未加庇
護,心感慚愧,實在對不起朋友,而愛子為此送命,又何嘗不是因這些公差而起?這兩天本
在盤算如何相救文泰來,去找公差的晦氣,只是妻離子亡,心神大亂,一時拿不定主意,偏
生這些公差又來滋擾,居然開口勒索,當真是「怒從心上起,惡向膽邊生」,冷冷的道:
「在下雖然薄有家產,生平卻只用來結交講義氣、有骨頭的好男子。」他不但一口拒絕,還
把對方一干人全都罵了。童兆和笑道:「我們是小人,那不錯。小人成事不足,敗事有餘,
這一點老英雄也總明白。要我們起這麼一座大的莊子,那是甘拜下風,沒這個本事,不過要
是將它毀掉嘛……」話未說完,一人闖進廳來,厲聲道:「姑娘倒要看你怎樣把鐵膽莊毀
了。」正是周綺。周仲英向女兒使個眼色,走到廳外,周綺跟了出來。周仲英低聲道:「去
跟健雄、健剛說,萬萬不能放這兩個鷹爪孫出莊。」周綺喜道:「好極了,我在外邊越聽越
有氣。」周仲英回到廳上。萬慶瀾道:「周老英雄既不賞臉,我們就此告辭。」說著把陸菲
青那信隨手撕了。
    周仲英一楞,這一著倒大出乎他意料之外。萬慶瀾道:「這是那封信的副本,把它撕
了,免得給人瞧見不便。信的真本在火手判官張大人身邊。」這句話是向周仲英示意:就是
把我們兩人殺了,也已毀不了鐵證如山。
    周仲英怒目瞪視,心道:「你要姓周的出錢買命,可把我瞧得忒也小了。」便在此時,
駱冰在門外一飛刀向童兆和擲了過去。周仲英沒看清來人是誰,雖然痛恨童兆和,可也不能
讓他就此喪命,不及細想,救人要緊,手中鐵膽拋出,向飛刀砸去,噹的一聲,飛刀與鐵膽
同時落地。
    駱冰見周仲英出手救她仇人,罵道:「好哇,你們果是一夥!你這老賊害我丈夫,連我
也一起殺了吧。」一拐一拐的走進廳來,舉起鴛鴦雙刀向周仲英當頭直砍。
    周仲英手中沒兵刃,舉起椅子一架,說道:「把話說清楚,且慢動手。」駱冰存心拚
命,哪去聽他分辯,雙刀全是進手招數。周仲英心知紅花會誤以為自己出賣文泰來,只有設
法解釋,決不願再出手傷人,是以一味倒退,並不還手。駱冰長刀短刀,刀刀向他要害攻
去,眼見他已退到牆邊,無可再退,忽聽背後金刃劈風之聲,知道有人偷襲,忙伏身閃避,
呼的一聲,一柄單刀掠過腦後,挾著疾風直劈過去。駱冰左手長刀橫截敵人中路,待對方退
出一步,這才轉身,只見周綺橫刀而立,滿臉怒容。周綺戟指怒道:「你這女人這等不識好
歹!我好心救你轉來,你幹麼砍我爹爹?」駱冰道:「你鐵膽莊假仁假義,害我丈夫。你走
開些,我不來難為你。」回身向周仲英又是一刀。周仲英舉椅子一擋,駱冰把刀收回,以免
砍在椅上,隨手「抽撤連環」,三招急下。周仲英左躲右閃,連叫:「住手,住手!」周綺
大怒,擋在周仲英面前,挺刀和駱冰狠鬥起來。
    說到武藝與經歷,駱冰均遠在周綺之上,只是她肩頭和腿上都受了傷,兼之氣惱憂急,
正是武家大忌,兩人對拆七八招後,駱冰漸處下風。周仲英連叫:「住手!」卻哪裡勸得
住?萬慶瀾和童兆和在一旁指指點點,袖手觀鬥。
    周仲英見女兒不聽話,焦躁起來,舉起椅子正要把狠命廝拚的兩人隔開,忽聽背後一聲
哇哇怪叫,一團黑影直撲進來。那人矮著身軀,手舞一根短柄狼牙棒,棒端尖牙精光閃閃,
直上直下向周綺打去,勢如瘋虎,猛不可當。周綺嚇了一跳,單刀「神龍抖甲」,反砍來人
肩背。那人硬接硬架,「噹」的一聲,火光交迸,劇震之下,周綺手背發麻,單刀險些脫
手,接連縱出兩步,燭光下但見那人是個模樣醜怪的駝子。這駝子並不追擊,反身去看駱
冰。駱冰乍見親人,說不出的又是高興又是傷心,只叫得一聲:「十哥!」忍不住兩行熱淚
流了下來。章進問道:「四哥呢?」駱冰指著周仲英、萬慶瀾、童兆和三人叫道:「四哥教
他們害了,十哥你給我報仇。」章進一聽得文泰來被人害了,也不知是如何害法,大叫:
「四哥,四哥,我給你報仇!」手揮狼牙棒,著地向周仲英下盤捲去。周仲英縱身跳上桌
子,喝道:「且慢動手!」章進悲憤填膺,不由分說,揮棒又向他腿上打去。周仲英雙臂一
振,竄起數尺,斜身落地。章進一棒打在檀木桌邊,棒上尖刺深入桌中,急切間拔不出來。
這時孟健雄和安健剛得訊,趕進廳來。安健剛把周仲英的金背大刀遞給師父。周綺見駱冰和
這駝子到本莊來無理取鬧,招招向爹爹狠打,哪裡還按捺得住?叫道:「孟大哥、安三哥,
協力上啊!甚麼地方鑽出來這些蠻橫東西,到鐵膽莊來撒野。」孟安二人不知章進的來由,
進廳時見他揮棒向師父狠打,自是敵人無疑,當下三個人三柄刀齊向章進攻去。章進揮棒抵
住,大叫:「七哥你快來護住四嫂,你再不來,我可要罵你祖宗啦!」原來章進和武諸葛徐
天宏得知文泰來夫婦遭危,首先赴難,日夜不停的趕來鐵膽莊,到達時天已全黑。依徐天宏
說,要備了名帖,以晚輩之禮向周仲英拜見,章進話也不說,縱身就躍進莊去。徐天宏怕他
闖禍,只得跟進,他慢了一步,章進已和周仲英、周綺、孟健雄、安健剛四人交上了手。
    徐天宏聽得章進呼喝,忙奔進廳去,搶到駱冰身邊。這時駱冰喘過了氣,手掄雙刀又向
周仲英殺去,忽見徐天宏進來,心中一喜,知他足智多謀,此人一到,自己這面決不會吃
虧,指著童兆和與萬慶瀾兩人道:「他們害了我四哥……」徐天宏雖然一向謹慎持重,但一
聽情同手足的四哥被害,也自方寸大亂,手持鋼刀單拐,縱到童兆和跟前。
    章萬二人本想隔山觀虎鬥,讓紅花會和鐵膽莊的人廝拚,紅花會人少,勢必落敗,那時
再伸手捉拿幾人回去,倒是一件功勞。童兆和一雙色迷迷的眼睛正瞪著駱冰,忽見徐天宏飛
縱過來,鋼刀砍到,忙舉刀架住。萬慶瀾心道:「鎮遠鏢局名氣真大,倒要見識見識你們鏢
頭的武藝。」徐天宏身材矮小,外形和童兆和倒是一對,但武藝精熟,只三個照面,已把對
方打得連連倒退,他左手鐵拐往外一掛,「盤肘刺扎」,右手刀向童兆和扎去。童兆和忙向
左避開,留心了上面沒防到下面,被徐天宏一個掃堂腿,撲地倒了。徐天宏鐵拐往下便砸,
堪堪砸到,驟覺背後勁風撲到,不及轉身,左足在意兆和胸前一點,翻身和萬慶瀾一對鑌鐵
點鋼穿打在一起。童兆和哇哇大叫,一時站不起身。萬慶瀾在這對鑌鐵穿上下過二十年苦
功,憑手中真實功夫,在北京連敗十多名武術好手,才做到鄭王府的總教頭。鄭親王為了提
拔他,讓他跟張召重出來立一點功,就可保舉他作官。這時他和徐天宏一個力大,一個招
熟,對拆十餘招難分勝負。萬慶瀾心中焦躁,暗想這般貌不驚人的一個會家尚且打不贏,豈
不讓童兆和笑話,舉鑌鐵穿猛向徐天宏胸前扎去。徐天宏鐵拐一封,右手刀迎面劈出。萬慶
瀾撤回鑌鐵穿,「孔雀開屏」,橫擋直扎。徐天宏單拐往外砸碰,擋開鐵穿。萬慶瀾右手鐵
穿卻已「霸王卸甲」,直劈下來。徐天宏急忙縮頭,鐵穿在左臉擦過,差不盈寸,十分凶
險。徐天宏見對方武功了得,起了敵愾之心,他身材矮小,專攻敵人下盤,單刀鐵拐左右合
抱,砍砸敵人雙腿。萬慶瀾雙穿在兩腿外一立,哪知徐天宏這一招乃是虛招,單刀繼續砍
出,鐵拐卻中途變招,疾翻而上,直點到敵人門面。萬慶瀾無法挽救,急以「鐵板橋」後
仰,雖然躲開了這一拐,卻已嚇出一身冷汗,再拆數招,漸感不敵,不由得著急。那邊章進
以一敵三,越鬥越猛。孟健雄叫道:「健剛,快去守住莊門,別再讓人進來。」章進的狼牙
棒極是沉重,舞開來勢如疾風,安健剛一時緩不出手腳。周綺叫道:「安三哥快去,這駝子
我來對付。」章進聽周綺叫他「駝子」,那是他生平最忌之事,怒火更熾,大吼大叫。周綺
和孟健雄兩人合力抵住,安健剛奔出廳去。周仲英高叫:「大家住手,聽老夫一句話。」孟
健雄和周綺立即退後數步。徐天宏也退了一步,叫道:「十弟住手,且聽他說。」章進全不
理會,搶上再打。徐天宏正要上前阻止,哪知萬慶瀾突在背後揮穿打落,徐天宏沒有防備,
身子急縮,已被打中肩頭,又痛又怒,一個踉蹌,叫道:「好哇,鐵膽莊真是詭計多端。」
他可不知萬慶瀾不是鐵膽莊中的。
    他本來冷靜持重,但突遭暗算,憤怒異常,左肩受傷,鐵拐已不能使,挺單刀又和萬慶
瀾狠鬥。施展「五虎斷門刀」刀法,仍是著著進攻,只是少了鐵拐借勢,單刀稍稍嫌輕,使
來不大順手,已不能再佔上風。童兆和站得遠遠的,指著駱冰,口中不清不楚、有一搭沒一
搭的胡說。駱冰手中只餘一柄飛刀,不肯輕易用掉,挺刀追去。童兆和仗著腿腳靈便,在大
廳中繞著桌椅亂轉,說道:「別這麼凶,你丈夫早死拉,不如乖乖的改嫁你童大爺。」駱冰
關心則亂,聽了童兆和這句話,只道文泰來真的已死,眼前一黑,昏了過去。童兆和見她跌
倒,奔將過來。
    周仲英一見,氣往上衝,舉起金背大刀,也朝駱冰奔去。他本是要阻止童兆和對她無
禮,哪知誤會上又加誤會,只聽門外一人大喝:「你敢傷我四嫂,我跟你把命拚了!」一人
手執雙鉤,上下兩路,一奔咽喉,一奔前陰,夾著一股勁風,直向周仲英撲到。周仲英見此
人面目英俊,身手矯捷,心中先存好感,舉刀輕輕一擋,退後一步,說道:「尊駕是誰,先
通姓名。」
    那人不答,俯身看駱冰時,見她臉如白紙,氣若游絲,忙將她扶起坐在椅上,撿起地下
鴛鴦雙刀,放在她身邊。周仲英見眾人越打越緊,無法勸解,很是不快,忽聽外面有人喊聲
如雷,又聽得鐵器相撞,發聲沉重,不一會,安健剛敗了進來,一人緊接著追入。那人又肥
又高,手執鋼鞭,鞭身甚是粗重,看模樣少說也有三十來斤,安健剛不敢以單刀去碰撞。徐
天宏叫道:「八弟九弟,今日不殺光鐵膽莊的人,咱們不能算完。」那胖子是紅花會排名第
八的「鐵塔」楊成協。面目英俊的是排行第九的「九命錦豹子」衛春華,凡逢江湖上凶毆爭
斗、對抗官兵之時,衛春華總是不顧性命的勇往直前,一生所遇凶險不計其數,但連重傷也
未受過一次,是以說他有九條性命。他二人是紅花會赴援的第二撥,到得鐵膽莊時已近午
夜,只見莊門口火把通明,眾莊丁手執兵器,如臨大敵。衛春華上前叫道:「紅花會姓楊
的、姓衛的前來拜見鐵膽莊周老英雄,請弟兄們辛苦通報。」安健剛一聽是紅花會人馬,裡
面正打得熱鬧,怎能再放他們進來,喝道:「放箭!」二十幾名莊丁彎弓搭箭,一排箭射了
過去。衛春華和楊成協大怒,揮動兵刃撥箭。衛春華哪顧前面是刀山箭林,一陣風的衝將過
來。眾莊丁見這人凶悍無比,都軟了手腳,來不及關閉莊門,已被他直闖進去。楊成協跟著
進來,安健剛揮刀攔住。楊成協身材高大,氣度威猛,鋼鞭打出,虎虎生風。安健剛不敢硬
架,使開刀法,一味騰挪閃避,找到空檔,倏地一刀砍將入來。楊成協鋼鞭「橫掃千軍」,
用力一格,噹的一聲,刀鞭相交,安健剛虎口震裂,單刀脫手飛出。楊成協不願傷他性命,
待他退走,便即舉鞭打破二門,大踏步進來,他不識莊中道路,黑暗之中聽聲尋路。安健剛
找了一把刀,翻身又來攔截,這次加倍小心,但對拆數招,又被楊成協鋼鞭打上刀背,單刀
彎成了曲尺。安健剛揮舞曲刀護身,退入大廳。楊成協舉鞭迎頭擊去,安健剛一縮身,隨手
掀起桌子一擋,桌子一角登時落地,木屑四濺。周仲英心下驚佩:「怪不得紅花會聲勢浩
大,會裡人物果然武藝驚人。」眼見安健剛滿頭大汗,再拆數招,難免命喪鞭下,縱聲高
叫:「紅花會的英雄們,聽老夫說句話。」這時衛春華已將徐天宏替下,正和萬慶瀾猛鬥,
他和楊成協聽周仲英一喊,手勢稍緩。徐天宏大叫:「留神,別上當。」話聲未畢,萬慶瀾
果然舉穿向衛春華扎去。他惟恐鐵膽莊和紅花會聯成一氣,因此不容他們有說和機會。衛春
華聽得徐天宏叫聲,已有防備,眼見敵刃攻到,竟是悍然不退,反手一鉤,以攻對攻。萬慶
瀾見他如此不顧性命的狠打,嚇了一跳,忙收鋼穿招架。徐天宏戟指大罵:「江湖上說你鐵
膽周是大仁大義的好朋友,當真是浪得虛名,原來這般陰險毒辣。你暗施詭計,算得是甚麼
英雄好漢?」周仲英明知他誤會,但也不由得惱怒,叫道:「你紅花會也算欺人太甚。」一
捋長袍,叫道:「健剛退下,讓我來鬥鬥這些成名的英雄豪傑。」安健剛退後數步,周仲英
上前說道:「幾位朋友,尊姓大名?」楊成協見他白鬚飄動,不敢輕慢,抱拳說道:「在下
鐵塔楊成協。」這時駱冰已然醒轉,叫道:「八哥你還客氣甚麼?這老匹夫把四哥害死
了。」
    此言一出,徐、楊、衛、張四人全都大驚。衛春華撇下萬慶瀾,反身撲到周仲英面前,
雙鉤如風,直撲到他懷裡。周仲英大刀一立,內力鼓蕩,將雙鉤反彈出去。衛春華一怔,知
道對方武功厲害,但他是出名的不怕死,毫不退縮,又攻了過去。那邊章進雙戰孟健雄和周
綺。頃刻間打得難解難分。安健剛呼呼嗤氣,舉手用袖子一拭額頭上汗水,挺刀上前助戰。
楊成協揮鋼鞭敵住萬慶瀾。
    徐天宏察看廳內惡鬥情況,章進以一敵三,雖感吃力,並未見敗,那邊衛春華卻招架不
住了。周仲英好幾次刀下留情,但對方毫不退縮,心想你這年輕人真是不識好歹,將他左手
鉤震得直盪開去。徐天宏見周仲英刀法精奇,功力深湛,數招之後,衛春華已非其敵,忙挺
單刀過去助戰,以二敵一,兀自抵擋不住。周仲英年紀雖老,金背大刀使開來一團白光,招
數一刀緊似一刀,勁力一刀大似一刀,愈戰愈勇。
    徐天宏眼見不能取勝,大叫:「五哥六哥,你們來了,好,快放火燒了鐵膽莊。」他這
是虛張聲勢,紅花會排行第五第六的常赫志、常伯志兄弟其實並沒來,他們奉總舵主之命,
到三道溝去查探京裡來的公差行蹤去了。他這麼一叫,鐵膽莊的人果然全都大驚。周仲英一
分神,險險吃了衛春華一鉤,長眉一豎,大刀「三羊開泰」,連環三招,將徐、衛兩人迫退
數步,縱身奔到廳口,要出去攔截縱火敵人。
    哪知衛春華如影隨形,緊跟在後,人未至,鉤先至,向他背心疾刺。周仲英大刀圈轉,
「噹」的一聲,格開了雙鉤,進手橫砍,右足貼地勾掃,同時左手一個捺掌。衛春華急急縱
身躍起,向旁跳開。周仲英左手五指掇攏,變為雕手,借勢一撥,一掌打在他肩上。周仲英
這一勾、一捺、一撥,名為「三合」,乃是少林拳中「二郎擔山」絕技。衛春華專心對付他
的大刀,哪知他突然施展少林拳,刀拳足三者並用,避開了兩招,最後一招終於躲不掉,右
肩重重吃了一掌,幸而周仲英掌下留情,只使了四成力,否則已受重傷。衛春華愈敗愈狠,
被周仲英一掌打得倒退三步,尚未站定,又撲上四步,雙鉤「彩鳳旋窩」,猛捲而上。周仲
英大怒,叫道:「你這位小哥,我跟你又沒殺父之仇、奪妻之恨,為何苦苦相逼?我已掌下
留情,你也該懂得好歹!」衛春華道:「你殺我文四哥……我打你不過,但我是打不殺的九
命錦豹子,你知道麼?」口中說話,手上絲毫不緩。周仲英見他狠打癡纏,一味的不要命死
拚,心中有氣、可是見他如此勇猛,也不由得愛惜,說道:「老夫活了六十多歲,還沒見過
你這般不要命的漢子!」衛春華道:「今兒叫你見見。」刷的一鉤直刺,徐天宏單刀橫砍。
周仲英忽地跳起,大刀猛劈三刀,衛春華奮力抵住。刀光劍影中,周仲英彎刀向內,肘角向
外撞出,正撞在他腰肋之上,這一記是少林拳中的「助下肘」,如使足了力,衛春華肋骨已
斷了數根。衛春華受他一撞,饒是對方未用全力,可也痛入骨髓,哼了一聲,蹲了下來。徐
天宏道:「九弟你退下。」衛春華不答,搖搖晃晃的站起來,斜眼向周仲英凝視,又挺雙鉤
上前。周仲英罵道:「我瞧你是不可救藥!」徐天宏大叫:「快放火啦,十二郎,你截住後
門,別讓一個人逃出莊去。」周綺給她喊得心煩意亂,一時又戰章進不下,心想:「我殺了
那罪魁禍首再說。」舉刀奔向駱冰。駱冰自聽童兆和說他丈夫已死,昏昏沉沉的坐在椅上,
大廳中眾人打得兇惡,她只覺得一團團人影在面前竄來竄去,腦子中空空洞洞的,對眼前之
事茫然不解。周綺縱到她面前,舉刀砍去。駱冰向她淒然微笑,眼神要哭不哭的樣子。周綺
鋼刀砍到她面前,見她一副又可憐又傷心的溫柔神色,這一刀竟爾砍不下去,一凝神,將椅
上鴛鴦雙刀拿起,遞入駱冰手中,說道:「打呀!」駱冰隨手接了。周綺一刀輕輕迎頭砍
下,瞧她是否招架。駱冰笑了一笑,隨隨便便的右手短刀一架,左手長刀反擊。周綺歎了一
口氣,道:「這才對了,你站起來打。」駱冰聽話站起,但腿上傷痛,拐了一下重又坐下。
於是一個坐一個站,一個呆一個憨,雙刀單刀打了起來。拆了數招,周綺急道:「誰跟你鬧
著玩?」她覺得對手似傻不傻,殺之不忍,斗之無味,又聽得徐天宏大叫「放火」,心中一
驚,拋下駱冰奔出廳去。剛到廳口,驀聽得門外一人陰沉沉的說道:「想逃嗎?」周綺一
驚,反身後躍,退開兩步,燭光搖晃下只見兩人擋在門口。說話之人面上如罩上一層寒霜,
兩道目光攝人心魄般直射過來。周綺想再看他身旁那人,說也奇怪,一被他目光瞪住,自己
的眼睛竟不敢移向左邊,輕輕罵了聲:「見鬼!」那人冷冷的道:「不錯,我是鬼見愁。」
說話中沒絲毫暖意。周綺向來天不怕地不怕,見這人陰氣森森,不由得打了一個冷戰,喝
道:「難道姑娘怕你?」她這句話是給自己壯膽,其實姑娘確是有點怕的,心中雖怕,還是
舉刀迎頭向那人砍去。
    那人「左掛金鈴」,單刀向外一掛,左掌輕撫刀柄,雙目仍舊是直瞪著她。周綺但覺他
這一掛中含勁未吐,輕靈松靜,竟是內家功夫,驚懼更甚,心想:「反正我媽走了,弟弟死
了,我跟爹爹都讓你們殺了吧。」勇氣一長,揮刀沒頭沒腦向那人砍去,那人正是紅花會執
掌刑堂的鬼見愁十二郎石雙英。他本是無極拳門下弟子,入紅花會後常向三當家趙半山討教
武藝。趙半山將太極門中的玄玄刀法相授,因此他兩人名是結義兄弟,實是師徒。石雙英以
靜制動,以柔克剛,不數招已將周綺一柄刀裹住。那邊孟健雄、安健剛雙戰章進,已自抵敵
不住。萬慶瀾左手鋼穿也被楊成協一鞭打折,不敢再戰,只繞著桌子兜圈子,欺對方身胖,
追他不上。童兆和早不知哪裡去了。只周仲英對敵徐天宏和衛春華卻佔著上風,他想只有先
將這兩人打倒,再來分說明白,否則混戰下去,殊非了局,刀法一緊,將徐衛兩人逼得連連
倒退,正漸得手,忽地一人縱上前來,叫道:「我來鬥鬥你這老兒!」一柄鐵槳當頭猛打下
來。
    兵器是鐵槳,使的卻是「魯智深瘋魔杖」的招術,他是將鐵槳當作禪杖使,這一記「秦
王鞭石」,鐵槳從自己背後甩過右肩,猛向周仲英砸來,呼的一聲,猛惡異常。這人和石雙
英同來,乃紅花會中排名第十三的「銅頭鱷魚」蔣四根。周仲英見他力大,向左一閃,反手
還刀。蔣四根直砸不中,鐵槳打橫,雙手握定,槳尾向右橫擋,雙手槳頭向左橫擊,這是
「瘋魔杖」中的「金鉸剪月」,出手迅捷。周仲英是少林正宗,識得此招,側身讓過,眉頭
一皺,主意打定,邊打邊退,不斷移動腳步,眼見萬慶瀾逃避楊成協的追逐,奔近自己身
邊,大刀揮出,向他砍去。原來周仲英知道紅花會的誤會已深,非三言兩語所能說明,幾次
呼喝住手,都被萬慶瀾從中搗亂。這人來鐵膽莊敲詐勒索,周仲英原是十分氣惱,可是一和
官府作對,便是造反。自己在這裡數十年安居,有家有業,自古道「滅門的縣官」,得罪了
官府,可真是無窮之禍。他雖是一方豪傑,但近二十年來廣置地產,家財漸富,究竟是丟不
掉放不下,是以一直不肯對萬慶瀾翻臉。再者自己兒子為紅花會的朋友而死,他們居然不問
情由,闖進莊來狠砍猛殺,還說要燒莊,心下不免有氣,自己年紀這麼一大把,對方就是不
敬賢也得敬老。他本擬憑武藝當場將眾人懾服,然後說明原委,哪知紅花會人眾越來越多,
越打越凶,時候一長,總有人不死也傷,這一來誤會變成真仇,那就不可收拾,權衡輕重,
甩出去鐵膽莊不要,決意向萬慶瀾動手,以求打開僵局。萬慶瀾見周仲英金刀砍來,不由得
大駭,急忙閃讓,見後面楊成協又追了上來,當即跳上桌子。他已知周仲英用意,大叫:
「我們聯手合力捉章文泰來。那文泰來雖是你殺死的,但朝廷懸賞的二萬兩銀子,你想害死
了我獨吞嗎?」他存心誣陷,要挑撥鐵膽莊和紅花會鬥個兩敗俱傷。
    紅花會群雄見周仲英刀砍萬慶瀾,俱都一怔,各自停手,聽萬慶瀾這麼一叫,既傷心義
兄慘死,又在激鬥之際,哪裡還能細辨是非曲直?章進哇哇大叫,狼牙棒向周仲英腰上砸
去。周仲英急怒交迸,有口難辯,只得揮刀擋住。
    徐天宏畢竟精細,見事明白,適才和周仲英拚鬥,見他數次刀下留情,其中必有別情,
喊道:「十弟不可造次!」章進殺得性起,全沒聽見。蔣四根鐵槳攔腰又向周仲英打去。周
仲英側身避過,不想背後楊成協鋼鞭斜肩砸到。周仲英聽得耳後風生,揮刀擋格,兩人手臂
都是一陣酸麻。楊成協、章進和蔣四根是紅花會的「三大力士」,均是膂力驚人。周仲英獨
戰三人,漸見不支,吆喝聲中大刀和章進狼牙棒相交,火花迸發,手臂又是一陣發麻。蔣四
根鐵槳「翻身上捲袖」,鐵槳自下而上砸在大刀之上,周仲英再也拿捏不住,大刀脫手飛
出,直插在大廳正中樑上。孟健雄、安健剛見師父兵刃脫手,一驚非同小可,雙雙搶前相
救,只跨出兩步,衛春華揮動雙鉤,和身撲來攔住。周仲英大刀脫手,反而縱身搶前,直欺
到楊成協懷裡,一個「弓箭衝拳」,左手已抓住鋼鞭鞭梢,右手向他當胸一拳。楊成協萬想
不到對方功夫如此之硬,危急之中,竟會施展「空手奪白刃」招術強搶自己鋼鞭,被他這一
欺近,招架已自不及,胸膛一挺,「哼」的一聲,硬接了這一拳,鋼鞭竟不撒手。原來他這
一身鐵布衫的橫練功夫,雖不能說刀槍不入,但尋常利器卻也傷他不得,他外號「鐵塔」,
是說他身子雄偉堅牢,有如鐵鑄之塔。周仲英拳力極大,真有碎石斃牛之勁,見對方居然若
無其事的受了下來,不禁暗暗吃驚。其實楊成協也是有苦說不出,這一拳只打得他痛徹心
肺,幾欲嘔血,猛吸一口氣強忍,再用力拉扯,想將他拉住鋼鞭的手掙脫。周仲英也正在這
時一拉。楊成協雖然力大,究不及周仲英功力精湛,手中鋼鞭竟然便要給他硬生生奪去。周
仲英鋼鞭尚未奪到,章進和蔣四根的兵器已向他砍砸而至。周仲英放脫鋼鞭,隨手把桌子一
掀,推向章蔣二人。孟建雄跳在一旁,拿出彈弓,叭叭叭叭,連珠彈向章蔣兩人身上亂打,
替師父抵擋了一陣。但己方形勢危急異常,眼見師父推倒桌子,桌上燭台掉在地下,蠟燭頓
時熄滅,靈機一動,一陣連珠彈將廳中幾枝蠟燭全都打滅,大廳中登時一片漆黑,伸手不見
五指。這一著眾人全都出於意料之外,不約而同的向後退了幾步,惡鬥立止。各人屏聲凝
氣,誰都不敢移動腳步,黑暗之中有誰稍發聲息,被敵人辨明了方位,兵刃暗器馬上招呼過
來,卻又如何趨避躲閃?何況這是群毆合鬥,黑暗中隨便出手,說不定就傷到了自己人。大
廳中剎時突然靜寂,其間殺機四伏,比之適才呼叫砍殺,倒似更加令人驚心動魄。
    一片靜寂之中,忽然廳外腳步聲響,廳門打開,眾人眼前一亮,只見一人手執火把走了
進來。那人書生打扮,另一手拿著一支金笛。他一進門便向旁一站,火把高舉,火光照耀中
又進來三人。一是獨臂道人,背負長劍。另一人輕袍緩帶,面如冠玉,服飾儼然是個貴介公
子,身後跟著個十多歲的少年,手捧包裹。這四人正是「金笛秀才」余魚同、「追魂奪命
劍」無塵道人、以及新任紅花會總舵主的陳家洛,那少年是陳家洛的書僮心硯。紅花會群豪
見總舵主和二當家到來,俱都大喜,紛紛上前相見。徐天宏向楊成協和衛春華低聲道:「留
心瞧著鐵膽莊這批傢伙,別讓他們走了。」兩人點點頭,繞到周仲英身後。安健剛知道他們
用意,心頭有氣,走上一步,正欲開口質問,周仲英一把拉住,低聲道:「沉住氣,瞧他們
怎麼說。」
    余魚同拿了兩張名貼,走到周仲英面前,打了一躬,高聲說道:「紅花會總舵主陳家
洛、二當家無塵道人,拜見鐵膽莊周老英雄。」孟健雄上去接了過來,遞給了師父。周仲英
見名帖上寫得甚是客氣,陳家洛與無塵都自稱晚輩,忙搶上前去拱手道:「貴客降臨敝莊,
不曾遠迎,請坐請坐。」
    這時大廳上早已打得桌倒椅翻,一塌糊塗。周仲英大叫:「來人哪!」宋善朋率領了幾
名莊丁進來,排好桌椅,重行點上蠟燭,分賓主坐下。東首賓位陳家洛居先,依次是無塵、
徐天宏、楊成協、衛春華、章進、駱冰、石雙英、蔣四根、余魚同。心硯站在陳家洛背後。
西首主位周仲英坐第一位,依次是孟健雄、安健剛、周綺。余魚同偷眼暗瞧駱冰,見她玉容
慘淡,不由得又是憐惜,又是惶愧,不知她有否將自己的胡作非為告知石雙英,看那鬼見愁
十二郎時,見他臉上陰沉沉的,瞧不出半點端倪。原來余魚同自駱冰走後,自怨自艾,莫知
適從。此後兩天總是在這十幾里方圓之內繞來繞去,心想駱冰腿上有傷,若再遇上公人如何
抵禦,只想躡在她後面暗中保護,但始終沒發見她的蹤跡,怎想得到她會重去鐵膽莊。到得
第三天晚上,卻遇上了陳家洛與無塵。兩人聽得文泰來為鐵膽莊所賣,驚怒交加。無塵立刻
要去搭救文泰來。陳家洛道:「眾兄弟都已趕向鐵膽莊,大家不知道周仲英如此不顧江湖道
義,說不定要中這老兒的暗算。咱們不如先到鐵膽莊,會齊眾兄弟後再去救四哥。」無塵一
聽有道理,由余魚同領路,趕到鐵膽莊來。那正是孟健雄彈滅蠟燭、大廳中一團漆黑之時。
萬慶瀾見雙方敘禮,知道事情要糟,慢慢挨到門邊,正想溜出,徐天宏縱身竄出,落在門
口,攔住去路,喝道:「請留步,大家把話說說清楚。」萬慶瀾見對方人多勢眾,不敢動
手,只得回來,坐在周綺下首。周綺圓眼一瞪,喝道:「滾開!你坐在姑娘身邊幹麼?」萬
慶瀾拉開椅子,坐遠了些。
    周仲英和陳家洛替雙方引見了,報了各人姓名。周仲英一聽,對方全是武林中的成名英
雄,怪不得手下如此了得,看那總舵主陳家洛卻像是個養尊處優的官宦子弟,這人竟統領著
這批江湖豪傑,眾人對他十分恭謹,實在透著古怪,心下暗暗納罕。陳家洛見周仲英臉現詫
異之色,不住的打量自己,強抑滿懷怒氣,冷然說道:「敝會四當家奔雷手文泰來遇到魔爪
子圍攻,身受重傷,避難寶莊,承周老前輩念在武林一脈,仗義援手,敝會眾兄弟全都感激
不盡,兄弟這裡當面謝過。」說罷站起身來深深一揖。周仲英連忙還禮,心下萬分尷尬,暗
道:「瞧不出他公子哥兒般似的,居然有一手,竟用場面話來擠兌我。」陳家洛這番話一
說,無塵、徐天宏、衛春華,余魚同等都暗暗佩服。章進卻沒懂陳家洛的用意,大叫起來:
「總舵主你不知道,這老匹夫已把咱們四哥害了。」衛春華坐在他身邊,忙拉了他一把,叫
他別嚷。陳家洛便似沒聽見他說話,仍然客客氣氣的對周仲英道:「眾兄弟夤夜造訪寶莊,
禮貌不周,還請周老前輩海涵。只因聽得文四哥有難,大家如箭攻心,未免魯莽。不知文四
哥傷勢如何,周老前輩想已延醫給他診治,就請引我們相見。」說著站起身來,紅花會群雄
跟著站起。周仲英口訥,一時不知如何回答。駱冰哽咽著叫道:「四哥給他們害死了!總舵
主,咱們殺了老匹夫給四哥抵命!」陳家洛等一聽大驚,無不慘然變色。章進、楊成協、衛
春華等一干人各挺兵刃,逼上前來。孟健雄挺身而出,大聲說道:「文爺到敝莊來,事情是
有的……」徐天宏插嘴道:「那麼便請孟爺引我們相見。」孟健雄道:「文爺、文奶奶和這
位余爺來到敝莊之時,我們老莊主不在家,是兄弟派人去趙家堡請醫,這是文奶奶和余爺親
眼見到的。後來六扇門的人到來,我們慚愧得很,沒能好好保護,以致文爺給捕了去。陳當
家的,你怪我們招待不周,未盡護友之責,我們認了。你要殺要剮,姓孟的皺一下眉頭,不
算好漢。但你們眾位當家硬指我們老莊主出賣朋友,那算甚麼話?」駱冰走上一步,戟指罵
道:「姓孟的,你還充好漢哪!我問你,你叫我們躲在地窖之中,如此隱秘的所在,若不是
你們得了鷹爪孫的好處,說了出來,他們怎會知道?」孟健雄登時語塞,要知周英傑受不住
激而洩漏秘密,雖是小兒無知,畢竟是鐵膽莊的過失。無塵向周仲英道:「出事之時,老莊
主或者真不在家。可是龍有頭,人有主,鐵膽莊的事,我們只能衝著老莊主說,請你拿句話
出來。」這時縮在一旁的萬慶瀾突然叫道:「是他兒子說的,他肯認麼?」陳家洛走上一
步,說道:「周老前輩,這話可真?」周仲英豈肯當面說謊,緩緩點了點頭。紅花會群豪大
嘩,更圍得緊了。有的向周仲英橫眉怒目,有的瞧著陳家洛,待他示下。陳家洛側目瞧向萬
慶瀾,冷然說道:「這位是誰,還沒請教閣下萬兒。」駱冰搶著說道:「他是魔爪孫,來捉
四哥的人中,有他在內。」陳家洛一言不發,緩步走到萬慶瀾面前,突然伸手,奪去他手中
鋼穿,往地下一擲,將他雙手反背併攏,左手一把握住。萬慶瀾「啊唷」一聲,已然掙扎不
脫。陳家洛這一下出手快得出奇,眾人都沒看清楚他使的是甚麼手法。萬慶瀾武功並非泛
泛,適才大家已經見過,但被他隨手拿住,竟自動彈不得。這一來,不但鐵膽莊眾人聳然動
容,連紅花會群雄也各暗暗稱奇,他們只知道陳家洛是天池怪俠的傳人,到底功夫如何,誰
也不知底細。陳家洛喝道:「你們把文四爺捉到哪裡去了?」萬慶瀾閉口不答,臉上一副傲
氣。陳家洛駢指在他肋骨下「中府穴」一點,喝道:「你說不說?」萬慶瀾哇哇大叫:「你
作踐人不是好漢……有種就把我殺了……」一句話沒喊完,頭上黃豆大的汗珠已直冒出來。
陳家洛又在他「筋縮穴」上一點。萬慶瀾這下可熬不住了,低聲道:「我說……我說。」陳
家洛伸指在他「氣俞穴」上推了幾下。萬慶瀾緩過一口氣,說道:「要解他到京裡去。」駱
冰忙問:「他……他沒死?」萬慶瀾道:「當然沒死,這是要犯,誰敢弄死他?」紅花會群
雄大喜,都鬆了口氣,文泰來既然沒死,對鐵膽莊的恨意便消了大半。駱冰顫聲道:
「你……你這話……這話可真?」萬慶瀾道:「我幹麼騙你?」駱冰心頭一喜,暈了過去,
向後便倒。余魚同伸手要扶,忽然起了疑懼之心,伸出手去又縮了回來。駱冰一頭倒在地
下,章進急忙扶起,叫道:「四嫂,你怎麼了?」橫目向余魚同白了一眼,覺得他不扶駱
冰,實在豈有此理。陳家洛鬆開了手,對書僮心硯道:「綁了起來。」心硯從包裹中取出一
條繩索,將萬慶瀾雙手反背牢牢縛住。萬慶瀾被點穴道雖已解開,但一時手腳酸麻,無法反
抗。陳家洛高聲說道:「各位兄弟,咱們救四哥要緊,這裡的帳將來再算。」紅花會群雄齊
聲答應。駱冰醒過後,坐在椅上喜極而泣,聽陳家洛這麼一說,站了起來,章進扶住了她。
    眾人走到廳口,孟健雄送了出來。陳家洛將出廳門,回身舉手,對周仲英道:「多多吵
擾,大恩大德,沒齒難忘,咱們後會有期。」周仲英聽他語氣,知道紅花會定會再來尋仇,
心道:「周某問心無愧,你們不諒,我難道就怕了你們?」哼了一聲,一言不發。章進叫
道:「救了文四哥後,我章駝子第一個來鬥鬥你鐵膽莊的英雄好漢。」楊成協道:「狗熊都
不如,稱甚麼英雄?」周綺一聽大怒,喝道:「你罵誰?」楊成協怒道:「我罵不講義氣,
沒有家教的老匹夫。」他胸口吃了周仲英一拳,雖然身有鐵布衫功夫,未受重傷,但也吃虧
不小,此刻兀自疼痛不止,再聽說文泰來為周仲英之子所賣,更加氣憤。
    周綺搶上一步,喝道:「你是甚麼東西,膽敢罵我爹爹?」楊成協道:「呸,你這丫
頭!」他不願與人家姑娘爭鬧,回頭就走。「俏李逵」性如烈火,更恨人家以她是女流之輩
而瞧她不起,平素常道:「男女都是人,為甚麼男人做得,女人就做不得?」聽得楊成協罵
她「丫頭」,而且滿臉鄙夷之色,哪裡還忍耐得住?搶上一步,喝道:「丫頭便怎樣?」
    楊成協怒道:「去叫你哥哥出來,就說我姓楊的要見見。」周綺道:「我哥哥?」心下
甚是奇怪。衛春華道:「有種賣朋友,就該有種見朋友。你哥哥出賣我們四哥,這會兒躲到
哪裡去了?」周綺愕然不解,心道:「我哪裡來的哥哥?」
    孟健雄見周綺受擠,知道紅花會誤會了萬慶瀾那句話,事情已鬧得如此之僵,此時如把
師父擊斃親子之事相告,未免示弱,倒似是屈服求饒,只得出頭給師妹擋一擋,當下高聲說
道:「各位還有甚麼吩咐,現在就請示下,省得下次再勞動各位大駕。」章進道:「我們就
是要見見這位姑娘的哥哥。」周綺道:「你這駝子胡說八道,我有甚麼哥哥?」章進又被她
罵一聲「駝子」,虎吼一聲,雙手向她面門抓去。周綺挺刀擋格,章進施展擒拿功,空手和
她拚鬥起來。衛春華雙鉤一擺,叫道:「孟爺,你我比劃比劃。」孟健雄只得應道:「請衛
爺指教。」這邊蔣四根和安健剛也叫上了陣,各挺兵刃就要動手。楊成協大喊:「賣朋友的
兔崽子,再不給我滾出來,爺爺要放火燒屋了。」雙方兵器紛紛出手,勢成群毆。周仲英氣
得鬚眉俱張,對陳家洛道:「好哇,紅花會就會出口傷人,以多取勝。」陳家洛一聲忽哨,
拍了兩下手掌,群豪立時收起兵刃,退到他身後站定,一聲不發。周仲英暗想:「這人部勒
群雄,令出即遵。我適才連呼住手,卻連自己女兒也不聽。」陳家洛道:「周老英雄,你責
我們以多取勝,在下就單身請周老英雄不吝賜教幾招。」周仲英道:「那再好沒有。陳當家
的剛才露了這手,我們全都佩服之至,真是英雄出在年少,老夫很想領教,陳當家的要比兵
刃還是拳腳?」石雙英陰森森的道:「大刀飛到樑上去了,還比甚麼兵刃?」此言一出,周
仲英面紅過耳,各人都抬頭去望那柄嵌在樑上的金背大刀。
    忽見一人輕飄飄的躍起,右手勾住屋樑,左手拔出大刀,一翻身,毫無聲息的落在地
下,走到周仲英面前,一腿半跪,高舉過頂,說道:「周老太爺,你老人家的刀。」這人是
陳家洛的書僮心硯,瞧不出他年紀輕輕,輕功竟如此不凡。心硯露這一手,周仲英臉上更下
不去,他哼了一聲,對心硯不理不睬,向陳家洛道:「陳當家的亮兵刃吧,老夫就空手接你
幾招。」孟健雄接過心硯手中的金背大刀,低聲道:「師父犯不著生氣,跟他刀上見輸
贏!」他怕師父中了對方激將之計,真以空手去和人家兵器過招,那是未打先吃三分虧。心
硯縱身回來,解開包裹,將陳家洛獨門之秘的兵器亮出,雙手托著,拿到他面前。徐天宏低
聲道:「總舵主,他要比拳,你就在拳腳上勝他。」原來徐天宏得知文泰來未死,心即寧
定,細察周仲英神情舉止,對紅花會處處忍讓,殊少敵意,雙方一動兵刃難免死傷,不如比
拳易留餘地。再者他已領教過周仲英大刀功夫,實在是功力深厚,非同小可,自己與衛春華
以二敵一,儘管對方未出全力,兀自抵擋不住。陳家洛兵器上造詣深淺未知,可是適才見他
出手逼供萬慶瀾,手法又奇又快,大非尋常。他要陳家洛比拳,是求避敵之堅,用己之長。
陳家洛道:「好。」對周仲英一拱手,道:「在下想請教周老英雄幾路拳法,請老前輩手下
留情。」周仲英道:「好說,陳當家的不必過謙。」周綺走過來替父親脫去長袍,低聲道:
「這小子會點穴,爹爹你留點神。」說著眼圈兒紅了,她脾氣發作時火爆霹靂,可是對方人
數眾多,個個武功精強,今日形勢險惡異常,她並非不知。周仲英低聲道:「要是我有甚麼
好歹,你上西安找吳叔叔去,以後可千萬不能鬧事了。」周綺一陣心酸,點了點頭。
    宋善朋督率莊丁,將大廳中心桌椅搬開,露出一片空地,四周添上巨燭,明亮如晝。周
仲英走到廳心,抱拳說道:「請上吧。」陳家洛並不寬衣,長袍飄然,緩步走近,說道:
「在下要是輸了,定當遍請西北武林同道,來向老前輩賠話謝罪,紅花會眾兄弟自今而後,
不敢帶兵刃踏進甘肅一步。」周仲英道:「陳當家的言重了。」陳家洛秀眉一揚,說道:
「要是老前輩承讓一招,那怎麼說?」周仲英傲然仰頭,打個哈哈,一捋長鬚,說道:「那
時鐵膽莊數十口老小性命,還不全操於紅花會之手?」陳家洛道:「紅花會雖是小小幫會,
卻也恩怨分明,豈敢妄害無辜?倘若在下僥倖勝得一拳一腳,那位洩露文四哥行藏的令郎,
我們斗膽要帶了去。文四哥若能平安脫險,在下保證不傷令郎毫髮,派人護送回歸寶莊。可
是文四哥若有三長兩短……那不免要令郎抵命。」周仲英給這番話引動心事,虎目含淚,右
手一揮,道:「不必多言,進招吧!」
    陳家洛在下首站定,微一拱手,說道:「請賜招。」眾人見他氣度閑雅,雍容自若,竟
如是揖讓序禮,哪裡是龍爭虎鬥的廝拚,有的佩服,有的擔心。周仲英按著少林禮數,左手
抱拳,一個「請手」,他知對方年輕,自居晚輩,決不肯搶先發招,也不再客氣,一招「左
穿花手」,右拳護腰,左掌呼的一聲,向陳家洛當面劈去。這一掌勢勁力疾,掌未至,風先
到,先聲奪人。陳家洛一個「寒雞步」,右手上撩,架開來掌,左手畫一大圓弧,彎擊對方
腰肋,竟是少林拳的「丹鳳朝陽」。這一亮招,紅花會和鐵膽莊雙方全都一驚。周仲英是少
林拳高手,天下知名,可沒想到陳家洛竟然也是少林派。周仲英「咦」了一聲,甚感詫異,
手上絲毫不緩,「黃鶯落架」、「懷中抱月」,連環進擊,一招緊似一招。陳家洛進退趨
避,少林拳的手法竟也十分純熟。兩人拳式完全相同,不像爭鬥,直如同門練武。但兩人年
歲相差既大,功力深淺,自也懸殊,勝負之數,不問可知。紅花會群雄暗暗擔憂,鐵膽莊中
人卻都吁了口氣。翻翻滾滾拆了十餘招。周仲英在少林拳上浸淫數十年,功力已臻爐火純青
之境,推拳勁作,發腿風生。少林拳講究心快、眼快、手快、身快、步快,他愈打愈快,攻
守吞吐,回轉如意,第一路「闖少林」三十七勢未使得一半,陳家洛已處下風。周仲英突然
猛喝一聲,身向左轉,一個「翻身劈擊」,疾如流星。陳家洛急忙後仰,敵掌去頰僅寸,險
險未及避開。紅花會群雄俱各大驚。陳家洛縱出數步,猱身再上,拳法已變,出招是少林派
的「五行連環拳」,施開崩、鑽、劈、炮、橫五趟拳術。周仲英仍以少林拳還擊。不數招,
陳家洛忽然改使「八卦游身掌」,身隨掌走,滿廳游動,燭影下似見數十個人影來去。周仲
英以靜御動,沉著應戰,陳家洛身法雖快,卻絲毫未佔便宜。
    再拆數招,周仲英左拳打出,忽被對方以內力粘至外門,這一招竟是太極拳中的「如封
似閉」。但見他拳勢頓緩,神氣內斂,運起太極拳中以柔克剛之法,見招破招,見式破式。
眾人愈觀愈奇,自來少林太極門戶有別,拳旨相反,極少有人兼通,他年紀輕輕,居然內外
雙修,實是武林奇事。周仲英打起精神,小心應付。這一來雙方攻守均慢,但行家看來,比
之剛才猛打狠鬥,尤為凶險。兩人對拆二十餘招,意到即收。陳家洛忽地一個「倒輦猴」,
拳法又變,頃刻之間,連使了武當長拳、三十六路大擒拿手、分筋錯骨手、岳家散手四門拳
法。
    眾人見他拳法層出不窮,俱各納罕,不知他還會使出甚麼拳術來。周仲英以不變應萬
變,六路少林拳融會貫通,得心應手,門戶謹嚴,攻勢凌厲。他縱橫江湖數十年,大小數百
戰,似陳家洛這般兼通各路拳術的對手雖然未曾會過,但也不過有如他數十年來以一套少林
拳依次遍敵各門好手,拳法上並不吃虧。他素信拳術之道貴精不貴多,專精一藝,遠勝駁雜
不純,然見陳家洛每一路拳法所知均非皮毛,也不禁暗暗稱異。酣鬥中周仲英突然左足疾跨
而上,一腳踏住陳家洛袍角,一個「躺擋切掌」,左掌向他下盤切去。陳家洛一抽身竟未抽
動,急切中一個「鯉魚打挺」,嗤的一聲,長袍前襟齊齊撕去。周仲英說聲「承讓」陳家洛
臉上一紅,駢指向他腰間點去,兩人又鬥在一起。三招一拆,旁觀眾人面面相覷,只見陳家
洛擒拿手中夾著鷹爪功,左手查拳,右手綿掌,攻出去是八卦掌,收回時已是太極拳,諸家
雜陳,亂七八糟,旁觀者人人眼花繚亂。這時他拳勢手法已全然難以看清,至於是何門派招
數,更是分辨不出了。原來這是天池怪俠袁士霄所創的獨門拳術「百花錯拳」。袁士霄少年
時鑽研武學,頗有成就,後來遇到一件大失意事,性情激變,發願做前人所未做之事,打前
人所未打之拳,於是遍訪海內名家,或學師,或偷拳,或挑鬥踢場而觀其招,或明搶暗奪而
取其譜,將各家拳術幾乎學了個全,中年後隱居天池,融通百家,別走蹊徑,創出了這路
「百花錯拳」。這拳法不但無所不包,其妙處尤在於一個「錯」字,每一招均和各派祖傳正
宗手法相似而實非,一出手對方以為定是某招,舉手迎敵之際,才知打來的方位手法完全不
同,其精微要旨在於「似是而非,出其不意」八字。旁人只道拳腳全打錯了,豈知正因為全
部打錯,對方才防不勝防。須知既是武學高手,見聞必博,所學必精,於諸派武技胸中早有
定見,不免「百花」易敵,「錯」字難當。袁士霄創此拳術,志在教他情敵栽個大觔斗,敗
得狼狽不堪,丟臉之極,但一直未有機緣出手,因此這套拳術從未用過,他弟子也只陳家洛
一人。陳家洛先學了內外各大門派主要的拳術兵刃,於擒拿、暗器、點穴、輕功俱有相當根
柢之後,才學「百花錯拳」。今日與周仲英激鬥百餘招,險些落敗,深悔魯莽,先前將話說
滿了,未免小覷了天下英雄,心驚之餘,只得使出這路怪拳。發硎初試,果然鋒銳無匹。
    周仲英大驚之下,雙拳急揮,護住面門,連連倒退,見對方拳法古怪之極,而拳劈指戳
之中,又夾雜著刀劍的路數,真是見所未見,聞所未聞。周綺見父親敗退。情急大叫:「你
打的是甚麼拳?簡直不成話!怎地撒賴胡打?你……你全都打錯了!」喊聲未畢,廳外竄進
兩人,連叫「住手!」卻是陸菲青和趙半山到了。忽聽得廳外有人大呼:「走水啦,快救火
呀,走水啦!」喧嚷聲中,火光已映進廳來。
    周仲英正受急攻,本已拳法大見散亂,忽聽得大叫「救火」,身家所在,不免關心,一
疏神,突覺左腿一麻,左膝外「陽關穴」竟被點中,一個踉蹌,險些倒地。周綺忙搶上扶
住,急叫「爹爹」,單刀一橫,護住父親,以防敵人趕盡殺絕。陳家洛並不追趕,反而倒退
三步,說道:「周老英雄怎麼說?」周仲英怒道:「好,我認栽了。我兒子交給你,跟我
來!」扶著周綺,一拐一拐的往廳外便走。
引言 使用道具
phil65.tw
王爵 | 2008-3-5 20:47:08

第四回 置酒弄丸招薄怒 還書貽劍種深情
    陳家洛、陸菲青、及紅花會群雄跟著周仲英穿過了兩個院子。此時火勢更大,熱氣逼
人,黑夜中但見紅光沖天,煙霧瀰漫。孟健雄、安健剛和宋善朋早已出去督率莊丁,協力救
火。徐天宏大叫:「咱們先合力把火救熄了再說。」周綺罵道:「你叫人放火,還假惺惺裝
好人。」她剛才聽徐天宏一再大喊放火,認定是他指使了人來燒鐵膽莊的,滿腔悲憤,哪裡
還顧到對方人多勢眾,舉刀便向徐天宏砍下。徐天宏忙竄開避過,周綺還待要追,已被趙半
山勸住。饒是周綺單刀在手,猛衝猛跳,但被趙半山伸手輕輕搭上刀背,一柄刀便如有千斤
之重,幾乎拿也拿不住,哪裡還進得半步。周仲英對這一切猶如不見不聞,大踏步直到後
廳。眾人進廳,只見設著一座靈堂,靈位前點著兩對白燭,素幡冥鏹,陰沉沉的一派淒涼景
象。周仲英掀開白幕,露出一具黑色小棺材來,棺材尚未上蓋。原來周仲英擊斃愛子後,因
女兒外出未歸,是以未將周英傑成殮,以待周綺回來再見弟弟一面。周仲英喝道:「我兒子
洩露了文爺的行藏,那不錯,你們要我兒子,好……你們拿去吧!」他心神激盪,語音大
變。眾人在黯淡的燭光之下,見一個小孩屍身躺在棺材之中,都摸不著頭腦。周綺叫道:
「我弟弟還只十歲,他不懂事,把姓文的藏身地方說了出來。爹爹回到家來,大怒之下,失
手把弟弟打死了,把我媽媽也氣走了,這總對得起你們了吧?你們還不夠,把我們父女都殺
了吧!」紅花會眾人一聽,不由得慚愧無已,都覺剛才錯怪了周仲英,實是萬分不該。章進
最是直性人,搶上兩步,向周仲英磕了個響頭,叫道:「老爺子,我得罪你啦,章駝子給你
賠罪。」站起身來,又向周綺一揖,道:「姑娘,你再叫我駝子,我也不惱。」周綺聽了想
笑,卻笑不出來。
    這時陳家洛以及罵過周仲英的駱冰、徐天宏、楊成協、衛春華等都紛紛過來謝罪。陳家
洛乘著躬身行禮,伸手輕拂,將周仲英膝間所封穴道解開,旁人都沒瞧見。周仲英忙著還
禮,心中難過之極,說不出話來。陳家洛叫道:「周老英雄對紅花會的好處,咱們至死不
忘。各位兄弟,現下救火要緊。大家快動手。」眾人齊聲答應,紛紛奔出。
    但見火光燭天,屋瓦墮地,樑柱倒坍之聲混著眾莊丁的吆喝叫喊,亂成一片。安西是中
國出名的「風庫」,一年三百六十日幾乎沒一天沒風,風勢又是最大不過。此時風助火威,
眼見大火已無法撲滅,偌大一座鐵膽莊轉眼便要燒成白地。廳中奇熱,布幡紙錢已然著火。
眾人見周仲英癡癡扶著棺材,神不守舍。不多時火焰捲入廳來,衛春華、石雙英、蔣四根都
已撲出去救火。周綺連叫:「爹,咱們出去吧!」周仲英不理不睬,盡望著棺材中的兒子。
    大家知他不忍讓兒子屍體葬身火窟,捨不得離開。章進彎下腰來,說道:「八哥,把棺
材放在我背上。」楊成協抓住棺材兩邊,一使勁,將棺材提了起來,放上章進的駝背。章進
也不長身,就這麼彎著腰直衝出去。周綺扶著父親,眾人前後擁衛,奔到莊外空地。走出不
久,後廳屋頂就坍了下來,各人都暗說:「好險!」心硯忽地叫了起來:「啊喲,那魔爪孫
還在裡面!」石雙英道:「這種人作惡多端,燒死了也不冤。」駱冰道:「可惜便宜了鏢行
那小子。」陳家洛問道:「是誰?」駱冰將童兆和的事說了。孟健雄也說了他如何三入鐵膽
莊,探莊報訊,引人捉拿文泰來,最後還來勒索。徐天宏叫道:「對,定是他放火!」眾人
心下琢磨,均覺定然是他無疑。徐無宏偷眼向周綺望去,見她對己正自側目斜睨,兩人目光
一對,都即轉頭避開。周綺大聲自言自語:「矮子肚裡疙瘩多,放火的鬼主意也只矮子才想
得出。人無三刀高,肚裡一把刀。」陳家洛道:「咱們得抓這小子回來。徐七哥、楊八哥、
衛九哥、章十哥,你們四位分東南西北路去搜,不管是否追到,一個時辰內回報。」四人接
令去了。這邊陸菲青和周仲英等人廝見,互道仰慕。陳家洛又向周仲英一再道歉,說道:
「周老前輩為了紅花會鬧到這步田地,大仁大義,真是永世難報。我們定去訪請周老太太回
來,和老前輩團圓。鐵膽莊已毀,紅花會負責重建,各位莊丁弟兄所有損失,紅花會全部賠
償。他們辛苦,在下另有一番意思。」周仲英眼見鐵膽莊燒成灰燼,多年心血經營毀於一
旦,自也不免可惜,但聽陳家洛這麼一說,忙道:「陳當家的說哪裡話來,錢財是身外之
物,你再說這等話,那是不把兄弟當朋友了。」他素來最愛朋友,現下誤會冰釋,見紅花會
眾人救火救人,奮不顧身,對他又是極為敬重感激,一時之間結交到這許多英雄人物,心中
十分痛快,對鐵膽莊被焚之事登時釋然,但一瞥眼間見到那具小小棺材,心中卻又一陣慘
傷。忙亂了一陣,衛春華和章進先回來了,向陳家洛稟報,都說追出了六七里地,不見童兆
和蹤跡。又過片刻,徐天宏和楊成協也先後回來,說東南兩路數里內並無人影,這傢伙想是
乘著大火,混亂中逃得遠了。
    陳家洛道:「好在知道這小子是鎮遠鏢局的,不怕他逃到天邊去,日後總抓得到。」問
周仲英道:「周老前輩,寶莊這些莊丁男婦,暫時叫他們去哪裡安身?」周仲英道:「我想
等天明之後,大家先到赤金衛。」徐天宏道:「小侄有一點意思,請老前輩瞧著是不是合
適。」陳家洛道:「我們這位七哥外號叫武諸葛,最是足智多謀。」周綺向徐天宏白了一
眼,哼了一聲,對孟健雄道:「孟大哥,你聽,人家比諸葛亮還厲害呢,他還會武!」孟健
雄微微一笑。周仲英忙道:「徐爺請說。」
    徐天宏道:「那姓童的小子逃了回去,勢不免加油添醬,胡說一通。那姓萬的又沒回
轉,鷹爪孫定要報官,將許多罪名加在前輩頭上。小侄以為鐵膽莊的人最好往西,暫時避一
下風頭,等摸清了路數再定行止。現在往東去赤金衛,恐怕不大穩便。」周仲英閱歷甚深,
一經徐天宏點破,連聲稱是,說道:「對,對,老弟真不愧武諸葛,明兒該當先奔安西州。
安西我有朋友,借住十天半月的,決不能有甚麼為難。」周綺見父親反而稱讚徐天宏,心下
老大不願意。她雖然已不懷疑燒鐵膽莊是徐天宏主使,但先前對他存了憎厭之心,不由得越
瞧越不順眼。周仲英對宋善朋道:「你領大伙到安西州後,可投吳大官人處耽擱,一切使
費,到咱們號子裡支用。待我事情料理完後,再來叫你。」周綺道:「爹爹,咱們不去安
西?」周仲英道:「當然不去啦,文四爺在咱們莊上失陷,救人之事,咱們豈能袖手旁
觀?」周綺、孟健雄、安健剛三人聽他說要出手助救文泰來,俱各大喜。陳家洛道:「周老
前輩的美意,我們萬分感激。不過救文四哥乃是殺官造反之事,各位都是安份良民,和我們
浪蕩江湖之人不同,親自出手,恐有不便。我們請周老前輩出個主意,指點方略,至於殺魔
爪、救四哥,還是讓我們去辦。」周仲英長鬚一捋,說道:「陳當家的,你不用怕連累我
們。你不許我替朋友賣命,那就是不把周仲英當好朋友。」陸菲青插嘴道:「周老英雄義重
如山,江湖上沒有人不佩服的,否則我和他素不相識,文四爺身上又負著重案,我怎敢貿然
薦到鐵膽莊來?」陳家洛略一沉吟,說道:「周老英雄如此重義,紅花會上下永感大德。」
駱冰走上前來,盈盈拜倒,說道:「老爺子拔刀相助,我先替我們當家的謝謝。」周仲英連
忙扶起,道:「文四奶奶你且寬心,不把文四爺救回來,咱們誓不為人。」轉頭對陳家洛
道:「事不宜遲,就請陳當家的發佈號令。」陳家洛道:「這個哪裡敢當?請周陸兩位前輩
商量著辦。」陸菲青道:「陳當家的不必太謙。紅花會是主,咱們是賓,這決不能喧賓奪
主。」陳家洛又再謙讓,見周陸二人執意不肯,便道:「那麼在下有僭了!」轉身發令,分
撥人馬。
    這時鐵膽莊餘燼未熄,焦木之氣充塞空際,風吹火炬,獵獵作響。眾人肅靜聽令。
    第一撥:當先哨路金笛秀才余魚同,和西川雙俠常赫志、常伯志兄弟取得聯絡,探明文
泰來行蹤,趕回稟報。第二撥:千臂如來趙半山,率領石敢當章進、鬼見愁石雙英。第三
撥:追魂奪命劍無塵道人,率領鐵塔楊成協、銅頭鱷魚蔣四根。第四撥:紅花會總舵主陳家
洛,率領九命錦豹子衛春華、書僮心硯。第五撥:綿裡針陸菲青,率領神彈子孟健雄、獨角
虎安健剛。第六撥:鐵膽周仲英,率領俏李逵周綺、武諸葛徐天宏、鴛鴦刀駱冰。陳家洛分
撥已定,說道:「十四弟,請你立即動身。其餘各位就地休息安眠,天明起程,分撥進嘉峪
關後會集。關上魔爪孫諒必盤查嚴緊,不可大意。」眾人齊聲答應。
    余魚同向眾人一抱拳,上馬動身,馳出數步,回頭偷眼向駱冰一望,見她正自低頭沉
思,對他離去渾沒在意。他歎了口氣,策馬狂奔而去。眾人各自找了乾淨地方睡下。陳家洛
悄悄對徐天宏道:「七哥,周老英雄已被咱們累得家破人亡,這次又仗義去救四哥。你多費
點心,別讓官面上的人認出他來。四嫂身上有傷,她惦念四哥,廝殺起來一定奮不顧身,你
留心別讓她拚命。你們這一路不必趕快,能夠不動手,那就最好。」徐天宏答應了。睡不到
