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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爵 | 2008-3-7 21:56:49

本篇最後由 nike 於 2017-9-1 13:27 編輯

第一章 青衫磊落險峰行
    青光閃動,一柄青鋼劍倏地刺出,指向在年漢子左肩,使劍少年不等招用老,腕抖劍
斜,劍鋒已削向那漢子右頸。那中年漢子劍擋格,錚的一聲響,雙劍相擊,嗡嗡作聲,震聲
未絕,雙劍劍光霍霍,已拆了三招,中年漢子長劍猛地擊落,直砍少年頂門。那少年避向右
側,左手劍訣一引,青鋼劍疾刺那漢子大腿。
    兩人劍法迅捷,全力相搏。
    練武廳東坐著二人。上首是個四十左右的中年道姑,鐵青著臉,嘴唇緊閉。下首是個五
十餘歲的老者,右手撚著長鬚,神情甚是得意。兩人的座位相距一丈有餘,身後各站著二十
餘名男女弟子。西邊一排椅子上坐著十餘位賓客。東西雙方的目光都集注於場中二人的角
鬥。
    眼見那少年與中年漢子已拆到七十餘招,劍招越來越緊,兀自未分勝敗。突然中年漢子
一劍揮出,用力猛了,身子微微一幌,似欲摔跌。西邊賓客中一個身穿青衫的年輕男子忍不
住「嗤」的一聲笑。他隨即知道失態,忙伸手按住了口。
    便在這時,場中少年左手呼一掌拍出,擊向那漢子後心,那漢子向前跨出一步避開,手
中長劍驀地圈轉,喝一聲:「著!」那少年左腿已然中劍,腿下一個踉蹌,長劍在地下一
撐,站直身子待欲再鬥,那中年漢子已還劍入鞘,笑道:「褚師弟,承讓、承讓,傷得不厲
害麼?」那少年臉色蒼白,咬著嘴唇道:「多謝龔師兄劍下留情。」
    那長鬚老者滿臉得色,微微一笑,說道:「東宗已勝了三陣,看來這『劍湖宮』又要讓
東宗再住五年了。辛師妹,咱們還須比下去麼?」坐在他上首的那中年道姑強忍怒氣,說
道:「左師果然調教得好徒兒。但不知左師兄對『無量玉壁』的鑽研,這五年來可已大有心
得麼?」長鬚老者向她瞪了一眼,正色道:「師妹怎地忘了本派的規矩?」那道姑哼了一
聲,便不再說下去了。
    這老者姓左,名叫子穆,是「無量劍」東宗的掌門。那道姑姓辛,道號雙清,是「無量
劍」西宗掌門。
    「無量劍」原分東、北、西三宗,北宗近數十年來已趨式微,東西二宗卻均人才鼎盛。
「無量劍」於五代後唐年間在南詔無量山創派,掌門人居住無量山劍湖宮。自於大宋仁過年
間分為三宗之後,每隔五年,三宗門下弟子便在劍湖宮中比武鬥劍,獲勝的一宗得在劍湖宮
居住五年,至第六年上重行比試。五場鬥劍,贏得三場者為勝。這五年之中,敗者固然極力
鑽研,以圖在下屆劍會中洗雪前恥,勝者也是絲毫不敢鬆懈。北宗於四十年前獲勝而入住劍
湖宮,五年後敗陣出宮,掌門人一怒而率領門人遷往山西,此後即不再參預比劍,與東西兩
宗也不通音問。三十五年來,東西二宗互有勝負。東宗勝過四次,西宗勝過兩次。那龔姓中
年漢子與褚姓少年相鬥,已是本次比劍中的第四場,姓龔的漢子既勝,東宗四賽三勝,第五
場便不用比了。
    西首錦凳上所坐的則是別派人士,其中有的是東西二宗掌門人共同出面邀請的公證人,
其餘則是前來觀禮的嘉賓。這些人都是雲南武林中的知名之士。只坐在最下首的那個青衣少
年卻是個無名之輩,偏是他在龔姓漢子伴作失足時嗤的一聲笑。這少年乃隨滇南普洱老武師
馬五德而來。馬五德是大茶商,豪富好客,頗有孟嘗之風,江湖上落魄的武師前去投奔,他
必竭誠相待,因此人緣甚佳,武功卻是平平。左子穆聽馬五德引見之時說這少年姓段,段姓
是大理國的國姓,大理境內姓段的成千成萬,左子穆當時聽了也不以為意,心想分多半是馬
五德的弟子,這馬老兒自身的功夫稀鬆平常,調教出來的弟子還高得到那裡去,是以連「久
仰」兩字也懶得說,只拱了拱手,便肅入賓座。不料這年輕人不知天高地厚,竟當左子穆的
得意弟子佯出虛招誘敵之時,失笑譏諷。
    當下左子穆笑道:「辛師妹今年派出的四名弟子,劍術上的造詣著實可觀,尤其這第四
場我們贏得更是僥倖。褚師侄年紀輕輕,居然練到了這般地步,前途當真不可限量,五年之
後,只怕咱們東西宗得換換位了,呵呵,呵呵!」說著大笑不已,突然眼光一轉,瞧向那姓
段青年,說道:「我那劣徒適才以虛招『跌撲步』獲勝,這位段世兄似乎頗不以為然。便請
段世兄下場指點小徒一二如何?馬五哥威震滇南,強將手下無弱兵,段世兄的手段定是挺高
的。」
    馬五德臉上微微一紅,忙道:「這位段兄弟不是我的弟子。你老哥哥這幾手三腳貓的把
式,怎配做人家師父?左賢弟可別當面取笑。這位段兄弟來到普洱舍下,聽說我正要到無量
山來,便跟著同來,說道無量山山水清幽,要來賞玩風景。」
    左子穆心想:「他若是你弟子,礙著你的面子,我也不能做得太絕了,既是尋常賓客,
那可不能客氣了。有人竟敢在劍湖宮中譏笑『無量劍』東宗的武功,若不教他鬧個灰頭土臉
下的山,姓左的顏面何存?」當下冷笑一聲,說道:「請教段兄大號如何稱呼,是那一位高
人的門下?」
    那姓段青年微笑道:「在下單名一譽字,從來沒學過什麼武藝。我看到別人摔交,不論
他真摔還是假摔,忍不住總是要笑的。」左子穆聽他言語中全無恭敬之意,不禁心中有氣,
道:「那有什麼好笑?」段譽輕搖手中摺扇,輕描淡寫的道:「一個人站著坐著,沒什麼好
笑,躺在床上,也不好笑,要是躺地下,哈哈,那就可笑得緊了。除非他是個三歲娃娃,那
又作別論。」左子穆聽他說話越來越狂妄,不禁氣塞胸臆,向馬五德道:「馬五哥,這位段
兄是你的好朋友麼?」
    馬五德和段譽也是初交,完全不知對方底細,他生性隨和,段譽要同來無量山,他不便
拒卻,便帶著來了,此時聽左穆的口氣甚是著惱,勢必出手便極厲害,大好一個青年,何必
讓他吃個大虧?便道:「段兄弟和我雖無深交,咱們總是結伴來的。我瞧段兄弟斯斯文文
的,未必會什麼武功,適才這一笑定是出於無意。這樣吧,老哥哥肚子也餓了,左賢弟趕快
整治酒席,咱們賀你三杯。今日大好日子,左賢弟何必跟年輕晚輩計較?」
    左子穆道:「段兄既然不是馬五哥的好朋友,那麼兄弟如有得罪,也不算是掃了馬五哥
的金面。光傑,剛才人家笑你呢,你下場請教請教吧。」
    那中年漢子龔光傑巴不得師父有這句話,當下抽出長劍,往場中一站,倒轉劍柄,拱手
向段譽道:「段朋友,請!」段譽道:「很好,你練罷,我瞧著。」仍是坐在椅中,並不起
身。龔光傑登時臉皮紫脹,怒道:「你……你說什麼?」段譽道:「你手裡拿了一把劍這麼
東晃來西去,想是要練劍,那麼你就練罷。我向來不愛瞧人家動刀使劍,可是既來之,則安
之,那也不防瞧著。」龔光傑喝道:「我師父叫你這小子也下場來,咱們比劃比劃。」
    段譽輕揮折扇,搖了搖頭,說道:「你師父是你的師父,你師父可不是我的師父。你師
父差得動你,你師父可差不動我。你師父叫你跟人家比劍,你已經跟人家比過了。你師父叫
我跟你比劍,我一來不會,二來怕輸,三來怕痛,四來怕死,因此是不比的。我說不比,就
是不比。」
    他這番說什麼「你師父」「我師父」的,說得猶如拗口令一般,練武廳中許多人聽著,
忍不住笑了出來。「無量劍」西宗雙清門下男女各佔其半,好幾名女弟子格格嬌笑。練武廳
上莊嚴肅穆的氣象,霎時間一掃無遺。
    龔光傑大踏步過來,伸劍指向段譽胸口,喝道:「你到底是真的不會,還是裝傻?」段
譽見劍尖離胸不過數寸,只須輕輕一送,便刺入了心臟,臉上卻絲毫不露驚慌之色,說道:
「我自然是真的不會,裝傻有什麼好裝?」龔光傑道:「你到無量山劍湖宮中來撒野,想必
是活得不耐煩了。你是何人門下?受誰的指使?若不直說,莫怪大爺劍下無情。」
    段譽道::「你這位大爺怎地如此狠霸霸的?我平生最不愛瞧人打架。貴派叫做無量
劍,住在無量山中。佛經有雲:『無量有四:一慈、二悲、三喜、四捨。』這『四無量』
麼,眾位當然明白:與樂之心為慈,拔苦之心為悲,喜眾生離苦獲樂之心曰喜,於一切眾生
捨怨親之念而平等一如曰捨。無量壽佛者,阿彌陀佛也。阿彌陀佛,阿彌陀佛……」
    他嘮叨叨的說佛唸經,龔光傑長劍回收,突然左手揮出,拍的一聲,結結實實的打了他
一個耳光。段譽將頭略側,待欲閃避,對方手掌早已打過縮回,一張俊秀雪白的臉頰登時腫
了起來,五個指印甚是清晰。
    這一來眾人都是吃了一驚,眼見段譽漫不在乎,滿嘴胡說八道的戲弄對方,料想必是身
負絕藝,那知龔光傑隨手一掌,他竟不能避開,看來當真是全然不會武功。武學高手故意裝
傻,玩弄敵手,那是常事,但決無不會武功之人如此膽大妄為的。龔光傑一掌得手,也不禁
一呆,隨即抓住段譽胸口,提起他身子,喝道:「我還道是什麼了不起的人物,那知竟是膿
包!」將他重重往地下摔落。段譽滾將出去,砰的一聲,胸袋撞在桌腳上。
    馬五德心中不忍,搶過去伸手扶起,說道:「原來老弟果然不會武功,那又何必到這裡
來廝混?」
    段譽摸了摸額角,說道:「我本是來遊山玩水的,誰知道他們要比劍打架了?這樣你砍
我殺的,有什麼好看?還不如瞧人家耍猴兒戲好玩得多。馬五爺,再見,再見,我這可要走
了。」
    左子穆身旁一名青弟子一躍而出,攔在段譽身前,說道:「你既不會武功,就這麼夾著
尾巴而走,那也罷了。怎麼又說看我們比劍,還不如看耍猴兒戲?這話未免欺人太甚。我給
你兩條路走,要麼跟我比劃比劃,叫你領教一下比耍猴兒也還不如的劍法;要麼跟我師父磕
八個響頭,自己說三聲『放屁』!」段譽笑道:「你放屁?不怎麼臭啊!」
    那人大怒,伸拳便向段譽面門擊去,這一拳勢夾勁風,眼見要打得他面青目腫,不料拳
到中途,突然半空中飛下一件物事,纏住了那少年的手腕。這東西冷冰冰,滑膩膩,一纏上
手腕,隨即蠕蠕而動。那少年吃一驚,急忙縮手時,只見纏在腕上的竟是一條尺許長的赤練
蛇,青紅斑斕,甚是可怖。他大聲驚呼,揮臂力振,但那蛇牢牢纏在腕上,說什麼也甩不
脫。忽然龔光傑大叫道:「蛇,蛇!」臉色大變,伸手插入自己衣領,到背心掏摸,但掏不
到什麼,只急得雙足亂跳,手忙腳亂的解衣。
    這兩下變故古怪之極,眾人正驚奇間,忽聽得頭頂有人噗哧一笑。眾人抬起頭來,只見
一個少女坐在樑上,雙手抓的都是蛇。
    那少女約莫十六七歲年紀,一身青衫,笑靨如花,手中握著十來條尺許長小蛇。這些小
蛇或青或花,頭呈三角,均是毒蛇。但這少女拿在手上,便如是玩物一般毫不懼怕。眾人向
她仰視,也只是一瞥,聽到龔光傑與他師弟大叫大嚷的驚呼,隨即又都轉眼去瞧那二人。
    段譽卻仍是抬起了頭望著她,見那少女雙腳蕩啊蕩的,似乎這麼坐樑上甚是好玩,問
道:「姑娘,是你救我的麼?」那少女道:「那惡人打你,你為什麼不還手?」段譽搖頭
道:「我不會還手……」
    忽聽得「啊」的一聲,眾人齊聲叫喚,段譽低下頭來,只見左穆手執長劍,劍鋒上微帶
血痕,一條赤練蛇斷成兩截,掉在地下,顯是被他揮劍斬死。龔光傑上身衣服已然脫光,赤
了膊亂蹦亂跳,一條小青蛇在他背上遊走,他反手欲捉,抓了幾次都抓不到。
    左子穆喝道:「光傑,站著別動!」龔光傑一呆,只劍白光一閃,青蛇已斷為兩截,左
子穆出劍如風,眾人大都沒瞧清楚他如何出手,青蛇已然斬斷,而龔光傑背上絲毫無損。眾
人都高聲喝起采來。
    樑上少女叫道:「喂,喂!長鬍子老頭,你幹什麼弄死了我兩條蛇兒,我可要跟你不客
氣了。」
    左子穆怒道:「你是誰家女娃娃,到這兒來幹什麼?」心下暗暗納罕,不知這少女何時
爬到了樑上,竟然誰也沒有知覺,雖說各人都凝神注視東西兩宗比劍,但總不能不知頭頂上
伏著一個人,這件事傳將出去,「無量劍」的人可丟得大了。但見那少女雙腳一蕩一蕩,穿
著一雙蔥綠色鞋兒繡著幾朵小小黃花,純然是小姑娘的打扮,左子穆又道:「快跳下來!」
    段譽忽道:「這麼高,跳下來可不摔壞了麼?你快叫人去拿架梯子來!」此言一出,又
有人忍不住笑了起來。西宗門下幾名女弟子均想:「此人一表人才,卻原來是個大呆子。這
少女既能神不知鬼不覺的上得梁去,輕功自然不弱,怎麼要用梯子才爬得下來。」
    那少女道:「先賠了我的蛇兒,我再下來跟你說話。」左子穆道:「兩條小蛇,有什麼
打緊,隨便那裡都可去捉兩條來。」他見這少女玩毒物,若無其事,她本人年紀幼小,自不
足畏,但她背後的師長父兄卻只怕大有來頭,因此言語中對她居然忍讓三分。那少女笑道:
「你倒說得容易,你去捉兩條給我看看。」
    左子穆道:「快跳下來。」那少女道:「我不下來。」左子穆道:「你不下來,我可要
上來拉了。「那少女格格一笑,道:「你試試看,拉得我下來,算你本事!」左子穆以一派
宗師,終不能當著許多武林好手、門人弟子之前,跟一個小女孩鬧著玩,便向雙清道:「辛
師妹,請你派一名女弟子上去抓她下來吧。」
    雙清道:「西宗門下,沒這麼好的輕功,」左子穆臉色一沈,正要發話,那少女忽道:
「你不賠我蛇兒,我給你個厲害瞧瞧!」從左腰皮囊裡掏出一團毛茸茸的物事,向龔光傑擲
了過去。
    龔光傑只道是件古怪暗器,不敢伸手去接,忙向旁邊避開,不料這團毛茸茸的東西竟是
活的,在半空中一扭,撲在龔光傑背上,眾人這才看清,原來是只灰白色的小貂兒。這貂兒
靈活已極,在龔光傑背上、胸前、臉上、頸中,迅捷無倫的奔來奔去。龔光傑雙手急抓,可
是他出手雖快,那貂兒更比他快了十倍,他每一下抓撲都落了空。旁人但見他雙手急揮,在
自己背上、胸前、臉上、頸中亂抓亂打,那貂兒卻仍是遊走不停。
    段譽笑道;「妙啊,妙啊,這貂兒有趣得緊。」
    這隻小貂身長不滿一尺,眼射紅光,四腳爪子甚是銳利,片刻之間,龔光傑赤裸的上身
已佈滿了一條條給貂爪抓出來的細血痕。
    忽聽得那少女口中噓噓噓的吹了幾聲。白影閃動,那貂兒撲到了龔光傑臉上,毛鬆鬆的
尾巴向他眼上掃去。龔光傑雙手急抓,貂兒早已奔到了他頸後,龔光傑的手指險些便插入了
自己眼中。
    左子穆踏上兩步,長劍倏地遞出,這時那貂兒又已奔到龔光傑臉上,左子穆挺劍向貂兒
刺去。貂兒身子一扭,早已奔到了龔光傑後頸,左子穆的劍尖及於徒兒眼皮而止。這一劍雖
沒刺到貂兒,旁觀眾人無不歎服,只須劍尖多遞得半寸,龔光傑這隻眼睛便是毀了。雙清尋
思:「左師兄劍術了得,非我所及,單是這招『金針渡劫』,我怎能有這等造指?」
    刷刷刷刷,左子穆連出四劍,劍招雖然迅捷異常,那貂兒終究還是快一步。那少女叫
道:「長鬍子老頭,你劍法很好。」口中尖聲噓噓兩下,那貂兒往下一竄,忽地不見了,左
子穆一呆之際,只見龔光傑雙手往大腿上亂抓亂摸,原來那貂兒已從褲腳管中鑽入他褲中。
    段譽哈哈大笑,拍手說道:「今日當真是大開眼界,歎為觀止了。」
    龔光傑手忙腳亂的除下長褲,露出兩條生滿黑毛的大腿。那少女叫道:「你這惡人愛欺
侮人,叫你全身脫得清光,瞧你羞也不羞!」又是噓噓兩聲尖呼,那貂兒也真聽話,爬上龔
光傑左腿,立時鑽入了他襯褲之中。練武廳上有不少女子,龔光傑這條襯褲是無論如何不肯
脫的,雙足亂跳,雙手在自己小腹、屁股上拍了一陣,大叫一聲,跌跌撞撞的往外直奔。
    他剛奔到廳門,忽然門外搶進一個人來,砰的一聲,兩人撞了個滿懷。這一出一入,勢
道都是奇急,龔光傑踉蹌後退,門外進來那人卻仰天一交,摔倒在地。
    左子穆失聲叫道:「容師弟!」
    龔光傑也顧不得褲中那只貂兒兀自從左腿爬到右腿,又從右腿爬上屁股,忙搶上將那人
扶起,貂兒突然爬到了他前陰的要緊所在。他「啊」一聲大叫,雙手忙去抓貂,那人又即摔
倒。
    樑上少女格格嬌笑,說道:「整得你也夠了!」「嘶」的一聲長呼叫。貂兒從龔光傑褲
中鑽了出來,沿牆直上,奔到樑上,白影一閃,回到那少女懷中。那少女讚道:「乖貂
兒!」右手指兩手指抓著一條小蛇的尾巴,倒提起來,在貂兒面前晃動。那貂兒前腳抓住,
張口便吃,原來那少女手中這許多小蛇都是喂貂的食料。
    段譽前所未見,看得津津有味,見貂兒吃完一條小蛇,鑽入了那少女腰間的皮囊。
    龔光傑再次扶起那人,驚叫:「容師叔,你……你怎麼啦!」左穆搶上前去只見師弟容
子矩雙目圓睜,滿臉憤恨之色,口鼻中卻沒了氣息。左子穆大驚,忙施推拿,已然無法救
活。左子穆知道容子矩武功雖較已為遜,比龔光傑高得多了,這麼一撞,他居然沒能避開,
而一撞之下登時斃命,那定是進來之前已然身受重傷,忙解開他上衣查察傷勢。衣衫解開,
只見他胸口赫然寫著八個黑字:「神農幫誅滅無量劍」。眾人不約而同的大聲驚呼。
    這八個黑字深入肌理,既非墨筆書寫,也不是用尖利之物刻劃而致,竟是以劇毒的藥物
寫就,腐蝕之下,深陷肌膚。
    左穆略一凝視,不禁大怒,手中長劍一振,嗡嗡作響,喝道:「且瞧是神農幫誅滅無量
劍,還是無量劍誅滅神農幫。此仇不報,何以為人?」再看容子矩身子各處,並無其他傷
痕,喝道:「光豪、光傑,外面瞧瞧去!」
    干光豪、龔光傑兩名大弟子各挺長劍,應聲而出。
    這一來廳上登時大亂,各人再不也去理會段譽和那樑上少女,圍住了容子矩的屍身紛紛
議論。馬五德沈吟道:「神農幫鬧得越來越不成話了。左賢弟,不知他們如何跟貴派結下了
梁子。」
    左子穆心傷師弟慘亡,哽咽道:「是為了採藥。去年秋天,神農幫四名香主來劍湖宮求
見,要到我們後山采幾味藥。採藥本來沒什麼大不了,神農幫原是以採藥、販藥為生,跟我
們無量劍雖沒什麼交情,卻也沒有梁子。但馬五哥想必知道,我們這後山輕易不能讓外人進
入,別說神農幫跟我們只是泛泛之交,便是各位好朋友,也從來沒去後山遊玩過。這只是祖
師爺傳下的規矩,我們做小輩的不敢違犯而已,其實也沒什麼要緊……」
    樑上那少女將手中十條蛇放入腰間的一個小竹簍裡,從懷裡摸出一把瓜子來吃,兩隻腳
仍是一蕩一蕩的,忽然將一粒瓜子往段譽頭上擲去,正中他額頭,笑道:「喂,你吃不吃
瓜?上來吧!」
    段譽道:「沒梯子,我上不來。」那少女道:「這個容易!」從腰間解下一條綠色綢
帶,垂了下來,道:「你抓住帶子,我拉你上來。」段譽道:「我身子重,你拉不動的。」
那少女笑道:「試試看嘛,摔你不死的。」段譽見衣帶掛到面前,伸手便握住了。那少女
道:「抓緊了!」輕輕一提段譽身子已然離地。那少女雙手互拉扯,幾下但將他拉上橫樑。
    段譽道:「你這隻小貂兒真好玩,這麼聽話。」那少女從皮囊中摸出小貂,雙手捧著。
段譽見貂兒皮毛潤滑,一雙紅眼精光閃閃瞧著自己,甚是可愛,問道:「我摸摸它不打緊
嗎?」那少女道:「你摸好了。」段譽伸手在貂背上輕輕撫摸,只覺著手輕軟溫暖。
    突然之間,那貂兒嗤的一聲,鑽入了少女腰間的皮囊。段譽沒提防,向後一縮,一個沒
坐穩,險些摔跌下去。那少女抓住他後領,拉他靠近自己身邊,笑道:「你當直一點兒也不
會武功,那可就奇了。」段譽道:「有什麼奇怪?」那少女道:「你不會武功,卻單身到這
兒來,那是定會給這些惡人欺侮的。你來幹什麼?」
    段譽正要相告,忽得腳步聲響,干光豪、龔光傑兩人奔進大廳。
    這時龔光傑已穿回了長褲,上身卻仍是光著膀子。兩人神色間頗有驚惶之意,走到左子
穆跟前。干光豪道:「師父,神農幫在對面山上聚集,把守了山道,說道誰也不許下山。咱
們見敵方人多,不得師父號令,沒敢隨便動手。」左子穆道:「嗯,來了多少人?」干光豪
道:「大約七八十人。」左子穆嘿嘿冷笑,道:「七八十人,便想誅滅無量劍了?只怕也沒
沒這麼容易。」
    龔光傑道:「他們用箭射過來一封信封,皮上寫得好生無禮。」說著將信呈上。
    左子穆見們封上寫著:「字諭左子穆」五個大字,便不接信,說道:「你拆來瞧瞧。」
龔光傑道:「是!」拆開信封,抽出信箋。
    那少女在段譽耳邊低聲道:「打你的這個惡人便要死了。」段譽道:「為什麼?」那少
女低聲道:「信封信箋上都是毒。」段譽道:「那有這麼厲害?」
    只聽龔光傑讀道:「神農幫字諭左……聽者(他不敢直呼師父之名,讀到「左」字時,
便將下面「子穆」二字略過不念):限爾等一個進辰之內,自斷右手,折斷兵刃,退出無量
山劍湖宮,否則無量劍雞犬不留。」
    無量劍西宗掌門雙清冷笑道:「神農幫是什麼東西,誇下好大的海口!」
    突然間砰的一聲,龔光傑仰天便倒。干光豪站在他身旁,忙叫:「師弟!」伸手欲扶。
左子穆搶上兩步,翻掌按在他的胸口,輕力微吐,將他震出三步,喝道:「只怕有毒,別碰
他身子!」只見龔光傑臉上肌肉不住抽搐,拿信的一隻手掌霎時之間便成深黑,雙足挺了幾
下,便已死去。
    前後只過一頓飯功夫,「無量劍」東宗連死了兩名好手,眾人無不駭然。
    段譽低聲道:「你也是神農幫的麼?」那少女嗔道:「呸!我才不是呢,你胡說八道什
麼?」段譽道:「那你怎地知道信上有毒?」那少女笑道:「這下毒的功夫粗淺得緊,一眼
便瞧出來了。這些笨法兒只能害害無知之徒。」她這幾句話廳上眾人都聽見了,一齊抬起頭
來,只見她兀自咬著瓜子,穿著花鞋的一雙腳不住前後晃蕩。
    左子穆向龔光傑手中拿著的那信瞧去,不見有何異狀,側過了頭再看,果見信封和信箋
上隱隱有磷光閃動,心中一凜,抬頭向那少女道:「姑娘尊姓大名?」那少女道:「我的尊
姓大名,可不能跟你說,這叫做天機不可洩漏。」在這當口還聽到兩句話,左子穆怒火直
冒,強自忍耐,才不發作,說道:「那麼令尊是誰?尊師是那一位?」那少女笑道:「哈
哈,我才不上你的當呢。我跟你說我令尊是誰,你便知道我的尊姓了。你既知我尊姓,便查
得到我的大名了,我的尊師便是我媽。我媽的名字更加不能跟你說。」
    左子穆聽她語聲既嬌且糯,是雲南本地人無疑,尋思:「雲南武林中,有那一擅於輕功
的夫婦會是她的父母?」那少女沒出過手,無法從她武功家數上推想,便道:「姑娘請下
來,一起商議對策。神農幫說誰也不許下山,連你也要殺了。」
    那少女笑道:「他們不會殺我的,神農幫只殺無量劍的人。我在路上聽到了消息,因此
趕來瞧瞧殺人的熱鬧。長鬍子老頭,你們劍法不錯,可是不會使毒,鬥不過神農幫的。」
    這幾句正說中了「無量劍」的弱點,若憑真實的功夫廝拼,無量劍東西宗,再加上八位
聘請前來作公證的各派好手,無論如何不會敵不過神農幫,但說到用毒,各人卻一竅不通。
    左穆聽她口吻中全是幸災樂禍之意,似乎「無量劍」越死得人多,她越加看得開心,當
下冷哼一聲,問道:「姑娘在路上聽到什麼消息?」他一向頤指氣使慣了,隨便一句話,似
乎都叫人非好好回答不可。
    那少女忽問:「你吃瓜子不吃?」
    左子穆臉色微微發紫,若不是大敵在外,早已發作,當強忍怒氣,道:「不吃!」
    段譽插口道:「你這是什麼瓜子?桂花?玫瑰?還是松子味的?」那少女道:「啊喲!