兩個時刻,天已黎明。千臂如來趙半山率領章進、石雙英首先出發。駱冰一晚沒合眼,叫過
章進,說道:「十哥,路上可別鬧事。」章進道:「四嫂你放心,救四哥是大事,我就再胡
塗也理會得。」孟健雄、宋善朋等將周英傑屍身入殮,葬在莊畔。周綺伏地痛哭,周仲英亦
是老淚縱橫。陳家洛等俱在墳前行禮。
    不久,無塵、陳家洛、陸菲青三撥人馬先後啟程,最後是周仲英及宋善朋等大隊人伙動
身。到趙家堡後,當地百姓已知鐵膽莊失火,紛來慰問。周仲英謝過了,去相熟銀鋪取了一
千兩銀子,打了尖,即與宋善朋等分手,縱馬向東疾馳。一路之上,周綺老是跟徐天宏作
對,總覺他的一言一動越瞧越不對勁,不管周仲英板臉斥責也好,駱冰笑著勸解也好,徐天
宏下氣忍讓也好,周綺總是放他不過,冷嘲熱諷,不給他半分面子。後來徐天宏也氣了,心
道:「我不過瞧著你爹爹面子,讓你三分,難道當真怕你?我武諸葛縱橫江湖,成名的英雄
豪傑哪一個不敬重於我,今日卻來受你這丫頭的閒氣!」他一騎馬索性落在後面,一言不
發,落店吃飯就睡,天明就趕路,一路馬不停蹄,第三天上過了嘉峪關。
    周仲英見女兒如此不聽話,背地裡好幾次叫了她來諭導呵責。周綺當時答應,可是一見
徐天宏,忍不住又和他抬起槓來。周仲英心想若是老妻在此,或能管教管教這一向寵慣了的
女兒,現下她負氣出走,不知流落何方,言念及此,甚是難過,見徐天宏悶悶不樂,又覺過
意不去。
    當晚到了肅州,四人在東門一家客店住了。徐天宏出去了一會,回來說道:「十四弟還
沒追上四哥,也沒遇上西川雙俠。」周綺忍不住插嘴:「你又怎麼知道?瞎吹!」徐天宏白
了她一眼,一聲不響。周仲英怕女兒再言語無禮,說道:「這裡是古時的酒泉郡,酒最好。
七爺,我和你到東大街杏花樓去喝一杯。」徐天宏道:「好。」周綺道:「爹,我也去。」
徐天宏噗哧一笑。周綺怒道:「你笑甚麼?我就去不得?」徐天宏把頭別過,只當沒聽見。
駱冰笑道:「綺妹妹,咱們一起去。為甚麼女人就不能上酒樓喝酒?」周仲英是豪爽之人,
也不阻止。
    四人來到杏花樓,點了酒菜。肅州泉水清洌,所釀之酒,香醇無比,西北諸省算得第
一。店小二又送上一盤肅州出名的烘餅。那餅弱似春綿,白如秋練,又軟又脆,周綺吃得贊
不絕口。酒樓之上耳目眾多,不便商量救文泰來之事,四人隨口談論路上景色。周仲英忽向
徐天宏道:「貴會陳當家的年紀輕輕,一副公子哥兒的樣子,居然精通各家各派拳術,真是
從所未見。他和我比拳之時,最後所使的那套拳法怪異之極,不知是甚麼名稱。七爺可知道
麼?」周綺心中也一直存著這個疑團,聽父親問起,忙留神傾聽。徐天宏道:「我和陳當家
的這次也是初會。他十五歲上,就由我們於老當家送到了天山,拜天池怪俠為師,一直沒回
江南來。只有無塵道長、趙三哥幾位年長的香主在他小時候見過。這套拳法,我瞧多半是天
池怪俠的獨創。」周仲英道:「紅花會名聞大江南北,總舵主卻竟像是位富貴公子,我初見
之時,很是納罕,只覺透著極不相稱。後來跟他說了話、交了手,才知他不但武功了得,而
且見識不凡,確是位了不起的人物,這真叫做人不可以貌相。」徐天宏和駱冰聽他極口稱揚
他們首領,甚是高興。只是駱冰想到丈夫安危難知,又擔心他受公差虐待,自是愁眉不能盡
展。周仲英道:「這幾年來,武林中出了不少人物,也真是長江後浪推前浪,十年人事幾番
新。就像你老弟這般智勇雙全,江湖上就十分難得。總要別辜負了這副身手,好好做一番事
業出來。」徐天宏連聲稱是。他是答應周仲英「好好做一番事業」的勉勵之言,周綺卻哼了
一聲,心道:「我爹讚你好,你還說是呢,也不怕醜!」周仲英喝了口酒道:「一直聽人
說,貴會於老當家是少林派高手,和我門戶很近。我久想見他一面,向他討教,但一個在江
南,一個在西北,這心願始終沒了,他竟撒手西歸。我常在打聽他的師承淵源,可是人言言
殊,始終沒聽到甚麼確訊。」徐天宏道:「於老當家從來不提他的師承,直到臨終時才說
起,他以前是在福建少林寺學的武藝。」周仲英道:「我是河南少室山少林寺本寺學的。北
少林南少林本是一家,我跟於老當家雖非同寺學藝,卻也可算得是同門。」又道:「我曾聽
人說,紅花會總舵主的武功跟少林家數很近,我心下很是仰慕,打聽他在少林派中的排行輩
份,卻無人得知,心下常覺奇怪。以他如此響噹噹的人物,若是少林門人,豈有無人得知之
理?我曾寫了幾封信給他。他的覆信甚是謙虛,說了許多客氣話,卻一字不提少林同門。」
徐天宏道:「於老當家不提自己武功門派,定有難言之隱。他一向是最愛結交朋友的,以老
前輩如此熱腸厚道,若和於當家相遇,兩位定是一見如故。」周綺冷冷的道:「紅花會的人
哪,很愛瞧不起人。冰姊姊,我可不是說你。」徐天宏不去理她。周仲英又問:「於老當家
是生了甚麼病去世的?他年紀似乎比我也大不了幾歲吧?」徐天宏道:「於老當家故世時六
十五歲。他得病的情由,說來話長。此間人雜,咱們今晚索性多趕幾十里路,找個荒僻之
地,好好談一談。」周仲英道:「好極了!」忙叫櫃上算賬。徐天宏道:「請等一等,我下
去一下。」周仲英道:「老弟,是我作東,你可別搶著會鈔。」徐天宏道:「好。」快步下
樓去了。周綺撇嘴道:「老愛鬼鬼祟祟的!」周仲英罵道:「女孩兒家別沒規沒矩的瞎
說。」駱冰笑道:「綺妹妹,我們這位七哥,千奇百怪的花樣兒最多。你招惱了他,小心他
作弄你。」周綺哼了一聲,道:「一個男子漢,站起來還沒我高,我怕他?」周仲英正要斥
責,聽得樓梯上腳步聲,就避口不說了。徐天宏走了上來,道:「咱們走吧。」周仲英會了
鈔,到客店取了衣物,連騎出城。幸喜天色未夜,城門未閉。
    四騎馬一氣奔出三十里地,見左首一排十來株大樹,樹後亂石如屏,是個隱蔽所在,周
仲英道:「就在這裡吧?」徐天宏道:「好。」四人將馬縛在樹上,倚樹而坐。其時月朗星
疏,夜涼似水,風吹草長,聲若低嘯。
    徐天宏正要說話,忽聽得遠處隱隱似有馬匹奔馳之聲,忙伏地貼耳,聽了一會,站起來
道:「三匹馬,奔這兒來。」周仲英打個手勢,四人解了馬匹,牽著同去隱於大石之後。不
一會,蹄聲漸近,三騎馬順大路向東。月光下只見馬上三人白布纏頭。身穿直條紋長袍,都
是回人裝束,鞍上掛著馬刀。待三騎去遠,四人重回原處坐地。連日趕路,一直無暇詳談,
這時周仲英才問起清廷緝捕文泰來的原因。
    駱冰道:「官府一直把紅花會當眼中釘,那是不用說的了,不過這次派遣這許多武林高
手,不把我們四哥抓去不能甘休,那是另有原因的。上月中,於老當家從太湖總舵前去北
京,叫我們夫妻跟著同去。到了北京,於老當家悄悄對我們說,要夜闖皇宮,見一見乾隆皇
帝。我們嚇了一跳,問老當家見皇帝老兒幹麼。他不肯說。四哥勸他說,皇帝老兒最是陰狠
毒辣不過,最好調無塵道長、趙三哥、西川雙俠等好手來京,一起闖宮。再請七哥盤算一條
萬全之計,較為穩妥。」周綺望了徐天宏一眼,心想:「你這矮子本領這樣大,別人都要來
請教你。我才不信呢!」周仲英道:「四爺這主意兒不錯呀。」駱冰道:「於老當家說,他
去見皇帝老兒的事干係極大,進宮的人決不能多,否則反而有變。四哥聽他這麼說,自是遵
奉號令。當夜他二人越牆進宮,我在宮牆外把風,這一次心裡可真是怕了。直過了一個多時
辰,他們才翻牆出來。第二天一早,我們三人就離京回江南。我悄悄問四哥,皇帝老兒有沒
見到,到底是怎麼回事?四哥說皇帝是見到了,不過這件事關連到趕走韃子、光復漢家天下
的大業。他說自然不是信不過我,但多一個人知道,不免多一分洩漏的危險,所以不對我
說。我也就不再多問。」周仲英讚道:「於老當家抱負真是不小。闖宮見帝,天下有幾人能
具這般膽識?」駱冰續道:「於老當家到江南後,就和我們分手。我們回太湖總舵,他到杭
州府海寧州去。他從海寧回來後,神情大變,好像忽然之間老了十多歲,整天不見笑容,過
不了幾天就一病不起。四哥悄悄對我說,老當家因為生平至愛之人逝世,所以傷心死
的……」說到這裡,駱冰和徐天宏都垂下淚來,周仲英也不禁唏噓。駱冰拭了眼淚續道:
「老當家臨終之時,召集內三堂外三堂正副香主,遺命要少舵主接任總舵主。他說這並不是
他有私心,只因此事是漢家光復的關鍵所在,要緊之至。其中原由,此時不能明言,眾人日
後自知。老當家的話,向來人人信服,何況就算他沒這句遺言,眾兄弟感念他的恩德,也必
一致推擁少舵主接充大任。」周仲英問道:「少舵主與你們老當家怎樣稱呼?」駱冰道:
「他是老當家的義子。少舵主原是海寧陳閣老的公子,十五歲就中了舉人。中舉後不久,老
當家就把他帶了出來,送到天山北路天池怪俠袁老英雄那裡學武。至於相國府的公子,怎麼
會拜一位武林豪傑做義父,我們就不知道了。」
    周仲英道:「其中原因,文四爺想來是知道的。」駱冰道:「他好像也不大清楚。老當
家死時,有一樁大心事未了,極想見少舵主一面。本來他一從北京回來,便遣急使趕去回
疆,吩咐少舵主到安西玉虛道觀候命。天池怪俠袁老前輩不放心,陪了少舵主一塊兒東來。
哪知道老當家竟去世得這麼快。安西到太湖總舵相隔萬里,少舵主自是無法得訊趕回了。老
當家知道挨不到見著義子,遺命要六堂正副香主趕赴西北,會見少舵主後共圖大事,一切機
密,待四哥親見少舵主後面陳。哪知四哥竟遇上了這番劫難……」說到這裡,聲音又哽咽起
來:「要是四哥有甚麼三長兩短……老當家的遺志,就沒人知道了。」周綺勸道:「冰姊姊
你別難過,咱們定能把四爺救出來。」駱冰拉著她手,微微點頭,淒然一笑。
    周仲英又問:「文四爺是怎樣受的傷?」駱冰道:「眾兄弟分批來迎接少舵主,我們夫
婦是最後一批,到得肅州,忽有八名大內侍衛來到客店相見,說是奉有欽命,要我們前往北
京。四哥說要見過少舵主後,才能應命,那八名侍衛面子上很客氣,但要四哥非立刻赴京不
可。四哥犯了疑,雙方越說越僵,動起手來。那八名侍衛竟都是特選的高手,我們以二敵
八,漸落下風。四哥發了很,說我奔雷手豁出性命不要,也不能讓你們逮去。一場惡戰,他
單刀砍翻了兩個,掌力打死了三個,還有兩個中了我飛刀,餘下一個見勢頭不對就溜走了。
但四哥也受了六七處傷。廝拚之時,他始終擋在我身前,因此我一點也沒受傷。」駱冰講到
丈夫刀砍掌擊,怎樣把八名大內侍衛打得落花流水,說得有聲有色。周綺聽得發了呆,想像
奔雷手雄姿英風,俠骨柔腸,不禁神往,隔了半晌,長長歎了口氣,忽然轉頭,向徐天宏瞪
了一眼,滿臉不屑之色。徐天宏如何不明白她這一瞪之意,心道:「四哥英雄豪傑,當世有
幾人比得上?你說我徐天宏不及四哥,誰都知道,又何用你說?」
    駱冰道:「我們知道在肅州決不能停留,挨著出了嘉峪關,但四哥傷重,實在不能再走
了,就在客店養傷,只盼少舵主和眾兄弟快些轉來,哪知北京和蘭州的鷹爪又跟著尋來。以
後的事,你們都知道了。」徐天宏道:「皇帝老兒越是怕四哥恨四哥,四哥眼前越無性命之
憂。官府和鷹爪既知他是欽犯,決不敢隨便對他怎樣。」周仲英道:「老弟料得不錯。」
    周綺忽向徐天宏道:「你們早些去接文四爺就好了,將那些鷹爪孫料理個乾淨,文四爺
既沒事,你們也不用到鐵膽莊來發狠……」周仲英連忙喝止:「這丫頭,你說甚麼?」徐天
宏道:「因為少舵主謙虛,說甚麼也不肯接任總舵主,一勸一辭,就耽擱了日子。再說,四
哥四嫂一身好武藝,誰料得到會有人敢向他們太歲頭上動土呢。」周綺道:「你是諸葛亮,
怎會料不到?」徐天宏給她這麼蠻不講理的一問,饒是心思靈巧,竟也答下上來,只好不作
聲。周仲英道:「要是七爺料到了,我們就不會識得紅花會這批好朋友了。單是像陳當家的
這樣俊雅的人品,我們在西北邊塞之地,輕易哪能見到?」轉頭向駱冰道:「他夫人是誰?
不知是名門閨秀呢,還是江湖上的俠女?」駱冰道:「陳當家的還沒結親呢。」周仲英就不
言語了。
    駱冰笑道:「咱們幾時喝綺妹妹的喜酒啊?」周仲英笑道:「這丫頭瘋瘋癲癲的,誰要
她啊?讓她一輩子陪我老頭子算啦!」駱冰笑道:「等咱們把四哥救出了,我和他給綺妹妹
做個媒,包你老人家稱心如意。」周綺急道:「你們再說到我身上,我一個兒要先走了。」
三人微笑不語。
    隔了一會,徐天宏忽地噗哧一笑。周綺怒道:「你又笑甚麼了?」徐天宏笑道:「我笑
我的,跟你有甚麼相干?」周綺心中最藏不下話,哼了一聲,說道:「你笑甚麼,當我不知
道麼?你們想把我嫁給那個陳家洛。人家是宰相公子,我們配得上麼?你們大家把他當寶貝
兒,我才不希罕哩。他和我爹打的時候,面子上客客氣氣,心裡的鬼主意可多著呢。我寧可
一輩子嫁不掉,也不嫁笑裡藏刀、詭計多端的傢伙。」周仲英又好氣又好笑,不住喝止。可
是周綺不理,連珠炮般,一口氣說了出來。駱冰笑道:「好了,好了!綺妹妹將來嫁個心直
口快的豪爽英雄。這可稱心如意了吧?」周仲英笑道:「傻丫頭口沒遮攔、也不怕七爺和文
奶奶笑話。好啦,大家睡一忽兒吧,天亮了好趕路。」四人從馬背取下氈被,蓋在身上,在
大樹下臥倒。周綺輕聲向父親道:「爹,你可帶著甚麼吃的?我餓得慌。」周仲英道:「沒
帶呀。咱們明兒早些動身,到雙井打尖吧。」不一會,鼾聲微聞,已睡著了。周綺肚子餓,
翻來覆去的睡不著,看身旁的駱冰似已入了睡鄉,忽見徐天宏輕輕起來,走到馬旁。周綺好
奇心起,偷眼凝視,黑暗中見他似是從包袱中取了甚麼物事,回來坐下,將氈被擁在身上,
竟吃起東西來。周綺翻了個身,不去看他。哪知這小子十分可惡,不但吃得嘖嘖有聲,而且
頻頻「唔唔」的表示讚賞。周綺忍不住斜眼瞧去,不看倒也罷了,這一看不由得饞涎欲滴,
飢火難忍,只見他手中拿著白白的一塊,大口咬嚼,身旁還放著高高的一疊,分明是肅州的
名產烘餅。原來他在杏花摟時去樓下一轉,就是買這東西。周綺一路上和他抬槓為難,這時
哪能開口問他討吃,心想:「快些睡著,別盡想著吃。」豈知越想睡越睡不著,忽然間酒香
撲鼻,這傢伙無法無天,竟仰起了頭,在一個小葫蘆中喝酒。周綺再也沉不住氣了,喝道:
「三更半夜的喝甚麼酒?要喝也別在這裡。」徐天宏道:「成!」放下酒葫蘆就睡倒了。這
人可真會作怪,酒葫蘆上的塞子卻不塞住,將葫蘆放在頭邊,讓酒香順著一陣陣風送向周
綺。原來他在肅州杏花樓上冷眼旁觀,見周綺酒到杯乾,是個好酒的姑娘,是以這般作弄她
一下。這一來可把周綺氣得柳眉倒豎,俏眼圓睜,要發作實在說不出甚麼道理,不發作哪裡
忍得下去,翻了一個身,將眼睛、鼻子、嘴巴都埋在氈被之中,但片刻間便悶得難受,再翻
過身來,月光下忽見父親枕邊兩枚大鐵膽閃閃生光,一想有了,悄悄伸手過去取了一個鐵
膽,對準酒葫蘆擲去,噗的一聲,將葫蘆打成數片,酒水都流上徐天宏的氈被。
    他這時似已入睡,全沒理會。周綺見父親睡得正香,駱冰也毫無聲息,偷偷爬起身來,
想去取回鐵膽,哪知剛一伸手,徐天宏忽地翻了個身,將鐵膽壓在身下,跟著便鼾聲大作。
周綺嚇了一跳,縮手不迭,她雖然性格豪爽,究竟是個年輕姑娘,怎敢伸手到男子身底下
去?可是不拿吧,明朝這矮子鐵膽在手,證據確實,告訴了父親,保管又有一頓好罵,無可
奈何,只得回來睡倒。正在這時,忽聽得駱冰嗤的一笑,周綺羞得臉上直熱到脖子裡,剛才
走到徐天宏身邊,敢情都給她瞧見啦,心中七上八下,一夜沒好睡。
    第二日她一早就醒,一聲不響,縮在被裡,只盼天永遠不亮,可是不久周仲英和駱冰便
都起來,過了一會,徐天宏也醒了,只聽得他「啊喲」一聲,道:「硬硬的一個甚麼東
西?」周綺忙縮頭入被,又聽他說道:「啊,老爺子,你的鐵膽滾到我這裡來啊!啊喲,不
好,酒葫蘆打碎啦!對了,定是山裡的小猴兒聞到酒香,要想喝酒,又見到你的鐵膽好玩,
拿來玩耍,一不小心,將葫蘆打了個粉碎。這小猴兒真頑皮!」周仲英哈哈大笑,道:「老
弟愛說笑話,這種地方哪有猴子?」駱冰笑道:「若不是猴子,那定是天上的仙女了。」
    兩人說了陣笑話,周綺聽他們沒提昨晚之事,總算放了心,可是徐天宏繞著彎兒罵她猴
子,心下更是著惱。徐天宏將烘餅拿出來讓大家吃,周綺賭氣不吃。
    到了雙井,四人買些麵條煮來吃了。出得鎮來,徐天宏與駱冰忽然俯身,在一座屋子牆
腳邊細看。周綺湊近去看,見牆腳上用木炭畫著些亂七八糟的符號,就似頑童的亂塗一般,
周綺心想這又有甚麼好看了,忽聽駱冰喜道:「西川雙俠已發現四哥行蹤,跟下去了。」周
綺問道:「你怎知道?這些畫的是甚麼東西?」駱冰道:「這是我們會裡互通消息的記號,
是西川雙俠畫的。」說著用腳擦去牆腳上的記號,道:「快走吧!」四人得知文泰來已有蹤
跡,登時精神大振,駱冰更是笑逐顏開,倍增嫵媚。四人一口氣奔出四五十里路,打尖息馬
之後,又再趕路。次日中午,在七道溝見到余魚同留下的記號,說已趕上西川雙俠。駱冰經
過數日休養,腿傷已經大好,雖然行路還有些不便,但已不必扶杖而行,想到不久就可會見
丈夫,哪裡還忍耐得住,一馬當先,疾馳向東。
    傍晚時分趕到了柳泉子,依駱冰說還要趕路,但徐天宏記得陳家洛的囑咐,勸道:「咱
們不怕累,馬不成啊!」駱冰無奈,只得投店歇夜,在炕上翻來覆去的哪裡睡得著?半夜裡
窗外淅淅瀝瀝的竟下起雨來。驀地想起當年與丈夫新婚後第三日,奉了老當家之命,到嘉興
府搭救一個被土豪陷害的寡婦,功成之後,兩人夜半在南湖煙雨樓上飲酒賞雨。文泰來手攜
新婦,刀擊土豪首級,打著節拍,縱聲高歌,此情此景,寒窗雨聲中都兜上心來。
    駱冰心想:「七哥顧念周氏父女是客,不肯貪趕路程,我何不先走?」此念一起,再也
無法克制,當下悄悄起身,帶了雙刀行囊,用木炭在桌上留了記號,要徐天宏向周氏父女代
為致歉,見周綺在炕上睡得正熟,怕開門驚醒了她,輕輕開窗跳出,去廄裡牽了馬,披了油
布雨衣,縱馬向東。雨點打在火熱的面頰上,只覺陣陣清涼。黎明時趕到一個鎮甸打尖,看
坐騎實在跑不動了,只得休息了半個時辰,又趕了三四十里路,忽然那匹馬前蹄打了個蹶。
駱冰吃了一驚,忙一提韁繩,那馬總算沒跌倒,知道再趕下去非把馬累死不可,不敢再催,
只得緩緩而行。走不多時,忽聽得身後蹄聲急促,一乘馬飛奔而來。剛聞蹄聲,馬已近身,
駱冰忙拉馬向左一讓,眼前如風捲雪團,一匹白馬飛掠而過。這馬迅捷無倫,馬上乘者是何
模樣全沒看清。駱冰一驚,「怎地有如此好馬?」見那馬奔跑時猶如足不踐土,一形十影,
當真是追風逐電,超光越禽,頃刻間白馬與乘者已縮成一團灰影,轉眼已無影無蹤。
    駱冰讚歎良久,見馬力漸復,又小跑一陣,到了一個小村,只見一戶人家屋簷下站著一
匹馬,遍身雪白,霜鬣揚風,身高腿長,神駿非凡,突然間一聲長嘶,清越入雲,將駱冰的
坐騎嚇得倒退了幾步。駱冰一看,正是剛才那匹白馬,旁邊一個漢子正在刷馬,她心中一
動,暗道:「我騎上了這匹駿馬,還怕趕不上大哥?」這樣的好馬,馬主必不肯賣,說不
得,只好硬借。只是馬主多半不是尋常之輩,說不定武功高強,倒要小心在意。」她自幼隨
著父親神刀駱元通闖蕩江湖,諸般巧取豪奪的門道無一不會,無一不精,當下計算已定,從
行囊中取出火絨,用火刀火石打了火,將絨點燃,一提韁,拍馬向白馬衝去,飛刀脫手,噗
的一聲,釘上屋柱,已割斷繫著白馬的韁繩。這時所乘坐騎也已奔近,駱冰左手將火絨塞入
自己坐騎耳中,隨手提起行囊,右手一按馬鞍,一個「潛龍升天」,飛身跳上白馬馬背。白
馬一驚,縱聲長嘶,如箭離弦,向前直衝了出去。擲刀換馬。取囊阻敵,這幾下手勢一氣呵
成,乾淨利落,直如迅雷陡作,不及掩耳。馬主出其不意,呆了一呆,駱冰的坐騎耳中猛受
火灸,痛得發狂般亂踢亂咬,阻住馬主當路。那馬主果是一副好身手,縱身躍過鷹馬,直趕
出去。這時駱冰早已去得遠了,見有人趕出,勒馬轉身,囊裡拈出一錠金子,揮手擲出,笑
道:「咱們掉一匹馬騎騎,你的馬好,補你一錠金子吧!」那人不接金子,大叫大罵,撒腿
追來。
    駱冰嫣然一笑,雙腿微一用力,白馬一衝便是十餘丈,只覺耳旁風生,身邊樹木一排排
向後倒退,小村鎮甸,晃眼即過。奔馳了大半個時辰,那馬始終四足飛騰,絲毫不見疲態,
不一會道旁良田漸多,白楊處處,到了一座大鎮。駱冰下馬到飯店打尖,一問地名叫做沙
井,相距奪馬之地已有四十多里了。她對著那馬越看越愛,親自餵飼草料,伸手撫摸馬毛,
見馬鞍旁掛著一個布囊,適才急於趕路,並未發見,伸手一提,只覺重甸甸的,打開一看,
見囊裡裝著一隻鐵琵琶。駱冰暗道:「原來這馬是洛陽鐵琵琶韓家門的,這事日後只怕還有
麻煩。」再伸手入囊,摸出二三十兩碎銀子和一封信,封皮上寫著:「韓文沖大爺親啟,王
緘」幾個字,那信已經拆開了,抽出信紙,先看信紙末後署名,見是「維揚頓首」四字,微
微一驚,一琢磨,反而高興起來,心想:「原來這人與王維揚老兒有瓜葛,我們正要找鎮遠
鏢局晦氣,先奪他一匹馬,也算小小出了一口氣。早知如此,那錠金子也不必給了。」再看
信中文字,原來是催韓文沖快回,說叫人送上名馬一匹,暫借乘坐,請他趕回與閻氏兄弟會
合,一同保護要物回京,另有一筆大生意,要他護送去江南,至於焦文期是否為紅花會所
害,不妨暫且擱下,將來再行查察云云。
    駱冰心想:「焦文期是洛陽鐵琵琶韓家門弟子,江湖上傳言,說他為紅花會所殺,其實
哪裡有此事?總舵主本派十四弟前赴洛陽,去解明這個過節,以免代人受過。鎮遠鏢局又不
知要護送甚麼要緊東西去江南?等大哥出來,咱夫妻伸手將這枝鏢拾下來。有仇不報非君
子,那鬼鏢頭引人來捉大哥,豈能就此罷休?」想得高興,吃過了面,上馬趕路,一路雨點
時大時小,始終未停。那馬奔行如風,不知有多少坐騎車輛給它追過了頭。駱冰心想:「馬
跑得這樣快,前面幾撥人要是在那裡休息打尖,一晃眼恐怕就會錯過。」正想放慢,忽然道
旁竄出一人,攔在當路,舉手一揚。那馬竟然並不立起,在急奔之際陡然住足,倒退數步。
駱冰正要發話,那人已迎面行禮,說道:「文四奶奶,少爺在這裡呢。」原來是陳家洛的書
童心硯。駱冰大喜,忙下馬來。心硯過來接過馬韁,讚道:「文四奶奶,你哪裡買來這樣一
匹好馬?我老遠瞧見是你,哪知眼睛一眨,就奔到了面前,差點沒能將你攔住。」駱冰一
笑,沒答他的話,問道:「文四爺有甚麼消息沒有?」心硯道:「常五爺常六爺說已見過文
四爺一面,大夥兒都在裡面呢。」他邊說邊把駱冰引到道旁的一座破廟裡去。駱冰搶過了心
硯的頭,回頭說:「你給我招呼牲口。」直奔進廟,見大殿上陳家洛、無塵、趙半山、常氏
兄弟等幾撥人都聚在那裡。眾人見她進來,都站起來歡然迎接。
    駱冰向陳家洛行禮,說明自己心急等不得,先趕了上來,請總舵主恕罪。陳家洛道:
「四嫂牽記四哥,那也是情有可原,不遵號令之罪,待救出四哥後再行論處。十二哥,請你
記下了。」石雙英答應了。駱冰笑靨如花,心道:「只要把大哥救回來,你怎麼處罰我都
成。」忙問常氏雙俠:「五哥六哥,你們見到四哥了?他怎麼樣?有沒受苦?」
    常赫志道:「昨晚我們兄弟在雙井追上了押著四哥的鷹爪孫,龜兒子人多,格老子,只
怕打草驚蛇,沒有動手。夜裡我在窗外張了張,見四哥睡在炕上養神,他沒見到我。屋裡龜
兒子守得很緊,我就退出來了。」常伯志道:「鎮遠鏢局那批龜兒子和鷹爪孫混在一起,格
老子,我數了一下,你先人板板,武功好的,總有十個人的樣子。」常氏兄弟是四川人,罵
人愛罵「龜兒子」。說話之間,余魚同從廟外進來,見到駱冰,不禁一怔,叫了聲「四
嫂」,向陳家洛稟告道:「那群回人在前邊溪旁搭了篷帳,守望的人手執刀槍,看得很嚴。
白天不便走近,等天黑了再去探。」忽然間廟外車聲轔轔,騾馬嘶鳴,有一隊人馬經過。心
硯進來稟告:「過去了一大隊騾馬大車,一名軍官領著二十名官兵押隊。」說罷又出廟守
望。
    陳家洛和眾人計議:「此去向東,人煙稀少,正好行事。只是這隊官兵和那群回人不知
是何路數,咱們搭救四哥之時,他們說不定會伸手干擾,倒是不可不防。」眾人說是。無塵
道人道:「陸菲青陸老前輩說他師弟張召重武功了得,咱們在江湖上也久聞火手判官的大
名,這次捉拿四弟是他領頭,那再好不過,便讓老道鬥他一鬥。」陳家洛道:「道長七十二
路追魂奪命劍天下無雙,今日不能放過了這罪魁禍首。」趙半山道:「陸大哥雖已和他師弟
絕交,但他為人最重情義,幸虧他還未趕到,否則咱們當著他面殺他師弟,總有些礙手礙
腳。」常赫志道:「那麼咱們不如趕早動身,預計明天卯牌時分,就可趕上四哥。」陳家洛
道:「好。五哥六哥,這批鷹爪孫和鏢頭的模樣如何,請兩位對各位哥哥細說一遍,明兒動
起手來好先有打算。」常氏兄弟一路跟蹤,已將官差和鏢行的底細摸了個差不離,當下詳細
說了,又說:「四哥晚上與鷹爪孫同睡一屋,白天坐在大車裡,手腳都上了銬鐐。大車布簾
遮得很緊,車旁兩個龜兒子騎了馬不離左右。」
    無塵問道:「那張召重是何模樣?」常伯志道:「龜兒四十來歲年紀,身材魁梧,留一
叢短鬍子。先人板板,模樣倒硬是要得。」常赫志道:「道長,咱們話說在先,我哥兒倆要
是先遇上這龜兒,就先動手,你可別怪我們不跟你客氣。」無塵笑道:「好久沒遇上對手
了,手癢是不是?三弟,你的太極手想不想發市呀?」趙半山道:「這張召重讓給你們,我
不爭就是。」各人磨拳擦掌,只待廝殺,草草吃了點乾糧,便請總舵主發令。陳家洛盤算已
定,說道:「那隊回人未必和公差有甚幻結,咱們趕在頭裡,一救出四哥,就不必理會他
們。十四弟,你也不用再去查了,你與十三哥明兒專管截攔那軍官和二十名官兵,只不許他
們過來干擾便是,不須多傷人命。」蔣四根和余魚同同應了。陳家洛又道:「九哥、十二
哥,你們兩位馬上出發,趕過魔爪孫的頭,明兒一早守住峽口,不能讓魔爪孫逃過峽口。」
衛石兩人應了,出廟上馬而去。
    陳家洛又道:「道長、五哥、六哥三位對付官差;三哥、八哥兩位對付鏢行的小子。四
姨連同心硯搶四哥的大車,我在中間策應,哪一路不順手就幫哪一路。十哥就在這裡留守,
如有官兵公差向東去,設法阻擋。」各人都答應了。
    分派已定,眾人出廟上馬,和章進揚手道別。大家見了駱冰的白馬,無不嘖嘖讚賞。駱
冰心想:「這馬本來該當送給總舵主才是,但咱們大哥吃了這麼多苦,等救了他出來,這匹
馬給他,也好讓他歡喜。」陳家洛向余魚同道:「那群回人的帳篷搭在哪裡?咱們彎過去瞧
瞧。」余魚同領路,向溪邊走去,遠遠望去,只見曠曠廓廓一片空地,哪裡還有甚麼帳篷人
影?只剩下滿地駝馬糞便。大家都覺得這群回人行蹤詭秘,摸不準是何來路。陳家洛道:
「咱們走吧!」眾人縱馬疾馳,黑夜之中,只聞馬蹄答答之聲。駱冰馬快,跑一程等一程,
才沒將眾人拋離。天色黎明,到了一條小溪邊上,陳家洛道:「各位兄弟,咱們在這裡讓牲
口喝點水,養養力,再過一個時辰,大概就可追上四哥了。」駱冰血脈賁張,心跳加劇,雙
頰暈紅。余魚同偷眼形相,心中說不出是甚麼滋味,慢慢走到她身旁,輕輕叫了聲:「四
嫂!」駱冰應道:「嗯!」余魚同道:「我就是性命不要,也要將四哥救出來給你。」駱冰
微微一笑,輕聲歎道:「這才是好兄弟呢!」余魚同心中一酸,幾乎掉下淚來,忙轉過了
頭。
    陳家洛道:「四嫂,你的馬借給心硯騎一下,讓他趕上前去,探明鷹爪孫的行蹤,轉來
報信。」心硯聽得能騎駱冰的馬,心中大喜,道:「文奶奶,你肯麼?」駱冰笑道:「孩子
話,我為甚麼不肯?」心硯騎上白馬,如飛而去。
    眾人等馬飲足了水,紛紛上馬,放開腳力急趕。不一會,天已大明,只見心硯騎了白馬
迎面奔來,大叫:「鷹爪孫就在前面,大家快追!」眾人一聽,精神百倍,拚力追趕。心硯
和駱冰換過馬,駱冰問道:「見到了四爺的大車嗎?」心硯連連點頭,道:「見到了!我想
看得仔細點,騎近車旁,守車的賊子立刻凶霸霸的舉刀嚇我,罵我小雜種小混蛋。」駱冰笑
道:「待會他要叫你小祖宗小太爺了。」群駒疾馳,蹄聲如雷,追出五六里地,望見前面一
大隊人馬,稍稍馳近,見是一批官兵押著一隊車隊。心硯對陳家洛道:「再上去六七里就是
文四爺的車子。」眾人催馬越過車隊。陳家洛一使眼色,蔣四根和余魚同圈轉坐騎,攔在當
路,其餘各人繼續向前急追。余魚周待官兵行到跟前,雙手一拱,斯斯文文的道:「各位辛
苦了!這裡風景絕妙,難得天高氣爽,不冷不熱,大家坐下來談談如何?」當頭一名清兵喝
道:「快閃開!這是李軍門的家眷。」余魚同道:「是家眷麼?那更應該歇歇,前面有一對
黑無常白無常,莫嚇壞了姑娘太太們。」另一名清兵揚起馬鞭,劈面打來,喝道:「你這窮
酸,快別在這兒發瘋。」余魚同笑嘻嘻的一避,說道:「君子動口不動手,閣下橫施馬鞭,
未免不是君子矣!」押隊的將官縱馬上來喝問。余魚同拱手笑問:「官長尊姓大名,仙鄉何
處?」那將官見余、蔣二人路道不正,遲疑不答。余魚同取出金笛,道:「在下粗識聲律,
常歎知音難遇。官長相貌堂堂,必非俗人,就請下馬,待在下吹奏一曲,以解旅途寂寥,有
何不可?」那將官正是護送李可秀家眷的曾圖南,見到金笛,登時一驚。那日客店中余魚同
和公差爭鬥,他雖沒親見,事後卻聽兵丁和店伙說起,得知殺差拒捕的大盜是個手持金笛的
秀才相公,此時狹路相逢,不知是何來意,但見對方只有兩人,也自不懼,喝道:「咱們河
水不犯井水,各走各的道。快讓路吧!」余魚同道:「在下有十套大曲,一曰龍吟,二曰鳳
鳴,三曰紫雲,四曰紅霞,五曰搖波,六曰裂石,七曰金谷,八曰玉關,九曰靜日,十曰良
宵,或慷慨激越,或宛轉纏綿,各具佳韻。只是未逢嘉客,久未吹奏,今日邂逅高賢,不覺
技癢,只好從頭獻醜一番。要讓路不難,待我十套曲子吹完,自然恭送官長上道。」說罷將
金笛舉到口邊,妙音隨指,果然是清響入雲,聲被四野。曾圖南眼見今日之事不能善罷,舉
槍捲起碗大槍花,「烏龍出洞」,向余魚同當心刺去。余魚同凝神吹笛,待槍尖堪堪刺到,
突伸左手抓住槍柄,右手金笛在槍桿上猛力一擊,喀喇一響,槍桿立斷。曾圖南大驚,勒馬
倒退數步,從兵士手中搶了一把刀,又殺將上來。戰得七八回合,余魚同找到破綻,金笛戳
中他右臂,曾圖南單刀脫手。
    余魚同道:「我這十套曲子,你今日聽定了。在下生平最恨阻撓清興之人,不聽我笛
子,便是瞧我不起。古詩有云:『快馬不須鞭,拗折楊柳枝。下馬吹橫笛,愁殺路旁兒。』
古人真有先見之明。」橫笛當唇,又吹將起來。
    曾圖南手一揮,叫道:「一齊上,拿下這小子。」眾兵吶喊湧上。蔣四根縱身下馬,手
揮鐵槳,一招「撥草尋蛇」,在當先那名清兵腳上輕輕一挑。那清兵「啊喲」一聲,仰天倒
在鐵槳之上。蔣四根鐵槳「翻身上捲袖」向上一揮,那清兵有如斷線紙鳶,飛上半空,只聽
得他「啊啊」亂叫,直向人堆裡跌去。蔣四根搶上兩步,如法炮製,像鏟土般將清兵一鏟一
個,接二連三的拋擲出去,後面清兵齊聲驚呼,轉身便逃。曾圖南揮馬鞭亂打,卻哪裡約束
得住?蔣四根正拋得高興,忽然對面大車車帷開處,一團火雲撲到面前,明晃晃的劍尖當胸
疾刺。蔣四根鐵槳「倒拔垂楊」,槳尾猛向劍身砸去,對方不等槳到,劍已變招,向他腿上
削去。蔣四根鐵槳橫掃,那人見他槳重力大,不敢硬接,縱出數步。蔣四根定神看時,見那
人竟是個紅衣少女。他是粵東人氏,鄉音難改,來到北土,言語少有人懂,因此向來不愛多
話,一聲不響,揮鐵槳和她鬥在一起,拆了數招,見她劍術精妙,不禁暗暗稱奇。蔣四根心
下納罕,余魚同在一旁看得更是出神。這時他已忘了吹笛,盡注視那少女的劍法,見她一柄
劍施展開來,有如飛絮游絲,長河流水,輕靈連綿,竟是本門正傳的「柔雲劍術」,和蔣四
根一個招熟,一個力大,一時打了個難解難分。余魚同縱身而前,金笛在兩般兵刃間一隔,
叫道:「住手!」那少女和蔣四根各退一步。這時曾圖南拿了一桿槍,又躍馬過來助戰,眾
清兵站得遠遠的吶喊助威。那少女揮手叫曾圖南退下。余魚同道:「請問姑娘高姓大名,尊
師是哪一位?」那少女笑道:「你問我呀,我不愛說。我卻知你是金笛秀才余魚同。餘者,
人未之餘。魚者,混水摸魚之魚也。同者,君子和而不同之同,非破銅爛鐵之銅也。你在紅
花會中,坐的是第十四把交椅。」余魚同和蔣四根吃了一驚,面面相覷,說不出話來。曾圖
南見她忽然對那江洋大盜笑語盈盈,更是錯愕異常。
    三個驚奇的男人望著一個笑嘻嘻的女郎,正不知說甚麼話好,忽聽得蹄聲急促,清兵紛
紛讓道,六騎馬從西趕來。當先一人神色清懼,滿頭白髮,正是武當名宿陸菲青。余魚同和
那少女不約而同的迎了上去,一個叫「師叔」,一個叫「師父」,都跳下馬來行禮。那少女
正是陸菲青的女弟子李沅芷。在陸菲青之後的是周仲英、周綺、徐天宏、孟健雄、安健剛五
人。那天駱冰半夜出走,周綺翌晨起來,大不高興,對徐天宏道:「你們紅花會很愛瞧不起
人。你又幹麼不跟你四嫂一起走?」徐天宏竭力向周氏父女解釋。周仲英道:「他們少年夫
妻恩愛情深,恨不得早日見面,趕先一步,也是情理之常。」罵周綺道:「又要你發甚麼脾
氣了?」徐天宏道:「四嫂一人孤身上路,她跟鷹爪孫朝過相,別再出甚麼岔子。」周仲英
道:「這話不錯,咱們最好趕上她。陳當家的叫我領這撥人,要是她再有甚麼失閃,我這老
臉往哪裡擱去?」三人快馬奔馳,當日下午趕上了陸菲青和孟、安二人。六人關心駱冰,全
力趕路,途中毫沒耽擱,是以陳家洛等一行過去不久,他們就遇上了留守的章進,聽說文泰
來便在前面,六騎馬一陣風般追了上來。陸菲青道:「沅芷,你怎麼和余師兄、蔣大哥在一
起?」李沅芷笑道:「余師哥非要人家聽他吹笛不可,說有十套大曲,又是龍吟,又是鳳鳴
甚麼的。我不愛聽嘛,他就攔著不許走。師父你倒評評這個理看。」余魚同聽李沅芷向陸菲
青如此告狀,不由得臉上一陣發燒,心道:「我攔住人聽笛子是有的,可哪裡是攔住你這大
姑娘啊?」周綺聽了李沅芷這番話,狠狠白了徐天宏一眼,心道:「你們紅花會裡有幾個好
人?」陸菲青對李沅芷道:「前面事情凶險,你們留在這裡別走,莫驚嚇了太太。我事情了
結之後,自會前來找你。」李沅芷聽說前面有熱鬧可瞧,可是師父偏不許她去,撅起了嘴不
答應。陸菲青也不理她,招呼眾人上馬,向東追去。陳家洛率領群雄,疾追官差,奔出四五
裡地,隱隱已望見平野漠漠,人馬排成一線而行。無塵一馬當先,拔劍大叫:「追啊!」再
奔得一里多路,前面人形越來越大。斜刺裡駱冰騎白馬直衝上去,一晃眼便追上了敵人。她
雙刀在手,預備趕過敵人的頭,再回過身來攔住。忽然前面喊聲大起,數十匹駝馬自東向西
奔來。此事出其不意,駱冰勒馬停步,要看這馬隊是甚麼路道。這時官差隊伍也已停住不
走,有人在高聲喝問。對面來的馬隊越奔越快,騎士長刀閃閃生光,直衝入官差隊裡,雙方
混戰起來。駱冰大奇,想不出這是哪裡來的援軍。不久陳家洛等人也都趕到,驅馬上前觀
戰。忽見一騎馬迎面奔來,繞過混戰雙方,直向紅花會群雄而來,漸漸馳近,認出馬上是衛
春華。他馳到陳家洛跟前,大聲說道:「總舵主,我和十二郎守著峽口,給這批回人衝了過
來,攔擋不住,我趕回來報告,哪知他們卻和鷹爪孫打了起來,這真奇了。」陳家洛道:
「無塵道長、趙三哥、常氏雙俠,你們四位過去先搶了四哥坐的大車。其餘的且慢動手,看
明白再說。」無塵等四人一聲答應,縱馬直衝而前。兩名捕快大聲喝問:「哪一路的?」趙
半山更不打話,兩枝鋼鏢脫手,一中咽喉,一中小腹,兩名捕快登時了帳,撞下馬來。趙半
山外號千臂如來,只因他笑口常開,面慈心軟,一副好好先生的脾氣,然而週身暗器,種類
繁多,打起來又快又準,旁人休想看得清他單憑一雙手怎能在頃刻之間施放如許暗器。此番
紅花會大舉救人,沒想到出馬第一功,倒是這位一向謙退隨和的千臂如來所建。四人衝近大
車,迎面一個頭纏白布的回人挺槍刺到,無塵側身避過,並不還手,筆直向大車衝去。一名
鏢師舉刀砍來,無塵舉劍一擋,劍鋒快如電閃,順著刀刃直削下去,將那鏢師四指一齊削
斷,「順水推舟」,刺入他的心窩。但聽得腦後金刃劈風,知道來了敵人,也不回頭,左手
劍自下上撩,劍身從敵人左腋入右肩出,將在身後暗算他的一名捕頭連肩帶頭,斜斜砍為兩
截,鮮血直噴。趙半山和常氏雙俠在後看得清楚,大聲喝彩。鏢行眾人見無塵劍法驚人,己
方兩人都是一記招術尚未施全,即已被殺,嚇得心膽俱裂,大叫:「風緊,扯呼!」常氏雙
俠奔近大車,斜刺裡衝出七八名回人,手舞長刀,上來攔阻。常氏雙俠展開飛抓,和他們交
上了手。一個身材瘦小的鏢師將大車前的騾子拉轉頭,揮鞭急抽,騾車疾馳,他騎馬緊跟大
車之後,這人正是童兆和。趙半山與無塵縱馬急追。趙半山摸出飛蝗石,噗的一聲打中童兆
和後腦,鮮血迸流,只痛得他哇哇急叫。他當即從靴筒子中掏出匕首,一刀插在騾子臀上,
騾子受痛,更是發足狂奔。趙半山飛身縱上童兆和馬背,尚未坐實,右手已扣住他右腕,隨
手舉起,在空中甩了個圈子,向大車前的騾子丟去,童兆和跌在騾子頭上,大叫大嚷,沒命
的抱住。騾子受驚,眼睛又被遮住,亂跳亂踢,反而倒過頭來。無塵和趙半山雙馬齊到,將
騾子挽住。趙半山抓住童兆和後心,摔在道旁。無塵叫道:「三弟,拿人當暗器打,真有你
的!」他二人不認得童兆和,心中掛著文泰來,哪去理他?童兆和幾個打滾,滾入草叢之
中,心驚膽戰,在長草間越爬越遠。趙半山揭開車帳,向裡一看,黑沉沉的瞧不清楚,只見
一人斜坐車內,身上裹著棉被,喜叫:「四弟,是你麼?我們救你來啦!」那人「啊」了一
聲。無塵道:「你送四弟回去,我去找張召重算帳。」說罷縱馬衝入人堆。
    鏢師公差本在向東奔逃,忽見無塵回馬殺來,發一聲喊,轉頭向西。無塵大叫:「張召
重,張召重,你這小子快給我滾出來。」喊了幾聲,無人答應,又向敵人群裡衝去。鏢師公
差見他趕到,嚇得魂飛天外,四散亂竄。紅花會群雄見趙半山押著大車回來,盡皆大喜,紛
紛奔過來迎接。駱冰一馬當先,馳到大車之前,翻身下馬,揭開車帳,顫聲叫道:「大
哥!」車中人卻無聲息,駱冰一驚,撲入車裡,將被揭開。這時紅花會群雄也都趕到,下馬
圍近察看。常氏雙俠見大車已搶到手,哪有心情和這批不明來歷的回人戀戰,兄弟倆一聲呼
哨,展開飛抓將眾回人直逼開去,掉轉馬頭便走。那群回人似乎旨在阻止旁人走近,見二人
退走,也不追趕,返身奔向中央一團正在惡戰的人群。無塵道人仍在人群中縱橫來去。一名
趟子手逃得略慢,被他一劍砍在肩頭,跌倒在地。無塵不欲傷他性命,提馬跳過他身子,大
呼:「火手判官,給我滾出來!」
    忽有一騎衝到跟前,馬上回人身材高大,虯髯滿腮,喝問:「哪裡來的野道人在此亂
闖?」無塵迎面一劍。那回人舉馬刀一架。無塵左右連環兩劍,迅捷無比。那回人右臂上
舉,馬刀尚在頭頂,劍氣森森,已及肌膚,百忙中向外一摔,鐙裡藏身,右足勾住馬鐙,翻
在馬腹之下,才算逃過兩劍,嚇得一身冷汗,仗著騎術精絕,躲在馬腹下催馬逃開。無塵笑
道:「躲得開我三劍,也算一條好漢,饒了你的性命。」又衝入人群。常氏雙俠從東返回,
西邊又奔來八騎,正是周仲英和陸菲青一干人。兩撥人還未馳近大車,駱冰已從車內揪出一
個人來,摔在地下,喝問:「文大爺……在哪裡?」話未問畢,兩行淚珠流了下來。眾人見
這人蒼老黃瘦,公差打扮,右手吊在頸下。駱冰認得他是北京捕頭吳國棟,在客店中曾被文
泰來打斷了右臂的,踢了他一腳,又待要問,一口氣憋住了說不出話。衛春華單鉤指住他右
眼,喝道:「文爺在哪裡?你不說,先廢了這隻招子?」吳國棟恨恨的道:「張召重這小子
早押著文……文爺走得遠啦。這小子叫我坐在車裡。我還道他好心讓我養傷,哪知他是使金
蟬脫殼之計,要我認命,給他頂缸,他自己卻到北京請功去了。他媽的,瞧這狼心狗肺的東
西有沒好死。」他越說越恨,破口大罵張召重。
    這時東西師撥人都已趕到。陳家洛叫道:「把魔爪孫和鏢行的小子們全都拿下來,別讓
走了一個!分兩路包抄。」當下陳家洛與趙半山、常氏雙俠、楊成協、衛春華、蔣四根、心
硯從南圍上,周仲英、陸菲青、徐天宏、駱冰、余魚同、周綺、孟健雄、安健剛從北路圍
上,有如一把鐵鉗,將官差、鏢行和眾回人全都圍在垓心。眾回人和公差鏢師正鬥得火熾。
趙半山雙手微揚,打出三件暗器,兩名捕快、一名鏢師翻車落馬。眾回人分清了敵我,歡呼
大叫。那虯髯回人縱馬上前,高聲說道:「不知哪一路好漢拔刀相助,在下先行謝過。」說
罷舉刀致敬。陳家洛拱手還禮,喊道:「各位兄弟,一齊動手吧。」眾英雄齊聲答應,刀劍
並施。
    這時公差與鏢行中的好手早已死傷殆盡,餘下幾名平庸之輩哪裡還敢反抗,俱都跪地求
饒,「爺爺、祖宗」的亂喊。心硯十分高興,向駱冰道:「文四奶奶,果真不出你所料,他
們在叫我爺爺了。」駱冰心亂如麻,心硯的話全沒聽進耳去。忽見無塵道人奔出人叢,叫
道:「喂!大家來瞧,這女娃娃的劍法很有幾下子!」眾人知道無塵的追魂奪命劍海內獨
步,江湖上能擋得住他三招兩式的人並不多見,他竟會稱許別人劍法,而且是個女子,俱都
好奇之心大起,逼近觀看。那虯髯回人高聲說了幾句回語,眾回人讓出道來,與群雄圍成一
個圈子。無塵對陳家洛道:「總舵主,你瞧這使五行輪的小子,身手倒也不弱。」陳家洛向
人圈中看去,但見劍氣縱橫,輪影飛舞,一個黃衫女郎與一個矯健漢子鬥得正緊。陸菲青走
到陳家洛身旁,說道:「這穿黃衫的姑娘名叫霍青桐,是天山雙鷹的弟子。那使五行輪的是
關東六魔中的閻世章。」
    陳家洛心中一動,他知道天山雙鷹禿鷲陳正德、雪雕關明梅是回疆武林前輩,和他師父
天池怪俠素有嫌隙,雖不成仇,但盡量避不見面,久聞天山派「三分劍術」自成一家,倒要
留心一觀。凝神望去,見那黃衫女郎劍光霍霍,攻勢凌厲,然而閻世章雙輪展開,也盡自抵
敵得住。眾回人吶喊助威,有數人漸漸逼近,要想加入戰團。
    閻世章雙輪「指天劃地」一擋一攻,待霍青桐長劍收轉,退出一步,叫道:「且慢,我
有話說。」眾回人逼上前去,兵刃耀眼,眼見就要將他亂刀分屍。閻世章倏地雙輪交於左
手,右手一扯,將背上的紅布包袱拿在手中,雙輪高舉,叫道:「你們要倚多取勝,我先將
這包裹砍爛了。」那五行輪輪口白光閃爍,鋒利之極,雙輪這一斫下去,包袱不免立時斫成
三截。眾回人俱都大驚,退了幾步。閻世章眼見身入重圍,只有憑一身藝業以圖僥倖,叫
道:「你們人多,要我性命易如反掌。但我閻六死得不服,除非單打獨鬥,哪一位贏了我手
中雙輪,我敬重英雄好漢,自會將包裹奉上,否則我寧可與這包裹同歸於盡。你們想得,哼
哼,那是妄想。」周綺第一個就忍不住,跳出圈子,喝道:「好,咱們來比劃比劃。」雁翎
刀一擺,便要上前。周仲英一把將她拉了回來,說道:「眼前有這許多英雄了得的伯伯叔
叔,要你這丫頭來現世?」霍青桐左手向周綺一揚,說道:「這位姊姊的盛情好意,我先謝
謝。」周綺道:「那沒甚麼。」霍青桐道:「我先打頭陣,要是不成,請姊姊伸手相助。」
周綺道:「你放心,我看你這人很好,一定幫你。」周仲英低聲道:「傻丫頭,人家武功比
你強,你沒看見嗎?」周綺道:「難道她冤我?」陸菲青插口道:「這紅布包袱之中,包著
他們回族的要物,她必須親手奪回。」周綺點點頭道:「那就是了。」周仲英搖頭好笑。他
武藝精強,固是武林中的第一流人物,只是性格粗豪,不耐煩循循善誘,教出來的徒弟女
兒,功夫跟他便差著一大截,偏生這位寶貝姑娘又心腸最熱,一遇上事情,不管跟自己是否
相干,總是勇往直前。
    閻世章負上包袱,說道:「哪一個上來,商量好了沒有?」霍青桐道:「還是我接你五
行輪的高招。」閻世章道:「決了勝負之後怎麼說?」霍青桐道:「不論勝負,都得把經書
留下。你勝了讓你走,你敗了,連人留下。」說罷劍走偏鋒,斜刺左肩。閻世章的雙輪按五
行八卦,八八六十四招,專奪敵人兵刃,遮鎖封攔,招數甚是嚴密。兩人轉瞬拆了七八招。
    陳家洛向余魚同一招手,余魚同走了過去。陳家洛道:「十四弟,你趕緊動身去探查四
哥下落,咱們隨後趕來。」余魚同答應了,退出人圈,回頭向駱冰望去,見她低著頭正自癡
癡出神,想過去安慰她幾句,轉念一想,拍馬走了。
    霍青桐再度出手,劍招又快了幾分,劍未遞到,已經變招。閻世章雙輪想鎖她寶劍,卻
哪裡鎖得著。
    無塵、陸菲青、趙半山幾個都是使劍的好手,在一旁指指點點的評論。無塵道:「這一
記刺他右脅,快是夠快了,還不夠狠。」趙半山笑道:「她怎能跟你幾十年的功力相比?你
在她這年紀時,有沒有這般俊的身手?」無塵笑道:「這女娃娃討人歡喜,大家都幫她。」
陳家洛見霍青桐劍法精妙,心中也暗暗讚賞。再拆二十餘招,霍青桐雙頰微紅,額上滲出細
細汗珠,但神定氣足,腳步身法絲毫不亂,驀地裡劍法一變,天山派絕技「海市蜃樓」自劍
尖湧出,劍招虛虛實實,似真實幻,似幻實真。群雄屏聲凝氣,都看出了神。輪光劍影中白
刃閃動,閻世章右腕中劍,一聲驚叫,右輪飛上半空,眾人不約而同,齊聲喝彩。閻世章縱
身飛出丈餘,說道:「我認輸了,經書給你!」反手去解背上紅布包袱。霍青桐歡容滿臉,
搶上幾步,還劍入鞘,雙手去接這部他們族人奉為聖物的《可蘭經》。閻世章臉色一沉,喝
道:「拿去!」右手一揚,突然三把飛錐向她當胸疾飛而來。這一下變起倉卒,霍青桐難以
避讓,仰面一個「鐵板橋」,全身筆直向後彎倒,三把飛錐堪堪在她臉上掠過。閻世章一不
做,二不休,三把飛錐剛脫手,緊接著又是三把連珠擲出,這時霍青桐雙眼向天,不見大難
已然臨身。旁視眾人盡皆驚怒,齊齊搶出。霍青桐剛挺腰立起,只聽得叮、叮、叮三聲,三
柄飛錐被暗器打落地下,跌在腳邊,若非有人相救,三把飛錐已盡數打中自己要害,她嚇出
一身冷汗,忙拔劍在手。閻世章和身撲上,勢若瘋虎,五行輪當頭砸下。霍青桐不及變招,
只得舉劍硬架,利輪下壓,寶劍上舉,一時之間僵持不決。閻世章力大,五行輪漸漸壓向她
頭上,輪周利刃已碰及她帽上翠羽。群雄正要上前援手,忽然間青光一閃,霍青桐左手已從
腰間拔出一柄短劍,撲的一聲,插入閻世章胸腹之間。閻世章大叫一聲,向後便倒。眾人又
是轟天價喝一聲彩。霍青桐解下閻世章背後的紅布包袱。那虯髯回人走到跟前,連讚:「好
孩子!」霍青桐雙手奉上包袱,微微一笑,叫了聲:「爹。」那回人正是她父親木卓倫。他
也是雙手接過,眾回人都擁了上來,歡聲雷動。霍青桐拔出短劍,看閻世章早已斷氣,忽見
一個十五六歲少年縱下馬來,在地下撿起三枚圓圓的白色東西,走到一個青年跟前,托在手
中送上去,那青年伸手接了,放入囊中。霍青桐心想:「剛才打落這奸賊暗器,救了我性命
的原來是他。」不免仔細看了他兩眼,見這人丰姿如玉,目朗似星,輕袍緩帶,手中搖著一
柄折扇,神采飛揚,氣度閑雅。兩人目光相接,那人向她微微一笑,霍青桐臉一紅,低下頭
跑到父親跟前,在他耳邊低低說了幾句話,木卓倫點點頭,走到那青年馬前,躬身行禮。那
青年忙下馬還禮。木卓倫道:「承公子相救小女性命,兄弟感激萬分,請問公子尊姓大
名?」
    那青年正是陳家洛,當下連聲遜謝,說道:「小弟姓陳名家洛,我們有一位結義兄弟,
被這批鷹爪和鏢行的小子逮去,大家趕來相救,卻撲了個空。貴族聖物已經奪回,可喜可
賀。」木卓倫把兒子霍阿伊和女兒叫過來,同向陳家洛拜謝。陳家洛見霍阿伊方面大耳,滿
臉濃須,霍青桐卻體態婀娜,嬌如春花,麗若朝霞,先前專心觀看她劍法,此時臨近當面,
不意人間竟有如此好女子,一時不由得心跳加劇。霍青桐低聲道:「若非公子仗義相救,小
女子已遭暗算。大恩大德,永不敢忘。」陳家洛道:「久聞天山雙鷹兩位前輩三分劍術冠絕
當時,今日得見姑娘神技,真乃名下無虛。適才在下獻醜,不蒙見怪,已是萬幸,何勞言
謝?」
    周綺聽這兩人客客氣氣的說話,不耐煩起來,插嘴對霍青桐道:「你的劍法是比我好,
不過有一件事我要教你。」霍青桐道:「請姊姊指教。」周綺道:「和你打的這個傢伙奸猾
得很,你太過信他啦,險些中了他的毒手。有很多男人都是詭計多端的,以後可要千萬小
心。」霍青桐道:「姊姊說得是,如不是陳公子仗義施救,那真是不堪設想了。」周綺道:
「甚麼陳公子?啊,你是說他,他是紅花會的總舵主。喂,陳……陳大哥,你剛才打飛錐的
是甚麼暗器,給我瞧瞧,成不成?」陳家洛從囊中拿出三顆棋子,道:「這是幾顆圍棋子,
打得不好,周姑娘別見笑。」周綺道:「誰來笑你?你打得不錯,一路上爹爹老是讚你,他
有些話倒也說得對。」霍青桐聽周綺說這位公子是甚麼幫會的總舵主,微覺詫異,低聲和父
親商量。木卓倫連連點頭,說:「好,好,該當如此。」他轉身走近幾步,對陳家洛道:
「承眾位英雄援手,我們大事已了。聽公子說有一位英雄尚未救出,我想命小兒小女帶同幾
名伴當供公子差遣,相救這位英雄。他們武藝低微,難有大用,但或可稍效奔走之勞,不知
公子准許麼?」陳家洛大喜,說道:「那是感激不盡。」當下替群雄引見了。
    木卓倫對無塵道:「道長劍法迅捷無倫,我生平從所未見,幸虧道長劍下留情,否
則……哈哈……」無塵笑道:「多有得罪,幸勿見怪。」眾回人向來崇敬英雄,剛才見無
塵、趙半山、陳家洛、常氏雙俠諸人大顯身手,心中都十分欽佩,紛紛過來行禮致敬。正敘
話間,忽然西邊蹄聲急促,只見一人縱馬奔近,翻身下馬,竟是個美貌少年,那人向陸菲青
叫了一聲「師父」。此人正是李沅芷,這時又改了男裝。她四下一望,沒見余魚同,卻見了
霍青桐,跑過去親親熱熱的拉住了她手,說道:「那晚你到哪裡去了?我可想死你啦!經書
奪回來沒有?」霍青桐歡然道:「剛奪回來,你瞧。」向霍阿伊背上的紅包袱一指。李沅芷
微一沉吟,道:「打開看過沒有?經書在不在裡面?」霍青桐道:「我們要先禱告阿拉,感
謝神的大能,再來開啟聖經。」李沅芷道:「最好打開來瞧瞧。」木卓倫一聽,心中驚疑,
忙解開包袱,裡面竟是一疊廢紙,哪裡是他們的聖經?
    眾回人一見,無不氣得大罵。霍阿伊將蹲在地上的一個鏢行趟子手抓起,順手一記耳
光,喝道:「經書哪裡去了?」趟子手哭喪著臉,一手按住被打腫的腮幫子,說道:「他們
鏢頭……幹的事,小的不知道。」一面說,一面指著雙手抱頭而坐的錢正倫。他在混戰中受
了幾處輕傷,戴永明等一死,就投降了。霍阿伊將他一把拖過,說道:「朋友,你要死還是
要活?」錢正倫閉目不答,霍阿伊怒火上升,伸手又要打人。霍青桐輕輕一拉他衣角,他舉
起的一隻手慢慢垂了下來,原來霍阿伊雖然生性粗暴,對兩個妹子卻甚是信服疼愛。大妹子
就是霍青桐。她不但武功較哥哥好,更兼足智多謀,料事多中,這次東來奪經,諸事都由她
籌劃。小妹子喀絲麗年紀幼小,不會武功,這次沒有隨來。霍青桐問李沅芷道:「你怎知包
裡沒有經書?」李沅芷笑道:「我叫他們上過一次當,我想人家也會學乖啦。」木卓倫又向
錢正倫喝問,他說經書已被另外鏢師帶走。木卓倫將信將疑,命部下在騾馱子各處仔細搜
索,毫無影蹤,他擔心聖物被毀,雙眉緊鎖,十分煩惱。眾人這時才明白適才閻世章如何敗
後仍要拚命,僥倖求逞,卻不肯繳出包袱,原來包中並無經書,他怕眾人立即發見,自己仍
是難保性命。
    這邊李沅芷正向陸菲青詢問別來情況。陸菲青道:「這些事將來再說,你快回去,你媽
又要擔心啦。這裡的事別向人提起。」李沅芷道:「我當然不說,你當我還是不懂事的小孩
嗎?這些人是誰?師父,你給我引見引見。」陸菲青微一沉吟,說道:「我瞧不必了,你快
走吧。」他想李沅芷是提督之女,與這般草莽群豪道路不同,不必讓他們相識。
    李沅芷小嘴一撅,說道:「我知道你不疼自己徒弟,寧可去喜歡甚麼金笛秀才的師侄。
師父,我走啦!」說罷拜了一拜,上馬就走,馳到霍青桐身邊,俯身摟著她的肩膀,在她耳
邊低語了幾句。霍青桐「嗤」的一聲笑。李沅芷馬上一鞭,向西奔去。這一切陳家洛都看在
眼裡,見霍青桐和這美貌少年如此親熱,心中一股說不出的滋味,不由得呆呆的出了神。徐
天宏走近身來,道:「總舵主,咱們商量一下怎麼救四哥。」陳家洛一怔,定了定神,道:
「正是。心硯,你騎文奶奶的馬,去請章十爺來。」心硯接令去了。陳家洛又道:「九哥,
你到峽口會齊十二郎,四下哨探鷹爪行蹤,今晚回報。」衛春華也接令去了。陳家洛向眾人
道:「咱們今晚就在這裡露宿一宵,等探得消息,明兒一早繼續追趕。」
    眾人半日奔馳,半日戰鬥,俱都又饑又累。木卓倫指揮回人在路旁搭起帳篷,分出幾個
帳篷給紅花會群雄,又煮了牛羊肉送來。眾人食罷,陳家洛提吳國棟來仔細詢問。吳國棟一
味痛罵張召重,說文泰來一向坐在這大車之中,後來定是張召重發現敵蹤,知道有人要搶
車,便叫他坐在車裡頂缸。陳家洛再盤問錢正倫等人,也是毫無結果。徐天宏待俘虜帶出帳
外,對陳家洛道:「總舵主,這姓錢的目光閃爍,神情狡猾,咱們試他一試。」陳家洛道:
「好!」兩人低聲商量定當。
    到得天黑,衛春華與石雙英均未回來報信,眾人掛念不已。徐天宏道:「他們多半發現
了四哥的蹤跡,跟下去了,這倒是好消息。」群雄點頭稱是,談了一會,便在帳篷中睡了。
鏢行人眾和官差都被繩索縛了手腳、放在帳外,上半夜由蔣四根看守,下半夜徐天宏看守。
月到中天,徐天宏從帳中出來,叫蔣四根進帳去睡,四周走了一圈,坐了下來,用毯子裹住
身子。錢正倫正睡在他身旁,被他坐下來時在腿上重重踏了一腳,一痛醒了,正要再睡,忽
聽徐天宏發出微微鼾聲,敢情已經睡熟,心中大喜,雙手一掙,腕上繩子竟未縛緊,掙扎幾
下就掙脫了。他屏氣不動,等了一會,聽徐天宏鼾聲更重,睡得極熟,便輕輕解開腳上繩
索,待血脈流通,慢慢站起身來,悄悄躡足走出。他走到帳篷後面,解下縛在木樁上的一匹
馬,一步一停,走到路旁,凝神一聽,四下全無聲息,心中暗喜,越走離帳篷越遠,腳步漸
快,來到那輛吳國棟坐過的大車之旁。車上騾子已然解下,大車翻倒在地。西邊帳篷中忽然
竄出一個人影,卻是周綺。她和霍青桐、駱冰同睡一帳,那兩人均有重重心事,翻來覆去老
睡不著。周綺卻是著枕便入夢鄉,睡夢中忽然跌進了一個陷坑,極力掙扎,難以上來,見陷
坑口有人向下大笑,一看竟是徐天宏,大怒之下,正要叫罵,忽然徐天宏跳入坑中將她緊緊
抱住,張口咬她面頰,痛不可當,一驚就醒了,只覺身上出了一身冷汗。忽聽帳篷外有聲,
略一凝神,掀起帳角一看,遠遠望見有人鬼鬼祟祟的走向大路,忙提起單刀,追出帳來。追
了幾步,張口想叫,忽然背後一人悄沒聲的撲了上來,按住她嘴。
    周綺一驚,反手一刀,那人手腳敏捷,伸手抓住她的手腕,將刀翻了開去,低聲道:
「別嚷,周姑娘,是我。」周綺一聽是徐天宏,刀是不砍了,左手一拳打出,結結實實,正
中他右胸。徐天宏一半真痛,一半假裝,哼了一聲,向後便倒。周綺嚇了一跳,俯身下去,
低聲說道:「你怎麼咬……不,不,誰叫你按住我嘴,有人要逃,你瞧見麼?」徐天宏低聲
道:「別作聲,咱們盯著他。」兩人伏在地上,慢慢爬過去,見錢正倫掀起大車的墊子,格
格兩聲,似是撬開了一塊木板,拿出一隻木盒,塞在懷裡,正要上馬,徐天宏在周綺背後急
推一把,叫道:「攔住他。」周綺縱身直竄出去。錢正倫聽得人聲,一足剛踏上馬鐙,不及
上馬,右足先在馬臀上猛踢一腳,那馬受痛,奔出數丈。周綺提氣急追。錢正倫翻身上馬,
右手一揚,喝道:「照鏢!」周綺急忙停步,閃身避鏢,哪知這一下是唬人的虛招,他身邊
兵刃暗器在受縛時早給搜去了。周綺這一呆,那馬向前一竄,相距更遠。周綺心中大急,眼
見已追趕不上。錢正倫哈哈大笑,笑聲未畢,忽然一個倒栽蔥跌下馬來。周綺又驚又喜,奔
上前去,在他背上一腳踏住,刀尖對準他後心。徐天宏趕上前來,說道:「你看他懷裡的盒
子是甚麼東西。」周綺一把將木盒掏了出來,打開一看,盒裡厚厚一疊羊皮,裝訂成一本書
的模樣,月光下翻開看去,那是古怪的文字,一個也不識,說道:「又是你們紅花會的怪
字,我不識得。」隨手向徐天宏一丟。徐天宏接來一看,喜道:「周姑娘,你這功勞不小,
這多半是他們回人的經書,咱們快找總舵主去。」周綺道:「當真?」只見陳家洛已迎了上
來。周綺奇道:「咦!陳大哥,你怎麼也出來了?你瞧這是甚麼東西。」徐天宏遞過木盒。
陳家洛接來一看,說道:「這九成便是那部經書。幸虧你攔住了這傢伙,咱們幾十個男人都
不及你。」周綺聽他倆都稱讚自己,十分高興,想謙虛幾句,可是不知說甚麼話好,隔了半
晌,問徐天宏道:「剛才打痛了你麼?」徐天宏一笑,說道:「周姑娘好大力氣。」周綺
道:「是你自己不好。」轉身對錢正倫道:「站起來,回去。」鬆開了腳,將刀放開,錢正
倫卻並不起身。周綺罵道:「我又沒傷你,裝甚麼死?」輕輕踢了他一腳,錢正倫仍是不
動。
    陳家洛在他脅下一捏一按,喝道:「站起來!」錢正倫哼了兩聲,慢慢爬起,周綺一
楞,恍然大悟,四下一看,拾起一顆白色棋子,交給陳家洛道:「你的圍棋子!你們串通了
來哄我,哼,我早知你們不是好人。」陳家洛微笑道:「怎麼是串通了哄你?是你自己聽見
這傢伙的聲音才追出來的。再說,要不是你這麼一攔,他心不慌,自然躲開了我的棋子。他
騎了馬,咱們怎追得上?」周綺聽他說得理由十足,又高興起來,說道:「那麼咱們三人都
有功勞。」徐天宏道:「你功勞最大。」周綺低聲道:「你別告訴爹爹,說我打你一拳。」
徐天宏笑道:「說了也不打緊啊!」周綺怒道:「你若說了我永遠不理你。」徐天宏一笑不
答。
    他先前和陳家洛定計,已通知群雄,晚上聽到響動,不必出來,否則以無塵、趙半山等
人之能,豈有聞蹄聲而不驚覺之理?三人押著錢正倫,拿了經書,走到木卓倫帳前。守夜的
回人一傳報,木卓倫忙披衣出來,迎進帳去。陳家洛說了經過,交過經書。木卓倫喜出望
外,雙手接過,果是合族奉為聖物的那部手抄《可蘭經》。帳中回人報出喜訊,不一會,霍
阿伊、霍青桐和眾回人全都擁進帳來,紛對徐陳週三人叉手撫胸,俯首致敬。木卓倫打開經
書,高聲誦讀:
    「奉至仁慈的阿拉之名,一切讚頌,全歸阿拉,全世界的主,至仁至慈的主,報應日的
君主。我們只崇拜你,只求你佑助,求你引導我們上正路,你所佑助者的路,不是受譴責者
的路,也不是迷誤者的路。」眾回人伏地虔誠祈禱,感謝真神阿拉。禱告已畢,木卓倫對陳
家洛道:「陳當家的,你將敝族聖物從奸人手中奪回,我們也不敢言謝。以後陳當家的但有
所使,只要傳一信來,雖是千山萬水,亦必趕到,赴湯蹈火,在所不辭。」陳家洛拱手遜
謝。木卓倫又道:「明日兄弟奉聖經回去,小兒小女就請陳當家的指揮教導,等救回文爺之
後再讓他們回來。那時陳當家的與眾位英雄,如能抽空到敝地盤桓小住,讓敝族族人得以瞻
仰丰采,更是幸事。」陳家洛微一沉吟,說道:「聖經物歸原主,乃貴族真神庇佑,老英雄
洪福,不過周姑娘和我們僥倖遇上,豈敢居功言德?令郎和令愛還是請老英雄帶同回鄉。老
英雄這番美意,我們感激不盡,但驚動令郎令愛大駕,實不敢當。」陳家洛此言一出,木卓
倫父子三人俱都出於意料之外,心想本來說得好好的,怎麼忽然變了卦。木卓倫又說了幾
遍,陳家洛只是辭謝。霍青桐叫了聲:「爹!」微微搖頭,示意不必再說了。這時紅花會群
雄也都進帳,向木卓倫道喜。帳中人多擠不下,眾回人退了出去。徐天宏見周仲英進來:說
道:「這次奪回聖經,周姑娘的功勞最大。」周仲英心下得意,望了女兒幾眼,意示獎許。
徐天宏忽然按住右胸,叫聲:「啊唷!」眾人目光都注視到他身上。周綺大急,心道:「我
打他一拳,他在這許多人面前說了出來,可怎麼辦?」周仲英問道:「怎麼?」徐天宏沉吟
不答,過了一會,才笑笑道:「沒甚麼。」可已將周綺嚇出了一身汗,心道:「好,你這小
子,總是想法子來作弄我。」
    眾人告辭出去,各自安息。次日清晨,木卓倫率領眾回人與群雄道別。雙方相聚雖只半
日,但敵愾同仇,肝膽相照,別時互相殷殷致意。周綺牽著霍青桐的手,對陳家洛道:「這
位姊姊人又好,武功又強,人家要幫咱們救文四爺,你幹麼不答應啊?」陳家洛一時語塞。
霍青桐道:「陳公子不肯讓我們冒險,那是他的美意。我離家已久,真想念媽媽和妹子,很
想早點兒回去。周姊姊,咱們再見了!」說罷一舉手,撥轉馬頭就走。周綺對陳家洛道:
「你不要她跟咱們在一起,你看她連眼淚都要流下來啦!你瞧人家不起,得罪人,我可不
管。」陳家洛望著霍青桐的背影,一聲不響。霍青桐奔了一段路,忽然勒馬回身,見陳家洛
正自呆呆相望,一咬嘴唇,舉手向他招了兩下。陳家洛見她招手,不由得一陣迷亂,走了過
去。霍青桐跳下馬來。兩人面對面的呆了半晌,說不出話來。霍青桐一定神,說道:「我性
命承公子相救,族中聖物,又蒙公子奪回。不論公子如何待我,都決不怨你。」說到這裡,
伸手解下腰間短劍,說道:「這短劍是我爹爹所賜,據說劍裡藏著一個極大秘密,幾百年來
輾轉相傳,始終無人參詳得出。今日一別,後會無期,此劍請公子收下。公子慧人,或能解
得劍中奧妙。」說罷把短劍雙手奉上。陳家洛也伸雙手接過,說道:「此劍既是珍物,本不
敢受。但既是姑娘所贈,卻之不恭,只好*顏收下。」霍青桐見他神情落寞,心中很不好
受,微一躊躇,說道:「你不要我跟你去救文四爺,為了甚麼,我心中明白。你昨日見了那
少年對待我的模樣,便瞧我不起。這人是陸菲青陸老前輩的徒弟,是怎麼樣的人,你可以去
問陸老前輩,瞧我是不是不知自重的女子!」說罷縱身上馬,絕塵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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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爵 | 2008-3-5 20:47:44

第五回 烏鞘嶺口拚鬼俠 赤套渡頭扼官軍
    陳家洛手托短劍,呆呆的出神,望著霍青桐追上回人大隊,漸漸隱沒在遠方大漠與藍天
相接之處,心頭一震,正要去問陸菲青,忽見前面一騎如一溜煙般奔來,越到前面越快,卻
是心硯回來了。心硯見到陳家洛,遠遠下了馬,牽馬走到跟前,興高采烈的道:「少爺,章
十爺隨後就來,咱們逮到了一個人。」陳家洛問道:「逮到了甚麼人?」心硯道:「我騎了
白馬趕到破廟那邊,章十爺在和一人合口,那人要過來,十爺叫他等一會。兩人正在爭鬧,
那人一見到我騎的馬,就大罵我是偷馬賊一夥,舉刀向我砍來。我和十爺給他幹上了。那人
武功很好,可是沒兵刃,不知哪裡偷來了一把劈柴刀,當然使不順手啦。打了二十多個回
合,十爺才用狼牙棒將他柴刀砸飛,那人手下真是來得,空手鬥我們兩個,後來我拾了地下
石子,不住擲他,他躲避石子,一不留神,腿上被十爺打了一棒,這才給我們逮住。」陳家
洛笑了笑,問道:「那人叫甚麼名字?幹甚麼的?」心硯道:「咱們問他,他不肯說。不過
十爺說他是洛陽韓家門的人,使的是鐵琵琶手。」不久章進也趕到了,下馬向陳家洛行禮,
隨手將馬鞍上的人提了下來,那人手腳被縛,昂然而立,神態甚是倨傲。陳家洛問道:「閣
下是洛陽韓家門的?尊姓大名?」那人仰頭不答。陳家洛道:「心硯,你替這位爺解了
縛。」心硯拔出刀來,割斷了縛住他手腳的繩子,挺刀站在他背後,防他有何異動。陳家洛
道:「他二人得罪閣下,請勿見怪,請到帳篷裡坐地。」四人到得帳中,陳家洛和那人席地
而坐,群雄陸續進來,都站在陳家洛身後。那人看見駱冰進來,勃然大怒,跳起身來,戟指
而罵:「你這婆娘偷我的馬,你不還馬,決不和你甘休!」駱冰笑道:「你是韓文沖韓大
爺,是嗎?咱們換一匹馬騎,我還補了你一錠金子,你賺了錢、發了財啦,幹麼還生氣?」
    陳家洛問起情由,駱冰將搶奪白馬之事笑著說了,眾人聽得都笑了起來。原來紅花會雖
然不禁偷盜,但駱冰心想總舵主出身相府,官宦子弟多數瞧不起這種不告而取的勾當,是以
一直沒說此馬的來歷。陳家洛道:「既是如此,四嫂這匹馬還給韓爺吧。那錠金子也不用還
了,算是租用尊騎的一點敬意。韓爺腿上的傷不礙事吧?心硯,給韓爺敷上金創藥。」韓文
沖見陳家洛如此處理,怒氣漸平,正想交待幾句場面話,忽然駱冰道:「總舵主,那不成,
你知道他是誰?他是鎮遠鏢局的人。」陳家洛道:「當真?」駱冰取出王維揚那封信,交給
陳家洛,說道:「請看。」陳家洛接過信,只看了開頭一個稱呼,就將信一折,交給韓文
沖,說道:「這是韓爺的信,在下不便觀看。」韓文沖心想:「橫豎你的同黨已經看過,我
樂得大方。」便道:「我是鎮遠鏢局的,那不錯,不知哪一點冒犯各位了,倒要請教。韓某
光明磊落,沒有見不得人的事。閣下請看吧。」說著將信攤開,放在陳家洛面前。陳家洛一
目十行,一瞥之間,已知信中意思,說道:「威震河朔王維揚王老鏢頭的威名,在下是如雷
貫耳,只是無由識荊,實為恨事。閣下是洛陽韓家門的,不知和韓五娘是怎樣稱呼?」韓文
沖道:「那是先嬸娘。請教閣下尊姓大名,不知是否識得先嬸娘?」陳家洛微微一笑,說
道:「我只是慕名而已。我姓陳名家洛。」韓文沖一聽,立即站起,驚道:「你……是陳閣
老的公子?」常赫志道:「這位是我們紅花會的總舵主。跟你說了半天話,先人板板,你有
眼不識泰山。」韓文沖慢慢坐下,不住打量這位少年總舵主。陳家洛道:「江湖上不知是誰
造謠,說貴同門之死與敝會有關,其實這事我們全不知情。在下本已派了一位兄弟要到洛陽
來說明這個過節,只因忽有要事,一時難以分身。韓爺今日到此,那是再好沒有。不知何以
有此謠言,韓爺能否見告?」韓文沖道:「你……你真是海寧陳閣老的公子?」陳家洛道:
「韓爺既知在下身世,自也不必相瞞。」
    韓文沖道:「自公子離家,相府出了重賞找尋,數年來一無音訊,後來有人訪知公子在
紅花會,又說公子到了回疆。我師兄焦文期受相府之聘,前赴回疆尋訪公子,哪知他突然不
明不白的失了蹤。此事已隔五年,直到最近,有人在陝西山谷之中發見焦師兄所用的鐵牌和
琵琶釘,才知他已不幸遭害。雖然他已死無對證,當時也無人親眼見他遭難情形,但公子請
想,如不是紅花會下的手,又是何人?……」
    他話未說完,章進喝道:「你師兄貪財賣命,死了也沒甚麼可惜。我們紅花會要是殺了
他,難道不敢認賬?老子老實跟你說,這個人,我們沒殺。不過你找不到人報仇,就算是老
子殺的好了。老子生平殺的人難道還少了?多一個他奶奶的焦文期,又有甚麼相干?」韓文
沖斜眼看他,心中將信將疑。無塵冷笑道:「我們紅花會眾當家說話向來一是一,二是二,
幾時騙過人來?你不信他話,就是瞧我不起。嘿嘿,你瞧我不起,膽子不小哇!」紛亂中陸
菲青突然高叫:「焦文期是我所殺。我不是紅花會的,這事可跟紅花會全無干係。」眾人都
是一楞。陸菲青站起身來,將當年焦文期怎樣黑夜尋仇、怎樣以三攻一、怎樣狠施毒手、怎
樣命喪荒山之事,從頭至尾說了一遍。眾人聽了,都罵焦文期不要臉,殺得好。韓文沖鐵青
著臉,一言不發。陸菲青道:「韓爺要給師哥報仇,現下動手也無不可。這事與紅花會無
關,他們要是幫了我一拳一腳,就是瞧我不起。」轉頭向駱冰道:「文四奶奶,韓爺的兵刃
還了給他吧。」駱冰取出鐵琵琶,交給陸菲青。陸菲青接了過來,說道:「韓五娘當年首創
鐵琵琶門,名聞江湖,也算得是女中豪傑。唉……」言下不勝感慨,一面說一面雙手暗運內
勁。鐵琵琶肚腹中空,被他一按,登時變成一塊扁平的鐵板。他又道:「焦文期既受陳府之
托,尋訪公子,便須忠於所事,怎地使了人家錢財,卻來尋我老頭子的晦氣?咱們武林中
人,就算不能捨身報國,和滿虜韃子拚個死活,也當行俠仗義,為民除害。」武當派內功非
同小可,口中說話,雙手已將鐵板捲成個鐵筒,捏了幾下,變成根鐵棍,又道:「至不濟,
也當潔身自好,隱居山林,做個安分良民。陸某生平最痛恨的是朝廷鷹犬、保鏢護院的走
狗,仗著有一點武藝,助紂為虐,欺壓良民。這種人要是給我遇上了,哼哼,陸某決計放他
們不過。」說到這裡聲色俱厲,手中的鐵棍也已變成了一個鐵環。這番話把韓文沖只聽得怦
然心動。他自恃武功精深,一向自高自大,哪知這番出來連栽觔斗,在駱冰、章進、心硯等
人手下受挫,還覺得是對方使用詭計,此刻眼見陸菲青言談之間,將他仗以成名的獨門兵器
彎彎捏捏,如弄濕泥,如搓軟面,不由得又驚又怕,再想焦文期的武功與自己只在伯仲之
間,他與這老者為敵,自是非死不可。
    蔣四根眼見陸菲青弄得有趣,童心頓起,接過鐵環,雙手一拉,又變成鐵棍,自己拿了
一端,另一端伸到楊成協面前。楊成協伸手握住,笑道:「比比力氣?」蔣四根點點頭,兩
人用力一拉,各不相下,鐵棍卻越拉越長。眾人哈哈大笑。陳家洛怕二人分出輸贏,傷了和
氣,笑道:「兩位哥哥力氣一樣大,這鐵琵琶給我吧。」眾人聽他仍管這東西叫作鐵琵琶,
都笑了起來。陳家洛接過鐵棍,笑道:「道長、周老前輩、常五哥,你們三位一邊。趙三
哥、常六哥,我們三個一邊,咱們來練個功夫。」周仲英等都笑嘻嘻的走攏,三個一邊,站
在鐵棍兩端,各伸單掌相疊,抵住鐵棍。陳家洛笑道:「他們兩個把鐵棍拉長了,咱們把它
縮短。一、二、三!」六人一齊用力,這六人內勁加在一起,實是當世難得一見,鐵棍漸粗
漸短,旁觀眾人彩聲雷動。韓文沖駭然變色,心道:「罷了,罷了,這真叫天外有天,人上
有人。姓韓的今日若是留得命在,明天回鄉耕田去了。」陳家洛笑道:「好了。」周仲英等
五人一笑停手。陳家洛道:「弄壞了韓兄的兵刃,很是抱歉,請勿見怪。」韓文沖滿頭大汗
哪裡還答得出話來?陳家洛道:「在下奉勸韓兄一句,不知肯接納否?」韓文沖道:「請
說。」
    陳家洛道:「自古道冤家宜解不宜結,令師兄命喪荒山,是他自取其禍,怨不得陸老前
輩。韓兄便看在下薄面,和陸老前輩揭過這層過節,大家交個朋友如何?」韓文沖心中早存
怯意,哪敢還和陸菲青動手?但被對方如此一嚇,就此低頭,未免顯得太過沒種,一時沉吟
不語,臉上青一陣,白一陣。陳家洛道:「焦三爺此事,其實由我身上而起。在下這裡寫封
信給家兄,就說焦三爺已尋到我,不過我不肯回家。焦三爺在途中遭受意外逝世,請家兄將
賞格撫恤,付給焦三爺家屬。」韓文沖躊躇未答。陳家洛雙眉一揚,說道:「韓爺倘若定要
報仇,就由在下接接韓家門的鐵琵琶手。」隨手一擲,那根鐵棍直插入沙土之中,霎時間沒
得影蹤全無。韓文沖心中一寒,哪裡還敢多言?說道:「一切全憑公子吩咐。」陳家洛道:
「這才是拿得起放得下的好漢。」叫心硯取出文房四寶,筆走龍蛇,寫了一封書信。
    韓文沖接了,說道:「王總鏢頭本來吩咐兄弟幫手送一支鏢到北京,抵京後,再護送一
批御賜的珍寶到江南貴府。今日見了各位神技,兄弟這一點點莊稼把式,真算得是班門弄
斧。公子府上的珍寶,又有誰敢動一根毫毛?這就告辭。」陳家洛道:「韓兄預備護送的物
品,原來是舍下的?」韓文沖道:「鏢局來給我送信的趟子手說,皇上對公子府上天恩浩
蕩,過不幾個月,就賞下一批金珠寶貝,現下積得多了,要送往江南老宅,府上叫我們鏢局
護送。兄弟今日栽在這裡,哪裡還有面目在武林中混飯吃?安頓了焦師兄的家屬之後,回家
種田打獵,決不再到江湖上來丟人現眼了。」
    陳家洛道:「韓兄肯聽陸老前輩的金玉良言,真是再好不過。在下索性交交你這位朋
友。心硯,你把鎮遠鏢局的各位請進來。」心硯應聲出去,將錢正倫等一干人都帶了進來。
韓文沖和各人一見,面面相覷,都說不出話來。
    陳家洛道:「衝著韓兄的面子,這幾位朋友你都帶去吧。不過以後再要見到他們不幹好
事,可休怪我們手下無情。」韓文沖給陳家洛軟硬兼施,恩威並濟,顯功夫,套交情,不由
得臉如死灰,啞口無言。見陳家洛再也不提「還馬」二字,又哪敢出口索討?陳家洛道:
「我們先走一步,谷位請在此休息一日,明日再動身吧。」紅花會群雄上馬動身,一干鏢師
官差呆在當地,做聲不得。群雄走出一程路,陸菲青對陳家洛道:「陳當家的,鏢行這些小
子們留在後面,小徒不久就會和他們遇著。他們吃了虧沒處報仇,說不定會找上小徒,我想
遲走一步,照應一下,隨後趕來。」陳家洛道:「陸老前輩請便,最好和令賢徒同來,我們
好多得一臂之力。」陸菲青笑道:「這個人就會闖禍淘氣,哪裡幫得了甚麼忙?」拱了拱
手,掉轉馬頭,向來路而去。陳家洛不及向陸菲青問他徒弟之事,心下老大納悶。
    余魚同奉命偵查文泰來的蹤跡,沿路暗訪,未得線索,不一日到得涼州。涼州民豐物
阜,是甘肅省一個大郡。他住下客店,踱到南街積翠樓上自斟自飲,感歎身世,想起駱冰聲
音笑貌,思潮起伏,這番相思明明無望,萬萬不該,然而總是劍斬不斷,笛吹不散,見滿壁
都是某某到此一遊的字句,詩興忽起,命店小二取來筆硯,在壁上題詩一首:
    「百戰江湖一笛橫,風雷俠烈死生輕。鴛鴦有耦春蠶苦,白馬鞍邊笑靨生。」下面寫了
「千古第一喪心病狂有情無義人題」,自傷對駱冰有情,自恨對文泰來無義。
    酒入愁腸,更增鬱悶,吟哦了一會,正要會帳下樓,忽然樓梯聲響,上來了兩人,余魚
同眼尖,見當先一人曾經見過,忙把頭轉開,才一回頭,猛然想起,那是在鐵膽莊交過手的
官差。幸喜那人和同伴談得起勁,沒見到他。
    兩人揀了靠窗一個座頭坐下,正在他桌旁。余魚同伏在桌上,假裝醉酒。聽那兩人談了
一些無關緊要之事,只聽得一人道:「瑞大哥,你們這番拿到點子,真是奇功一件,皇上不
知會賞甚麼給你。」那姓瑞的道:「賞甚麼我也不想了,只求太太平平將點子送到杭州,也
就罷了。我們八個侍衛一齊出京,只剩下我一人回去。肅州這一戰,不是我長他人志氣,滅
自己威風,現在想起來,還是汗毛凜凜。」另一人道:「現在你們跟張大人在一起,決失不
了手。」那姓瑞的道:「話是不錯,不過這一來,功勞都是御林軍的了,咱們御前侍衛還有
甚麼面子?老朱,這點子幹麼不送北京,送到杭州去做甚麼?」那姓朱的低聲道:「我姊姊
是史大學士府裡的人,你是知道的了。她悄悄跟我說,皇上要到江南去。將點子送到杭州,
看來皇上要親自審問。」那姓瑞的唔了一聲,喝了一口酒,說道:「你們六個人巴巴從京裡
趕來,就是為了下這道聖旨?」那姓朱的道:「還做你們幫手啊?江南紅花會的勢力大,咱
們不可不特別小心。」
    余魚同聽到這裡,暗叫慚愧,真是僥倖,若不是碰巧聽見,他們把四哥改道送到江南,
大伙卻撲北京去救,豈非誤了大事?又聽那姓朱的侍衛道:「瑞大哥,這點子到底犯了甚麼
事,皇上要親自御審?」那姓瑞的道:「這個我們怎麼知道?上頭交待下來,要是抓不到
他,大伙回去全是革職查辦的處分,腦袋保得牢保不牢,還得走著瞧呢。嘿,你道御前侍衛
這碗飯好吃的嗎?」那姓朱的笑道:「現在瑞大哥立了大功,我來敬你三杯。」兩人歡呼飲
酒,後來談呀談的就談到女人身上了,甚麼北方女人小腳伶仃,江南女人皮色白膩。酒醉飯
飽之後,姓瑞的會鈔下樓,見余魚同伏在桌上,笑罵:「讀書人有個屁用,三杯落肚,就成
了條醉蟲,爬不起來。」
    余魚同等他們下樓,忙擲了五錢銀子在桌,跟出酒樓,遠遠在人叢中盯著,見兩人進了
涼州府衙門,半天不見出來,料想就在府衙之中宿歇。回到店房,閉目養神,天一黑,便換
上一套黑色短打,腰插金笛,悄悄跳出窗去,逕奔府衙。他繞到後院,越牆而進,只見四下
黑沉沉地,東廂廳窗中卻透著光亮,躡足走近,廳中有人說話,伸指沾了點唾沫,輕輕在窗
紙上濕了個洞,往裡一張,不由得大吃一驚。原來廳裡坐滿了人,張召重居中而坐,兩旁都
是侍衛和公差,一個人反背站著,突然間厲聲大罵,聽聲音正是文泰來。余魚同知道廳裡都
是好手,不敢再看,伏身靜聽,只聽得文泰來罵道:「你們這批給韃子做走狗的奴才,文大
爺落在你們手中,自有人給我報仇。瞧你們這些狼心狗肺的東西,有甚麼下場。」一人陰森
森的道:「好,你罵的痛快!你是奔雷手,我的手掌沒你厲害,今日卻要教你嘗嘗我手掌滋
味。」余魚同一聽不好,心想:「四哥要受辱。他是四嫂最敬愛之人,豈能受宵小之侮?」
忙在破孔中一張,只見一個身材瘦長、穿一身青布長袍的中年男子,舉掌走向文泰來,臉色
猙獰,不住冷笑。文泰來雙手被縛,動彈不得,急怒交作,牙齒咬得格格直響。那人正待手
掌下落,余魚同金笛刺破窗紙,一吐氣,金笛中一枝短劍筆疾飛而去,正插在那人左眼之
中。那人非別,乃辰州言家拳掌門人言伯乾是也。
    他眼眶中箭,劇痛倒地,廳中一陣大亂,余魚同一箭又射中一名侍衛的右頰,抬腿踢開
廳門,直竄進去,喝道:「鷹爪子別動,紅花會救人來啦!」挺笛點中站在文泰來身旁官差
的穴道,從綁腿上拔出匕首,割斷文泰來手腳上繩索。張召重只道敵人大舉來犯,也不理會
文余二人,站起身來,拔劍在廳門一站,內阻逃犯,外擋救兵。
    文泰來手一脫綁,精神大振,但見一名御前侍衛和身撲上,身子一側,左手反背一掌,
正中那人右脅,喀喇一聲,打斷了二根肋骨。餘人為他威勢所懾,一時都不敢走攏。余魚同
道:「四哥,咱們衝!」文泰來道:「大伙都來了嗎?」余魚同低聲道:「他們還沒到,就
是小弟一人。」文泰來一點頭,他右臂和腿上重傷未癒,右臂靠在余魚同身上,並肩向廳門
走去。四五名侍衛一湧而上,余魚同揮金笛擋住。
    兩人走到廳口,張召重踏上一步,喝道:「給我留下。」長劍向文泰來小腹上刺來。文
泰來腳下不便,退避不及,以攻為守,左手食中兩指疾如流星,直取敵人雙眼。張召重回劍
一擋,讚了一聲:「好!」兩人身手奇快,轉瞬拆了七八招。文泰來只有一隻左手,下盤又
趨避不靈,再拆數招,被張召重在肩頭上一推,立腳不穩,坐倒在地。余魚同邊打邊想:
「我胡作非為,對不起四哥,在世上苟延殘喘,沒的污了紅花會英雄之名。今日捨了這條命
把四哥救出,讓鷹爪子把我殺了,也好讓四嫂知道,我余魚同並非無義小人。我以一死相
報,死也不枉。」拿定了這主意,見文泰來被推倒在地,翻身一笛,狠命向張召重打去。
    文泰來緩得一緩,掙扎著爬起,回身大喝一聲,眾侍衛官差一呆,不由得退了數步,余
魚同叫道:「四哥,快出去。」金笛飛舞,全然不招不架,盡向對方要害攻去。他和張召重
武功相差甚遠,可是一夫拚命,萬夫莫當,金笛上全是進手招數,招招同歸於盡,笛笛兩敗
俱傷,張召重劍法雖高,一時之間,卻也給他的決死狠打逼得退出數步。文泰來見露出空
隙,閃身出了廳門。眾侍衛大聲驚呼。余魚同擋在廳門,身上已中兩劍,仍是毫不防守,一
味凌厲進攻。張召重喝道:「你不要命嗎?這打法是誰教你的?」見他武功是武當派嫡傳,
知有瓜葛,未下殺手。余魚同淒然笑道:「你殺了我最好。」數招之後,右臂又中了一劍,
他笛交左手,一步不退。眾侍衛紛紛湧出,余魚同狂舞金笛,疾風穿笛,嗚嗚聲響。一名侍
衛揮刀砍來,余魚同視若不見,金笛在他乳下狠點,那人登時暈倒,自己左肩卻也被刀砍
中。他渾身血污,揮笛惡戰,劍光笛影中拍的一聲,一名侍衛的顎骨又敲打碎。眾侍衛圍了
攏來,刀劍鞭棍,一時齊上。混戰中余魚同腿上被打中一棍,跌倒在地,金笛舞得幾下,暈
了過去。
    廳門口一聲大喝:「住手!」眾人回過頭來,見文泰來慢慢走進,對別人一眼不看,直
走到余魚同身邊,見他全身是血,不禁垂下淚來,俯身一探鼻息,尚有呼吸,稍稍放心,伸
左臂抱起,喝道:「快給他止血救傷。」眾侍衛為他威勢所懾,果然有人去取金創藥來。文
泰來見眾人替余魚同裹好了傷,抬入內堂,這才雙手往後一併,說道:「綁吧!」一名侍衛
看了張召重眼色,慢慢走近。文泰來道:「怕甚麼?我要傷你,早已動手。」那侍衛見他雙
手當真不動,這才將他綁起,送到府衙獄中監禁。兩名侍衛親自在獄中看守。次日清晨,張
召重去看余魚同,見他昏昏沉沉的睡著,問了衙役,知道醫生開的藥已煎了給他服過。下午
又去探視,余魚同略見清醒,張召重問他:「你師父姓陸還是姓馬?」余魚同道:「我恩師
是千里獨行俠,姓馬名真。」張召重道:「這就是了,我是你師叔張召重。」余魚同微微點
頭。張召重道:「你是紅花會的嗎?」余魚同又點了點頭。張召重歎道:「好好一個年輕
人,墮落到這步田地。文泰來是你甚麼人?幹麼這般捨命救他!」余魚同閉目不答,隔了半
晌,道:「我終於救了他出去,死也瞑目。」張召重道:「哼,你想在我手裡救人出去?」
余魚同驚問:「他沒逃走?」張召重道:「他逃得了嗎?別妄想吧!」繼續盤問,余魚同閉
上眼睛給他個不理不睬,不一會兒竟呼呼打起鼾來。張召重微微一笑,道:「好倔強的少
年。」轉身出去。
    到得廂房,將瑞大林、言伯乾、成璜、以及新從京裡來的六名御前侍衛朱祖蔭等人請
來,密密商議了一番,各人回房安息養神。晚飯過後,又將文泰來由獄中提出,在廂廳中假
裝審問。張召重昨天是真審,不意被余魚同闖進來大鬧一場,這晚他四周布下伏兵,安排強
弓硬弩,只待捉拿紅花會救兵,哪知空等了一夜,連耗子也沒見到一隻。
    第二天一早,報道黃河水猛漲,渡口水勢洶湧。張召重下令即刻動身,辭別涼州知府和
首縣,將文泰來和余魚同放入兩輛大車,正要出門,忽然吳國棟、錢正倫、韓文沖等一干人
奔進衙門。張召重見他們狼狽異常,忙問原由。吳國棟氣憤憤的將經過情形說了。張召重
道:「閻六爺武功很硬啊,怎麼會死在一個少女手裡,真是奇聞了。」一舉手,說道:「咱
們京裡見。」吳國棟敢怒而不敢言,強自把一口氣嚥了下去。
    強召重聽吳國棟說起紅花會群雄武功精強,又有大隊回人相助,自己雖然藝高人膽大,
畢竟好漢敵不過人多,於是去和駐守涼州的總兵商量,要他調四百精兵,幫同押解欽犯。總
兵一聽事關重大,哪敢推托,立即調齊兵馬,派副將曹能、參將平旺先兩人領兵押送,到了
皋蘭省城,再由省方另派人馬接替。一行人浩浩蕩蕩離開涼州,一路上偷雞摸狗,順手牽
羊,眾百姓叫苦連天,不必細表。
    走了兩日,在雙井子打了尖,行了二三十里,只見大路邊兩個漢子袒胸坐在樹下,樹上
繫著兩匹駿馬。兩名清兵互相使個眼色,走上前去,喝道:「喂,這兩匹馬好像是官馬,哪
裡偷來的?」那面目英秀的漢子笑道:「我們是安份良民,怎敢偷馬?」一名清兵道:「老
爺走得累了,借我們騎騎。」另一名清兵笑道:「又騎不壞的,怕甚麼?」那漢子道:
「行,總爺賞臉要騎,小的今日出門遇貴人。」那清兵笑道:「嘿,瞧你不出,倒懂得好
歹。」兩名漢子站起身來,走到馬旁,解下韁繩,說道:「總爺小心,別摔著了。」清兵笑
道:「他媽的胡扯,老爺騎馬會摔交,還成甚麼話?」大模大樣的走近,正要去接韁繩,忽
然一個屁股上吃了一腳,另一個被人一記耳光,拉起來直拋出去,摔在大路之上。大隊中兵
卒登時鼓噪起來。兩名漢子翻身上馬,衝到車旁。那臉上全是傷疤的漢子左手撩起車帳,右
手單刀揮下,嘩的一聲,割下車帳,叫道:「四哥在裡面麼?」車裡文泰來道:「十二
郎!」那漢子道:「四哥,我們去了,你放心,大伙就來救你。」守車的成璜和曹能雙雙來
攻,那面目白淨的漢子揮雙鉤攔住,清兵紛紛湧來。兩人忽哨一聲,縱馬落荒而走。幾名侍
衛追了一陣,見二人遠去,便不再追。當晚宿在清水鋪,次日清晨,忽聽得兵卒驚叫,亂成
一片。曹能與平旺先出去查看,見十多名清兵胸口都為兵刃所傷,死在炕上,也不知是怎麼
死的。眾兵丁交頭接耳,疑神疑鬼。次日宿在橫石。這是個大鎮,大隊將三家客店都住滿
了,還佔了許多民房。黑夜中忽然客店起火,四下喊聲大作。張召重命各侍衛只管守住文泰
來,閒事一概不理,以防中了敵人調虎離山之計。火頭越燒越大,曹能奔進來道:「有土
匪!已和弟兄們動上了手。」張召重道:「請曹將軍指揮督戰,兄弟這裡不能離開。」曹能
應聲出去。店外慘叫聲、奔馳聲、火燒聲、屋瓦墜地聲亂了半日。張召重命瑞大林與朱祖蔭
在屋頂上守望,只要敵人不攻進店房,不必出手。那火並沒燒大,不久便熄了,又騷擾喧嘩
了好一會,人聲才漸漸靜下來,只聽得蹄聲雜沓,一群人騎馬向東奔去。曹能滿臉煤油血
跡,奔進報告:「土匪已殺退了。」張召重問:「傷亡了多少弟兄?」曹能道:「還不知
道,總……總有幾十名吧。」張召重道:「土匪逮到幾個?殺傷多少?」曹能張口結舌,說
不出話來,隔了半晌,說道:「沒有。」張召重哼了一聲,並不言語。曹能道:「這批土匪
臉上都蒙了布,個個武功厲害,可也真奇怪,他們並不劫財物,只是朝咱們的弟兄砍殺。臨
走時丟了二百兩銀子給客店老闆,說燒了他房子,賠他的。」張召重道:「你道他們是土匪
嗎?曹將軍,你吩咐大家休息,明天一早上路。」曹能退了出來,忙去找客店老闆,說他勾
結土匪,殺害官兵,只嚇得各店老闆不住磕頭求饒,終於把那二百兩銀子雙手獻上,還答應
負責安葬死者,救治傷兵,曹能這才作罷。次日忙亂到午牌時分,方才動身,一路山青水
綠,草樹茂密,行了兩個時辰,道路漸陡,兩旁儘是高山。
    走不多時,迎面一騎馬從山上衝將下來,離大隊十多步外勒定。騎者高聲叫道:「喂,
大家聽著,你們衝撞了惡鬼,趕快回頭,還有生路,再向東走,一個個龜兒死於非命。」眾
官兵瞧那人時,只見他一身粗麻布衣衫,腰中縛根草繩,臉色焦黃,雙眉倒豎,宛然是廟中
所塑的追命無常鬼模樣,都不由得打個寒噤。那人說罷,縱馬下山,從大隊人馬旁邊擦過,
奔馳而去。殿後一名清兵忽然大叫一聲,倒在地下,登時死去。眾人大駭,圍攏來看,見他
身上並無傷痕,盡皆驚懼,紛紛議論。曹能派兩名清兵留下掩埋死者,大隊繼續上山,走不
多時,迎面又是一乘馬過來,馬上便是剛才那人,只聽他高聲叫道:「喂,大家聽著,你們
衝撞了惡鬼,趕快回頭,還有生路,再向東走,一個個龜兒死於非命。」眾人都嚇了一跳,
怎麼這人又回到前面了?明明見他下山,此間一眼望去,並無捷徑可以繞道上山,就算回身
趕到前面,也決沒這樣快,難道是空中飛過、地下鑽過不成?那人說完,縱馬下山。眾兵丁
真如見到惡鬼一般,遠遠避開。朱祖蔭待他走到身旁,伸出單刀一攔,說道:「朋友,慢
來!」那人猶如不聞不見,右掌在他肩頭一按,朱祖蔭手中單刀噹啷啷跌落在地。那人竟不
回頭,馬蹄翻飛,下山而去,剛走過大隊,末後一名清兵又是慘叫一聲,倒地身亡,眾兵丁
都嚇得呆了。張召重命侍衛們守住大車,親往後隊察看。朱祖蔭道:「張大人,這傢伙究竟
是人是鬼?」一面按住受傷的右肩,臉色泛白。張召重叫他解開衣服,見他右肩一大塊烏青
高高腫起,張召重眉頭一皺,從懷裡掏出一包藥來,叫他立刻吞服護傷,又命兵丁將死去的
清兵脫光衣服驗傷,翻過身來,後背也是一大塊烏青,五指掌形,隱約可見。眾兵丁喧嘩起
來,叫道:「鬼摸,鬼摸!」張召重叫留下兩名兵丁埋葬死者。平旺先派了人,兩名兵丁死
也不肯奉命,張石重無奈,只得下令大隊停下相候,埋葬死者後一齊再走。瑞大林道:「張
大人,這傢伙實在古怪,他怎麼能過去了又回到前面?」張召重也是疑惑不解,沉吟半晌,
說道:「朱兄弟和這兩名士兵,明明是為黑沙掌所傷,江湖上黑沙掌的好手寥寥可數,怎麼
會認不出來?」瑞大林道:「說到黑沙掌,當然是四川青城派的慧侶道人海內獨步,不過慧
侶已死去多年,難道真是他鬼魂出現不成?」張召重一拍大腿,叫道:「是了,是了,這是
慧侶道人的徒弟,人稱黑無常、白無常的常氏兄弟。我總往一個人身上想,所以想不起,原
來這對雙生兄弟扮鬼唬人。好啊,這對鬼兄弟也跟咱們幹上了。」他可不知常氏兄弟是紅花
會中人物。瑞大林、成璜等人久聞西川雙俠大名,此刻忽在西北道上遇到,不知如何得罪了
他們,竟然一上來便下殺手,心下都是暗暗驚疑,大家不甘示弱,只好默不作聲。
    這晚住在黑松堡,曹能命兵丁在鎮外四周放哨,嚴密守望。次日清晨,放哨的兵士一個
都不見回報,派人一查,所有哨兵全都死在當地,頸裡都掛了一串紙錢。眾兵丁害怕異常,
當下便有十多人偷偷溜走了。
    這天要過烏鞘嶺,那是甘涼道上有名的險峻所在,曹能命兵士飽餐了,鼓起精神上嶺。
走了半日,越來越冷,道路也越來越險,九月天時,竟自飄下雪花來。走到一處,一邊高
山,一邊儘是峭壁,山谷深不見底,眾兵士手拉手走,惟恐雪滑,一個失足跌入山谷,那就
屍骨無存。幾名侍衛下馬,扶著文泰來的大車。眾人正自小心翼翼、全神貫注的攀山越嶺,
忽聽得前面山後發出一陣啾啾唧唧之聲,過了一會,變成高聲鬼嘯,聲音慘厲,山谷回聲,
令人毛髮直豎,眾兵丁都停住了腳步。只聽前面喊道:「過來的見閻王——回去的有活路—
—過來的見閻王——回去的有活路。」眾兵丁哪裡還敢向前?平旺先帶了十多名士兵,下馬
衝上,剛轉過山坳,對面一箭射來,一名士兵當胸中箭,大叫一聲,跌下山谷。平旺先身先
士卒,向前衝去,對方箭無虛發,又有三名兵士中箭。眾清兵伏身避箭,只見山腰裡轉出一
人,陰森森的喊道:「過來的見閻王——回去的有活路。」眾兵丁一看,便是昨天那個神出
鬼沒,舉手殺人的無常鬼,膽小的大呼小叫,轉身便逃,曹能大聲喝止,卻哪裡約束得住?