瓜子還有許多講究麼?我可不知道了。我這瓜子是媽媽用蛇膽炒的,常吃眼目明亮,你試試
看。」說著抓了一把,塞在段譽手中,又道:「吃不慣的人,覺得有點兒苦,其實很好吃
的。」段譽不便拂她之意,拿了一粒瓜子送入口中,入口果覺辛澀,但略加辨味,便似諫果
回甘,舌底生津,當下接連吃了起來。他將吃過的瓜子殼一片片的放在樑上,那少女卻肆無
忌憚,順口便往下吐出。瓜子殼在眾人頭頂上亂飛,許多人都皺眉避開。
    左子穆又問:「姑娘在道上聽到什麼消息,若能見告,在下……在下感激不盡。」他為
了探聽消息,言語只得十分客氣。那少女道:「我聽神農幫的說什麼『無量玉壁』,那是什
麼玩意兒?」左子穆一怔,說道:「無量玉壁?難道無量山中有什麼寶玉、寶壁麼?倒沒聽
見過。雙清師妹,你聽人說過麼?」雙清還未回答,那少女搶著道:「他自然沒聽說過。你
倆不用一搭一擋做戲,不肯說,那就乾脆別說。哼,好稀罕麼?」
    左子穆神色尷尬,說道:「啊,我想起來了,神農幫所說的,多半是無量山白龍峰畔的
鏡面石。這塊石頭平滑如鏡,能照見毛髮,有人說是塊美玉,其實呢,只是一塊又白又光的
石頭罷了。」
    那少女道:「你早些說了,豈不是好?你怎麼跟神農幫結的怨家啊?幹麼他們要將你無
量劍殺得雞犬不留?」
    左子穆眼見反客為主之勢已成,要想這少女透露什麼消息,非得自己先說不可,目下事
勢緊迫,又當著這許多外客,總不能抓下這小姑娘來強加拷問,便道:「姑娘請下來,待我
詳加奉告。」那少女雙腳蕩了蕩,說道:「詳加奉告,那倒不用,反正你的話有真有假,我
也只信得了這麼三成四成,你隨便說一些吧。」
    左子穆雙眉一豎,臉現怒容,隨即收斂,說道:「去年神農幫要到我們後山採藥,我沒
答允。他們便來偷採。我師弟容子矩和幾名弟子撞見了,出言責備。他們說道:『這裡又不
是金鑾殿、禦花園,外人為什麼來不得?難道無量山你們無量劍買下的麼?,雙方言語沖
突,動起手來。容師弟下手沒留情,殺了他們二人。梁子便是這樣結下的。後來在瀾滄江
畔,雙方又動一次手,再欠下了幾條人命。」那少女道:「嗯,原來如此。他們要采的什麼
藥?」左子穆道:「這個倒不大清楚。」
    那少女得意洋洋的道:「諒你也不知道。你已跟我說了結仇的經過,我也跟你說兩件事
吧。那天我在山裡捉蛇,給我的閃電貂吃……」段譽道:「你貂兒叫閃電貂?」那少女道:
「是啊,它奔跑起來,可不快得像閃電一樣?」段譽讚道:「正是,閃電貂,這名字取得
好!」左子穆向他怒目而視,怪他打岔,但那少女正說到要緊當口,自己倘若斥責段譽,只
怕她生氣,就此不肯說了,當下只陰沈著臉不作聲。
    那少女向段譽道:「閃電貂愛吃毒蛇,別的什麼也不吃。它是我從小養大的,今年四歲
啦,就只聽我一個人的話,連爹爹媽媽的話也不聽。我叫它嚇人就嚇人,咬人就咬人,這貂
兒真乖。」說著左手伸入皮囊,撫摸貂兒。
    段譽道:「這位左先生等得好心焦了,你就跟他說了吧。」
    那少女一笑,低頭向左子穆道:「那時候我正在草叢裡找蛇,聽得有幾個人走過來。一
個說道:『這次若不把無量劍殺得雞犬不留,佔了他的無量山,劍湖宮,咱們神農幫人人便
抹脖子吧。』我聽說要殺得雞犬不留,倒也好玩,便蹲著不作聲。聽得他們接著談論,說什
麼奉了縹緲峰靈鷲宮的號令,要占劍湖宮,為的是要查明『無量玉壁』的真相。」
    她說到這裡,左子穆與雙清對望了一眼。
    那少女道:「縹緲峰靈鷲宮是什麼玩意兒?為什麼神農幫要奉他的號令?」左子穆:
「縹緲峰靈鷲宮什麼的,還是此刻第一遭從姑娘嘴裡聽到。我實不知神農幫原來還是奉了別
人的號令,才來跟我們為難。」想到神農幫既須奉令行事,則那縹緲峰什麼的自然厲害之
極,雲嶺之南千山萬峰,可從來沒聽說有一座縹緲峰,憂心更增,不由得皺起了眉頭。
    那少女吃了兩粒瓜子,說道:「那時又聽得另一人說道:『幫主身上這病根子,既然無
量山中的通天草或能解得,眾兄弟拼著身受千刀萬劍,也要去採這通天草到手。』先一人歎
了口氣,說道:『我身上這「生死符」,除了天山童姥她老人家本人,誰也無法解得。通天
草雖然藥性靈異,也只是在「生死符」發作之時,稍稍減輕些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苦楚而
已……』他們幾個人一面說,一面走遠。我說得夠清楚了嗎?」
    左子穆不答,低頭沈思。雙清道:「左師兄,那通天草也不是什麼了不起的物事,神農
幫幫主司空玄要用此草治病止痛,給他一些,不就是了?」左子穆怒道:「給他些通天草有
什麼打緊?但他們存心要占無量山劍湖宮,你沒聽見嗎?」雙清哼了一聲,不再言語。
    那少女伸出左臂,穿在段譽腋下,道:「下去吧!」一挺身便離梁躍下。段譽「啊」的
一聲驚呼,身子已在半空。那少女帶著輕輕落地,左臂仍是挽著他右臂,說道:「咱們外面
瞧瞧去,看神農幫是怎生模樣。」
    左子穆搶上一步,說道:「且慢,還有幾句話要問。姑娘說道司空玄那老兒身上中了
『生死符』,發作起來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那是什麼東西?『天山童姥』又是什麼人?」
    那少女道:「第一,你問的兩件事我都不知道。第二,你這麼狠霸霸的問我,就算我知
道了,也決不會跟說。」
    此刻「無量劍」大敵壓境,左子穆實不願又再樹敵,但聽這少女的話中含有不少重大關
切,關連到「無量劍」此後存亡榮辱,不能不詳細問個明白,當下身形一晃,攔在那少女和
段譽身前,說道:「姑娘,神農幫惡徒在外,姑娘貿然出去,若是有甚閃失,我無量劍可過
意不去。」那少女微笑道:「我又不是你請來的客人,再說呢,你也不知我尊姓大名。倘若
我給神農幫殺了,我爹爹媽媽決不會怪你保護不周。」說著挽了段譽手臂,向外便走。
    左子穆左臂微動,自腰間拔出長劍,說道:「姑娘,請留步。」那少女道:「你要動武
麼?」左子穆道:「我只要你將剛才的話再說得仔細明白些。」那少女一搖頭,說道:「要
是我不肯說,你就要殺我了?」左子穆道:「那我也就無法可想了。」長劍斜橫胸前,攔住
了去路。
    那少女向段譽道:「這長鬚老兒要殺我呢,你說怎麼辦?」段譽搖了搖手中折扇,道:
「姑娘說怎麼辦便怎麼辦。」那少女道:「要是他一劍殺死了我,那便如何是好?」段譽
道:「咱們有福共享,有難同當,瓜子一齊吃,刀劍一塊挨。」那少女道:「這幾句話得挺
好,你這人很夠朋友,也不枉咱們相識一場,走吧!」跨步便往門外走去,對左子穆手中青
光閃爍的長劍恍如不見。
    左子穆長一劍一抖,指向那少女左肩,他倒並無傷人之意,只是不許她走出練武廳。
    那少女在腰間皮囊上一拍,嘴裡噓噓兩聲,忽然間白影一閃,閃電貂驀地躍出,撲向左
子穆右臂。左子穆忙伸手去抓,可是閃電貂當真動若閃電,喀的一聲,已在他右腕上咬了一
口,隨即鑽入了那少女腰間皮囊。
    左子穆大叫一聲,長劍落地,頃刻之間,便覺右腕麻木,叫道:「毒,毒!你……你這
鬼貂兒有毒!」說著手用抓緊右腕,生怕毒性上行。
    無量劍宗眾弟子紛紛搶上,三個人去扶師父,其餘的各挺長劍,將那少女和段譽團團圍
住,叫道:「快,快拿解藥來,否則亂劍刺死了小丫頭。」
    那少女笑道:「我沒解藥。你們只須去採些通天草來濃濃的煎上一碗,給他喝下去就沒
事了。不過三個時辰之內,可不能移動身子,否則毒入心臟,那就糟糕。你們大夥兒攔住我
幹什麼?也想叫這貂兒來咬上一口嗎?」說著從皮囊中摸出閃電貂來,捧在右手,左臂挽了
段譽向外便走。
    眾弟子見師父的狼狽模樣,均知憑自己的功夫,萬萬避不開那小貂迅如電閃的撲咬,只
得眼睜睜的瞧著他二人走出練武廳。
    來劍湖宮的眾客眼見閃電貂靈異迅捷,均自駭然。誰也不敢出頭。
    那少女和段譽並肩出了大門。無量劍眾弟子有的在練武廳內,有的在外守禦,以防神農
幫來攻。兩人出得劍湖宮來,竟沒遇上一人。
    那少女低聲道:「閃電貂這一生之中不知已吃了幾千條毒蛇,牙齒毒得很,那長鬍子老
頭給它咬了一口,當時就該立刻把右臂斬斷,只消再拖延得幾個時辰,那便活不到第八天上
了。」段譽道:「你說只須採些通天草來,濃濃煎上一大碗,服了就可解毒?」那少女笑
道:「我騙騙他們的。否則的話,他們怎肯放我們出來?」段譽驚道:「你等一會兒,我進
去跟他說。」那少女一把拉住,嗔道:「傻子,你這一說,咱們還有命嗎?我這貂兒雖然厲
害,可是他們一齊擁上,我又怎抵擋得了?你說過的,瓜子一齊吃,刀劍一塊挨。我可不能
拋下了你,自個兒逃走。」
    段譽搔頭道:「那就你給他些解藥罷。」那少女道:「唉,你這個人婆婆媽媽的,人家
打你,你還是這麼好心。」段譽摸了摸臉頰,說道:「給他打了一下,早就不痛了,還記著
幹麼?唉,可惜打我的人卻死了。孟子曰:『惻隱之心,仁之端也。』佛家說:『救人一
命,勝造七極浮屠。』這左子穆左先生雖然凶狠,對你說話倒也是客各氣氣的,他生了這麼
長的一大把鬍子,對你這小姑娘卻自稱『在下』。」
    那少女格的一笑,道:「那時我在樑上,他在地下自然是『在下』了。你盡說好話幫
他,要我給他解藥。可是我真的沒有啊。解藥就只爹爹有。再說,他們無量劍轉眼就會神農
幫殺得雞犬不留,我去跟爹爹討了解藥來,這左子穆腦袋都不在脖子上了,屍體上有毒無
毒,只怕沒多大相干了吧?」
    段譽搖了搖頭,只得不說解藥之事,眼見明月初升,照在她白裡泛紅的臉蛋上,更映得
她容色嬌美,說道:「你尊姓大名不能跟那長鬚老兒說,可能跟我說麼?」那少笑道:「什
麼尊姓大名了?我姓鐘,爹爹媽媽叫我作『靈兒』。尊姓是有的,大名可就沒了,只有個小
名。咱們到那邊山坡上坐坐,你跟我說,你到無量山來幹什麼。」
    兩人並肩走向西北角的山坡。段譽一面走,一面說道:「我是從家裡逃出來的,四處遊
蕩,到普洱時身邊沒錢了,聽人說那位馬五德五斧很是好客,就到他家裡吃閒飯去。他正要
上無量山來,我早聽說無量山風景清幽,便跟著他來遊山玩水。」鐘靈點了點頭,問道:
「你幹麼要從家裡逃出來?」段譽道:「爹爹要教我練武功,我不肯練。他逼得緊了,我只
得逃走。」
    鐘靈睜著一對圓圓的大眼,向他上下打量,甚是好奇,問道:「你為什麼不肯學武,怕
辛苦麼?」段譽道:「辛苦我才不怕呢。我只是想來想去想不通,不聽爹爹的話。爹爹生氣
了,他和媽媽又吵了起來……」鐘靈微笑道:「你媽總是護著你,跟你爹爹吵,是不是?」
段譽道:「是啊。」鐘靈歎了口氣道:「我媽也是這樣。」眼望西方遠處,出了一會神,又
問:「你什麼事想來想去想不通?」
    段譽道:「我從小受了佛戒。爹爹請了一位老師教我念四書五經、詩詞歌賦,請了一位
高僧教我念佛經。十多年來,我學的是儒家的仁人之心,推已極人,佛家的戒殺戒嗔,慈悲
為懷,忽然爹爹教我練武,學打人殺人的法子,我自然覺得不對頭。爹爹跟我接連辯了三
天,我始終不服。他把許多佛經的句子都背錯了,解得也不對。」
    鐘靈道:「於是你爹爹大怒,就打了你一頓,是不是?」
    段譽搖頭道:「我爹爹不是打我一頓,他伸手點了我兩處穴道。一霎時間,我全身好像
有一千萬隻螞蟻在咬,又像有許許多蚊子同時在吸血。爹爹說:『這滋味好不好受?我是你
爹爹,待會自然跟你解了穴道。但若你遇到的是敵人,那時可教你死不了,活不成。你倒試
試自殺看。』我給他點了穴道後,要抬起一根手指頭也是不能,那裡還能自殺。再說,我活
得好好地,又幹麼要自殺?後來我媽媽跟爹爹爭吵,爹爹解了我的穴道。第二天我便偷偷的
溜了。」
    鐘靈呆呆的聽著,突然大聲道:「原來你爹爹會點穴,而且是天下一等一的點穴功夫,
是不是伸一根手指在你身上什麼地方一戳,你就動彈不得,麻癢難當?」段譽道:「是啊,
那有什麼奇怪?」鐘靈臉上充滿驚奇的神色,道:「你說那有什麼奇怪?你竟說有什麼奇
怪?武林之中,倘若有人能學到幾下你爹爹的點穴功夫,你他磕一萬個頭、求上十年二十年
他也願意,你卻偏偏不肯學,當真是奇怪之極了。」
    段譽道:「這點穴功夫,我看也沒什麼了不起。」鐘靈歎了歎氣,道:「你這話千萬不
能說,更加不能讓人家知道了。」段譽奇道:「為什麼?」
    鐘靈道:「你既不會武功,江湖上許多壞事就不懂得。你段家的點穴功夫天下無雙,叫
做『一陽指』。學武的人一聽到『一陽指』三個字,那真是垂涎三尺,羨慕得十天十夜睡不
著覺。要是有人知道你爹爹會這功夫,說定有人起歹心,將你綁架了去,要你爹爹用『一陽
指』的穴道譜訣來換,那怎麼辦?」
    段譽搔頭道:「有這等事?我爹爹惱起上來,就得跟那人好好打上一架。」鐘靈道:
「是啊要跟你段家相鬥,旁人自然不敢,可是為了『一陽指』的武功秘訣,那也就說不得
了。何況你落在人家說裡,事情就十分難辦。這樣罷,你以後別對人說自己姓段。」
    段譽道:「咱們大理國姓段的人成千上萬,也不見得個個都會這點穴的法門。我不姓
段,你叫我姓什麼?」鐘微笑道:「那你便暫且跟我的姓罷!」段譽笑道:「那也好,那你
得叫我做大哥了。你幾歲?」鐘靈道:「十六!你呢?」段譽道:「我大你三歲。」
    鐘靈摘起一片草葉,一段段的扯斷,忽然搖了搖頭,說道:「你居然不願學『一陽指』
的功夫,我總是難以相信。你在騙我,是不是?」
    段譽笑了起來,道:「你將一陽指得這麼神妙,真能當飯吃麼?我看你的閃電貂就厲害
得多,只不過它一下子便咬死人,我可不喜歡了。」鐘靈歎道:「閃電貂要是不能一下子便
咬死人,還有什麼用?」段譽道:「你小小一個女孩兒,盡想著這些打架殺人的事幹什
麼?」
    鐘靈道:「你是真的不知,還是在裝腔作勢?」段譽奇道:「什麼?」鐘靈手指東方,
道:「你瞧!」
    段譽順著她手指瞧去,只見東邊山腰裡冒起一條條的裊裊青煙,共有十餘叢之多,不知
道是甚麼意思。
    鐘靈道:「你不想殺人打架,可是旁人要殺你打你,你總不能伸出脖子來讓他殺吧?這
些青煙是神農幫在煮煉毒藥,待會用來對付無量劍的。我只盼咱們能悄悄溜了出去,別受到
牽累。」
    段譽搖了搖摺扇,大不以為然,道:「這種江湖上的兇殺鬥毆,越來越不成話了。無量
劍中有人殺了神農幫的人,現今那容子矩給神農幫害了,還饒上了那龔光傑,一報還一報,
已經抵過數啦。就算還有什麼不平之處,也當申明官府,請父母官稟公斷決,怎可動不動的
便殺人放火?咱們大理國難道沒王法了麼?」
    鐘靈嘖、嘖、嘖三聲,臉現鄙夷之色,道:「聽你口氣倒像是什麼皇親國戚、官府老爺
似的。我們老百姓才不來理你呢。」抬頭看了看天色,指著西南角上,低聲道:「待得有黑
雲遮住了月亮,咱們悄悄從這裡出去,神農幫的人未必見到。」段譽道:「不成!我要去見
他們幫主曉諭一番,不許他們這樣胡亂殺人。」鐘靈眼中露出憐憫的神色,道:「段大哥,
你這人太也不知天高地厚。神農幫陰險狠辣,善於使毒,剛才連殺二人的手段,你是親眼見
到了的。咱們別生事了,快些走罷。」段譽道:「不成,這件事我非管一管不可,你倘若害
怕,便在這裡等我。」說著站起身來,向東走去。
    鐘靈待他出數丈,忽地縱身追去,右手一探,往他肩頭拿去。段譽聽到了背後腳步聲
音,待要回頭,右肩已被抓住。鐘靈跟著腳下一勾,段譽站立不住,向前撲倒,鼻子撞上山
石,登時流出鼻血。他氣沖沖的爬起身來,怒道:「你幹麼如此惡作劇?摔得我好痛。」鐘
靈道:「我要再試你一試,瞧你是假裝呢,還是真的不會武功,我這是為你好。」
    段譽忿忿的道:「好什麼?」伸手背在鼻上一抹,只見滿手是血,鮮血跟著流下,沾得
他胸前殷紅一灘。他受傷甚輕,但見血流得這麼多,不禁「哎喲、哎喲」的叫了起來。
    鐘靈倒有些擔心了,忙取出手帕去替他抹血。段譽心中氣惱,伸手一推,道:「不用你
來討好,我不睬你。」他不會武功,出手全無部位,隨手推出,手掌正對向她的胸膛。鐘靈
不及思索,自然而然的反手勾住他手腕,順勢一帶一送,段譽登時直摔出去,砰的一聲,後
腦撞在石上,暈了過去。
    鐘靈見他一動不動的躺在地下,喝道:「快起來,我有話跟你說。」待見他始終不動,
心下有些慌了,過去俯身看時,只見他雙目上挺,氣息微弱,已然暈了過去,忙伸手捏他人
中,又用力搓揉他胸口。
    過了良久,段譽才悠悠醒轉,只覺背心所靠處甚是柔軟,鼻中聞到一陣淡淡的幽香,慢
慢睜開眼來,但見鐘靈舒了口氣,道:「幸好你沒死。」段譽見自己身子倚靠在她懷中,後
腦枕在她腰間,不禁心中一蕩,隨即覺後腦撞傷處陣陣劇痛,忍不住「哎喲」一聲大叫。
    鐘靈嚇了一跳,道:「怎麼啦?」段譽道:「我……痛得厲害。」鐘靈道:「你又沒
死,哇哇大叫些什麼?」段譽道:「要是我死了,還能哇哇大叫麼?」
    鐘靈噗哧一笑,扶起他頭來,只見他後腦腫起了老大一個血瘤,足足有雞蛋大小,雖不
流血,想來也必十分痛楚,嗔道:「誰叫你出手輕薄下流,要是換作了別人,我當場便即殺
了,叫你這什麼摔一交,可還便宜了你呢。」
    段譽坐身來,奇道:「我……我輕薄下流了?那有此事?真是天大的冤枉。」
    鐘靈於男女之事似懂非懂,聽了他的話,臉上微微一紅,道:「我不跟你說了,總之是
你自己不好,誰叫你伸手推我這裡……這裡……」段譽登時省悟,便覺不好意思,要說什麼
話解釋,又覺不便措辭,只道:「我……我當真不是故意的。」說著站起身來。
    鐘靈也跟站起,道:「不是故意,便饒了你罷。總算你醒了過來,可害我急得什麼似
的。」段譽道:「適才在劍湖宮中,若不是你出手相助,我定會多吃兩記耳光,現下你摔了
我兩次,咱們大家扯了個直。總之是我命中注定,難逃此劫。」鐘靈道:「你這麼說,那是
在生我的氣了?」段譽道:「難道你打了我,還要我歡歡喜喜的說:『姑娘打得好,打得
妙』?還要我多謝你嗎?」鐘靈拉著他的手,歉然道:「從今而後,我再也不打你啦。這次
你別生氣吧。」段譽道:「除非你給我狠狠的打還兩下。」
    鐘靈很不願意,但見他怒氣沖沖的轉身欲行,便仰起頭來,說道:「好,我讓你打還兩
下就是。不過……不過你出手不要太重。」段譽道:「出手不重,那還算什麼報仇?我是非
重不可,要是你不給打,那就算了。」
    鐘靈歎了口氣,閉了眼睛,低聲道:「好吧!你打還之後,可不能再生氣了。」
    過了半晌,覺得段譽的手打下,睜開眼來,只見他似笑非笑的瞧著自己,鐘靈奇道:
「你怎麼還不打?」段譽伸出右手小指,在她左右雙頰上分別輕彈一下,笑道:「就是這麼
兩下重的,可痛得厲害麼?」鐘靈大喜,笑道:「我早知你這人很好。」
    段譽見她站在自己身前,相距不過尺許,吹氣如蘭,越看越美,一時捨不得離開,隔了
良久,才道:「好啦,我的大仇也報過了,我要找那個司空玄幫主去了。」
    鐘靈急道:「傻子,去不得的!江湖上的事你一點兒也不懂,犯了人家忌諱,我可救不
得你。」段譽搖頭笑道:「不用為我擔心,我一會兒就回來,你在這兒等我。」說著大踏步
便向青煙升起處走去。
    鐘靈大叫阻止,段譽只是不聽。鐘靈怔了一陣,道:「好,你說過有瓜子同吃,有刀劍
齊挨!」追上去和他並肩而行,不再勸說。
    再走不到一盞茶時分,只見兩個身穿黃衣的漢子快步迎上,左首一個年紀較老的喝道:
「什麼人?來幹什麼?」段譽見這兩人都是肩懸藥囊,手執一柄刃身極闊的短刀,便道:
「在下段譽,有事求見貴幫司空幫主。」那老漢道:「有甚麼事?」段譽道:「待見到貴幫
主後,自會陳說。」那老漢道:「閣下屬何門派?尊師上下如何稱呼?」
    段譽道:「我沒門派。我受業師父姓孟,名諱上述下聖,字繼儒。我師父專研易理,於
說卦、系辭之學有頗深的造指。」他說的師父,是教他讀經作文的師父。可是那老漢聽到什
麼「易理」、「說卦、系辭」,還道是兩門特異的武功,又見段譽折扇輕搖,頗似身負絕
藝、深藏不露之輩,倒也不敢怠慢了,雖想不起武林中有那一號叫做「孟述聖」的人物,但
對方既說他「有頗深的造詣」,想來也不見得是信口胡吹,便道:「既是如此,段少俠請稍
候,我去通報。」
    鐘靈見他匆匆而去,轉過了山坡,問道:「你騙他易理,難理的,那是什麼功夫?待會
司空玄要是考較起來,只怕不易搪塞得過。」段譽道:「周易是我讀得很熟的,其中的微言
大義,司空玄若要考較,未必便難得倒我。」鐘靈瞠目不知所對。
    只見那老漢鐵青著臉回來,說道:「你胡說八道什麼?幫主叫你去!瞧他模樣,顯是受
了司空玄的申斥。段譽點點頭,和鐘靈隨他而行。
    三人片刻間轉過山坳,只見一大堆亂石之中團團坐著二十餘人。段譽走近前去,見人叢
中一個瘦小的老者坐在一塊高巖之上,高出旁人,頦下一把山羊鬍子,神態甚是倨傲,料來
便是神農幫主司空玄了,於是拱手一揖,說道:「司空幫主請了,在下段譽有禮。」
    司空玄點點頭,卻不站起,問道:「閣下到此何事?」
    段譽道:「聽說貴幫跟無量劍結下冤仇,在下適才眼見無量劍中二人慘死,心下甚是不
忍,特來勸解。要知冤家宜解不宜結,何況凶毆鬥殺,有違國法,若教官府知道,大大的不
便。請司空幫主懸崖勒馬,急速歸去,不可再向無量劍尋仇了。」
    司空玄冷冷的聽他說話,待他說完,始終默不作聲,只是斜眼側睨,不置可否。
    段譽又道:「在下這番是金玉良言,還望幫主三思。」司空玄仍是好奇地瞧著他,突然
間仰天打個哈哈,說道:「你這小子是誰,卻來尋老夫的消遣?是誰叫你來的?」段譽道:
「有誰教我來麼?我自己來跟你說的。」
    司空玄哼一聲,道:「老夫行走江湖四十年,從沒見過你這等膽大妄為的胡鬧小子。阿
勝,將這兩個小男女拿下了。」旁邊一條大漢應聲而出,伸手抓住了段譽右臂。
    鐘靈叫道:「且慢!司空幫主,這位段相公好言相勸,你不允那也罷了,何必動蠻?」
轉頭向段譽道:「段大哥,神農幫不聽你的話,咱們不用管人家的閒事了,走吧!」
    那阿勝伸出大手,早將段譽雙手反在背後,緊緊握住瞧著司空玄,只待他示下。司空玄
冷冷的道:「神農幫最不喜人家多管閒事。兩個小娃娃來向我囉哩囉唆,這中意多半另有蹊
蹺。阿洪,把這女娃娃也綁了起來。」另一名大漢應道:「是!」伸手來抓鐘靈。
    鐘靈身子一晃,斜退三步,說道:「司空幫主,我可不是怕你。只是我爹媽不許我在外
多惹是非。你快叫這人放了段大哥,莫要逼得我非出手不可,那就多有不便。」
    司空玄哈哈大笑,道:「女娃娃胡吹大氣。阿洪還不動手?」阿洪應道:「是!」伸手
便向鐘靈手臂握去。鐘靈右臂一縮,左掌倏出,掌緣如刀,已在阿洪的頸中斬了下去。阿洪
低頭避過,鐘靈右手拳頭地上擊,砰的一聲,正中阿洪下頦,打得他仰天摔出。
    司空玄淡淡的道:「這女娃娃還真有兩下子,可是要到神農幫來撒野,卻還不夠。」斜
目向身旁一個高身材的老者使個眼色右手一揮。這老者立即站起,兩步跨近,他比鐘靈幾乎
高了二尺,居高臨下,雙手伸出,十指如鳥爪,抓向鐘靈肩頭。
    鐘靈見來勢兇猛,急於向旁閃避。那高老者左手五指從她臉前五寸處一掠而過,鐘靈只
感勁風淩厲,心下害怕,叫道:「司空幫主,你快叫他住手。否則的話,我可要不客氣了。
將來爹爹罵我,你也沒什麼好。」她說話之間,那高老者已連續出手三次,每一次都被鐘靈
急閃避過。司空玄厲聲道:「抓住她!」高老者左手斜引,右手劃了個小小圓圈,陡地五指
翻轉,已抓住了鐘靈右臂。
    鐘靈「啊」的一聲驚呼,痛得花容失色,左手一抖,口中噓噓兩聲,突然間白光一閃,
高老者悶哼一聲,放脫了她手臂,坐倒在地。閃電貂在他背上一口咬過,躍回鐘靈手中。
    司空玄旁一名中年漢子急忙搶上前去,伸手扶起高老者,只覺他全身發顫,手背上黑漆
一片。鐘靈又是兩聲尖哨,閃電貂躍將出去,竄向抓住段譽的阿勝面門。阿勝伸手欲格,閃
電貂就勢一口咬中了他掌緣。這阿勝武功不及高老者,更加抵受不住,當即縮作一團,大聲
叫嚷。鐘靈挽了段譽的手臂,轉身便走,低聲道:「禍已闖下了,快走!」
    圍在司空玄身旁的是神農幫中的好手,這些一人一生採藥使藥,可說什麼毒物都見識過
了,但這閃電貂來去如電,又如此劇毒,卻是誰都不識其名。司空玄叫道:「快抓住這女娃
娃,莫讓她走了。」四條漢子應聲躍起,分從兩側包抄了上來。
    鐘靈連聲呼哨,閃電貂從這人身上躍到那一人身上,只一霎眼間,已將四條漢子一一咬
過。每條漢子不是滾倒在地,便縮成了一團。
    神農幫幫眾雖見這小貂甚是可怖,但在幫主之前誰也不敢退縮,又有七八人呼嘯追來。
鐘靈叫道:「要性命的便別過來!」那七八人各執兵刃,有的是藥鋤,有的是闊身短刀,只
盼用兵刃擋得住閃電貂的襲擊。但那小貂快過世間任何暗器,只後足在刀背上一點,一彈之
下便已咬中敵人,剎那間七八人又皆滾倒。
    司空玄撩起長袍,從懷中急速取出一瓶藥水,倒在掌心,匆匆在手掌及下臂作塗抹了,
兩三個起落,已攔在鐘靈及段譽的身前,沈聲喝道:「站住了!」
    閃電貂從鐘靈掌心彈起,竄向司空玄鼻樑。司空玄豎掌一立,心下暗自發毛,不知自己
這秘製蛇藥是否奈何得了這只從所未見的毒貂,倘若無效,自己的性命和神農幫可都就此毀
了。那貂兒剛張口往他掌心咬去,突然在空中一個轉折,後足在他手指上一點,借力躍回,
閃電貂體內聚集諸蛇毒,司空玄的秘製蛇藥極具靈效,善克蛇毒,閃電貂聞到藥氣強烈,立
時抵受不住。司空玄大喜,左掌急拍而出,。掌風餘勢所至,噗的一聲,將段譽擊得仰天便
倒。
    鐘靈大驚,連聲呼哨,催動閃電貂攻敵。閃電貂再度竄出,但司空玄掌上蛇藥正是它的
剋星,要待咬他頭臉大腿,司空玄雙掌飛舞,逼得它無法近前。
    司空玄見這貂兒縱跳若電,心下也是害怕,不住口的連發號令。
    數十名幫眾從四面八方圍將上來,手中各持一捆藥草,點燃了火,濃煙直冒。段譽剛從
地下爬起,突然一陣頭暈,又即摔倒,迷迷糊糊之中只見鐘靈的身子不住搖晃,跟著也即跌
倒。兩名幫眾奔上來想揪住鐘靈,閃電貂護主,跳過去在倆人身上各咬了一口。眾人大駭倒
退,四下裡團團圍住,叫嚷吆喝,卻無從下手。司空玄叫道:「東方燒雄黃,南方燒麝香,
西方北方人人散開。」
    諸幫眾應命燒起麝香、雄黃。神農幫無藥不備,藥物更是無一而非上等精品,這麝香、
雄黃質純性強,一經燒起,登時發出氣味辛辣的濃煙,順著東南風向鐘靈吹去。不料閃電貂
卻不怕藥氣,仍是矯夭靈活,霎時間又咬倒了五名幫眾。
    司空玄眉頭一皺,計上心來,叫道:「鏟泥掩蓋,將女娃娃連毒貂一起活埋了。」幫眾
手上有的是挖掘藥物的鋤頭,當即在山坡上挖起大塊泥土,紛紛向鐘靈身上拋去。
    段譽心想禍事由自己而起,鐘靈慘遭活埋,自己豈能獨活,奮身躍起,撲在鐘靈身上,
抱住了她叫道:「左右是同歸於盡。」只覺土石如雨,當頭蓋落。
    司空玄聽到他「左右是同歸於盡」這句話,心中一動,見四下裡滾倒在地的有二十餘名
幫眾,其中七八名更是幫中重要人物,連自己兩個師弟亦在其內,若將這女娃娃殺了,雖然
出了一口惡氣,但這貂毒性大異尋常,如不得她的獨門解藥,只怕難以救活眾人,便道:
「留下二人活口,別蓋住頭臉。」
    片刻之間,土石已堆到二人頸邊。鐘靈只覺身上沈重之極,段譽抱住了自己,兩人身子
被埋在土中,只露出頭臉在外,再也動彈不得。
    司空玄陰惻惻的道:「女娃娃,你要死是要活?」鐘靈道:「我自然要活。你若將我和
段大哥害死,你這許多人也活不成了。」司空玄道:「好!那你快取解治貂毒的藥物出來,
我便饒你一命。」鐘靈搖頭道:「饒我一命是不夠的,須得饒我們二人兩命。」司空玄道:
「好吧!饒你兩人小命,那也可以。解藥呢?」鐘靈道:「我身上沒解藥。這閃電貂的劇毒
只有我爹爹會治。我早跟你說過,你別逼我動手,否則一定惹得我爹爹罵我,你又有什麼好
處?」司空玄厲聲道:「小娃娃這時候還在胡說八道,老爺子一怒之下,讓你話生生的餓死
在這裡。」
    鐘靈道:「我跟你說的全是實話,你偏不信。唉,總而言之,這件事糟糕之極,只怕瞞
不過我爹爹,那便是如何是好?」司空玄道:「你爹爹叫什麼名字?」鐘靈道:「你這人年
經紀不小啦,怎地如此不通情理?我爹爹的名字,怎能隨便跟你說?」
    司空玄行走江湖數十年,在武林中也算頗有名聲,今日遇到了鐘靈和段譽這兩個活寶,
倒也真是束手無策。他牙齒一咬,說道:「拿火把來,待我先燒了這女娃娃的頭髮,瞧她說
是不說。」一名幫眾遞過火把,司空玄拿在手裡,走上兩步。
    鐘靈在火光照耀之下看到他猙獰的眼色,心中害怕,叫道:「喂,喂,你別燒我頭髮,
這頭髮一燒光,頭上可有多痛!你不信,先燒燒你自己的鬍子看。」司空玄獰笑道:「我當
然明白很痛,又何必燒我的鬍子才知。」舉起火把,在鐘靈臉前一晃。鐘靈嚇得尖聲叫了起
來。
    段譽將她緊緊摟住,叫道:「山羊鬍子,這事是我惹起的,你來燒我的頭髮罷!」司空
玄道:「你既怕痛,那就快取解藥出來,救治我眾兄弟。」
    鐘靈道:「你這人真笨得可以啦。我早跟你說,只有我爹爹能治閃電貂的毒,連我媽媽
也不會。這閃電貂世所罕見,是天生神物,牙齒上的劇毒怪異之極,你道容易治麼?」
    司空玄聽得四周被閃電貂咬過的人不住口怪聲呻叫,料想這貂毒確是難當已極,否則這
些人都是極要面子的好漢,縱使給人斫斷一手一腳,也不能哼叫一聲。他們早已由旁人敷上
瞭解治蛇毒的藥物,但聽著這呻吟之聲,顯然本幫素有靈驗的蛇藥並不生效,更有人取出治
蠍毒、治蜈蚣毒、治毒蜘蛛毒的諸般藥,在給閃電貂咬過的小幫眾身上試用,那些人只有叫
得更加慘厲。司空玄怒目瞪著鐘靈,喝道:「你的老子是誰?快說他的名字!」
    鐘靈道:「你真的要我說?你不害怕麼?」
    司空玄大怒,舉起火把,便要往鐘靈頭髮上燒去,突然間後頸中一下劇痛,已被什麼東
西咬了一口。司空玄大駭,忙提一口氣護住心頭,拋下火把,反手至頸後去抓,突覺手背上
又是一痛。原來閃電貂被埋在土中之後,悄悄鑽了出來,乘著司空玄不防,忽施奇襲。司空
玄接連被咬了兩口,只嚇得心膽俱裂,當即盤膝坐地,運功驅毒。諸幫眾忙鏟沙土往閃電貂
身上蓋去。閃電貂跳起來咬倒兩人,黑暗中白影閃了幾閃,逃入草叢中不見了。
    司玄空手下急忙取過蛇藥,外敷內服,服侍幫主,又將一枚野山人參塞在他的口中,司
空玄同時運功抗禦兩處貂毒,不到一盞茶時分,便已支持不住,一咬牙,左手從腰間抽出一
柄短刀,刷的一下,將右手臂砍了下來,正所謂毒蛇螫腕,壯士斷臂,但後頸中了蛇毒,總
不成將腦袋也砍了下來。諸幫眾心下慄慄,忙倒金創藥替他敷上,可是斷臂處血如泉湧,金
創藥一敷上去便給血水沖掉。有人撕下衣襟,用力紮在他臂彎之處,血才漸止。
    鐘靈看到這等慘象,嚇得臉也白了,不敢再作一聲。司空玄沈聲問道:「給這鬼毒貂咬
了,活得幾日?」鐘靈顫聲道:「我爹爹說,可活得七天,不過……不過你司空幫主內力深
厚,武功了不起,只怕……一定能多活幾日。」
    司空玄哼了一聲,道:「拉這小子出來。」諸幫眾答應了,將段譽從土石中拉出來。鐘
靈急叫:「喂,喂,這不干他的事,可別害他。」手足亂撐,想乘機爬出,諸幫眾忙用泥土
填滿段譽先前容身的洞穴,鐘靈隨即轉動不得,不禁放聲大哭。
    段譽心中也甚害怕,但強自鎮定,微笑道:「鐘姑娘,大丈夫視死如歸,在這惡人之前
不可示弱。」鐘靈哭道:「我不是大丈夫!我不要視死如歸!我偏要示弱!」
    司空玄空沈聲道:「給這小子服了斷腸散。用七日的份量。」一名幫眾從藥瓶中倒了半
瓶紅色藥末,逼段譽吞服。鐘靈大叫:「這是毒藥,吃不得的。」段譽一聽「斷腸散」之
名,便知是厲害毒藥,但想身落他人之手,又豈能拒不服藥?當即慨然吞下,嗒了嗒滋味,
笑道:「味道甜咪咪的,司空幫主,你也吃半瓶麼?」
    司空玄怒哼一聲。鐘靈破涕為笑,隨即又哭了起來。
    司空玄道:「這斷腸散七日之後毒發,肚腸寸斷而亡。你去取貂毒解藥,若在七日之內
趕回,我給你解毒,再放了這小姑娘。」鐘靈道:「單是解藥不夠的,尚須我爹爹運使獨門
內功,才解得了這閃電貂之毒。」司空玄道:「那麼叫他請你爹爹來此救你。」鐘靈道:
「你這人話倒說得容易,我爹爹豈肯出山?他是決不出谷一步的。」司空玄沈吟不語。
    段譽道:「這樣罷,咱們大夥兒齊去鐘姑娘府上,請你尊大人醫治解毒,不是更加快捷
麼?」鐘靈道:「不成,不成!我爹爹有言在先,不論是誰,只要踏進我家谷中一步,便非
死不可。」
    司空玄心想:「此間無量劍之事未了,也不能離此他去。倘若誤了這裡的事,天山童姥
怎能饒我?只有死得更慘。」後頸上貂咬之處麻癢越來越厲害,忍不住呻吟了幾聲。
    鐘靈道:「司空幫主,對不住了!」司空玄怒喝:「對不住個屁!」段譽道:「司空幫
主,你對鐘姑娘口出汙言,未免有失君子風度。」
    司空玄怒喝:「君子你個奶奶!」心想:「我身上給種下了『生死符』,發作之時苦楚
難熬,不如就此死了,一乾二淨。」向鐘靈道:「我管不了這許多,你不去請你爹爹也成,
咱們同歸於盡便了。」言語中竟有淒惻自傷之意。
    鐘靈想了想,說道:「你放我出去,待我寫封信給爹爹,求他前來救你。你派個不怕死
的人就去。」司空玄道:「我叫這姓段的小子去,為什麼另行派人?」鐘靈道:「你這人真
沒記心!不論是誰踏進我家谷中一步,便非死不可。我早說過了的,是不是?我不願段大哥
死了,你知不知道?」司空玄陰沈沈的道:「他不能死,難道我手下的人便該死了?不去便
不去,大家都死好了。瞧是你先死,還是我先死。」
    鐘靈嗚嗚咽咽的又哭了起來,叫道:「你老頭兒好不要臉,只管欺侮我小姑娘!這會兒
江湖上人人都知道啦!大家都在說神農幫司空幫主聲名掃地,不是英雄好漢的行逕。」
    司空玄自管運功抗毒,不去理她。
    段譽道:「由我去好了。鐘姑娘,令尊見我是去報訊,請他前來救你,想來也不致於害
我。」鐘靈忽然面露喜色,道:「有了!我教你個法兒,你別跟我爹爹說我在這裡,他如殺
了你,就不知我在什麼地方了。不過你一帶他到這兒,馬上便得逃走,否則你要糟糕。」段
譽點頭道:「這法子倒也使得。」
    鐘靈對司空玄道:「司空幫主,段大哥一到便即逃走,你這斷腸散的解藥如何給他?」
司空玄指著遠處西北角的一塊大岩石,道:「我派人拿了解藥,候在那邊。段君逃到那塊巖
石之後,便能得到解藥。」他要段譽請人前來救命,稱呼上便客氣些了,於是傳下號令,命
幫眾關將鐘靈掘了出來,先用鐵銬銬住她雙手,再掘開她下身的泥土。
    鐘靈道:「你不放開我雙手,怎能寫信?」司空玄道:「你這小妮子刁鑽古怪,要是寫
什麼信,多半又要弄鬼。你拿一件身邊的信物,叫段君去見令尊便了。」
    鐘靈笑道:「我最不愛寫字,你叫我不用寫信,再好也沒有。我有什麼信物呢?嗯,段
大哥,你將我這雙鞋子脫下來,你爹爹媽媽見了自然認得。」
    段譽點點頭,俯身去除她鞋子,左手拿住她足踝,只覺入手纖細,不盈一握,心中微微
一蕩,抬起頭來,和鐘靈相對一笑。段譽在火光之下,見到她臉頰上亮晶晶地兀自掛著幾滴
淚珠,目光中卻蘊滿笑意,不由得看癡了。
    司玄看得老大不耐煩,喝道:「快去,快去,兩個小娃娃儘是你瞧我,我瞧你幹什麼?