平旺先舉刀砍死一名兵士,軍心才穩了下來。當先奔跑的六七十名兵卒卻已逃得無影無蹤
了。張召重對瑞大林道:「你們守住大車,我去會會常家兄弟。」說罷越眾上前,朗聲說
道:「前面可是常氏雙俠?在下張召重有禮,你我素不相識,無怨無仇,何故一再相戲?」
那人冷冷一笑,說道:「哈,今日是雙鬼會判官。」大踏步走進,呼的一聲,右掌當面劈
到。
    當地地勢狹隘異常,張召重無法左右閃避,左手運內力接了他這一掌,右掌按出。那人
左掌又是呼的一聲架開,雙掌相遇,兩人較量了一下內力。張召重變招奇快,左腿「橫雲斷
峰」,掠地掃去。那人躲避不及,雙掌合抱,猛向他左右太陽穴擊來。張召重一側身,左腿
倏地收住,向前跨出兩步,那人也是側身向前。雙方在峭壁旁交錯而過,各揮雙掌猛擊,四
只手掌在空中一碰,兩人都退出數尺。這時位置互移,張召重在東,那人已在西端。兩人一
凝神,發掌又鬥。平旺先彎弓搭箭,颼的一箭向那人射去。那人左掌架開張召重一掌,右手
攬住箭尾,百忙中轉身向平旺先甩來。平旺先低頭躲過,一名清兵「啊唷」一聲,那箭射中
了他肩頭。張召重讚了一聲:「常氏雙俠,名不虛傳!」手下拳勢絲毫不緩,忽然背後呼的
一聲,一掌劈到。張召重閃身讓開,見又是個黃臉瘦子,面貌與前人一模一樣,雙掌如風,
招招迅捷的攻來,將他夾在當中。成璜、朱祖蔭等人搶了上來,見三人擠在寬僅數尺的山道
之中惡鬥,旁臨深谷,貼身而搏,直無迴旋餘地。成璜等空有二百餘人,卻無法上前相助一
拳一腳,只得吶喊助威。三人愈打愈緊,張召重見敵人四隻手掌使開來呼呼風響,聲威驚
人,當下凝神持重,見招拆招,酣鬥聲中敵方一人左掌打空,擊在山石之上,石壁上泥沙撲
撲亂落,一塊岩石掉下深谷,過了良久,才隱隱傳上著地之聲。
    惡戰良久,敵方一人忽然斜肩向他撞來,張召重側身閃開,另一人搶得空檔,背靠石
壁,大喝一聲,右掌反揮。同時左面那人左腳飛出。兩人拳腳並施,硬要把他擠入深谷。張
召重見敵人飛腳踢到,退了半步,半隻腳踏在崖邊,半隻腳已然懸空。眾官兵都驚叫起來。
那時另一人的掌風已撲面而至,張召重既不能退,也不能接,心知雙方掌力均強,一抵而
退,對方不過在石壁上一撞,自己可勢必墮入深谷,人急智生,施展擒拿手法,左手一勾,
已挽住對方手腕,喝一聲「起」將他提了起來。那人手掌一翻,也拿住了張召重手腕,只是
雙足離地,力氣施展不出,被張召重奮起神威,一下擲入山谷,那人正是常氏雙俠中的常赫
志。眾官兵又是齊聲驚叫。常赫志身子臨空,心神不亂,在空中雙腳急縮,打了個觔斗,使
下跌之勢稍緩,這觔斗翻得半個圈子,已在腰間取出飛抓,一揚手,飛抓筆直竄將上來,這
時常伯志飛抓也已出手,兩人飛抓對飛抓緊緊握住,猶似握手。常伯志不等兄長下跌之勢墮
足,雙手外揮,將他身子揮了起來,落在十餘丈外的山路上。常伯志回身一拱手,說道:
「火手判官武藝高強,佩服佩服。」也不見他彎腰用勁,忽然平空拔起,倒退著竄出數丈,
挽了常赫志的手,兄弟倆雙雙走了。
    眾官兵紛紛圍攏,有的大讚張召重武功,有的惋惜沒把常赫志摔死。張召重一語不發,
扶著石壁慢慢坐下。瑞大林過來道:「張大人好武功。」低聲問道:「沒受傷麼?」張召重
不答,調勻呼吸,過了半晌,才道:「沒事。」一看自己手腕,五個烏青的手指印嵌在肉
裡,有如繩扎火烙一般,心下也自駭然。大隊過得烏鞘嶺,當晚又逃走了三四十名兵丁。張
召重和瑞大林等商議:「大路是奔蘭州省城,但點子定不甘心,前面麻煩正多,咱們不如繞
小路到紅城,從赤套渡過河,讓點子撲個空。」曹能本來預計到省城後就可交卸擔子,聽了
張召重的話老大不願意,可是也不敢駁回。張召重道:「路上失散了這許多兵卒,曹大人回
去都可以報剿匪陣亡,忠勇殉國,兄弟隨同寫一個折子便是。」曹能一聽,又高興起來。原
來按兵部則例,官兵陣亡,可領撫恤,這筆銀子自然落入了統兵官的腰包。將到黃河邊上,
遠遠已聽到轟轟的水聲,又整整走上了大半天,才到赤套渡頭。黃河至此一曲,沿岸山石殷
紅如血,是以地名叫做「赤套渡」。這時天色已晚,暮靄蒼茫中但見黃水浩浩東流,波濤拍
岸,一大片混濁的河水,如沸如羹,翻滾洶湧。張召重道:「咱們今晚就過河,水勢險惡,
一耽擱怕要出亂子。」
    黃河上游水急,船不能航,渡河全仗羊皮筏子。兵卒去找羊皮筏子,找了半天找不到半
只,天更黑下來了。張召重正自焦躁,忽然上游箭也似的衝下兩隻羊皮筏子。眾兵丁高聲大
叫,兩隻筏子傍近岸來。平旺先叫道:「喂,艄公,你把我們渡過去,賞你銀子。」只見一
只筏子站起來一條大漢,把手擺了一擺。平旺先道:「你是啞巴。」那人道:「丟那媽,上
就上,唔上就唔上喇,你地班契弟,費事理你咁多。」他一口廣東話別人絲毫不懂,平旺先
不再理會,請張召重與眾侍衛押著文泰來先行上筏。張召重打量艄公,見他頭頂光禿禿的沒
幾根頭髮,斗笠遮住了半邊臉,看不清楚面目,臂上肌肉盤根錯節,顯得膂力不小,手中提
著一柄槳,黑沉沉的似乎並非木材所造。他心念一動,自己不會水性,可別著了道兒,便
道:「平參將,你先領幾名兵士過去。」平旺先答應了,上了筏,另一隻筏子也有七八名兵
士上去。水勢湍急,兩隻筏子筆直先向上游劃去,劃了數十丈,才轉向河心。兩個艄公精熟
水性,安安穩穩的將眾官兵送到對庫,第二渡又來接人。這次是曹能領兵,筏子剛離岸,忽
然後面一聲長嘯,忽哨大作。張召重忙命兵士散開,將大車團團圍住,嚴陣戒備。此時新月
初升,清光遍地,只見東、西、北三面疏疏落落的出來十幾騎馬,張召重一馬當先,喝道:
「幹甚麼的?」
    對方一字排開,漸漸逼近。中間一人控馬越眾而出,手中不持兵器,一柄白折扇緩緩揮
動,朗聲說道:「前面可是火手判官張召重?」張召重道:「正是在下,閣下何人?」那人
笑道:「我們四哥多蒙閣下護送到此,現在不敢再行煩勞,特來相迎。」張召重道:「你們
是紅花會的?」那人笑道:「江湖上多稱火手判官武藝蓋世,哪知還能料事如神。不錯,我
們是紅花會的。」那人說到這裡,忽然提高嗓子,一聲長嘯。張召重出其不意,微微一驚,
只聽得兩艘筏子上的艄公也是長聲呼嘯。
    曹能坐在筏子上,見岸上來了敵人,正自打不定主意,一聽艄公長嘯,嚇得臉如士色。
那艄公把槳一扳,停住了筏子,喝道:「一班契弟,你老母,哼八郎落水去。」曹能哪裡懂
得他的廣東話,睜大了眼發楞,只聽得那邊筏子上一個清脆的聲音叫道:「十三弟,動手
吧!」這邊筏子上的艄公叫道:「□曬!」曹能挺槍向艄公刺去。艄公揮槳擋開,翻過槳
柄,將曹能打入黃河。兩隻筏子上的艄公兵刃齊施,將眾官兵都打下河去,跟著將筏子劃近
岸來。清兵紛紛放箭,相距既遠,黑暗之中又沒準頭,卻哪裡射得著?這邊張召重暗叫慚
愧,自幸小心謹慎,否則此時已成黃河水鬼,當下定了一定神,高聲喝道:「你們一路上殺
害官兵,十惡不赦,現在來得正好。你是紅花會甚麼人?」對面那人正是紅花會總舵主陳家
洛,笑道:「你不用問我姓名,你識得這件兵刃,就知道我是誰了。」轉頭道:「心硯,拿
過來。」心硯打開包裹,將兩件兵器放在陳家洛手中。此番紅花會群雄追上官差,若依常
例,自是章進、衛春華等先鋒搶先上陣。但張召重名氣太大,陳家洛不由得技癢,挺身搦
戰。主帥既然出馬,無塵等也就不便和他相爭。張召重飛身下馬,拔劍在手,逼近數步,正
待凝神看時,忽然身後搶上一人,說道:「張大人,待我打發他。」張召重見是御前侍衛朱
祖蔭,心想正好讓他先行試敵,一探虛實,便退後一步,說道:「朱兄弟小心了。」朱祖蔭
搶上前去,喝道:「大膽狂奴,竟敢劫奪欽犯,看刀!」舉刀向陳家洛腿上砍去。陳家洛輕
飄飄的躍下馬來,左手舉盾牌一擋,月光之下,朱祖蔭見敵人所使是件奇形兵刃,盾牌上生
著九枚明晃晃的尖利倒鉤,自己單刀若和盾牌一碰,就得給倒鉤鎖住,心中一驚,急忙抽
刀。陳家洛的盾牌可守可攻,順勢按了過來,朱祖蔭單刀斜切敵人左肩。陳家洛盾牌翻過,
倒鉤橫扎,朱祖蔭退出兩步。陳家洛右手揚動,五條繩索迎面打來,每條繩索尖端均有鋼
球,專點人身三十六大穴。朱祖蔭大驚,知道厲害,拔身縱起,哪知繩索從後面兜上,頓覺
後心「志堂穴」一麻,暗叫不好,雙腳已被繩索纏住。陳家洛一拉,將他倒提起來,手中又
是一放,朱祖蔭平平飛出,對準一塊岩石撞去,眼見便要撞得腦袋迸裂。張召重一見敵人下
馬的身手,早知朱祖蔭遠非敵手,眼見他三招兩式,即被拋出,當下晃身擋在岩石之前,左
手疾伸,拉住朱祖蔭的辮子提起,在他胸口和丹田上一拍,解開穴道,說道:「朱兄弟,下
去休息一下。」朱祖蔭嚇得心膽俱寒,怔怔得答不出話來。張召重一挺凝碧劍,縱到陳家洛
身前,說道:「你年紀輕輕,居然有這身功夫,你師父是誰?」心硯在旁叫道:「別倚老賣
老啦,你師父是誰?」張召重怒道:「無知頑童,瞎說八道。」心硯道:「你不識我家公子
的兵器,你給我磕三個頭,我就教會你。」張召重不再理他,刷的一劍向陳家洛右肩刺到。
陳家洛右手繩索翻上,裹向劍身,左手盾牌送出,迎面向他砸去。張召重凝碧劍施展「柔雲
劍術」,劍招綿綿,以短拒長,有攻有守,和對方的奇形兵器狠鬥起來。這時那兩個艄公已
上岸奔近清兵。官兵箭如飛蝗射去,都被那兩人撥落。前面的是銅頭鱷魚蔣四根,後面的人
已甩脫了斗笠蓑衣,露出一身白色水靠,手持雙刀,原來是鴛鴦刀駱冰。蔣四根手舞鐵槳,
直衝入官兵隊裡,當先兩人被鐵槳打得腦漿迸裂,餘人紛紛讓開。駱冰緊跟身後,衝到大車
之旁。成璜手持齊眉棍,搶過來攔阻,和蔣四根戰在一起。
    駱冰奔到一輛大車邊,揭起車帳,叫道:「大哥,你在這裡嗎?」哪知在這輛車裡的是
身負重傷的余魚同,他在迷迷糊糊之中突然聽得駱冰的聲音,只道身在夢中,又以為自己已
死,與她在陰世相會,喜道:「你也來了!」
    駱冰匆忙中一聽不是丈夫的聲音,雖然語音極熟,也不及細想,又奔到第二輛車旁,正
要伸手去揭車帳,右邊一柄鋸齒刀疾砍過來。她右刀一架,左刀颼颼兩刀,分取敵人右肩右
腿。她這套刀法相傳從宋時韓世忠傳下來。韓王上陣大破金兵,右手刀長,號稱「大青」,
左手刀短,號稱「小青」,喪在他刀下的金兵不計其數。駱冰左手比右手靈便,她父親神刀
駱元通便將刀法調轉來教她,左手刀沉穩狠辣,見一般單刀的路子,右手刀卻變幻無窮,人
所難測,確是江南武林一絕。
    駱冰月光下看清來襲敵人面目,便是在肅州圍捕丈夫的八名侍衛之一,心中一恨,刀勢
更緊。瑞大林見過她的飛刀絕技,當下將鋸齒刀使得一刀快似一刀,總教她緩不出手來施放
飛刀。戰不多時,又有兩名侍衛趕來助戰,官兵四下兜上,蔣四根和駱冰陷入重圍之中。只
聽一聲呼哨,東北面四騎馬直衝過來,當先一人正是九命錦豹子衛春華,其後是章進、楊成
協、周綺三人。衛春華舞動雙鉤,護住面門,縱馬急馳。溶溶月色之下,只見一匹黑馬如一
縷黑煙,直捲入清兵陣中。官兵箭如雨下,黑馬頸上中箭,負了痛更是狂奔,前足一腳踢在
一名清兵胸前。衛春華飛身下馬,雙鉤起處,「啊喲,啊!」叫聲中,兩名清兵前胸鮮血噴
出,衛春華雙鉤已刺向瑞大林後心。瑞大林撇下駱冰,回刀迎敵。跟著章進等也已衝到,官
兵如何攔阻得住,被三人殺得四散奔逃。混戰中忽見一條鑌鐵齊眉棍飛向半空。原來蔣四根
和成璜戰了半晌,不能取勝,心中焦躁,看準成璜當頭一棍打來,用足全力,舉鐵槳反擊。
槳棍相交,成璜虎口震裂,鐵棍脫手,轉身就逃。這時和駱冰對打的侍衛被短刀刺傷兩處,
浴血死纏,還在拚鬥,忽然腦後生風,忙轉身時,一條鋼鞭已迎頭壓下,忙舉刀擋架,哪知
對方力大異常,連刀帶鞭一起打了下來,忙一個打滾,逃了開去,終究後背還是被敵人重重
踢了一腳。駱冰緩開了手,又搶到第二輛大車旁,揭開車帳。她接連失望,這時不敢再叫出
聲來,車中人卻叫了出來:「誰?」這一個字鑽入駱冰耳中,真是說不出的甜蜜,當下和身
撲進車裡,抱住文泰來的脖子,哭著說不出話來。文泰來乍見愛妻,也是喜出望外,只是雙
手被縛,無法摟住安慰。兩人在車中忘了一切,只願天地宇宙,萬世不變,車外吶喊廝殺,
金鐵交並,全然充耳不聞。
    過了一會,大車移動。章進探頭進來道:「四哥,我們接你回去。」坐上車伕的座位,
趕大車向北。幾名侍衛拚死來奪,被楊成協、衛春華、蔣四根、周綺四人回頭一趕,又退了
轉去,急叫:「放箭!」數十名清兵張弓射來,黑暗中楊成協「啊喲」一聲,左臂中箭。衛
春華一見大驚,忙問:「八哥,怎樣?」楊成協用牙咬住箭羽,左臂向外一揮,已將箭拔
出,怒喝:「殺盡了這批奴才!」也不顧創口流血,高帶鋼鞭,直衝入清兵陣裡。衛春華叫
道:「好,再殺。」兩人並肩猛衝,一時之間,清兵被鋼鞭雙鉤傷了七八人,餘眾四下亂
竄。兩人東西追殺,孟健雄和安健剛奔上接應。孟健雄一陣彈子,十多名清兵被打得眼腫鼻
歪,叫苦連天。蔣四根和周綺護著大車,章進將車趕到一個土丘旁邊,停了下來,凝神看陳
家洛和張召重相鬥。
    文泰來道:「外面打得怎樣了?」駱冰道:「總舵主在和張召重拚鬥。」文泰來奇道:
「總舵主?」駱冰道:「少舵主已做了咱們總舵主。」文泰來喜道:「那很好。張召重這家
伙手下硬得很,別叫總舵主吃虧。」駱冰探頭出車外,月光下只見兩人翻翻滾滾的惡鬥,兀
自分不出高下。
    文泰來連問:「總舵主對付得了嗎?」駱冰道:「總舵主的兵器很厲害,左手盾牌,盾
上有尖刺倒鉤。右手是五條繩索,索子頭上還有鋼珠。你聽,這繩索的呼呼風聲!」
    文泰來道:「繩頭有鋼球?那麼他能用繩索打穴?」駱冰道:「嗯,那張召重被他繩索
四面圍住了。」文泰來又問:「總舵主力氣夠嗎?聽聲音好似繩索的勢道緩了下來。」駱冰
不答,忽然跳了起來,大叫:「好,張召重的劍給盾牌鎖住了,好,好,這一索逃不過
了……啊喲,啊喲……糟啦,糟啦!」文泰來忙問:「怎麼?」駱冰道:「那傢伙使的是口
寶劍,將盾牌上的鉤子削斷了兩根,啊喲,繩索被寶劍割斷了……好……唉,這一盾沒打
中。不好,鉤子又斷了,總舵主空手和他打,這不成!那傢伙凶得很。好,無塵道長上去
了。總舵主退了下來。」文泰來素知無塵劍法凌厲無倫,天下獨步,這才放下了心,雙手手
心中卻已全是冷汗。只聽得眾人齊聲呼叫,文泰來忙問:「怎麼?」駱冰道:「道長施展追
魂奪命劍中的大五鬼劍法,快極啦,張召重在連連倒退。」文泰來道:「你瞧他腳下是不是
在走八卦方位?」駱冰道:「他從離宮踏進乾位,啊,現在是走坎宮,踏震位,不錯,大
哥,你怎麼知道?」文泰來道:「這人武功精強,我猜他不會真的連連倒退。聽說武當派柔
雲劍術中,有一路劍法專講守勢,先消敵人凌厲攻勢,才行反擊,這路劍法腳下就要踏准八
卦。可惜,可惜!」駱冰道:「可惜甚麼啊?」文泰來道:「可惜我看不到。會這路劍法之
人當然武功十分了得,只有遇上了真正的強敵才會使用。如此比劍,一生之中未必能見到幾
次。」駱冰安慰他道:「下次我求陸老前輩和道長假打一場,給你看個明白。」文泰來哈哈
一笑,道:「他們沒你這麼孩子氣。」駱冰伸手摟住他的頭頸,忽然叫道:「道長在使腿
了,這連環迷蹤腿當真妙極。」文泰來道:「道長缺了左臂,因此腿上功夫練得出神入化,
以補手臂不足。當年他威服青旗幫,就是單憑腿法取勝。」原來無塵道人少年時混跡綠林,
劫富濟貧,做下了無數巨案,武功高強,手下兄弟又眾,官府奈何他不得。有一次他見到一
位官家小姐,竟然死心塌地的愛上了她。那位小姐卻對無塵並沒真心,受了父親教唆,一天
夜裡無塵偷偷來見她之時,那小姐說:「你對我全是假意,沒半點誠心。」無塵當然賭誓罰
咒。那小姐道:「你們男人啊,這樣的話個個會說。你隔這麼久來瞧我一次,我可不夠。你
要是真心愛我,就把你一條手膀砍來給我。有你這條臂膀陪著,也免得我寂寞孤單。」無塵
一語不發,真的拔劍將自己的左臂砍了下來。小姐樓上早埋伏了許多官差,一見都湧了出
來。無塵已痛暈在地,哪裡還能抵抗?無塵手下的兄弟們大會群豪,打破城池,將他救出,
又把小姐全家都捉了來聽他發落。眾人以為無塵不是把他們都殺了,就是要了這小姐做妻
子。哪知他看見小姐,心腸一軟,叫眾人把她和家人都放了,自己當夜悄悄離開了那地方,
心灰意懶,就此出家做了道人。人雖然出了家,可是本性難移,仍是豪邁豁達,行俠江湖,
被紅花會老當家於萬亭請出來做了副手。有一次紅花會和青旗幫爭執一件事,雙方各執一
辭,互不相下,只好武力解決。青旗幫中有人譏諷無塵只有一條手臂。無塵怒道:「我就是
全沒手臂,似你這樣的傢伙,十個八個也不放在心上。」果真用繩子將右臂縛在背後,施展
連環迷蹤腿,把青旗幫的幾位當家全都踢倒。青旗幫的人心悅誠服,後來就並入了紅花會。
鐵塔楊成協本是青旗幫幫主,入紅花會後坐了第八把交椅。駱冰說道:「好啊!張召重的步
法給道長踢亂了,已踏不准八卦方位。」文泰來喜道:「道長成名以來,從未遇過敵手,這
一次要讓張召重知道紅花會的厲害……」他語聲未畢,忽然駱冰「啊喲」一聲,文泰來忙
問:「甚麼?」駱冰道:「道長在東躲西讓,那傢伙不知在放甚麼暗器。黑暗中瞧不清楚,
似乎這暗器很細。」文泰來凝神靜聽,只聽得一些輕微細碎的叮叮之聲,說道:「啊,這是
他們武當派中最厲害的芙蓉金針。」這時大車移動。向後退了數丈。駱冰道:「道長一柄劍
使得風雨不透,護住了全身,金針打不著他,給他砸得四下亂飛,大家在退後躲避。金針似
乎不放啦,又打在一起了,還是道長佔上風,不過張召重守得好,攻不進去。」文泰來道:
「把我手上繩子解開。」駱冰笑道:「大哥,你瞧我喜歡糊塗啦!」忙用短刀割斷他手上繩
索,輕輕揉搓他手腕活血。忽然間外面「噹啷」一聲響,接著又是一聲怒吼。駱冰忙探頭出
去,說道:「啊喲,道長的劍被削斷啦,這位姓張的這把劍真好,大哥,我奪了一匹好馬,
回頭給你騎。」她百忙之中,忽然想到那匹白馬。文泰來笑道:「傻丫頭,急甚麼?快瞧道
長怎樣了。」駱冰道:「這一下好,道長踢中了他一腿,他退了兩步。趙三哥上去啦。」文
泰來聽得無塵道人嘰哩咕嚕,大聲粗言罵人,笑道:「道長是出家人,火氣還這樣大。你扶
我出去,我看三哥和他斗暗器。」駱冰伸手相扶,哪知他腿上臂上傷勢甚重,一動就痛得厲
害,不禁「啊唷」一聲。駱冰道:「你安安穩穩躺著,我說給你聽。」只聽得嗤嗤之聲連
作,文泰來道:「這是袖箭,啊,飛蝗石、甩手箭全出去了,怎麼?張召重也用袖箭和飛蝗
石,這倒奇了。」駱冰道:「這傢伙把趙三哥的暗器全伸手接去啦,又倒著打過來。嗯,真
好看,下雨一樣,千臂如來真有一手,鋼鏢、鐵蓮子、金錢鏢,我看不清楚,太多了,那家
伙來不及接,可惜……還是給他躲過了。」忽然蓬的一聲猛響,一枝蛇焰箭光亮異常,直向
張召重射去,火光直照進大車裡來。文泰來一剎那間見到嬌妻一張俏臉紅撲撲地,眼梢眼
角,喜氣洋溢,不由得心動,輕輕叫了聲:「妹子!」駱冰回眸嫣然一笑,笑容未斂而火光
已熄。趙半山乘張召重在火光照耀下一呆,打出兩般獨門暗器,一是回龍璧,一是飛燕銀
梭。
    趙半山是浙江溫州人,少年時曾隨長輩至南洋各地經商,看到當地居民所用的一樣獵器
極為巧妙,打出之後能自動飛回。後來他入溫州王氏太極門學藝,對暗器一道特別擅長,一
日想起少年時所見的「飛去來器」,心想可以化作一項奇妙暗器,經過無數次試制習練,制
成一種曲尺形精鋼彎鏢,取名為「回龍璧」。至於「飛燕銀梭」,更是他獨運匠心創製而
成。要知一般武術名家,於暗器的發射接避必加鑽研,尋常暗器實難相傷。這飛燕銀梭卻另
有巧妙。張召重劍交左手,將鐵蓮子、菩提子、金錢鏢等細小暗器紛紛撥落,右手不住接住
鋼鏢、袖箭、飛蝗石等較大暗器打回,身子竄上蹲下,左躲右閃,避開來不及接住的各種暗
器,心下暗驚:「這人打不完的暗器,真是厲害!」正在手忙足亂之際,忽然迎面白晃晃的
一枝彎物斜飛而至,破空之聲,甚為奇特。他怕這暗器頭上有毒,不敢迎頭去拿,一伸手,
抓住它的尾巴,哪知這回龍璧竟如活的一般,一滑脫手,骨溜溜的又飛了回去。趙半山伸手
拿住,又打了過來。張召重大吃一驚,不敢再接,伸凝碧劍去砍,忽然颼颼兩聲,兩枚銀梭
分從左右襲來。
    他看準來路,縱起丈餘,讓兩隻銀梭全在腳下飛過。不料錚錚兩聲響,燕尾跌落,梭中
彈簧機括彈動燕頭,銀梭突在空中轉彎,向上激射。他暗叫不妙,忙伸手在小腹前一擋,一
只銀梭碰到手心,當即運用內力,手心微縮,銀梭來勢已消,竟沒傷到皮肉。但另一隻銀梭
卻無論如何躲不開了,終究刺入他小腿肚中,不由得輕輕「啊」的一聲呼叫。
    趙半山見他受傷,劍招隨至,張召重舉劍一架。趙半山知他凝碧劍是把利刃,不讓兩劍
劍鋒相交,劍身微側,已與凝碧劍劍身貼在一起,運用太極劍中「粘」字訣,竟把凝碧劍拉
過數寸。張召重一驚:「此人暗器厲害,劍法也是如此了得。」不由得怯意暗生。他本想憑
一身驚人藝業,把對方盡數打敗,哪知疊遇勁敵,若非手中劍利,單是那道人便已難敵,眼
下小腿又已受傷,不敢戀戰,四下一望,只見眾侍衛和官兵東逃西竄,囚禁文泰來的大車也
已被敵人奪去,不由得著急,刷刷刷三劍,將趙半山逼退數步,拔出小腿上銀梭,向他擲
去。趙半山低頭一讓,他已直向大車衝了過去。駱冰見張召重在趙半山諸般暗器的圍攻下手
忙腳亂,只喜得手舞足蹈。文泰來道:「十四弟呢?他傷勢重不重?」駱冰道:「十四弟?
他受了傷……」話未說完,張召重已向大車衝來。駱冰「啊喲」一聲,雙刀吞吐,擋在車
前。群雄見張召重奔近,紛紛圍攏。周仲英斜刺裡竄出,攔在當路,金背大刀一立,喝道:
「你這小子竟敢到鐵膽莊拿人,不把老夫放在眼裡,這筆帳咱們今日來算算!」張召重見他
白髮飄動,精神矍鑠,聽他言語,知是西北武林的領袖人物鐵膽周仲英,不敢怠慢,挺劍疾
刺。周仲英大刀翻轉,刀背朝劍身碰去。張召重劍走輕靈,劍刃在刀背上一勒,刀背上登時
劃了一道一寸多深的口子。這時周綺、章進、徐天宏、常氏雙俠各挺兵刃,四面圍攻。張召
重見對方人多,凝碧劍「雲橫秦嶺」,畫了個圈子。眾人怕他寶劍鋒利,各自抽回兵器。張
召重攻敵之弱,對準周綺竄去。周綺舉刀當頭砍下,張召重左手伸出,已拿住她手腕,反手
一擰,將雁翎刀奪了過去。周仲英大驚,兩枚鐵膽向張召重後心打去。就在此時,陳家洛三
顆圍棋子已疾飛而至,分打他「神封」、「關元」、「曲池」三穴。張召重心中一寒,心想
黑暗之中,對方認穴竟如此之準,忙揮劍砍飛棋子,只聽得風聲勁急,鐵膽飛近。張召重聽
聲辨器,轉身伸手,去接先打來的那枚鐵膽。哪知撲的一聲,胸口已被鐵膽打中。原來周仲
英靠鐵膽成名,另有一門獨到功夫,先發的一枚勢緩,後發的一枚勢急,初看是一先一後,
哪知後發者先至,敵人正待躲閃先發鐵膽,後發者已在中途趕上,打人一個措手不及。張召
重出其不意,只覺得胸口劇痛,身子一搖,不敢呼吸,放開周綺手腕,雙臂一振,將擋在前
面的章進與徐天宏彈開,奔到車前。
    駱冰見他衝到,長刀下撩。張召重劍招奇快,噹的一聲,削斷長刀,乘勢縱上大車,拉
住駱冰右臂。駱冰右臂被握,短刀難使,左拳猛擊敵人面門。群雄大驚,奔上救援。張召重
抓住駱冰後心,向常氏雙俠、周仲英等摔來。常氏雙俠怕她受傷,雙雙伸手托住。
    忽然張召重哼了一聲,原來後心受了文泰來的一掌,總算他武功精湛,而文泰來又身受
重傷,功力大減,饒是如此,還是眼前一陣發黑,痛徹心肺。他不及轉身,左手反手把蓋在
文泰來身上的棉被一掀,擋住了奔雷手第二掌,右手反點文泰來「神藏穴」,一把將他拖到
車門口,喝道:「文泰來在這裡,哪一個敢上來,我先將他斃了!」凝碧劍寒光逼人,如一
泓秋水,架在文泰來頸裡。駱冰哭叫:「大哥!」不顧一切要撲上去,被陸菲青一把拉住。
張召重說了這幾句話,只覺喉口發甜,哇的一聲,吐出一大口鮮血。陸菲青踏上一步,說
道:「張召重,你瞧我是誰?」張召重和他闊別已久,月光下看不清楚。陸菲青取其白龍
劍,扳轉劍尖,和劍柄圈成一個圓圈,手一放,錚的一聲,劍身又彈得筆直,微微晃動。張
召重哼了一聲,道:「啊,是陸師兄!你我劃地絕交,早已恩斷義絕,又來找我作甚?」陸
菲青道:「你身已受傷,這裡紅花會眾英雄全體到場,還有鐵膽莊周老英雄出頭相助,你今
日想逃脫性命,這叫難上加難。你雖無情,我不能無義,念在當年恩師份上,我指點你一條
生路。」張召重又哼了一聲,不言不語。忽然東邊隱隱傳來人喊馬嘶之聲,似有千軍萬馬奔
馳而來。紅花會群雄一聽,驚疑不定。張召重更是驚惶,心想:「紅花會當真神通廣大,在
西北也能調集大批人手。」陸菲青又道:「你好好放下文四爺,我請眾位英雄看我小老兒的
薄面,放一條路讓你回去,不過你得立一個誓。」張召重眼見強敵環伺,今日有死無生,聽
了陸菲青這番話,不由得心動,說道:「甚麼?」陸菲青道:「你立誓從此退出官場,不能
再給韃子做鷹犬。」張召重熱衷功名利祿,近年來宦途得意,扶搖直上,要他忽然棄官不
做,那直如要了他的性命,心想:「今日就是立了個假誓,逃得性命,可是失去了欽犯,皇
上和福統領也必見罪,這樣我一生也就毀了。好在他們心有所忌,我就捨命拚上一拚。」計
算已定,喝道:「你們以多勝少,姓張的雖敗,也不算丟臉。今日我要和文泰來同歸於盡,
留個身後之名。將來天下英雄知道了,看你們紅花會顏面往哪裡擱去。」楊成協大叫:「你
甘心做韃子走狗,還不算丟臉,充你媽的臭字號!」張召重無言可答,左手放下文泰來,擱
在膝頭,挽住騾子韁繩一提,大車向前馳去。群雄要待上前搶奪,怕他狗急跳牆,真個傷害
文泰來性命,投鼠忌器,好生為難。駱冰見丈夫受他挾制,不言不動,眼見大車又一步步的
遠去,不禁五內俱裂,叫道:「你放下文四爺,我們讓你走,也不叫你發甚麼誓啦。」張召
重不理,趕著大車駛向清兵隊中。眾侍衛和清兵逃竄了一陣,見敵人不再追殺,慢慢又聚集
攏來。瑞大林見張召重駛著大車過來,命兵丁預備弓箭接應,說道:「聽我號令放箭。」這
時遠處人馬奔馳之聲越來越近,紅花會和清兵雙方俱各驚疑,怕對方來了援兵。
    陳家洛高聲叫道:「九哥、十三哥、孟大哥、安大哥去衝散了鷹爪!」衛春華等挺起兵
刃,朝清兵隊裡殺去。陸菲青背後閃出一個少年,說道:「我也去!」跟著衝去。陳家洛眉
頭微微一皺,原來此人正是女扮男裝的李沅芷。
    那天陸菲青落後一步,傍晚與李沅芷見了面。這姑娘連日見到許多爭鬥兇殺,熱鬧非
凡,再也熬不住,定要師父帶她同去參與劫救文泰來。陸菲青拗她不過,要她立誓不得任性
胡來。李沅芷聽得師父口氣鬆動,樂得眉花眼笑,罰了一大串的咒,說:「要是我不聽師父
的話,教我出天花,生一臉大麻子,教我害癩痢,變成個丑禿子。」陸菲青心想:「女孩子
最愛美貌,她這樣立誓,比甚麼『死於刀劍之下』等等還重得多。」於是一笑答應。李沅芷
寫了封信留給母親,說這般走法太過氣悶,所以單身先行上道,趕到杭州去會父親,明知日
後母親少不免有幾個月囉唆,可是好戲當前,機緣難逢,也顧不得這許多了。師徒兩人趕上
紅花會群雄之時,他們剛正得到訊息,張召重要從赤套渡頭過河。一場夜戰,陸菲青總是不
許李沅芷參加。她見群雄與張召重惡鬥,各人武功藝業,俱比自己不知高了多少倍,不禁暗
暗咋舌,眼見衛春華等去殺清兵,也不管自己父親做的是甚麼官,女孩兒家覺得有趣,就跟
在後面殺了上去,心想:「這次我不問師父,教他來不及阻擋。他既沒說話,我也就不算不
聽他的話。」陳家洛向眾人輕聲囑咐,大家點頭奉命。趙半山首先竄出,手一揚,兩隻袖箭
釘入拖著大車的騾子雙眼。騾子長嘯一聲,人立起來。章進奔進大車之後,奮起神力,拉住
車轅,大車登時如釘住在地,再不移動。常赫志、常伯志兄弟搶到大車左右,兩把飛抓向張
召重抓去。張召重揮劍擋開。楊成協大喝一聲,跳上大車來搶文泰來。張召重劈面一拳,楊
成協身子一側,用左肩接了他這一拳,雙手去抱文泰來,同時無塵和徐天宏在車後鑽進,襲
擊張召重背心。陳家洛對心硯道:「上啊!」兩人「燕子穿雲」,飛身縱上車頂,俯身下
攻。
    張召重一拳打在楊成協肩頭,見他竟若無其事的受了下來,心中一怔,百忙中哪有餘暇
細想,見他去搶文泰來,左手一把抓住他後心,此時常氏兄弟兩把飛抓左右抓來,張召重單
劍橫擋,一招「倒提金鐘」,把楊成協一個肥大身軀扯下車來。火手判官眼觀六路,耳聽八
方,前敵甫卻,只聽得頭頂後心齊有敵人襲到,身子前俯,左手已抓住一把芙蓉金針,微微
側身,向車頂和車後敵人射出。
    陳家洛見他揮手,知他施放暗器,盾牌在身前一擋,叮叮數聲,金針跌落在地,右手一
掌在心硯肩上一推,將他推下車頂,饒是手法奇快,只聽得心硯「啊喲」連叫,知已中了暗
器,忙跳下去救。那邊無塵和徐天宏在車後進攻,金針擲來,無塵功力深厚,向後一仰,人
如一枝箭般從大車裡向後直射出去。他這一下去得比金針更快更遠,金針竟追他不上。徐天
宏可沒這手功夫,只得掀起車中棉被一擋,左肩露出了空隙,只覺得一陣酸麻,跌下車來。
章進搶過扶起,忙問:「七哥,怎麼了?」語聲未畢,忽然背上劇痛,竟是中了一箭,一個
踉蹌,只聽得陳家洛大呼:「眾位哥哥,大家聚攏來。」這時背後箭如飛蝗密雨般射來,章
進左手搭在無塵肩上,右手揮動狼牙棒不住撥打來箭。無塵道:「十弟,別動!沉住氣。」
按住他血脈來路,輕輕把箭拔下,撕下道袍衣角,替他裹住箭創。只看東面大隊清兵,黑壓
壓的一片正自湧將過來,千軍萬馬,聲勢驚人。群雄逐漸聚集,衛春華等也已退轉。陳家洛
道:「哪兩位哥哥前去衝殺一陣?」無塵與衛春華應聲而出。陳家洛道:「大家趕緊分散,
退到那邊土丘之後。」眾人應了。陳家洛道:「三哥、五哥、六哥!咱們再來。」四人分頭
攻向大車。衛春華手挺雙鉤,冒著箭雨,殺奔清兵陣前。無塵赤手空拳,在空中接了一枝
箭,以箭撥箭,跟在衛春華後面。兩人轉眼沒入陣中。無塵奪了一柄箭,四下衝殺。清兵勢
大,這兩人哪裡阻擋得住?不一刻,先頭馬軍已奔到群雄跟前。張召重見援兵到達,大喜過
望,這時他呼吸緊迫,知道自己傷勢不輕,忽見陳家洛等又攻上車來,不敢抵抗,舉起文泰
來身子團團揮舞。舞得幾舞,數十騎馬軍已舉起馬刀向陳家洛等砍來。陳家洛眼見如要硬奪
文泰來,勢必傷了他性命,當下一聲忽哨,與趙半山、常氏雙俠衝向土丘。
    四人奔到,見眾人已聚,一點人數,無塵、衛春華殺入敵陣未回,此外還不見徐天宏、
周綺、李沅芷、周仲英、孟健雄五人。陳家洛忙問:「見到七哥和周老英雄他們麼?」章進
躺在地下,抬頭道:「七哥受了傷,還沒回來嗎?我去找。」站起身來,挺了狼牙棒就要衝
出去,他背上箭創甚重,搖搖晃晃,立足不定。石雙英道:「十哥你別動,我去。」蔣四根
道:「我也去。」陳家洛道:「十三弟,你與四嫂衝到河邊,備好筏子。」蔣四根和駱冰應
了。駱冰傷心過度,心中空曠曠地,隨著蔣四根去了。石雙英手持單刀,飛身上馬,繞過土
丘。這時清兵大隊已漫山遍野而來,他騎上高地,縱目遠望,不見徐天宏等人,只得衝入敵
陣,到處亂找。不久,周仲英和孟健雄兩人奔到。陳家洛忙問:「見到周姑娘嗎?」周仲英
焦急異常,不住搖頭。陸菲青道:「我那小徒也失陷了,我去找。」安健剛道:「我跟你
去。」
    陳家洛道:「這裡亂箭很多,大家撿起來,我去奪幾張弓。」說罷上馬,衝入清兵弓箭
隊,繩索揮去,已將兩名弓箭手擊倒,繩索倒捲回來,把跌在地上的兩張弓捲起。清兵大喊
大叫,四五柄槍攢刺過來。陳家洛舞動繩索,清兵刀槍紛紛脫手,不一會已搶得八張弓在
手,撥轉馬頭,正要是走,忽然清兵兩邊散開,人□堂裡衝出幾騎馬來。當先一人正是無塵
道人,後面安健剛拖著衛春華的雙手。陳家洛見衛春華滿身血污,大驚之下,當即迎上前去
斷後。清兵見這幾人凶狠異常,不敢攔阻,讓他們退到了土丘之後。陳家洛將奪來的弓交給
趙半山,忙來看衛春華,無塵道:「九弟殺脫了力,有點神智糊塗了。不礙事。」衛春華仍
在大叫大嚷:「把狗官兵殺盡了。」陳家洛道:「見到七哥和十二郎嗎?」無塵道:「我去
找。」陳家洛道:「還有周姑娘和陸老前輩的徒弟。」無塵應了,上馬提劍,衝入清兵隊
中。一名千總躍馬提槍衝來,無塵讓過來槍,一劍刺入他的心窩。那千總登時倒撞下馬。他
手下的兵捽髮一聲喊,四散奔走。無塵盡揀人多處殺將過去,劍鋒到處,清兵紛紛落馬。他
沖了一段路,忽見一群官兵圍著吶喊,人堆裡發出金鐵交並之聲,雙腿一夾,縱馬直奔過
去。石雙英挺著單刀,力戰三員武將,四下清兵又東刺一槍,西砍一刀,正自抵敵不住,忽
見無塵到來,心中大喜,叫道:「找到七哥了嗎?」無塵道:「你向前衝,別管後面。」石
雙英依言單刀向前猛砍,縱馬向前,只聽得身後連續三聲慘叫,接著清兵齊聲驚呼,不約而
同的退了開去。石雙英回頭一望,見三員武將都已殺死在地,他和這三員武將打了半天,知
他們武功精熟,均非泛泛之輩,豈知一轉身間全被無塵料理了,對這位二哥不禁佩服得五體
投地。兩人奔回土丘,徐天宏等仍無下落。這時清軍一名把總領了數十名兵卒衝將過來。趙
半山、常氏雙俠、孟健雄等彎弓搭箭,一箭一個,將當頭清兵射倒了十多名。其餘的退了回
去,站在遠處吆喝,不敢再行逼近。
    陳家洛把坐騎牽上土丘,對安健剛道:「安大哥,請你給我照料一下,防備流矢。」安
健剛應了,站在馬旁。陳家洛縱身跳上馬背,站在鞍上*望,只見清兵大隊浩浩蕩蕩的向西
而去。忽然號角聲喧,一條火龍蜿蜒而來,一隊清兵個個手執火把,火光裡一面大纛迎風飄
拂。陳家洛凝神望去,見大纛上寫著「定邊將軍兆」幾個大字。這隊清兵都騎著高頭大馬,
手執長矛大戟,行走時發出鏗鏘之聲,看來兵將都身披鐵甲。無塵心中焦躁,說道:「我再
去尋七弟他們。」常赫志道:「道長你休息一下,讓我們兄弟去……」他話未說完,無塵早
已衝了出去。他雙腿夾在坐騎胸骨上,上身向前伸出,揮劍替馬匹開路,清兵「啊!」
「唷!」聲中,無塵馬不停蹄,在大隊人馬中兜了個圈子,殺了十餘人,又再繞回,四下找
尋,全不見徐天宏等的蹤跡。群雄俱各擔心徐天宏等已死在亂軍之中,只是心中疑慮,不敢
出口。忽然間遠處塵頭大起,當先一騎飛奔而來,奔到相近,看出是蔣四根,只聽他高聲大
叫:「快退,快退,鐵甲軍衝過來了。」陳家洛道:「大家上馬,衝到河邊。」群雄齊聲答
應。周仲英心懸愛女,可是千軍萬馬之中卻哪裡去找?孟健雄、安健剛、石雙英分別把衛春
華、章進等傷者扶起,一匹馬上騎了兩人。各人剛上得馬,火光裡鐵甲軍已然衝到。常氏雙
俠見清兵來勢兇惡,領著眾人繞向右邊。常赫志道:「鐵甲軍用神臂弓,力量很大,咱們索
性衝進龜兒子隊裡。」常伯志道:「是。」兩人當先馳入清兵隊中,群雄緊跟在後。常氏雙
俠嫌飛抓衝殺不便,藏入懷裡,一個奪了柄大刀,一個搶了枝長矛,刀砍矛挑,殺開一條血
路,直衝向黃河邊上。鐵甲軍見他們衝入人群,黑暗裡不敢使用硬弩,怕傷了自己人,只是
隨後趕來。一時黃河邊人馬踐踏,亂成一團。
    群雄互相不敢遠離,混亂中奔到了河岸。蔣四根把鐵槳往背上一背,撲通一聲,先跳下
河去接筏。駱冰撐著羊皮筏子靠岸,先接章進等傷者下筏。陳家洛叫道:「大家快上筏子,
道長、三哥、周老英雄,咱們四人殿……」話未說畢,神臂弓強弩已到。無塵叫道:「沖
啊!」四人反身衝殺。
    無塵一劍向當頭一名鐵甲軍咽喉刺去,哪知一刺之下,竟刺不進去。原來這劍殺人太
多,刃口已經捲了。那鐵甲軍長槍刺來,無塵拋去長劍,舉臂一格,將那槍震得飛上半天。
周仲英金刀起處,將數名清兵砍下馬來。趙半山拈起一枚銅錢,對準馬上清兵胸口的「膻中
穴」打去,只聽得噹的一聲,那清兵竟是若無其事的衝到跟前。原來鐵甲軍全身鐵甲,身上
不受暗器。這時無塵已搶得一枝鐵槍,向那清兵的臉上直搠進去。趙半山錢鏢疾發,連珠般
往敵軍眼珠射去,饒是黑夜中辨認不清,還是有五六人眼珠打瞎,痛得雙手在臉上亂抓亂
挖。這時除陳家洛等四人外,餘人都已上了筏子。
    鐵甲軍訓練有素,雖見對方凶狠,仍鼓勇衝來。陳家洛見一名將官騎在馬上,舉起馬刀
指揮,一個「燕子三抄水」,已縱到他跟前。那將官忙舉刀砍去,刀到半空,突然手腕奇
痛,那刀已到了敵人手中,同時身子一麻,已被敵人拉下馬來,挾住奔向河岸。清兵見主將
被擒,忙來爭奪,但已不敢放箭。陳家洛揪住那將官的辮子,在清兵喊叫聲中奔向水邊,與
無塵、趙半山、周仲英都縱到了筏上。蔣四根、駱冰雙槳搖動,將筏子劃向河心。黃河正自
大漲,水勢洶湧,兩隻羊皮大筏向下游如飛般流去。眼見鐵甲軍人馬愈來愈小,再過一會,
惟見遠處火光閃動,水聲轟隆,大軍人馬的喧嘩聲卻漸漸聽不到了。群雄定下心來,照料傷
者。衛春華神智漸清,身上倒沒受傷。趙半山是暗器能手,醫治箭創素所擅長,於是替楊成
協和章進裹了傷口。章進傷勢較重,但也無大礙。心硯中了數枚金針,痛得叫個不停,原來
張召重手勁特重,金針入肉著骨。趙半山從藥囊中取出一塊吸鐵石,將金針一枚一枚的吸
出。再替他敷藥裹傷。駱冰掌住了舵,一言不發。這一仗文泰來沒救出,反而陷了徐天宏、
周綺、陸菲青師徒四人,余魚同也不知落在何方。陳家洛道:「咱們只道張召重已如甕中之
鱉,再也難逃,哪知清兵大隊恰會在此時經過。早知如此,咱們合力齊上,先料理了這奸
賊,或者把文四哥奪回來,豈不是好?」說罷恨恨不已,眾人心情沮喪,都說不出話來。
    陳家洛點醒了那清軍將官的穴道,問道:「你們大軍連夜趕路,搗甚麼鬼?」那將官昏
昏沉沉,一時說不出話來。楊成協劈臉一拳,喝道:「你說不說?」那將官捧住腮幫子,連
道:「我說……我說……說甚麼?」陳家洛道:「你們大軍幹麼連夜趕路?」那將官道:
「定邊將軍兆惠將軍奉了聖旨,要剋日攻取回部,他怕耽擱了期限,又怕回人得到訊息,有
了防備,所以連日連夜的行軍。」陳家洛道:「回人好端端的,又去打他們幹麼?」那將官
道:「這個……這個我就不知道了。」陳家洛道:「你們要去回疆,怎麼又來管我們的閒
事?」那將官道:「兆大將軍得報有小股土匪騷擾,命小將領兵打發,大軍卻沒停下
來……」他話未說完,楊成協又是一拳,喝道:「你他媽的才是大股土匪!」那將官道:
「是,是!小將說錯了!」陳家洛沉吟了半晌,將兆惠將軍的人數、行軍路線、糧道等問個
仔細,那將官有的不知道,知道的都不敢隱瞞。陳家洛高聲叫道:「筏子——靠——岸。」
駱冰和蔣四根將筏子靠到黃河邊上,眾人登岸。這時似乎水勢更大了,轟轟之聲,震耳欲
聾。陳家洛命楊成協將那將官帶開,對常氏雙俠道:「五哥、六哥,你們兩位趕回頭,查看
四哥、七哥、周姑娘、陸老英雄師徒下落。只盼他們沒甚麼三長兩短……要是落入了官差之
手,一定仍奔北京大道。咱們在前接應,設法打救。」常氏雙俠應了,往西而去。陳家洛向
石雙英道:「十二哥,我想請你辦一件事。」石雙英道:「請總舵主吩咐。」陳家洛從心硯
背上包裹中取筆硯紙墨,在月光下寫了一封信,說道:「這封信請你送到回部木卓倫老英雄
處。他們跟咱們雖只一面之緣,但肝膽相照,說得上一見如故。朋友有難,咱們不能袖手。
四嫂,你這匹白馬借給十二郎一趟。」原來眾人在混亂中都把馬匹丟了,只有駱冰念念不忘
要將白馬送給丈夫,一直將馬留在筏上。石雙英騎上白馬,絕塵而去。馬行神速,預計一日
內就可趕過大軍,使木卓倫聞警後可預有準備。安排已畢,陳家洛命蔣四根將那將官反剪縛
住,拋在筏子裡順水流去,是死是活,瞧他的運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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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爵 | 2008-3-5 20:48:34

第六回 有情有義憐難侶 無法無天振饑民
    周綺在亂軍之中與眾人失散,滿眼望去,全是清兵,隨手砍翻了幾名,只見兵卒愈來愈
多,四面八方的湧到,心中慌亂,縱馬亂奔。跑了一程,又遇到一隊官兵,她不敢迎戰,回
頭落荒而走,黑暗中馬足不知在甚麼東西上一絆,突然跪倒。她此時又疲又怕,坐得不穩,
一個倒栽蔥跌下馬來,頭在硬土上重重一撞,暈了過去。幸而天黑,清兵並未發現。
    昏迷中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突然眼前一亮,隆隆巨響,接著臉上一陣清涼,許多水點
潑到了頭上,周綺睜開眼來,只見滿天烏雲,大雨傾盆而下,「啊喲」一聲,跳起身來,忽
然身旁一人也坐了起來。周綺吃了一驚,忙從地上抓起單刀,正想砍去,突然兩人都驚叫起
來,原來那人是徐天宏。徐天宏叫道:「周姑娘,怎麼你在這裡?」周綺在亂軍中殺了半
夜,父親也不知去了何方,突然遇到徐天宏,雖然素來不喜此人,專和他拌嘴,畢竟是遇到
了自己人,饒是俏李逵心膽豪粗,不讓鬚眉,這時也不禁要掉下淚來。她咬嘴唇忍住,說
道:「我爹爹呢?」徐天宏忽打手勢叫她伏下,輕聲道:「有官兵。」周綺忙即伏低,兩人
慢慢爬到一個上堆後面,探頭往外張望。
    這時天已黎明,大雨之中,見數十名清兵在掩埋死屍,一面掘地,一面大聲咒罵。過了
一會,屍體草草埋畢,一名把總高聲吆喝:「張得標、王升,四邊瞧瞧,還有屍首沒有?」
兩名清兵應了,站上高地四下張望,見他二人伏在地下,叫道:「還有兩具。」周綺聽得把
自己當作死屍,心中大怒,便要跳起來尋晦氣。徐天宏一把拖住她手臂,低聲道:「等他們
過來。」兩名清兵拿了鐵鍬走來,周徐二人一動不動裝死,待兩兵走近俯身伸手要拉,突然
各刺一刀,深入肚腹。兩兵一聲也來不及叫,已然喪命。那把總等了半天,不見兩兵回來,
雨又下得大,好生不耐煩。口中王八羔子的罵人,騎了馬過來查看。徐天宏低聲道:「別作
聲,我奪他的馬。」那把總走到近處,見兩兵死在當地,大吃一驚,正待叫人,徐天宏一個
箭步,已竄了上去,揮刀斜劈。那把總手中未拿兵器,舉起馬鞭一擋,連鞭帶頭,給砍下馬
來。徐天宏挽住馬韁,叫道:「快上馬!」周綺一躍上馬,徐天宏放開腳步,跟在馬後。眾
清兵發見敵蹤,大聲吶喊,各舉兵刃追來。徐天宏奔不得幾十步,左肩上被金針射中處愈來
愈痛,難以忍受,一陣昏迷,跌倒在地。周綺回頭觀看敵情,忽見徐天宏跌倒,忙勒轉馬
頭,奔到他身旁,俯身伸手,將他提起來,橫放鞍上,刀背敲擊馬臀,那馬如飛而去。眾清
兵叫了一陣,哪裡追趕得上?周綺見清兵相離已遠,將刀插在腰裡,看徐天宏時,見他雙目
緊閉,臉如白紙,呼吸細微,心中很是害怕,不知怎麼是好,只得將他扶直了坐在馬上,左
手抱住他腰,防他跌落,盡揀荒僻小路奔馳。跑了一會,見前面黑壓壓的一片森林,催馬進
林,四周樹木茂密,稍覺安心,這時雨已停歇,她下了馬,牽馬而行,到了林中一處隙地,
見徐天宏仍是神智昏迷,想了一想,把他抱下馬來,放在草地上,自己坐下休息,讓馬吃
草。她一個二十歲不到的姑娘,孤零零坐在荒林之中,眼前這人不知是死是活,束手無策之
余,不禁悲從中來,抱頭大哭,眼淚一點一點滴在徐天宏臉上。徐天宏在地上躺了一會,神
智漸清,以為天又下雨,微微睜開眼睛,只見眼前一張俏臉,一對大眼哭得紅紅的,淚水撲
撲撲的滴在自己臉上。他哼了一聲,左肩又痛,不由得叫了聲「啊喲」。周綺見他醒轉,心
中大喜,忽見自己眼淚又是兩滴落在他嘴角邊,忙掏出手帕,想給他擦,剛伸出手,驟然警
覺,又縮了回來,怪他道:「你怎麼躺在我跟前,也不走開些。」徐天宏「嗯」了一聲,掙
紮著要爬起。周綺道:「算了,就躺在這兒吧。咱們怎麼辦呀?你是諸葛亮,爹爹說你鬼心
眼兒最多的。」徐天宏道:「我肩上痛的厲害,甚麼也不能想。姑娘,請你給我瞧瞧。」周
綺道:「我不高興瞧。」口中這麼說,終究還是俯身去看,瞧了一會,說道:「好端端的,
沒有甚麼,又沒血。」
    徐天宏勉力坐起身來,右手用單刀刀尖將肩頭衣服挑開了個口子,斜眼細看,說道:
「這裡中了三枚金針,打進肉裡去了。」金針雖細,卻是深射著骨,痛得他肩上猶如被砍了
三刀一般。周綺道:「怎麼辦呢?咱們到市鎮上找醫生去吧?」徐天宏道:「這不成。昨晚
這一鬧,四廂城鎮誰不知道?咱們這一身打扮,又找醫生治傷,直是自投羅網。這本要用吸
鐵石吸出來,這會兒卻到哪裡找去?勞你的駕,請用刀把肉剜開,拔出來吧。」周綺半夜惡
鬥,殺了不少官兵,面不改色,現在要她去剜徐天宏肩上肌肉,反倒躊躇起來。徐天宏道:
「我挺得住,你動手吧……等一下。」他在衣上撕下幾條布條,交給周綺,問道:「身邊有
火折子麼?」周綺一摸囊中,道:「有的,幹麼呀?」徐天宏道:「請你撿些枯草樹葉來燒
點灰,待會把針拔出,用灰按著創口,再用布條縛住。」周綺照他的話做了,燒了很大的一
堆灰。徐天宏笑道:「成了,足夠止得住一百個傷口的血。」周綺氣道:「我是笨丫頭,你
自己來吧!」徐天宏笑道:「是我說錯了,你別生氣。」周綺道:「哼,你也會知錯?」右
手拿起單刀,左手按向他肩頭針孔之旁。她手指突然碰到男人肌膚,不禁立刻縮回,只羞得
滿臉發燒,直紅到耳根子中去。徐天宏見她忽然臉有異狀,雖是武諸葛,可不明白了,問
道:「你怕麼?」周綺嗔道:「我怕甚麼?你自己才怕呢!轉過頭去,別瞧。」徐天宏依言
轉過了頭。周綺將針孔旁肌肉捏緊,挺刀尖刺入肉裡,輕輕一轉,鮮血直流出來。徐天宏咬
緊牙齒,一聲不響,滿頭都是黃豆般大的汗珠。周綺將肉剜開,露出了針尾,右手拇指食指
緊緊捏住,力貫雙指一提,便拔了出來。徐天宏臉如白紙,仍強作言笑,說道:「可惜這枚
針沒針鼻,不能穿線,否則倒可給姑娘繡花。」周綺道:「我才不會繡花呢,去年媽教我
學,我弄不了幾下,就把針折斷了,又把繃子弄破啦,媽罵我,我說:『媽,我不成,你給
教教。』你猜她怎麼說?」徐天宏道:「她說:『拿來,我教你。』」周綺道:「哼,她
說:『我沒空。』後來給我琢磨出來啦,原來她自己也不會。」徐天宏哈哈大笑,說話之間
又拔了一枚針出來。
    周綺笑道:「我本來不愛學,可是知道媽不會,就磨著要她教。媽給我纏不過,她說:
『你再胡鬧,告訴爹打你。』她又說:『你不會針線哪,哼,將來瞧你……』」說到這裡突
然止住,原來她媽當時說:「將來瞧你找不找得到婆家。」徐天宏問道:「將來瞧你怎麼
啊?」周綺道:「別囉唆,我不愛說了。」口中說話,手裡不停,第三枚金針也拔了出來,
用草灰按住創口,拿布條縛好,見他血流滿身,仍是臉露笑容,和自己有說有笑,也不禁暗
暗欽佩,心想:「瞧不出他身材雖矮,倒也是個英雄人物,要是人家剜我的肉,我會不會大
叫媽呢?」想到爹娘,又是一陣難受。這時她滿手是血,說道:「你躺在這裡別動,我去找
點水喝。」一望地勢,奔出林來,走了數百步,找到一條小溪,大雨甫歇,溪中之水流勢湍
急,將手上的血在溪中洗淨了,俯身溪上,突然看見自己在水中的倒影,只見頭髮蓬鬆,身
上衣服既濕且皺,臉上又是血漬又是泥污,簡直不成個人樣,心想:「糟糕,這副鬼樣子全
教他看去了。」於是映照溪水,洗淨了臉,十指權當梳子,將頭髮梳好編了辮子,在溪裡掏
些水喝了,心想徐天宏一定口渴,可是沒盛水之具,頗為躊躇,靈機一動,從背上包裡取出
一件衣服,在溪水裡洗乾淨了,浸得濕透,這才回去。徐天宏剛才和周綺說笑,強行忍住,
此時肩上劇痛難當,等她回轉,已痛得死去活來,周綺見他臉上雖然裝得並不在乎,實在一
定很不好受,憐惜之念,油然而生,叫他張開嘴,將衣中所浸溪水擠到他口裡,輕輕問道:
「痛得厲害麼?」徐天宏一直將這個莽姑娘當作鬥智對手,心中不存男女之見,哪知自己受
傷,偏偏是這個朋友中的惟一對頭護持相救,心中對她所懷厭憎之情一時盡除,這時周綺軟
語慰問,他一生不是在刀山槍林中廝混,便是在陰謀詭計中打滾,幾時消受過這般溫柔詞
色,心中感動,望著她怔怔的說不出話來。周綺見他發呆,只道他神智又糊塗了,忙問:
「怎麼,你怎麼啦?」徐天宏定了一定神,道:「好些了,多謝你。」周綺道:「哼,我也
不要你謝。」徐天宏道:「咱們在這裡不是辦法。可也別上市鎮,得找個偏僻的農家,就說
咱們是兄妹倆……」周綺道:「我叫你哥哥?」徐天宏道:「你要是覺得我年紀大,那麼就
叫我叔叔。」周綺道:「呸,你像嗎?就叫你哥哥好啦。不過只在有人的時候叫,沒人的時
候我可不叫。」徐天宏笑道:「好,不叫。咱們對人說,在路上遇到大軍,把行李包裹都搶
去啦,還把咱們打了一頓。」兩人商量好了說話,周綺將他扶起。徐天宏道:「你騎馬,我
腳上沒傷,走路不礙。」周綺道:「爽爽快快的騎上去。你瞧不起女人,是不是?」徐天宏
笑笑,只得上了馬。兩人出得樹林,面對著太陽揀小路走。西北是荒僻之地,不像南方處處
桑麻,處處人家,兩人走了一個多時辰,又饑又累,好容易才望見一縷炊煙,走近時見是一
間土屋。行到屋前,徐天宏下馬拍門,過了半晌,出來一個老婦,見兩人裝束奇特,不住的
打量。徐天宏將剛才編的話說了,向她討些吃的。那老婦歎了一口氣,說道:「害死人的官
兵。客官,你貴姓?」徐天宏道:「姓周。」周綺望了他一眼,卻不說話。那老婦把他們迎
進去,拿出幾個麥餅來。兩人餓得久了,雖然麥餅又黑又粗,也吃得十分香甜。
    那老婆婆說是姓唐,兒子到鎮上賣柴給狗咬了,一扁擔把狗打死,哪知這狗是鎮上大財
主家的,給那財主叫家丁痛打了一頓,回家來又是傷又是氣,不久就死了。媳婦少年夫妻,
一時想不開,丈夫死後第二夜上了吊,留下老婆子孤苦伶仃一人。老婆婆邊說邊淌眼淚。周
綺一聽大怒,問那財主叫甚麼,住在哪裡。老婆婆說:「這殺才也姓唐,人家當面叫他唐六
爺唐秀才,背後都叫他糖裡砒霜。他住在鎮上,鎮上就數他的屋子最大。」周綺問道:「甚
麼鎮?怎樣走法。」老婆婆道:「那個鎮啊,這裡往北走五里路,過了坡,上大路,向東再
走二十里,那就是了,叫文光鎮。」周綺霍地站起,抄起單刀,對天宏道:「喂……哥……
哥我出去一下,你在這裡休息。」徐天宏見她神情,知她要去殺那糖裡砒霜,說道:「要吃
糖嘛,晚上吃最好。」周綺一楞,明白了他意思,點點頭,坐了下來。徐天宏道:「老婆
婆,我身上受了傷,行走不得,想借你這裡過一夜。」那老婆婆道:「住是不妨,窮人家沒
甚麼吃的,客官莫怪。」徐天宏道:「老婆婆肯收留我們,那是感激不盡。我妹子全身都濕
了,老婆婆有舊衣服,請借一套給她換換。」老婆婆道:「我媳婦留下來的衣裳,姑娘要是
不嫌棄,就對付著穿穿,怕還合身。」周綺去換衣服,出來時,見徐天宏已在老婆婆兒子房
裡的炕上睡著了。到得傍晚,徐天宏忽然胡言亂語起來,周綺在他額角一摸,燒得燙手,想
是傷口化膿。她知道這情形十分凶險,可是束手無策,不知怎麼辦好,心中一急,也不知是
生徐天宏的氣,還是生自己的氣,舉刀在地上亂剁,剁了一會,伏在炕上哭了起來。那老婆
婆又是可憐又是害怕,也不敢來勸。周綺哭了一會,問道:「鎮上有大夫嗎?」老婆婆道:
「有,有,曹司朋大夫的本事是最好的了,不過他架子很大,向來不肯到我們這種鄉下地方
來看病。我兒子傷重,老婆子和媳婦向他磕了十七八個響頭,他也不肯來瞧……」周綺不等
她說完,抹了抹眼淚,便道:「我這就去請。我……哥哥在這裡,你瞧著他些。」老婆婆
道:「姑娘你放心,唉,那大夫是不肯來的。」
    周綺不再理她,將單刀藏在馬鞍之旁,騎了馬一口氣奔到文光鎮上,天已入夜,經過一
家小酒店,一陣陣酒香送將出來,不由得酒癮大起,心道:「先請醫生把他的傷治好再說,
酒嘛,將來還怕沒得喝麼?」見迎面來了一個小廝,問明了曹司朋大夫的住處,逕向他家奔
去。
    到得曹家,打了半天門,才有個家人出來,大剌剌地問:「天都黑了,□彭山響的打門
幹麼?報喪嗎?」周綺一聽大怒,但想既然是來求人,不便馬上發作,忍氣道:「來請曹大
夫去瞧病。」那家人道:「不在家。」也不多話,轉身就要關門。周綺急了,一把拉住他手
臂,提出門來,拔出單刀,說道:「他在不在家?」那人嚇得魂不附體,顫聲道:「真
的……真的不在家。「周綺道:「到哪裡去啦?快說。「那家人道:「到小玫瑰那裡去
了。」周綺將刀在他臉上一擦,喝道:「小玫瑰是甚麼東西?在哪裡?」那家人道:「小玫
瑰是個人。」周綺道:「胡說!哪有好端端的人叫小玫瑰的?」那家人急了,道:「大……
王……姑娘。小玫瑰是個婊子。」周綺怒道:「婊子是壞人,到她家裡去幹麼?」那家人心
想這姑娘強凶霸道,可是世事一竅不通,想笑又不敢笑,只得不言語了。周綺怒道:「我問
你。怎麼不說話?」那家人道:「她是我們老爺的相好。」周綺才恍然大悟,呸了一聲道:
「快領我去,別再囉唆啦!」那家人心想:「我幾時囉唆過啦,都是你在瞎扯。」但冷冰冰
的刀子架在頸裡,不敢不依。兩人來到一家小戶人家門口,那家人道:「這就是了。」周綺
道:」你打門,叫大夫出來。」那家人只得依言打門,鴇婆出來開門。那家人道:「有人要
我們老爺瞧病,我說老爺沒空,她不信,把我逼著來啦。」那鴇婆白了他一眼,拍的一聲把
門關了。周綺站在後面,搶上攔阻已然不及,在門上擂鼓價一陣猛敲,裡面聲息全無,心中
大怒,在那家人背上踢了一腳,喝道:「快滾,別在姑娘眼前惹氣。」那家人被她踢了個狗
吃屎,口裡嘮嘮叨叨的爬起來走了。周綺待他走遠,縱身跳進院子,見一間房子紙窗中透出
燈光,輕輕走過去伏下身來,只聽得兩個男人的聲音在說話,心中一喜,怕的是那大夫在跟
婊子鬼混,可就不知如何是好了。用手指沾了唾沫,濕破窗紙,附眼一張,見房裡兩個男子
躺在一張睡榻上說話。一個身材粗壯,另一個是瘦長條子,一個妖艷的女子在給那瘦子捶
腿。
    周綺正想喝問:「哪一個是曹司朋,快出來!」只見那壯漢把手一揮。她一怔,那女子
站了起來,笑道:「哥兒倆又要商量甚麼害人的花樣啦,給兒孫積積德吧,回頭別生個沒屁
眼的小子。」那壯漢笑喝:「放你娘的臭屁。」那女子笑著走了出來,把門帶上,轉到內堂
去了。周綺心想:「敢情這女子就是小玫瑰,真不要臉。不過她話還說得在理。」
    只見那壯漢拿了四隻元寶出來,放在桌上,說道:「曹老哥,這裡是二百兩銀子,咱們
是老交易,老價錢。」那瘦子道:「唐六爺,這幾天大軍過境,你六爺供應軍糧,又要大大
發一筆財啦。」周綺一聽又喜又怒,喜的是那糖裡砒霜竟在此地,不必另行去找,多費一番
手腳,怒的是大軍害得她吃了這許多苦頭,原來此人還幫害人的大軍辦事。
    那壯漢道:「那些泥腿子刁鑽得很,你道他們肯乖乖的繳糧出來麼?這幾天我東催西
迫,人都累死啦。」那瘦子笑道:「這兩包藥你拿回去,有的你樂的啦。這包紅紙包的給那
娘兒吃,不上一頓飯功夫,她就人事不知,你愛怎麼擺佈就怎麼擺佈,這可用不著兄弟教了
吧?」兩人都哈哈大笑起來。那瘦子又道:「這包黑紙包的給那男人服,你只說給他醫傷,
吃後不久,他就傷口流血而死。別人只道他創口破裂,誰也疑心不到你身上。你說兄弟這著
棋怎麼樣?」那壯漢連說:「高明,高明。」那瘦子道:「六爺,你人財兩得,酬勞兄弟二
百兩銀子,似乎少一點吧?」那壯漢道:「曹老哥,咱們自己哥兒,明人不說暗話,那雌兒
相貌的確標緻。她穿了男裝,我已經按捺不住啦,後來瞧出來她是女子扮的,嘿嘿,送到嘴
邊的肥肉不食,人家不罵我唐六祖宗十八代沒積陰功麼?那個男的,真的沒多少油水,只是
他們兩人一路,我要了那雌兒,總不能讓那男的再活著。」那瘦子道:「你不是說他有一枝
金子打的笛子?單是這枝笛子,也總有幾斤重吧?」那壯漢道:「好啦,好啦,我再添你五
十兩。」又拿出一隻元寶來。
    周綺越聽越怒,一腳踢開房門,直搶進去。那壯漢叫聲「啊喲」,飛腳踢她握刀的手
腕。周綺單刀翻處,順手將他右腳剁了下來,跟著一刀,刺進心窩。
    那瘦子在一旁嚇得呆了,全身發抖,牙齒互擊,格格作響。周綺拔出刀來,在死屍上拭
干血漬,左手抓住瘦子胸口衣服,喝道:「你就是曹司朋麼?」那瘦子雙膝一曲,跪倒在
地,說道:「求……姑娘………饒命……我再也不敢了。」周綺道:「誰要你的性命?起
來。」曹司朋顫巍巍的站起,雙膝發軟,站立不穩,又要跪下。周綺將桌上五隻元寶和兩包
藥都放在懷裡,說道:「出去。」曹司朋不知她用意,只得慢慢走出房門,開了大門。鴇婆
聽見聲音,在裡面問:「誰呀?」曹司朋不敢做聲。周綺叫他去牽了自己坐騎,兩人上馬馳
出鎮去。
    周綺拉住他坐騎的韁繩,喝道:「你只要叫一聲,我就剁你的狗頭。」曹司朋連說:
「不敢。」周綺怒道:「你說我不敢剁?我偏偏剁給你看。」說著拔出刀來。曹司朋忙道:
「不,不,不是姑娘不敢剁,是……是小的不敢叫。」周綺一笑,還刀入鞘,心道:「我還
真不敢剁你的狗頭呢,否則誰來給他治病?」不到一個時辰,兩人已來到那老婦家。周綺走
到徐天宏炕前,見他昏昏沉沉的,燭光下但見滿臉通紅,想是燒得厲害。周綺一把將曹司朋
揪過,說道:「我這位……哥哥受了傷,你快給他醫好。」曹司朋一聽是叫他治病,這才放
下了幾分驚疑憂急之心,瞧了徐天宏的臉色,診了脈,將他肩上的布條解下,看了傷口,搖
了幾下頭,說道:「這位爺現在血氣甚虧,虛火上衝……」周綺道:「誰跟你說這一套,你
快給他治好,不治好,你休想離開。」曹司朋道:「我去鎮上拿藥,沒藥也是枉然。」這時
徐天宏寧定了些,聽著他二人說話。周綺道:「哼,你當我是三歲小孩子?你開藥方,我去
贖藥。」曹司朋無可奈何,道:「那麼請姑娘拿紙筆來,我來開方。」
    可是在這貧家山野之居,哪裡來紙筆?周綺皺起了眉頭,無計可施。曹司朋頗為得意,
說道:「這位爺的病耽擱不起,還是讓我回鎮取藥最好。」徐天宏道:「妹子,你拿一條細
柴燒成炭,寫在粗紙上就行了,再不然寫在木板上也成。」周綺喜道:「究竟還是你花頭
多。」依言燒了一條炭,老婆婆找出一張拜菩薩的黃表紙來。曹司朋只得開了方子。
    周綺等他寫完,找了條草繩將他雙手反剪縛住,雙腳也捆住了,放在炕邊,再將徐天宏
的單刀放在他枕邊,對老婆婆道:「我到鎮上贖藥,這狗大夫要是想逃,你就叫醒我哥哥,
先把他砍死再說。」周綺又騎馬到了鎮上,找到藥材店,叫開門配了十多帖藥,總共是一兩
三錢銀子,一摸囊中,適才取來的五隻元寶留在老婆婆家裡桌上,匆忙之中沒帶出來,說
道:「賒一賒,回來給錢。」店伙大急,叫道:「姑娘,不行啊,你……你不是本地人,小
店本錢短缺……」周綺怒道:「這藥算是我借的,成不成?將來你也生這病,我拿來還
你。」店伙道:「這是醫治刀傷的藥,小的……小的不跟人打架。」周綺怒道:「你不會給
刀砍傷?哼,說這樣的滿話!」刷的一聲,拔出單刀,喝道:「我便砍你一刀,瞧你受不受
傷?」店伙見了明晃晃的鋼刀,雙腿一軟,坐倒在地,隨即鑽入了櫃台之下。周綺是富家小
姐,與駱冰不同,今日強賒硬借,卻是生平第一次,心中好生過意不去。取藥上馬,天色漸
亮,見街上鄉勇來往巡查,想是糖裡砒霜被殺之事已經發覺。她縮在街角,待巡查隊過去,
才放馬奔馳,回到老婦家時天已大明,忙和老婆婆合力把藥煎好,盛在一隻粗碗裡,拿到徐
天宏炕邊,推醒他喝藥。徐天宏見她滿臉汗水煤灰,頭髮上又是柴又是草,想到她出身富
家,從未做過這些燒火煮湯之事,心中十分感激,忙坐起來把碗接過,心念一動,將藥碗遞
到曹司朋口邊,說道:「你喝兩口。」曹司朋稍一遲疑,周綺已明白徐天宏之意,連說:
「對對,要他先喝,你不知道這人可有多壞。」曹司朋只得張嘴喝了兩口。徐天宏道:「妹
子,你歇歇吧,這藥過一會再喝。」周綺道:「幹麼?」徐天宏道:「瞧他死不死。」周綺
道:「對啦,要是他死了,這藥就不能喝。」將油燈放在曹司朋臉旁,一雙烏溜溜的大眼一
眨不眨的瞧著他,看他到底死也不死。
    曹司朋苦笑道:「醫生有割股之心,哪會害人?」周綺怒道:「你和糖裡砒霜鬼鬼祟祟
的商量,要害人家姑娘,謀人家的金笛子,都給我聽見啦。還說得嘴硬?」徐天宏一聽金笛
子,忙問原因。周綺將聽到的話說了一遍,並說已將那糖裡砒霜殺了。她說到這裡,忙出去
告訴老婆婆,說已替他兒子媳婦報仇雪恨。那老婆婆眼淚鼻涕,又哭又謝,不住念佛。徐天
宏等周綺回進來,問曹司朋道:「那拿金笛子的是怎樣一個人?女扮男裝的又是誰?」周綺
拔出單刀,在一旁威嚇:「你不說個明明白白,我一刀先搠死你。」
    曹司朋害怕之極,說道:「小……小人照說就是……昨天唐六爺來找我,說他家裡有兩
個人來借宿,一個身受重傷,另一個是美貌少年。他本來不肯收留,但見這少年標緻得出
奇,就留他們住了一宿,後來聽這少年說話細聲細氣,舉止神情都像是女子,又不肯和那男
子同住一房,所以斷定是女扮男裝的。」周綺道:「於是他就來向你買藥了?」曹司朋道:
「小人該死。」徐天宏道:」那男的是甚麼樣子?」曹司朋道:「唐六爺叫我去瞧過,他大
約二十三四歲,文士打扮,身上受了七八處刀傷棍傷。」徐天宏道:「傷得厲害嗎?」曹司
朋道:「傷是很重,不過都是外傷,也不是傷在致命之處。」
    徐天宏見再問不出甚麼道理來,伸手端藥要喝,手上無力,不住顫抖,將藥潑了些出
來。周綺看不過眼,將藥碗接過,放在他嘴邊。徐天宏就著她手裡喝了,道:「多謝。」曹
司朋瞧在眼裡:心想:「這兩個男女強盜不是兄妹,哪有哥哥向妹子說『多謝』的?」徐天
宏喝了藥後,睡了一覺,出了一身大汗,傍晚又喝了一碗。這曹司朋人品雖壞,醫道卻頗高
明,居然藥到病除。再過一天,徐天宏好了大半,已能走下炕來。
    又過了一日,徐天宏自忖已能勉強騎馬上路,對周綺道:「那拿金笛子的是我十四弟,
不知怎麼會投在惡霸家裡。那惡霸雖已被你殺死,想無人礙,但我總不放心,今夜咱們去探
一探。你瞧怎樣?」周綺道:「他是你十四弟?」徐天宏道:「他到你莊上來過的,你也見
過,就是我們總舵主派他第一個出去打探消息的那人。」周綺道:「喂。早知是他,將他接
到這來,和你一起養傷,倒也很好。」徐天宏笑了笑。過了一會,沉吟道:「那女扮男裝的
卻又是誰?」到得傍晚,周綺將兩隻元寶送給老婆婆,她千恩萬謝的收了。周綺將曹司朋一
把提起,手起刀落,將他一隻右耳割了下來,喝道:「你把我哥哥醫好,才饒你一條狗命,
以後再見到你為非作歹,嘿嘿,那糖裡砒霜就是榜樣。我一刀刺進你心窩子裡。」曹司朋按
住創口,連說:「不敢。」周綺怒道:「你說我不敢?」曹司朋道:「不,不,不是姑娘不
敢,是……是小的不敢。」徐天宏道:「咱們過三個月還要回來,那時再來拜訪曹大夫。」
曹司朋又說:「不敢,不敢!不……不是英雄不敢拜訪,是……是小的不敢當,不敢當。」
周綺道:「你騎他的馬,咱們走吧。」兩人上馬往文光鎮奔去。周綺問道:「你說咱們過三
個月再回來,幹麼呀?」徐天宏道:「我騙騙那大夫的,叫他不敢和那老婆婆為難。」周綺
點點頭,行了一段路,說道:「你對人幹麼這樣狡猾?我不喜歡。」徐天宏一時答不出話
來,隔了半晌,說道:「姑娘不知江湖上人心險惡。對待朋友,當然處處以仁義為先,但對
付小人,你要是真心待他,那就吃虧上當了。」周綺道:「我爹爹說寧可自己吃虧,決不能
欺負別人。」徐天宏道:「這就是你爹爹的過人之處,所以江湖上提到鐵膽莊周老爺子,不
論是白道黑道、官府綠林,無人不說他是位大仁大義的英雄好漢,人人都是十分欽佩。」周
綺道:「你幹麼不學我爹爹?」徐天宏道:「周老爺子天性仁厚,像我這種刁鑽古怪的人怕
學不上。」周綺道:「我就最討厭你這刁鑽古怪的脾氣。我爹爹說,你好好待人家,人家自
然會好好待你。」徐天宏心中感動,一時無話可說。周綺道:「怎麼?你又不高興了?又在
想法子作弄我是不是?」徐天宏笑道:「不敢,不敢,是小的不敢,不是姑娘不敢。」周綺
哈哈大笑,道:「也不揀好的學,卻去學那狗大夫。」徐天宏笑道:「甚麼狗大夫?是治狗
的大夫呢,還是像狗一樣的大夫?」周綺格格而笑,道:「是治狗的大夫。」
    兩人一路談笑,頗不寂寞。經過這一次患難,徐天宏對她自是衷心感激,而周綺也怕有
恩於人,人家故意相讓,反而處處謙退一步。周綺道:「以前我只道你壞到骨子裡去了,哪
知……」徐天宏道:「哪知怎樣?」周綺道:「我瞧你從前使壞,是故意做出來的。你幹麼
老是存心慪我呀?我這人教你瞧著生氣,是不?」徐天宏道:「一個人是好是壞,初相識常
常看錯。我當初哪知姑娘是這樣一副好心腸。」周綺笑道:「你那時以為我又驕傲又小氣,
是不是?」徐天宏笑了笑不答。
    兩人等天黑了才進文光鎮,找到糖裡砒霜的宅第,翻進牆去探看。徐天宏抓到一名更
夫,持刀威嚇,問他余魚同的蹤跡。那更夫說唐六爺那天在小玫瑰家裡被曹司朋大夫殺死,
家裡亂成一團,借宿的兩人一早就走了。周綺道:「咱們追上他們去。」不一日過了皋蘭,
再走兩日,徐天宏在路上發現了陳家洛留下的標記,知道大伙要在開封會齊,忙對周綺說
了。周綺聽說眾人無恙,大喜不已,她一直記掛著爹爹,此時才放了心,打三斤酒喝了個痛
快。這時徐天宏肩上創傷已經收口,身子也已復原。兩人沿路閒談,徐天宏說些江湖上的軼
聞掌故,又把道上一切禁忌規矩,詳加解釋。她聽得津津有味,說道:「你早跟我說這些不
好麼?以前老跟人家拌嘴。」
    這一日來到潼關,兩人要找客店,一打聽是悅來老店最好,到得客店一問,上房只剩下
一間了。徐天宏拿出一串錢塞給店小二,要他想法子多找一間。店小二十分為難,張羅了半
天,回來說:「別的店房確實住滿了。這位爺和這位姑娘不知是甚麼稱呼?」徐天宏道:
「她是我妹子。」店小二道:「既是親兄妹,住一間房也不打緊啊!」周綺怒道:「要你多
囉唆……」話未說完,徐天宏突然一扯她衣角,嘴一努,說道:「好,一間就一間。」周綺
一路跟他行來,見他對待自己彬彬有禮,確是個志誠君子,此刻忽要同住一房,又害羞,又
疑心,在店小二面前只好悶聲不響。到得房間,徐天宏立即把門帶上,周綺滿臉通紅,便要
發話,徐天宏忙打手勢,叫她不可作聲,輕聲道:「剛才見到鎮遠鏢局那壞蛋麼?」周綺驚
道:「甚麼?帶了人來捉文四爺、害死我弟弟的那個東西?」徐天宏道:「剛才我瞥見一
眼,認不真,我怕他瞧見咱們,所以趕緊進屋,待會去探一探。」
    店小二進來泡茶,問要甚麼吃的,徐天宏囑咐後,說道:「北京鎮遠鏢局的幾位達官爺
也住在這裡,是不是?」店小二道:「是啊,他們路過潼關,總是照顧小店的生意。」徐天
宏等店小二出去,說道:「這童兆和是元兇首惡,咱們今晚先幹掉他,好給你弟弟及四哥報
仇。」周綺想到弟弟慘死,鐵膽莊被燒,氣往上衝,不是徐天宏極力勸阻,早已拔刀闖了出
去。徐天宏道:「你躺一會兒,養一下神。到半夜裡再動手不遲。」說著坐在桌邊,伏案假
寐,不再向周綺瞧上一眼。周綺只得沉住氣,斜倚炕上休息,好容易挨到二更時分,實在按
捺不住了,拔出單刀,說道:「走吧。」徐天宏低聲道:「他們人多,怕有好手。咱們先探
一探,想法子把那小子引出來,單獨對付他。」周綺點點頭。兩人在院子中張望,見東邊一
間上房中透出燈光,徐天宏一打手勢,兩人躡足過去,周綺在窗上找到一條隙縫,附眼往裡
窺看。
    徐天宏握住兵刃,站在她身後望風,見她忽然站起,右腿飛起往窗上踢去,不由得一
驚,忙閃身擋在她面前,周綺一腳踢出,剛剛踢到徐天宏胸前。急忙縮轉,這一踢勢道過
猛,用力收回,不由得倒跌數步。徐天宏跟著縱到,低聲問:「怎麼?」周綺道:「快動
手。我媽媽在裡面,給他們綁住了。」徐天宏大驚,忙道:「快回房商量。」回到房中,周
綺氣急敗壞的道:「還商量甚麼?我媽媽給這些小子抓住啦。」徐天宏道:「你沉住氣,我
包你救她出來。房裡有多少人?」周綺道:「大約有六七個。」徐天宏側頭沉吟。周綺道:
「怕甚麼?你不去,我就一個人去。」徐天宏道:「不是怕,我在想法子,又要救你媽媽,
又要殺那小子,這兩件事總要同時辦到才好。」周綺道:「先救媽媽。那小子殺不到就算
啦。」正在此時,門外一陣腳步聲經過,徐天宏忙搖手示意,只聽得有人走過門口,口中嘮
嘮叨叨的抱怨:「三更半夜的,不早早挺屍,還喝甚麼燒刀子?他媽的,菩薩保佑教這班保
鏢在半路上遇到強人,將鏢銀搶個精光!」徐天宏一聽,知是店小二,保鏢的半夜裡要他送
酒,因此滿肚子不高興,靈機一動,對周綺道:「那曹司朋有兩包藥給你拿來啦,是嗎?有
一包他說吃了便人事不知,快給我。」周綺不明他用意,還是拿了出來,問道:「幹麼?」
徐天宏不答,向她招招手,開窗跳出,周綺跟在他身後。徐天宏走到過道,悄聲道:「伏
下,別動。」周綺滿腹狐疑,不知他搗甚麼鬼,等了一陣,不見動靜,正待要問,忽見火光
閃動,店小二拿了燭台、托了一隻盤子過來。徐天宏在地下撿了一塊小石子擲出,撲的一
聲,蠟燭打滅。店小二吃了一驚,罵道:「真是見了鬼,好端端的又沒風,蠟燭也會熄。」
放下盤子,轉身去點火。徐天宏等他轉了彎,疾忙穿出,火折子一閃,看清盤中有兩把酒
壺,將那包藥分成兩份,在兩把壺中各倒了一份,對周綺道:「到他們屋外去。」
    兩人繞到鏢師房外伏定,徐天宏往窗縫裡望去,果見一個中年婦人雙手被縛在背後,坐
在地上。幾個人坐著高談闊論,他識得其中一個是鐵琵琶手韓文沖,一個是錢正倫,另一個
便是童兆和,此外還有四個未曾見過的鏢師。
    只聽童兆和道:「人家說起鐵膽莊來,總道是銅牆鐵壁,哪知給老子一把火燒得干乾淨
淨。哈哈,這叫做:童兆和火燒鐵膽莊,周仲英跳腳哭皇天!」周綺在窗外聽得清楚,原來
燒莊的果然是他。徐天宏怕她發怒,回手搖了搖。
    韓文沖神氣抑鬱,說道:「老童,你別胡吹啦,那周仲英我會過,這裡咱哥兒們一齊
上,也未必是他對手。他日後找上鏢局子來,有你樂的啦!」童兆和道:「照哇!咱們是福
星當頭,偏偏鐵膽周的婆娘會找上咱們來。現下有這女人押著,他還敢對咱們怎的?」說到
這裡,店小二托著盤子,送進酒菜來。眾鏢師登時大吃大喝起來。韓文沖意興蕭索,童兆和
不住勸他喝酒,說道:「韓大哥,好漢敵不過人多,你栽在他們手裡,又有甚麼大不了的?
下次咱們約齊了,跟他們紅花會一對一的見過高下。」一名鏢師道:「別人一對一那也罷
了,老童你跟誰對?」童兆和道:「我找他們的娘兒……」話未說完,突然咕咚一聲,跌在
炕下,眾人吃了一驚,忙去扶時,忽然手酸腳軟,一個個暈倒在地。徐天宏將單刀伸進窗
縫,撬開了窗,跳進房中。周綺跟著跳進,只叫得一聲「媽」,眼淚已流了下來,忙割斷縛
著母親雙手的繩索。周大奶奶乍見愛女,恍在夢中,哪裡還說得出話來?徐天宏將童兆和提
起,叫道:「周姑娘,你給兄弟報仇。」周綺揮刀砍去,童兆和登時了帳。此人一生為非作
歹,興風作浪,也不知道害了多少人,今日終於命喪徐天宏與周綺之手。周綺挺刀又要去殺
其餘鏢師,徐天宏道:「這幾個罪不至死,饒了他們罷。」周綺點點頭,收回單刀。
    周大奶奶知道愛女脾氣,要怎樣便怎樣,向來任性而行,除了父親的話有時還聽幾句,
此外誰都勸她不動,見她對徐天宏的話很是遵從,不禁暗暗納罕。
    徐天宏在眾鏢師身上一搜,搜到了幾封信,也不暇細看,放在懷內,說道:「咱們快回
房去,收拾東西就走。」三人跳窗回房,徐天宏執了包裹,在桌上留下一小錠銀子作房飯
錢,到馬廄裡去牽了三匹馬,向東而去。
    周大奶奶見女兒和徐天宏同行,竟然同住一房,更是疑心大起,她也是火爆霹靂的脾
氣。連問:「你爹呢?這位爺是誰?怎麼跟他在一起?又和爹鬧了脾氣出來,是不是?」周
綺道:「你才是跟爹鬧了脾氣出來的。媽,你待會再問好不好?」母女兩人都是急性子,說
著就要爭吵起來。徐天宏忙來勸解。周綺嗔道:「都是為了你,你還要說呢!」徐天宏一笑
走開。母女兩人鼓起了嘴,各想各的心事。當晚在一家農家借宿,母女倆同枕共話,周綺才
把經過情形一一說了。她不善說辭,周大奶奶又性急亂問,兩人一會兒哭一會兒笑,一個賭
氣不說,一個罵女兒不聽話,鬧到半夜,才互將別來情形說了個粗枝大葉。
    原來周大奶奶痛惜愛子喪命,悲憤交集,離家出走,到皋蘭去投奔親戚許家。主人雖然
慇勤款客,但她心中有事,閒居多日,實在悶不過了,逕自不別而行。這日來到潼關,在悅
來客店見到鎮遠鏢局的鏢旗,想起大弟子孟健雄曾說,累她愛子死於非命的是鎮遠鏢局的鏢
頭童兆和,夜裡便跳進店去查看。聽得眾鏢師言談,那童兆和正在其內,她怒氣難忍,衝進
動手,鏢局中人多,終於被擒。她料想自己孤身一人,決無倖免,哪知女兒竟會忽然到來。
周綺說起這番報仇救人全是徐天宏出的計謀,周大奶奶心中好生感激。
    次日上路,周大奶奶問起徐天宏的家世。徐天宏道:「我是浙江紹興人,十二歲上全家
就給官府陷害死光了,只逃出了我一個。」周大奶奶道:「官府幹麼害你呀?」徐天宏道:
「紹興府知府看中我姊姊,要討她做小,我姊姊早就許了人家,我爹當然不答應。知府就說
我爹勾結土匪,我爹爹、媽媽、哥哥都下在監裡,教人傳話給我姊姊,說只要她答應,就放
我爹出來。我那未過門的姊夫去行刺知府,反給捕快打死了。我姊姊得到訊息,投河自盡。
這一來,我爹爹、媽媽、哥哥還有活路麼?」周綺聽得怒不可遏,說道:「你報了仇沒
有?」徐天宏道:「等到我長大,學了武藝,回去找那知府,他已升了官,調到別的地方去
了。這幾年來到處找尋,始終沒得到消息。」周綺道:「這狗官叫甚麼名字?我決放他不
過。」徐天宏道:「只知道他姓方,至於叫甚麼名字,那時候我年紀小,就不大清楚了。他
左臉上有一大塊黑記,一見面就知道。」周綺嗯了一聲。
    周大奶奶又問他結了親沒有,在江湖上這多年,難道沒看中哪家的姑娘?周綺笑道:
「他這人太刁滑,沒哪個姑娘喜歡他。」周大奶奶罵道:「大姑娘家,風言風語的,像甚麼
樣子!」周綺笑道:「你要給他做媒是不是?哪家姑娘呀?是不是許家妹子?」當晚宿店,
周大奶奶埋怨女兒:「你一個黃花閨女,和人家青年男子同路走,同房宿,難道還能嫁給別
人嗎?」周綺道:「他受了傷,我救他救錯了嗎?他雖然詭計多端,可是對我一向規規矩矩
的。」周大奶奶道:「這個你知道,他知道。我相信,你爹爹相信。但別人能相信麼?除非
你一輩子不嫁人。否則給丈夫疑心起來,可別想好好做人。這是咱們做女人的難處。」周綺
道:「那我就一輩子不嫁人。」兩人越說越大聲,又要爭吵起來。周大奶奶道:「那位徐爺
就住在隔房,別教人家聽見了不好意思。」周綺道:「怕甚麼?我又沒做虧心事,幹麼要瞞
他?」次日母女倆起來,店小二拿了一封信進來,說道:「隔房那位徐爺叫我拿給奶奶
的。」周綺忙問:「他人呢?」店小二道:「他說有事先走一步,今兒一早騎馬走了。」周
綺抓住他領口,喝道:「你幹麼不來叫我們?」店小二道:「徐爺說不必了,他的話都寫在
信上。」周綺放下店小二,搶信來看,見信上寫道:「周大奶奶、周姑娘賜鑒:天宏受傷,
虧得周姑娘救命,感激之心,不必多說。現在兩位母女團圓,此去開封,路程已近,天宏先
走一步,請勿見怪。周姑娘相救之事,天宏當然終身不忘,但決不對人提起片言隻字,請兩
位放心可也。徐天宏上。」周綺看了,呆了半晌,把信一丟,回房躺在炕上重又睡倒。周大
奶奶叫她吃飯動身,她不言不語,不理不睬。周大奶奶急道:「我的大小姐,咱們不是在鐵
膽莊哪,怎麼還發大小姐脾氣?」周綺仍是不理。周大奶奶道:「你怪他一個兒不聲不響的
走了,是不是?」周綺氣道:「他是為我好,我怎能怪他?」周大奶奶道:「那麼你在怪我
了?」周綺翻身向裡,把被蒙住了頭。周大奶奶道:「你怪我甚麼呀?」周綺霍的坐起,說
道:「你昨晚的話,一定都讓他聽見啦。他怕人家說閒話,害我嫁不了人,所以獨個兒先
走。他信上不是說『決不對人提起片言隻字』嗎?我嫁不嫁,你操甚麼心?我偏不嫁人,偏
不嫁人!」
    周大奶奶見她一邊說一邊流下淚來,知她對徐天宏已生真情,雖然自己還未必明白,但
不知不覺間已把心情流露了出來,於是低聲安慰:「媽只有你一個女兒,難道還不疼你?咱
們到開封府見了你爹,要他作主,將你許配給這位徐爺。你放心,一切包在媽的身上。」周
綺急道:「誰說要嫁他了?我有甚麼不放心?下次人家就是死在我的面前,我也不去救他一
救。別說一救,半救也不救。」徐天宏那晚在客店宿下,取出從鏢師身上搜來的幾封書信,
在燈下細看,有一封是鎮遠鏢局總鏢頭王維揚寫給韓文沖的,催他即日赴京,護送一批重寶
前赴江南云云,其餘的都無關緊要。徐天宏看了也不在意,忽聽得隔房周氏母女吵嚷起來,
好幾次提到自己名字,一聽之後,十分不安,自忖周綺如因救護自己而聲名受累,那如何對
得住她?於是留下一封信,一早就先行走了。到得河南省境,只見沿河百姓都因黃水大漲而
人心惶惶。徐天宏見災像已成,暗暗歎息,心想:「黃河雖屬天災,但只要當道者以民為
心,全力施為,未始沒有挽救之道,但做官的都當河工是肥缺,一上任就大刮特刮,幾時有
一刻把災害放在心上?」依著記號尋到開封,在汴梁豪傑梅良鳴家中遇見了群雄。眾人見他
無恙歸來,歡忭莫名。梅良鳴張宴接風。這時章進、衛春華、心硯各人的傷都已將息好了。
石雙英赴回疆送信未回,常氏雙俠還在探聽文泰來下落,蔣四根則到黃河邊上查察水勢去
了。徐天宏對周仲英不提周大奶奶與周綺之事,心想反正一天內她們就會趕到,怕他細問起
來,難以措辭,只對群雄說起途中曾聽到余魚同的消息,知他受了重傷,與一個女扮男裝的
少女在一起,卻不知是誰。眾人議論了一會,猜想不出,都甚掛念,但知余魚同向來機警能
干,必能設法養傷避敵。次日清晨,周綺獨自個來到梅家,與父親及眾人見了,眾人又各大
喜。廝見後,周綺悄悄對徐天宏道:「你過來,我有話對你說。」徐天宏心懷鬼胎,料想這
位姑娘一定怪他不告而別,要大大責罵一頓了,打定了主意:「任她怎麼罵,我決不頂撞一
句就是。」慢慢走到她跟前。周綺悄聲道:「我媽不肯來見我爹,你給我想個法兒。」徐天
宏放下了心,說道:「那麼請你爹去見她。」周綺道:「媽也不肯見他,口口聲聲,說我爹
沒良心。」徐天宏沉吟半晌,說道:「好,我有法子。」輕輕囑咐了幾句。周綺道:「這成
麼?」徐天宏道:「一定成,你先去吧。」
    徐天宏待周綺出門,和眾兄弟閒談了一會,向梅良鳴請問本地名勝,看看時候已到,悄
對周仲英道:「周老爺子,聽說這裡鐵塔寺旁的修竹園酒家,好酒是河南全省都出名的,卻
是不可不嘗。」一聽到好酒,周仲英興致極高,笑道:「好,我來作東,請眾兄弟同去暢飲
一番。」徐天宏道:「這裡省城之地,捕快耳目眾多,咱們人多去了不好。就由總舵主和小
侄兩人陪老爺子去。怎樣?」周仲英道:「好,究竟是老弟顧慮周詳。」於是約了陳家洛,
三人徑投鐵塔寺來。
    那修竹園果是個好去處,杯盤精潔,窗明几淨,徐天宏四下一望,找了個雅座。三人飲
酒吃黃河鯉魚,談論當年信陵公子在大梁大會賓朋、親迎侯嬴的故事。陳家洛歎道:「大梁
今猶如是,而夷門鼓刀俠烈之士安在哉?信陵公子一世之雄,竟以醇酒婦人而終。今日汴
梁,僅剩夷山一丘了。」酒酣耳熱,擊壺而歌,高吟起來:「閒過信陵飲,脫劍膝前橫,將
炙啖朱亥,持觴勸侯嬴。三杯吐然諾,五嶽倒為輕,眼花耳熱後,意氣素霓生……」周徐二
人也不懂他唱的是甚麼歌。
    三人喝到酒意五分,徐天宏舉杯對周仲英道:「周老爺子今日父女團圓,小侄敬你一
杯。」周仲英喝了,歎了一口氣。徐天宏道:「周老爺子心頭不快,是可惜鐵膽莊被燒了
麼?」周仲英道:「家財是身外之物,區區一個鐵膽莊,又有甚麼可惜的?」徐天宏道:
「那麼定是思念過世的幾位公子了?」周仲英不語,又歎了一口氣。陳家洛連使眼色,要他
別再說這些話動他心境,徐天宏只作不見,又道:「當時小公子年幼無知,說出了四哥藏身
之所,周老爺子一怒將他處死。在周老爺子是顧全江湖道義,我們可是萬分不安。」陳家洛
道:「七哥,咱們走吧,我酒已差不多了。」徐天宏仍對周仲英道:「周大奶奶不知因何離
家出走?」
    周仲英道:「她怪我不該殺死孩子。唉,她一個孤身女子,不知投奔何方。這孩子她愛
若性命,我確是對她不起。其實我只是盛怒之下失手,也非有心殺了孩子。待咱們把四哥救
出後,我就是走遍天涯海角,也要把老妻找回來。我這麼一把年紀,世上親人,就只老妻和
女兒兩人了。」說到此處,忽然門簾一掀,周大奶奶和周綺走了進來。
    周大奶奶道:「你的話我在隔壁都聽見啦,你肯認錯就好。我就在這裡,不用找我
啦。」周仲英一見妻子,又驚又喜,一時說不出話來。周綺對陳家洛道:「陳大哥,這是我
媽。」對母親道:「媽,這位是紅花會的陳總舵主。」二人施禮相見。周綺命酒保把隔座杯
盞移過,對周仲英道:「爹,這真巧極啦,我聽說這裡的酒好,一定要來喝,媽不肯來,給
我死拖活拉的纏了來,哪知就坐在你們隔座。」五人歡呼暢飲,談起別來之情。
    周綺見父母團聚,言歸於好,不由得心花怒放,口沒遮攔,興高采烈的說到殺童兆和、
報了害弟燒莊之仇。徐天宏連使眼色,要她住口,她只是不覺,說道:「他的計策真好!那
些鏢行的小子們都昏倒後,我跳進窗去,救起了媽。他抓起那姓童的,提在我面前,讓我親
手殺了這惡賊。」
    周仲英和陳家洛給徐天宏敬酒。周仲英道:「老弟救了老妻,又替我報了大仇,老夫實
在感激得很。」徐天宏道:「老爺子說哪裡話來,這都是周姑娘的功勞。」陳家洛問道:
「你們兩位怎麼在途中遇到的?」徐天宏支吾了幾句。周綺暗暗叫苦:「糟啦!糟啦!我說
殺童兆和時和他在一起,那麼以前的事怎麼瞞人呢?」臉上一陣飛紅,低下頭來,神智一
亂,無意中一揮,將筷子和酒杯都帶在地上,嗆啷一聲,酒杯跌得粉碎,更是狼狽。陳家洛
鑒貌辨色,知道二人之間的事決不止這些,又聽周綺提到徐天宏時,總是」他」怎樣「他」
那樣,不叫名字,已料到了六七成。回到梅府後把徐天宏叫在一邊,道:「七哥,你瞧周姑
娘這人怎麼樣?」徐天宏忙道:「總舵主,剛才周姑娘在酒樓上的言語,請你別向人提起。
她心地純真,光明磊落,可是別人聽見了,要是加一點污言穢語,咱們可對不起周老英
雄。」陳家洛道:「我也瞧周姑娘的人品好極啦,我給你做個媒如何?」
    徐天宏跳了起來,說道:「這個萬萬不可,我如何配得上她?」陳家洛道:「七哥不必
太謙,你武諸葛智勇雙全,名聞江湖,周老英雄說到你時也是十分佩服的。」徐天宏呆了半
晌不語。陳家洛連問:「怎樣?」徐天宏道:「總舵主你不知道,周姑娘不喜歡我。」陳家
洛道:「你怎知道?」徐天宏道:「她親口說的,她說恨透了我這種刁鑽古怪的脾氣,以前
咱們一路之上,老是拌嘴鬧彆扭。」陳家洛哈哈大笑,道:「那麼你是肯的了?」徐天宏
道:「總舵主你別白操心,咱們不能自討沒趣。」忽然梅家的小廝走進房來,道:「陳少
爺,周老爺在外面,請你說話。」陳家洛向徐天宏一笑,走出房來,只見周仲英背著雙手在
廊下踱步,忙迎上去道:「周老爺子有事吩咐,命人叫我便是,何必親來?」周仲英道:
「不敢。」拉著他手,到花廳中坐下,說道:「我有一件心事,想請陳當家的作主。」陳家
洛道:「老爺子但說不妨,小侄自當效勞。」
    周仲英道:「小女今年一十九歲了,雖然生來頑劣,但天性倒還淳厚,錯就錯在老夫教
了她一點武藝,尋常人家的孩子她就瞧不順眼,所以蹉跎到今,還沒對親……」說到這裡,
似乎躊躇,隔了一會才道:「貴會七當家徐爺,江湖上大家仰慕他的英名。他有智有勇,人
品又好。老夫想請陳當家的作一個媒,將小女許配於他,就是怕小女脾氣不好,高攀不
上。」陳家洛一聽大喜,連連拍胸,說道:「此事包在小侄身上。周老爺子是武林的泰山北
鬥,既肯垂愛,我們紅花會眾兄弟都與有榮焉,小侄馬上去說。」一口氣奔到徐天宏房中,
一說經過,把徐天宏喜得心中突突亂跳。陳家洛道:「七哥,我瞧周老英雄臉色,他心中還
有一句話,卻是不便出口。我猜是這樣,不知你肯不肯?」徐天宏道:「哪有甚麼不肯
的?」陳家洛笑道:「我也想沒甚麼不肯的。周老英雄三個兒子都死了,小兒子還是因咱們
紅花會而死。眼見周家香煙已斷。我意思是委屈七哥一些,不但做他女婿,還做他兒子。」
徐天宏道:「你要我入贅周家?」陳家洛道:「不錯,將來生下兒子,長子姓周,次子姓
徐。自古道無後為大,咱們這樣辦,也算稍報周老英雄的一番恩義。」徐天宏深感周綺救命
之德,慨然允了。兩人回到周仲英房中,請周大奶奶過來。周綺不知原因,跟著進房。周仲
英一見陳徐二人臉色,便知事成,笑道:「綺兒,你到外面去。」周綺氣道:「又有甚麼事
要瞞著我了。不成,我非聽不可!」話是這麼說,還是轉身出去。
    陳家洛將入贅之意說了。周大奶奶笑得合不攏嘴來,周仲英也是喜容滿面,連說:「這
哪裡敢當,這哪裡敢當?」徐天宏跪下磕頭。周仲英連忙扶起,笑道:「我們身在外邊,沒
帶甚麼贅見之儀,待會我把那手打鐵膽的法兒傳你,七爺你瞧怎樣?」周大奶奶笑道:「你
老糊塗啦,怎麼還叫他七爺?」周仲英呵呵大笑。徐天宏知道鐵膽功夫是他仗以成名的武林
絕藝,今日喜事重重,既得嬌妻,又遇名師,忙再跪下叩謝。兩人遂以父子相稱。這件事一
傳出去,大家紛來賀喜。當晚梅良鳴大張筵席慶賀。周綺躲了起來,駱冰死拉也拉不出來。
    飲酒之間忽然石雙英進來,對陳家洛道:「總舵主,你的信已經送到,這是木卓倫老英
雄的回信。」陳家洛接了,說道:「十二哥奔波萬里,回來得這樣快,真辛苦你啦,快來喝
一杯……」話未說完,突然蔣四根飛跑進來,高叫:「黃河決口啦!」眾人一聽,俱都停杯
起立,詢問災情。蔣四根道:「孟津到銅瓦廂之間,已決了七八處口子,好多地方路上已沒
法子走啦。」大家聽了都感憂悶,既恤民困,而常氏雙俠迄今仍未回報,不知文泰來情狀若
何。陳家洛道:「眾位哥哥,咱們在這裡已等了幾天,五哥六哥始終沒有消息,多半前途有
變,只怕洪水阻路,誤了大事。請大家想想該怎麼辦?」章進叫道:「咱們不能再等,大伙
兒趕上北京去。四哥就是下在天牢,咱們好歹也劫他出來。」衛春華、楊成協、蔣四根等都
齊聲附和。陳家洛和周仲英、無塵、趙半山低聲商量了幾句,說道:「事不宜遲,咱們就馬
上動身。」於是向梅良鳴謝了吵擾,啟程東行。陳家洛在路上拆閱木卓倫的書信,信上對紅
花會報訊之德再三稱謝,並說已召集族人,秣馬厲兵,決與強敵周旋到底,只以寇眾我寡,
勢難取勝,但全族老小寧可人人戰死,也決不屈服。信中詞氣悲壯,陳家洛不禁動容,問石
雙英道:「木卓倫老英雄還有甚麼話說?」石雙英道:「他問起四哥救出來沒有?聽說沒有
成功,很是掛念。」陳家洛「嗯」了一聲。石雙英又道:「他們族裡的人對咱們情誼很深,
聽說我是總舵主派去的使者,大家對我好得不得了。」陳家洛問道:「你見了木卓倫老英雄
的家人麼?」石雙英道:「他夫人、兒子和兩個女兒都見了。他大女兒是和總舵主會過面
的,她問候總舵主安康。」陳家洛隔了一會,緩緩的道:「她此外沒說甚麼了?」石雙英想
了一想,說道:「我臨走時,霍青桐姑娘似乎有些話要對我說,但始終沒說,只是細問咱們
救四哥的詳情。」陳家洛沉吟不語,探手入懷,摸住霍青桐所贈短劍。這短劍刃長八寸,精
光耀眼,劍柄金絲纏繞,磨損甚多,看來是數百年前的古物。霍青桐那日曾說,故老相傳,
劍中藏著一個極大秘密,可是這些日來翻覆細看,始終瞧不出有何特異之處。回首西望,眾
星明亮,遙想平沙大漠之上,這星光是否正照到了那青青翠羽,淡淡黃衫?眾人走了一夜,
天明時已近黃河決口之處,只見河水濁浪滔天,奔流滾滾,再走幾個時辰,大片平原已成澤
國。低處人家田舍早已漂沒。災民都露宿在山野高處,有些被困在屋頂樹巔,遍地汪洋,野
無炊煙,到處都是哀鳴求救之聲,時見成群浮屍,夾著箱籠木料,隨浪飄浮。群雄繞道從高
地上東行,當晚在山地上露宿了一宵,次日兜了個大圈子才到杜良寨,真是哀鴻遍野,慘不
忍睹。周綺一直和駱冰在一起,這時再也忍不住了,縱馬追上徐天宏,說道:「你鬼心眼兒
最多,想法子救救這些老百姓啊。」徐天宏自與她定婚後,未婚夫婦為避嫌疑,兩日來沒說
一句話,哪知她開口第一句話,就出個天大難題,不由得好生為難,說道:「話是不錯,可
是災民這麼多,有甚麼法子呢?」周綺道:「要是我有法子,幹麼要來問你?」徐天宏道:
「趕明兒我對大伙說,不許再叫我『武諸葛』這外號,免得你老是跟我為難。」周綺急道:
「我幾時跟你為難啊?我話說錯了,好不好?我不說話就是。」說罷嘟起了嘴,一聲不響。
    徐天宏道:「妹子,咱們現下是一家人啦,可不能再吵嘴。」周綺不理。徐天宏道:
「是我錯了,饒了我這次。你笑一笑吧。」周綺把頭轉開,一張俏臉仍然板著。徐天宏道:
「啊,你不肯笑,原來是見了新姑爺怕羞。」周綺忍耐不住,噗哧一聲,笑了出來,舉起馬
鞭笑道:「你再胡說八道,瞧我打不打你?」駱冰在二人之後,她怕白馬遠赴回疆,來回萬
裡,奔得脫了力,這兩日一直緩緩而行,眼見周綺天真爛漫的和徐天宏說笑,想起丈夫,更
增愁思。未牌時分大伙到了招討營,這是黃河沿岸的一個大鎮,郊外災民都逃到鎮上來。駱
冰將身上所帶黃金在銀鋪中換了銀子,買了糧食散發。災民蜂湧而來,不一會全數發完,受
到救濟的人連一成都不到。眾人出得鎮去,許多災民戀戀不捨的跟在後面,只盼能得到一點
點糧食果腹。群雄心中不忍,可是哪裡救濟得這許多,只得硬起心腸,上馬馳走。
    沿路災民絡繹不絕,拖兒帶女,哭哭啼啼。群雄正行之間,忽然迎面一騎馬急奔而來。
山路狹窄,那騎馬卻橫衝直撞,一下子將一個懷抱小孩的災民婦人撞下路旁水中,馬上乘者
竟是毫不理會,自管策馬疾馳而來。群雄俱各大怒。衛春華首先竄出,搶過去拉住騎者左腳
一扯,將他拉下馬來,劈面一拳,結結實實打在他面門之上。那人「哇」的一聲,吐出一口
血水、三隻門牙。那人是個軍官,站起身來,破口大罵:「你們這批土匪流氓,老子有緊急
公事在身,回來再跟你們算帳。」上馬欲行。章進在他右邊一扯,又將他拉下馬來,喝道:
「甚麼緊急公事,偏教你多等一會。」陳家洛道:「十哥,搜搜他身上,有甚麼東西。」章
進在他身上一抄,搜出一封公文。交了過去。陳家洛見是封插上雞毛、燒焦了角的文書,知
是急報公文,是命驛站連日連夜遞送的,封皮上寫著「六百里加急呈定邊大將軍兆」的字
樣,隨手撕破火漆印,抽出公文。那軍官見撕開公文,大驚失色,高叫起來:「這是軍中密
件,你不怕殺頭嗎?」心硯笑道:「要殺頭也只殺你的。」陳家洛見公文上署名的是運糧總
兵官孫克通,稟告兆惠,大軍糧餉已運到蘭封,因黃河氾濫,恐要稽延數日,方能到達雲
雲。陳家洛把公文交給徐天宏,道:「不相干,跟四哥沒甚麼關係。」徐天宏一看,喜容滿
面,說道:「總舵主,這真是送門來的大寶貝。咱們相助木老英雄,救濟黃河災民,都著落
在這件公文上。」跳下馬來,走到那軍官面前,將那公文撕得粉碎,笑道:「你去兆惠那
裡,還是回蘭封?失落了軍文書,要殺頭的吧?要命的自己逃吧。」那軍官又驚又怒,說不
出話來,想想此言確是實情,無可奈何,脫下身上軍裝往水裡一拋,混在災民群中走了。陳
家洛已明白徐天宏之意,說道:「劫糧救災,確是一舉兩得,只是大軍糧餉必有重兵護送,
咱們人少,如何幹這大事,願聞七哥妙計。」徐天宏在他耳旁輕輕說了幾句,陳家洛大喜,
道:「好,就這麼辦。」當下分撥人手。各人接了號令,自去喬裝改扮,散佈謠言。次日上
午,蘭封城內突然湧進數萬災民,混亂不堪。縣令王道見情勢有異,叫捕快抓了幾名災民來
問話,都說今日發放賑濟錢糧,因此趕來領取。王道忙下令關閉城門。此時十傳百,百傳
千,四鄉災民大集,城內城外黑壓壓一片,萬頭聳動。王道差人傳諭並無此事,災民哪裡肯
信?