段兄弟,你趕快請了人回來,我自然放這小姑娘給你做老婆。你要摸她的腳,將來日子長著
呢。」
    段譽和鐘靈都是滿臉飛紅。段譽忙除下鐘腳上一對花鞋,揣入懷中,情不自禁的又向鐘
靈瞧去。鐘靈格的一聲,笑了出來。
    司空玄道:「段兄弟,早去早歸!大家命在旦夕,倘若道上有甚耽擱,誰都沒了性命。
鐘姑娘,此間前往尊府,幾日可以來回?」鐘靈道:「走得快些,兩天能到,最多四天,也
便回來了。」司空玄稍放心,催道:「快快去吧!」
    鐘靈道:「我說道路給段大哥聽,你們大夥兒走開些,誰都不許偷聽。」司空玄揮了揮
手,諸幫眾都走得遠遠地。鐘靈道:「你也走開。」司空玄暗暗切齒,心道:「待我傷癒之
後,若不狠狠擺佈你這小娃娃,我司空玄枉自為人了。」當下站起身來,也走了開去。
    鐘靈歎了口氣,道:「段大哥,咱二人今日剛會面,便要分開了。」段譽笑道:「來回
四天,那也沒有什麼。」
    鐘靈一雙大眼向他凝視半晌,道:「你先去見我媽媽,跟她說知情由,再讓我媽去跟我
爹說,事情就易辦得多。」於是伸出腳尖,在地下劃明道路。原來鐘靈所居是瀾滄江西岸一
處山谷之中,路程倒也不遠,但地勢十分隱秘,入口處又有機關暗號,若非指明,外人萬難
進谷。段譽記心極佳,鐘靈所說的道路東轉西曲,南彎北繞,他聽過之後便記住,待鐘靈說
完,道:「好,我去啦。」轉身便走。
    鐘靈待他走出十餘步,忽然想起一事,道:「喂,你回來!」段譽道:「什麼?」又轉
身回來。鐘靈道:「你別說姓段,更加不可說起你爹爹會使一陽指。因為……因為我爹爹說
不定會起別樣心思。」段譽一笑,道:「是了!」心想這姑娘小小年紀,心眼兒卻多,當下
哼著曲子,揚長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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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爵 | 2008-3-7 22:01:26

第二章          玉壁月華明
    折騰了這久,月亮已漸到中天,段譽逕向西行,他雖不會武功,但年輕力壯,腳下也甚
迅捷,走出十餘里,已經到無量山峰的後山,只聽得水聲淙淙,前面有條山溪。他正感口
渴,尋聲來到溪旁,月光下溪水清澈異常,剛伸手入溪,忽聽得遠處地下枯枝格的一響,跟
著有兩人的腳步之聲,段譽忙俯伏溪邊,不敢稍動。
    只聽得一人道:「這裡有溪水,喝些水再走吧。」聲音有些熟悉,隨即想起,便是左子
穆的弟子干光豪,段譽更加不敢動彈。只聽兩人走到溪水上游,跟著便有掬水和飲水之聲。
過了一會,干光豪道:「葛師妹,咱們已脫險境,你走得累了,咱們歇一會兒再趕路。」一
個女子聲音嗯了一聲。溪邊悉率有聲,想是二人坐了下來。
    只聽那女子道:「你料得定神農幫不會派人守在這裡嗎?」語音微微發顫,顯得甚是害
怕。干光豪安慰道:「你放心。這條山道再也隱僻不過,連我們東宗弟子來過的人也不多,
神農幫決計不會知道。」那女子道:「你怎麼知道這條小路?」干光豪道:「師父每隔五
天,便帶眾弟子來鑽研『無量玉壁』上的秘奧,這麼多年下來,大夥兒儘是呆呆瞪著這塊大
石頭,什麼也瞧不出來。師父老是說什麼『成大功者,須得有恆心毅力』,又說什麼『有志
者事竟成』。可是我實在瞧得忒膩了,有時假裝要大解,便出來到處亂走,才發見了這條小
路。」
    那女子輕輕一笑,道:「原來你不用功,偷懶逃學。你眾同門之中,該算你最沒恆心毅
力了。」干光豪笑道:「葛師妹,五年前劍湖宮比劍,我敗在你劍下之後……」那女子道:
「別再說你敗在我劍下。當時你假裝內力不濟,故意讓我,別人雖然瞧不出來,難道我自己
也不知道?」
    段譽聽到這裡,心道:「原來這女子是無量劍西宗的。」
    只聽干光豪道:「我一見你面,心裡就發下了重誓,說什麼也要跟你終身廝守。幸好今
日碰上了千載難逢的良機,神農幫突然來攻,又有兩個小狗男女帶了一隻毒貂來,鬧得劍湖
宮中人人手忙腳亂,咱們便乘機逃了出來,這不是有志者事竟成嗎?」那女子輕輕一笑,柔
聲道:「我也是有志者事竟成。」干光豪道:「葛師妹,你待我這樣,我一生一世,永遠聽
你的話。」從語音中顯得喜不自勝。
    那女子歎了口氣,說道:「咱們這番背師私逃,武林中是再也不能立足了,該當逃得越
遠越好,總得找個十分隱僻的所在,悄悄躲將起來,別讓咱們師父與同門發見了蹤跡才好。
想起來我實在害怕。」干光豪道:「那也不用擔心了。我瞧這次神農幫有備而來,咱們東西
兩宗,除了咱二人之外,只怕誰也難逃毒手。」那女子又歎了口氣,道:「但願如此。」
    段譽只聽得氣往上衝,尋思:「你們要結為夫婦,見師門有難,乘機自行逃走,那也罷
了,怎地反盼望自己師長同門盡遭毒手,用心忒也狠毒。」想到他二人如此險狠,自己若給
他們發覺,必定會給殺了滅口,當下更是連大氣也不敢喘上一口。
    那女子道:「這『無量玉壁』到底有什麼希奇古怪,你們在這裡已住了十年,難道當真
連半點端倪也瞧不出嗎?」
    干光豪道:「咱們是一家人了,我怎麼還會瞞你?師父說,許多年之前,那時是我太師
父當東宗掌門。他在月明之夜,常見到壁上出現舞劍的人影,有時是男子,有時是女子,有
時更是男女對使,互相擊刺。玉壁上所顯現的劍法之精,我太師父別說生平從所未見,連做
夢也想像不到,那自是仙人使劍。我太師父只盼能學到幾招仙劍,可是壁上劍影實在太快太
奇,又是淡淡的若有若無,說什麼也看不清楚,連學上半招也是難能。仙劍的影子又不是時
時顯現,有時晚晚看見,有時隔上一兩個月也不顯現一次。太師父沉迷於玉壁劍影,反將本
門劍法荒疏了,也不用心督率弟子練劍,因此後來比劍便敗給你們西宗。葛師妹,你太師父
帶同弟子入住劍湖宮,可見到了什麼?」
    那女子道:「聽我師父說,這壁上劍影我太師父也見到了,可是後來便只見到一個女子
使劍,那男劍仙卻不見了。想來因為我太師父是女子,是以便只女劍仙現身指點。但過得兩
年,連那女劍仙也不見了。太師父也說,玉壁上顯現的仙影身法劍法固然奇妙之極,然而太
過模糊朦朧,又實在太快,說甚麼也看不清。這玉壁隔著深谷和劍湖,又不能飛渡天險,走
近去看。太師父明明遇上仙緣,偏無福澤學上一招半式,得以揚威武林,心中這份難受也就
可想而知。仙影隱沒之後,我太師父日日晚晚只在山峰上徊徘,對著玉壁出神,越來越憔
悴,過不上半年就病死了。她老人家是倒在山峰上死的,便在奄奄一息之時,仍不許弟子們
移她回入劍湖宮。我師父說,太師父斷氣之時,雙眼還是呆呆的望著玉壁。」她頓了一頓,
說道:「干師哥,你說世上當真有仙人?還是你我兩位太師父都是說來騙人的?」
    干豪道:「若說你我兩位太師父都編造這樣一套鬼話來欺騙弟子,想來不會,騙信了人
也沒什麼好處啊。再說,我聽沈師伯說,他小時候親眼就見到過這劍仙的影子。但世上是不
是真有仙人,我就不知道了。」那女子道:「會不會有兩位武林高人在玉壁之前使劍,影子
映上了玉壁?」干光豪道:「太師父當時早就想到了。但玉壁之前就是劍湖,湖西又是深
谷,那兩位高人就算凌波踏水,在湖面上使劍,太師父也必瞧得見。要說是在劍湖這一邊的
山上使劍,隔得這麼遠,影子也決照不上玉壁去。」那女子道:「我太師父去世後,眾弟子
每晚在玉壁之前焚香禮拜,祝禱許願,只盼劍仙的仙影再現,但始終就沒再看到一次。我師
父只盼能再來瞧瞧,偏偏十年來兩次比劍,都輸了給你們東宗。」
    干光豪道:「自今而後,咱二人再也不分什麼東宗西宗啦。我倆東宗西宗聯姻,合為一
體……」只聽那女子鼻中唔唔幾聲,低聲道:「別……別這樣。」顯是干光豪有甚親熱舉
動,那女子卻在推拒。干光豪道:「你依了我,若是我日後負心,就掉在這水裡,變個大忘
八。」那女子格格嬌笑,膩聲道:「你做忘八,可不是罵我不規矩嗎?」
    段譽聽到這裡,忍不住嗤的一聲,笑了出來,這一笑既出,便知不妙,立即跳起身來,
發足狂奔。只聽得背後干光豪大喝:「什麼人?」跟著腳步聲音,急步追來。
    段譽暗暗叫苦,捨命急奔,一瞥眼間,西首白光閃動,一個女子手執長劍,正從山坡邊
奔來,顯是要攔住他去路。段譽叫聲:「啊喲!」折而向東,心中只叫:「南無救苦救難觀
世音菩薩,保佑弟子段譽得脫此難。」耳聽得干光豪不停步的追來,過不多時,段譽跑得氣
也喘不過來了,只聽干光豪叫道:「葛師妹,你攔住了那邊山口!」
    段譽心想:「我送命不打緊,累得鐘姑娘也活不成,還害死了神農幫這許多條人命,那
真是罪過,阿彌陀佛,觀世音菩薩。」心中又道:「段譽啊段譽,他們變忘八也好,不規矩
也好,跟你又有什麼相干了?為什麼要沒來由的笑上一聲!這一笑豈不是笑去幾十條人命,
人家是絕色美女,才一笑傾城,你段譽又是什麼東西了,也來這麼笑上一笑?傾什麼東
西?」心中自怨自艾,腳下卻毫不稍慢,慌不擇路,只管往林木深密之處鑽去。
    又奔出一陣,雙腿酸軟,氣喘吁吁,猛聽得水聲響亮,轟轟隆隆,便如潮水大至一般,
抬頭一看,只見西北角上猶如銀河倒懸,一條大瀑布從高崖上直瀉下來,只聽得背後干光豪
叫道:「前面是本派禁地,任何外人不得擅入。你再向前數丈,干犯禁忌,可叫你死葬身之
地。」段譽心想:「我就算不闖你無量劍的禁地,難道你就能饒我了?最多也不過是死有葬
地而已。有無葬身之地,似乎也沒多大分別。」腳下加緊,跑得更加快了。干光豪大叫:
「快停步,你不要性命了嗎?前面是……」
    段譽笑道:「我要性命,這才逃走……」一言未畢,突然腳下踏了個空。他不會武功,
急奔之下,如何收勢得住?身子登時墮下了去。他大叫:「啊喲!」身離崖邊失足之處已有
數十丈了。
    他身在半空,雙手亂揮,只盼能抓到什麼東西,這麼亂揮一陣,又下墮下百餘丈。突然
間蓬一聲,屁股撞上了什麼物事,身子向上彈起,原來恰好撞到崖邊伸出的一株古松。喀喇
喇幾聲響,古松粗大的枝幹登時斷折,但下墮的巨力卻也消了。
    段譽再次落下,雙臂伸出,牢牢抱住了古松的另一根樹枝,登時掛在半空,不住搖幌。
向下望去,只見深谷中雲霧瀰漫,兀自不見盡頭。便在此時,身子一幌,已靠到了崖壁,忙
伸出左手,牢牢揪住了崖旁的短枝,雙足也找到了站立之處,這才驚魂略定,慢慢的移身崖
壁,向那株古松道:「松樹老爺子,虧得你今日大顯神通,救了我段譽一命。當年你的祖先
秦始皇遮雨,秦始皇封他為『五大夫』。救人性命,又怎是遮蔽風雨之可比?我要封你為
『六大夫』,不,『七大夫』、『八大夫』。」
    細看山崖中裂開了一條大縫,勉強可攀援而下。他喘息了一陣,心想:「干光豪和他那
個葛師妹,定然以為我已摔成了肉漿,萬萬料不到有『八大夫』救命。他們必定逃下山去,
卿卿我我,東宗西宗合而為一去了。這谷底只怕凶險甚多,我這條性命反正是撿來的,送在
那裡都是一樣。不過觀音菩薩保佑,最好還是別死。」
    於是沿著崖縫,慢慢爬落。崖縫中盡多砂石草木,倒也不致一溜而下。只是山崖似乎無
窮無盡,爬到後來,衣衫早給荊刺扯得東破一塊,西爛一條,手腳上更是到處破損,也不知
爬了多少時候,仍然未到谷底,幸好這山崖越到底下越是傾斜,不再是危崖筆立,到得後來
他伏在坡上,半滾半爬,慢慢溜下,便快得多了。
    但耳中轟隆轟隆的聲音越來越響,不禁又吃驚起來:「這下面若是怒濤洶湧的激流,那
可糟糕之極了。」只覺水珠如下大雨般濺到頭臉之上,隱隱生疼。
    這當兒也不容他多所思量,片刻間便已到了谷底,站直身子,不禁猛喝一聲采,只見左
邊山崖上一條大瀑布如玉龍懸空,滾滾而下,傾入一座清澈異常的大湖之中。大瀑布不斷注
入,湖水卻不滿溢,想來另有洩水之處。瀑布注入處湖水翻滾,只離得瀑布十餘丈,湖水便
一平如鏡。月亮照入湖中,湖心也是一個皎潔的圓月。
    面對這造化的奇景,只瞧得目瞪口呆,驚歎不已,一斜眼,只見湖畔生著一叢叢茶花,
在月色下搖曳生姿。雲南茶花甲於天下,段譽素所喜愛,這時竟沒想到身處危地,走過去細
細品賞起來,喃喃的道:「此處茶花雖多,品類也只寥寥,只有這幾本『羽衣霓裳』,倒比
我家的長得好。這幾本『步步生蓮』,品種就不純了。」
    賞玩了一會茶花,走到湖邊,抄起幾口湖水吃了,入口清冽,甘美異常,一條冰涼的水
線直通入腹中。定了定神,沿湖走去,尋覓出谷的通道。
    這湖作橢圓之形,大半部隱在花樹叢中,他自西而東,又自東向西,兜了個圈子,約有
三里之遠近,東南西北儘是懸崖峭壁,絕無出路,只有他下來的山坡比較最斜,其餘各處決
計無法攀上,仰望高崖,白霧封谷,下來已這般艱難,再想上去,那是絕無這等能耐,心
道:「就算武功絕頂之人,也未必能夠上去,可見有沒有武功,倒也無甚分別。」
    這時天將黎明,但見谷中靜悄悄地,別說人跡,連獸蹤也無半點,唯聞鳥語間關,遙相
和呼。他見了這等情景,又發起愁來,心想我餓死在這裡不打緊,累了鐘姑娘的性命,那可
太也對不起人家,我爹爹媽媽又必天天憂愁記掛。
    坐在湖邊,空自煩惱,沒半點計較處。失望之中,心生幻想:「倘若我變作一條游魚,
從瀑布中逆水而上,便能游上峭壁。」眼光逆著瀑布自下而上的看去,只見瀑布之右一片石
壁光潤如玉,料想千萬年前瀑布比今日更大,不知經過多少年的沖激磨洗,將這半面石壁磨
得如此平整,後來瀑布水量減少,才露了這片琉璃、如明鏡的石壁出來。
    突然之間,干光豪與他葛師妹的一番說話在心頭湧起,尋思:「看來這便是他們所說的
『無量玉壁』了。他們說,當年無量劍東宗、西宗的掌門人,常在月明之夕見到玉壁上有舞
劍的仙人影子。這玉壁貼湖而立,仙人的影子要映到玉壁上確是非得在湖中舞劍不可。要是
在我這邊湖東舞劍,影子倒也能照映過去,可是東邊高崖筆立,擋住了月光,沒有月光,便
無人影。啊,是了,定是湖面上有水鳥飛翔,影子映到山壁上去,遠遠望來,自然身法靈
動,又快又奇。他們心中先入為主,認定是仙人舞劍,朦朦朧朧的卻又瞧不出個所以然來,
終於入了魔道。」
    想明此節,不禁啞然失笑。自從在劍湖宮中吃了酒宴,到此刻已有七八個時辰,早餓得
狠了,見崖邊一大叢小樹上生滿了青紅色的野果,便去採了一枚,咬了一口,入口甚是酸
澀,飢餓之下,也不加理會,一口氣吃了十來枚,飢火少抑,只覺渾身筋骨酸痛,躺在草地
上便即沉沉睡去。
    這一覺睡得甚酣,待得醒轉,日已偏西,湖上幻出一條長虹,艷麗無倫。段譽知道有瀑
布處水氣映日,往往便現彩虹,心想我臨死之時,還得目觀美景,福緣大是不小,而葬身於
湖畔花下,倒也風雅得緊,明湖絕麗,就可惜茶花並非佳種,略嫌美中不足。
    睡了這覺之後,精神大振,心想:「說不定山谷有個出口,隱在花木山石之後。昨晚黑
夜之中,又走得匆忙,是以未曾發見。」當即口中唱著曲子,興高采烈的沿湖尋去。一路上
在所有隱蔽之處都細細探尋了。但花樹草叢之後儘是堅巖巨石,每一塊堅巖巨石都連在高插
入雲的峭壁上,別說出路,連蛇穴獸窟也無一個。
    他口中曲子越唱越低,心頭也越來越沉重,待得回到睡覺之處,腳也軟了,頹然坐倒,
心想:「鐘姑娘為了救我,卻枉自送了性命」。
    想到鐘靈,伸手入懷,摸出她那對花鞋來在手中把玩,想像她足踝纖細,面容嬌美,不
自禁將鞋子拿到口邊親了幾下,又揣入懷中,心想:「我這番一定是沒命的了。鐘姑娘也沒
命了。要是她也在這裡,咱二人死在這碧湖之畔,倒也是件美事。只可惜她此刻伴著那山羊
鬍子司空玄,實在無味得緊。這當兒我正在想她,她多半也在想我吧。」
    百無聊賴之中,又去摘酸果來吃,忽想:「什麼地方都找過了,反是這裡沒找過。別要
遠在天邊,近在眼前。」撥開酸果樹叢,登時便搖了搖頭。樹叢後光禿禿地一大片石壁,爬
滿了籐蔓,那裡又有什麼出路。但見這片石壁平整異常,宛然似一面銅鏡,只是比之湖西的
山壁卻小得多了,心中一動:「莫非這才是真正的『無量玉壁』?」當即拉去石壁上的籐
蔓。但見這石壁也只平整光滑而已,別無他異。
    忽然動念:「我死在這深谷之中,永遠無人得知,不妨在這石壁上刻下幾個字,嗯,就
刻『大理段譽畢命於斯』八字,倒也好玩。」
    於是將石壁上的籐蔓撕得乾乾淨淨,除下長袍,到湖中浸濕了,把湖水絞在石壁上,再
拔些青草來洗刷一番,那石壁更顯得瑩白如玉。
    在地下揀了一塊尖石,便在石壁上劃字,可是石壁堅硬異常,累了半天,一個「段」字
刻得既淺且斜,殊無半點間架筆意,心想:「後人若是見到,還道我段譽連字也不會寫,這
八個字刻下來,委實遺臭萬年。」又覺手腕酸痛,便拋下尖石不刻了。
    到得天黑,吃了些酸果,躺倒又睡。睡夢中只見一對花鞋在眼前飛來飛去,綠鞋黃花,
正是鐘靈那對花鞋,忙伸手去捉,可是那對花鞋便如蝴蝶一般,上下飛舞,始終捉不到。過
了一會,花鞋越飛越高,段譽大叫:「鞋兒別飛走了!」一驚而醒,才知是做了個夢,揉了
揉眼睛,伸手一摸,一對花鞋好端端地便在懷中,站起身來,抬頭只見月亮正圓,清光在湖
面上便如鍍了一層白銀一般,眼光順著湖面一路伸展出去,突然之間全身一震,只見對面玉
壁上赫然有個人影。
    這一驚當真非同小可,隨即喜意充塞胸臆,大叫:「仙人,救我!仙人,救我!」那人
影微微幌動,卻不答話。段譽定了定神,凝神看去,那人影淡淡的看不清楚,然而長袍儒
巾,顯是個男子。他向前急衝幾步,便到了湖邊,又叫:「仙人,救我!」只見玉壁上的人
影幌動幾下,卻大了一些。段譽立定腳步,那人影也即不動。
    他一怔之下,便即省悟:「是我自己的影子?」身子左幌,壁上人影跟著左幌,身子向
右側去,壁上人影跟著側右,此時已無懷疑,但兀自不解:「月亮掛於西南,卻如何能將我
的影子映到對面石壁上?」
    回過身來,只見日間刻過一個「段」字的那石壁上也有一個人影,只是身形既小,影子
也濃得多,登即恍然:「原來月亮先將我的影子映在這塊小石壁上,再映到隔湖的大石壁
上。我便如站在兩面鏡子之間,大鏡子照出了小鏡子中的我。」
    微一凝思,只覺這迷惑了「無量劍」數十年的「玉壁仙影」之謎,更無絲毫神奇之處:
「當年確有人站在這裡使劍,人影映上玉壁。本來有一男一女,後來那男的不知是走了還是
死了,只剩下一個女的,她在這幽谷中寂寞孤單,過不了兩年也就死了。」一想像佳人失
侶,獨處幽谷,終於鬱鬱而死,不禁黯然。
    既明白了這個道理,心中先前的狂喜自即無影無蹤,百無聊賴之際,便即手舞足蹈,拳
打腳踢,心想:「最好左子穆、雙清他們這時便在崖頂,見到玉壁上忽現『仙影』,認定這
是仙人在演示神奇武功,於是將我這套『武功』用心學了去,拚命鑽研,傳之後世。哈哈,
哈哈!」越想越有趣,忍不住縱聲狂笑。
    驀地裡笑聲斗止,心中想到了一事:「這兩位前輩既時時在此舞劍,那麼若不是住在這
谷中,便是有條出入此谷的路徑。否則他們武功再高,若須時時攀山到這裡來舞劍,終究也
太麻煩了。偶一為之則可,總不能『時時』。」登時眼前出現了一線光明,心道:「明天我
再好好尋找出路。那個干光豪不是說『有志者事竟成』麼?哈哈,哈哈。他立志要娶他葛師
妹為妻,我則立志要逃出生天。」
    抱膝坐下,靜觀湖上月色,四下裡清冷幽絕,心想:「『有志者事竟成』,這話雖然不
錯,可是孔夫子言道:『知之者不如好知者,好知者不如樂知者。』這話更加合我脾胃。爹
爹媽媽常叫我『癡兒』,說我從小對喜愛的事物癡癡迷迷,說我七歲那年,對著一株『十八
學士』茶花從朝瞧到晚,半夜裡也偷偷起床對著它發呆,吃飯時想著它,讀書時想著它,直
瞧到它榭了,接連哭了幾天,後來我學下棋,又是廢寢忘食,日日夜夜,心中想著的便是一
副棋枰,別的什麼也不理。這一次爹爹叫我開始練武,恰好我正在研讀易經,連吃飯時筷子
伸出去挾菜,也想著這一筷的方位是『大有』呢還是『同人』。我不肯學武,到底是為了不
肯拋下易經不理呢,還是當真認定不該學打人殺人的法子?爹爹說我『強辭奪理』,只怕我
當真有點強辭奪理,也未可知。媽最明白我的脾氣,勸我爹爹說,『這癡兒那一天愛上了武
功,你就是逼他少練一會兒,他也不會聽。他此刻既然不肯學,硬掀著牛頭喝水,那終究不
成。』唉,要我立志做什麼事可難得很,倒盼望我那一天迷上了練武,爹爹、媽媽,還有伯
父,自然歡喜得很。我練好了武功,不打人、不殺人就是了,練武也不是非殺人不可。伯父
武功這樣高強,但他性子仁慈,只怕從來沒出手殺過一個人。只不過他要殺人,又怎用得著
親自動手?」
    坐在湖邊,思如走馬,不覺時光之過,一瞥眼間,忽見身畔石壁上隱隱似有彩色流動,
凝神瞧去,只見所刻的那個「段」字之下,赫然有一把長劍的影子,劍影清晰異常,劍柄、
護手、劍身、劍尖,無一不是似到十足,劍尖斜指向下,而劍影中更發出彩虹一般的暈光,
閃爍流動,遊走不定。
    心下大奇:「怎地影子中會有彩色?」抬頭向月亮瞧去,卻已見不到月亮,原來皓月西
沉,已落到了西首峭壁之後,峭壁上有一洞孔,月光自洞孔彼端照射過來,洞孔中隱隱有光
彩流動。登時省悟:「是了,原來這峭壁中懸有一劍,劍上鑲嵌了諸色寶石,月光將劍影與
寶石映到玉壁之上,無怪如此艷麗不可方物!」
    又想:「須得鑿空劍身,鑲上寶石,月光方能透過寶石,映出這彩色影子。倘若劍刃上
不鑿出空洞,寶石便無法透光了。打造這柄怪劍,倒也費事得緊。」眼見寶劍所在的洞孔距
地高達數十丈,無法上去瞧個明白,從下面望將上去,也只是隱約見到寶石微光,但照在石
壁上的影子卻奇幻極麗,觀之神為之奪。
    可是看不到一盞茶時分,月亮移動,影子由濃而淡,由淡而無,石壁上只餘一片灰白。
尋思:「這柄寶劍,想來便是那兩位使劍的男女高人放上去的。山谷這麼深險,無量劍中那
些人任誰也沒膽子爬下來探查,而站在高崖之上,既見不到小石壁,也見不到峭壁中的洞孔
與所懸寶劍,這個秘密,無量劍的人就算再在高崖上對著石壁呆望一百年,那也決計不會發
見。不過就算得到了寶劍,又有什麼了不起了?」出了一會神,便又睡去。
    睡夢之中,突然間一跳醒轉,心道:「要將這寶劍懸上峭壁,可也大大的費事,縱有極
高強的武功,也不易辦到。如此費力的安排,其中定有深意。多半這峭壁的洞孔之中,還藏
著什麼武學秘笈之類。」一想到武功,登時興味索然:「這些武學秘笈,無量劍的人當作寶
貝,可是掉在我面前,我也不屑去拾起來瞧上幾眼。」
    次日在湖畔周圍漫步遊蕩,墮入谷中已是第三日,心想再過得四天,肚中的斷腸散劇毒
發作,便再找到出路也已無用了。
    當晚睡到半夜,便即醒轉,等候月亮西沉。到四更時分,月亮透過峭壁洞孔,又將那彩
色繽紛的劍影映到小石壁上。只見壁上的劍影斜指向北,劍尖對準了一塊大岩石,段譽心中
一動:「難道這塊岩石有什麼道理。」走到巖邊伸手推去,手掌沾到巖上青苔,但覺滑膩膩
地,那塊岩石竟似微微搖幌,他雙手出力狠推,搖幌之感更甚,巖高齊胸,沒二千斤也有一
千斤,按理決計推之不動,伸手到岩石底下摸去,原來巨岩是凌空置於一塊小岩石之頂,也
不知是天生還是人力所安。他心中怦的一跳:「這裡有古怪!」
    雙手齊推岩石右側,岩石又幌了一下,但一幌即回,石底發出籐蘿之類斷絕聲音,知道
大小岩石之間籐草纏結,其時月光漸隱,瞧出來一切都已模模糊糊,心想:「今晚瞧不明白
了,等天亮了再細細推究。」
    於是躺在巖邊又小睡片刻,直至天色大明,站起身來察看那大巖週遭情景,俯身將大小
岩石之間的蔓草葛籐盡數拉去,撥淨了泥沙,然後伸手再推,果然那岩石緩緩轉動,便如一
扇大門相似,只轉到一半,便見岩石露出一個三尺來高的洞穴。
    大喜之下,也沒去多想洞中有無危險,便彎腰走進洞去,走得十餘步,洞中已無絲毫光
亮。他雙手伸出,每一步跨出都先行試過虛實,但覺腳下平整,便似走在石板路上一般,料
想洞中道路必是經過人工修整,欣喜之意更盛,只是道路不住向下傾斜,顯是越走越低。突
然之間,右手碰到一件涼冰冰的圓物,一觸之下,那圓物當的一下,發出響聲,聲音清亮,
伸手再摸,原來是個門環。
    既有門環,必有大門,他雙手摸索,當即摸到十餘枚碗大的門釘,心中驚喜交集:「這
門裡倘若住得有人,那可奇怪之極了。」提起門環噹噹噹的連擊三下,過了一會,門內無人
答應,他又擊了三下,仍然無人應門,於是伸手推門。那門似是用銅鐵鑄成,甚是沉重,但
裡面並未閂上,手勁使將上去,那門便緩緩的開了。他朗聲說道:「在下段譽,不招自來,
擅闖貴府,還望主人恕罪。」停了一會,不聽得門內有何聲息,便舉步跨了進去。
    他不論眼睛睜得多大,仍然看不到任何物事,只覺霉氣刺鼻,似乎洞內已久無人居。他
繼續向前,突然間砰的一聲,額頭撞上了什麼東西。幸好他走得甚慢,這一下碰撞也不如何
疼痛,伸摸去,原來前邊是一扇門。他手上使勁,慢慢將門推開了,眼前陡然光亮。
    他立刻閉眼,心中怦怦亂跳,過了片刻,才慢慢睜眼,只見所處之地是座圓形石室,光
亮從左邊透來,但朦朦朧朧地不似天光。
    走向光亮之處忽見一支大蝦在窗外游過。這一下心下大奇,再走上幾步,又見一條花紋
斑斕的鯉魚在窗悠然而過。細看那窗時,原是鑲在石壁的一塊大水晶,約有銅盆大小,光亮
便從水晶中透入。
    雙眼帖著水晶幾外瞧去,只見碧綠水流不住幌動,魚蝦水族來回游動,極目所至,竟無
盡處。他恍然大悟,原來處身之地意在水底,當年造石室之人花了偌大的心力,將外面的水
光引了進來,這塊大水晶更是極難得的寶物。定神凝思,登時暗暗叫苦:「糟糕,糟糕。我
這可走到劍湖的湖底來啦!一路在黑暗之中摸索,已不知轉了幾個彎,既是深入湖底,那還
是逃出去。」
    回過身來,只見室中放著一隻石桌,桌前有凳,桌上堅著一銅鏡,鏡旁放著些梳子釵釧
之屬,看來竟是閨閣所居。銅鏡上生滿銅綠,桌上也是塵土寸積,不知已有多少年無人來
此。
    他瞧著這等情景,不由呆了,心道:「許多年之前,定是有個女子在此幽居,不知她為
了何事,如此傷心,竟遠離人間,退隱於斯!嗯,多半便是那個在石壁前使劍的女子。」出
了一會神,再看那石室時,只有三十餘面,尋思:「想來這女子定是絕世麗質,愛侶既逝,
獨守空閨,每日裡惟有顧影自嶺。此情此景,實是令人神傷。」
    在室中走去,一會兒書空咄咄,一會兒喟然長歎,憐惜這石室的舊主人。過了好一陣,
突然心念一動:「唉!我只顧得為古人難過,卻忘了自己身陷絕境。」自言自語:「我段舉
乃是個臭男子,倘若死在這此處,不免唐突佳人,該當死在門外湖邊才是。否則後人來到,
看到我的遺骸,還道是佳人的枯骨,豈不是……豈不是……」還沒想「豈不是」什麼,忽見
東首一面斜置的銅鏡反映光亮照向西南隅,石壁上似有一道縫,他忙搶將過去,使力推那石
壁,果然是一道門,緩緩移開,露出一洞來。向洞內望去,見有一道石級。
    他拍手大叫,手舞足蹈一番,這才順著石級走下。石級向下十餘級後,面前隱隱約約的