    王道見災民愈聚愈多,心中著慌,親到東城石佛寺去拜見駐紮在寺中的總兵孫克通,請
他調兵在城內彈壓。孫克通道:「小將奉兆將軍將令,剋日運送糧餉前赴回疆,只要稍有失
閃,就是殺頭的罪名。不是小將不肯幫忙,實在軍務重大,請王大人原諒。」王道再三懇
求,孫克通只是不允。王道無奈,只得辭出,到得街上,只見災民已在到處鼓噪。
    天將入夜,忽然縣衙、監獄、和街上幾家大商號同時起火。王道忙督率衙役捕快救火,
正亂間,一名公差氣急敗壞的奔來報道:「大……大老爺不好了,西門給災民打開,成千成
萬災民湧進城來了。」王道只是叫苦,手足無措,忙叫:「備馬。」帶了衙役往西城察看,
走不了半條街,道路已被災民塞住,無法通行。只聽得災民中有人叫道:「在東城石佛寺發
糧發銀子,大家到石佛寺去啊!」眾災民迎面蜂擁而來。王道大怒,喝道:「奸民散佈謠
言,給我抓來審問。」兩名衙役應了,嗆啷啷抖出鐵鏈,往一名身裁瘦小、正在大嚷大叫的
領頭災民頭上套去。那人一把奪過鐵鏈,反手揮出,登時打折一名衙役的脊骨,大叫:「咱
們要吃飯啊,又犯了甚麼王法哪?」
    王道見不是路,回馬就走,繞到南門,迎面又是一群災民湧來。王道心想只有到孫總兵
那裡去躲避。正行之間,只見在城中巡邏的兵丁紛紛逃竄,一個道人手執長劍,一個胖子揮
動鐵鞭,一個駝子舞起狼牙棒,一名大漢挺著鐵槳,隨後趕殺過來。王道混在兵丁群中,催
馬逃向石佛寺。寺門早已緊閉,守門士兵認得是知縣大人,開門放他進去。那時寺外災民重
重疊疊,已圍了數層。災民中有人叫:「朝廷發下救濟錢糧,都給狗官吞沒了。發錢糧哪,
發錢糧哪!」眾災民齊聲高呼,聲震屋瓦。王道不住發抖,連說:「造反了,造反了!」
    孫克通究是武官,頗有膽量,叫士兵將梯子架在牆頭,爬上梯去,高聲叫道:「是安份
良民,快快退出城去,莫信謠言。再不退去,可要放箭了。」這時兩名游擊已帶領弓箭手布
在牆頭。災民紛紛鼓噪,孫克通叫道:「放箭。」一排箭射了出去,登時有十多名災民中箭
倒地。眾災民大駭,轉身就逃,互相踐踏,呼娘喚兒,亂成一片。孫克通在牆頭哈哈大笑,
笑聲未畢,災民中有人撿起兩塊石子,投了上來。孫克通側身避開了一塊,另一塊卻從腮邊
擦過,只感到一陣痛楚,伸手一摸,滿手是血,不由得大怒,大叫:「放箭,放箭!」弓箭
手一排箭射出去,又有十多名災民中箭。災民驚叫聲中,忽聽兩聲呼嘯,兩個又高又瘦的漢
子縱上牆去,手掌揮處,將幾名弓箭手擲下地來。災民憤恨弓箭手接連傷人,湧上去按住狠
打,有些婦女更是亂撕亂咬。紅花會群雄早已混在災民群中。徐天宏本意讓官兵多作一些威
福,使災民憤怒不可遏止,然後一鼓作氣,攻進寺中。忽見常氏雙俠跳上牆頭,群雄都是驚
喜交集。
    駱冰舞開雙刀,跳上牆頭,挨到常赫志身旁,問道:「五哥,見到四哥了麼?他怎
樣?」常赫志見了駱冰,很是驚奇,道:「咦,四嫂你也來了?四哥見到了,你放心。」駱
冰一聽,精神大振,突然間喜歡過度,反而沒力氣廝殺了,跳在牆外坐倒,扶住了頭。章進
和心硯忙奔了過來,連問:「怎樣?受傷了麼?」駱冰笑道:「沒事,五哥見到四哥了。」
    看牆頭時,只見衛春華、楊成協、周綺、孟健雄都已攻上,正與官兵惡鬥。不一會寺門
打開,蔣四根和孟健雄從寺中奔出,向災民連連招手,大叫:「大家進來拿糧!」眾災民一
湧而入。寺中官兵先還揮動兵刃亂砍亂殺,後來見災民愈來愈多,又有一批武功高強之人混
在其間,統兵軍官接連被殺了數名,不由得亂了手腳。但官兵人數愈多,又有兵器,災民卻
不敢逼近。孫克通舞動大刀,帶著幾名親兵在牆頭拚鬥,邊打邊退,忽覺耳旁風生,後心一
陣酸麻,一鬆手,大刀噹啷啷跌落牆下,雙手不知怎的已被人反背擒住,又覺得頸項中一陣
冰涼,一個聲音在腦後喝道:「你龜兒,命令官兵拋下兵器,退出廟去。」孫克通稍一遲
疑,項頸中一陣劇痛,竟是一把刀架在頸上,那人輕輕把刀拖動,在他頸項中劃破了一層
皮。到了這地步,孫克通哪敢不依,只得高聲傳令。官兵見總兵被一個鬼怪模樣的人擒住,
主將既然有令,何必再拚性命,各自拋下兵器,退出廟去。眾災民齊聲歡呼。陳家洛走進大
殿,只見五開間的殿上堆滿了一袋袋的糧食,一車車的銀鞘。石雙英將縣令王道掀來聽他發
落。陳家洛笑道:「你是縣太爺嗎?」王道顫聲道:「是……是……大王。」陳家洛笑道:
「你瞧我像大王嗎?」王道道:「我該死,說錯了,不知公子尊姓大名?」陳家洛微微一
笑,不答他的問話,問道:「你是兩榜出身嗎?」王道道:「不敢,不敢。」陳家洛道:
「不敢甚麼?你既是進士,胸中必有才學,我出一個對子給你對對。」他折扇一揮,秀眉一
揚,笑道:「你對出,饒你性命,對不出呢,嘿嘿,那就不客氣了。」眾災民聽紅花會群雄
告諭,說不久就可分發錢糧,俱都安靜了下來,這又聽說知縣被擒,紅花會總舵主正在考較
他的才學,都覺好奇,圍成一圈,千百雙眼睛集在王道臉上。陳家洛道:「你聽著,這上聯
是:『俟河之清,人壽幾何!卻問河清易?官清易?』」王道滿頭大汗,惶急之際,本來便
有三分才學,也隨黃河之水流入汪洋大海了,想了半天,說道:「公子,你這上聯太難了,
我……我對不出。」陳家洛答道:「也好,不對也罷。我問你,是黃河清容易呢,還是官吏
清容易?」王道忽然福至心靈,說道:「我瞧天下的官都清了,黃河的水也就清啦。」陳家
洛呵呵大笑,說道:「說得好!饒你一命。你快召集吏役,將錢糧散發給災民。喂,總兵
官,你也幫著點。」孫克通和王道好生為難,軍糧散失已是殺頭的罪名,怎麼還能由自己手
裡分發出去?但若不聽命令,眼見當場便要喪命,火燒眉毛,只顧眼下,萬般無奈,只得督
率兵卒吏役,把軍糧軍餉發給災民。災民歡聲雷動,紛紛向紅花會群雄稱謝,領錢糧時不住
對孫克通和王道揶揄取笑,兩人只當不聞不見。陳家洛叫道:「各位父老兄弟姊妹聽著,日
後衙門裡要是派人查問,便說是總兵官和知縣太爺親手發給你們的。」眾災民嘩然叫好,連
說:「正是如此。」
    群雄在一旁監視,直到深夜,眼見糧餉散發已盡。徐天宏叫道:「各位父老,你們把這
些軍器都拿去藏在家裡,狗官知道好歹,那就罷了,要是我們走後:再來逼你們交還錢糧,
大伙就給他們拚了。」眾災民這時對紅花會群雄的話,說一句聽一句,當下便有精壯男子過
來,拾起眾兵丁拋在地下的刀槍。官兵見災民勢大,總兵又落入敵人手中,哪敢抗拒?
    陳家洛道:「大事已了,各位哥哥,跟我走吧!」站起身來,群雄擁著孫克通,在眾災
民轟謝聲中離了石佛寺,上馬出城。馳出十餘里,陳家洛將孫克通往馬下一推,說道:「總
兵大人,多謝你的糧食銀子,咱們後會有期。你下次再押糧餉,千萬送個信來。」雙手一
拱,哈哈大笑,在群雄拱衛中絕塵而去。奔出里許,陳家洛問常氏雙俠道:「兩位得到了四
哥的消息?」常赫志道:「見到十四弟留的記號,說四哥已被送去杭州。」陳家洛大為詫
異,問道:「送去杭州幹麼?怎麼不去北京?不是皇帝老兒要親審麼?」常伯志道:「咱們
也覺得奇怪。不過十四弟做事素來精細,定是探到了確訊。」
    陳家洛要眾人下馬,圍坐商議。徐天宏道:「四哥既去杭州,咱們就奔江南設法搭救。
杭州是咱們的地盤,朝廷的勢力也沒北京大,相救起來較為容易。不過還得請一位哥哥到北
京去打探消息,以防萬一。」眾人俱各稱是。陳家洛望著石雙英,說道:「再請十二郎辛苦
一趟。」石雙英道:「好。」商議已畢,石雙英一人北上,群雄連騎南下。
    陳家洛再問起余魚同傷勢情況。常氏雙俠說並不知情,他哥兒倆一見到記號,馬上趕回
報信,經過蘭封時見災民大集,就隨著災民到石佛寺看看熱鬧,碰上官兵放箭,兩人按捺不
住,跳上牆去動起手來,不意群雄都已到達。
    眾人得悉了文余二人的消息,文泰來雖未脫險,但已知二人安然無恙,均感欣慰,談起
適才劫糧救災之事,痛快不已。周綺道:「西征大軍沒了糧餉,霍青桐姊姊定可打個勝
仗。」無塵笑道:「那女娃子劍法不錯,人緣又好,大夥兒都幫著她。盼她打個大勝仗,好
讓大家都歡喜歡喜。」
引言 使用道具
phil65.tw
王爵 | 2008-3-5 20:49:40

第七回 琴音朗朗聞雁落 劍氣沉沉作龍吟
    不一日,群雄來到徐州。當地紅花會分舵舵主見總舵主和內外香堂各位香主忽然一齊來
到,恭謹接待,不免大忙起頭。江北一帶會眾歸楊成協統率,他命分舵主不可張揚,也不必
通知眾兄弟來見總舵主。群雄只宿了一宵,當即南下。此後一路往南,大小碼頭全有紅花會
的分支頭目。群雄為守機密,都不驚動,疾趨而過,數日後到了杭州,宿在杭州分舵舵主馬
善均家中。馬家坐落在西湖孤山腳下,湖光山色,風物佳勝,又是個僻靜所在。馬善均是大
綢緞商人,自置兩所大機房織造綢緞,因生性好武,結識了衛春華,由他引入紅花會。馬善
均五十上下年紀,胖胖的身材,穿一件團花緞袍,黑呢馬褂,一眼看去,直是個養尊處優的
富翁,哪知竟是一位風塵豪俠。當晚在後廳與群雄接風,眾人在席上將要救文泰來之事說
了。馬善均道:「小弟馬上派人去查,看四當家關在哪一所獄裡,咱們再相機行事。」當即
命兒子馬大挺出去派人查探。
    第二天上午,馬大挺回報說,巡撫衙門、杭州府、錢塘縣、仁和縣各處監獄,以及駐防
將軍轅所、水陸提督衙門,都有兄弟們去打探過,查知均無文四當家在內。
    陳家洛召集群雄議事。馬善均道:「這裡撫台、府縣以及將軍、提督衙門,均有本會兄
弟在內,文四當家如在官府監獄,必能查到。最怕官府因四當家案情重大,私下監禁,那就
棘手了。」陳家洛道:「咱們第一步是查知文四哥的所在。馬大哥繼續派遣得力兄弟,往各
衙門打探,今晚再請道長、五哥六哥到巡撫衙門去看看。最要緊是別打草驚蛇,無論如何不
能伸手動武。」無塵等應了。馬善均詳細說了道路和撫台衙門內外情形。三人於子夜時分出
發,去了兩個時辰,回報說撫台衙門戒備森嚴,有成千兵丁點起燈火,徹夜守衛,巡查的軍
官有幾名都是戴紅頂子的二三品大員,他們不敢硬闖,等了良久,守衛的軍官沒絲毫怠懈,
只得回來。
    群雄好生奇怪,猜測不出是何路道。馬善均道:「這幾天杭州城裡各處盤查極緊,各家
賭場、娼寮,甚至水上的江山船,都有官差去查問,好多人無緣無故的給抓了去。難道跟文
四當家有關不成?」徐天宏道:「想來不會。莫非京裡來了欽差大臣,所以地方官要賣力一
番。」馬善均道:「沒聽說有欽差來浙江呀。」眾人計議多時,不得要領。
    次日周綺吵著要父母陪她去遊湖,周仲英答應了。周綺向徐天宏連使眼色,要他同去。
徐天宏不好意思出口,只作不見。常言道:「知子莫若父」,周仲英知道女兒心思,笑道:
「宏兒,我們從未來過杭州,你同去走走,別教我們迷了路走不回來。」徐天宏應了。周綺
悄聲道:「爹爹叫你就去。我叫你,就偏不肯。」徐天宏笑著不語。他幼失怙持,身世淒
涼,這時忽得周仲英夫婦視若親子,未婚妻又是一派天真嬌憨,對他甚是依戀親熱,雖在人
前亦不避忌,不但自己欣喜,眾兄弟也都代他高興。
    陳家洛也帶了心硯到湖上散心,在蘇堤白堤漫步一會,獨坐第一橋上,望湖山深處,但
見竹木陰森,蒼翠重疊,不雨而潤,不煙而暈,山峰秀麗,挺拔雲表,心想:「袁中郎初見
西湖,比作是曹植初會洛神,說道:『山色如娥,花光如頰,溫風如酒,波紋如綾,才一舉
頭,已不覺目酣神醉。』不錯,果然是令人目酣神醉!」他幼時曾來西湖數次,其時未解景
色之美,今日重至,才領略到這山容水意,花態柳情。凝望半日,雇了一輛馬車往靈隱去看
飛來峰。峰高五十丈許,緣址至顛皆石,樹生石上,枝葉光怪,石牙橫豎錯落,似斷似墜,
一片空青冥冥。陳家洛一時興起,對心硯道:「咱們上去看看。」峰上本無道路可援,但兩
人輕功不凡,談笑間上了峰頂。
    仰望三竺,但見萬木參天,清幽欲絕,陳家洛道:「那邊更好。」兩人下峰,緩步往上
中下三天竺行去。走出十餘丈,忽有兩名身穿藍布長袍的壯漢迎面走來,見到他兩人時不住
打量,面露驚奇之色。心硯悄聲道:「少爺,這兩人會武。」陳家洛笑道:「你眼力倒不
錯。」語聲未畢,迎面又是兩人走來,一式打扮,正在閒談風景,聽口音似是旗人。一路上
山,遇見這般穿藍布長袍的武人共有三四十人,見到陳家洛時都感詫異。心硯看得眼都花
了。陳家洛也自納罕,心下琢磨:「難道是甚麼江湖幫會、武林宗派在此聚會不成?但杭州
是紅花會地盤,如有此事,決不會不通知我們。這些人見到我時俱露驚奇之色,那又為了甚
麼?」轉過一個彎,正要走向上天竺觀音廟,忽聽山側琴聲朗朗,夾有長吟之聲,隨著細碎
的山瀑聲傳過來。只聽那人吟道:「錦繡乾坤佳麗,御世立綱陳紀。四朝輯瑞征師濟,盼皇
畿,雲開雉扇移。黎民引領鸞輿至,安堵村村□酒旗。恬熙,御爐中□□瑞雲霏。」陳家洛
心想,這琴音平和雅致,曲詞卻是滿篇歌頌皇恩,但歌中「村村□酒旗」這五字不錯,倘若
普天下每一處鄉村中都有酒家,黎民百姓也就快活得很了。
    循聲緩步走了過去,只見山石上坐著一個縉紳打扮之人正在撫琴,年約四十來歲,旁邊
站著兩個壯漢,一個枯瘦矮小的老者,也都身穿藍布長衫。陳家洛心中突然一凜,覺得這撫
琴之人似乎依稀相識,那人形相清懼,氣度高華,越看容貌越熟,可是總想不起在哪裡會
過,剎那間心神恍惚,竟如做夢一般,只覺那人似是至親至近之人,然又隔得極遠極遠。這
時那老者和兩個壯漢都已見到陳家洛和心硯,也凝神向他們細望,似欲過來說話。那撫琴男
子三指一劃,琴聲頓絕。陳家洛拱手道:「適聆仁兄雅奏,詞曲皆屬初聞,可是兄台所譜新
聲嗎?」那人笑道:「正是。這『錦繡乾坤』一曲是小弟近作。閣下既是知音,還望指
教。」陳家洛道:「高明,高明!詞中『安堵村村□酒旗』一句尤佳。」那人臉現喜色,
道:「兄台居然記得曲詞,請過來坐坐。」陳家洛心想:「甚麼『盼皇畿』、『黎民引領鸞
輿至』,大拍皇帝馬屁,此曲格調也就低得很。」但不知何故,對此人心中自生親近之意,
便走了過去,施禮坐下。那人看清了他面容,大為訝異,呆了半晌。陳家洛笑道:「兄弟一
路上山,遇見遊客甚多,見到兄弟之時,人人面露詫異之色,適才兄台也是如此,難道小弟
臉上有甚麼古怪麼?倒要請教了。」那人笑道:「兄台有所不知,小弟有一親戚,相貌和兄
台十分相似,那些遊客都是小弟朋友,是以都感驚奇。」陳家洛笑道:「原來如此。仁兄相
貌我也熟極,似在哪裡會過。小弟愚魯,再也記不起來,仁兄可想得起麼?」
    那人呵呵大笑,說道:「那真是有緣了。請問仁兄高姓大名。」陳家洛名滿江湖,不願
告知他真姓名,隨口謅道:「小弟姓陸,名嘉成。」那是將陳家洛三字顛倒了過來,也問:
「請問兄台尊姓。」那人微一沉吟,說道:「小弟複姓東方,單名一個耳字,是直隸人氏。
聽兄台口音,似是本地人?」陳家洛道:「小弟正是此間人。」那自稱東方耳的人道:「久
聞江南山水天下無雙,今日登臨,果然名下無虛,不但峰巒佳勝,而且人傑地靈,所見人
物,亦多才俊之士。」陳家洛聽那人談吐不俗,又見那兩個壯漢和那老者都對他執禮至恭,
當他說話時垂手而立,不敢稍有懈怠,實不知他是何等人物,便道:「兄台既然喜愛江南,
何不就在此定居,也好令小弟時聆教益。」東方耳呵呵大笑,說道:「偷得浮生半日之閒,
在此一遊,已是非分,我輩俗人,此等清福豈能常享?兄台知音卓識,必是高手,就請彈奏
一曲如何?」說罷把七絃琴推到陳家洛面前。陳家洛伸指輕輕一撥,琴音清越絕倫,看那琴
時,見琴頭有金絲纏著「來鳳」兩個篆字,木質斑斕蘊華,似是千年古物,心中暗吃一驚,
自忖此琴是無價之寶,這人不知從何處得來,說道:「兄台珠玉在前,小弟獻醜了。」於是
調弦按微,鏗鏗鏘鏘的彈了起來,彈的是一曲《平沙落雁》。東方耳凝神傾聽。一曲既終,
東方耳道:「兄台是否到過塞外?」陳家洛道:「小弟適從回疆歸來,不知兄台何以得
知?」東方耳道:「兄台琴韻平野壯闊,大漠風光,盡入弦中,聞兄妙奏,真如讀辛稼軒
詞:『醉裡挑燈看劍,夢迴吹角連營,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聲,沙場秋點兵。』
這曲《平沙落雁》,小弟生平聽過何止數十次,但從未得若兄台琴引,如此氣象萬千。」陳
家洛見他果是知音,心中也甚歡喜。東方耳又道:「小弟尚有一事不明,意欲請教。不過初
識尊範,交淺言深,似覺冒昧。」陳家洛道:「但問不妨。」東方耳道:「聽兄琴韻中隱隱
有金戈之聲,似胸中藏有十萬甲兵。但觀兄相貌又似貴介公子,溫文爾雅,決非統兵大將。
是以頗為不解。」陳家洛笑道:「小弟一介書生,落拓江湖。兄台所言,令人汗顏。」那東
方耳對陳家洛所言,似乎不甚相信,又問:「兄台諒必出身世家,不知尊大人現居何官?兄
台有何功名?」陳家洛道:「先嚴已不幸謝世。小弟碌碌庸才,功名利祿,與我無緣。」東
方耳道:「聆兄吐屬,大才磐磐,難道是學政無目,以致兄台科場失利嗎?」陳家洛道:
「那倒不是。」東方耳道:「此間浙江巡撫,是弟至交,兄台明日移駕去見他一見,或有際
遇,也未可知。」陳家洛道:「兄台好意,至深感謝。只是小弟無意為官。」東方耳道:
「然則兄台就此終身埋沒不成?」陳家洛道:「與其殘民以逞,不如曳尾於泥塗耳。」東方
耳一聽此言,不覺面容變色。兩名藍衣壯漢見他臉色有異,都走上一步。東方耳稍稍一頓,
呵呵笑道:「兄台高人雅致,胸襟自非我輩俗人所及。」兩人互相打量,都覺對方甚為奇
特,然而在疑慮之中又不禁有親厚之情。東方耳道:「兄台自回疆遠來江南,途中見聞必
多。」陳家洛道:「神州萬里,山川形勝自是目不暇給。只是適逢黃河水災,哀鴻遍野,小
弟也無心賞玩風景。」東方耳道:「聽說災民在蘭封搶了西征大軍的軍糧,兄台途中可有所
聞?」陳家洛一怔,心道:「此人消息怎麼如此靈通?我們劫糧後趕來江南,晝夜奔馳,途
中絲毫沒有耽擱,怎麼他倒知道了?」說道:「事情是有的,災民無衣無食,為民父母者不
加憐恤,他們為求活命,鋌而走險,也是情有可原。」
    東方耳又是一頓,輕描淡寫的道:「聽說事情不單如此,這件事是紅花會鼓動災民,犯
上作亂。」陳家洛故作不知,問道:「紅花會是甚麼呀?」東方耳道:「那是江湖上一個造
反謀叛的幫會,兄台沒聽到過嗎?」陳家洛道:「小弟放浪琴棋之間,世事是一竅不通。說
來慚愧,這樣大名鼎鼎的一個幫會,小弟今日還是初聞。」他微微一頓,說道:「朝廷得訊
之後,對紅花會定要嚴加懲辦的了。」東方耳道:「那還用說?諒這種人也不足成為大
患。」陳家洛不動聲色,問道:「兄台何所據而云然?」東方耳道:「方今聖天子在位,朝
政修明。當道只要派遣一二異才,紅花會舉手間就可剿滅。」陳家洛道:「小弟不明朝政,
如有荒唐之言,請勿見笑。據弟愚見,朝廷之中大都是酒囊飯袋之輩,未必能辦甚麼大事
呢!」此言一出,東方耳與他身旁的老者壯漢又各變色。東方耳道:「兄台這未免是書生之
見了。且不說朝中名將能吏,濟濟多士,即是兄弟身邊這幾位朋友,也均非庸手。可惜兄台
是文人,否則可令他們施展一二,兄台如懂武功,便知兄弟之言不謬了。」陳家洛道:「小
弟雖無縛雞之力,但自讀太史公『遊俠列傳』後,生平最佩服英雄俠士,不知兄台是哪一派
宗主?這幾位都是貴派的子弟嗎?可否請他們各顯絕技,令小弟開開眼界?」東方耳向那兩
個壯漢道:「那麼你們拿點玩藝兒出來,請這位陸爺指教。」陳家洛手一拱道:「請!」心
想:「只要他們一出手,就知是甚麼宗派。」
    一個壯漢走上一步,說道:「樹上這鵲兒聒噪討厭,我打了下來,叫人耳根清靜。」手
一揮,一枝袖箭向樹上喜鵲射去,哪知袖箭將到喜鵲身旁,忽然一偏,竟沒打中。
    東方耳見那人竟沒射中,頗為詫異,那壯漢更是羞得面紅過耳,手一揚,又是一箭向樹
上射去。這次各人看得清清楚楚,袖箭將射到喜鵲,不知從哪裡飛來一粒泥塊,在箭桿上一
撞,又把箭碰歪了。東方耳身旁那枯瘦老者見心硯右手微擺,知道是他作怪,說道:「這位
小弟弟原來功夫如此了得,咱們親近親近。」五指有如鋼爪鐵鉤,向他手上抓去。
    陳家洛暗吃一驚,見這老者竟是嵩陽派的大力鷹爪功,手掌伸出,勢道不快,卻竟微挾
風聲,心想:「此人武功在江湖上已是數一數二人物,如非一派之長,亦必是武林中前輩高
人,怎地甘為東方耳的傭僕?」心念微動,手中折扇一揮,張了開來,剛擋在老者與心硯之
間。那老者手爪疾縮,主人對此人既以友道相待,毀了他的東西便是大大不敬,一面打量陳
家洛,看他是否會武。但見他折扇輕搖,漫不在意,似乎剛才這一下只是碰巧。東方耳道:
「尊紀小小年紀,居然武藝高強,此僮兄台從何處得來?」陳家洛道:「他並不會武,只是
自幼投蟲射雀,準頭不錯而已。」東方耳見他言不由衷,也不再問,看著他手中折扇,說
道:「兄台手中折扇是何人墨寶,可否相借一觀?」陳家洛把折扇遞了過去。東方耳接來一
看,見是前朝詞人納蘭性德所書的一闋《金縷曲》,詞旨峻崎,筆力俊雅,說道:「納蘭容
若以相國公子,餘力發為詞章,逸氣直追坡老美成,國朝一人而已。觀此書法摹擬褚河南,
出入黃庭內景經間。此扇詞書可稱雙璧,然非兄台高士,亦不足以配用,不知兄台從何處得
來?」陳家洛道:「小弟在書肆間偶以十金購得。」東方耳道:「即十倍之,以百金購此一
扇,亦覺價廉。此類文物多屬世家相傳,兄台竟能在書肆中輕易購得,真可謂不世奇遇
矣!」說罷呵呵大笑。陳家洛知他不信,也不理會,微微一哂。東方耳又道:「納蘭公子絕
世才華,自是人中英彥,但你瞧他詞中這一句:『且由他蛾眉謠諑,古今同忌。身世悠悠何
足問,冷笑置之而已。』未免自恃才調,過於冷傲。少年不壽,詞中已見端倪。」說罷雙目
盯住陳家洛,意思是說少年人恃才傲物,未必有甚麼好下場。陳家洛笑道:「大笑拂衣歸
矣,如斯者古今能幾?向名花美酒拚沉醉。天下事,公等在。」這又是納蘭之詞。東方耳見
他一派狂生氣概,不住搖頭,但又不捨得就此作別,想再試一試他的胸襟氣度,隨手翻過扇
子,見反面並無書畫,說道:「此扇小弟極為喜愛,斗膽求兄見賜,不知可否?」陳家洛
道:「兄台既然見愛,將去不妨。」東方耳指著空白的一面道:「此面還求兄台揮毫一書,
以為他日之思。兄台寓所何在?小弟明日差人來取如何?」陳家洛道:「既蒙不嫌鄙陋,小
弟現在就寫便是。」命心硯打開包裹,取出筆硯,略加思索,在扇面上題詩一絕,詩云:
「攜書彈劍走黃沙,瀚海天山處處家,大漠西風飛翠羽,江南八月看桂花。」那會鷹爪功的
老者見他隨身攜帶筆硯,文思敏捷,才不疑他身有武功。東方耳稱謝,接過扇子,說道:
「小弟也有一物相贈。」雙手捧著那具古琴,放到陳家洛面前,說道:「寶劍贈於烈士,此
琴理屬兄台。」陳家洛知道此琴是希世珍物,今日與此人初次相見,即便舉以相贈,不知是
何用意,但他是相府子弟,珍寶見得多了,也不以為意,拱手致謝,命心硯抱在手裡。
    東方耳笑道:「兄台從回疆來到江南,就只為賞桂花不成?」陳家洛道:「有一位朋友
有點急事,要小弟來幫忙料理一下。」東方耳道:「觀兄臉色似有不足之意,是否貴友之事
尚未了結?」陳家洛道:「正是。」東方耳道:「不知貴友有何為難之處。小弟朋友甚多,
或可稍盡綿力。」陳家洛道:「大概數日之後,也可辦妥了。兄台美意,十分感謝。」
    兩人談了半天,仍不知對方是何等人物。東方耳道:「他日如有用得著小弟處,可持此
琴赴北京找我。現下我等一同下出去如何?」陳家洛道:「好。」兩人攜手下山。
    到了靈隱,忽然迎面來了數人,當先一人面如冠玉,身穿錦袍,相貌和陳家洛十分相
似,年紀也差不多,秀美猶有過之,只是英爽之氣遠為不及。兩人一朝相,都驚呆了。東方
耳笑道:「陸兄,這人可與你相像麼?他是我的內侄。康兒,過來拜見陸世叔。」那人過來
行禮。陳家洛不敢以長輩自居,連忙還禮。忽聽得遠處一個女人聲音驚叫一聲,陳家洛回頭
一看,見周綺和她的父母及徐天宏剛從靈隱寺出來,想是她突然見到兩個陳家洛,不勝驚
奇。陳家洛只當不見,轉過頭去。徐天宏低聲向周綺道:「別往那邊瞧。」
    東方耳道:「陸兄,你我一見如故,後會有期,今日就此別過。」兩人拱手而別。數十
名藍衫壯漢在東方耳前後衛護。陳家洛轉過頭來,微微點頭。徐天宏會意,對周仲英道:
「義父,總舵主差我去辦事,你與義母、妹子多玩一會。」周綺老大不高興,一聲不響。徐
天宏遠遠跟在那些壯漢後面,直跟進城去。到得傍晚,徐天宏回來稟告:「那人在湖上玩了
半天,後來到巡撫衙門裡去了。」陳家洛說了剛才之事,兩人一琢磨,料想這東方耳必是官
府中人,而且來頭一定極大,如非京中出來密察暗訪的欽差大臣,便是親王貝勒之類的皇親
宗室,瞧他相貌不似旗人,恐怕多半是欽差。那枯瘦老者如此武功,居然甘為他用,那麼此
人必非庸官俗吏了。陳家洛道:「莫非此人之來,與四哥有關?我今晚想去親自探察一
下。」徐天宏道:「是,最好請哪一位哥哥同去,有個照應。」陳家洛道:「請趙三哥去
吧,他也是浙江人,熟悉杭州情形。」
    二更時分,陳家洛與趙半山收拾起行,施展輕功,向撫衙奔去。兩人在屋瓦上悄沒聲息
的一掠而過。陳家洛心道:「久聞太極門武功是內家秘奧,趙三哥的輕功果然了得,閒時倒
要向他請教請教。」趙半山心中也暗暗佩服:「總舵主拳法精妙,與鐵膽周老英雄比武時已
經見過,哪知他輕功也如此不凡,不知他師父天池怪俠在十年之間,如何調教出來。」不一
刻將近撫台衙門,兩人同時發覺前面房上有人,當即伏低,但見兩個人影在屋頂來回巡邏。
趙半山等他們背轉身,手一揚,一枚鐵蓮子向數丈外一株樹上打去。那兩人聽見樹枝響動,
飛身過來查看。陳家洛和趙半山乘機矮身,竄進撫衙。當下躲在屋角暗處,過了一會沒見動
靜,才慢慢探頭,一看之下,不由得大驚,原來下面明晃晃地,火把照耀,如同白晝。數百
名兵丁弓上弦,刀出鞘,嚴密戒備,幾名武將繞著屋子走來走去。可是說也奇怪,這許多兵
將卻大氣不出,走動時足尖輕輕落地,竟不發出腳步聲音。雖有數百人聚集,卻是靜悄悄
地,只聽得牆角蟋蟀唧唧鳴叫,偶爾夾雜著一兩聲火把上竹片爆裂之聲。陳家洛見無法進
去,向趙半山打個手勢,一齊退了出來,避過屋頂巡哨,落在牆邊,低聲商量對策。陳家洛
道:「咱們不必打草驚蛇,回去另想法子。」趙半山道:「是。」正要飛身上屋,忽然撫台
衙門邊門呀的一聲開了,走出一名武官,後面跟著四名旗兵,那五人沿街走去,走了數十丈
又折回來,原來也是在巡邏。兩人見這派勢,心中暗暗驚異。
    等那五人又回頭向外,陳家洛低聲道:「打倒他們。」趙半山會意,竄出數步,發出三
枚錢鏢,三名旗兵登時倒地。陳家洛跟著兩顆圍棋子,打中那武官和另一名旗兵穴道。兩人
縱身過去,將五人提到暗處,剝下旗兵號衣,自己換上了,將官兵拋在牆角。兩人又乘屋頂
巡哨轉身,跳入圍牆,在火把照耀下大模大樣走進院子,裡面成千名官兵來來往往,怎分辨
得清已有外敵混入?更進內院,只見院內來往巡衛的都是高職武官,不是總兵便是副將,只
是人數遠比外面為少。兩人找到空隙,一縮身,竄入屋簷之下,攀住椽子,屏息不動,待得
數名武官轉過身來,早已藏好。隔了半晌,陳家洛見行藏未被發覺,雙腳勾住屋樑,掛下身
子,舐濕窗子,張眼內望。趙半山守在他身後衛護,眼觀六路,耳聽八方,以防敵人。他二
人當真是藝高人膽大,於如此戒備森嚴之下窺敵,實是險到了極處。
    陳家洛見裡面是一座三開間的大廳,廳上站著五六個人,都是身穿公服的大官,一人背
向而坐,看不見他相貌,只見這幾個大官恭恭敬敬的,目不邪視。
    這時外面又走進一個官員,向坐著那人三跪九叩首的行起大禮來。陳家洛大吃一驚,心
想:「這是參見皇帝的儀節,難道皇帝微服到了杭州不成?」正疑惑間,只聽那官說道:
「臣浙江布政司尹章垓叩見皇上。」陳家洛聽得清清楚楚,心道:「果然是當今乾隆皇帝,
怪不得這樣大勢派。」
    只聽皇帝哼了一聲,沉聲說道:「你好大膽子!」尹章垓除下朝冠,連連叩頭,不敢作
聲。皇帝隔了半晌,說道:「我派兵征討回疆,聽說你很不以為然。」陳家洛又是一驚,心
道:「怎麼這皇帝的聲音好熟?」尹章垓一面叩頭,一面說道:「臣該死,臣不敢。」皇帝
道:「我要浙江趕運糧米十萬石,供應軍需,你為甚麼膽敢違旨?」尹章垓道:「臣萬死不
敢,實因今年浙江歉收,百姓很苦,一時之間徵調不及。」皇帝道:「百姓很苦,哼,你倒
是個愛民的好官。」尹章垓又連連叩頭,連說:「臣該死。」皇帝道:「依你說怎麼辦?大
軍糧食不足,急如星火,難道叫他們都餓死在回疆麼?」尹章垓叩頭道:「臣不敢說。」皇
帝道:「有甚麼不敢說的,你說吧。」尹章垓道:「萬歲爺聖明,教化廣被,回疆夷狄小
丑,其實也不勞王師遠征,只須派一名大臣宣之以德,邊民自然順化。」皇帝哼了一聲,並
不說話。
    尹章垓又道:「古人云兵者是凶器,聖人不得已而用之。聖上若罷了遠征之兵,天下皆
感恩德。」皇帝冷冷的道:「我定要派兵征伐,那麼天下就是怨聲載道了。」尹章垓拚命叩
頭,額角上都是鮮血。皇帝嘿嘿一笑,說道:「你倒有硬骨頭,竟敢對朕頂撞!」一轉身,
陳家洛這一驚更是厲害。
    原來這皇帝竟是今日在靈隱三竺遇見的東方耳。陳家洛雖然見多識廣,臨事鎮靜,這時
也不禁出了一身冷汗。只聽得乾隆皇帝道:「起去!你這頂帽兒,便留在這裡吧!」尹章垓
又叩了幾個頭,站起身來,倒退而出。乾隆向其餘大臣道:「尹某辦事必有情弊,督撫詳加
查明參奏,不得循私包庇,致干罪戾。」幾個大臣連聲答應。乾隆道:「出去吧,十萬石軍
糧馬上徵集運去。」那幾名大臣諾諾連聲,叩頭退出。乾隆道:「叫康兒來。」一名內侍掀
簾出去,帶了一個少年進來。陳家洛見這人就是和自己形貌相似之人。他站在乾隆身旁,神
態親密,不似其餘大臣那樣畏縮。
    乾隆道:「傳李可秀。」內侍傳旨出去,一名武將進來叩見,說道:「臣浙江水陸提督
李可秀叩見聖駕。」乾隆道:「那紅花會姓文的匪首怎樣了?」陳家洛聽得提到文泰來,更
是凝神傾聽,只聽李可秀道:「這匪首凶悍拒捕,受傷很重,臣正在延醫給他診治,要等他
神智恢復之後才能審問。」乾隆道:「要小心在意。」李可秀道:「臣不敢絲毫怠忽。」乾
隆道:「你去吧。」李可秀叩頭退出。陳家洛輕聲道:「咱們跟他去。」兩人輕輕溜下,腳
剛著地,只聽得廳內一人喝道:「有刺客!」陳家洛與趙半山奔至外院,混入士兵隊中。只
聽得四下裡竹梆聲大作,日間陳家洛在天竺所見那枯瘦老者率領藍衣壯漢四處巡視。那老者
目光炯炯,東張西望。陳家洛早已背轉身去,慢慢走向門旁。那老者突然大喝:「你是
誰?」伸手向趙半山抓來。趙半山雙掌「如封似閉」,將他一抓化開,疾向門邊衝去。那老
者急追而至,揮掌向他背心劈落。這時趙半山已到門口,聽得背後拳風,一矮身,正要回手
迎敵,陳家洛已將身上號衣脫下,反手摟頭向那老者蓋了下去。老者伸手拉住,兩人一扯,
一件號衣斷成兩截。陳家洛揮動半截號衣,一運氣,號衣拍的一聲大響,直向那枯瘦老者打
去,腳下毫不停留,筆直向門外竄出。那老者也真了得,伸手一抓,又在半截號衣上抓了五
條裂縫,如影隨形,緊跟其後,剛跨出門,迎面一名兵上頭前腳後,平平的當胸飛至,原來
是趙半山抓住擲過來的。老者左臂一格,將那兵士撇在一旁,追了出去,就這麼慢得一慢,
眼見刺客已衝出撫衙。後面二三十名侍衛一窩蜂般趕出來。
    老者喝道:「大家保護皇上要緊,你們五人跟我去追刺客。」向五名侍衛一指,施展輕
功,追到街上。只見兩個黑影在前面屋上飛跑。那老者縱身也上了屋,一口氣奔過了數十
間,和敵人相距已近,正要喝問,忽然前面屋下數聲呼哨,敵人似乎來了接應。老者仍是鼓
勁疾追,見前面兩人忽然下屋,站在街心。那老者也跳下屋來,雙掌一錯,迎面向陳家洛抓
去。
    陳家洛不退不格,哈哈笑道:「我是你主人好友,你這老兒膽敢無禮!」那老者在月光
下看清楚了對方面貌,吃了一驚,縮手說道:「你這廝果然不是好人,快隨我去見聖駕。」
陳家洛笑道:「你敢跟我來麼?」老者稍一遲疑,後面五名侍衛也都趕到,陳家洛和趙半山
向西退走。那老者叫道:「追!」西湖邊是旗營駐防之處,杭人俗稱旗下,老者自忖那是官
府力量最厚的所在,敵人逃到湖畔,那是自入死地,於是放心趕來。
    追到湖邊,見陳家洛等二人跳上一艘西湖船,船夫舉槳划船,離岸數丈,那老者喝道:
「朋友,你究竟是哪一路的人物,請留下萬兒來。」趙半山亢聲說道:「在下溫州趙半自,
閣下是嵩陽派的嗎?」那老者道:「啊,朋友可是江湖上人稱千臂如來的趙老師?」趙半山
道:「不敢,那是好朋友鬧著玩送的一個外號,實在愧不敢當。請教閣下的萬兒?」那老者
道:「在下姓白,單名一個振字。」此言一出,趙半山和陳家洛都矍然一驚。原來白振外號
「金爪鐵鉤」,是嵩陽派中數一數二的好手,大力鷹爪功三十年前即已馳名武林,不在江湖
上行走已久,一向不知他落在何處,哪知竟做了皇帝的貼身侍衛。
    趙半山拱手道:「原來是金爪鐵鉤白老前輩,怪不得功力如此精妙。白老前輩如此苦苦
相迫,不知有何見教?」白振道:「聽說趙老師是紅花會的三當家,那一位是誰?」突然心
念一動,說道:「啊,莫不是貴會總舵主陳公子?」趙半山不答他的問話,說道:「白老前
輩要待怎樣?」
    陳家洛折扇一張,朗聲說道:「月白風清,如此良夜,白老前輩同來共飲一杯如何?」
白振說道:「閣下夜闖撫台衙門,驚動官府,說不得,只好請你同去見見我家主人,否則在
下回去沒法交待。我家主人對閣下甚好,也不致難為於你。」陳家洛笑道:「你家主人倒也
不是俗人,你回去對他說,湖上桂子飄香,素月分輝,如有雅興,請來聯句談心,共謀一
醉。我在這裡等他便是。」白振今日眼見皇上對這人十分眷顧,恩寵異常,如得罪了他,說
不定皇上反會怪罪,可是他夜驚聖駕,不捕拿回去如何了結?只是附近沒有船隻,無法追入
湖中,只得奔回去稟告乾隆。乾隆沉吟了一下,說道:「他既然有此雅興,湖上賞月,倒也
是件快事,你去對他說,我隨後就來。」白振道:「這批都是亡命之徒,皇上萬金之體,以
臣愚見,最好不要涉險。」乾隆道:「快去。」白振不敢再說,忙騎馬奔到湖邊,見蔣四根
抱膝坐在船頭,似是在等他消息,便大聲道:「對你家主人說,我們主人就來和他賞月。」
白振回去覆命,走到半路,只見御林軍的驍騎營、衛軍營、前鋒營各營軍士正開向湖邊,再
走一會,杭州駐防的旗營、水師也都到了。白振心想:「皇上不知怎樣看中了這小子,為了
和他賞月,興師動眾的調遣這許多人。」忙趕回去,佈置侍衛護駕。乾隆興致很高,正在說
笑,浙江水陸提督李可秀在一旁伺候。乾隆問道:「都預備好了?去吧。」他已換了便裝,
隨駕的侍衛官也都換上了平民服色,乘馬往西湖而來。
    一行人來到湖邊,乾隆吩咐道:「他多半已知我是誰,但大家仍是裝作尋常百姓模
樣。」這時西湖邊上每一處都隱伏了御林軍各營軍士,旗營、水師,李可秀的親兵又佈置在
外,一層一層的將西湖圍了起來。只見燈光晃動,湖上劃過來五艘湖船,當中船頭站著一
人,長身玉立,氣宇軒昂,叫道:「小人奉陸公子差遣,恭請東方先生到湖中賞月。」說罷
跳上岸來,對乾隆作了一揖。這人正是衛春華。
    乾隆微一點頭,說道:「甚好!」跨上湖船。李可秀、白振和三四十名侍衛分坐各船。
侍衛中有十多人精通水性,白振吩咐他們小心在意,要拚命保護聖駕。
    五艘船向湖心劃去,只見湖中燈火輝煌,滿湖遊船上都點了燈,有如滿天繁星。再劃近
時,絲竹簫管之聲,不住在水面上飄來。一艘小艇如飛般劃到,艇頭一人叫道:「東方先生
到了嗎?陸公子久等了。」衛春華道:「來啦,來啦!」那艘小艇轉過頭來當先領路,對面
大隊船隻也緩緩靠近。白振和眾侍衛見對方如此派勢,雖然己方已調集大隊人馬,有恃無
恐,卻也不由得暗暗吃驚,各自按住身上暗藏的兵刃。只聽得陳家洛在那邊船頭叫道:「東
方先生果然好興致,快請過來。」兩船靠近,乾隆、李可秀、白振、以及幾名職位較高的侍
衛走了過去。只見船中便只陳家洛和書僮兩人,白振等人都放下了心。那艘花艇船艙寬敞,
畫壁雕欄,十分精雅,艇中桌上擺了酒杯碗筷,水果酒菜滿桌都是。陳家洛道:「仁兄惠然
肯來,幸何如之!」乾隆道:「兄台相招,豈能不來?」兩人攜手大笑,相對坐下。李可秀
和白振等都站在乾隆之後。
    陳家洛向白振微微一笑,也不說話,一瞥之間,忽見李可秀身後站著一個美貌少年,卻
不是陸菲青的徒弟是誰?怎麼和朝廷官員混在一起,這倒奇了,心感詫異,不免多看了一
眼。李沅芷向他嫣然一笑,眼睛一眨,要他不可相認。心硯上來斟了酒,陳家洛怕乾隆疑
慮,自己先乾了一杯,挾菜而食。乾隆只揀陳家洛吃過的菜下了幾筷,就停箸不食了。只聽
得鄰船簫管聲起,吹的是一曲《迎嘉賓》。乾隆笑道:「兄台真是雅人,倉卒之間,安排得
如此周到。」陳家洛遜謝,說道:「有酒不可無歌,聞道玉如意歌喉是錢塘一絕,請召來為
仁兄佐酒如何?」乾隆鼓掌稱好,轉頭問李可秀道:「玉如意是甚麼人?」李可秀道:「那
是杭州名妓,聽說她生就一副驕傲脾氣,要是不中她意的,就是黃金十兩,也休想見她一
面,更別說唱曲陪酒了。」乾隆笑道:「你見過她沒有?」李可秀十分惶恐,道:「小……
小人不敢。」乾隆笑道:「今天讓你開開眼界。」說話之間,衛春華已從那邊船上陪著玉如
意過來。乾隆見她臉色白膩,嬌小玲瓏,相貌也不見得特別美麗,只是一雙眼睛靈活異常,
一顧盼間,便和人人打了個十分親熱的招呼,風姿楚楚,嫵媚動人。她向陳家洛道個萬福,
鶯鶯嚦嚦的說道:「陸公子今天好興致啊。」陳家洛伸手掌向著乾隆,道:「這位是東方老
爺。」玉如意向乾隆福了一福,偎倚著坐在陳家洛身旁。陳家洛道:「聽說你曲子唱得最
好,可否讓我們一飽耳福?」玉如意笑道:「陸公子要聽,我給你連唱三日三夜,就怕你聽
膩了。」跟人送上琵琶來,玉如意輕輕一撥,唱了起來,唱的是個《一半兒》小曲:「碧紗
窗外靜無人,跪在床前忙要親,罵了個負心回轉身。雖是我話兒嗔,一半兒推辭一半兒
肯!」陳家洛拍手叫好。乾隆聽她吐音清脆,俊語連翩,風俏飛蕩,不由得胸中暖洋洋地。
玉如意轉眸一笑,纖指撥動琵琶。回頭過來望著乾隆,又唱道:「幾番的要打你,莫當是
戲。咬咬牙,我真個打,不敢欺!才待打,不由我,又沉吟了一會,打輕了你,你又不怕
我;打重了,我又捨不得你。罷,冤家也,不如不打你。」乾隆聽得忘了形,不禁叫道:
「你要打就打吧!」陳家洛呵呵大笑。李沅芷躲在父親背後抿著嘴兒,只有李可秀、白振一
干人綁緊了臉,不敢露出半絲笑意。玉如意見他們這般一副尷尬相,噗哧一聲,笑了出來。
    乾隆生長深宮,宮中妃嬪歌女雖多,但都是端莊呆板之人,幾時見過這般江湖名妓?見
她眉梢眼角,風情萬種,歌聲婉轉,曲意纏綿,加之湖上陣陣花香,波光月影,如在夢中,
漸漸忘卻是在和江洋大盜相會了。
    玉如意替乾隆和陳家洛斟酒,兩人連乾三杯,玉如意也陪著喝了一杯。乾隆從手上脫下
一個碧玉般指來賞了給她,說道:「再唱一個。」玉如意低頭一笑,露出兩個小小酒窩,當
真是嬌柔無限,風情萬種。乾隆的心先自酥了,只聽她輕聲一笑,說道:「我唱便唱了,東
方老爺可不許生氣。」乾隆呵呵笑道:「你唱曲子,我歡喜還來不及,怎會生氣?」玉如意
向他拋個媚眼,撥動琵琶,彈了起來,這次彈的曲調卻是輕快跳蕩,俏皮諧謔,珠飛玉鳴,
音節繁富。乾隆聽得琵琶,先喝了聲彩,聽她唱道:「終日奔忙只為饑,才得有食又思衣。
置下綾羅身上穿,抬頭卻嫌房屋低。蓋了高樓並大廈,床前缺少美貌妻。嬌妻美妾都娶下,
忽慮出門沒馬騎。買得高頭金鞍馬,馬前馬後少跟隨。招了家人數十個,有錢沒勢被人欺。
時來運到做知縣,抱怨官小職位卑。做過尚書升閣老,朝思暮想要登基……」乾隆一直笑吟
吟的聽著,只覺曲詞甚是有趣,但當聽到「朝思暮想要登基」那一句時,小由得臉上微微變
色,只聽玉如意繼續唱道:「一朝南面做天子,東征西討打蠻夷。四海萬國都降服,想和神
仙下象棋。洞賓陪他把棋下,吩咐快做上天梯。上天梯子未做起,閻王發牌鬼來催。若非此
人大限到,升到天上還嫌低,玉皇大帝讓他做,定嫌天宮不華麗。」
    陳家洛哈哈大笑。乾隆卻越聽臉色越是不善,心道:「這女子是否已知我身份,故意唱
這曲兒來譏嘲於我?」玉如意一曲唱畢,緩緩擱下琵琶,笑道:「這曲子是取笑窮漢的,東
方老爺和陸公子都是富貴人,高樓大廈、嬌妻美妄都已有了,自不會去想它。」乾隆呵呵大
笑,臉色頓和。眼睛瞟著玉如意,見她神情柔媚,心中很是喜愛,正自尋思,待會如何命李
可秀將她送來行宮,怎樣把事做得隱秘,以免背後被人說聖天子好色,壞了盛德令名,忽聽
陳家洛道:「漢皇重色思傾國,那唐玄宗是風流天子,天子風流不要緊,把花花江山送在胡
人安祿山手裡,那可大大不對了。」乾隧道:「唐玄宗初期英明,晚年昏庸,可萬萬不及他
祖宗唐太宗。」陳家洛道:「唐太宗雄才大略,仁兄定是很佩服的了?」乾隆生平最崇敬的
就是漢武帝和唐太宗,兩帝開疆拓土,聲名播於異域,他登基以來,一心一意就想模仿,所
以派兵遠征回疆,其意原在上承漢武唐皇的功業,聽得陳家洛問起,正中下懷,說道:「唐
太宗神武英明,夷狄聞名喪膽,尊之為天可汗,文才武略,那都是曠世難逢的。」陳家洛
道:「小弟讀到記述唐太宗言行的《貞觀政要》,頗覺書中有幾句話很有道理。」乾隆喜
道:「不知是哪幾句?」他自和陳家洛會面以來,雖對他甚是喜愛,但總是話不投機,這時
聽他也尊崇唐太宗,不覺很是高興。陳家洛道:「唐太宗道:『舟所以比人君,水所以比黎
庶,水能載舟,亦能覆舟。』他又說:『天子者,有道則人推而為主,無道則人棄而不用,
誠可畏也。』」乾隆默然。陳家洛道:「這個比喻真是再好不過。咱們坐在這艘船裡,要是
順著水性,那就坐得平平穩穩,可是如果亂劃亂動,異想天開,要劃得比千里馬還快,又或
者水勢洶湧奔騰,這船不免要翻。」他在湖上說這番話,明擺著是危言聳聽,不但是蔑視皇
帝,說老百姓隨時可以傾覆皇室,而且語含威脅,大有當場要將皇帝翻下水去之勢。乾隆一
生除對祖父康熙、父親雍正心懷畏懼之外,幾時受過這般威嚇奚落的言語?不禁怒氣潮湧,
當下強自抑制,暗想:「現在且由你逞口舌之利,待會把你擒住,看你是不是嚇得叩頭求
饒。」他想御林軍與駐防旗營已將西湖四周圍住,手下侍衛又都是千中揀、萬中選、武功卓
絕的好手,諒你小小江湖幫會,能作得甚麼怪?於是微微笑道:「荀子曰:『天地生君子,
君子理天地。君子者,天地之參也,萬物之總也,民之父母也。』帝皇受命於天,率土之
濱,莫非王臣。仁兄之論,未免有悖於先賢之教了。」陳家洛舉壺倒了一杯酒,道:「我們
浙江鄉賢黃梨洲先生有幾句話說道,皇帝未做成的時候,「荼毒天下之肝腦,離散天下之子
女,以博我一人之產業。其既得之也,敲剝天下之骨髓,離散天下之子女,以奉我一人之淫
樂,視如當然,曰:此我產業之花息也。』這幾句話真是說得再好也沒有!須當為此浮一大
白,仁兄請!」說罷舉杯一飲而盡。乾隆再也忍耐不住,揮手將杯往地下擲去,便要發作。
    杯子擲下,剛要碰到船板,心硯斜刺裡俯身一抄,接了起來,只杯中酒水潑出大半,雙
手捧住,一膝半跪,說道:「東方老爺,杯子沒摔著。」乾隆給他這一來,倒怔住了,鐵青
著臉,哼了一聲。李可秀接過杯子,看著皇帝眼色行事。乾隆一定神,哈哈一笑,說道:
「陸仁兄,你這位小管家手腳倒真靈便。」轉頭對一名侍衛道:「你和這位小管家玩玩,可
別給小孩子比下去了,嘿嘿。」那侍衛名叫范中恩,使一對判官筆,聽得皇上有旨,當即哈
了哈腰,欺向心硯身邊,判官筆雙出手,分點他左右穴道。心硯反身急躍,竄出半丈,站在
船頭,他年紀小,真實功夫不夠,一身輕功卻是向天池怪俠袁士霄學的,但見范中恩判官筆
來勢急勁,自知武功不是他對手,只得先行逃開。范中恩雙筆如風,卷將過來。心硯提氣一
躍,跳上船篷,笑道:「咱們捉捉迷藏吧!你捉到我算我輸,我再來捉你。」
    范中恩兩擊不中,氣往上衝,雙足一點,也跳上船篷,他剛踏上船篷,心硯「一鶴沖
天」,如一隻大鳥般撲向左邊小船,范中恩跟著追到。兩人此起彼落,在十多艘小船上來回
盤旋。范中恩始終搶不近心硯身邊,心中焦躁,又盤了一圈。眼見前面三艘小船丁字形排
著,心硯已跳上近身的一艘,他假意向左一撲,心硯嘻嘻一聲,跳上右邊小船。哪知他往左
一撲是虛勢,隨即也跳上了右邊小船,兩人面面相對,他左筆一探,點向心硯胸前。心硯待
要轉身閃避,已然不及,危急中向前一撲,發掌向范中恩小肚打去。范中恩左筆撩架,右筆
急點對方後心,這一招又快又準,眼見他無法避過,忽然背後呼的一聲,似有一件十分沉重
的兵刃襲到。他不暇襲敵,先圖自救,扭腰轉身,右筆自上而下,朝來人兵器上猛砸下去,
噹的一聲大響,火光四濺,來人兵器只稍稍一沉,又向他腰上橫掃過來。這時他已看清對方
兵器是柄鐵槳,使槳之人竟是船尾的艄公,剛才一擊,已知對方力大異常,不敢硬架,拔起
身來,輕輕向船舷落下,欺身直進,去點艄公的穴道。蔣四根解了心硯之圍,見范中恩縱起
身來,疾伸鐵槳入水一扳,船身轉了半個圈子,待他落下來時,船身已不在原位。他「啊
喲」一聲尚未喊畢,撲通一響,入水遊湖,湖水汩汩,灌入口來也。心硯拍手笑道:「捉迷
藏捉到水裡去啦。」乾隆船上兩名會水的侍衛趕緊入水去救,將要游近,蔣四根已將鐵槳送
到范中恩面前,他在水中亂抓亂拉,碰到鐵槳,管他是甚麼東西,馬上緊緊抱住。蔣四根舉
槳向乾隆船上一揮,喝道:「接著!」范中恩的師叔龍駿也是御前侍衛,忙搶上船頭,伸手
接住。范中恩在皇上面前這般大大丟臉,說不定回去還要受處分,又是氣,又是急,濕淋淋
的怔住了,站著不功,身上的西湖水不住滴在船頭。龍駿曾聽同伴說起心硯白天在三竺用泥
塊打歪袖箭,讓御前侍衛丟臉,現在又作弄他的師侄,待他回到陳家洛身後,便站了出來,
陰森森的道:「聽說這位小兄弟暗器高明之極、待在下請教幾招。」
    陳家洛對乾隆道:「你我一見如故,別讓下人因口舌之爭,傷了和氣。這一位既是暗器
名家,咱們請他在靶子上顯顯身手,以免我這小書僮接他不住,受了損傷,兄台你看如
何?」乾隆聽他說得有理,只得應道:「自當如此,只是倉卒之間,沒有靶子。」心硯縱身
跳上楊成協坐船,在他耳邊低聲說了幾句。楊成協點點頭,向旁邊小船中的章進招了招手。
章進跳了過來。楊成協道:「抓住那船船梢。」章進依言抓住自己原來坐船的船梢。這時楊
成協也已拉過船頭木槓,喝一聲「起!」兩人竟將一艘小船舉了起來,兩人的坐船也沉下去
一截。眾人見二人如此神力,不自禁的齊聲喝彩。
    駱冰看得有趣,也跳上船來,笑道:「真是個好靶子!」蕩起雙槳,將楊成協的坐船划
向花艇。心硯叫道:「少爺,這做靶子成麼?請你用筆畫個靶心。」
    陳家洛舉起酒杯,抬頭飲乾,手一揚,酒杯飛出,波的一聲,酒杯嵌入兩人高舉的小船
船底,平平整整,毫沒破損,眾人又是拍手叫好。白振和龍駿等高手見楊成協和章進舉船,
力氣固是奇大,但想一勇之夫,亦何足畏,待見陳家洛運內力將瓷杯嵌入船底,如發鋼鏢,
這才暗皺眉頭,均覺此人難敵。陳家洛笑道:「這杯就當靶心,請這位施展暗器吧。」駱冰
將船划退數丈,叫道:「太遠了嗎?」龍駿更不打話,手電暗扣五枚毒蒺藜,連揮數揮,只
聽得叮叮一陣亂響,瓷片四散飛揚,船底酒杯已被打得粉碎。心硯從船後鑽出,叫道:「果
然好準頭!」龍駿忽起毒心,又是五枚毒蒺藜飛出,這次竟是對準心硯上下左右射去。眾人
在月光下看得分明,齊聲驚叫。那龍駿的暗器功夫當真厲害,手剛揚動,暗器已到面前,眾
人叫喊聲中,五枚毒蒺藜直奔心硯五處要害。心硯大驚,撲身滾倒,駱冰兩把飛刀也已射
出,當當兩聲,飛刀和兩枝毒蒺藜墜入湖中。心硯一滾躲開兩枚,中間一枚卻說甚麼也躲不
開了,正打在左肩之上。他也不覺得如何疼痛,只是肩頭一麻,站起身來,破口大罵。紅花
會群雄無不怒氣衝天,小船紛紛劃攏,擁上來要和龍駿見個高下。清宮眾侍衛也覺得這一手
過於陰毒,在皇帝面前,眾目昭彰之下,以這卑鄙手段暗算對方一個小孩,未免太不漂亮,
勢將為人恥笑,但見紅花會群雄聲勢洶洶,當即從長衣下取出兵刃,預備護駕迎戰。李可秀
摸出胡笳,放在口邊就要吹動,調集兵士動手。陳家洛叫道:「眾位哥哥,東方先生是我嘉
賓,咱們不可無禮,大家退開。」群雄聽得總舵主發令,當即把小船划退數丈。這時楊成協
和章進已將舉起的小船放回水面。駱冰在看心硯的傷口。徐天宏也跳過來詢問。心硯道:
「四奶奶,七爺,你們放心,我痛也不痛,只是癢得厲害。」說著要用手去抓。駱冰和徐天
宏一聽大驚,知道暗器上餵了極厲害的毒藥,忙抓住他雙手。心硯大叫:「我癢得要命,七
爺,你放手。」說著用力掙扎。徐天宏心中焦急,臉上還是不動聲色,說道:「你忍耐一會
兒。」轉頭對駱冰道:「四嫂,你去請三哥來。」駱冰應聲去了。駱冰剛走開,一艘小船如
飛般劃來,船頭上站著紅花會的杭州總頭目馬善均。他跳上徐天宏坐船,悄聲道:「七當
家,西湖邊上佈滿了清兵,其中有御林軍各營。」徐天宏道:「有多少人?」馬善均道:
「總有七八千人,外圍接應的旗營兵丁還不計在內。」徐天宏道:「你立刻去召集杭州城外
的兄弟,集合湖邊候命,可千萬別給官府察覺,每人身上都藏一朵紅花。」馬善均點頭應
命。徐天宏又問:「馬上可以召集多少人?」馬善均道:「連我機房中的工人,一起有兩千
左右,再過一個時辰,等城外兄弟們趕到,還有一千多人。」徐天宏道:「咱們的兄弟至少
以一當五,三千人抵得一萬五千名清兵,人數也夠了,況且綠營裡還有咱們的兄弟,你去安
排吧。」馬善均接令去了。趙半山坐船划到,看了心硯傷口,眉頭深皺,將他肩上的毒蒺藜
輕輕起出,從囊中取出一顆藥丸,塞在他口裡,轉身對徐天宏淒然道:「七弟,沒救了。」
徐天宏大驚,忙問:「怎麼?」趙半山低聲道:「暗器上毒藥厲害非常,除了暗器主兒,旁
人無法解救。」徐天宏道:「他能支持多少時候?」趙半山道:「最多三個時辰。」徐天宏
道:「三哥,咱們去把那傢伙拿來,逼他解救。」一言把趙半山提醒,他從囊中取出一隻鹿
皮手套,戴在手上,縱身躍起,三個起伏,在三艘小船舷上一點,已縱到陳家洛和乾隆眼
前,叫道:「陸公子,我想請教這位暗器名家的手段。」陳家洛見龍駿打傷心硯,十分惱
怒,見趙半山過來出頭,正合心意,對乾隆道:「我這位朋友打暗器的本領也還過得去,他
們兩位比試,一定精彩熱鬧,好看非凡。」皇帝聽說有好戲可看,當然贊成,越是比得凶
險,越是高興,轉頭對龍駿道:「去吧,可別丟人。」龍駿應了。白振低聲道;「那是千臂
如來,龍賢弟小心了。」龍駿也久聞千臂如來的名頭,心中一驚,自忖暗器從未遇過敵手,
今日再將名震江湖的千臂如來打敗,那更是大大的露臉了,越眾而前,抱拳說道:「在下龍
駿,向千臂如來趙前輩討教幾手。」趙半山哼了一聲道:「果然是你,我本想旁人也不會使
這等卑鄙手段,用這般陰損暗器。」
    龍駿冷笑一聲,道:「我只有兩條臂膀,請千臂如來賜招。」他意含譏誚,說瞧你千條
臂膀,又怎樣奈何我這兩條臂膀。趙半山反身竄出,低聲喝道:「來吧!」龍駿道:「我比
暗器可只和你一人比。」趙半山怒道:「難道我們兄弟還會暗算你不成?」龍駿道:「好,
就是要你這句話。」身形一晃,竄上一艘小船的船頭。他知道船上全是紅花會的扎手人物,
雖然趙半山答應無人暗算,但自己以卑鄙手段傷了對方一個少年,究怕人家也下毒手報復,
是以不敢在船梢有人處落腳。
    趙半山等他踏上船頭,左手一揚,右手一揮,打出三隻金錢鏢、三枝袖箭,頭一低,背
後又射出一枝背弩。龍駿萬料不到他一剎那間竟會同時打出七件暗器,嚇得心膽俱寒,當下
無法躲避,已顧不得體面,縮身在船底一伏,只聽得拍、拍、拍一陣響,七件暗器全打在船
板之上。船梢上那人罵道:「龜兒子,你先人板板,這般現世,斗甚麼暗器?」
    龍駿躍起身來,月光下趙半山的身形看得清楚,發出一枚菩提子向他打去。趙半山一聽
破空之聲,知道不是毒蒺藜,側身讓開,身子剛讓到右邊,三枚毒蒺藜已迎面打到。趙半山
迎面一個「鐵板橋」,三枚毒蒺藜剛從鼻尖上擦過,叫了一聲「好!」剛要站起,又是三枚
毒蒺藜向下盤打來。龍駿轉眼之間,也發出七件暗器,稱做「連環三擊」。趙半山人未仰
起,左手一粒飛蝗石,右手一枚鐵蓮子,將兩枚毒蒺藜打在水中,待中間一枚飛到,伸手接
住,放在懷裡,眼見他暗器手段果然不凡,暗忖此人陰險毒辣,定有詭計,可別上了他當,
手一揚,三枚金錢鏢分打他上盤「神庭穴」、乳下「天池穴」,下盤「血海穴」。龍駿見他
手動,已拔起身子,竄向另一條小船。趙半山看準他落腳之處,一枝甩手箭甩出,龍駿舉手
想接,忽然一樣奇形兵刃彎彎曲曲的旋飛而至,急忙低頭相避,說也奇怪,那兵刃竟又飛回
趙半山手中。他伸手一抄,又擲了過來。龍駿從未接過他這獨門暗器「回龍璧」,一嚇之
下,心神已亂,不提防迎面又是兩粒菩提子飛來,左眉尖「陽白穴」、左肩「缺盆穴」同時
打中,身子一軟,癱跪船頭。
    眾侍衛見他跌倒,無不大驚。與龍駿齊名大內的「一葦渡江」褚圓仗劍來救,劍護面
門,縱身向龍駿躍去,人在半空,見對面也有一人挺劍跳來。褚圓躍起在先,早一步落在船
頭,左手捏個劍決,右手劍挽個順勢大平花,橫斬迎面縱來那人項頸,想將他逼下水去。哪
知那人身在半空,劍鋒直刺褚圓右腕,正所謂「善攻者攻敵之必守」,雖在夜中,這一劍又
准又快,霎時間攻守易勢。褚圓急忙縮手,劍鋒掠下挽個逆花,直刺敵足,這一招是達摩劍
術中的「虛式分金」。那人左足虛晃一腳,右足直踢褚圓右腕。褚圓提手急避,未及變招,
那人已站在船頭。月光下只見他身穿道裝,左手袖子束在腰帶之中。
    褚圓原是和尚,法名智圓,後來犯了清規,被追繳度牒,逐出廟門,他索性還了俗,改
名褚圓,仗著一手達摩劍精妙陰狠,竟做到皇帝的貼身侍衛。他原在空門,還俗後又長在禁
城,江湖上之事不大熟悉,但見來敵劍法迅捷,生平未見,卻不知道那是七十二手追魂奪命
劍獨步天下的無塵道人,當即喝問:「來者是誰?」無塵笑道:「虧你也學劍,不知道我
麼?」褚圓一招「金剛伏虎」接著一招「九品連台」,一劍下斬,一劍上挑。無塵笑道:
「劍法倒也不錯,再來一記『金輪度劫』!」話剛出口,褚圓果然搶向外門,使了一招「金
輪度劫」。他劍招使出,心中一怔:「怎麼他知道?」無塵微微一笑,劍鋒分刺左右,喝
道:「你使『浮丘挹袖』,再使『洪崖拍肩』!」話剛說完,褚圓果然依言使了這兩招。這
哪裡是性命相撲,就像是師父在指點徒弟。褚圓素來自負,兩招使後,退後兩步,凝視對
方,又羞又怒,又是驚恐。其實無塵深知達摩劍法的精微,眼見褚圓造詣不凡,劍鋒所至,
正是逼得他非出那一招不可之處,事先卻叫了招數的名頭。這一來先聲奪人,褚圓一時不敢
再行進招。
    駱冰在船梢掌槳,笑吟吟的把船划到陳家洛與乾隆面前,好教皇帝看清楚部屬如何出
丑。其時趙半山已將龍駿擒住,徐天宏在低聲逼他交出解藥。龍駿閉目不語。徐天宏將刀架
在他頸中威嚇,他仍是不理,心中盤算:「我寧死不屈,回去皇上定然有賞,只要稍有怯
意,削了皇上顏面,我一生前程也就毀了。在皇上面前,諒這些土匪也不敢殺我。」
    無塵喝道:「我這招是『仙人指路』,你用『回頭是岸』招架!」褚圓下定決心,偏不
照他的話使劍。哪知無塵劍鋒直戳他右頰,褚圓苦練達摩劍法二十餘年,心劍合一,勢成自
然,已是根深蒂固,敵劍既然如此刺到,不得不左訣平指轉東,右劍橫劃,兩刃作天地向,
正是一招「回頭是岸」。
    無塵一招「仙人指路」逼褚圓以「回頭是岸」來招架,意存雙關,因道家求仙,釋家學
佛,自己指點對方迷津,叫他認輸回頭。褚圓一招使出,見無塵縮回長劍,目光似電,盯住
了自己,不由得進固不敢,退又不是,十分狼狽。無塵喝道:「我這招『當頭棒喝』,你快
『橫江飛渡』!」說罷,長劍平挑,當頭劈下。褚圓身隨劍轉,回劍橫掠,左手劍訣壓住右
肘,這一招不是達摩劍術中的「橫江飛渡」是甚麼?
    乾隆略懂武藝,雖身手平庸,但大內奇材異能之士甚多,他從小看慣,見識卻頗淵博,
見無塵喊聲未絕,褚圓已照著他的指點應招,心中又好氣又好笑,卻又不禁寒心,暗忖:
「褚圓在大內眾侍衛中已算一等高手,可是與這些匪徒一較量,竟然給人家耍猴兒般玩弄,
一旦真有緩急,這些人濟得甚事?」他可不知道無塵劍法海內無對,褚圓遇到他自是動彈不
得。也是今晚適逢其會,讓乾隆見識到天下第一劍的劍法,他竟以為「匪幫」中如此人材極
伙,那也是想得左了。
    乾隆又看幾招,再也難忍,對白振道:「叫他回來。」白振叫道:「褚兄,主人叫你回
來。」褚圓巴不得有此一叫,只因滿清軍法嚴峻,臨陣退縮必有重刑,他進退兩難,正在萬
般無奈之際,忽有皇命,如逢大赦,忙回劍護身,便欲回跳。無塵喝道:「早叫你走,你不
走,現在想走,嘿嘿,道爺可不放了!」長劍閃動,褚圓只見前後左右都是敵劍,全身立被
裹於一團劍氣之中,哪敢移動半步,只覺臉上身上涼颼颼地,似有一柄利刃周遊划動。白振
見褚圓無法退出,縱身向兩人撲將過來,伸出雙爪,便來硬奪無塵長劍。無塵見他來得凶
猛,劍鋒一圈,反刺對方下盤。白振的武藝比之褚圓可高明得多了,左手兩根手指搭著劍
鋒,右手一掌向他左肩打去。無塵缺了左臂,不免吃虧,敵人攻向左側,只有退避,無法反
擊,身子一側,右劍直刺敵人咽喉,這一劍當真迅捷無倫。白振出手神速,竟然不輸無塵劍
招,斜身避劍,右掌繼續追擊對方左肩,無塵向後退出一步,右手手腕已被他抓住。趙半
山、徐天宏、駱冰等等看得親切,不由得齊聲呼叫。劍光掌影中無塵左腳飛起,直踢對方右
胯。白振向左一避,借勢仍奪長劍。無塵左腳未落,右腳跟著踢出。白振萬想不到他出腿有
如電閃,生平從所未見,手爪一鬆,急忙後退。無塵右腿落空,左腿跟上,這一下白振再也
躲避不了,右股上重重著了一腳,一個踉蹌,險險跌入湖中。他下盤穩實,隨即站定,身子
傾斜,卻仍屹立船邊,雙手疾向無塵雙目抓到。無塵側頭避讓,肩頭已被他手掌擊中。無塵
罵了一聲,連環迷蹤腿一腿快如一腿,連綿不斷,左腳甫起,右腳跟著飛出。白振立即變
招,眼見對方一腿又到,忙拔身縱高。這兩位大高手武功均以快速見長,此刻兔起鶻落,星
丸跳躍,連經數變,旁人看得眼也花了。駱冰坐在後梢,見白振躍起,木槳抄起一大片水向
他潑去。白振本擬落在船頭,空手和無塵的長劍拚鬥一場,忽見一片白晃晃的湖水迎頭澆
來,情急之下,在空中打個觔斗,倒退落回花艇,總算他身手矯捷,饒是如此,下半身還是
被澆得濕淋淋的十分狼狽。豈知比起褚圓來,直是算不了甚麼。原來褚圓得他來援,逃出了
無塵劍光籠幕,跳回花艇,驚魂甫定,正要站到乾隆背後,忽然玉如意嗤的一聲笑了出來,
只見乾隆皺起眉頭,陳家洛似笑非笑,各人神色都是十分奇特。他心中一愕,一陣微風吹
來,頓感涼意,一看自身,這一驚非同小可,原來全身衣服已被無塵割成碎片,七零八落,
不成模樣,頭上又是熱辣辣地,一摸頭臉,辮子、頭髮、眉毛均被剃得乾乾淨淨,又驚又
羞,忽然間褲子又向下溜去,原來褲帶也給割斷了,忙伸雙手去搶褲子,噗的一聲,手裡長
劍跌入湖中。
    乾隆眼見手下三名武藝最高的侍衛都被打得狼狽萬狀,知道再比下去也討不到便宜,對
陳家洛道:「陸兄這幾位朋友果然藝業驚人,何不隨著陸兄為朝廷出力?將來光祖耀宗,封
妻蔭子,才不辜負了一副好身手。像這般淪落草莽,豈不可惜?」原來乾隆頗有才略,這時
非但不怒,反生籠絡豪傑以為己用之念。陳家洛笑道:「我這些朋友都和小弟一樣,寧可在
江湖閒散適意。兄台好意,大家心領了。」乾隆道:「既然如此,今晚叨擾已久,就此告
辭。」說罷望著尚在趙半山船中的龍駿。陳家洛叫道:「趙三哥,把東方先生的從人放回
吧!」駱冰叫道:「那不成!心硯中了他的毒蒺藜,他不肯給解藥。」說著又將船划近了
些。乾隆向李可秀輕輕囑咐幾句,轉頭對龍駿道:「拿解藥給人家。」龍駿道:「小的該
死,解藥留在北京沒帶出來。」乾隆眉頭一皺便不言語了。陳家洛道:「趙三哥,放了他
吧!」趙半山心想總舵主還不知道毒蒺藜的厲害,可是亦不便公然施刑,而且此人如此凶
悍,只怕施刑也自無用,即使從他身邊搜出解藥,不明用法,也是枉然,此刻只要一放走,
再要拿他便不容易,何況心硯命懸一線,又怎能耽擱?但總舵主之令卻又不能不遵,當下十
分躊躇。
    徐天宏道:「三哥,那兩枚毒蒺藜給我。」趙半山不明他用意,從懷裡將兩枚毒蒺藜掏
出,一枚是從心硯肩上起下,一枚是比暗器時接過來的。徐天宏接過,左手一拉,嗤的一
聲,將龍駿胸口衣服扯了一大片,露出毛茸茸的胸膛,右手一舉,噗噗噗,毒蒺藜在他胸口
連戳三下,打了六個小洞。龍駿「啊喲」一聲大叫,嚇得滿頭冷汗。徐天宏將毒蒺藜交還趙
半山,高聲對陳家洛道:「陸公子,請你給幾杯酒。我們要和這位龍爺喝兩杯,交個朋友,
馬上放他回來。」陳家洛道:「好。」玉如意在三隻酒杯中斟滿了酒。陳家洛道:「三哥,
酒來了。」拿起酒杯擲去,一隻酒杯平平穩穩的從花艇飛出。趙半山伸手輕輕接住,一滴酒
也沒潑出。眾人喝彩聲中,其餘兩杯酒也飛到了趙半山手裡。
    徐天宏接過酒杯,說道:「龍爺,咱們乾一杯!」龍駿傷口早已麻癢難當,見到酒來更
如見了蛇蠍,驚懼萬狀,緊閉嘴唇,死咬牙關。要知酒一入肚,血行更快,劇毒急發,立時
斃命。徐天宏笑道:「喝吧,何必客氣?」小指與無名指箝緊他鼻孔,大拇指和食指在他兩
頰用力一捏,龍駿只得張嘴,徐天宏將三杯酒灌了下去。龍駿三杯酒落肚,片刻之間胸口麻
木,大片肌肉變成青黑,性命已在呼吸之間,他自知毒蒺藜毒性可怖之至,哪裡還敢倔強,
性命要緊,功名富貴只好不理了,顫聲道:「放開我穴道,我……我……我……拿解藥出
來。」趙半山一笑,一揉一拍,解開他閉住的穴道。龍駿咬緊牙關,從袋裡摸出三包藥來,
說道:「紅色的內服,黑色的吸毒,白色的收口。」話剛說完,人已昏了過去。趙半山忙將
一撮紅色藥末在酒杯裡用湖水化了,給心硯服下,將黑藥敷上傷口,不一會,只見黑血汩汩
從傷口流出。駱冰隨流隨拭,黑血漸漸變成紫色,又變成紅色,心硯,「啊喲,啊喲」的叫
了起來,趙半山再把白色藥末敷上,笑道:「小命拾回來啦!」徐天宏恨龍駿歹毒,將三包
藥都放入懷中,大聲道:「你的解藥既然留在北京,即刻回京去取解藥,也還來得及。」趙
半山見到龍駿的慘狀,心有不忍,向徐天宏把藥要了過來,給他敷服。陳家洛向乾隆道:
「小弟這幾個朋友都是粗魯之輩,不懂禮數,仁兄幸勿見責。」乾隆乾笑幾聲,舉手說道:
「今日確是大增見聞。就此別過。」陳家洛叫道:「東方先生要回去了,船靠岸吧!」艄公
答應了,花艇緩緩向岸邊劃去。
    數百艘小船前後左右擁衛,船上燈籠點點火光,天上一輪皓月,都倒映在湖水之中,湖
水深綠,有若碧玉。陳家洛見此湖光月色,心想:「西湖方圓號稱千頃。昔賢有詩詠西湖夜
月,云:『寒波拍岸金千頃,灝氣涵空玉一杯。」麗景如此,誠非過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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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爵 | 2008-3-5 20:50:34

第八回 千軍嶽峙圍千頃 萬馬潮洶動萬乘
    不一刻,群船靠岸。李可秀先跳上岸,伸雙手扶掖乾隆上岸。眾侍衛圍成半圓,三面拱
衛。陳家洛等也上了岸。李可秀摸出胡笳,「嘟——嘟——嘟——」的吹了三聲。數百名御
林軍驍騎營軍士快步奔到。一名侍衛牽過一匹白馬,一腿屈膝,侍候乾隆上馬。四下軍士緩
緩聚攏,將陳家洛一干人圍在垓心。乾隆向李可秀一使眼色。李可秀向紅花會群豪大叫:
「喂,大膽東西,見了皇上還不磕頭!」
    徐天宏手一揮,馬善均、馬大挺父子取出火炮流星,嗤嗤數聲,射入天空,如數道彗星
橫過湖面,落入水中。驀地裡四下喊聲大起。樹蔭下、屋角邊、橋洞底、山石旁,到處鑽出
人來,一個個頭插紅花,手執兵刃。徐天宏高聲叫道:「弟兄們,紅花會總舵主到了,大家
快來參見。」紅花會會眾歡聲雷動,紛紛擁了過來。御林軍各營軍士箭在弦、刀出鞘,攔著
不許眾人過來。雙方對峙,僵住不動。李可秀又吹起胡笳,只聽得蹄聲雜沓,人喧馬嘶,駐
防杭州的旗營和綠營兵丁跟著趕到。李可秀騎上了馬,指揮兵馬,將紅花會群豪團團圍住,
只待乾隆下令,便動手捉拿。
    陳家洛不動聲色,緩步走到一名御林軍軍士身邊,伸手去接他握在手裡的馬韁。那軍士
為他目光所懾,不由自主的交上馬韁。陳家洛一躍上馬,從懷裡取出一朵紅花,佩在襟上。
這朵紅花有大海碗大小,以金絲和紅絨繞成,花旁襯以綠葉,鑲以寶石,火把照耀下燦爛生
光,那是紅花會總舵主的標誌,就如軍隊中的帥字旗一般。紅花會會眾登時呼聲雷動,俯身
致敬。旗營和綠營兵丁本來排得整整齊齊,忽然大批兵丁從隊伍中蜂湧而出,統兵官佐大聲
吆喝,竟自約束不住。那些兵丁奔到陳家洛面前,雙手交叉胸前,俯身彎腰,施行紅花會中
拜見總首領的大禮。陳家洛舉手還禮。那些兵丁行完禮後奔回隊伍,後面隊中又有兵丁奔出
行禮,此去彼來,好一陣子才完。原來紅花會在江南勢力大張,旗營和綠營兵丁有很多人被
引入會,漢軍旗和綠營中的漢人兵卒尤多。
    乾隆見自己軍隊中有這許多人出來向陳家洛行禮,這一驚非同小可,今晚若是動武,御
林軍各營雖然從北京衛駕而來,忠誠可恃,營中亦無紅花會會眾,但無論如何難操必勝之
算,自己又身在險地,自以善罷為上,冷冷向李可秀說道:「你帶的好兵!」李可秀本已驚
得呆了,一聽乾隆之言,忙翻身下馬,跪在地上不住叩頭,連稱:「臣該死,臣該死。」乾
隆道:『叫他們退走!」李可秀道:「是,是!」起身大聲傳令,命眾兵將後退。徐天宏見
清兵退去,叫道:「各位兄弟,大家辛苦了,請回去吧!」紅花會會眾叫道:「總舵主,各
位當家,再見!」呼聲雷動,響徹湖上,只見人頭聳動,四面八方散了下去。
    乾隆帝弘歷自幼受父親雍正訓誨,文才武略,在滿清皇族中可說是一等一的人才。他深
慕當年太祖太宗東征西討,攻城略地,都是身冒矢石,躬親前敵。滿洲兵例,八旗出戰,各
旗統兵的和碩親王、多羅郡王、多羅貝勒、固山貝子都不得後退一步,否則本旗人丁馬匹即
交七旗均分,是以人人善戰,所向克捷。乾隆登基以來,海內晏安,無地可逞英雄,一聽陳
家洛在湖上招飲,想起太祖太宗當年在白山黑水間揮刀奔馳的雄風,這一點小小風險豈可不
冒?豈知事到臨頭,處處為人所制,幸而他頗識大體,知道小不忍即亂大謀,舉手向陳家洛
道:「今晚湖上之遊,賞心悅目,良足暢懷,多謝賢主人隆情高誼。就此別過,後會有
期。」在眾侍衛官員擁衛下回撫署去了。陳家洛呵呵大笑,回到船上,與眾兄弟置酒豪飲。
紅花會群雄將御前侍衛打得一敗塗地,最後一陣徐天宏與馬善均佈置有方,皇帝手擁重兵,
竟不敢下令攻擊,人人興高采烈,歡呼暢飲。徐天宏對馬善均道:「馬大哥,皇帝老兒今日
吃了虧回去,定然不肯就此罷休。你吩咐杭州眾兄弟大家特別留神,尤其是旗營綠營裡的兄
弟,別中了他暗算。要是他調大軍來動手,大伙就退入太湖。」馬善均點頭稱是,喝了一杯
酒,先行告退,帶了兒子先去部署。陳家洛滿飲一杯,長嘯數聲,見皓月斜照,在湖中殘荷
菱葉間映成片片碎影,驀地一驚,問徐天宏道:「今兒是十幾,這幾天忙得日子也忘啦!」
徐天宏道:「今兒十七,前天不是咱們一起過中秋的麼?」陳家洛微一沉吟,說道:「周老
前輩、道長、眾位哥哥,今兒大家忙了一晚,總算沒失面子,文四哥的下落也有了消息。現
在請大家回去休息。明日我有點私事,後天咱們就著手打救四哥。」徐天宏問道:「總舵
主,要不要哪一位兄弟陪你去?」陳家洛道:「不必了,這件事沒危險,我獨個兒在這裡靜
一靜,要想想事情。」眾人移船攏岸,與陳家洛別過,上岸回去。楊成協、衛春華、章進、
蔣四根等都已喝得半醉,黑夜中挽臂高歌,在杭州街頭歡呼叫嚷,旁若無人。陳家洛遠望眾
人去遠,跳上一艘小船,木槳撥動,小船在明澄如鏡的湖面上輕輕滑了過去,船到湖心,收
起木槳,呆望月亮,不禁流下淚來。原來次日八月十八是他生母徐氏的生辰。他離家十年,
重回江南,母親卻已亡故,想起慈容笑貌,從此人鬼殊途,不由得悲從中來。適才聽徐天宏
一說日子,已自忍耐不住,此刻眾人已去,忍不住放聲慟哭。
    這邊哭聲正悲,那邊忽然傳來格格輕笑。陳家洛止哭回頭,見一艘小船緩緩劃近,月光
下見一人從船尾站起,身穿淺灰長袍,雙手一拱,叫道:「陳公子,獨個兒還在賞月嗎?」
陳家洛見那人風姿翩翩,便是陸菲青那徒弟,剛才站在乾隆身後,不知他一人重回又有何
事,忙一拭眼淚,抱拳回禮,道:「李大哥,找我有甚麼事?」李沅芷輕輕一縱,落在陳家
洛船頭,笑道:「你那金笛秀才兄弟的消息,可想知道嗎?」陳家洛微微一怔,道:「請坐
下細談。」李沅芷一笑坐下,伸手到湖中弄水。這時月亮倒影剛巧映在船邊,她撥弄湖水,
水中月亮都被弄得碎亂了。陳家洛問道:「你見到了我們余兄弟嗎?他在哪裡?」李沅芷笑
道:「我當然知道,可是偏不跟你說。」陳家洛又是一怔,心想這小子好生古怪,說話倒像
個刁蠻姑娘。李沅芷那天摟著霍青桐肩膀細聲笑語的親熱神態,剎那間湧上心頭,對她忽感
說不出的厭惡。
    李沅芷玩了一陣水,右手濕淋淋的伸上來,不住向空中彈水,月光下見他眼圈紅紅的,
淚痕未乾,奇道:「咦,你哭過了嗎?剛才我聽到一個人哭,原來是你。」陳家洛別過了
頭,不去睬她。李沅芷心中一軟,柔聲道:「是不是牽記你四哥和十四弟呢?你別難過,我
跟你說,他兩人都好好活著。」陳家洛本想細問,但聽她一副勸慰小孩子的語氣,很是不
快,心想:「就是不靠你報信,我們也查得出來。」仍是默不作聲。
    李沅芷問道:「我師父呢?他也到杭州了嗎?」陳家洛道:「怎麼?陸老前輩沒跟你在
一起嗎?」李沅芷道:「當然啦,那晚在黃河渡口一陣大亂,就沒再見他。」陳家洛道:
「陸老前輩武功卓絕,料無錯失,你放心好啦。」李沅芷道:「你們紅花會勢力這麼大,干
麼不派人去找找他?」陳家洛聽她言語無禮,更是不喜,但他究竟頗有涵養,道:「李大哥
說的是,明兒我就派人去打聽。」李沅芷隔了一會,說道:「我聽余師哥說你武藝好得了不
得。我不信,他說你做我師父都可以,難道你比我師父還強麼?」陳家洛聽她說話不知輕
重,微微一笑,道:「陸老前輩是武林中罕見的高手,我若給他做徒弟,他還不見得肯收
呢。他要收徒弟,一定得收資質十分聰明之人。」李沅芷笑道:「啊喲,別當面捧人家啦。
我剛才見你拋了四隻酒杯,內勁使得好極啦。不過你們紅花會的人對你這麼服服貼貼,比見
老子還恭敬,我可有點不服氣。」
    陳家洛哼了一聲,心道:「要人信服,又不是靠武功威嚇,這點你不懂,也懶得跟你多
說。」見她又稚氣又無禮,覺得這小子很是莫名其妙,說道:「天快亮啦,我要上岸去,再
見吧!」說罷舉起槳來,等她跳回自己船上。李沅芷大不高興,說道:「雖然別人都服你,
你可不必對我這麼驕傲!」
    陳家洛聽了這話,氣往上衝,便要發作,轉念一想,自己領袖群倫,為紅花會眾豪傑之
長,不能隨便動怒,這姓李的年紀比自己小,此時又無第三人在場,爭吵起來,被人說一句
以大壓小,何況她師父對本會情義深長,瞧她師父臉面,不必跟她一般見識,當下強抑怒
氣,舉槳划船。李沅芷是個自小給人順慣了的人,陳家洛越不理睬,心頭越是氣惱,悶在船
頭,一時下不了台。小船將近劃到三潭印月,李沅芷冷笑道:「你不必神氣。你要是真狠,
幹麼獨自偷偷的躲在這裡哭?」陳家洛仍是不理。李沅芷大聲道:「我跟你說話,難道你沒
聽見?」
    陳家洛呼了一口氣,側目斜視,心想:「這小子真是不識好歹,連你師父都對我客客氣
氣,你竟敢對我大呼小叫。」李沅芷冷冷的道:「我好心來向你報訊,你卻不理人家。沒我
幫忙,看你救不救得出你的文四哥。」陳家洛秀眉一揚,道:「憑你就有這般大本領?」李
沅芷道:「怎麼?你瞧不起人?那麼咱們就比劃比劃。」手腕一翻,從腰間拔出長劍。
    陳家洛瞧在陸菲青面上一再忍讓,見她忽然拔劍,心念一動,她剛才站在乾隆背後,和
統兵的提督神態親熱,難道竟是敵人不成?這時心頭煩躁鬱悶,又覺奇怪,平素自己氣度雍
容,不知怎樣對這人卻是說不出的厭憎,只見她容顏秀雅,俊目含嗔,一時捉摸不定她到底
是何等樣人,說道:「你剛才站在皇帝背後,是假意投降呢,還是在朝廷做了甚麼官職?」
李沅芷道:「全不是。」陳家洛道:「難道那些清廷走狗之中,有你親人在內?」李沅芷一
聽罵他父親是走狗,怒火大熾,迎面就是一劍,罵道:「你這小子,怎地出口傷人?」陳家
洛見她當真動手,心想這人果然和清廷官員有牽連瓜葛,那便不必客氣了,喝道:「好哇,
我找你師父算帳去。」身子微偏,讓開來劍。李沅芷等他一站起身,立即挺劍當胸平刺。陳
家洛不避不讓,待劍尖剛沾胸衣,突然一吐氣,胸膛向後陷進三寸。其時李沅芷力已用足,
雖只相差三寸,劍尖卻已刺他不到,大駭之下,怕他反擊,雙足一點,反身跳到湖中三潭印
月石墩之上。那石墩離船甚遠,頂上光滑,她居然穩穩站定。陳家洛本想空手進招,一見她
施展武當派上乘輕功,他與張召重對敵過,深知武當派武功厲害,於是斜身縱起,從垂柳梢
下穿了過去,站上另一個石墩,手中已執著一條柳枝。李沅芷見他身法奇快,不由得隨暗吃
驚,到此地步,也只得硬起頭皮一拚,嬌叱一聲:「看劍!」左掌護身,縱向陳家洛所站的
石墩,劍走偏鋒,向他左肩刺去。
    三潭印月是西湖中的三座小石墩,浮在湖水之上,中秋之夜,杭人習俗以五色彩紙將潭
上小孔蒙住。此時中秋剛過,彩紙尚在,月光從墩孔中穿出,倒映湖中,繽紛奇麗。月光映
潭,分塔為三,空明朗碧,宛似湖下別有一湖。只見一個灰色人影如飛鳥般在湖面上掠過,
劍光閃動,與湖中彩影交相輝映。陳家洛身子略偏,柳枝向她後心揮去。李沅芷一擊不中,
右腳在石墩上一點,「鳳點頭」讓過揮來柳枝,斜刺搶上另一個石墩,使招「玉帶圍腰」,
長劍繞身揮動,連綿不盡,正是柔雲劍術的精要,跟著和身縱前,心想這一下非把你逼到左
邊石墩去不可。陳家洛竟然不退,待她撲到,身子突然拔高,半空轉身,頭下腳上,柳枝當
頭揮下。李沅芷舉劍上撩,哪知柳枝順著劍身彎了下來,在她臉上一拂,登時吃了一記,雖
不甚痛,卻熱辣辣的十分難受,不暇思索,低頭又竄上左邊石墩,待得站定,見陳家洛也已
落下,衣襟當風,柳枝輕搖,顯得十分瀟灑。李沅芷大怒,劍交左手,右手從囊中掏出一把
芙蓉金針,連揮三揮,三批金針分上中下三路向他打去。陳家洛在石墩上無處可避,雙腿外
挺,身子臨空平臥湖面,左臂平伸,手掌按於石墩之頂,三批金針從他臂上掠過,嗤嗤聲響
落入湖中。他左掌一使勁,人已躍起,身上居然沒濺著一點湖水,李沅芷三招沒將他逼離石
墩,知道自己決非敵手,叫道:「後會有期,再見吧!」就要竄入小瀛洲亭中。
    陳家洛叫道:「你也接我一招。」語聲甫畢,人已躍起,柳枝向她臉上拂來。李沅芷吃
過苦頭,舉劍在面前挽個平花,想削斷他的柳枝。哪知這柳枝待劍削到,已隨著變勢,裹住
劍身,只感到一股大力要將她長劍奪去,同時對方左手也向自己胸部捺來,李沅芷又驚又
羞,右手只得鬆開劍柄,左掌一擋,與他左掌相抵,藉著他一捺之勁,跳上右邊石墩。她長
劍飛上天空,落下來時,陳家洛伸手接住。李沅芷羞罵:「還虧你是總舵主呢,使這般下流
招數!」陳家洛一怔,說道:「胡說八道,哪裡下流?」李沅芷一想,對方又不知自己是女
子,使這一招出於無心,當下不打話,一提氣便縱向小瀛洲亭子。陳家洛見她身子一動,已
知其意,他身法更快,隨著縱去。李沅芷跳到時,已見陳家洛站在身前,雙手托住長劍,臉
色溫和,把劍遞了過來。李沅芷鼓起了腮幫,接過了還劍入鞘,掉頭便走。其時天已微明,
陳家洛將襟上紅花取下,放入袋中,緩步走向城東候潮門。到城邊時,城門已開,守門的清
兵向陳家洛凝視一下,突然雙手交叉胸前,俯身致敬,原來他是紅花會中人。陳家洛點點
頭,出了城門。那清兵道:「總舵主出城,可要一匹坐騎?」陳家洛道:「好吧!」那清兵
歡天喜地的去了,不一刻牽了一匹馬來,後面跟著兩名小官,齊向陳家洛彎腰致敬。他們得
有機會向總舵主效勞,都感甚是榮幸。
    陳家洛上馬奔馳,八十多里快馬兩個多時辰也就到了,巳牌時分已到達海寧城的西門安
戍門。他離家十年,此番重來,見景色依舊,自己幼時在上嬉游的城牆也毫無變動,青草沙
石,似乎均是昔日所曾撫弄。他怕撞見熟人,掉過馬頭向北郊走了五六里路,找一家農家歇
了,吃過中飯,放頭便睡。折騰了一夜,此時睡得十分香甜。
    那農家夫婦見他是公子打扮,說的又是本鄉土話,招呼得甚是慇勤,傍晚殺隻雞款待。
陳家洛問起近年情形,那農人說:「皇上最近下旨免了海寧全縣三年錢糧,那都是瞧著陳閣
老的面子。」陳家洛心想父親逝世多年,實是猜不透皇帝何以對他家近年忽然特加恩寵。吃
過晚飯,拿三兩銀子謝了農家,縱馬入城。先到南門,坐在海塘上望海,回憶兒時母親多次
攜了他的手在此觀潮,眼眶又不禁濕潤起來。在回疆十年,每日所見儘是無垠黃沙,此刻重
見海波,心胸爽朗,披襟當風,望著大海。兒時舊事,一一湧上心來。眼見天色漸黑,海中
白色泡沫都變成模糊一片,將馬匹繫上海塘柳樹,向城西北自己家裡奔去。陳家洛到得家
門,忽然一呆,他祖居本名「隅園」,這時原匾已除,換上了一個新匾,寫著「安瀾園」三
字,筆致圓柔,認得是乾隆御筆親題。舊居之旁,又蓋著一大片新屋,亭台樓閣,不計其
數。心中一怔,跳進圍牆。
    一進去便見到一座亭子,亭中有塊大石碑。走進亭去,月光照在碑上,見碑文俱新,刻
著六首五言律詩,題目是「御制駐陳氏安瀾園即事雜詠」,碑文字跡也是乾隆所書,心想:
「原來皇帝到我家來過了。」月光上讀碑上御詩:
    「名園陳氏業,題額曰安瀾。至止緣觀海,居停暫解鞍;金堤築籌固,沙渚漲希寬。總
廑萬民戚,非尋一己歡。」心想:「這皇帝口是心非,自己出來遊山玩水,也就罷了,說甚
麼『總廑萬民戚,非尋一己歡。』」又讀下去:「兩世鳳池邊,高樓睿藻懸。渥恩賚耆碩,
適性愜林泉。是日亭台景,秋遊角徵弦;觀瀾還返駕,供帳漫求妍。」他知第二句是指樓中
所懸雍正皇帝御書「林泉耆碩」匾額。見下面四首詩都是稱賞園中風物,對陳家功名勳業頗
有美言。詩雖不佳,但對自己家裡很是客氣,自也不免高興。由西折入長廊,經「滄波浴景
之軒」而至環碧堂,見堂中懸了一塊新匾,寫著「愛日堂」三字,也是乾隆所書,尋思:
「『愛日』二字是指兒子孝父母,出於『法言』:『事父母自知不足者,其舜乎?不可得而
久者,事親之謂也。孝子愛日。』那是感歎奉事父母的日子不能長久,多一天和父母相聚,
便好一天,因此對每一日都感眷戀。這兩個字由我來寫,才合道理,怎麼皇帝親筆寫在這
裡?這個皇帝,學問未免欠通。」
    出得堂來,經赤欄曲橋,天香塢,北轉至十二樓邊,過群芳閣,竹深荷淨軒,過橋竹蔭
深處,便是母親的舊居筠香館。只見館前也換上了新匾,寫著「春暉堂」三字,也是乾隆御
筆,心中一酸,坐在山石之上,心想:「孟郊詩:『慈母手中線,遊子身上衣。臨行密密
縫,意恐遲遲歸。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這一首詩,真是為我寫照了。」望著這三個
字,想起母親的慈愛,又不禁掉下淚來。突然之間,全身一震,跳了起來,心道:「『春
暉』二字,是兒子感念母恩的典故,除此之外,更無他義。皇帝寫這匾掛在我姆媽樓上,是
何用意?他再不通,也不會如此胡來。難道他料我必定歸來省墓,特意寫了這些匾額來籠絡
我麼?」沉吟良久,難解其意,當下輕輕上樓,閃在樓台邊一張,見房內無人,房內佈置宛
若母親生時,紅木傢具、雕花大床、描金衣箱,仍是放在他看了十多年的地方。桌上明晃晃
的點著一枝紅燭。忽然隔房腳步聲響,一人走進房來。
    他縮身躲在一隅,見進來的是個老媽媽。他一見背影,忍不住就要呼叫出聲,原來那是
他母親的贈嫁丫環瑞芳。陳家洛從小由她撫育帶領,直到十五歲,是下人中最親近之人。瑞
芳進房後,拿了抹布,把各件傢具慢慢的逐一抹得乾乾淨淨,坐在椅上發了一陣呆,在床上
枕頭底下摸出一頂小孩帽子,不住撫摸歎氣。那是一頂大紅緞子的繡花帽,帽上釘著一塊綠
玉,綠玉四周是八顆大珠,正是陳家洛兒時所戴。他再也忍耐不住,一個箭步縱進房去,抱
住了她。
    瑞芳大吃一驚,張嘴想叫,陳家洛伸手按住她嘴,低聲道:「別嚷,是我。」瑞芳望著
他臉,嚇得說不出話來。原來陳家洛十五歲離家,十年之後,相貌神情均已大變,而五十多
歲的老婆婆,十年間卻無多大改變。
    陳家洛道:「瑞姑,我是三官呀,你不認得了嗎?」瑞芳兀自迷迷惘惘,道:「你……
你是三官,你回……回來啦?陳家洛微笑點頭。瑞芳神智漸定,依稀在他臉上看到了三官那
淘氣孩子的容貌,突伸雙臂抱住了他,放聲哭了出來。
    陳家洛連忙搖手,道:「別讓人知道我回來了,快別哭。」瑞芳道:「不礙事,他們都
到新園子裡去啦,這裡沒人。」陳家洛道:「那新園子是怎麼回事?」瑞芳道:「今年上半
年才造的,不知用了幾十萬兩銀子哪,也不知道有甚麼用。」陳家洛知她這些事情不大明
白,問道:「姆媽怎麼去世的?她生了甚麼病?」瑞芳掏出手帕來擦眼淚,說道:「小姐那
天不知道為甚麼,很不開心,一連三天沒好好吃飯,就得了病。拖了十多天就過去啦。」說
到這裡,輕輕啜泣。原來江南世家小姐出嫁,例有幾名丫環陪嫁,小姐雖然做了太太婆婆,
陪嫁丫頭到老仍是叫她小姐。她又泣道:「小姐過去的時候老惦記你,說:『三官呢?他還
沒來嗎?我要三官來呀!』這樣叫了兩天才死。」陳家洛嗚咽道:「我真是不孝,姆媽臨死
時要見我一面也見不著。」又問:「姆媽的墳在哪裡?」瑞芳道:「在新造的海神廟後
面。」陳家洛問:「海神廟?」瑞芳道:「是啊,那也是今年春天剛造的。廟大極啦,在海
塘邊上。」陳家洛道:「瑞姑,我去看看再說。」瑞芳忙道:「不,不能……」他已從窗中
飛身出去。從家裡到海塘是他最熟悉的道路,片刻間即已奔到。只見西首高樓臨空,是幾座
兒時所未見之屋宇,想必是海神廟了,於是徑向廟門走去。忽然廟左廟右同時響起輕微的腳
步聲,他疾忙後退,縮身一棵柳樹之後,只見神廟左右分別竄出兩個黑衣人來,四人在廟門
口舉手打個招呼,腳步不停,分向廟左廟右奔了下去。他十分奇怪,心想海寧是海隅小縣,
看這四人武功均各不弱,到這裡來不知有甚圖謀,正想跟蹤過去查察,忽然腳步聲又起,又
是四人從廟旁包抄過來,這四人身材模樣和先前四人並不相同。他更是詫異,待這四人交叉
而過,便提氣躍上廟門,橫躺牆頂,俯首下視。黑影起處,又有四人盤繞過去,縱目一數,
總共約有四十人之譜,個個繞著海神廟打圈子,全神貫注,一聲不作,武功均非泛泛。難道
是甚麼教派行拜神儀典?還是大幫海盜在此聚會分贓,怕人搶奪,以致巡邏如此嚴密?若非
自己輕功了得,見機又快,早就給他們查覺了。好奇心起,輕輕跳下,隱身牆邊,溜進太殿
中查看。東殿供的是建造海塘的吳越王錢叔,西殿供的是潮神伍子胥和文種,再到中殿,殿
上香煙繚繞,蠟燭點得晃亮,心想這裡供的不知是何神祇,抬頭一看,不禁驚得呆了。中間
端坐的潮神面目清秀,下頷微髭,一如自己父親陳閣老生時。陳家洛奇異萬分,忍不住輕輕
的「咦」了一聲。只聽得殿外傳來腳步之聲,忙隱身一座大鐘之後。不一會,四個人走進殿
來,這四人身穿一色黑衣,手中拿著兵刃,在殿中繞了一圈又走了出去。
    他見左面有一扇門開著,悄悄走過去,向外張望,見是一條長長的白石甬道,直通出
去,氣派宏偉,宛如北京禁城宮殿規模。心想走上這條白石甬道難免被人發覺,於是躍上甬
道之頂,一溜煙般到了甬道末端,一看下面無人,輕輕躍下。過去又是一座神殿,殿外寫著
「天後宮」三個大字,殿門並未關團,便走進去瞻仰神像,這一下比剛才驚訝更甚。
    原來天後神像臉如滿月,雙目微揚,竟與自己生母徐氏的相貌一模一樣。愈看愈奇,如
入五里霧中,轉身奔出,去找尋母親的墳墓,只見天後宮之後搭著一排連綿不斷的黃布帳
篆。當下隱身牆角往外注視,眼光到處,儘是身穿黑衣的壯漢,在黃布帳外來回巡視。今晚
所見景象,俱非想像所及,雖見這些人戒備森嚴,但藝高人膽大,決心探個明白,在地下慢
慢爬近帳篷,待兩名黑衣人一背轉身,便掀開帳篷鑽了進去。
    先行伏地不動,細聽外面並無聲息,知道自己蹤跡未被發覺,回頭過來,只見帳篷中空
空曠曠,一個人也沒有。地下整理的十分平整,草根都已鏟得乾乾淨淨,帳篷一座接著一
座,就如一條大甬道一般,直通向後。每座帳篷中都點著巨燭油燈,照得一片雪亮,一眼望
去,兩排燈光就如兩條小火龍般伸展出去。不由得一陣迷惘、一陣驚懼,百思不得其解,一
步步向前走去,當真如在夢中。四下裡靜悄悄的,只有蠟燭上的燈花偶然爆裂開來,發出輕
微的聲息。他屏息提氣,走了數十步,忽聽得前面有衣服響動之聲,忙向旁一躲,隔了半
晌,見無動靜,又向前走了幾步,燈光下只見前面隆起兩座並列的大墳,有一人面墳而坐。
墳前各有一碑,題著朱紅大字,一塊碑上寫的是「皇清太子太傅文淵閣大學士工部尚書陳文
勤公諱世倌之墓」,另一塊碑上寫的是「皇清一品夫人陳母徐夫人之墓」。陳家洛在燭光下
看得明白,心中一酸,原來自己父母親葬在此處,也顧不得危機四伏,就要撲上去哭拜,剛
跨出一步,忽然坐在墳前那人站了起來。陳家洛忙站定身子,只見他站著向墳凝視片刻,突
然跪倒,拜了幾拜,伏地不起,看他背心抽動,似在哭泣。見此情形,陳家洛提防疑慮之心
盡消,此人既在父母墳前哭拜,不是自己戚屬,也必是父親的門生故吏,見他哭泣甚悲,輕
輕走上前去,在他肩頭輕拍,說道:「請起來吧!」那人一驚,突然跳起,卻不轉身,厲聲
喝問:「誰?」陳家洛道:「我也是來拜墳的。」他不去理會那人,跪倒墳前,想起父母生
前養育之恩,不禁淚如雨下,嗚咽著叫道:「姆媽、爸爸,三官來遲了,見不著你了。」
    站著的那人「啊」的一聲,腳步響動,急速向外奔出。陳家洛伸腰站起,向後連躍兩
步,已攔在那人面前,燈光下一朝相,兩人各自驚得退後幾步。原來在他父母墳前哭拜的,
竟是當今滿清乾隆皇帝弘歷。乾隆驚道:「你……你怎麼深夜到這裡來?」陳家洛道:「今
天是我母親生辰,我來拜墳。你呢?」乾隆不答他問話,道:「你是陳……陳世倌的兒
子?」陳家洛道:「不錯,江湖上許多人都知道。你也知道吧?」乾隆搖搖頭:「沒聽說
過。」原來近年乾隆對海寧陳家榮寵殊甚,臣子中雖有人知道紅花會新首領是故陳閣老少
子,可是誰都不敢提起,須知皇帝喜怒難測,一個多事說了出來,獎賞是一定沒有,說不定
反落個殺身之禍。
    這時陳家洛提防之心雖去,疑惑只有更甚,尋思:「外面如此戒備森嚴,原來是保護皇
帝前來祭墓,可是何以如此隱秘?非但時在深夜,而且墳墓與甬道全用黃布遮住,顯是不夠
令人知曉。然則皇帝何以又來偷祭大臣之墓?皇帝縱然對大臣寵幸,於其死後仍有遺思,也
決無在他墓前跪拜哀哭之理,實在令人費解。」他驚疑不定,乾隆也在對他仔細打量,臉上
神色變幻,過了半晌,說道:「坐下來談吧!」兩人並肩坐在墳前石上。兩人今晚是第三次
會面。首次在靈隱三竺邂逅相逢,互相猜疑中帶有結納之意;第二次在湖上明爭暗鬥,勢成
敵對。此次見面,敵意大消,親近之心油然而生。
    乾隆拉著陳家洛的手,說道:「你見我深夜來此祭墓,一定奇怪。令尊生前於我有恩,
我所以能登大寶,令尊之功最鉅,乘著此番南巡,今夜特來拜謝。」陳家洛將信將疑,嗯了
一聲。乾隆又道:「此事洩漏於外,十分不便,你能決不吐露麼?」陳家洛見他尊崇自己父
母,甚是感激,當即慨然道:「你儘管放心,我在父母墳前發誓,今晚之事,決不對任何人
提及。」乾隆知他是武林中領袖人物,最重言諾,何況又在他父母墓前立誓,登時放心,面
露喜色。
    兩人手握著手,坐在墓前,一個是當今中國皇帝,一個是江湖上第一大幫會的首領。兩
人都默默思索,一時無話可說。過了良久,忽然極遠處似有一陣郁雷之聲,陳家洛先聽見
了,道:「潮來了,咱們到海塘邊看看吧,我有十年不見啦。」乾隆道:「好。」仍然攜著
陳家洛的手,走出帳來。
    陳家洛道:「八月十八,海潮最大。我母親恰好生於這一天,所以她……」說到這裡,
住口不說了。乾隆似乎甚是關心,問道:「令堂怎樣?」陳家洛道:「所以我母親閨字『潮
生』。」他說了這句話,微覺後悔,心想怎地我將姆媽的閨名也跟皇帝說了,但其時衝口而
出,似是十分自然。乾隆臉上也有憮然之色,低低應了聲:「是!原來……」下面的話卻也
忍住了,握著陳家洛的手顫抖了幾下。在外巡邏的眾侍衛見皇帝出來,忙趨前侍候,忽見他
身旁多了一人,均感驚異,卻也不敢作聲。白振、褚圓等首領侍衛更是慄慄危懼,怎麼帳篷
中鑽了一個人進去居然沒有發覺,若是衝撞了聖駕,眾侍衛罪不可赦,待得走近,見他身旁
那人竟是紅花會的總舵主,這一驚更是非同小可,人人全身冷汗。侍衛牽過御馬,乾隆對陳
家洛道:「你騎我這匹馬。」侍衛忙又牽過一匹馬來。兩人上馬,向春熙門而去。
    這時郁雷之聲漸響,轟轟不絕。待出春熙門,耳中儘是浪濤之聲,眼望大海,卻是平靜
一片,海水在塘下七八丈,月光淡淡,平鋪海上,映出點點銀光。
    乾隆望著海水出了神,隔了一會,說道:「你我十分投緣。我明天回杭州,再住三天就
回北京,你也跟我同去好嗎?最好以後常在我身邊。我見到你,就同見到令尊一般。」陳家
洛萬想不到他會如此溫和親切的說出這番話來,一時倒怔住了難以回答。乾隆道:「你文武
全才,將來做到令尊的職位,也非難事,這比混跡江湖要高上萬倍了。」皇帝這話,便是允
許將來升他為殿閣大學士。清代無宰相,大學士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高位,心想他定是喜
出望外,叩頭謝恩。哪知陳家洛道:「你一番好意,我十分感謝,但如我貪戀富貴,也不會
身離閣老之家,孤身流落江湖了。」乾隆道:「我正要問你,為甚麼好好的公子不做,卻到
江湖上去廝混,難道是不容於父兄麼?」陳家洛道:「那倒不是,這是奉我母親之命。我父
親、哥哥是不知道的。他們花了很多心力,到處找尋,直到現在,哥哥還在派人尋我。」乾
隆道:「你母親叫你離家,那可真奇了,卻又幹麼?」陳家洛俯首不答,片刻之後,說道:
「這是我母親的傷心事,我也不大明白。」乾隆道:「你海寧陳家世代簪纓,科名之盛,海
內無比。三百年來,進士二百數十人,位居宰輔者三人。官尚書,侍郎、巡撫、布政使者十
一人,真是異數。令尊文勤公為官清正,常在皇考前為民請命,以至痛哭流涕。皇考退朝之
後,有幾次哈哈大笑,說道:『陳世倌今天又為了百姓向我大哭一場,唉,只好答應了
他。」「陳家洛聽他說起父親的政績,又是傷心,又是歡喜,心想:「爹爹為百姓而向皇帝
大哭,我為百姓而搶皇帝軍糧。作為不同,用意則一。」這時潮聲愈響,兩人話聲漸被掩
沒,只見遠處一條白線,在月光下緩緩移來。驀然間寒意迫人,白線越移越近,聲若雷震,
大潮有如玉城雪嶺,天際而來,聲勢雄偉已極。潮水越近,聲音越響,真似百萬大軍沖烽,
於金鼓齊鳴中一往直前。
    乾隆左手拉著陳家洛的手,站在塘邊,右手輕搖折扇,驟見夜潮猛至,不由得一驚,右
手一鬆,折扇直向海塘下落去,跌至塘底石級之上,那正是陳家洛贈他的折扇。乾隆叫了一
聲「啊喲!」白振頭下腳上,突向塘底撲去,左手在塘石上一按,右手已拾起折扇。潮水愈
近愈快,震撼激射,吞天沃月,一座巨大的水牆直向海塘壓來,眼見白振就要披捲入鯨波萬
仞之中,眾侍衛齊聲驚呼起來。白振凝神提氣,施展輕功,沿著海塘石級向上攀越,可是未
到塘頂,海潮已經捲到。陳家洛見情勢危急,脫下身上長袍,一撕為二,打個結接起,飛快
掛到白振頂上。白振奮力躍起,伸手拉住長袍一端,浪花已經撲到了他腳上。陳家洛使勁一
提,將他揮上石塘。這時乾隆與眾侍衛見海潮勢大,都已退離塘邊數丈。白振剛到塘上,海
潮已捲了上來。陳家洛自小在塘邊戲耍,熟識潮性,一將白振拉上,隨即向後連躍數躍。白
振落下地時,海塘上已水深數尺,他右手一揮,將折扇向褚圓擲去,雙手隨即緊緊抱住塘邊
上一株柳樹。月影銀濤,光搖噴雪,雲移玉岸,浪捲轟雷,海潮勢若萬馬奔騰,奮蹄疾馳,
霎時之間已將白振全身淹沒波濤之下。但潮來得快,退得也快,頃刻間,塘上潮水退得干干
淨淨。白振閉嘴屏息,抱住柳樹,雙掌十指有如十枚鐵釘,深深嵌入樹身,待潮水退去,才
拔出手指,向後退避。乾隆見他忠誠英勇,很是高興,從褚圓手中接過折扇,對白振點頭
道:「回去賞你一件黃馬褂穿。」白振全身濕透,忙跪下叩頭謝恩。乾隆轉頭對陳家洛道:
「古人說『十萬軍聲半夜潮』,看了這番情景,真稱得上天下奇觀。」陳家洛道:「當年錢
王以三千鐵弩強射海潮,海潮何曾有絲毫降低?可見自然之勢,是強逆不來的。」乾隆聽他
說話,似乎又要涉及在西湖中談過的話題,知他是決計不肯到朝廷來做官了,便道:「人各
有志,我也不能勉強。不過我要勸你一句話。」陳家洛道:「請教。」乾隆道:「你們紅花
會的行徑已跡近叛逆。過往一切,我可不咎,以後可萬不能再幹這些無法無天之事。」陳家
洛道:「我們為國為民,所作所為,但求心之所安。」乾隆歎道:「可惜,可惜!」隔了一
會,說道:「憑著今晚相交一場,將來剿滅紅花會時,我可以免你一死。」陳家洛道:「既
然如此,要是你落入紅花會手中,我們也不傷害於你。」乾隆哈哈大笑,說道:「在皇帝面
前,你也不肯吃半點虧。好吧,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咱倆擊掌為誓,日後彼此不得
傷害。」兩人伸手互拍三下。眾侍衛見皇上對陳家洛大逆不道之言居然不以為忤,反與他擊
掌立誓,都感奇怪之極。乾隆說道:「潮水如此沖刷,海塘若不牢加修築,百姓田廬墳墓不
免都被潮水捲去。我必撥發官帑,命有司大築海塘,以護生靈。」陳家洛站起身來,恭恭敬
敬的道:「這是愛民大業,江南百姓感激不盡。」乾隆點了點頭,道:「令尊有功於國家,
我決不忍他墳墓為潮水所吞。」轉頭向白振道:「明日便傳諭河道總督高晉、巡撫莊有恭,
即刻到海寧來,全力施工。」白振躬身答應。潮水漸平,海中翻翻滾滾,有若沸湯。乾隆拉
著陳家洛的手,又走向塘邊,眾侍衛要跟過來,乾隆揮了一揮手,命他們停住。兩人沿著海
塘走了數十步,乾隆道:「我見你神色,總有鬱鬱之意。除了追思父母、懷念良友之外,心
上還有甚麼為難麼?你既不願為官,但有甚麼需求,儘管對我說好了。」陳家洛沉吟了一下
道:「我想求你一件事,但怕你不肯答應。」乾隆道:「但有所求,無不依從。」陳家洛喜
道:「當真?」乾隆道:「君無戲言。」陳家洛道:「我就是求你釋放我的結義哥哥文泰
來。」乾隆心中一震,沒想到他竟會求這件事,一時不置可否。陳家洛道:「我這義兄到底
甚麼地方得罪你了?」乾隆道:「這人是不能放的,不過既然答應了你,也不能失信。這樣