似有一門,伸手推門,眼前陡然一亮,失聲驚呼:「啊喲!」
    眼前一個宮裝美女,手持長劍,劍尖對準了他胸膛。
    過了良久,只見那女子始終一動不動,他定睛看時,見這女子雖是儀態萬方,卻似並非
活人,大著膽子再行細看,才瞧出乃是一座白玉雕成的玉像。這玉像與生人一般大小,身上
一件淡黃色綢衫微微顫動;更奇的是一對眸子瑩然有光,神彩飛揚。段譽口中只說:「對不
住,對不住!我這般瞪眼瞧著姑娘,忒也無禮。」明知無禮,眼光卻始終無法避開她這對眸
子,也不知呆看了多少時候,才知這對眼珠乃是以黑寶石雕成,只覺越看越深,眼裡隱隱有
光彩流轉。這玉像所以似極了活人,主因當在眼光靈動之故。
    玉像臉上白玉的紋理中隱隱透出暈紅之色,更與常人肌膚無異。段譽側過身子看那玉像
時,只見她眼光跟著轉將過來,便似活了一般。他大吃一驚,側頭向右,玉像的眼光似乎也
對著他移動。不論他站在那一邊,玉像的眼光始終向著他,眼光中的神色更是難以捉摸,似
喜似愛,似是情意深摯,又似黯然神傷。
    他呆了半晌,深深一揖,說道:「神仙姊姊,小生段譽今日得睹芳容,死而無憾。姊姊
在此離世獨居,不也太寂寞了麼?」玉像目中寶石神光變幻,竟似聽了他的話而深有所感。
    此時段譽神馳目眩,竟如著魔中邪,眼光再也離不開玉像,說道:「不知神仙姊姊如何
稱呼?」心想:「且看一旁是否留下姊姊芳名。」
    當下四周打量,見東壁上寫著許多字,但無心多看,隨即回頭去看那玉像,這時發見玉
像頭上的頭髮是真的人發,雲鬢如霧,鬆鬆挽著一髻,鬢邊插著一支玉釧,上面鑲著兩粒小
指頭般大的明珠,瑩然生光。又見壁上也是鑲滿了明珠鑽石,寶光交相輝映,西邊壁上鑲著
六塊大水晶,水晶外綠水隱隱,映得石室中比第一間石室明亮了數倍。
    他又向玉像呆望良久,這才轉頭,見東壁上刮磨平整,刻著數十行字,都是「莊子」中
的句子,大都出自「逍遙游」、「養生主」、「秋水」、「至樂」幾篇,筆法飄逸,似以極
強腕力用利器刻成,每一筆都深入石壁幾近半寸。文末題著一行字云:「逍遙子為秋水妹
書。洞中無日月,人間至樂也。」
    段譽瞧著這行字出神半晌,尋思:「這『逍遙子』和『秋水妹』,想來便是數十年前在
谷底舞劍的那兩位男女高人了。這座玉像多半便是那位『秋水妹』,逍遙子得能伴著她長居
幽谷密洞,的的確確是人間至樂。其實豈僅是人間至樂而已,天上又焉有此樂?」
    眼光轉到石壁的幾行字上:「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膚若雪,綽約若處子,不食
五穀,吸風飲露。」當即轉頭去瞧那玉像,心想:「莊子這幾句話,拿來形容這位神仙姊
姊,真是再也貼切不過。」走到玉像面前,癡癡的呆看,瞧著她那有若冰雪的肌膚,說什麼
也不敢伸出一根小指頭去輕輕撫摸一下,心中著魔,鼻端竟似隱隱聞到麝般馥郁馨香,由愛
生敬,由敬成癡。
    過了良久,禁不住大聲說道:「神仙姊姊,你若能活過來跟我說一句話,我便為你死一
千遍,一萬遍,也如身登極樂,歡喜無限。」突然雙膝跪倒,拜了下去。
    跪下便即發覺,原來玉像前本有兩個蒲團,似是供人跪拜之用,他雙膝跪著的是個較大
蒲團,玉像足前另有一較小蒲團,想是讓人磕頭用的。他一個頭磕下去,只見玉像雙腳的鞋
子內側似乎繡得有字。凝目看去,認出右足鞋上繡的是「磕首千遍,供我驅策」八字,左足
鞋上繡的是「遵行我命,百死無悔」八個字。
    這十六個字比蠅頭還小,鞋子是湖綠色,十六個字以蔥綠細絲繡成,只比底色略深,石
室中光影朦朧,若非磕下頭去,又再凝神細看,決計不會見到。只覺磕首千遍,原是天經地
義之事,若能供其驅策,更是求之不得,至於遵行這位美人的命令,不論赴湯蹈火,自然百
死無悔,絕無絲毫猶豫,神魂顛倒之下,當即「一五、一十、十五、二十……」口中數著,
恭恭敬敬的向玉像磕起頭來。
    他磕到五六百個頭,已覺腰酸骨痛,頭頸漸漸僵硬,但想無論如何必須支持到底,要磕
滿一千個頭才能。連神仙姊姊第一個命令也不遵行,還說甚麼「百死無悔」!待磕到八百餘
下,小蒲團面上一層薄薄的蒲草已然破裂,露出下面有物。他也不加理會,仍是畢恭畢敬的
磕足一千個頭,待要站起,驀覺腰間酸軟,仰天一交摔倒。
    他就此躺著休息,只覺已遵玉像之命而做成了一件事,全身越是疲累酸痛,越是心中快
慰。過了好一會,慢慢爬起身來,伸手到小蒲團的破裂出去掏摸,觸手柔滑,裡面是個綢
包,心想:「原來神仙姊姊早有安排,我若非磕足一千個頭,小蒲團不會破裂,她賜給我的
寶貝就不會出現了。」他於珠玉珍寶向來不放在心上,但這綢包既是神仙姊姊所賜,即使其
中所包的只是樹葉枯草爛布碎紙,那也是無價的寶物。右手一經取出綢包,左手便即伸過去
也拿住了,雙手捧到胸前。
    這綢包一尺來長,白綢上寫著幾行細字:「汝既磕首千遍,自當供我驅策,終身無悔。
此卷為我逍遙派武功精要,每日卯午酉三時,務須用心修習一次,若稍有懈惰,余將蹙眉痛
心矣。神功既成,可至琅擐(『镞』為『女』)福地遍閱諸般典籍,天下各門派武功家數盡
集於斯,亦即盡為汝用。勉之勉之,學成下山,為余殺盡逍遙派弟子,有一遺漏,余於天上
地下耿耿長恨也。」
    他捧著綢包的雙手不禁劇烈顫抖,只想:「那是什麼意思?我不要學武功,殺盡逍遙派
弟子的事,更是決計不做。但神仙姊姊的命令焉可不遵?我向她磕足一千個頭,便是答允供
她驅策,奉行她的命令。可是她教我學武殺人,這便如何是好?」
    腦海中一團混亂,又想:「她叫我學她的逍遙派武功,卻又吩咐我去殺盡逍遙派弟子,
這就真正奇了。嗯,想來她逍遙派的師兄弟、師姊妹們,害苦了她,因此她要報仇。她直到
臨終,此仇始終未報,於是想收個弟子來完成遺志。這些人既害得神仙姊姊這般傷心,自是
大大的壞人惡人,盡數殺了也是該的。孔夫子說:『以直報怨』,就是這個道理,爹爹也
說,遇上壞人惡人,你不殺他,他便要殺你,倘若不會武功,惟有任其宰割。這話其實也是
不錯的。」他父親逼他練武之時,他搬出大批儒家、佛家的大道理來,堅稱不可學武,他父
親於書本子上的學問頗不如他,難以辯駁。他此刻為玉像著迷,便覺父親之言有理了。
    又想:「神仙姊姊仙去已數十年,世上也不知還有沒有逍遙派。常言道:惡有惡報,說
不定他們早已個個惡貫滿盈,再不用我動手去殺。世上既已沒了逍遙派弟子,神仙姊姊的心
願已償,她在天上地下,也不用耿耿長恨了。」
    言念及此,登時心下坦然,默默禱祝:「神仙姊姊,你吩咐下來的事,段譽當然一定遵
行不誤,但願你法力無邊,逍遙派弟子早已個個無疾而終。」戰戰兢兢的打開綢包,裡面是
個捲成一卷的帛卷。
    展將開來,第一行寫著「北冥神功」。字跡娟秀而有力,便與綢包外所書的筆致相同。
其後寫道:
    「莊子『逍遙游』有云:『窮發之北有冥海者,天池也。有魚焉,其廣數千里,未有知
其修也。』又云:『且夫水之積也不厚,則其負大舟也無力。覆杯水於坳堂之上,則芥為之
舟;置杯焉則膠,水淺而舟大也。』是故本派武功,以積蓄內力為第一要義。內力既厚,天
下武功無不為我所用,猶之北冥,大舟小舟無不載,大魚小魚無不容。是故內力為本,招數
為末。以下諸圖,務須用心修習。」
    段譽讚道:「神仙姊姊這段話說得再也明白不過了。」再想:「這北冥神功是修積內力
的功夫,學了自然絲毫無礙。」左手慢慢展開帛卷,突然間「啊」的一聲,心中怦怦亂跳,
霎時間面紅耳赤,全身發燒。
    但見帛捲上赫然出現一個橫臥的裸女畫像,全身一絲不掛,面貌竟與那玉像一般無異。
段譽只覺多瞧一眼也是褻瀆了神仙姊姊,急忙掩卷不看。過了良久,心想:「神仙姊姊吩
咐:『以下諸圖,務須用心修習。』我不過遵命而行,不算不敬。」
    於是顫抖著手翻過帛卷,但見畫中裸女嫣然微笑,眉梢眼角,唇邊頰上,儘是妖媚,比
之那玉像的莊嚴寶相,容貌雖似,神情卻是大異。他似乎聽到自己一顆心撲通、撲通的跳動
之聲,斜眼偷看那裸女身子時,只見有一條綠色細線起自左肩,橫至頸下,斜行而至右乳。
他看到畫中裸女椒乳墳起,心中大動,急忙閉眼,過了良久才睜眼再看,見綠線通至腋下,
延至右臂,經手腕至右手大拇指而止。他越看越寬心,心想看看神仙姊姊的手臂,手指是不
打緊的,但藕臂蔥指,畢竟也不能不為之心動。
    另一條綠線卻是至頸口向下延伸,經肚腹不住向下,至離肚臍數分處而止。段譽對這條
綠線不敢多看,凝目看手臂上那條綠線時,見線旁以細字注滿了「雲門」、「中府」、「天
府」、「俠白」、「尺澤」、「孔最」、「列缺」、「經渠」、「大淵」、「魚際」等字
樣,至拇指的「少商」而止。他平時常聽爹爹與媽媽談論武功,雖不留意,但聽得多了,知
道「雲門」、「中府」等等都是人身的穴道名稱。
    當下將帛卷又展開少些,見下面的字是:「北冥神功係引世人之內力而為我有。北冥大
水,非由自生。語云:百川匯海,大海之水以容百川而得。汪洋巨浸,端在積聚。此『手太
陰肺經』為北冥神功之第一課。」下面寫的是這門功夫的詳細練法。
    最後寫道:「世人練功,皆自雲門而至少商,我逍遙派則反其道而行之,自少商而至雲
門,拇指與人相接,彼之內力即入我身,貯於雲門等諸穴。然敵之內力若勝於我,則海水倒
灌而入江河,凶險莫甚,慎之,慎之。本派旁支,未窺要道,惟能消敵內力,不能引而為我
用,猶日取千金而復棄之於地,暴殄珍物,殊可哂也。」
    段譽長歎一聲,隱隱覺得這門功夫頗不光明,引人之內力而為己有,豈不是如同偷盜旁
人財物一般?隨即轉念又想:「神仙姊姊這個比喻說得甚好,百川匯海,是百川自行流入大
海,並不是大海去強搶百川之水。我說神仙姊姊去偷盜別人財物,真是胡說八道。該打,該
打!」
    提起手來,在自己臉頰上各擊一掌,左頰打得頗重,甚是疼痛,再打到右頰上那一掌自
然而然放輕了些,心道:「壞人惡人來冒犯神仙姊姊,神仙姊姊才引他們的內力而為己用,
那只是除去壞人惡人的為禍之力,猶似搶下屠夫手中的屠刀,又不是殺了屠夫。似神仙姊姊
這樣的人物,又怎會做絲毫壞事?」
    再展帛卷,長捲上源源皆是裸女畫像,或立或臥,或現前胸,或見後背,人像的面容都
是一般,但或喜或愁,或含情凝眸,或輕嗔薄怒,神情各異。一共有三十六幅圖像,每幅像
上均有顏色細線,註明穴道部位及練功法訣。帛卷盡處題著「凌波微步」四字,其後繪的是
無數足印,註明「婦妹」、「無妄」等等字樣,儘是易經中的方位。段譽前幾日還正全心全
意的鑽研易經,一見到這些名稱,登時精神大振,便似遇到故交良友一般。只見足印密密麻
麻,不知有幾千百個,自一個足印至另一個足印均有綠線貫串,線上繪有箭頭,料是一套繁
復的步法。最後寫著一行字道:「猝遇強敵,以此保身,更積內力,再取敵命。」
    段譽心道:「神仙姊姊所遺的步法,必定精妙之極,遇到強敵時脫身逃走,那就很好,
『再取敵命』也就不必了。」
    捲好帛卷,對之作了兩個揖,珍而重之的揣入懷中,轉身對那玉像道:「神仙姊姊,你
吩咐我朝午晚三次練功,段譽不敢有違。今後我對人加倍客氣,別人不會來打我,我自然也
不會去吸他的內力。你這套『凌波微步』我更要用心練熟,眼見不對,立刻溜之大吉,就吸
不到他的內力了。」至於「殺盡我逍遙派弟子」一節,卻想也不敢去想。
    見左側有個月洞門,緩步走了進去,裡面又是一間石室,有張石床,床前擺著一張小小
的木製搖籃,他怔怔的瞧著這張搖籃,尋思:「難道神仙姊姊生了個孩子?不對,不對,那
樣美麗的姑娘,怎麼會生孩子?」想到「綽約如處子」的神仙姊姊生了個孩子,不禁沮喪失
望之極,一轉念間:「啊,是了,這是神仙姊姊小時候睡的搖籃,是她爹爹媽媽給她做的,
那個逍遙子和秋水妹就是她的爹娘,對了,定是如此。」也不去多想自己的揣測是否有何漏
洞,登時便高興起來。
    室中並無衾枕衣服,只壁上懸了一張七玄琴,玄線俱已斷絕。又見床左有張石几,幾上
刻了十九道棋盤,棋局上布著二百餘枚棋子,然黑白對峙,這一局並未下畢。琴猶在,局未
終,而佳人已邈。段譽悄立室中,忍不住悲從中來,頰上流下兩行清淚。
    驀地心中一凜:「啊喲,既有棋局,自必曾有兩人在此下棋,只怕神仙姊姊就是那個
『秋水妹』,和她丈夫逍遙子在此下棋,唉,這個……這個……啊,是了,這局棋不是兩個
人下的,是神仙姊姊孤居幽谷,寂寞之際,自己跟自己下的。神仙姊姊,當日你為什麼不高
呼數聲?段譽聽到你嬌嫩的呼叫,自然躍入深谷,來陪你下棋了。」走近去細看棋局,不由
得越看越心驚。
    但見這局棋變化繁複無比,倒似是弈人所稱的「珍瓏」,劫中有劫,既有共活,又有長
生。段譽於弈理曾鑽研數年,當日沉迷於此道之時,整日價就與賬房中的霍先生對弈。他天
資聰穎,只短短一年時光,便自受讓四子而轉為倒讓霍先生三子,棋力已可算是大理國的高
手。但眼前這局棋後果如何,卻實在推想不出,似乎黑棋已然勝定,但白棋未始沒有反敗為
勝之機。他看了良久,棋局越來越朦朧,只見几上有兩座燭台,兀自插著半截殘燭,燭台的
托盤上放著火刀火石和紙媒,於是打著了火,點燭再看,只看得頭暈腦脹,心口煩惡。
    站起身來,伸了個懶腰,驀地心驚:「這局棋實在太難,我便是再想上十天八天,也未
必解得開,那時我的性命固已不在,鐘姑娘也早給神農幫活埋在地下了。」自知若是再看棋
局,又不知何時方能移開眼光,當即轉過身子,反手拿起燭台,決不讓目光再與棋局相觸,
心下突然一陣狂喜:「是了,是了,這局棋如此繁複,是神仙姊姊獨自布下的『珍瓏』,並
不是兩個人下成的。妙之極矣!」
    一抬頭,只見石床床尾又有一個月洞門,門旁壁上鑿著四字:「琅擐(『镞』為
『女』)福地」。想起神仙姊姊寫在帛卷外的字,心道:「原來『琅擐(『镞』為『女』)
福地』便在這裡。神仙姊姊言道,天下各門各派的武學典籍,盡集於斯。我不想學武功,這
些典籍不看也罷。只不過神仙姊姊有命,違拗不得。」於是秉燭走進月洞門內。
    一踏進門,舉目四望,登時吁了口長氣,大為寬心,原來這「琅擐(『镞』為『女』)
福地」是個極大的石洞,比之外面的石室大了數倍,洞中一排排的列滿木製書架,可是架上
卻空洞洞地連一本書冊也無。他持燭走近,見書架上貼滿了籤條,儘是「崑崙派」、「少林
派」、「四川青城派」、「山東蓬萊派」等等名稱,其中赫然也有「大理段氏」的籤條。但
在「少林派」的籤條下注「缺易筋經」,在「丐幫」的籤條下注「缺降龍十八掌」,在「大
理段氏」的籤條下注「缺一陽指法、六脈神劍劍法,憾甚」的字樣。
    想像當年架上所列,皆是各門各派武功的圖譜經籍,然而架上書冊卻已為人搬走一空。
這一來,段譽心中如一塊大石落地,喜歡不盡:「既然武功典籍都不見了,我不學武功,便
算不得是不奉神仙姊姊的命令。」但內心即生愧意:「段譽啊段譽,你以不遵神仙姊姊之命
為喜,即是對她不忠。你不見武功典籍,該當沮喪懊惱才是,怎地反而喜歡?神仙姊姊天上
地下有靈,原宥則個。」
    見這「琅擐(『镞』為『女』)福地」中並無其他門戶,又回到玉像所處的石室,只與
玉像的雙眸一對,心下便又癡癡迷迷顛倒起來,呆看了半晌,這才一揖到地,說道:「神仙
姊姊,今日我身有要事,只得暫且別過,救出鐘家姑娘之後,再來和姊姊相聚。」
    狠一狠心,拿著燭台,大踏步走出石室,待欲另尋出路,只見室旁一條石級斜向上引,
初時進來時因一眼便見到玉像,於這石級全未在意。他跨步而上,一步三猶豫,幾次三番的
想回頭去再瞧瞧那位玉美人,終於咬緊牙關,下了好大決心,這才克制住了。
    走到一百多級時,已轉了三個彎,隱隱聽到轟隆轟隆的水聲,又行二百餘級,水聲已然
振耳欲聾,前面並有光亮透入。他加快腳步,走到石級的盡頭,前面是個僅可容身的洞穴,
探頭向外一張,只嚇得心中怦怦亂跳。
    一眼望出去,外邊怒濤洶湧,水流湍急,竟是一條大江。江岸山石壁立,嶙峋巍峨,看
這情勢,已是到了瀾滄江畔。他又驚又喜,慢慢爬出洞來,見容身處離江面有十來丈高,江
水縱然大漲,也不會淹進洞來,但要走到江岸,卻也著實不易。當下手腳齊用,狼狽不堪的
爬了上去,同時將四下地形牢牢記在心中,以備救人之事一了,再來此處,心想:「今後每
一年中,總得有幾個月在洞內陪伴神仙姊姊。」
    江岸儘是山石,小路也沒一條,七高八低的走出七八里地,見到一株野生桃樹,樹上結
實纍纍,採來吃了個飽,精神為之一振,又走了十餘里,才見到一條小徑。沿著小徑行去,
將近黃昏,終於見了過江的鐵索橋,只見橋邊石上刻著「善人渡」三個大字。
    他心下大喜,鐘靈指點他的途徑正是要過「善人渡」鐵索橋,這下子可走上了正道啦。
當下扶著鐵索,踏上橋板。那橋共是四條鐵索,兩條在下,上鋪木板,以供行走,兩條在旁
作為扶手。一踏上橋,幾條鐵索便即幌動,行到江心,鐵索晃得更加厲害,一瞥眼間,但見
江水蕩蕩,激起無數泡沫,如快馬奔騰般從腳底飛過,只要一個失足,捲入江水,任你多好
的水性也難活命。他不敢向下再看,雙眼望前,戰戰兢兢的顫聲念誦:「阿彌陀佛,阿彌陀
佛!」一步步的終於挨到了橋頭。
    坐在橋邊歇了一陣,才依著鐘靈指點的路徑,快步而行。走得大半個時辰,只見迎面黑
壓壓的一座大森林,知道已到了鐘靈所居的「萬劫谷」谷口。走近前去,果見左首一排九株
大松樹參天並列,他自右數到第四株,依著鐘靈的指點,繞到樹後,撥開長草,樹上出現一
洞,心想:「這『萬劫谷』的所在當真隱蔽,若不是鐘姑娘告知,又有誰能知道谷口竟會是
在一株大松樹中。」
    鑽進樹洞,左手撥開枯草,右手摸到一個大鐵環,用力提起,木板掀開,下面便是一道
石級。他走下幾級,雙手托著木板放回原處,沿石級向下走去,三十餘級後石級右轉,數丈
後折而向上,心想:「在這裡建造石級本是容易不過,可是這些石級,比之神仙姊姊洞中的
反而遠為不如。」上行三十餘級,來到平地。
    眼前大片草地,盡頭處又全是一株株松樹。走過草地,只見一株大松上削下了丈許長、
尺許寬的一片,漆上白漆,寫著九個大字:「姓段者入此谷殺無赦」。八字黑色,那「殺」
字卻作殷紅之色。
    段譽心想:「這谷主幹麼如此恨我姓段的?就算有姓段之人得罪了他,天下姓段之人成
千成萬,也不能個個都殺。」其時天色朦朧,這九個字又寫得張牙舞爪,那個「殺」字下紅
漆淋漓,似是灑滿了鮮血一般,更是慘厲可怖。尋思:「鐘姑娘叫我別說姓段,原來如此。
她叫我在九個大字的第二字上敲擊三下,便是要我敲這個『段』字了,她當時不明言『段』
字,定是怕我生氣。敲就敲好了,打什麼緊?她救了我性命,別說只在一個『段』字上敲三
下,就是在我段譽頭上敲三下,那也無妨。」
    見樹上釘著一枚鐵釘,釘上懸著一柄小鐵錘,便提起來向那「段」字上敲去。鐵錘擊
落,發出錚的一下金屬響聲,著實響亮,段譽出乎不意,微微一驚,才知道「段」字之下鑲
有鐵板,板後中空,只因外面漆了白漆,一時瞧不出來。他又敲擊了兩下,掛回鐵錘。
    過了一會,只聽得松樹後一個少女聲音叫道:「小姐回來了!」語音中充滿了喜悅。
    段譽道:「我受鐘姑娘之托,前來拜見谷主。」那少女「咦」的一聲,似乎頗感驚訝,
道:「你……你是外人麼?我家小姐呢?」段譽見不到她身子,說道:「鐘姑娘遭遇凶險,
我特地趕來報訊。」那女子驚問:「什麼凶險?」段譽道:「鐘姑娘為人所擒,只怕性命危
險。」那少女道:「啊喲!你……你……你等一會,待我去稟報夫人。」段譽道:「如此甚
好。」心道:「鐘姑娘本來叫我先見她母親。」
    他站了半晌,只聽得樹後腳步聲急,先前那少女說道:「夫人有請。」說著轉身出來,
約莫十六七歲年紀,作丫鬟打扮,說道:「尊客……公子請隨我來。」段譽道:「姊姊如何
稱呼?」那丫鬟搖了搖手,示意不可說話。段譽見她臉有驚恐之色,便也不敢再問。
    那丫鬟引著他穿過一座樹林,沿著小徑向左首走去,來到一間瓦屋之前。她推開了門,
向段譽招招手,讓在一旁,請他先行。段譽走進門去,見是一間小廳,桌上點著一對巨燭,
廳雖不大,佈置卻倒也精雅。他坐下後,那丫鬟獻上茶來,說道:「公子請用茶,夫人便即
前來相見。」
    段譽喝了兩口茶,見東壁上四幅屏條,繪的是梅蘭竹菊四般花卉,可是次序卻掛成了蘭
竹菊梅;西壁上的四幅春夏秋冬,則掛成了冬夏春秋,心想:「鐘姑娘的爹娘是武人,不懂
書畫,那也怪不得。」
    只聽得環珮丁東,內堂出來一個婦人,身穿淡綠綢衫,約莫三十六七歲左右年紀,容色
清秀,眉目間依稀與鐘靈甚是相似,知道便是鐘夫人了。段譽站起身來,長揖到地,說道:
「晚生段譽,拜見伯母。」一言出口,臉上登時變色,心中暗叫:「啊喲,怎地我把自己姓
名叫了出來?我只管打量她跟鐘姑娘的相貌像不像,竟忘了捏造個假姓名。」
    鐘夫人一怔,襝衽回禮,說道:「公子萬福!」隨即說道:「你……你姓段?」神色間
頗有異樣。段譽既已自報姓名,再要撒謊已來不及了,只得道:「晚生姓段。」鐘夫人道:
「公子仙鄉何處?令尊名諱如何稱呼?」
    段譽心想:「這兩件事可得說個大謊了,免得被她猜破我的身世。」便道:「晚生是江
南臨安府人氏,家父單名一個『龍』字。」鐘夫人臉有懷疑之色,道:「可是公子說的卻是
大理口音?」段譽道:「晚生在大理已住了三年,學說本地口音,只怕不像,倒教夫人見笑
了。」
    鐘夫人長噓了一口氣,說道:「口音像得很,便跟本地人一般無異,足見公子聰明。公
子請坐。」
    兩人坐下後,鐘夫人左看右瞧,不住的打量他。段譽給她看得渾身不自在,說道:「晚
生途中遇險,以致衣衫破爛,好生失禮。令愛身遭危難,晚生特來報訊。只以事在緊急,不
及更換衣冠,尚請恕罪。」
    鐘夫人本來神色恍惚,一聽之下,似乎突然從夢中驚醒,忙問:「小女怎麼了?」
    段譽從懷裡摸出鐘靈的那對花鞋,說道:「鐘姑娘吩咐晚生以此為信物,前來拜見夫
人。」鐘夫人接過花鞋,道:「多謝公子,不知小女遇上了什麼事?」段譽便將如何與鐘靈
在無量山劍湖宮中相遇,如何自己多管閒事而惹上了神農幫,如何鐘靈被迫放閃電貂咬傷多
人,如何鐘靈被扣而命自己前來求救,如何跌入山谷而耽擱多日等情一一說了,只是沒提到
洞中玉像一節。
    鐘夫人默不作聲的聽著,臉上憂色越來越濃,待段譽說完,悠悠歎了口氣,道:「這女
孩子一出去就闖禍。」段譽道:「此事全由晚生身上而起,須怪不得鐘姑娘。」
    鐘夫人怔怔的瞧著他,低低的道:「是啊,這原也難怪,當年……當年我也是這
樣……」段譽道:「怎麼?」鐘夫人一怔,一朵紅雲飛上雙頰,她雖人至中年,嬌羞之態卻
不減妙齡少女,忸怩道:「我………我想起了另外一件事。」說了這句話,臉上紅得更厲害
了,忙岔口道:「我……我想這件事……有點……有點棘手。」
    段譽見她扭扭捏捏,心道:「這事當然棘手,可是你又何必羞得連耳根子也紅了。你女
兒可比你大方得多。」
    便在此時,忽聽得門外一個男子粗聲粗氣的說道:「好端端地,進喜兒又怎會讓人家殺
了?」
    鐘夫人吃了一驚,低聲道:「外子來了,他……他最是多疑,段公子暫且躲一躲。」段
譽道:「晚生終須拜見前輩,不如……」鐘夫人左手伸出,立時按住了他口,右手拉著他手
臂,將他拖入東邊廂房,低聲道:「你躲在這裡,千萬不可出半點聲音。外子性如烈火,稍
有疏虞,你性命難保,我也救你不得。」
    莫看她嬌怯怯的模樣,竟是一身武功,這一拖一拉,段譽半點也反抗不得,只有乖乖聽
話的份兒,暗暗生氣:「我遠道前來報訊,好歹也是個客人,這般躲躲閃閃的,可不像個小
偷麼?」鐘夫人向他微微一笑,模樣甚是溫柔。段譽一見到這笑容,氣惱登時消了,便點了
點頭。鐘夫人轉身出房,帶上了房門,回到堂中。
    跟著便聽得兩人走進堂來,一個男子叫了聲:「夫人。」段譽從板壁縫中張去,見一個
三十來歲的漢子作家人打扮,神色甚是驚惶;另一個黑衣男子身形極高極瘦,面向堂外,瞧
不見他相貌,但見到他一雙小扇子般的大手垂在身旁,手背上滿是青筋,心想:「鐘姑娘爹
爹的手好大!」
    鐘夫人問道:「進喜兒死了?是怎麼回事?」那家人道:「老爺派進喜兒和小的去北莊
迎接客人。老爺吩咐說共有四位客人。今日中午先到了一位,說是姓岳。老爺曾吩咐說,見
到姓岳的就叫他『三老爺』。進喜兒迎上前去,恭恭敬敬的叫了聲『三老爺』。不料那人立
刻暴跳起來,喝道:『我是岳老二,幹麼叫我三老爺?你存心瞧我不起!』拍的一掌,就把
進喜兒打得頭破血流,倒在地下。」鐘夫人皺眉道:「世上那有這等橫蠻之人!岳老三幾時
又變成岳老二了?」
    鐘谷主道:「岳老三向來脾氣暴躁,又是瘋瘋顛顛的。」說著轉過身來。
    段譽隔著板壁瞧去,不禁吃了一驚,只見他好長一張馬臉,眼睛生得甚高,一個園園的
大鼻子卻和嘴巴擠在一塊,以致眼睛與鼻子之間,留下了一大塊一無所有的空白。鐘靈容貌
明媚照人,那想到她的生身之父竟如此醜陋,幸好她只像母親,半點也不似父親。
    鐘谷主本來滿臉不愉之色,一轉過來對著娘子,立時轉為柔和,一張醜臉上帶了三分可
親神態,說道:「岳老三這等蠻子,我就是怕他驚嚇了夫人,因此不讓他進谷。這種小事,
你也不必放在心上。」
    段譽暗暗奇怪:「適才鐘夫人一聽丈夫到來,便嚇得什麼似的,但瞧鐘谷主的神情,卻
是對她既愛且敬。」
    鐘夫人道:「怎麼是小事了?進喜兒忠心耿耿的服侍了咱們這多年,卻給你的豬朋狗友
殺了,我心裡難受得很。」鐘谷主陪笑道:「是,是,你體惜下人,那是你的好心。」
    鐘夫人問那家人道:「來福兒,後來又怎樣?」
    來福兒道:「進喜兒給他打倒在地下,當時也還沒死。小的連忙大叫:『二老爺,二老
爺,你老人家別生氣。』他就笑了起來,很是高興。小的扶了進喜兒起來,擺酒席請那姓岳
的吃。他問:『鐘……鐘……怎麼不來接我?』小的說:『我們老爺還不知道二老爺大駕光
臨,否則早就親自來迎接了。小的這就去稟報。』那人點點頭,看見進喜兒戰戰兢兢的站在
一旁侍候,就問他:『剛才我打了你一掌,你心裡在罵我,是不是?』進喜兒忙道:『不,
不!小的不敢,萬萬不敢。』那人道:『你心裡一定在說我是個大惡人,惡得不能再惡了,
哈哈!』進喜兒道:『不,不!二老爺是個大大的好人,一點兒也不惡。』那人眉毛豎了起
來,喝道:『你說我一點兒也不惡?』進喜兒嚇得渾身發抖,說道:『你…二老爺…一點也
不惡,半…半點也不惡。』那人哇哇怒叫,突然伸出手來,扭斷了進喜兒的脖子……」他語
音發顫,顯是驚魂未定。
    鐘夫人歎了口氣,揮揮手道:「你這可受夠了驚嚇,下去歇一會吧。」來福兒應道:
「是!」退出堂去。
    鐘夫人搖了搖頭,歎口長氣,說道:「我心裡挺不痛快,要安靜一會兒。」鐘谷主道:
「是。我這就去瞧岳老三,別要再生出什麼事來。」鐘夫人道:「我勸你還是叫他作『岳老
二』的好。」鐘谷主道:「哼,岳老三雖凶,我可也不怕他,只是念著他千里迢迢的趕來助
拳,很給我面子,殺死進喜兒的事,也就不跟他計較了。」
    鐘夫人搖搖頭,說道:「咱二人安安靜靜的住在這裡,十年之中,我足不出谷,你心裡
還有什麼不足的?為什麼定要去請這『四大惡人』來鬧個天翻地覆?你……平時對我甜言蜜
語的說得好聽,其實嘛,你一點也沒把我放在心上。」鐘谷主急道:「我……我怎麼不將你
放在心上?我去請這四個人來,還不是為了你?」鐘夫人哼了一聲,道:「為了我,這可謝
謝你啦。你要是真為我,那就聽我的話,乖乖的把這『四大惡人』送走了吧!」
    段譽在隔房聽得好生奇怪:「那岳老三毫沒來由的出手殺人,實是惡人透頂,難道另外
還有三個跟他一般惡的惡人?」
    只見鐘谷主在堂上大踏步踱來踱去,氣呼呼的道:「這姓段的辱我太甚,此仇不報,我
鐘萬仇有何臉面生於天地之間?」
    段譽心道:「原來你名叫鐘萬仇。這個名字就取得不妥。常言道冤家宜解不宜結,記一
仇已然不是好事,何況萬仇?難怪你一張臉拉得這麼長。以你如此形相,娶了鐘夫人這般如
花似玉的老婆,真是徼天下之大幸,該當改名為鐘萬幸才是。」
    鐘夫人蹩起眉頭,冷冷的道:「其實你是心中恨我,可不是恨人家。你若真要跟人家為
難,幹麼不自個兒找上門去,一拳一腳的決個勝敗?請人助拳,就算打贏了,也未必有什麼
光采。」鐘萬仇額頭青筋爆起,叫道:「人家手下蝦兵蟹將多得很,你知不知道?我要單打
獨鬥,他老是避不見面,我有什麼法子。」鐘夫人垂頭不語,淚珠兒撲簌簌的掉在衣襟上。
    鐘萬仇忙道:「對不住,阿寶,好阿寶,你別生氣,我不該對你這般大聲嚷嚷的。」鐘
夫人不語,淚水掉得更多了。鐘萬仇扒頭搔耳,十分著急,只是說:「阿寶,你別生氣,我
一時管不住自己,真是該死。」
    鐘夫人低聲道:「你心中念念不忘的,總是記著那回事,我做人實在也沒意味,你不如
一掌打死了我,一了百了,也免得你心中老是不快活。你另外再去娶個美貌夫人便是。」
    鐘萬仇提起手掌,在自己臉上拍拍兩掌,說道:「我該死,我該死!」
    段譽見到他一支大手掌拍在長長的馬臉之上,實是滑稽無比,再也忍耐不住,終於嗤的
一聲,笑了出來,笑聲甫出,立知這一次的禍可闖得更加大了,只盼鐘萬仇沒有聽見,可是
立即聽到他暴喝:「什麼人?」跟著砰的一聲,有人踢開房門,縱進房來。段譽只覺後領一
緊,已被人抓將出去,重重摔在堂上,只摔得他眼前發黑,似乎全身骨骼都斷裂了。
    鐘萬仇隨即左手抓住他後領,提將起來,喝道:「你是誰?躲在我夫人房裡幹什麼?」
見到他容貌清秀,登時疑雲大起,轉頭問鐘夫人,道:「阿寶,你…你……又……又……」
    鐘夫人嗔道:「什麼又不又的?又什麼了?快放下他,他是來給咱們報訊的。」鐘萬仇
道:「報什麼訊?」仍是提得段譽雙腳離地,喝道:「臭小子,我瞧你油頭粉臉,決不是好
東西,你幹麼鬼鬼祟祟的躲在我夫人房裡?快說,快說!只要有半句虛言,我打得你腦袋瓜
子稀巴爛。」砰的一拳擊落,喀喇喇一聲響,一張梨木桌子登時塌了半邊。
    段譽給他摔得好不疼痛,給他提在半空,掙扎不得,而聽他言語,竟是懷疑自己跟鐘夫
人有甚苟且之事,心中不懼反怒,大聲道:「我姓段,你要殺就快快動手。不清不楚的胡言
亂語什麼?」
    鐘萬仇提起右掌,怒喝:「你這小子也姓段?又是姓段的,又……又是姓段的!」說到
後來,憤怒之意竟爾變為淒涼,圓圓的眼眶中湧上了淚水。
    突然之間,段譽對這條大漢不自禁的心生悲憫,料想此人自知才貌與妻子不配,以致動
不動的就喝無名醋,其實也甚可憐,竟沒再想到自己命懸人手,溫言安慰道:「我姓段,我
以前從沒見過鐘夫人之面,你不必瞎起疑心,不用難受。」
    鐘萬仇臉現喜色,嘶啞著嗓子道:「當真?你從來沒見過……沒見過阿寶的面?」段譽
道:「我來到這裡,前後還不到半個時辰。」鐘萬仇裂開了大嘴巴,呵呵呵的笑了幾聲,說
道:「對,對,阿寶已有十年沒出谷去了,十年之前,你還只八九歲年紀,自然不能……不
能……不能……」但兀自提著段譽不放。
    鐘夫人臉上一陣暈紅,道:「快放下段公子!」鐘萬仇忙道:「是,是!」輕輕放下段
譽,突然臉上又是佈滿疑雲,說道:「段公子?段公子?你……你爹爹是誰?」
    段譽心想:「我若再說謊話,倒似是有甚虧心事一般。」昂然道:「我剛才沒跟鐘夫人
說實話,其實不該隱瞞。我名叫段譽,字和譽,大理人氏。我爹爹的名諱上正下淳。」
    鐘萬仇一時還沒想到「上正下淳」四字是什麼意思,鐘夫人顫聲道:「你爹爹是……是
段……段正淳?」段譽點頭道:「正是!」
    鐘萬仇大叫:「段正淳!」這三字當真叫得驚天動地,霎時間滿臉通紅,全身發抖,叫
道:「你……你是段正淳這狗賊的兒子?」
    段譽大怒,喝道:「你膽敢辱罵我爹爹?」
    鐘萬仇怒道:「我為什麼不敢?段正淳,你這狗賊,混帳王八蛋!」
    段譽登時明白:他在谷外漆上「姓段者入谷殺無赦」九個大字,料想他必是恨極了我爹
爹,才遷怒於所有姓段之人,凜然道:「鐘谷主,你既跟我爹爹有仇,就該光明正大的了斷
此事。你有種就去當面罵我爹爹,背後罵人,又算什麼英雄好漢?我爹爹便在大理城中,你
要找他,容易得緊,幹麼只在自己門口立塊牌子,說什麼『姓段者入谷殺無赦』?」
    鐘萬仇臉上青一陣、紅一陣,似乎段譽所說,句句打中了他的心坎,只見他眸子中凶光
猛射,看來舉手便要殺人,呆了半晌,突然間砰砰兩拳,將兩張椅子打得背斷腳折,跟著飛
腿踢出,板壁上登時裂出個大洞,叫道:「我不是怕鬥不過你爹爹,我……我是怕………怕
你爹爹知道…知道阿寶住在這裡……」說到這句話時,聲音中竟有嗚咽之意,雙手掩面,叫
道:「我是膽小鬼,我是膽小鬼!」猛地發足奔出,但聽得砰彭、拍啦響聲不絕,沿途撞倒
了不少架子、花盆、石凳。
    段譽愕然良久,心道:「我爹爹知道你夫人住在這裡,那又怎樣了?難道便會來殺了她
麼?」但想自己所說的言語確是重了,刺得鐘萬仇如此傷心,深感歉仄,轉過頭來,只見鐘
夫人正凝望著自己。
    鐘夫人和他目光相接,立即轉開,蒼白的臉上霎時湧上一片紅雲,又過了一會,低聲問
道:「段公子,令尊這些年來身子安好?一切都順遂罷?」
    段譽聽她問到自己父親,當即站直身子,恭恭敬敬的答道:「家嚴身子安健,托賴諸事
平安。」
    鐘夫人道:「那就很好。我………我也……」
    段譽見她長長的睫毛下又是淚珠瑩然,一句話沒說完便背過身子,伸袖拭淚,不由得心
生憐惜,安慰她道:「伯母,鐘谷主雖然脾氣暴躁些,對你可實是敬愛之極。你兩位姻緣美
滿,小小言語失和,伯母也不必傷心。」
    鐘夫人回過頭來,微微一笑,說道:「你這麼一點兒年紀,又懂得什麼姻緣美滿不美滿
了。」
    段譽見她這一笑頗有天真爛漫之態,心中一動,登時想起了鐘靈,目光轉過去瞧放在小
几上的鐘靈那對花鞋,心想:「鐘姑娘給那山羊鬍子抓住了,便一刻時光也是難過,得趕快
去救她才是。」說道:「晚生適才言語無禮,請伯母帶去向谷主謝罪,這就請谷主啟程,去
相救令愛。」
    鐘夫人道:「外子忙著接待他遠道而來的朋友,確實是難以分身。公子剛才想必已經聽
到了,這幾個朋友行為古怪,動不動便出手殺人,倘若對待他們禮數稍有不周,難免後患無
窮。嗯,事到如今,我隨公子去吧。」段譽喜道:「伯母親自前去,再好也沒有了。」想起
鐘靈說過的一句話,問道:「伯母能治得閃電貂之毒麼?」鐘夫人搖了搖頭,道:「我不能
治。」段譽猶豫道:「這個……那麼………」
    鐘夫人回進臥室,匆匆留下一張字條,略一結束,取了一柄長劍懸在腰間,回到堂中,
說道:「咱們走吧!」當先便行。
    段譽順手將鐘靈那對花鞋揣入懷中。鐘夫人黯然搖頭,想說什麼話,終於忍住不說。
    兩人一走出樹洞,鐘夫人便加快腳步,別瞧她嬌怯怯的模樣,腳下卻比段譽快速得多。
    段譽終是不放心,說道:「伯母既不會治療貂毒,只怕神農幫不肯便放了令愛。」
    鐘夫人淡淡的道:「誰要他們放人?神農幫膽敢扣留我女兒,要脅於我,那是活得不耐
煩了。我不會救人,難道殺人也不會麼?」
    段譽不禁打了個寒噤,只覺她這幾句輕描淡寫的言語之中,所含殺人如草芥之意,實不
下於那岳老三凶神惡煞的行徑。
    鐘夫人問道:「你爹爹一共有幾個妾侍?」段譽道:「沒有,一個也沒有。我媽媽不許
的。」鐘夫人道:「你爹爹很怕你媽媽嗎?」段譽笑道:「也不是怕,多半是由愛生敬,就
像谷主對伯母一樣。」鐘夫人道:「嗯,你爹爹是不是每天都勤練武功?這些年來,功力又
大進了吧?」段譽道:「爹爹每天都練功的,功力怎樣,我可一竅不通了。」鐘夫人道:
「他功夫沒擱下,我……我就放心了。你怎地一點武功也不會?」
    兩人說話之間,已行出里許,段譽正要回答,忽聽得一人厲聲喊道:「阿寶,
你…………你到那兒去?」段譽回過頭來,只見鐘萬仇從大路上如飛般追來。
    鐘夫人伸手穿到段譽腋下,喝道:「快走!」提起他身子,疾串而前。段譽雙足離地,
在鐘夫人提掖之下,已然身不由主。二前一後,三人頃刻間奔出數十丈。鐘夫人輕功不弱於
丈夫,但她終究多帶了個人,鐘萬仇漸漸追近。又奔了十餘丈,段譽覺到鐘萬仇的呼吸竟已
噴到後頸。突然嗤的一聲響,他背上一涼,後心衣服給鐘萬仇扯去了一塊。
    鐘夫人左手運勁一送,將段譽擲出丈許,喝道:「快跑!」右手已抽出長劍向後刺去。
憑著鐘萬仇的武功,這一劍自是刺他不中,何況鐘夫人絕無傷害丈夫之意,不過意在阻他追
趕。不料她一劍刺出,只覺劍身微微受阻,劍尖竟已刺中了丈夫胸口。
    原來鐘萬仇不避不讓,反而挺胸迎劍。
    鐘夫人大吃一驚,急忙回頭,只見丈夫一臉憤激之色,眼眶中隱隱含淚,胸口中劍處鮮
血滲出,顫聲道:「阿寶,你………終於要離我而去了?」
    鐘夫人見這一劍刺中他胸口正中,雖不及心,但劍鋒深入數寸,丈夫生死難料,惶急之
下,忙拔出長劍,撲上去按住他的劍創,但見血如泉湧,從手指縫中噴了出來。
    鐘夫人怒道:「我又不想傷你,你為什麼不避?」
    鐘萬仇苦笑道:「你……你……要離我而去,我……還不如死了的好。」說著連連咳
嗽。鐘夫人道:「誰說我離你而去?我出去幾天就回來的。我是去救咱們女兒。我在字條上
不寫得明明白白的嗎?」鐘谷主道:「我沒見到什麼字條。」鐘夫人道:「唉,你就是這麼
粗心。」三言兩語,將鐘靈被神農幫擒住的事說了。
    段譽見到這等情形,早嚇得呆了,定了定神,忙撕下衣襟,手忙腳亂的來給鐘萬仇包
傷,鐘萬仇忽地飛出左腿,將他踢了個觔斗,喝道:「小雜種,我不要見你。」對鐘夫人
道:「你騙我,我不信。明明是他……是他來叫你去。這小雜種是他兒子……他還出言羞辱
於我…」說著大咳起來,這一咳,傷口中的血流得更加厲害了,向段譽道:「上來啊,我雖
身上受傷,卻也不怕你的一陽指!上來動手啊。」
    段譽這一交摔跌,左頰撞上了一塊尖石,狼狽萬狀的爬起來,半邊臉上都是鮮血,說
道:「我不會使一陽指。就算會使,也不會跟你動手。」鐘萬仇又咳了幾聲,怒道:「小雜
種,你裝什麼蒜?你………你去叫你的老子來吧!」他這一發怒,咳得更加狠了。
    鐘夫人道:「你這瞎疑心的老毛病終究不肯改。你既不能信我,不如我先在你面前死了
乾淨。」說著拾起地下長劍,便往頸中刎去。
    鐘萬仇一把搶過,臉上登現喜色,顫聲道:「阿寶,你真的不是隨這小雜種而去?」
    鐘夫人嗔道:「人家是好好的段公子,什麼老雜種,小雜種的!我隨段公子去,是要殺
盡神農幫,救回咱們的寶貝女兒。」鐘萬仇聽妻子說並非棄他而去,心中已然狂喜,見她輕
嗔薄怒,愛憐之情更甚,陪笑道:「既然如此,那就算是我的不是。不過……不過,我既追
來,你又幹麼不停下來好好跟我說個明白?」鐘夫人臉上微微一紅,道:「我不想你再見到
段公子。」鐘萬仇突然又起疑心,問道:「這小……這段公子,不是你的兒子吧?」
    鐘夫人又羞又怒,呸的一聲,說道:「你胡說八道什麼?一會兒疑心他是我情郎,一會
兒又疑心他是我兒子。老實跟你說,他是我的老子,是你的泰山老丈人。」說著不禁噗哧一
聲,笑了出來。
    鐘萬仇一怔,隨即明白妻子是說笑,當即捧腹狂笑。這一大笑,傷口中鮮血更似泉湧。
    鐘夫人流淚道:「怎……怎麼是好?」鐘萬仇大喜,伸手攔住她腰,道:「阿寶,你為
我這麼擔心,我便是立時死去,也不枉了。」鐘夫人暈生雙頰,輕輕推開了他,道:「段公
子在這兒,你也這麼瘋瘋顛顛的。」鐘萬仇呵呵而笑,甚是歡悅,笑幾聲,咳幾下。
    鐘夫人眼見丈夫神情委頓,臉色漸白,甚是擔心,說道:「我不去救靈兒啦,她自己闖
的禍,讓她聽天由命罷。」扶起了丈夫,向段譽道:「段公子,你去跟司空玄說:我丈夫是
當年縱橫江湖的『馬王神』鐘萬仇。我是甘寶寶,有個外號可不大好聽,叫作『俏夜叉』。
他倘若膽敢動我們女兒一根毫毛,叫他別忘了我們夫妻倆辣手無情。」她說一句,鐘萬仇便
說一聲:「對,不錯!」
    段譽見到這等情景,料想鐘萬仇固不能親行,鐘夫人也不能捨了丈夫而去搭救女兒,單
憑馬王神鐘萬仇和俏夜叉甘寶寶兩人的名頭,是否就此能嚇倒司空玄,實在大有疑問,看來
自己腹中這「斷腸散」的劇毒,那是萬萬不能解救的了,心想:「事情既已如此,多說也是
無益。」便道:「是,晚生這便前去傳話。」
    鐘夫人見他說去便去,發足即行,作事之瀟灑無疑,又使她記起心中那個人來,叫道:
「段公子,我還有一句話說。」輕輕放開鐘萬仇的身子,縱到段譽身前,從懷中摸出一件物
事,塞在段譽手中,低聲道:「你將這東西趕去交給你爹爹,請他出手救我們的女兒。」
    段譽道:「我爹爹如肯出手,自然救得了鐘姑娘,只不過此去大理路途不近,就怕來不
及。」鐘夫人道:「我去借匹好馬給你,請你在此稍候。別忘了跟你爹爹說:『請他出手救
我們的女兒』這十個字。」不等段譽回答,轉身奔到來丈夫身畔,扶起了他,逕自去了。
    段譽提起手來,見鐘夫人塞在他手中的,是雙鑲嵌精緻的黃金鈿盒,揭開盒蓋,見盒中
有塊紙片,色變淡黃,顯是時日已久,紙上隱隱還濺著幾滴血跡,上寫「庚申年二月初五丑
時女」十一字,筆致柔弱,似是出於女子之手,書法可算十分拙劣,此外更無別物。段譽心
道:「這是誰的生辰八字?鐘夫人要我去交給爹爹,不知有何用意?庚申年,庚申年……」
屈指一算,那是十六年之前,「……難道是鐘姑娘的年庚八字?鐘夫人要將女兒許配給我,
因此要我爹爹去救他媳婦?」
    正沉吟間,聽得一個男子聲音叫道:「段公子!」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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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爵 | 2008-3-7 22:03:28

第三章         馬疾香幽
    段譽回過頭來,只見一個身穿家人服色的漢子快步走來,便是先前隔著板壁所見的來福
兒。他走到近處,行了一禮,道:「小人來福兒,奉夫人之命陪公子去借馬。」段譽點頭
道:「甚好。有勞管家了。」
    當下來福兒在前領路,穿過大松林後,折而向北,走上另一條小路,行了六七里,來到
一所大屋之前。來福兒上前執著門環,輕擊兩下,停了一停,再擊四下,然後又擊三下。
    那門啊的一聲,開了一道門縫。來福兒在門外低聲和應門之人說了一陣子話。其時天色
已黑,段譽望著天上疏星,忽地想起了谷中山洞的神仙姊姊來。
    猛聽得門內忽律律一聲長聲馬嘶,段譽不自禁的喝采:「好馬!」大門打開,探出一個
馬頭,一對馬眼在黑夜中閃閃發光,顧盼之際,已顯得神駿非凡,嗒嗒兩聲輕響,一匹黑馬
跨出門來。馬蹄著地甚輕,身形瘦削,但四腿修長,雄偉高昂。牽馬的是個垂鬟小婢,黑暗
中看不清面貌,似是十四五歲年紀。
    來福兒道:「段公子,夫人怕你不能及時趕到大理,特向這裡的小姐借得駿馬,以供乘
坐。這馬腳力非凡,這裡的小姐是我家姑娘的朋友,得知公子是去救我家姑娘,這才相借,
實是天大的面子。」段譽見過駿馬甚多,單聞這馬嘶鳴之聲,已知是萬中選一的良駒,說
道:「多謝了!」便伸手去接馬韁。
    那小婢輕撫馬頸中的鬃毛,柔聲道:「黑玫瑰啊黑玫瑰,姑娘借你給這位公子爺乘坐,
你可得乖乖的聽話,早去早歸。」那黑馬轉過頭來,在她手臂上挨挨擦擦,神態極是親熱。
那小婢將韁繩交給段譽,道:「這馬兒不能鞭打,你待它越好,它跑得越快。」
    段譽道:「是!」心想:「馬名黑玫瑰,必是雌馬。」說道:「黑玫瑰小姐,小生這廂
有禮了!」說著向馬作了一揖。那小婢嗤的一笑,道:「你這人倒也有趣。喂,可別摔下來
啊。」段譽輕輕跨上馬背,向小婢道:「多謝你家小姐!」那小婢笑道:「你不謝我麼?」
段譽拱手道:「多謝姊姊。回來時我多帶些蜜餞果子給你吃。」那小婢道:「果子倒不用
帶。你千萬小心,別騎傷了馬兒。」
    來福兒道:「此去一直向北,便是上大理的大路。公子保重。」段譽揚了揚手,那馬放
開四蹄,幾個起落,已在數十丈外。
    這黑玫瑰不用推送,黑夜中奔行如飛,段譽但覺路旁樹林猶如倒退一般,不住從眼邊躍
過,更妙的是馬背平穩異常,絕少顛簸起伏,心道:「這馬如此快法,明日午後,準能趕到
大理。」
    不到一盞茶時分,便已馳出十餘里之遙,黑夜中涼風習習,草木清氣撲面而來。段譽心
道:「良夜馳馬,人生一樂。」突然前面有人喝道:「賊賤人,站住!」黑暗中刀光閃動,
一柄單刀劈將過來。但黑馬奔得極快,這刀砍落時,黑馬已縱出丈許之外。段譽回頭看去只
見兩條大漢一持單刀、一持花槍,邁開大步急急趕來。兩人破口大罵:「賊賤人!女扮男
裝,便瞞得過老爺了麼?」一幌眼間,黑馬已將二人拋得老遠。兩條大漢雖快步急追,片刻
間連叫喊聲也聽不見了。
    段譽尋思:「這兩個莽夫怎地罵我『賊賤人』,說什麼女扮男裝?是了,他們要找這黑
玫瑰主人的晦氣,認馬不認人,真是莽撞。」又馳出里許,突然想起:「啊喲,不好!我幸
賴馬快,逃脫這二人的伏擊。瞧這兩條大漢似乎武功了得,倘若借馬的小姐不知此事,毫沒
提防的走將出來,難免要遭暗算。我非得回去報訊不可!」當即勒馬停步,說道:「黑玫
瑰,有人要暗害你家小姐,咱們須得回去告知,請她小心,不可離家外出。」
    當下掉轉馬頭,又從原路回去,將到那大漢先前伏擊之處,催馬道:「快跑,快跑!」
黑玫瑰似解人意,在這兩聲『快跑』的催促之下,果然奔馳更快。但那兩條大漢卻已不知去
向。段譽更加急了:「倘若他二人到莊中去襲擊那位小姐,豈不糟糕?」他不住吆喝『快
跑』,黑玫瑰四蹄猶如離地一般,疾馳而歸。
    將到屋前,忽地兩條桿棒貼地揮來,直擊馬蹄。黑玫瑰不等段譽應變,自行縱躍而過,
後腿飛出,砰的一聲,將一名持桿棒的漢子踢得直摜了出去。
    黑玫瑰一竄便到門前,黑暗中四五人同時長身而起,伸手來扣黑玫瑰的轡頭。段譽只覺
右臂上一緊,已給人扯下馬來。有人喝道:「小子,你幹什麼來啦?瞎闖什麼?」
    段譽暗暗叫苦:「糟糕之極,屋子都讓人圍住了,不知主人是否已遭毒手。」但覺右臂
給人緊緊握住,猶如套在一個鐵箍中相似,半身酸麻,便道:「我來找此間主人,你這麼橫
蠻幹什麼?」另一個蒼老的聲音道:「這小子騎了那賤人的黑馬,定是那賤人的相好,且放
他進去,咱們斬草除根,一網打盡。」
    段譽心中七上八下,驚惶不定:「我這叫做自投羅網。事已如此,只有進去再說。」只
覺握住他手臂那人鬆開了手,便整了整衣冠,挺身進門。
    穿過一個院子,石道兩旁種滿了玫瑰,香氣馥郁,石道曲曲折折的穿過一個月洞門,段
譽順著石道走去,但見兩旁這邊一個、那邊一個,都佈滿了人。忽聽得高處有人輕聲咳嗽,
他抬起頭來,只見牆頭上也站著七八人,手中兵刃上寒光在黑夜中一閃一閃。他暗暗心驚:
「莊子裡未必有多少人,怎地卻來了這許多敵人,難道真的要趕盡殺絕麼?」但見這些人在
黑暗中向他惡狠狠的瞪眼,有的手按刀柄,意示威嚇。
    段譽只有強自鎮定,勉露微笑,只見石道盡處是座大廳,一排排落地長窗中透了燈火出
來。他走到長窗之前,朗聲道:「在下有事求見主人。」
    廳裡一個嗓子嘶啞的聲音喝道:「什麼人?滾進來。」
    段譽心下有氣,推開窗子跨進門檻,一眼望去,廳上或坐或站,共有十七八人。中間椅
上坐著個黑衣女子,背心朝外,瞧不見面貌,背影苗條,一叢烏油油的黑髮作閨女裝束。東
邊太師椅中坐著兩個老嫗,空著雙手,其餘十餘名男女都手執兵刃。下首那老嫗身前地下橫
著一人,頸中鮮血兀兀汨汨流出,已然死去,正是領了段譽前來借馬的來福兒。段譽心想這
人對自己恭謹有禮,不料片刻間便慘遭橫禍,說來也是因己之故,心下甚感不妨。
    坐在上首那老嫗滿頭白髮,身子矮小,嘶啞著嗓子喝道:「喂,小子!你來幹什麼?」
    段譽推開長窗跨進廳中之時,便已打定了主意:「既已身履險地,能設法脫身,自是上
上大吉,否則瞧這些人凶神惡煞的模樣,縱然跟他們多說好話,也是無用。」進廳後見來福
兒屍橫就地,更激起胸中氣憤,昂首說道:「老婆婆不過多活幾歲年紀,如何小子長、小子
短的,出言這等無禮?」
    那老嫗臉闊而短,滿是皺紋,白眉下垂,一雙瞇成一條細縫的小眼中射出凶光殺氣,不
住上下打量段譽。坐在她下首的那老嫗喝道:「臭小子,這等不識好歹!瑞婆婆親口跟你說
話,算是瞧得起你小子了!你知道這位老婆婆是誰?當真有眼不識泰山。」這老嫗甚是肥
胖,肚子凸出,便似有了七八個月身孕一般,頭髮花白,滿臉橫肉,說話聲音比尋常男子還
粗了幾分,左右腰間各插兩柄闊刃短刀,一柄刀上沾滿了鮮血,來福兒顯是為她所殺。
    段譽見到這柄血刃,氣往上衝,大聲道:「聽你們口音都是外路人,竟來到大理胡亂殺
人,可知道大理雖是小邦,卻也有王法。瑞婆婆什麼來頭,在下全然不知,她就算是大宋國
的皇太后,也不能來大理擅自殺人啊。」
    那胖老嫗大怒,霍地站起,雙手一揮,每隻手中都已執了一柄短刀,喝道:「我偏要殺
你,你瞧怎麼樣?大理國中沒一個好人,個個該殺。」段譽仰天打個哈哈,說道:「蠻不講
理,可笑,可笑!」那胖老嫗搶上兩步,左手刀便向段譽頸中砍去。
    噹的一聲,一柄鐵枴杖伸過來將短刀格開,卻是那瑞婆婆出手攔阻。她低聲道:「平婆
婆且慢,先問個清楚,再殺不遲!」說著將鐵枴杖靠在椅邊,問段譽道:「你是什麼人?」
    段譽道:「我是大理國人。這胖婆婆說道大理國人個個該殺,我便是該殺之人了。」平
婆婆怒道:「你叫我平婆婆便是,說什麼胖不胖的?」段譽笑道:「你不妨自己摸摸肚皮,
胖是不胖?」
    平婆婆罵道:「操你奶奶!」揮刀在他臉前一尺處虛劈兩下,呼呼風響。段譽只嚇得背
上滿是冷汗,一顆心怦怦亂跳,臉上卻硬裝洋洋自得。
    瑞婆婆道:「你這小子油頭粉臉,是這小賤人的相好嗎?」說著向那黑衣女郎的背心一
指。段譽道:「這位姑娘我生平從來沒見過。不過瑞婆婆哪,我勸你說話客氣些。你開口罵
人,這位姑娘大人大量,不來跟你計較,你自己的人品可就不怎麼高明了。」瑞婆婆呸的一
聲,道:「你這小子倒教訓我起來啦。你既跟這小賤人素不相識,到這裡來幹麼?」
    段譽道:「我來向此間主人報個訊。」瑞婆婆道:「報什麼訊?」段譽歎了口氣,道:
「我來遲了一步,報不報訊也是一樣了。」瑞婆婆道:「報什麼訊,快快說來。」語氣愈益
嚴峻。
    段譽道:「我見了此間主人,自會相告,跟你說有什麼用?」瑞婆婆微微冷笑,隔了片
刻,才道:「你要當面說,那就快說吧。稍待片刻,你兩個便得去陰世敘會了。」段譽道:
「主人是那一位?在下要謝過借馬之德。」
    他此言一出,廳上眾人的目光一齊望向坐在椅上的那黑衣女郎。
    段譽一怔:「難道這姑娘便是此間主人?她一個嬌弱女子,給這許多強敵圍住了,當真
糟糕之極。」只聽那女郎緩緩的道:「借馬給你,是我衝著人家的面子,用不著你來謝。你
不趕去救人,又回來幹什麼?」她口中說話,臉孔仍是朝裡,並不轉頭。
    段譽道:「在下騎了黑玫瑰,途中遇到伏擊,有人誤認在下便是姑娘,口出不遜之言,
在下覺得不妥,非來向姑娘報個訊息不可。」
    那女郎道:「報什麼訊?」她語間清脆動聽,但語氣中卻冷冰冰地不帶絲毫暖意,聽來
說不出的不舒服,似乎她對世上任何事情都漠不關心,又似乎對人人懷有極大敵意,恨不得
將世人殺個乾乾淨淨。
    段譽聽她言語無禮,微覺察不快,但隨即想到她已落入強仇手中,處境凶險之極,心情
有異,原亦難怪,反而起了同情之心,溫言說道:「在下心想這兩個強徒意欲加害姑娘,在
下仗著馬快,才得脫難,但姑娘卻未必知道有仇人來襲擊,因此上趕來報知,想請姑娘及早
趨避,不料還是來遲了一步,仇人已然到臨。真是抱憾之至。」
    那女郎冷笑道:「你假惺惺的來討好我,有什麼用意?」段譽怒氣上衝,朗聲道:「在
下與姑娘素不相識,只是既知有人意欲加害,豈可置之不理?『討好』兩字,從何說起?」
那女郎道:「你知道我是誰?」段譽道:「不知。」
    那女郎道:「我聽來福兒說道,你全然不會武功,居然敢在萬劫谷中直斥谷主之非,膽
子當真不小。現下捲進了這場是非,你待怎樣?」段譽一怔,說道:「我本想來報了這訊,
便即趕回家去。」說到這裡,又歎了口氣道:「看來姑娘固然身處險境,我自己也是大禍臨
頭了。卻不知姑娘何以跟這干人結仇?」
    那黑衣女郎冷笑一聲,道:「你憑什麼問我?」段譽又是一怔,說道:「旁人私事,我
原不該多問。好啦,我訊已帶到,這就對得住你了。」黑衣女道:「你沒料到要在這兒送了
性命吧?可後悔麼?」段譽聽出她語氣中大有譏嘲之意,朗聲說道:「大丈夫行事,但求義
所當為,有何後悔可言?」
    黑衣女郎哼了一聲,道:「憑你這點能耐,居然也自稱大丈夫了。」段譽道:「是否英
雄好漢,豈在武功高下?武功縱然天下第一,倘若行事卑鄙齷齪,也就當不得『大丈夫』三
字。」黑衣女郎道:「嘿嘿,你路見不平,仗義報訊,幫來是想作大丈夫。待會給人家亂刀
分屍,一個斬成了十七八塊的大丈夫,只怕也沒什麼英雄氣概了。」
    平婆婆突然粗聲喝道:「小賤人,盡拖延幹麼?起身動手吧!」雙刀相擊,錚錚之聲甚
是刺耳。
    黑衣女郎冷冷的道:「你已活了這大把年紀,要死也不爭這一刻。蘇州那姓王的惡婆娘
幹麼自己不來跟我動手,卻派你們這批奴才來跟我羅皂?」
    瑞婆婆道:「我們夫人何等尊貴,你這小賤人便想見我們夫人一面,也是千難萬難。你
知道好歹的,乖乖的跟我們去,向夫人叩幾個響頭,說不定我們夫人寬洪大量,饒了你的小
命。這一次你再想逃走,那就乘早死了這條心。你師父呢?」
    黑衣女子尖聲叫道:「我師父就在你背後!」
    瑞婆婆、平婆婆等都吃了一驚,一齊轉頭,背後卻那裡有人?