吧,我不殺他就是。」陳家洛道:「那麼我們只好動手來救了。我求你釋放,不是說我們救
不出,只是怕動刀動槍,傷了你我的和氣。」乾隆昨天見過紅花會人馬的聲勢本領,知他這
話倒也不是誇口,說道:「好意我心領了。老實對你說,這人決不容他離我掌握,你既決意
要救,三天之後,只好殺了。」陳家洛熱血沸騰,說道:「要是你殺了我文四哥,只怕從此
睡不安席,食不甘味。」乾隆冷冷的道:「如不殺他,更是食不甘味,睡不安席。」陳家洛
道:「這樣說來,你貴為至尊,倒不如我這閒雲野鶴快活逍遙。」乾隆不願他再提文泰來之
事,問道:「你今年幾歲?」陳家洛道:「二十五了。」乾隆歎道:「我不羨你閒雲野鶴,
卻羨你青春年少。唉,任人功業蓋世,壽數一到,終歸化為黃土罷了。」兩人又漫步一會,
乾隆問道:「你有幾位夫人?」不等他回答,從身上解下一塊佩玉,說道:「這塊寶玉也算
得是希世之珍,你拿去贈給夫人吧。」陳家洛不接,道:「我未娶妻。」乾隆哈哈大笑,說
道:「你總是眼界太高,是以至今未有當意之人。這塊寶玉,你將來贈給意中人,作為定情
之物吧。」玉色晶瑩,在月亮下發出淡淡柔光,陳家洛謝了接過,觸手生溫,原來是一塊異
常珍貴的暖玉。玉上以金絲嵌著四行細篆銘文:「情深不壽,強極則辱。謙謙君子,溫潤如
玉。」乾隆笑道:「如我不知你是胸襟豁達之人,也不會給你這塊玉,更不會叫你贈給意中
人。」這四句銘文雖似不吉,其中實含至理。陳家洛低吟「情深不壽,強極則辱」那兩句
話,體會其中含意,只覺天地悠悠,世間不如意事忽然間一齊兜上心頭,悲從中來,直欲放
聲一哭。乾隆道:「少年愛侶,情深愛極,每遭鬼神之忌,是以才子佳人多無美滿下場,反
不如傖夫俗子常能白頭偕老。情不可極,剛剛易折,先賢這話,確是合乎萬物之情。」陳家
洛不願再聽下去,將溫玉放在懷裡,說道:「多謝厚貺,後會有期。」拱手作別。乾隆右手
一擺,說道:「好自珍重!」陳家洛回過頭來向城裡走去。
    白振走到陳家洛面前,說道:「剛才多承閣下救我性命,十分感激,只怕此恩不易報
答。」陳家洛道:「白老前輩說哪裡話來?咱們是武林同道,朋友有事,出一把力何足道
哉!」陳家洛又奔回閣老府,翻進牆去,尋到瑞芳,說道:「我哥哥此刻定在新園子中,忙
碌不堪,我待會再來找他。瑞姑,你有甚麼心願沒有?跟我說,一定給你辦到。」瑞芳道:
「我的心願只是求你平平安安,將來娶一房好媳婦,生好多乖乖的官官寶寶。」陳家洛笑
道:「那怕不大容易。晴畫、雨詩兩個呢?你去叫來給我見見。」晴畫和雨詩是陳家洛小時
服侍他的小丫頭。瑞芳道:「雨詩已在前年過世啦,晴畫還在這裡,我去叫她來。」她出去
不一會,晴畫已先奔上樓來。
    陳家洛見她亭亭玉立,已是個俊俏的大姑娘,但兒時憨態,尚依稀留存。她見了陳家洛
臉一紅,叫了一聲「三官」,眼眶兒便紅了。陳家洛道:「你長大啦。雨詩怎麼死的?」晴
畫淒然道:「跳海死的。」陳家洛驚問:「幹麼跳海?」晴畫四下望了一下,低聲道:「二
老爺要收她做小,她不肯。」陳家洛嗯了一聲。晴畫哭道:「我們姊妹的事也不必瞞你。雨
詩和府裡的家人進忠很好,兩人盡力攢錢,想把雨詩的身價銀子積起來,求太太答應她贖
身,就和進忠做夫妻。哪知二老爺看中了她,一天喝醉了酒,把她叫進房去。第二天雨詩哭
哭啼啼的對我說,她對不起進忠。我勸她,咱們命苦,給人糟蹋了有甚麼法子,哪知她想不
開,夜裡偷偷的跳了海。進忠抱著她屍身哭了一場,在府門前的石獅子上一頭撞死啦。」陳
家洛聽得目眥欲裂,叫道:「想不到我哥哥是這樣的人,我本想見他一面,以慰手足之情,
現在也不必再見他了。雨詩的墳在哪裡?你帶我去看看。」晴畫道:「在宣德門邊,等天明
了,我帶三官去。」陳家洛道:「現在就去。」晴畫道:「這時府門還沒開,怎麼出得
去?」陳家洛微微一笑,伸左手摟住了她腰。晴畫羞得滿臉通紅,正待說話,身體忽如騰雲
駕霧般從窗子裡飛了出去,站在屋瓦之上。陳家洛帶著她在屋頂上奔馳,奔了一會,已無屋
宇,才跳下地來行走,不一刻已到宣德門畔。晴畫隔了好半天才定了神,驚道:「三官,你
學會了仙法?」陳家洛笑道:「你怕不怕?」晴畫微笑不答,將陳家洛領到雨詩墳邊。一*
黃土,埋香掩玉,陳家洛想起舊時情誼,不禁淒然,在墳前作了三個揖。晴畫哭了起來,說
道:「三官,要是你在家裡,二老爺也不敢作這樣的事。」陳家洛默然點頭。抬頭見明月西
沉,繁星閃爍,陳家洛道:「我們回去吧,我有要緊事要趕回杭州。」兩人再回陳府,陳家
洛正待越窗而出。晴畫道:「三官,我求你一件事。」陳家洛道:「好,你說吧。」晴畫
道:「讓我再服侍你一次,我給你梳頭。」陳家洛微一沉吟,笑道:「好吧!」坐了下來,
晴畫喜孜孜的出去,不一會,捧了一個銀盆進來,盆中兩隻細瓷碗,一碗桂花白木耳百合
湯,另一碗是四片糯米嵌糖藕,放在他面前。陳家洛離家十年,日處大漠窮荒之中,這般江
南富貴之家的滋味今日重嘗,恍如隔世。他用銀匙舀了一口湯喝,晴畫已將他辮子打開,抹
上頭油,用梳子梳理。他把糖藕中的糯米球一顆顆用筷子頂出來,自己吃一顆,在晴畫嘴裡
塞一顆。晴畫笑道:「你還是這個老脾氣。」等辮子編好,他點心也已吃完。晴畫道:「你
怎麼長衣也不穿?著了涼怎麼辦?」陳家洛心裡暗笑:「難道我還是十年前那個弱不禁風的
公子哥兒?」晴畫出去拿了一件天青色湖縐長衫,說道:「這是二老爺的,大著點兒,將就
穿一穿吧。」幫著他把長衫套上身,伏下身去將長衫扣子一粒粒扣好。陳家洛見她眼淚一滴
滴的落在長衫下擺,也覺心酸,將身邊幾錠金子都取出來,放在她手裡,說道:「你拿去給
你爹爹,叫他把你贖身回去。你好好嫁個人家。我去啦!」雙足一頓,從窗中跳了出去。
    陳家洛收拾起柔情哀思,縱馬奔馳回杭,來到馬善均家裡,只見大伙正圍著石雙英在談
論。石雙英忙過來行禮,說道:「我在京裡探知皇帝已來江南,連日連夜趕來,哪知眾位哥
哥已和皇帝見過面,動過手。」陳家洛道:「十二哥這次辛苦了。還打聽著甚麼消息麼?」
石雙英道:「我一聽到皇帝老兒南來,知是大事,沒再能顧到別的。」陳家洛見他形容憔
悴,料知他這幾日中一定連夜趕路,疲勞萬分,道:「快好好去睡一覺,咱們再談。」石雙
英答應了出去,回頭對駱冰道:「四嫂,你那匹白馬真快。你放心,一路我照料得很好。」
駱冰笑道:「多謝你啦。」石雙英停步道:「啊,我在道上見到了這馬的舊主韓文沖。」駱
冰道:「怎麼?他又想來奪馬?」石雙英道:「他沒見到我。我在揚州客店裡見到他和鎮遠
鏢局的幾名鏢頭在一起,聽到他們在罵咱們紅花會,就去偷聽。他們罵咱們下作,使蒙汗
藥,殺死了姓童的那小子。」徐天宏與周綺聽到這裡。相對一笑。周綺忍不住插嘴道:「那
天饒了他們不殺,這幾個傢伙還在背地裡罵人,真不知好歹。」徐天宏問道:「這次鎮遠鏢
局在幹甚麼了?」石雙英道:「我聽了半天,琢磨出來,他們是從北京護送一批御賜的珍物
到海寧陳閣老府。」轉頭對陳家洛道:「那是總舵主府上的東西。我通知了江寧的易舵主,
叫他們暗中保護。」陳家洛笑道:「多謝你,這次咱們可和鎮遠鏢局聯起手來啦。」石雙英
道:「他們總鏢頭這次親自出馬,可見對這枝鏢看重得緊。」陳家洛、無塵、趙半仙、周仲
英等聽得威震河朔王維揚也來了,不約而同的「啊」了一聲。周仲英道:「王老鏢頭十多年
前就不親自走鏢了,這倒是件希罕事兒。總舵主,你府上的面子可真不小。」石雙英道:
「我也覺得奇怪,後來又聽得他們護送的,除了總舵主府上珍物之外,還有一對玉瓶。」陳
家洛道:「玉瓶?」石雙英道:「是啊,那是回部的珍物。這次兆惠西征,回部雖然打了個
勝仗,但清兵勢大,久打下去總是不行的,所以還是送了這對玉瓶來求和。」大家一聽回部
打了勝仗,都十分興奮,忙問端詳。石雙英道:「聽說兆惠的大軍因為軍糧給咱們劫了,連
著幾天沒吃飽飯,只好退兵,半路上中了回人的伏兵,折了二三千人。」群雄鼓掌叫好。周
綺悄聲對徐天宏道:「要是霍青桐姊姊知道這是你的計策,一定感激你得很。」徐天宏笑著
低聲道:「這是你叫我想的法兒!」石雙英又道:「兆惠等得軍糧一到,又會再攻,這仗可
沒打完。回部的求和使者到了北京,朝臣不敢作主,叫人送到江南來請皇帝發落。王維揚這
老兒自己出馬,我想就是為了這對玉瓶。」陳家洛道:「莫說一對玉瓶,就算再多奇珍異
寶,皇帝也不會答應講和。」石雙英道:「我聽鏢局的人說,要是答應求和,當然是把玉瓶
收下了,否則就得交還,因此玉瓶可不能有半點損傷。」陳家洛向徐天宏使了個眼色,兩人
相偕走入西首偏廳。陳家洛道:「七哥,昨晚我見到了皇帝。他說三天之後就回北京,回京
之前,定要把四哥殺了。」徐天宏吃了一驚,道:「咱們既知四哥給監在提督李可秀的內
衙,現下情勢危急,那便馬上動手。」陳家洛道:「皇帝或許還未回到杭州,高手侍衛都跟
著他,咱們救人較為容易。」徐天宏道:「皇帝不在杭州?」陳家洛說起乾隆在海寧觀潮,
要修海塘,卻不提祭墳之事。徐天宏將桌上的筆硯紙張搬來搬去,東放一件,西擺一件,沉
思不語。陳家洛知他是在籌劃救人方略,靜坐一旁,不去打亂他的思路。過了半晌,徐天宏
道:「總舵主,咱們力強,對方力弱,可以強攻。」陳家洛點頭稱是。兩人商量已定,回到
廳上召集群雄發令。陳家洛雙掌一擊,朗聲說道:「咱們馬上動手,去救文四當家。」群雄
俱各大喜。陳家洛道:「十三哥,你率領三百名會水的弟兄,預備船隻,咱們一得手,大伙
坐船退回太湖。」蔣四根接令去了。陳家洛道:「馬大挺馬兄弟,你收拾細軟,將心硯和這
裡弟兄們的家眷先送上船。」馬大挺也接令去了。陳家洛道:「十二哥,你太過累了,也上
船去休息。其餘眾位哥哥隨我去攻打提督府,相救文四哥。現下請七哥佈置進攻,大夥兒聽
他分派。」徐天宏道:「四嫂,你於巳時正,到提督府東首的興隆炮仗店放火,然後趕到提
督府西門,會齊大伙進攻。」駱冰接令去了。徐天宏道:「馬大哥,你派人把興隆炮仗店的
老闆夥計全都請來,不必跟他說甚麼原因,事完之後,加倍補還他店裡損失。再招齊全城各
街坊水龍隊,召集四百名得力弟兄,另外三召名綠營中的弟兄,辰時正在此聽令。」馬善均
接令,立即派人召集會眾。徐天宏道:「八弟,你率二百名弟兄,一百名用手車裝滿稻草,
一百名各挑硬柴木炭,扮作賣柴的農夫樵子。九弟,你率領水龍隊,假扮是救火的街坊。綺
妹妹,你率一百名弟兄,扮作難民,每人挑一百斤油,背一口大鑊。」周綺笑道:「又有鏡
子又有油,炒菜麼?」徐天宏道:「我自有用處。十弟,你率領一百名弟兄扮作泥水木匠,
各推一輛手車,車中裝滿石灰。」群雄聽徐天宏分派,都覺好笑,但各應令。
    徐天宏又道:「馬大哥,你扮作清兵軍官,率領三百名綠營弟兄在外巡邏,不許閒雜人
等走近,不許提督府的人出外報訊。義父與孟大哥、安大哥從南牆攻進去。總舵主、道長與
我從西牆攻入,三哥、五哥、六哥從北牆攻入。」他分派已定,將預定的計謀詳細說了,群
雄俱讚妙計。
    馬善均立刻分頭派人拿了銀子出去採辦用品,招集人馬。紅花會在杭州勢力極大,一時
三刻之間都預備好了。群雄趕著吃飯,磨拳擦掌,只待廝殺。
    飽餐已畢,各人喬裝改扮,暗藏兵刃,分批向提督府進發。陳家洛對徐天宏道:「孫子
兵法說:『以火佐攻者明,以水佐攻者強。』你既用火攻、水攻,還有油攻、石灰攻,瞧這
李可秀還能抵擋?」正說話間,只聽得辟拍轟隆之聲大作,紅光沖天而起,炮仗店起火了。
駱冰在炮仗店一放火,硫磺硝石爆炸開來,附近居民紛紛逃竄,登時大亂,看提督府時卻毫
無動靜。她站在牆邊等候,不一會,只見提督府高牆邊數百名兵士一排站開,彎弓搭箭,戒
備森嚴,另有數十名兵丁拿了水桶在牆頭守候,竟不出來救火。駱冰心想那李可秀倒也頗有
謀略,他怕中了調虎離山之計,外面儘管騷亂,他卻以逸待勞。
    混亂中只見數百名賣柴鄉民擁將過來,眼見火起,似乎甚是驚慌,把挑著的稻草一擔擔
亂丟在地。提督府中出來一名軍官,大罵:「混蛋,柴草丟在這裡豈不危險,快挑走!」舉
起馬鞭亂打,眾鄉民四散奔逃。忙亂中鑼聲大作,數十輛水龍陸續趕到,這時提督府外稻草
已經燒著,漸次延燒過來。叫喊聲中周綺所率領的一百名假難民也都到了,便在地上支起大
鑊,將油倒在鑊裡,用硬柴生火,煮了起來。
    李可秀站在牆頭觀看火勢,見外面人眾來得古怪,派參將曾圖南出去查看。曾圖南走到
難民身旁,喝問:「你們幹甚麼?」周綺笑道:「我們炒菜吃,你不見麼?」曾圖南罵道:
「混帳忘八羔子,快滾快滾!」正爭吵間,馬善均已率領綠營兵丁趕到,四下裡把提督府團
團圍住,驅散閒雜人眾。曾圖南叫道:「帶兵的是哪一位大人,快請過來,轟走這些奸
民……」話未說完,周綺已用木勺舀起一勺滾油,向他臉上澆去。曾圖南頭臉一陣奇痛,摔
倒在地,隨從兵丁大驚,忙扶起了向府內逃去。牆頭清兵看得明白,亂箭射了下來。紅花會
眾兄弟躲在柴草手車之後,弩箭一枝也射他們不到。這時油已煮滾,衛春華督率水龍隊,將
熱油倒入水龍,向牆頭射去。清兵出其不意,無不燙得頭面手臂全是水泡,一陣大亂,紛紛
從牆頭跌下。李可秀知是紅花會聚眾劫獄,忙派人出外求救,親率兵將在牆頭抵禦。哪知派
出去的人都被馬善均帶領的綠營弟兄截住。李可秀眼見火頭越燒越近,只急得雙腳亂跳。其
實徐天宏所以只燒稻草,旨在虛張聲勢,他怕真的燒了提督府,那時如果文泰來不及救出,
豈不糟極?這時滾油已經澆完,改澆冷水。章進督率人眾,把生石灰一包包一塊塊的拋進署
內,水龍噴上冷水一淋,石灰燒得沸騰翻滾,清兵東逃西竄。陳家洛大呼:「衝啊!」眾兄
弟一鼓作氣,四面湧進府去。一百名假難民卻仍在府外燒水。
    清兵各挺刀槍迎戰。章進揮動狼牙棒,橫掃直砸。兩旁楊成協與衛春華各率會眾猛衝過
來。清兵且戰且退,成千官兵擠在演武場上,被紅花會會眾分成一堆堆的圍攻。徐天宏用紅
花會切口高聲傳令,會眾突然四下散開,人叢中推出數十架水龍,沸滾的開水大股射出。清
兵燙得無處奔逃,有的滾地哭喊,有的朝人叢中亂擠。徐天宏叫道:「水龍暫停!」向清兵
喝道:「要性命的快拋下兵器,伏在地下。」不讓清兵稍有猶豫,隨即叫道:「放水!」數
十股沸水又向清兵陣中衝去。清兵一陣大亂,都伏下地來。
    李可秀正惶急間,忽見一名少年從外挺劍奔進,拉住他手便走,叫道:「爹爹快走!」
正是穿了男裝的李沅芷。陳家洛、無塵等人已在提督府內內外外尋了一遍。駱冰不見丈夫影
蹤,隨手抓住一名清兵,用刀背在他肩上亂打喝問,那清兵只是求饒,看樣子真的不知文泰
來監禁之所。忽然一個蒙面人斜刺裡躍出,挺劍向駱冰刺來。駱冰右手短刀一格,左手長刀
還了他一刀。那人舉劍一擋,啞著嗓子道:「要見你丈夫,就跟我來!」駱冰一呆,那人回
頭就走。駱冰叫道:「你說甚麼?」跟著追去。章進、周綺怕她有失,隨後趕去。那蒙面人
轉彎抹角,直向後院奔去。駱冰、周綺、章進在後緊跟。駱冰不住叫道:「你是誰?」蒙面
人不應,穿過幾個月洞門,已奔到了花園,沿路儘是死屍,想是無塵等來找尋時所殺。那人
跑到一座花壇之旁,繞壇轉了一圈,連拍四下手掌,道:「在花壇下面……」一言未畢,忽
見李可秀父女奔進園來,後面常氏雙俠緊追不捨。那蒙面人躍到常氏雙俠面前,舉劍一擋,
李氏父女乘機躍上牆頭。常伯志飛抓揮出,蒙面人挺劍擋過飛抓,身子後躍。常氏兄弟接戰
時素來互相呼應,兄弟兩人四掌四腿,就如一人一般。常伯志飛抓出手,常赫志早料到敵人
退路,那人向後一退,剛被常赫志左掌反手一掃,打在肩上,登時跌出數步,駱冰大叫:
「五哥、六哥,且莫傷他。」
    常氏雙俠一怔,那人已從花園門中穿了出去。駱冰把此人的奇怪舉動向常氏雙俠簡略一
說。雙俠看那花壇,見無特異之處,正在思索,章進早已不耐,大叫大嚷:「四哥,四哥,
你在哪裡,咱們救你來啦!」揮動點鋼狼牙棒,把花壇上的花盆乒乒乓乓一陣亂打。常赫志
一瞥之間,見一隻碎花盆底下似有古怪,跳過去一看,見是一個鐵環,用力一拉,只聽得軋
軋聲響,花壇慢慢移開,露出一塊大石板來。周綺知道下面必有機關,忙奔出去把徐天宏、
陳家洛等人都叫了進來。
    常氏雙俠、章進、駱冰四人合力抬那石板,但竟如生鐵鑄成一般,紋絲不動。駱冰大
叫:「大哥,大哥,你在下面麼?」她伏耳在石板上靜聽,下面聲息全無。徐天宏看那石板
並無異狀,退後數步,想再看那花壇,日光微斜,忽見那石板右上角隱隱繪著一個太極八卦
圖,忙跳上石板,用單拐頭在太極圖中心一按,並無動靜,又用力一按,忽覺腳下晃動,急
忙跳開。石板突然陷落,駱冰喜極,大叫一聲,正待跳下,常伯志叫道:「且慢!」一把拉
住,就在此時,下面颼颼颼的射上三箭。駱冰暗暗吃驚。石板落完,露出一道石級,陳家洛
道:「五哥、六哥,你們守在洞口。我們下去!」這時無塵、趙半山、周仲英、楊成協、孟
健雄等都已得訊趕到,一齊湧進。章進揮動狼牙棒,當先開路。石級走完是一條長長的甬
道,群雄直奔進去,甬道盡頭現出一扇鐵門。徐天宏取出火絨火石,打亮了往鐵門上一照,
果然又找到一個太極八卦圖,用單拐在太極圖中連按兩按,叫道:「大家讓在一旁。」群雄
縮在甬道兩側,提防鐵門中又有暗器射出來,這次暗器倒沒有,但聽得軋軋連聲,鐵門緩緩
上升。等鐵門離地數尺,群雄已看得明白,這鐵門厚達兩尺,少說也有千斤之重,駱冰不等
鐵門升停,矮身從鐵門下鑽去。徐天宏叫道:「四嫂且慢!」叫聲剛出口,她已鑽了進去。
章進、周綺接著進去。群雄正要跟進,衛春華從外面奔進來,對陳家洛道:「總舵主,那將
軍已被他溜了出去,弟兄們沒截住。咱們快動手,怕他就會調救兵來。」陳家洛道:「你去
幫助馬大哥,多備弓箭,別讓救兵進來。」衛春華接令去了。陳家洛與無塵等也都從鐵門下
進去,只見裡面又是一條甬道,眾人這時救人之心愈急,顧不到甚麼機關暗器,一股勁兒往
內衝去。
    走了數丈,甬道似又到了盡頭。章進罵道:「王八羔子,這麼多機關!」待趕到盡頭,
原來甬道忽然轉了個彎。群雄轉過彎來,眼前是扇小門。章進一棒撞去,小門應手而開,突
然眼前一亮,門後是一間小室,室中明晃晃的點著數枝巨燭,中間椅上一人按劍獨坐。仇人
相見,分外眼明,正是火手判官張召重。張召重身後是張床,駱冰看得明白,床上睡著的正
是她日思夜想的丈夫。文泰來聽得腳步響,回頭一看,見愛妻奔了進來,宛如夢中。他手腳
上都是銬鐐,移動不得,只「啊」了一聲。駱冰三把飛刀朝張召重飛去,也不理他如何迎戰
躲避,直向床前撲去。張召重左手自右向左一橫,將三把飛刀都抄在手中,右手在坐椅的機
括上一按,一張鐵網突然從空降下,將文泰來一張床恰恰罩在裡面,夫妻兩人眼睜睜的無法
親近。陳家洛叫道:「大夥兒齊上,先結果這奸賊。」語聲未畢,腕底匕首一翻,猱身直
上,當胸向他刺去。無塵、趙半山、周仲英都知張召重武功高強,這時事在緊急,也談不上
單打獨鬥的好漢行徑,三人各出兵器,把他圍在垓心。
    火手判官凝神接戰,和四人拆了數招,百忙中凝碧劍還遞出招去。陳家洛將匕首往懷裡
一揣,雙手施開擒拿法,直撲張召重的前胸。他想敵人攻勢自有無塵等人代他接住,雙掌有
攻無守,連環進擊。張召重武藝再高,怎抵得住這四人合力進攻,又退了兩步,斗室本小,
此對背心已然靠在牆上。無塵大喜,劍走中宮,當胸直刺,同時周仲英、陳家洛與趙半山也
同時攻到。張召重左手按牆,右手挺劍拒敵。無塵一劍快似一劍,奮威疾刺,眼見便要把他
釘在牆上,哪知噗的一聲,牆上突然出現一扇小門,張召重快如閃電般鑽了進去,小門又倏
然關上。四人吃了一驚,無塵頓足大罵。陳家洛縱到文泰來面前,這時章進、周綺、駱冰各
舉兵刃,猛砍猛砸罩著文泰來的鐵網。突然頭頂聲音響動,一塊鐵板落了下來,剛把文泰來
隔在裡面。陳家洛疾把駱冰和周綺向後一拉,兩人才沒被鐵板砸著。章進舉起狼牙棒往鐵板
上猛打,錚錚連聲,火花四濺。徐天宏細察牆上有無開啟鐵板的機關,尋到了一個太極八卦
圖形,用力按動,但顯然張召重已在內裡做了手腳,連掀十幾下,都無動靜。楊成協站在最
後,守在甬道轉角,以防外敵,忽聽得外面軋軋連聲,鐵索絞動,叫聲:「不好!」猛然竄
出。徐天宏等人仍不死心,在斗室中找尋開啟鐵板的機關。駱冰撫著鐵板哀叫:「大哥,大
哥!」忽聽楊成協在甬道中連聲猛吼,聲甚惶急,趙半山與周仲英忙奔出。不一會只聽得趙
半山大叫:「大家快出來,快出來。」眾人疾忙奔出,只有駱冰仍是戀戀不捨,手扶鐵板不
肯離去。周綺走到轉角,見駱冰不走,回頭用力將她拉著出來。只見楊成協雙手托住那重達
千斤的鐵閘,已是滿頭大汗。周仲英拋去大刀,擠過身去,蹲下用力向上托住。陳家洛見情
勢危急,叫道:「咱們先出去,再想辦法。」群雄從閘下鑽出。楊周兩人使盡全力,那鐵閘
仍是一寸一寸的緩緩下落。章進弓身奔到閘下,說道:「我來頂住!」用駝背駝住千斤閘,
楊成協與周仲英向外竄出。楊成協拾起他丟在地下的鋼鞭,豎在閘下,叫道:「十弟快出
來!」章進往地下一伏,鐵閘往下便落,仗著鋼鞭一支,落勢稍挫,楊成協已揪住章進的肩
膀提了出來。喀喇一聲,鋼鞭已被鐵閘壓斷,又是蓬的一聲大響,鐵閘打在地上,灰塵揚
起,勢極猛惡。楊成協與章進都是力已用竭,坐倒在地。甬道中腳步急速,常赫志奔了進
來,說道:「總舵主,外面御林軍到了,咱們要不要接仗?」徐天宏道:「打硬仗不利,咱
們退吧。」陳家洛道:「好,大家退出去。」
    趙半山與周仲英在鐵閘機關上又掀又拉,弄了半天,始終紋絲不動,聽得陳家洛下令,
只得向外奔出。在花園中忽見一個艷裝少婦,神色倉皇,正自東躲西閃。陳家洛道:「拿
下!」周綺一把拖住,拉了出去。到提督府外,只見人頭聳動,亂成一團,官兵與會眾擠在
一起。陳家洛以紅花會切口叫道:「馬上退卻,大伙到武林門外聚集。」眾人齊聲應令,各
路人馬向北退去。官兵一時摸不著頭腦,也不追趕。群雄功敗垂成,在路上紛紛議論。出得
城來,陳家洛叫道:「到城北山裡煮飯吃了,再商善策。」周綺所率會眾正帶有大批鑊子,
另有數十名會眾採辦米糧菜餚,在樹林中煮起飯來。趙半山安慰駱冰道:「四弟妹你儘管放
心,不把四弟平安救出,咱們誓不為人。」眾人大罵張召重十惡不赦,兩次相救都被他壞
事。大家又猜那蒙面人不知是誰,他指點監禁文泰來的所在,明明是朋友,怎地不肯露面,
又助李可秀逃走,實是費解。
    正談論間,忽然林外傳來「我武——維揚——」「我武——維揚——」的趟子聲。楊成
協道:「鎮遠鏢局的鏢到了。」駱冰罵道:「鎮遠鏢局罪大惡極,那姓童的雖給七哥殺了,
仍不能消我心頭之恨。這次算他運氣,保了總舵主家裡的東西,否則不去奪來才怪呢。」徐
天宏把陳家洛拉在一旁,說道:「咱們今天這一鬧,說不定皇帝心慌,提早害了四哥。」陳
家洛皺眉道:「這一著實不可不防。」徐天宏道:「目前別無他法,只能搶他的玉瓶。」陳
家洛不解,說道:「玉瓶?」徐天宏道:「不錯,剛才十二弟說,回部送了一對玉瓶來求
和,就由鎮遠鏢局護送。皇帝既已派出大軍西征,講和是一定不肯的,不講和就得還他們的
玉瓶,否則豈不失信於天下?皇帝老兒最愛戴高帽,要面子,這種事情是很有顧忌的。」陳
家洛道:「咱們拿到玉瓶,就去對他說,你動四哥一根毫毛,咱們就打碎玉瓶。」徐天宏
道:「正是!就算不能用玉瓶換四哥,至少也可多拖得幾日,這對回部木老英雄也有好
處。」陳家洛喜道:「好,咱們就鬥鬥這威震河朔王維揚。」
    威震河朔王維揚今年六十九歲,自三十歲起出來闖道走鏢,以一把八卦刀、一對八卦掌
打遍江北綠林無敵手。他手創的「鎮遠鏢局」在北方紅了三十多年,經過不少大風大浪,始
終屹立不倒。綠林中有言道:「寧碰閻王,莫碰老王。」見到他的鏢旗,膽子大的,也不過
遠遠瞧上一眼而已。他本想到明年七十大慶時封刀收山,得個福壽全歸,哪知今年奉兆惠將
軍之命護送回部聖物可蘭經卻出了亂子,不但聖物被劫,還死傷多名得力鏢頭。這次奉命護
送玉瓶,兵部指名要他親自出馬。王維揚年紀雖老,功夫可沒擱下,知道這次差使事關重
大,不敢輕忽,從各處鏢局調來六名好手,朝廷還派了四名大內侍衛、二十名御林軍護送,
連同回人使者南來,一路上戒備森嚴,倒也平安無事。這天快到午牌時分,到一座大鎮。離
杭州城已不到十里路。大伙走進一家大飯鋪,點了菜。此去人煙稠密,已保得定沒有亂子,
眾人興高采烈,都在談論到了杭州之後,如何好好的玩樂。正說得口沫橫飛,忽然門外一聲
馬嘶,聲音清越。韓文沖聽得特別刺耳,忙搶出門去,只見自己那匹愛馬從門外緩緩走過,
馬上卻堆滿了硬柴,良駒竟被屈作負柴的牲口。韓文沖又疼又氣,又是歡喜,一躍而出,伸
手便拉馬韁。馬後跟著一個鄉下人,在馬臀上打了一鞭,隨即跳上馬背,坐在柴上。韓文沖
一下沒拉住,那馬已躍出數丈。馬背那人叫了聲「啊喲!」似乎坐得不穩,搖搖欲墜。韓文
沖不捨,發步急追,那馬轉了個彎,奔入林中去了。韓文沖哪裡還管甚麼「遇林莫入」的戒
條,直追入林去。眾鏢頭見他追趕一個鄉民,也不在意。鏢頭汪浩天笑道:「韓大哥想他那
匹白馬想瘋啦,路上一見到毛色稍微白淨的馬匹就要追上去瞧個明白。明兒回家見到韓大嫂
一身細皮白肉,怕也會疑心是他的馬,一跳就這麼……」眾人樂得哈哈大笑。正取笑間,店
小二一連聲的招呼:「張大爺,你這邊請坐,今兒怎麼有空出來散心?」一個富商模樣的人
走了進來,身穿藍長衫紗馬褂,後面跟著四個家人,有的捧水煙袋,有的挽食盒,氣派豪
闊。那張老爺坐定,店小二連忙泡茶,說道:「張老爺,這是虎跑的泉水,昨兒去挑來的,
你嘗嘗這明前的龍井。」張老爺嗯了一聲,一口杭州官話,道:「你給來幾塊牛兒肉,一碗
蝦爆鱔,三斤陳紹。」店小二應了下去,一會兒酒香撲鼻,端了出來。王維揚道:「韓老弟
怎麼去了這久還不回來?」趟子手孫老三正要回答,忽然門外踢嗒踢嗒拖鞋皮響,走進一個
矮小漢子,後面跟著一個大姑娘,一個壯年漢子,三人都是走江湖的打扮。那矮子作了個四
方揖,說道:「常言道,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在下流落江湖,有一點小玩藝兒供各位
酒後一笑。玩得好,請各位隨意賞賜。玩得不好,多多包涵。」拿起桌上一隻茶杯,取下頭
上的破氈帽往上一蓋,喝聲:「變!」氈帽揭起,茶杯竟然不見,他揚了揚氈帽,帽中並無
茶杯。眾人明知戲法都是假,可是竟看不出他的手法門道。
    那張老爺看得有趣,站起身來,走近去看。那矮子笑道:「這位老爺的鼻煙壺,可不可
以借來一用?」張老爺笑嘻嘻的把手中鼻煙壺遞給了他。矮子把鼻煙壺在氈帽下一放,揭開
時又已不見。張老爺的一個家人笑道:「這鼻煙壺貴重得很,可別砸壞哪。」那矮子笑道:
「請管家摸摸你的口袋。」那家人伸手一摸,那鼻煙壺竟從他袋裡掏了出來。
    這一來,不但張老爺與他的家人大感驚訝,眾鏢師與御前侍衛也覺出奇,紛紛圍攏來看
他變戲法。張老爺脫下左手食指一個翡翠般指,遞給矮子,笑道:「你倒再變變看。」矮子
接過放在桌上,蓋上氈帽,吹一口氣,喝道:「東變西變,亂七八糟,閻王不怕,性命難
逃!」手一指,揭開氈帽,那般指果然不見了,眾人嘩然叫好。矮子道:「老爺,你摸摸你
袋裡。」張老爺一伸手,竟從自己袋裡摸了出來,目瞪口呆,連叫:「好戲法!好戲法!」
這時店門外陸陸續續走進幾十個人來,有的是行旅商人,有的是公差打扮,有的是統兵軍
官,見一群人圍著看變戲法,也走近來。一個軍官罵道:「他媽的,江湖上的人騙錢,有狗
屁希奇,老子這東西你敢不敢變?」隨手在桌上一拍,眾人見是一角文書,封皮上寫著「急
呈北京兵部王大人」的字樣,下面寫的是「浙江水陸提督李」的官銜。那矮子陪笑道:「總
爺莫見怪,小人胡亂混口飯吃,官府的要緊文書,小人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動。」張老爺看
不過那軍官的氣焰,說道:「變戲法玩玩,又有甚麼大不了,你就變他一變。」轉頭對家人
道:「拿五兩銀子出來。」家人從行囊裡取出一錠銀子,張老爺接過放在桌上,對矮子道:
「你變得好,這銀子就是你的。」
    矮子見了銀子,轉身與那大姑娘咬了幾句耳朵,對軍官道:「小人大了膽子,變個戲
法,諸總爺多多包涵。」舉氈帽往文書上一蓋,喝道:「快變,快變,玉皇大帝到,太白金
星哇哇叫!」胡言亂語,東指西指,突然指著盛放玉瓶的皮盒喝道:「進去進去,孫悟空一
根毫毛,鑽進盒去不見了!」揭開氈帽,那文書果然不見。那軍官罵道:「龜兒子,倒真有
一下子。」那矮子向張老爺請了個安,笑道:「多謝老爺賞賜。」取了那錠銀子,交給站在
他身後的大姑娘。眾人不住喝彩叫好。
    那軍官道:「好啦,把文書拿來。」矮子笑道:「在這皮盒之中,請總爺打開一看。」
此言一出,鏢行眾人都嚇了一跳,那只皮盒上貼著皇宮內府的封條,誰敢揭開。那軍官走過
去,便要伸手摸那皮盒。鏢頭汪浩天道:「喂,總爺,這是皇宮的寶物哪。可不能動。」那
軍官道:「開甚麼玩笑?」仍是伸手過去。御前侍衛馬敬俠道:「誰跟你開玩笑?走開
些!」那軍官見他穿著侍衛服色,官階比他大得多,不敢挺撞,躬身道:「是,是!請大人
把文書還我。」馬敬俠向矮子喝道:「你別玩鬼花樣啦,快把文書還他。」矮子道:「文書
真的在這盒子裡哪,大人要是不信,請打開來一瞧便知。」那軍官惱了,一拳打在矮子肩
頭,喝道:「別囉唆,快拿出來。」那大姑娘怒道:「有話好說,幹麼打人?」軍官罵道:
「混帳王八蛋,老子的公文你也敢拿來開玩笑!」張老爺看不過了,說道:「總爺,別動
粗。」對矮子道:「你快把文書變還給這位總爺。」矮子愁眉苦臉的道:「我不敢騙你老
爺,那文書真的是在這皮盒子裡,小人變不回來啦!」
    張老爺走過兩步,對馬敬俠道:「大人貴姓?」馬敬俠道:「姓馬。」張老爺道:「市
井小人做事沒分寸,馬大人高抬貴手,把文書還了給他吧!」馬敬俠道:「這是皇家的御
封,不是皇上有旨,誰敢打開?」張老爺皺起眉頭,很感為難。那軍官道:「你不把文書還
我,耽誤了要緊公事,就是殺頭的罪名。喂,弟兄們,你倒給我評評這個道理看?」
    飯店中散散落落坐著十多個軍官兵丁,服色和那送文書的軍官相同,看模樣都是和他同
一營的,這時都圍攏來,七張八嘴的幫那軍官,聲勢洶洶,定要馬敬俠交還文書。王維揚是
數十年的老江湖了,見今天的事透著古怪,心想這事情的關鍵是在那矮子,伸手向矮子左膀
抓去。矮子身子一縮,躲了開去,大叫:「達官爺,饒了我吧!」王維揚見他身手便捷,更
是犯疑,正要追過去,數十名軍官士兵已和眾鏢頭及御前侍衛吵成一團。汪浩天把皮盒抱在
懷裡,兩名鏢頭站在他身旁衛護。馬敬俠拔出腰刀,在桌上一砍,喝道:「誰敢囉唆?快退
開。」那軍官也拔出刀來,叫道:「你不還我,反正我也沒命,今兒給你拚啦!弟兄們,大
伙兒上呀!」撲了上去,與馬敬俠交起手來。王維揚連聲喝止,哪裡喝得住?其餘的軍官士
兵也抄起兵刃,湧了過來,勢成群毆。馬敬俠是御前侍衛中的一等腳色,與這小軍官拆了數
招,竟然大落下風,只見對方刀法精奇,武功深湛,不禁又驚又怒,再鬥數招,肩頭險險吃
了一刀。正混亂間,門外又湧進一批人來,有人大叫:「甚麼人在這裡搗亂,都給我拿
下!」那些官兵給他話聲中威勢所懾,都停了手。馬敬俠喘了一口氣,見數十名官兵擁著一
位青年大官走了進來,他認得那是皇上第一寵愛的福康安,現任滿洲正白旗滿洲都統、北京
九門提督兼御林軍統領,忙上前去請安,其餘幾名御前侍衛也都過來行禮。
    那大官道:「你們在這裡亂甚麼?」馬敬俠道:「回統領大人,是他們在這裡無理取
鬧。」把經過情形說了一遍。那大官道:「變戲法的人呢?」那矮子本來躲得遠遠的,這時
過來叩頭。那大官道:「這件事倒也古怪,你們都跟我到杭州去,我要好好查一查。」馬敬
俠道:「是,是,任憑統領大人英斷。」那大官回頭道:「走吧!」出門上馬。他手下的官
兵把鏢行人眾與鬧事軍官連同那回人使者都帶了去。
    王維揚本來見有蹊蹺,鋼刀出鞘,要先以武力壓服鬧事的軍官,再來說理,忽見御林軍
統領福康安到來,心中大喜。馬敬俠對那大官道:「福大人,這是鎮遠鏢局的總鏢頭王維
揚。」王維揚過去請了一個安。大官從頭至腳打量了他一番,哼了一聲,道:「走吧!」一
行人到得杭州城內,王維揚等跟著御林軍官兵,來到裡西湖孤山一座大公館裡。王維揚暗
忖:「這定是統領大人歇馬之處了。他是皇上跟前第一得寵的紅人,怪不得有這般大的勢
派。」眾人走進內廳。那大官對馬敬俠道:「各位稍坐一會。」馬敬俠道:「大人請便。」
那大官逕自進內去了。
    過了半晌,一名御林軍的軍官出來,把鬧事的軍官、變戲法的、張老爺和他的家人都傳
了進去。汪浩天道:「剛才鬧事的時候倒真有點擔心,只怕這些軍官弄壞了玉瓶,我瞧他們
路道不正。」馬敬俠道:「嗯,這幾個人武功好得出奇,不像是尋常軍官。幸虧遇上了福大
人,否則說不定還得出點岔子。」王維揚道:「這福大人內功深湛,一位貴胄公子能有這般
功力,真不容易。」馬敬俠道:「怎麼?福大人武功好?你怎知道?」王維揚道:「從他眼
神看來,他武功一定甚為了得。不過皇室宗族的爺們武功好的很多,也不算希奇。」正說話
間,一個軍官出來道:「傳鎮遠鏢局王維揚。」王維揚站起身來,跟著他進去。穿過了兩個
院子,來到後廳,只見福康安坐在中間,改穿全身公服,罩著一件黃馬褂,帽垂花翎,更具
威勢,面前放了一張公案,兩旁許多御林軍人員侍候著,變戲法的矮子、張老爺等跪在左
邊。王維揚一進去,兩旁公差軍官一齊大喝:「跪下!」到此地步,王維揚不得不跪。福康
安喝道:「你便是王維揚麼?」王維揚道:「小人王維揚。」福康安道:「聽說你有個外號
叫威震河朔。」王維揚道:「那是江湖上朋友們胡亂說的。」福康安冷冷的道:「皇上和我
都在北京,那麼你的威把皇上和我都震倒了?」王維揚陡然一驚,連連叩頭說:「小人不
敢,小人馬上把這外號廢了。」福康安喝道:「好大的膽子,拿下。」兩旁官兵擁上來,把
他帶了下去。王維揚空有一身武藝,不敢反抗。
    接著馬敬俠、汪浩天等侍衛,鏢頭一個個傳進來,一個個的拿下,最後連趟子手等也都
拿下了,分別上了手銬監禁起來。一名軍官雙手捧著皮盒,走到福康安案前,一膝半跪,舉
盒過頂,笑道:「回福統領,玉瓶帶到。」福康安哈哈大笑,走下座來。跪在地下的張老
爺、矮子等一干人眾,也都站了起來,大笑不已。福康安向矮子道:「七哥,你真不枉了
『武諸葛』三字!」原來扮戲法的是徐天宏,跟在其後是周綺和安健剛,扮張老爺的是馬善
均,扮福康安的是陳家洛,扮鬧事軍官的是常赫志和孟健雄等一干人,扮張老爺家人與店小
二的都是馬善均的手下。徐天宏定下了計策後,想到鏢師中的韓文沖識得紅花會人眾,於是
由趙半山扮作鄉農,騎了駱冰的白馬,將他引到松林中,常伯志出來一幫手,兩人登時將他
拿住。徐天宏變戲法全是串通好了的假把戲,那氈帽共有一模一樣的兩頂,一頂將茶杯等物
一罩,拿了起來,交給周綺,待得眾人目光都注視桌上,徐天宏早已取過另一頂氈帽來東翻
西弄,其中自然空空如也,張老爺和家人身上所藏鼻煙壺和般指都各有一對,徐天宏拿去一
只,他們自己袋裡又拿出一隻來,別人哪裡知道?至於皮盒之中自然沒有文書變進去,只是
這麼一鬧,陳家洛進來時,眾鏢頭和侍衛已給攪得頭昏眼花,已無餘裕再起疑心。徐天宏預
定計策,只教陳家洛扮個大官,哪知陰差陽錯,他相貌竟和福康安十分相似,幾個侍衛自行
上來請安行禮,這計策更加天衣無縫。
    陳家洛撕去封皮,打開皮盒,一陣寶光耀眼,只見盒中一對一尺二寸高的羊脂白玉瓶,
晶瑩柔和,光潔無比,瓶上繪著一個美人。這美人長辮小帽,作回人少女裝束,美艷無匹,
光彩逼人,秋波流慧,櫻口欲動,便如要從畫中走下來一般。眾人圍觀玉瓶,無不嘖嘖贊
賞。衛春華道:「西域回疆,竟有如此高明的畫師。」駱冰道:「我見到霍青桐妹妹,只道
她這人材已是天下無雙,哪知瓶上畫的這人更美。」周綺道:「那是畫出來的,你道真的有
這般美女?」駱冰道:「畫師如不見真人,我瞧他也想不出這般好看的容貌。」徐天宏道:
「我們請那位回人使者前來一問便知。」回人使者見到陳家洛,只道是貴胄重臣,恭恭敬敬
的行了禮。陳家洛道:「貴使遠來辛苦。請問尊姓大名。」使者道:「下使凱別興。不知官
人是何稱呼?」陳家洛微笑未答。徐天宏插嘴道:「這位是浙江水陸提督李軍門。」陳家洛
和群雄一楞,不知他是何用意。陳家洛道:「木卓倫木老英雄可好?」凱別興道:「多謝軍
門相詢,我們族長好。」陳家洛道:「請問貴使,瓶上所繪美人是何等樣人。不知是古人今
人?還是出於畫師的意象?」凱別興道:「那是敝族最出名的畫師斯英所繪。這對玉瓶本屬
木老英雄的三小姐喀絲麗所有,畫中美人就是她的肖像。」周綺不禁插嘴:「那麼她是霍青
桐姑娘的妹妹?」凱別興一驚,問道:「這姑娘識得翠羽黃衫?」周綺道:「有過一面之
緣。」
    陳家洛想問霍青桐的近況,臉上微微一紅,正要開口,忽然馬善均從外面匆匆進來,低
聲道:「李可秀領了三千官兵過這邊來,恐怕是來對付咱們的。」陳家洛點點頭,對凱別興
道:「貴使請下去休息,咱們再談。」凱別興打了一躬,道:「請問軍門,這對玉瓶如何處
置?」陳家洛道:「另有安排。」孟健雄把凱別興領了下去。
    註:一、《清史稿•陳世倌傳》:「世倌治宋五子之學,廉儉純篤,入對及民間水旱疾
苦,必反覆具陳,或繼以泣,上輒霽顏聽之,曰:『陳世倌又來為百姓哭矣。』」
    二、清高東(乾隆帝)南巡,至海寧共四次,均駐於陳氏安瀾園,每次均作詩。第二次
有詩云:「鹽官誰最名?陳氏世傳清。詎以簪纓赫,惟敦孝友情。春朝尋勝重,聖藻賜褒
明。來日尖山詣,祈庥盡我誠。」第三次有詩云:「安瀾易舊名,重駐蹕之清。御苑近傳跡
(圓明園曾仿此為之,即
    以安瀾名之,並有記),海疆遙系情。來念自親切,指示慚分明。行水緬神禹,惟雲盡
我誠。」第四次有詩云:「塔山已近邊,踏勘慰心懸。竹簍喜增漲,蟻坯惕漏泉。隅園且停
憩,比戶有歌弦。自是文章邑,然當戒藻妍。」又云:「去來三日駐,新舊五言留。六度南
巡止,他年夢寐游。」三、北京故宮存有安瀾園圖,據海寧州志所載安瀾園記:樓觀台榭三
十餘所,高宗南巡復增設池台,從大門進去有亭,碑上滿刻高宗之題詩,入內為長甬道,兩
旁夾植大榆樹,經長廊三折,至滄波浴景之軒,臨池有橋。軒後有樓房九座。橋西植紫籐,
其內為環碧堂,堂後有大樓,「幽房邃室,長廊復道,入其內者恆迷所向」。樓前有湖,湖
上有和風皎月亭,其南有赤欄曲橋、□瀾館、□藻樓、古籐水榭、天香塢(有桂樹數千
株)、群芳閣、□月軒、十二樓(分南樓、東樓、北樓等)。經環橋而至竹深荷淨軒,轉東
至筠香館。其後是山丘,左右皆高嶺,過山而至賜閒堂,即乾隆所居寢宮,共樓房三座,每
座皆三層,其東為梅林,有凌空飛樓相通。寢宮之後有大湖,沿堤有□石磯等。園林之勝,
似不輸於曹雪芹筆下之大觀園。咸豐十一年,太平天國蔡允隆軍攻入海寧,安瀾園全部被
毀。作者幼時在海寧,當地尚有「安瀾小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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