    段譽見這干人個個神色驚惶,都上了個大當,忍不住哈哈大笑。平婆婆怒道:「笑什
麼?」段譽笑道:「可笑,可笑!」平婆婆又問:「什麼可笑?」段譽道:「哈哈,可笑之
極!」平波動問道:「什麼可笑之極?」段譽道:「嘿嘿,可笑之極矣,可笑之極矣哉!」
平婆婆怒道:「什麼可笑矣啊哉的?」
    瑞婆婆道:「平婆婆,別理這臭小子!」向黑衣女郎道:「姑娘,你從江南一直逃到大
理。我們萬里迢迢的趕來,你想是不是還能善罷?我們就算人人都死在你手下,也非擒你回
去不可。你出手吧!」
    段譽聽瑞婆婆的口氣,對這黑衣女郎著實忌憚,不由得暗暗稱奇,眼見大廳上十七八人
橫眉怒目,握著兵刃躍躍欲試,卻沒一個逕自上前動手。平婆婆手握雙刀,數次走近黑衣女
郎背後,總是立即退回。
    黑衣女郎道:「喂,報訊的,這許多人要打我一個,你說怎麼辦?」段譽道:「嗯,黑
玫瑰就在外面,你若能突圍而出,趕快騎了逃走。這馬腳程極快,他們追你不上。」黑衣女
郎道:「那你自己呢?」段譽沉吟道:「我跟他們素不相識,無怨無仇,說不定他們不來跟
我為難,也未可知。」
    黑衣女郎中嘿嘿冷笑兩聲,道:「他們肯這麼講理,也不會這許多人來圍攻我一個了。
你的小命是活不成的啦,要是我能逃脫,你有什麼心願,要我給你去辦?」
    段譽心下一陣難過,說道:「你的朋友鐘姑娘在無量山中給神農幫扣住了,她媽媽給了
我這只盒子,要我送去給我爹爹,請他設法救人。倘若……倘若……姑娘能夠脫身,最好能
替在下辦了此事,我感激不盡。」說著走上幾步,將那隻金鈿小盒遞了過去。走到離她背後
約莫兩尺之處,忽然聞到一陣香氣,似蘭非蘭,似麝非麝,氣息雖不甚濃,但幽幽沉沉,矩
矩膩膩,聞著不由得心中一蕩。
    黑衣女郎仍不回頭,問道:「鐘靈生得很美啊,是你的意中人麼?」段譽道:「不是,
不是。鐘姑娘年紀甚小,天真爛漫,我那有……那有此意?」黑衣女郎左臂伸後,將金鈿盒
子取了去。段譽見她手上戴了一支薄薄的絲質黑色手套,不露出半點肌膚,說道:「我爹爹
住在大理城中,你只須……」
    黑衣女郎道:「慢慢再說不遲。」將鈿盒放入懷中,說道:「姓祝的老頭兒,你給我滾
出去!」一個鬚髮蒼然的老者顫聲道:「你說什麼?」黑衣女郎道:「你快滾出廳去,我今
天不想殺你。」那老者手中長劍一挺,喝道:「你胡說什麼?」聲音發攔,也不知是出於憤
怒,還是害怕。
    黑衣女郎道:「你又不是姓王的惡婆娘手下,只不過給這兩個老太婆拉了來瞎湊熱鬧。
一路之上,你對我還算客氣,那些傢伙老是想揭我面幕,你倒不斷勸阻。哼,還算不該死,
這就滾出去吧!」那老者臉如土色,手中長劍的劍尖慢慢垂了下來。
    段譽勸道:「姑娘,你叫他出去,也就是了,不該用這個『滾』字。你說話這麼不客
氣,祝老爺子豈不要生氣?」
    那知這姓祝老者臉色一陣猶豫、一陣恐懼,突然間噹啷一聲響,長劍落地,雙手掩面,
當真奔了出去。他剛伸手去推廳門,平婆婆右手一揮,一柄短刀疾飛出去,正中他後心。那
老者一交摔倒,在地下爬了丈許,這才死去。
    段譽怒道:「喂,胖婆婆,這位老爺子是你們自己人啊,你怎地忽下毒手?」
    平婆婆右手從腰間另拔一柄短刀,雙手仍是各持一刀,全神貫注的凝視黑衣女郎,對段
譽的說話宛似聽而不聞。廳上餘人都走上幾步,作勢要撲上攻擊,眼見只須有人一聲令下,
十餘件兵刃便齊向黑衣女郎中身上砍落。
    段譽見此情勢,不由得義憤填膺,大喝:「你們這許多人,圍攻一個赤手空拳的孤身弱
女,那還有王法天理麼?」搶上數步,擋在黑衣女郎身後,喝道:「你們膽敢動手?」他雖
不會半點武功,但正氣凜然,自有一股威風。
    瑞婆婆見他一副有恃無恐的模樣,心下倒不禁嘀咕,料想這少年若不是身懷絕技,故意
裝模作樣,便是背後有極大的靠山。她奉命率眾自江南來到大理追擒這黑衣女郎,在此異鄉
客地,實不願多生枝節,說道:「閣下定是要招攬這事了?」語氣竟然客氣了些。段譽道:
「不錯,我不許你們以眾凌寡,恃強欺弱。」瑞婆婆道:「閣下屬何門派?跟這小賤人是親
是故?受了何人指使,前來橫加插手?」
    段譽搖頭道:「我跟這位姑娘非親非故,只是世上之事,總抬不過一個『理』字,我勸
各位得罷手時且罷手,這許多人一起來欺侮一個孤身少女,未免太不光采。」低聲道:「姑
娘快逃,我設法穩住他們。」
    黑衣女郎也低聲道:「你為我送了性命,不後悔麼?」段譽道:「死而無悔。」黑衣女
郎中又問:「你不怕死麼?」段譽歎了口氣,道:「我自然怕死,可是……可是……」
    黑衣女郎中突然大聲道:「你手無縛雞之力,逞什麼英雄好漢?」右手突然一揮,兩根
綵帶飛出,將段譽雙手雙腳分別縛住了。瑞婆婆、平婆婆等人見她突然襲擊段譽,都是大出
意料之外,群相驚愕之際,黑衣女郎中左手連揚。段譽耳中只聽得咕咚、砰彭之聲連響,左
右都有人摔倒,眼前刀劍光芒飛舞閃爍,驀地裡大廳上燭光齊熄,眼前斗黑,自己如同騰雲
駕霧一般已被提在空中。
    這幾下變幫實在來得太快,他霎時間不知身在何處,但聽得四下裡吆喝紛作:「莫讓賤
人逃了!」「留神她毒箭!」「放飛刀!放飛刀!」跟著玎當嗆啷一陣亂響,他身子又是一
揚,馬蹄聲響,已是身在馬背,只是手腳都被縛住了,卻彈不得。
    只覺自己後頸靠在一人身上,鼻中聞到陣陣幽香,正是那黑衣女郎身上的香氣。蹄聲得
得,既輕且穩,敵人的追逐喊殺聲已在身後漸漸遠去。黑玫瑰全身黑毛,那女郎全身黑衣,
黑夜中一團漆黑,睜眼什麼都瞧不見,惟有一股芬馥之氣繚繞鼻際,更增幾分詭秘。
    黑玫瑰奔了一陣,敵人喧叫聲已絲毫不聞。段譽道:「姑娘,沒料到你這麼好本事,請
放我起來吧。」黑衣女郎哼了一聲,並不理睬。段譽手腳給帶子緊緊縛住了,黑玫瑰每跨一
步,帶子束縛處便收緊一下,手腳步越來越痛,加之腳高頭低,斜懸馬背,頭腦中一陣陣的
暈眩,當真說不出的難受,又道:「姑娘,快放了我!」
    突然間拍的一聲,臉上熱辣辣的已吃了一記耳光。那女郎冷冰冰的道:「別囉唆,姑娘
沒問你,不許說話!」段譽怒道:「為什麼?」拍拍兩下,又接連吃了兩記耳光。這兩下更
加沉重,只打得他右耳嗡嗡作響。
    段譽大聲叫道:「你動不動便打人,快放了我,我不要跟你在一起。」突覺身子一揚,
砰的一聲,摔到了地下,可是手足均被帶子縛住,帶子的另一端仍是握在那女郎手中,段譽
便被黑玫瑰拉著,在地下橫拖而去。
    那女郎口中低喝,命黑玫瑰放慢腳步,問道:「你服了麼?聽我的話了麼?」
    段譽大聲道:「不服,不服!不聽,不聽!適才我死在臨頭,尚自不懼。你小小折磨我
一下,我怕……我怕……」他本想要說「我怕什麼?」但此時恰好被拉過路上兩個土丘,連
拋兩下,將兩句「什麼」都咽在口中,說不出來。
    黑衣女郎冷冷的道:「你怕了吧!」一拉綵帶,將他提上馬背。段譽道:「我是說『我
怕什麼?』當然不怕!快放了我,我不願給你牽著走!」那女郎中哼的一聲,道:「在我面
前,誰有說話的份兒?我要折磨你,便要治得你死去活來,豈是『小小折磨』這麼便宜?」
說著左手一送,又將他拋落馬背,著地拖行。
    段譽心下大怒,暗想:「這些人口口聲聲罵你小賤人,原來大有道理。」叫道:「你再
不放手,我可要罵人了。」那女郎道:「你有膽子便罵。我這一生之中,給人罵得還不夠
麼?」段譽聽她最後這句話頗有淒苦之意,一句「小賤人」剛要吐出口來,心中一軟,便即
忍住。
    那女郎等了片刻,見他不再作聲,說道:「哼,料你也不敢罵!」
    段譽道:「我聽你說得可憐,不忍心罵,難道還怕了你不成?」
    那女郎一聲呼哨,催馬快行,黑玫瑰放開四蹄,急奔起來。這一來段譽可就苦了,頭臉
手足給道上的少石擦得鮮血淋漓。那女郎叫道:「你投不投降?」段譽大聲罵道:「你這不
分好歹的潑辣女子!」那女郎道:「我本是潑辣女子,用得著你說?我自己不知道麼?」
    段譽道:「我……我……對你……對你……一片好心……」突然腦袋撞上路邊一塊突出
的石頭,登時昏了過去。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只覺頭上一陣清涼,便醒了過來,接著口中汨汨進水,他急忙閉
口,卻忍不住咳嗽起來。這一來口鼻之中入水更多。原來他仍被縛在馬後拖行,那女郎見他
昏暈,便縱馬穿過一條小溪,令他冷水浸身,便即醒轉。幸好小溪甚窄,黑玫瑰幾步間便跨
了過去。段譽衣衫濕透,腹中又被水灌得脹脹地,全身到處是傷,當真說不出的難受。
    那女郎中勒住了馬,要看看他是否尚未醒轉。其時晨光曦微,東方已現光亮,卻見他一
雙眼睛睜得大大的,怒氣沖沖的瞪視著她,那女郎怒道:「好啊,你明明沒昏過去,卻裝死
跟我鬥法。咱們便鬥個明白,瞧是你厲害,還是我厲害。」說著躍下馬來,輕輕一縱,已在
一株大樹上折了一根樹枝,刷的一聲,在段譽臉上抽了一記。
    段譽這時首次和她正面朝相,見她臉上蒙了一張黑布面幕,只露出兩個眼孔,一雙眼亮
如點漆,向他射來。段譽微微一笑,心道:「自然是你厲害。你這潑辣婆娘,有誰厲害得過
你?」
    那女郎道:「這當口虧你還笑得出!你笑什麼?」段譽向她裝個鬼臉,裂嘴又笑了笑。
那女郎揚手拍拍拍的連抽了七八下。段譽早將生死置之度外,洋洋不理,奮力微笑。只是這
女郎落手甚是陰毒,樹枝每一下都打在他身上最吃痛的所在,他幾次忍不住要叫出聲來,終
於強自克制住了。
    那女郎見他如此倔強,怒道:「好!你裝聾作啞,我索性叫你真的做了聾子。」伸手入
懷,摸出一柄匕首來,刃鋒長約七寸,寒光一閃一閃,向著他走近兩步,提起匕首對準他左
耳,喝道:「你有沒聽見我的說話?你這只耳朵還要不要了?」段譽仍是不理。那女郎眼露
凶光,一提手,匕首便要往他耳中刺落。
    段譽大急,叫道:「喂,你真刺還是假刺?你刺聾了我耳朵,有本事治得好嗎?」那女
郎呸的一聲,說道:「姑娘殺了人也治得活,你若不信,那就試試。」段譽忙道:「我信,
我信!那倒不用試了。」
    那女郎見他開口說話,算是服了自己,也就不再折磨他了,提起他放上馬鞍,自己躍進
上馬背,這一次居然將他放得頭高腳低,優待了些。段譽不再受那倒懸之苦,手足被縛處雖
仍疼痛,但比之適才在地下橫拖倒曳,卻已有天淵之別,也就不敢再說話惹她生氣。
    行得大半個時辰,段譽內急起來,想要那女郎放他解手,但雙手被縛,無法打手勢示
意,何況縱然雙手自由,這手勢實在也不便打,只得說道:「我要解手,請姑娘放了我。」
那女郎道:「好啊,現下你不是啞巴了?怎地跟我說話了?」段譽道:「事出無奈,不敢褻
瀆姑娘,姑娘身上好香,我倘成了『臭小子』,豈不大煞風景?」那女郎忍不住『嗤』的一
聲笑,心想事到如今,只得放他,於是拔劍割斷了縛住他手足的帶子,自行走開。
    段譽給她縛了大半天,手足早已麻木不仁,動彈不得,在地下滾動了一會,方能站立,
解完了手,見黑玫瑰站在一旁吃草,甚是馴順,心想:「此時不走,更待何時?」悄悄跨上
馬背,黑玫瑰也並不抗拒。段譽一提馬韁,縱馬向北奔馳。
    那女郎聽到蹄聲,追了過來,但黑玫瑰奔行神速無比,那女郎輕功再高,也追它不上。
段譽拱手道:「姑娘,後會有期。」只說得這幾個字,黑玫瑰已竄出二十餘丈之外。他回過
頭來,只見那女郎的身子已被樹木擋住,他得脫這女魔頭的毒手,心下快慰無比,口中連連
催促:「好馬兒,乖馬兒!快跑,快跑!」
    黑玫瑰奔出里許,段譽心想:「耽擱了這麼一天,不知是否還來得及相救鐘姑娘?路上
只有不吃飯,不睡覺,拚命的跑了,但不知黑玫瑰能不能挨?」正遲疑間,忽聽得身後遠遠
傳來一聲清嘯。
    黑玫瑰聽得嘯聲,立時掉頭,從來路奔了回去。段譽大吃一驚,忙叫:「好馬兒,乖馬
兒,不能回去。」用力拉韁,要黑玫瑰轉頭。不料黑玫瑰的頭雖被韁繩拉得偏了,身子還是
筆直的向前直奔,全不聽他指揮。
    瞬息之間,黑玫瑰已奔到了那女郎身前,直立不動。段譽哭笑不得,神色極是尷尬。那
女郎冷冷的道:「我本不想殺你,可是你私自逃走不算,還偷了我的黑玫瑰,這還算是大丈
夫嗎?」
    段譽跳下馬來,昂然道:「我又不是你奴僕,要走便走,怎說得上『私自逃走』四字?
黑玫瑰是你先前借給我的,我並沒還你,可算不得偷。你要殺就殺好了。曾子曰:『自反而
縮,雖千萬人,吾往矣!』我自反而縮,自然是大丈夫。」
    那女郎道:「什麼縮不縮的?你縮頭我也是一劍。」顯然不懂段譽這些引經據典的言
語,手握劍柄,將長劍從鞘中抽出半截,說道:「你如此大膽,難道我真的不敢殺你?你倚
仗誰的勢頭,一再挺撞於我?」
    段譽道:「我對姑娘事事無愧於心,要倚仗誰的勢頭來了?」
    那女郎中兩道清冷的眼光直射向他,段譽和她目光相對,毫無畏縮之意。兩人相向而
立,凝視半晌,刷的一聲,那女郎還劍入鞘翅,喝道:「你去吧!你的腦袋暫且寄存在你脖
子上,等得姑娘高興,隨時來取。」段譽本已拚著必死之心,沒料到她竟會放過自己,一怔
之下,也不多說,轉身一跛一拐的去了。
    他走出十餘丈,仍不聽見馬蹄之聲,回頭一望,只見那女郎兀自怔怔的站著出神,心
想:「多半她又在想什麼歹毒主意,像貓耍耗子般,要將我戲弄個夠,這才殺我。好吧,反
正我也逃不了,一切只好由她。」那知他越走越遠,始終沒聽到那女郎騎馬追來。
    他接連走上幾條岔道,這才漸漸放心,心下稍寬,頭臉手足擦破處便痛將起來,尋思:
「這姑娘脾氣如此古怪,說不定她父母雙亡,一生遭逢無數不幸之事。也說不定她相貌醜陋
無比,以致不肯以面目示人,倒也是個可憐之人。啊喲,鐘夫人那只黃金鈿盒卻還在她身
邊。」可是要回去向她取還,卻無論如何不敢了,心想:「我見了爹爹,最多答允跟他學武
功,爹爹自然會去救鐘姑娘,就算爹爹不親自去,派些人去便是,這隻金盒也沒多大用處。
只是我沒了坐騎,這般徒步而去大理,勢必半路上毒發而死。鐘姑娘苦待救援,渡日如年,
她如見我既不回去,她父親又不來相救,只道我沒給她送信。好歹我得趕到無量山去,和她
死在一塊,也好教她明白我決不相負之意。」
    心意已決,當即辨明方向,邁開大步,趕向無量山去。這瀾滄江畔荒涼已極,連走數十
裡也不見人煙。這一日他唯有採些野果充飢,晚間便在山坳中胡亂睡了一覺。
    第二日午後,經另一座鐵索橋,重渡瀾滄江,行出二十餘里後,到了一個小市鎮上。他
懷中所攜銀兩早在跌入深谷時在峭壁間失去。自顧全身衣衫破爛不堪,肚中又十分飢餓,想
起帽子上所鑲的一塊碧玉是貴重之物,於是扯了下來,拿到鎮上唯一的一家米店去求售。米
店本不是售玉之所,但這鎮上只有這家米店較大,那店主見他氣概軒昂,倒也不敢小覷了,
卻不識得寶玉的珍貴,只肯出二兩銀子相購。段譽也不理會,取了二兩銀子,想去買套衣
巾,小鎮上並無沽衣之肆,於是到飯鋪中去買飯吃。
    在板凳上坐落,兩個膝頭登時便從褲子破孔中露了出來,長袍的前後襟都已撕去,褲子
後臀也有幾個大孔,屁股角到凳面,但覺涼颼颼地,心想:「這等光屁股的模樣實在太不雅
觀,該當及早設法才是。」飯店主人端上飯菜,說道:「今兒不逢集,沒魚沒肉,相公將就
吃些青菜豆腐下飯。」段譽道:「甚好,甚好。」端起飯碗便吃。他一生錦衣玉食,今日光
著屁股吃此粗糲,只因數日沒飯下肚,全憑野果充飢,雖是青菜豆腐,卻也吃得十分香甜。
    吃到第三碗飯時,忽聽得店門外有人說道:「娘子,這裡倒有家小飯店,且看有什麼吃
的。」一個女子聲音笑道:「瞧你這副吃不飽的饞相兒。」
    段譽聽得聲音好熟,立時想到正是無量劍的干光豪與他那葛師妹,心下驚慌,急忙轉身
朝裡,暗想:「怎麼叫起『娘子』來了?嗯,原來做了夫妻啦。我這一卦是『無妄卦』,
『六三,無忘之災;或擊之牛,行人之得,邑人之災。』這位干老兄得了老婆,我段公子卻
又遇上了災難。」
    只聽干光豪笑道:「新婚夫妻,怎吃得飽?」那葛師妹啐了一口,低聲笑道:「好沒良
心!要是老夫老妻,那就飽了?」語音中滿含蕩意。兩人走進飯店坐落,干光豪大聲叫道:
「店家,拿酒飯來,有牛肉先給切一盆……咦!」
    段譽只聽得背後腳步聲響,一隻大手搭上了右肩,將他身子扳轉,登時與干光豪面面相
對。段譽苦笑道:「干老兄,干大嫂,恭喜你二位百年好合,白首偕老,無量劍東宗西宗合
並歸宗。」
    干光豪哈哈大笑,回頭向那葛師妹望了一眼,段譽順著他目光瞧去,見那葛師妹一張鵝
蛋臉,左頰上有幾粒白麻子,倒也頗有幾分姿色。只見她滿臉差愕之色,漸漸的目露凶光,
低沉著嗓子道:「問個清楚,他怎麼到這裡來啦啦?附近有無量劍的人沒有?」
    干光豪臉上登時收起笑容,惡狠狠地道:「我娘子的話你聽見了沒有?快說。」段譽心
想:「我胡說八道一番,最好將他們嚇得快快逃走。否則這二人非殺了我滅口不可。」說
道:「貴派有四位師兄,手提長劍,剛才匆匆忙忙的從門外走過,向東而去,似乎是在追趕
什麼人。」
    干光豪臉色大變,向那葛師妹道:「走吧!」那葛師妹站起身來,右掌虛劈,作個殺人
的姿式。干光豪點點頭,拔出長劍,逕向段譽頸中斬落。
    這一劍來得好快,段譽見到那葛師妹的手勢,便知不妙,早已縮身向後,可是仍然避不
開,眼見白刃及頸,突然間嗤的一聲輕響,干光豪仰天便倒,長劍脫手擲出。跟著又是嗤的
一聲。那葛師妹正要跨出店門,聽得干光豪的呼叫,還沒來得及轉頭察看,便已摔倒在門檻
上。兩人都是身子扭了幾下,便即不動。只見干光豪喉頭插了一枝黑色小箭,那葛師妹則是
後頸中箭。聽這嗤嗤兩聲,正是那黑衣女郎昨晚滅燭退敵的發射暗器之聲。
    段譽又驚又喜,回過頭來,背後空蕩蕩地並無一人。卻聽得店門外噓溜溜一聲馬嘶,果
見那黑衣女郎騎了黑玫瑰緩緩走過。
    段譽叫道:「多謝姑娘救我!」搶出門去。那女郎中一眼也沒瞧他,自行策馬而行。段
譽道:「若不是你發了這兩枚短箭,我這當兒腦袋已不在脖子上啦。」那女郎仍不理睬。
    店主人追將出來,叫道:「相……相公,出……出了人命啦!可不得了啊!」段譽道:
「啊喲,我還沒給飯錢。」伸手要去掏銀子,卻見黑玫瑰已行出數丈,叫道:「死人身上有
銀子,他們擺喜酒請客,你自己拿吧!」急急忙忙的追到馬後。
    那女郎策馬緩行,片刻間出了市鎮。段譽緊緊跟隨,說道:「姑娘,你好人做到底,送
佛送到西,不如去連鐘姑娘也一併救了吧。」那女郎冷冷的道:「鐘靈是我朋友,我本來要
去救她。可是我最恨人家求我。你求我去救鐘靈,我就偏偏不去救了。」段譽忙道:「好,
好。我不求姑娘。」那女郎道:「可是你已經求過了。」段譽道:「那麼我剛才說過的不
算。」那女郎道:「哼,你是男子漢大丈夫,說過的話怎能不算?」
    段譽心道:「先前我在她面前老是自稱大丈夫,她可見了怪啦,說不得,為了救鐘姑娘
一命,只好大丈夫也不做了。」說道:「我不是男子漢大丈夫,我……我是全靠姑娘救了一
條小命的可憐蟲。」
    那女郎嗤的一聲笑,向他打量片刻,說道:「你對鐘靈這小鬼頭倒好。昨晚你寧可性命
不要,也是非充大丈夫不可,這會兒居然肯做可憐蟲了。哼,我不去救鐘靈。」
    段譽急道:「那……那又為什麼啊?」那女郎道:「我師父說,世上男人就沒一個有良
心的,個個都會花言巧語的騙女人,心裡淨是不懷好意。男人的話一句也聽不得。」段譽
道:「那也不盡然啊,好像……好像……」一時舉不出什麼例子,便道:「好像姑娘的爹
爹,就是個大大的好人。」那女郎道:「我師父說,我爹爹就不是好人!」
    段譽眼見那女郎催得黑玫瑰越走越快,自己難以追上,叫道:「姑娘,慢走!」
    突然間人影幌動,道旁林中竄出四人,攔在當路。黑玫瑰陡然停步,倒退了兩步。只見
這四人都是年輕女子,一色的碧綠斗篷,手中各持雙鉤,居中一人喝道:「你們兩個,便是
無量劍的干光豪與葛光佩,是不是?」
    段譽道:「不是,不是。干光豪和葛姑娘,早已那個……那個了。」那女子道:「什麼
那個、那個了?你二人一男一女,年紀輕輕,結伴同行,瞧模樣定是私奔,還不是無量劍干
葛兩個叛徒?」段譽笑道:「姑娘說話太也無理。葛光佩臉上有麻子點兒,這位姑娘卻是花
容月貌,大大不同。」那女子向黑衣女郎喝道:「把面罩拉下來!」
    驀地裡嗤嗤嗤嗤四聲,黑衣女郎發出四枚短箭,錚錚兩響,兩個女子揮鉤格落,另外兩
女子卻中箭倒地。這四箭射出之前全無徵兆,去勢又是快極,居然仍有兩箭未中。黑衣女郎
立即躍下馬背,身在半空時已拔劍在手,左足一著地,右足立即跨前,刷刷兩劍,分攻兩名
女子。兩女也正揮鉤攻上,一女抵擋黑衣女郎,另一名女子挺鉤向段譽刺去。
    段譽「啊喲」一聲,鑽到了黑玫瑰肚子底下。那女子一怔,萬萬料不到此人竟會出此怪
招,正欲挺鉤到馬底去刺段譽,背心上一痛,登時摔倒,卻是黑衣女郎乘機射了她一箭。但
便是這麼一分神,黑衣女郎左臂已被敵人鉤中,嘶的一聲響,拉下半隻袖子,露出雪白的手
臂,臂上劃出一條尺來長的傷口,登時鮮血淋漓。
    黑衣女郎揮劍力攻。但那使鉤女子武功著實了得,雙鉤揮動,招數巧妙,酣鬥片刻,黑
衣女郎左腿中鉤,劃破了褲子。她連射兩箭,都被對方揮鉤格開。那女子連聲喝問:「你是
什麼人?你劍法不是無量劍的!」黑衣女郎不答,劍招加緊,突然「啊」的一聲叫,長劍補
單鉤鎖住,敵人手腕急轉,黑衣女郎把捏不住,長劍脫手飛出,急忙躍開。那使鉤女子雙鉤
連刺,卻都被她閃過。
    段譽早就瞧得焦急萬分,苦於無力上前相助,眼見黑衣女郎危殆,無法多想,抱起地下
一具死屍,雙手將死屍頭前腳後的橫持了,便似挺著一根巨棒,向那使鉤女子疾衝過去。
    使鉤女子吃了一驚,眼見迎面衝來的正是自己姊妹的腦袋,心中一陣悲痛,右手鉤向段
譽面門刺去,可是中間隔著一具屍體,這一鉤差了半尺,便沒刺到段譽,砰的一下,胸口已
給屍體腦袋撞中,就在這時,一枚短箭射入她右眼,仰天便倒。
    段譽瞥眼見黑衣女郎左膝跪地,叫道:「姑娘,你……你沒事吧。」奔過去要扶。那女
郎站起身來,不料段譽慌亂中兀是持著屍體,將死屍的腦袋向著她胸口撞去。那女郎在死屍
腦袋上一推,段譽「啊」的一聲,摔了出去,屍體正好壓在他身上。
    那女郎見到他這等狼狽模樣,忍不住笑出聲來,想起適才這一戰實是凶險萬分,若不是
先出其不意的殺了兩人,又得段譽在旁援手,只怕連一個使鉤女子也鬥不過,這四個女子不
知是什麼來頭,恁地武功了得?叫道:「喂,傻子,你抱著個死人幹什麼?」
    段譽爬起身來,放下屍體,說道:「罪過,罪過。唉,真正對不住了。你們認錯了人,
客客氣氣的問個明白就是了,胡說八道的,難怪惹得姑娘生氣,這豈不枉送了性命?姑娘,
其實你也不用出手殺人,除下面幕來給她們瞧上一眼,不是什麼事也沒了?」
    那女郎厲聲道:「住嘴!我用得著你教訓?誰叫她們說我跟你私……私……什麼的?」
段譽道:「是,是。這是她們胡說的不是,不過姑娘還是不必殺人。啊,你……你的傷口得
包紮一下。」眼見她大腿上也露出雪白的肌膚,不敢多看,忙轉過了頭。
    那女郎聽他老是責備自己不該殺人,本想上前揮手便打,聽他提及傷口,登覺腿臂處傷
口疼痛,幸好這兩鉤都入肉不深,沒傷到秀骨,當即取出金創藥敷上,撕破敵人的斗篷,包
所了腿臂的傷口。段譽將屍體逐一拖入草叢之中,說道:「本來該當替你們起個墳墓才是,
可惜這裡沒鏟子。唉,四位姑娘年紀輕輕,容貌雖不算美,也不醜陋……」
    那女郎聽他說到容貌美醜,問道:「喂,你怎地知道我臉上沒麻子,又是什麼花容月貌
了?」段譽笑道:「這是想當然耳!」那女郎道:「什麼『想當然耳』?」段譽道:「『想
當然耳』,就是想來當然是這樣的。」那女郎道:「瞎說!你做夢也想不到我相貌,我滿臉
都是大麻子!」段譽道:「未必,未必!過謙,過謙!」
    那女郎中見衣袖褲腳都給鐵鉤鉤破了,便從屍體上除下一件斗篷,披在身上。段譽突然
叫道:「啊喲!」猛地想起自己褲子上有幾個大洞,光著屁股跟這位姑娘在一起,成何體
統?急忙倒身而行,不敢以屁股對著那女郎,也從一具屍體上除下斗篷,披在自己身上。那
女郎嗤的一聲笑。段譽面紅過耳,起起自己褲子上的大破洞,實是羞愧無地。
    那女郎在四具屍體上拔出短箭,放入懷中,又在鉤傷她那女子的屍身上踢了兩腳。
    段譽道:「你的短箭見血封喉,劇毒無比。勸姑娘今後若非萬不得已,千萬不可再用,
殺傷人命,實是有干天和,倘若……」那女郎喝道:「你再跟我囉嗦,要不要試試見血封喉
的味道?」右手一揚,嗤的一聲響,一枚毒箭從段譽身側飛過,插入地下。
    段譽登時嚇得面色慘白,再也不敢多說。那女郎道:「封了你的喉,你還能不能跟我羅
嗦?」說著過去拔起短箭,對著段譽又是一揚。段譽嚇了一跳,急忙倒退。
    那女郎笑了起來,將短箭放入囊中,向他瞪了一眼,說道:「你穿了這件斗篷,活脫便
是個姑娘。把斗篷拉起來遮住頭頂。再撞上人,人家也不會說咱們一男一女……」段譽道:
「是,是。」依言除下頭上方巾,揣入懷中,拉起斗篷的頭罩套在頭上。那女郎拍手大笑。
    段譽見她笑得天真,心想:「瞧你這神情,只怕比我年紀還小,怎地殺起人來卻這等辣
手?」見她斗篷的胸口繡著一頭黑鷲,昂首蹲踞,神態威猛,自己斗篷上的黑鷲也是一模一
樣,搖頭歎道:「姑娘人家,衣衫上不繡花兒蝶兒,卻繡上這般凶霸霸的鳥兒,好勇鬥狠,
唉。」說著又搖了搖頭。
    那女郎瞪眼道:「你譏諷我麼?」段譽道:「不是,不是!不敢,不敢!」那女郎道:
「到底是『不是』,不是『不敢』?」段譽道:「是不敢。」那女郎便不言語了。
    段譽問道:「你傷口痛不痛?要不要休息一下?」那女郎道:「傷口當然痛!我在你身
上割兩刀,瞧你痛不痛?」段譽心道:「潑辣橫蠻,莫此為甚。」那女郎又道:「你當真關
心我痛不痛嗎?天下可沒這樣好心的男子。你是盼望我快些去救鐘靈,只不過說不出口。走
吧!」說著走到黑玫瑰之旁,躍上馬背,手指西北方,道:「無量劍的劍湖宮是在那邊,是
不是?」段譽道:「好像是的。」
    兩人緩緩向西北方行去。走了一會,那女郎問道:「金盒子裡的時辰八字是誰的?」段
譽心道:「原來你已打開來看過了。」說道:「我不知道。」那女郎道:「是鐘靈的,是不
是?」段譽道:「真的不知道。」那女郎道:「還在騙人?鐘夫人將她女兒許配了給你,是
不是?給我老老實實的說。」段譽道:「沒有,的確沒有。我段譽倘若欺騙了姑娘,你就給
我來個見血封喉。」
    那女郎問道:「你姓段?叫作段譽?」段譽道:「是啊,名譽的『譽』。」那女郎道:
「哼!你名譽挺好麼?我瞧不見得。」段譽笑道:「名譽挺壞的『譽』,也就是這個字。」
那女郎道:「這就對啦!」段譽道:「姑娘尊姓?」那女郎道:「我為什麼要跟你說?你的
姓名是你自己說的,我又沒問你。」
    走了一段路,那女郎道:「待會咱們救出了鐘靈,這小鬼頭定會跟你說我的姓名,你不
許聽。」段譽忍笑道:「好,我不聽。」那女郎似乎也覺這件事辦不到,說道:「就算你聽
到了,也不許記得。」段譽道:「是,我就算記得了,也要拚命想法子忘記。」那女郎道:
「呸,你騙人,當我不知道麼?」
    說話之間,天色漸漸黑將下來,不久月亮東昇,兩人乘著月亮,覓路而行。走了約莫兩
個更次,遠遠望見對面山坡上繁星點點,燒著一堆火頭,火頭之東山峰聳峙,山腳下數十間
大屋,正是無量劍劍湖宮。段譽指著火頭,道:「神農幫就在那邊。咱們悄悄過去,搶了鐘
靈就逃,好不好?」
    那女郎冷冷的道:「怎麼逃法?」段譽道:「你和鐘靈騎了黑玫瑰快奔,神農幫追你們
不上的。」那女郎道:「你呢?」段譽道:「我給神農幫逼著服了斷腸散的毒藥,司空玄幫
主說是服後七天,毒發身亡,須得設法先騙到解藥,這才逃走。」
    那女郎道:「原來你已給他們逼著服了毒藥。你怎麼不想及早設法解毒,仍來給我報
訊?」段譽道:「我本以為黑玫瑰腳程快,報個訊息,也耽擱不了多少時候。」那女郎道:
「你到底是生來心好呢,還是個傻瓜?」段譽笑道:「只怕各有一半。」
    那女郎哼了一聲,道:「你的解藥怎生騙法?」段譽躊躇道:「本來說好,是用閃電貂
的解藥,去換斷腸散解藥。他們拿不到毒貂解藥,這斷腸散的解藥,倒是不大容易騙到手。
姑娘,你有什麼法子?」那女郎道:「你們男人才會騙人,我有什麼騙人的法子?跟他們硬
要,要鐘靈,要解藥!」
    段譽心頭一凜,知道她又要大殺一場,心想:「最好……最好……」但「最好」怎樣,
自己可全無主意。
    兩人並肩向火堆走去。行到離口央的大火堆數十丈處,黑暗中突然躍出兩人,都是手執
藥鋤,橫持當胸。一人喝道:「什麼人?幹什麼的?」
    那女郎道:「司空玄呢?叫他來見我。」
    那兩人在月光下見那女郎與段譽身披碧綠錦緞斗篷,胸口繡著一隻黑鷲,登時大驚,立
即跪倒。一人說道:「是,是!小人不知是靈鷲宮聖使駕到,多……多有冒犯,請聖使恕
罪。」語音顫抖,顯是害怕之極。
    段譽大奇:「什麼靈鷲宮聖使?」隨即省悟:「啊,是了,我和這姑娘都披上了綠色斗
篷,他們認錯人了。」跟著又記起數日前在劍湖宮中聽到鐘靈說道,她偷聽到司空玄跟幫中
下屬的說話,奉了縹緲峰靈鷲宮天山童姥的號令,前來佔無量山劍湖宮,然則神農幫主靈鷲
宮的部屬,難怪這兩人如此惶恐。
    那女郎顯然不明就裡,問道:「什麼靈……」段譽怕她露出馬腳,忙逼緊嗓子道:「快
叫司空玄來。」那兩人應道:「是,是!」站起身來,倒退幾步,這才轉身向大火堆奔去。
    段譽向那女郎低聲道:「靈鷲宮是他們的頂頭上司。」扯下斗篷頭罩,圍住了口鼻,只
露出一對眼睛。
    那女郎還待再問,司空玄已飛奔而至,大聲說道:「屬下司空玄恭迎聖使,未曾遠迎,
尚請恕罪。」搶到身前,跪下磕頭,說道:「神農幫司空玄,恭請童姥萬壽聖安!」
    段譽心道:「童姥是什麼人?又不是皇帝、皇太后,什麼萬壽聖安的,不倫不類。」當
下點了點頭,道:「起來吧。」司空玄道:「是!」又磕了兩個頭,這才站起。這時他身後
已跪滿了人,都是神農幫的幫眾。
    段譽道:「鐘家那小姑娘呢?帶她過來。」兩名幫眾也不等幫主吩咐,立即飛奔到大火
堆畔,抬了鐘靈過來。段譽道:「快鬆了綁。」司空玄道:「是。」拔出匕首,割斷鐘靈手
足上綁著的繩索。段譽見她安好無恙,心下大喜,逼緊著嗓子說道:「鐘靈,過來。」鐘靈
道:「你是什麼人?」司空玄厲聲喝道:「聖使面前,不得無禮。她老人家叫你過去。」鐘
靈心想:「管你是什麼老人家小人家,反正你不讓人家綁我,山羊鬍子又這樣怕你,聽你的
吩咐便了。」便走到段譽面前。
    段譽伸左手拉住她手,扯在身邊,捏了捏她手,打個招呼,料想她難以明白,也就不理
會了,對司空玄道:「拿斷腸散的解藥來!」
    司空玄微覺奇怪,但立即吩咐下屬:「取我藥箱來,快,快!」微一沉吟間,便即明
白:「啊喲,定是那姓段的小子去求了靈鷲宮聖使,以致聖使來要人要藥。」藥箱拿到,他
打開箱蓋,取出一個瓷瓶,恭恭敬敬的呈上,說道:「請聖使賜收。這解藥連服三天,每天
一次,每次一錢已足。」段譽大喜,接在手中。
    鐘靈忽道:「喂,山羊鬍子,這解藥你還有嗎?你答允了給我段大哥解毒的。要是盡數
給了人家,段大哥請得我爹爹給你解毒時,豈不糟了?」段譽心下感激,又捏了捏她手。司
空玄道:「這個……這個……」鐘靈急道:「什麼這個那個的?你解不了他的毒,我叫爹也
不給你解毒。」
    那黑衣女郎忍不住喝道:「鐘靈,別多嘴!你段大哥死不了。」鐘靈聽得她語音好熟,
「咦」的一聲,轉頭向她瞧去,見到她的面幕,登時便認了出來,歡然道;「啊,木……」
立時想到不對,伸手按住了自己嘴巴。
    司空玄早在暗暗著急,屈膝說道:「啟稟兩位對使:屬下給這小姑娘所養的閃電貂咬傷
了,毒性厲害,兩位聖使開恩。」段譽心想若不給他解毒,只怕她情急拚命,對那黑衣女郎
道:「姊姊,童姥的靈丹聖藥,你便給他一些吧。」司空玄聽得有童姥的靈丹聖藥,大喜過
望,在地下連連磕頭,砰砰有聲,說道:「多謝童姥大恩大德,聖使恩德,屬下共有一十九
人給毒貂咬傷。」
    那女郎心想:「我有什麼『童姥的靈丹聖藥』?只是我臂上腿上都受了傷,要照顧兩個
人可不容易。且聽著這姓段的,耍耍這山羊鬍子便了。」從懷中取出一個小瓷瓶,道:「伸
手。」司空玄道:「是,是!」攤開了手掌,雙目下垂,不敢正視。那女郎在他左掌中倒了
些綠色藥末,說道:「內服一點兒,便可解毒了。」心道:「我這香粉採集不易,可不能給
你太多了。」
    司空玄當她一拔開瓶塞,便覺濃香馥郁,衝鼻而至,他畢生鑽研藥性,卻也全然猜不到
是何種藥物配成,待得藥粉入掌,更是香得全身舒泰,心想天山童姥神通廣大,這靈丹聖藥
果然非同小可,大喜之下,連連稱謝,只是掌中托著藥末,不敢再磕頭了。
    段譽見大功告成,說道:「姊姊,走吧!」得意之際,竟忘了逼緊嗓子,幸好司空玄等
全未起疑。
    司空玄道:「啟稟聖使:無量劍左子穆不識順逆,兀自抗命。屬下只因中毒受傷,又斷
了一條手臂,未能迅速辦妥此事,有負童姥恩德,實是罪該萬死。自當即刻統率部屬,攻下
劍湖宮。請聖使在此督戰。」
    段譽道:「不用了。我瞧這劍湖宮也不必攻打了,你們即刻退兵吧!」
    司空玄大驚,素知童姥的脾氣,所派使者說話越是和氣,此後責罰越重,靈鷲宮聖使慣
說反話,料定聖使用這幾句話是怪他辦事不力,忙道:「屬下該死,屬下該死。請聖使在童
姥駕前美言幾句。」
    段譽不敢多說,揮了揮手,拉著鐘靈轉身便走。司空玄高舉左掌托著香粉,雙膝跪地,
朗聲說道:「神農幫恭送兩位聖使,恭祝童姥她老人家萬壽聖安。」他身後幫眾一直跪在地
下,這時齊聲說道:「神農幫恭送兩位聖使,恭祝童姥她老人家萬壽聖安。」段譽走出數
丈,見這干人兀自跪在地下,實在覺得好笑不過,大聲說道:「恭祝你司空玄老人家也萬壽
聖安。」
    司空玄一聽之下,只覺這句反話煞是厲害,登時嚇得魂不附體,險些暈倒。他身後兩人
見幫主筱筱發抖,生怕他掌中的靈丹聖藥跌落,急忙搶上扶住。
    段譽和二女行出數十丈,再也聽不到神農幫的聲息。鐘靈不住口中作哨,想召喚閃電貂
回來,卻始終不見,說道:「木姊姊,多謝你和這位姊姊前來救我,我要留在這兒。」
    那女郎道:「留在這兒幹麼?等你的毒貂嗎?」鐘靈道:「不!我在這兒等段大哥,他
去請我爹爹來給神農幫這些人解毒。」轉頭向段譽道:「這位姊姊,你那些斷腸散的解藥,
給我一些吧。」那女郎道:「這姓段的不會再來了。」鐘靈急道:「不會的,不會的。他說
過要來的,就算我爹爹不肯來,段大哥自己還是會來。」那女郎道:「哼,男子說話就會騙
人,他的話又怎信得?」鐘靈嗚咽道:「段大哥不會騙……騙我的。」
    段譽哈哈大笑,掀開斗篷頭罩,說道:「鐘姑娘,你段大哥果然沒騙你。」
    鐘靈向他凝視半晌,喜不自勝,撲上去摟住他脖子,叫道:「你沒騙我,你沒騙我!」
    那女郎突然抓住她後領,提起她身子,推在一旁,冷冷的道:「不許這樣!」鐘靈吃了
一驚,但心中欣喜,也不以為意,說道:「木姊姊,你兩個怎地會遇見的?」那女郎哼了一
聲,不加理睬。
    段譽道:「咱們一路走,一路說。」他擔心司空玄發現解藥不靈,追將上來。那女郎躍
上馬背,遙自前行。段譽於是將別來情由簡略對鐘靈說了,但於那女郎虐待他的事卻避而不
提,只說她救了自己性命。鐘靈大聲道:「木姊姊,你救了段大哥,我可不知該怎麼謝你才
好。」那女郎怒道:「我自救他,關你什麼事?」鐘靈向段譽伸伸舌頭,扮個鬼臉。
    那女郎說道:「喂,段譽,我的名字,不用鐘靈這小鬼跟你說,我自己說好了,我叫木
婉清。」段譽道:「啊,水木清華,婉兮清揚。姓得好,名字也好。」木婉清道:「好過你
的一段木頭,名譽極壞。」段譽哈哈大笑。
    鐘靈拉住段譽左手,輕輕的道:「段大哥,你待我真好。」段譽道:「只可惜你的貂兒
找不到了。」鐘靈又吹了幾下口哨,說道:「那也沒什麼,等這些惡人走了,過些時候我再
來找。你陪我來找,好不好?」段譽道:「好啊!」想起了那洞中玉像,又道:「以後我時
時會到這裡來的。」木婉清怒道:「不許你來。她要找貂兒,自己來好了。」段譽向鐘靈伸
伸舌頭,扮個鬼臉,兩人相對微笑。
    三人不再說話,緩緩行出數里。木婉清忽然問道:「鐘靈,你是二月初五的生日,是不
是?」她騎在馬上,說話時始終不回過頭來。鐘靈道:「是啊,木姊姊怎麼知道?」木婉清
大怒,厲聲道:「段譽,你還不是騙人?」一提馬韁,黑玫瑰急衝而前。
    忽聽得西北角上有人低聲呼嘯,跟著東北角上有人拍拍拍拍連續擊了四下手掌。一條人
影迎面奔來,到得與三人相距七八丈處,倏然停定,嘶啞著嗓子喝道:「小賤人,你還逃得
到那裡?」聽這聲音,正是瑞婆婆。便在此時,背後一人嘿嘿冷笑,段譽急忙回頭,星月微
光之中,見到正是那平婆婆,雙手各握短刀,閃閃發亮。跟著左邊右邊又各到了一人,左邊
是個白鬚老者,手中橫向執一柄鐵鏟,右首那人是個年紀不大的漢子,手持長劍。段譽依稀
記得,這兩人都曾參與圍攻木婉清。
    木婉清冷笑道:「你們陰魂不散,居然一直追到了這裡,能耐倒是不小。」平婆婆道:
「你這小賤人就是逃到天邊,你們也追到天邊。」木婉清嗤的一聲,射出一枝短箭。那使劍
漢子眼明手快,揮劍擋開。木婉清從鞍上縱身而起,向那老者撲去。
    那老者白鬚飄動,年紀已著實不小,應變倒是極快,右手一抖,鐵鏟向木婉清撩去。木
婉清身未落地,左足在鏟柄上一借力,挺劍指向平婆婆。平婆婆揮刀格去,擦的一聲,刀頭
已被劍鋒削斷,白刃如霜,直劈下來。瑞婆婆急揮鐵拐向木婉清背心掃去。木婉清不及劍傷
平婆婆,長劍平拍,劍刃在平婆婆肩頭一按,身子已輕飄飄的竄了出去。她若不是急於閃開
瑞婆婆這一拐,長劍直削而非平拍,平婆婆已被劈成兩爿。
    這幾下變招兔起鶻落,迅捷無比,平婆婆勇悍之極,剛才千鈞一髮的從鬼門關中逃了出
來,卻絲毫不懼,又向木婉清刷刷刷三刀,木婉清急閃避過。便在此時,瑞婆婆和兩個男子
同時攻上。木婉清劍光霍霍,在四人圍攻下穿插來去。
    鐘靈在數丈之外不住向段譽招手,叫道:「段大哥,快來。」段譽奔將過去,問道:
「怎麼?」鐘靈道:「咱們快走。」段譽道:「木姑娘受人圍攻,咱們怎能一走了之?」鐘
靈道:「木姊姊本領大得緊,她自有法子脫身。」段譽搖頭道:「她為救你而來,倘若如此
捨她而去,於心何安?」鐘靈頓足道:「你這書獃子!你留在這裡,又能幫得了木姊姊的忙
嗎?唉,可惜我的閃電貂還沒回來。」
    這時瑞婆婆等二女二男與木婉清鬥得正緊,瑞婆婆的鐵拐和那老者的鐵鏟都是長兵刃,
舞開來呼呼風響。木婉清耳聽八方,將段譽與鐘靈的對答都聽在耳裡。
    只聽段譽雙道:「鐘姑娘,你先走吧!我若負了木姑娘,非做人之道,倘若她敵不過人
家,我在旁好言相勸,說不定也可挽回大局。」鐘靈道:「你除了白送自己一條性命,什麼
也不管用。快走吧!木姊姊不會怪你的。」段譽道:「若不是木姑娘好心相救,我這條性命
早就沒有了。遲送半日,便多活了半日,倒也不無小補。」鐘靈急道:「你這呆子,再也跟
你纏夾不清。」拉住他的手臂便走。
    段譽叫道:「我不走,我不走!」但他沒鐘靈力大,給她拉著,踉蹌而行。
    忽聽木婉清尖聲叫道:「鐘靈,你自己給我快滾,不許拉他。」鐘靈拉得段譽更快,突
然間嗤的一聲,她頭髻一顫,一枚短箭扦插了她髮髻。木婉清喝道:「你再不放手,我射你
眼睛。」鐘靈知她說得出,做得到,相識以來雖然頗蒙她垂青,畢竟為時無多,沒什麼深厚
交情,她既說要射自己眼睛,那就真的要射,只得放開了段譽的手臂。
    木婉清喝道:「鐘靈,快給我滾到你爹爹、媽媽那裡去,快走,快走!你若耽在旁邊等
你的段大哥,我便射你三箭。」口中說話,手上不停,連續架開襲來的幾件兵刃。
    鐘靈不敢違拗,向段譽道:「段大哥,你一切小心。」說著掩面疾走,沒入黑暗之中。
    木婉清喝走鐘靈,在四人之間穿來插去,腿上鉤傷處隱隱作痛,劍招忽變,一縷縷劍光
如流星飄絮,變幻無定。忽聽得那老者大叫一聲,肋下中劍。木婉清刷刷刷三劍,將瑞婆婆
和那使劍漢子逼得跳出圈子相避,劍鋒回轉,已將平婆婆捲入劍光之中。頃刻之間,平婆婆
身上已受了三處劍傷。她毫不理會,如瘋虎般向木婉清撲去。餘下三人回身再鬥。平婆婆滾
近木婉清身畔,右手短刀往她小腿上削去。木婉清飛腿將她踢了個觔斗,就在此時,瑞婆婆
的鐵拐已點到眉心。木婉清迅即回轉長劍,格開鐵拐,順勢向敵人分心便刺。
    瑞婆婆斜身閃過,橫拐自保。木婉清輕吁一口氣,正待變招,突然間噗的一聲,左肩上
一陣劇痛,原來那老者受傷之後,使不動鐵鏟,拔出鋼錐撲上,乘虛插入她肩頭。木婉清反
手一掌,只打得那老者一張臉血肉模糊,登時氣絕。瑞婆婆等卻又已上前夾擊。平婆婆大
叫:「小賤人受了傷,不用拿活口了,殺了便算。」
    段譽見木婉清受傷,心中大急,待要依樣葫蘆,搶過去抱起那老者的屍體衝撞,但隔著
相鬥的四人,搶不過去,情急之下,扯下身上斗篷,衝上去猛力揮起,罩上平婆婆頭頂。平
婆婆眼不見物,大驚之下,急忙伸手去扯,不料忘了自己手中兀自握著短刀,一刀斬在自己
臉上,叫得猶如殺豬一般。
    木婉清無暇拔去左肩上的鋼錐,強忍疼痛,向瑞婆婆急攻兩劍,向使劍漢子刺出一劍,
這三劍去勢奧妙,瑞婆婆右頰立時劃出一條血痕,使劍漢子頸邊被劍鋒一斥而過。兩人受傷
雖輕,但中劍的部位卻是要害之處,大驚之下,同時向旁跳開,伸手往劍傷上摸去。
    木婉清暗叫:「可惜,沒殺了這兩個傢伙。」吸一口氣,縱聲呼嘯,黑玫瑰奔將過來。
木婉清一躍進而上,順手拉住段譽後頸,將他提上馬背。二人共騎,向西急馳。
    沒奔出十餘丈,樹林後忽然齊聲吶喊,十餘人竄出來橫在當路。中間一個高身材的老者
喝道:「小賤人,老子在此等候你多時了。」伸手便去扣黑玫瑰的轡頭。木婉清右手微揚,
嗤嗤連聲,三枝短箭射了出去。人叢中三人中箭,立時摔倒。那老者一怔之下,木婉清一提
韁繩,黑玫瑰驀地裡平空躍起,從一干人頭頂躍了過去。眾人忌憚她毒箭厲害,雖發足追
來,卻各舞兵刃護住身前,與馬上二人相距越來越遠。但聽那干人紛紛怒罵:「賊丫頭,又
給她逃了!」「任你逃到天邊,也要捉到你來抽筋剝皮!」「大夥兒追啊!」
    木婉清任由黑玫瑰在山中亂跑,來到一處山岡,只見前面是個深谷,只得縱馬下山,另
覓出路。這無量山中山路迂迴盤旋,東繞西轉,難辨方向。
    突然聽到前面人聲:「那馬奔過來了!」「向這邊追!」「小賤人又回來啦!」木婉清
重傷之下,無力再與人相鬥,急忙拉轉馬頭,從右首斜馳出去。這時慌不擇路,所行的已非
道路,幸虧黑玫瑰神駿,在滿山亂石的山坡上仍是奔行如飛。又馳了一陣,黑玫瑰前腳突然
一跪,右前膝在岩石上撞了一下,奔馳登緩,一跛一拐的顛蹶起來。
    段譽心中焦急,說道:「木姑娘,你讓我下馬吧,你一個人容易脫身。他們跟我無冤無
仇,便拿住了我也不緊。」木婉清哼的一聲,道:「你知道什麼?你是大理人,要是給他們
拿住了,一刀便即砍了。」段譽道:「奇哉怪也,大理人這麼多,殺得光嗎?姑娘還是先走
的為是。」
    木婉清左肩背上一陣陣疼痛,聽得段譽還是囉嗦個不住,怒道:「你給我住口,不許多
說。」段譽道:「好,那麼你讓我坐在你後面。」木婉清道:「幹什麼?」段譽道:「我的
斗篷罩在那胖婆婆頭上了。」木婉清道:「那又怎樣?」段譽道:「我褲子上破了幾個大
洞,坐在姑娘身前,這個光……光……對著姑娘……嘿嘿,太……太也失禮。」
    木婉清傷處痛得難忍,伸手抓住他肩頭,咬著牙一用力,只捏得他肩骨格格直響,喝
道:「住嘴!」段譽吃痛,忙道:「好啦,好啦,我不開口便是。」
引言 使用道具
phil65.tw
王爵 | 2008-3-7 22:05:09

第四章 崖高人遠
    奔出數里,黑玫瑰走上了一條長嶺,山嶺漸見崎嶇,黑玫瑰行得更加慢了,背後吶喊聲
隱隱傳來。段譽叫道:「黑玫瑰啊,今日說什麼也要辛苦你些,勞你駕跑得快一點兒吧!」
又行里許,回頭望見刀光閃爍,追兵漸近。木婉清不住催喝:「快,快!」
    黑玫瑰奮蹄加快腳步,突然之間,前面出現一條深澗,闊約數丈,黑黝黝的深不見底。
黑玫瑰一聲驚嘶,陡地收蹄,倒退了幾步。
    木婉清見前無去路,後有追兵,問道:「我要縱馬跳將過去。你隨我冒險呢,還是留下
來?」段譽心想:「馬背上少了一人,黑玫瑰便易跳得多。」說道:「姑娘先過去,再用帶
子來拉我。」木婉清一回頭,見追兵已相距不過數十丈,說道:「來不及啦!」拉馬退了數
丈,叫道:「噓!跳過去!」伸掌在馬肚上輕輕拍了兩下。
    黑玫瑰放開四蹄,急奔而前,到得深澗邊上,使勁縱躍,直竄了過去。段譽但覺騰雲駕
霧一般,一顆心也如從他腔中跳出來一般。
    黑玫瑰受了主人催逼,出盡全力的這麼一躍,前腳雙蹄勉強踏到了對岸,但兩邊實是相
距太寬,它徹夜奔馳,腿上又受了傷,後蹄終沒能踏上山石,身子登時向深谷中墜去。
    木婉清應變奇速,從馬背上騰身而起,隨手抓了段譽,向前竄出。段譽先行著地,木婉
清跟著摔下,正好跌在他的懷中。段譽怕她受傷,雙手牢牢抱住,只聽得黑玫瑰長聲悲嘶,
已墜入下面萬丈深谷之中。
    木婉清心中難過,忙掙脫段譽的抱持,奔到澗邊,但見白霧封谷,已看不到黑玫瑰的身
軀,突然間一陣眩暈,只覺天旋地轉,腳下一軟,登時昏倒在地。
    段譽大吃一驚,生怕她摔入谷中,急忙上前拉住,見她雙目緊閉,已然暈了過去。正沒
做理會處,忽聽得對澗有人大聲叫道:「放箭,放箭!射死這兩個小賊!」段譽抬起頭來,
只見對澗已站了七八人,忙俯身抱起木婉清,轉身急奔,突然間颼的一聲,一枝羽箭從耳畔
擦過。
    他跌跌撞撞的沖了幾步,蹲低了身子,抱著木婉清而行,颼的一聲,又有一箭從頭頂飛
過。段譽見左首有塊大岩石,當即撲過去躲在石後,霎時間但聽得噗噗噗之聲不絕於耳,無
數暗器都打在石上,彈了開去。段譽一動也不敢動,突然呼的一聲,一塊拳頭大的石子投了
過來,飛過岩石,落在他身旁,投石之人顯是臂力極強,居然將這樣大一塊石頭投出十數丈
外,只是相距遠了,難以取得準頭。段譽心想此處未脫險境,當下抱起木婉清,一鼓作氣的
向前疾奔,奔出十餘丈,料想敵人的羽箭暗器再也射不到了,這才止步。
    他喘了幾口氣,將木婉清穩穩的放在草地之上,轉身縮在山巖之後,向前望去。
    只見對崖上黑壓壓的站滿了人,指手劃腳,紛紛議論,偶爾山風吹送過來幾句,都是怒
罵呼喝之言,看來這些人一時無法追得過來。段譽心想:「倘若他們繞著山道,從那一邊爬
上山來,咱二人仍是無法得脫毒手。」
    快步走向山崖彼端一望,不由得嚇得腳也軟了,幾乎站立不定。只見崖下數百丈處波濤
洶湧,一條碧綠大江滾滾而過,原來已到了瀾滄江邊。江水湍急無比,從這一邊是無論如何
上不來的,但敵人倘若走到谷底,然後再攀援而上,終究能來殺了自己和木婉清。他歎了一
口氣,心想暫脫危難,也是好的,以後如何,且待事到臨頭再說,適才說過的那句話又湧向
心頭:「多活得半日,卻也不無小補。」
    回到木婉清身邊,見她仍然昏迷未醒,正想設法相救,只見她背後左肩上赫然插著一枚
鋼錐,鮮血已染滿了半邊衣衫。段譽大吃一驚,在馬背上時坐在她身前,適才倉惶逃命,沒
發覺她竟然受此重傷,腦中第一件想到的是:「莫非她已經死了?」當即拉開她面幕,伸指
到她鼻底一試,幸好微微尚有呼吸,心想:「須得拔去鋼錐,止住流血。」伸手抓住錐柄,
咬緊牙關,用力一拔,鋼錐應手而起。他不知閃避,一股鮮血只噴得滿頭滿臉都是。
    木婉清痛得大叫一聲,醒了轉來,但跟著又暈了過去。
    段譽死命按住她的傷口,不讓鮮血流出,可是血如泉湧,卻那裡按得住?他無法可施,
隨手在地下拔些青草,放在口中嚼爛了,敷上她傷口,但鮮血湧出,立將草泥衝開,忽地記
起:「先前她中了鉤傷,曾從懷中取出藥來敷上,不久便止了血。」
    輕輕伸手到她懷中,將角手所及的物事一一掏了出來,見是一支黃楊木梳子、一面小銅
鏡、兩塊粉紅色的手帕、另有三隻小木盒、一個瓷瓶。他見到這些閨閣之物,不禁一呆,這
時方始意會到,眼前這人是個姑娘,自己伸手到她衣袋中亂掏亂尋,未免太也無禮,而這些
梳鏡巾盒之屬,和這個殺人不眨眼的魔頭卻又實在難以聯在一起。
    他曾見木婉清從瓷瓶倒了些綠色粉末給司空玄,冒充是童姥的靈藥,可不知這些綠粉能
不能止血,揭開一隻盒子,登時幽香撲鼻,見盒中盛的甩是胭脂。第二隻盒子裝的是半盒白
色粉末,第三盒是黃色粉末,放近鼻端嗅了嗅,白色粉末並無氣息,黃色粉末卻極為辛辣,
一嗅之下,登時打個噴嚏,心想:「不知這是金創藥,還是殺人的毒藥?倘若用錯了,豈不
糟糕。」伸指用力捏木婉清的人中,過了半晌,她微微睜開眼來。
    段譽大喜,忙問:「木姑娘,那一盒藥能止血治傷?」木婉清道:「紅色的。」說了三
字,又閉上眼睛。段譽再問:「紅色的?」她便不答了。段譽好生奇怪,心想紅色的這一盒
明明是胭脂,怎能治傷?但她既如此說,且試一試再說,總是勝於將毒藥敷上了傷口。
    於是將她傷口附近的衣衫撕破一些,伸指挑些胭脂,輕輕敷上。手指碰到她傷口時,木
婉清迷迷糊糊中仍是覺痛,身子一縮。段譽安慰道:「莫怕,莫怕,咱們先止了血再說。」
說也奇怪,這胭脂竟然靈效無比,塗上傷口不久,流血便慢慢少了;又過了一會,傷口中滲
出淡黃色水泡。段譽自言自語:「金創藥也做得像胭脂一般,女孩兒家的心思可真有趣。」
    他累了半天,到這時心神才略略寧定,聽得對崖上叫罵喧嘩聲已然止息,尋思:「莫非
他們真的從谷中攻上來麼?」伏在地下爬到崖邊一張,一顆心不禁怦怦亂跳,不出所料,果
見對面山崖上十餘人正慢慢向谷底攀援而下。山谷雖深,總有盡頭,這些人只須到了谷底,
便可攀到這邊崖上,看來最多過得兩三個時辰,敵人便即攻到了。
    雖然身處絕境,總不能束手待斃,相度四周地勢,見處身所在是座高崖,一面臨江,三
面皆是深谷,無路可逃,他長長歎了口氣,將木婉清抱到一塊突出的岩石底下,以避山風,
然後弓著身子搬集石塊,聚在崖邊低窪之處。好在崖上到處全是亂石,沒多時便搬了五六百
塊。諸事就緒,便坐在木婉清身旁閉目養神。
    這一坐倒,便覺光屁股坐在少礫之上,刺得微微生痛,心道:「我二人這是『央卦』,
『九四,臀無膚,其行次且;牽羊悔亡,聞言不信。』『次且』者,趔趄也,卻行不順也,
這一卦再准也沒有了。我是『臀無膚』。這『膚』字如改成個『褲』字,就更加妙。她老是
說男子愛騙人,正是『聞言不信』。可是她『牽羊悔亡』,我豈不是成了一頭羊?但不知她
是不是後悔?」
    他徹夜未睡,實已疲累不堪,想了幾句『易經』,便欲睡去,然知敵人不久即至,卻那
裡敢睡著?只聞到木婉清身上發出陣陣幽香,適才試探出她鼻息之時,曾揭起她鼻子以下的
面幕,當時懸念她生死,沒留神她嘴巴鼻子長得如何,這時卻不敢無端端的再去揭開她面幕
瞧個清楚,回想起來,似乎她臉上肌膚白嫩,至少不會是她所說的那般『滿臉大麻皮』。
    此刻木婉清昏迷不醒,倘若悄悄揭開她面幕一看,她決計不會知道,他又想看,又不敢
看,思潮起伏不定:「我跟她在此同生共死,十九要同歸於盡,倘若直到一命嗚呼之時仍然
不曾見過她一面,豈不是死得好冤?」但心底隱隱又怕她當真是滿臉的大麻皮,尋思:「她
若不是醜逾常人,何以老是戴上面幕,不肯以真面目示人?這姑娘行事兇惡,料想和『清秀
美麗』四字無緣,不看也罷。」
    一時心意難決,要想起個卦來決疑,卻越來越倦,竟爾朦朦朧朧的睡去了。
    也不知睡了多少時候,突然間聽到喀喇聲響,急忙奔到崖邊,只見五六名漢子正悄沒聲
的從這邊山崖攀將上來。只是山崖陡峭,上得極為艱難。段譽暗叫:「好險,好險!」拿起
一塊石頭,向崖邊投了下去,叫道:「別上來,否則我可不客氣了。」
    他居高臨下,投石極是方便,攀援上山的眾漢子和他相距數十丈,暗器射不上來,聽到
他的叫聲,便即停步,但遲疑了片刻,隨即在山石後躲躲閃閃的繼續爬上。段譽將五六塊石
頭亂投下去,只聽得啊、啊兩聲慘呼,兩名漢子被石塊擊中,墜入下面深谷,顯是粉身碎骨
而亡。其餘漢子見勢頭不對,紛紛轉身下逃,一人逃得急了,陡崖上一個失足,又是摔得屍
骨無存。
    段譽自幼從高僧學佛,連武藝也不肯學,此時生平第一次殺人,不禁嚇得臉如土色。他
原意是投石驚走眾人,不意竟然連殺兩人,又累得一人摔死,雖然明知若不拒敵,敵人上山
後自己與木婉清必然無悻,但終究難過之極。
    他呆了半晌,回到木婉清身邊,只見她已然坐起,倚身山石。段譽又驚又喜,道:「木
姑娘,你……你好啦!」木婉清不答,目光從面幕的兩個圓孔中射出來,凝視著他,頗有嚴
峻兇惡之意。段譽柔聲勸道:「你躺著再歇一會兒,我去找些水給你喝。」木婉清道:「有
人想爬上山來,是不是?」
    段譽眼中淚水奪眶而出,舉袖擦眼淚,嗚咽道:「我失手打死了兩人,又……又嚇
得……嚇得跌死了一人。」木婉清見他哭泣,好生奇怪,問道:「那便怎樣?」段譽嗚咽
道:「上天有好生之德,我……我無故殺人,罪業非小。」頓足又道:「這三人家中或有父
母妻兒,聞知訊息,定必悲傷萬分,我……我如何對得起他們?如何對得起他們的家人?」
木婉清冷笑道:「你也有父母妻兒,是不是?」段譽道:「我父母是有的,妻兒卻還沒
有。」
    木婉清眼光中突然閃過一陣奇怪的神色,但這目光一瞬即逝,隨即回復原先鋒利如刀、
寒冷若冰的神情,說道:「他們上得山來,殺不殺你?殺不殺我?」段譽道:「那多半是要
殺的。」木婉清道:「哼!你是寧可讓人殺死,卻不願殺人?」
    段譽低頭沉思,道:「倘若單是為我自己,我決不願殺人。不過……不過,我不能讓他
們害你。」木婉清厲聲道:「為什麼?」段譽道:「你救過我,我自然要救你。」木婉清
道:「我問你一句話,你若有半分虛言,我袖中短箭立時取你性命。」說著右臂微抬,對準
了他。段譽道:「你殺了這許多人,原來短箭是從袖中射出來的。」
    木婉清道:「呆子,你怕不怕我?」段譽道:「你又不會殺我,我怕什麼?」木婉清狠
狠地道:「你惹惱了我,姑娘未必不殺你。我問你,你見過我的臉沒有?」段譽搖搖頭,
道:「沒有。」木婉清道:「當真沒有?」她話聲越來越低,額上面幕濕了一片,顯是用力
多了,冷汗不住滲出,但話聲仍是十分嚴峻。
    段譽道:「我何必騙你?你其實不用『聞言不信』。」木婉清道:「我昏去之時,你何
以不揭我面幕?」段譽搖頭道:「我只顧治你背上傷口,沒想到此事。」木婉清又氣又急,
喘息道:「你……你見到我背上肌膚了?你……你在我背上敷藥了?」段譽道:「是啊,你
的胭脂膏真靈,我萬萬料想不到這居然是金創藥膏。」
    木婉清道:「你過來,扶我一扶。」段譽道:「好!你原不該說這許多話,多歇一會,
再想法子逃生。」說著走過去扶她,手掌尚未碰到她手臂,突然間拍的一聲,左頰上熱辣辣
的吃了一記耳光。她雖在重傷之餘,出手仍是極為沉重。
    段譽給她打得頭暈眼花,身子打了個旋,雙手捧住面頰,怒道:「你…你幹麼打我?」
木婉清怒道:「大膽小賊,你……你竟敢碰我身上肌膚,竟敢……竟敢看我的背脊……」急
怒之下,登時暈倒,橫斜在地。
    段譽一驚,也不再記她掌摑之恨,忙搶過去扶起。只見她背脊上又有大量血水滲出,適
才她出掌打人,使力大了,本在慢慢收口的傷處復又破裂。
    段譽一怔:「木姑娘怪我不該碰她身上肌膚,但若不救,她勢必失血過多而死。事已如
此,只好從權,最多不過給她再打兩記耳光而已。」於是撕下衣襟,給她擦去傷口四周的血
漬,但見她肌膚晶瑩如玉,皓白如雪,更聞到陣陣幽香,當下不敢多看,匆匆忙忙的挑些胭
脂膏兒,敷上傷口。
    這一次木婉清不久便即醒轉,一睜眼,便向他惡狠狠的瞪視。段譽怕她再打,離得遠遠
地。木婉清道:「你……你又……」覺到背上傷口處陣陣清涼,知道段譽又替自己敷上了新
藥。段譽道:「我……我不能見死不救。」木婉清只是喘氣,沒力氣說話。
    段譽聽到左首淙淙水聲,走將過去,見是一條清澈的山溪,於是洗淨了雙手,俯下身去
喝了幾口,雙手捧著一掬清水,走到木婉清身邊,道:「張開嘴來,喝水吧!」木婉清微一
遲疑,流了這許多血後,委實口渴得厲害,於是揭起面幕一角,露出嘴來。
    其時日方正中,明亮的陽光照在她下半張臉上。段譽見她下頦尖尖,臉色白膩,一如其
背,光滑晶瑩,連半粒小麻子也沒有,一張櫻桃小口靈巧端正,嘴唇甚薄,兩排細細的牙齒
便如碎玉一般,不由得心中一動:「她……她實是個絕色美女啊!」這時溪水已從手指縫中
不住流下,濺得木婉清半邊臉上都是水點,有如玉承明珠,花凝曉露。段譽一怔,便不敢多
看,轉頭向著別處。
    木婉清喝完了他手中溪水,道:「還要,再去拿些來。」段譽依言再去取水,接連捧了
三次,她方始解渴。
    段譽爬到崖邊張望,只見對面崖上還留用著七八名漢子,手中各持弓箭,監視著這邊。
再向山谷中望時,不見有人爬上,但料知敵人決不會就此死心,勢必是另籌攻山之策。
    他搖了搖頭,又到溪邊捧些水喝了,再洗手去臉上從木婉清傷口中噴出來的血漬,心
想:「那斷腸散的解藥,吃不吃其實也不相干,不過還是吃了吧。」從懷中取出瓷瓶,倒些
解藥送入口中,和些溪水吞服了,心道:「這解藥苦得很,遠不如斷腸散甜甜的好吃。唉,
想不到木姑娘竟是這般美貌。最好是來個『睽』卦『初六』、『喪馬』,『見惡人無
咎』。」
    又想:「這崖頂上有水無食,敵人其實不必攻山,數日之後,咱二人餓也餓死了。」垂
頭喪氣的回到木婉清身前,說道:「可惜這山上沒果子,否則也好采幾枚來給你解饑。」
    木婉清道:「這些廢話,說來有什麼用?」過了一會,問道:「你怎麼識得鐘家小妞兒
的?」段譽將如何在劍湖宮中初識鐘靈、自己如何受辱而承她相救等情一一說了。
    木婉清一聲不響的聽完,冷笑道:「你不會武功,卻多管江湖上閒事,不是活得不耐煩
了麼?」段譽歉然道:「我自作自受,也沒話好說,只是連累姑娘,心中好生不安。」
    木婉清道:「你連累我什麼?這些人的仇怨是我自己結下的,世上便沒你這個人,他們
還不是一般的來圍攻我?只不過若沒有你,我便可以了無牽掛……殺個……殺個痛快,給他
們亂刀分屍,也勝於在這荒山上餓死。」她說到了『了無牽掛』四字,頓了一頓,覺得親口
承認牽掛於他,大是不該,不由得臉上一陣發燒。只是面幕遮住了她臉,段譽全沒覺得,而
她語音有異,段譽也沒留神,只道她傷後體弱,說話不暢,便安慰她道:「姑娘休息得幾
天,待背上傷處好了,那時再衝殺出去,他們也未必攔得住你。」木婉清冷笑道:「你倒說
得稀鬆平常,我這傷幾天之內怎好得了?對方好手著實不少……」
    猛聽得對面崖上一聲厲嘯,只震得群山鳴響。木婉清不禁全身一震,顫聲道:「那……
那是誰?內功這等了得?」一伸手,抓住了段譽的手臂。只聽得嘯聲迴繞空際,久久不絕,
群山所發出的回聲來去衝擊,似乎群鬼夜號,齊來索命。其時雖是天光白日,段譽於一剎那
間好似眼前天也黑了下來。過了良久,嘯聲才漸漸止歇。
    木婉清道:「這人武功厲害得緊,我說什麼也是沒命的了。你……你快快想法子逃命去
吧,不用再管我了。」段譽微笑道:「木姑娘,你把段譽看得忒也小了。姓段的雖然名譽極
壞,也不至於是這樣的人。」
    木婉清一雙妙目向他凝視半晌,目光中竟流露不勝淒婉之情,柔聲道:「『名譽極壞』
什麼的,是我跟你鬧著玩的,你別放在心上。你又是何苦要陪著我一起死,那……那又有什
麼用?你逃得性命,有時能想念我一刻,也就是了。」
    段譽從未聽過她說話如此溫柔,這嘯聲一起,她突然似乎變作了另一個人,只不過她惡
狠狠、冷冰冰的說慣了,這些斯斯文文的話說起來不免有些生硬,微笑道:「木姑娘,我喜
歡聽你這麼說話,那才像是個斯文美貌的好姑娘。」
    木婉清淳的一聲,突然厲聲道:「你怎麼知道我美貌?你見過我的相貌了,是不是?」
手上一緊,便如一隻鐵箍般扣住了段譽的手臂。段譽歎了口氣,道:「我拿水給你喝時,見
到你一半臉孔。便只一半容貌,便是世上罕有的美人兒。」
    木婉清雖然凶狠,終究是女孩兒家,得人稱讚,不免心頭竊喜,何況她長帶面幕,向來
只聽別人稱讚自己武功了得,從沒讚她容貌的,心中一高興,便放鬆了手,道:「你快去找
個山洞什麼的躲了起來,不論見到什麼,都不許出來。只怕那人頃刻間便要上來了。」
    段譽吃了一驚,道:「不能讓他上來。」跳起身來,奔到崖邊,突然間眼前一花,只見
一個黃色人影快速無倫的正撲上山來。山坡極為陡削,那人卻登山如行平地,比之猿猴猶更
矯捷。段譽心下駭然,叫道:「喂,你再上來,我要用石頭擲你了!」那人哈哈大笑,反而
縱躍得更加快了。
    段譽見他在這一笑之間,便又上升了丈許,無論如何不能讓他上山,但又不願再殺傷人
命,便拾起一塊石頭在那人身旁幾丈外投了下去。石頭雖不甚大,但自高而落,呼呼聲響,
勢道頗足驚人,段譽叫道:「喂,你瞧見了麼?要是我投在你身上,你便沒命了,快快退回
去吧。」那人冷冷笑道:「臭小子,你不要狗命了?敢對我這等無禮!」
    段譽見他又縱上數丈,情勢已漸危急,當下舉起幾塊石頭,對準他頭頂擲了下去。雙目
一閉,不敢瞧他墜崖而亡的慘狀。只聽得呼呼兩聲,那人縱聲長笑。段譽心中奇怪,睜開眼
來,但見幾塊石頭正向深谷中跌落,那人卻是絲毫無恙。段譽這一下可就急了,忙將石頭接
二連三的向他擲去。
    那人待石頭落到頭頂,伸掌推撥,石頭便即飛開,有時則輕輕一躍,避過石頭。段譽一
口氣投了三十多塊石頭,只不過略陰他上躍進之勢,卻損不到他毫髮。段譽眼見他越躍越
近,再也奈何他不得,猙獰可怖的面目已隱約可辨,忙回身奔到木婉清身旁,叫道:
「木……木姑娘,那……那人好生厲害,咱們快逃。」木婉清冷冷的道:「來不及啦。」
    段譽還待再說,猛然間背心上一股大力推到,登時凌空飛出,一交摔入樹叢之中,只跌
得昏天黑地,幸好著地之處長滿了矮樹,除了臉上擦破數處,並未受傷。他掙扎著爬起,只
見那人已站在木婉清之前。
    段譽快步奔前,擋在木婉清身前,問道:「尊駕是誰?為何出手傷人?」木婉清驚道:
「你……你快逃,別在這裡。」
    那人哈哈大笑,說道:「逃不了啦。老子是南海鱷神,武功天下第……第……嘿嘿,兩
個小娃娃一定聽到過我的名頭,是不是?」
    段譽心中怦怦亂跳,強自鎮定,向那人瞧去,第一眼便見到他一個腦袋大得異乎尋常,
一張闊嘴中露出白森森的利齒,一對眼睛卻是又圓又小,便如兩顆豆子,然而小眼中光芒四
射,向段譽臉上骨碌碌的一轉,段譽不由得打了一個寒噤。但見他中等身材,上身粗壯,下
肢瘦削,頦下一叢鋼刷般的鬍子,根根似戟,卻瞧不出他年紀多大。身上一件黃袍子,長僅
及膝,袍子子是上等錦緞,甚是華貴,下身卻穿著條粗布褲子,污穢襤褸,顏色難辨。十根
手指又尖又長,宛如雞爪。段譽初見時只覺此人相貌醜陋,但越看越覺他五官形相、身材四
肢,甚而衣著打扮,盡皆不妥當到了極處。
    木婉清道:「你過來,站在我身旁。」段譽道:「他……他會不會傷你?」木婉清冷清
笑道:「憑你這點點微末道行,能擋得住『南海鱷神』嗎?」但見他居然奮不顧身的來保護
自己,卻也不禁感動。
    段譽心想不錯,這怪人如要逐走自己,原只一舉手之勞,倒是別惹怒他才是,於是站到
木婉清身畔,說道:「原來尊駕外號叫作『南海鱷神』,武功天下第……第……那個,久聞
大名,如雷貫耳。在下這幾天來見識了不少英雄好漢,實以尊駕的武功最是厲害。我投了幾
十塊石頭打你,居然一塊也打不著。尊駕武功高強,了不起之至。」心想:「我雖然大送高
帽,可是他的確武功高強,這馬屁倒也不是違心之拍。」
    南海鱷神聽段譽大讚他武功厲害,心下得意之極,乾笑了兩聲,道:「小子的本領稀鬆
平常,眼光倒還不錯。你滾開吧,老子饒你性命。」段譽大喜,道:「那你老人家連木姑娘
也一起饒了吧!」南海鱷神一雙圓眼一沉,一伸手,將段譽推得登登登接連退出幾步,沉聲
道:「你走上一步,老子便不饒你了。」段譽心想:「這種江湖人物說得出,做得到,我還
是站著不動的為妙。」只見南海鱷神圓睜一雙小眼,不住向木婉清打量,問道:「『小煞
神』孫三霸是你殺的,是不是?」木婉清道:「不錯。」南海鱷神道:「他是我心愛的弟
子,你知不知道?」段譽暗暗叫苦:「糟糕,糟糕!木姑娘殺了他心愛的弟子,這事就不易
善罷了。我就是給他連戴十頂高帽子,只怕也不管事。」木婉清道:「殺的時候不知道,過
了幾天才知道。」南海鱷神道:「你怕我不怕?」木婉清道:「不怕!」
    南海鱷神一聲怒吼,聲震山谷,喝道:「你膽敢不怕我?你……你好大的膽子!仗著誰
的勢頭了?」
    木婉清冷冷的道:「我便是仗了你的勢。」南海鱷神一呆,喝道:「胡說八道!你能仗
我什麼勢了?」木婉清道:「你位列『四大惡人』,這麼高的身份,這麼大的威名,豈能和
一個身受重傷的女子動手?」這幾句話捧中有套,南海鱷神一怔之下,仰天哈哈大笑,說
道:「這話倒也有理。」
    段譽聽到『四大惡人』四字,心想原來他是鐘靈之父鐘成仇請來的朋友,不妨拉拉鐘萬
仇的交情,或許有點用處,待聽他說『這話倒也有理』,忙道:「江湖上到處都說南海鱷神
是大大的英雄好漢,別說決不欺侮受了傷的女子,便是受了傷的男子也不打。大家又說,南
海鱷神連單身男人也不打,對手越多,他打起來越高興,這才顯得他老人家武功高強。」
    南海鱷神瞇著一對圓眼,笑吟吟的聽著,不住點頭,問道:「這話倒也有理。你聽誰說
的?」段譽道:「無量劍東宗掌門左子穆,西宗掌門辛雙清,神農幫幫主司空玄,萬劫谷谷
主『馬王神』鐘萬仇,他夫人『俏藥叉』甘寶寶,還有來自江南的瑞婆婆、平婆婆,嘿嘿,
太多,太多,我也記不清那許多了。」
    南海鱷神點頭道:「你這小子有意思。下次你聽到有誰說老子英雄了得,須得牢牢記住
他姓名。」轉頭問木婉清道:「聽說你武功不錯啊,怎地會受了重傷,是給誰傷的?」
    木婉清悻悻的道:「他們四個打我一個啊。倘若是你南海鱷神,當然不怕,敵人越多越
好,我可不成了。」南海鱷神道:「這話倒也有理。四個人打一個姑娘,好不要臉。」段譽
忙道:「是啊,真正的英雄好漢,連單打獨鬥也不幹,那有四個打一個之理?只可惜你老人
家當時沒見到,否則你一手一個,登時便將他們打得筋折骨斷。」南海鱷神搖頭道:「不
對!不對!不對!」
    他大腦袋一搖,說聲「不對」,段譽心中就是一跳,他連說三聲「不對」,段譽心中大
跳了三下,不知什麼地方說錯了,卻聽他道:「我不把人家打得筋折骨斷。我只這麼喀喇一
聲,扭斷了他龜兒子的脖子。筋折骨斷,不一定死,那不好玩。扭斷脖子,龜兒子就活不成
了。你要是不信,我就扭了你的脖子試試。」
    段譽忙道:「我信,我信,那倒不用試了。」隨即記起,鐘萬仇的家人進喜兒接待『四
大惡人』之一的岳老二,只因叫錯了一句『三老爺』,又說他是『大大的好人』,便給他扭
斷了脖子,看來這人便是岳老二了,說道:「是啊,你是惡得不能再惡的大惡人,有人說你
是岳老二,我說該當叫岳老大才是。你岳老大扭人脖子,那裡還能讓他活命?」
    南海鱷神大喜,抓住了他雙肩連連搖幌,笑道:「對,對!你這小子真聰明,知道我是
惡得不能再惡的大惡人。岳老大是不行,老二是不錯的。」
    段譽只給他抓得雙肩疼痛入骨,仍然強裝笑容,說道:「誰說的?『岳老大』三字,當
之無愧。」心中暗暗慚愧:「段譽啊段譽,你為了要救木姑娘,說話太也無恥,諂諛奉承,
全無骨氣。聖賢之書,讀來何用?」又想:「倘若為我自己,那是半句違心之論也決計不說
的,貪生怕死,算什麼大丈夫了?只不過為了木姑娘,也只得委屈一下了。易彖曰:『柔順
利貞,君子攸行』,就是以柔克剛的道理。」言念及此,心下稍安。
    南海鱷神放開段譽肩頭,向木婉清道:「岳老二是英雄好漢,不殺受了傷的女子……」
段譽心想:「他始終不敢自居老大,不知那個老大更是何等惡人?」生怕得罪了他,不敢多
問。只聽他續道:「……下次待你人多勢眾之時,我再殺你便了,今日不能殺你了。我且問
你,我聽人說,你長年戴了面幕,不許別人見你容貌,倘若有人見到了,你如不殺他,便得
嫁他,此言可真?」
    段譽大吃一驚,只見木婉清點了點頭,不由得驚疑更甚。
    南海鱷神道:「你幹麼立下這個怪規矩?」木婉清道:「這是我在師父跟前立下的毒
誓,若非如此,師父便不傳我武藝。」南海鱷神問道:「你師父是誰?這等希奇古怪,亂七
八糟,放屁,放屁!」木婉清傲然道:「我敬重你是前輩,尊你一聲老人家。你出言不遜,
辱我師父,卻是不該。」
    南海鱷神手起一掌,擊在身旁一塊大石之上,登時石屑紛飛,幾粒石屑濺到段譽臉上,
彈得他甚是疼痛。段譽暗想:「一個人的武功竟可練到這般地步,如果擊上血肉之軀,別人
還有命麼?」卻見木婉清目不稍瞬,渾不露畏懼之意。
    南海鱷神向她瞪視半晌,道:「好,算你說得有理。你師父是誰?嘿嘿,這等……這
等……嘿嘿。」木婉清道:「我師父叫做『幽谷客』。」南海鱷神沉吟道:「『幽谷客』?
沒聽見過。沒有名氣!」木婉清道:「我師父隱居幽居,才叫『幽谷客』啊!怎能與你這般
大名鼎鼎的人物相比?」
    南海鱷神點頭道:「這話倒也有理。」突然提高聲音,喝道:「我那徒兒孫三霸,是不
是想看你容貌,因而給你害死?」木婉清冷冷清的道:「你知道自己徒兒的脾氣。他只消學
得你本事十成中的一成,我便殺他不了。」南海鱷神點頭道:「這話倒也有理。」但想到自
己這一門的規矩,向來一徒單傳,孫三霸一死,十餘年傳功督導的心血化為烏有,越想越
惱,大喝一聲:「他媽的!」
    木婉清和段譽見他一張臉皮突轉焦黃,神情猙獰可怖,均是心下駭然,只聽他大聲道:
「我要給徒兒報仇!」
    段譽說道:「岳二爺,你說過不傷她性命的。再說,你的徒弟學不到你武功的一成,死
了反而更好,免得活在世上,教你大失面子。」南海鱷神點頭道:「這話倒也有理。岳老二
的面子是萬萬失不得的。」問木婉清道:「我徒兒看到了你容貌沒有?」木婉清咬牙道:
「沒有!」南海鱷神道:「好!三霸這小子死不瞑目,讓我來瞧瞧你的相貌。看你到底是個
醜八怪,還是個天仙般的美女。」
    木婉清這一驚當真非同小可,自己曾在師父之前立下毒誓,倘若南海鱷神伸手來強揭面
幕,自己自然無法殺他,難道能嫁給此人?忙道:「你是武林中的成名高人,豈能作這等卑
鄙下流之事?」
    南海鱷神冷笑道:「我是惡得不能再惡的大惡人,作事越惡越好。老子生平只有一條規
矩,乃是不殺無力還手之人。此外是無所不為,無惡不作。你乖乖的自己除下面幕來,不必
麻煩老子動手。」木婉清顫聲道:「你當真非看不可?」南海鱷神怒道:「你再囉哩囉嗦,
就不但除你面幕,連你全身衣衫也剝你媽個清光。老子不扭斷你脖子,卻扭斷你兩隻手、兩
只腳,這總可以吧?」
    木婉清心道:「我殺他不得,惟有自盡。」向段譽使個眼色,叫他趕快逃生。段譽搖了
搖頭,只見南海鱷神鋼髯抖動,「嘿」的一聲,伸出雞爪般的五指,便去抓她面幕。
    木婉清一掀袖中機括,噗噗噗,三枝短箭如閃電般激射而出,一齊射中南海鱷
    神小腹。那知跟著拍拍拍三聲響,三枝箭都落在地下,似乎他衣內穿著什麼護身皮甲。
木婉清身子一顫,又是三枝毒箭射出,兩枝奔向他胸膛,第三枝直射面門。射向他胸膛的兩
枝毒箭仍是如中硬革,落在地下。第三枝箭將到面門,南海鱷神伸出中指,輕輕在箭桿上一
彈,那箭登時飛得無影無蹤。
    木婉清抽出長劍,便往自己頸中抹去,只是重傷之後,出手不快,南海鱷神一把搶過,
擲在地下,嘿嘿兩聲冷笑,說道:「我的規矩,只是不殺無力還手之人,你射我六箭,那是
向我先動手了。我要先看看你的臉蛋,再取你小命。這是你自己先動手的,可怪不得我壞了
規矩。」
    段譽叫道:「不對!」南海鱷神轉頭道:「怎麼?」段譽道:「你是英雄好漢,不能欺
侮身受重傷的女子。」南海鱷神道:「她向我連射六枝毒箭,你沒瞧見麼?是身受重傷的女
子欺侮英雄好漢,並不是英雄好漢欺侮身受重傷的女子。」段譽道:「這還是不對。」南海
鱷神怒道:「怎麼還是不對?放屁!」段譽道:「你的規矩,乃是『不殺無力還手之人』這
八個字,是不是?」南海鱷神圓睜豆眼,道:「不錯!」段譽道:「這八個字能不能改?」
南海鱷神怒道:「老子的規矩定了下來,自然不能改。」段譽道:「一個字都不能改?」南
海鱷神道:「半個字也不能改。」段譽道:「倘若改了,那是什麼?」南海鱷神怒道:「那
是烏龜兒子王八蛋!」
    段譽道:「很好,很好!你沒有打木姑娘,木姑娘卻放箭射你,這並不是『還手』,這
叫做先下手為強。倘若你出手打她,她重傷之下,決計沒有招架還手之力。因此她是有力偷
襲,無力還手。你如殺她,那便是改了你的規矩,你如改了規矩,那便是烏龜兒子王八
蛋。」他幼讀儒經佛經,於文義中的些少差異,辨析甚精,什麼「是不為也,非不能也」,
什麼「白馬非馬,堅石非石」,什麼「有相無性,非常非斷」,鑽研得一清二楚,當此緊急
關頭,抓住了南海鱷神一句話,便跟他辯駁起來。
    南海鱷神狂吼一聲,抓住了他雙臂,喝道:「你膽敢罵我是烏龜兒子王八蛋!」叉開五
指,便要伸向他頭頸。
    段譽道:「你如改了規矩,便是烏龜兒子王八蛋。倘若規矩不改,便不是烏龜兒子王八
蛋。你愛不愛做烏龜兒子王八蛋,全瞧你改不改規矩。」
    木婉清見他生死繫於一線,在這如此凶險的情境之下,仍是『烏龜兒子王八蛋』的罵個
不休,心想南海鱷神必定狂性大發,扭斷了他脖子,心下一陣難過,眼淚奪眶而出,轉過了
頭,不忍再看。
    不料南海鱷神給他這幾句話僵住了,心想我如扭斷他的脖子,便是殺了一個無力還手之
人,豈非成了烏龜兒子王八蛋?一對小眼瞪視著他,左手漸漸使勁。段譽的臂骨格格作響,
幾欲斷折,痛得幾欲暈去,大聲道:「我無力還手,你快殺了我吧!」南海鱷神道:「我才
不上你的當呢,你想叫我做烏龜兒子王八蛋,是不是?」說著提起他的身子,重重往地下摔
落。段譽只跌得眼前一片昏黑,似乎五臟六腑都碎裂了。
    南海鱷神喃喃的道:「我不上當!我不殺你這兩個小鬼。」一伸手,抓住木婉清身上所
披的綠斗篷,嘶的一響,扯將下來。木婉清驚呼一聲,縮身向後。南海鱷神揚手揮出,那斗
篷飛將起來,乘風飄起,宛似一張極大的荷葉,飄出山崖,落向瀾滄江上,飄飄蕩蕩的向下
游飛去。南海鱷神獰笑道:「你不取下面幕,老子再剝你的衣衫!」
    木婉清向段譽招了招手,道:「你過來。」段譽一跛一拐的走到她身前,淒然搖頭。木
婉清轉頭向他,背脊向著南海鱷神,低聲道:「你是世上第一個見到我容貌的男子!」緩緩
拉開了面幕。
    段譽登時全身一震,眼前所見,如新月清暈,如花樹堆雪,一張臉秀麗絕俗,只是過於
蒼白,沒半點血色,想是她長時面幕蒙臉之故,兩片薄薄的嘴唇,也是血色極淡,段譽但覺
她楚楚可憐,嬌柔婉轉,那裡是一個殺人不眨眼的女魔頭?
    木婉清放下面幕,向南海鱷神道:「你要看我面貌,須得先問過我丈夫。」
    南海鱷神奇道:「你已嫁了人麼?你丈夫是誰?」
    木婉清指著段譽道:「我曾立過毒誓,若有那一個男子見到了我臉,我如不殺他,便得
嫁他。這人已見了我的容貌,我不願殺他,只好嫁他。」
    段譽大吃一驚,道:「這……這個……」
    南海鱷神一呆,轉過頭來。段譽見他一雙如蠶豆般的小眼向自己從上至下、又從下至上
的細看,只給他瞧得心中發毛,背上發冷,只怕他狂怒之下,撲上來便扭斷自己脖子。
    忽聽南海鱷神「嘖嘖嘖」的讚美數聲,臉現喜色,說道:「妙極,妙極!快快轉過身
來!」段譽不敢違抗,轉過身來。南海鱷神又道:「妙極,妙極!你很像我,你很像我!」
    不管他說什麼話,都不及『你很像我』這四字令段譽與木婉清如此詫異,二人均想:
「這話莫名其妙之至,你武功高強,容貌醜陋,像你什麼啊?何況還加上一個『很』字?」
    南海鱷神一跳,躍到了段譽身邊,摸摸他後腦,捏捏他手腳,又在他腰眼裡用力掀了幾
下,裂開了一張嘴,哈哈大笑,道:「你真像我,真的像我!」拉住了他手臂,道:「跟我
去吧!」段譽摸不著半點頭腦,問道:「你叫我去那裡?」南海鱷神道:「跟著我去便是。
快快叩頭!求我收你為弟子。你一求,我立即答允。」
    這一下當真大出段譽意料之外,囁嚅道:「這個……這個……」
    南海鱷神手舞足蹈,似乎拾到了天下最珍貴的寶貝一般,說道:「你手長足長,腦骨後
凸,腰肋柔軟,聰明機敏,年紀不大,又是男人,真是武學奇材。你瞧,我這後腦骨,不是
跟你一般麼?」說著轉過身來。段譽摸摸自己後腦,果覺自己的後腦骨和他似乎生得相像,
那料到他說「你很像我」,只不過是兩人的一塊腦骨相同。
    南海鱷神笑吟吟的轉身,說道:「咱們南海一派,向來有個規矩,每一代都是單傳,只
能收一個徒兒。我那死了的徒兒『小煞神』孫三霸,後腦骨遠沒你生得好,他學不到我一成
本事,死得很好,一乾二淨,免得我親手殺他,以便收你這個徒兒。」
    段譽不禁打了個寒噤,心想這人如此殘忍毒辣,只見到有人資質較好,便要殺了自己徒
兒,以便另換弟子,別說自己不願學武,便是要學武功,也決計不肯拜這等人為師。但自己
倘若拒絕,大禍便即臨頭,正當無計可施之際,南海鱷神忽然大喝:「你們鬼鬼祟祟的干什
麼?都給我滾過來!」
    只見樹叢之中鑽出十幾個人來,瑞婆婆、平婆婆、那使劍漢子都在其內。原來南海鱷神
一上崖頂,段譽不能再擲石阻敵,這一干人便乘機攀了上來。
    這些人伏在樹叢之中,雖都屏息不動,卻那裡逃得過南海鱷神的耳朵?他乍得段譽這等
良材美質,心中高興,一時倒也不發脾氣,笑嘻嘻的向瑞婆婆等橫了一眼,喝道:「你們上
來幹什麼?是來恭喜我老人家收了個好徒兒麼?」
    瑞婆婆向木婉清一指,說道:「我們是來捉拿這小賤人,給夥伴們報仇。」
    南海鱷神怒道:「這小姑娘是我徒兒的老婆,誰敢拿她?他媽的,都給我滾開!」
    眾人面面相覷,均感詫異。
    段譽大著膽子道:「我不能拜你為師。我早有了師父啦。」南海鱷神大怒,喝道:「你
師父是誰?他的本領還大得過我麼?」段譽道:「我師父的功夫,料想你半點也不會。這周
易中的『卦象』、『系辭』,你懂麼?這『明夷』、『未濟』的道理,你倒說給我聽聽。」
南海鱷神搔了搔頭皮,什麼『卦象』、『系辭』,什麼『明夷』、『未濟』,果然連聽也沒
聽見過,可不知是什麼神奇武功。
    段譽見他大有為難之色,又道:「看來這些高深的本事你都是不會的了。因此老英雄的
一番好意,我只有心領了,下次我請師父來跟你較量較量,且看誰的本事大。倘若你勝過了
我師父,我再拜你為師不遲。」
    南海鱷神怒道:「你師父是誰?我還怕了他不成?什麼時候比武?」
    段譽原是一時緩兵之計,沒料到他竟會真的訂約比武,正躊躇間,忽聽得遠處偉來一陣
尖銳悠長的鐵哨聲,越過數個山峰,破空而至。這哨聲良久不約,吹哨者胸中氣息竟似無窮
無盡、永遠不需換氣一般。崖上眾人初聽之時,也不過覺得哨聲淒厲,刺人耳鼓,但越聽越
是驚異,相顧差愕。
    南海鱷神拍了拍自己後腦,叫道:「老大在叫我,我沒空跟你多說。你師父什麼時候跟
我比武?在什麼地方?快說,快說!」
    段譽吞吞吐吐的道:「這個……我可不便代我師父訂什麼約會。你一走,這些人便將我
們二人殺了,我怎能……怎樣能去告知我師父?」說著向瑞婆婆等人一指。
    南海鱷神頭也不回,左手反手伸出,已抓住那使劍漢子的胸口,身向左側,右手五根手
指掀住他頭蓋,左手右轉,吉手左轉,雙手交叉一扭,喀喇一聲,將那漢子的脖子扭斷了。
那人臉朝背心,一顆腦袋軟軟垂將下來。他右手已將長劍拔出了一半,出手也算極快,但劍
未出鞘,便已身死。
    這漢子先前與木婉清相鬥,身子矯捷,曾揮劍擊落她近身而發的毒箭,但在南海鱷神這
猶似電閃的一扭之下,竟無半點施展餘地,旁觀眾人無不嚇得呆了。南海鱷神隨手一抖,將
他屍身擲過在一旁。瑞婆婆手下三名大漢齊聲虎吼,撲將上來。南海鱷神右足連踢三腳。三
名大漢高高飛起,都摔入谷中了。慘呼聲從谷中傳將上來。群山迴響,段譽只聽得全身寒毛
直豎。瑞婆婆等無不嚇得倒退。南海鱷神笑道:「喀喇一響,扭斷了脖子,好玩,好玩。老
子扭一個脖子不夠,還要扭第二個。那一個逃得慢的,老子便扭斷他的脖子。」
    瑞婆婆、平婆婆等嚇得魂飛魄散,飛快的奔到崖邊,紛紛攀援而下。
    南海鱷神連聲怪笑,向段譽道:「你師父有這本事嗎?你拜我為師,我即刻教你這門本
事。你老婆武功不錯,她如不聽你話,你喀喇一下,就扭斷了她的脖子……」
    突然間鐵哨聲又作,這次卻是嘰嘰、嘰嘰的聲音短促,但仍是連續不絕。南海鱷神叫
道:「來啦,來啦!你奶奶的,催得這麼緊。」向段譽道:「你乖乖的等在這裡,別走
開。」急步奔出,往崖下縱身跳了下去。
    段譽又驚又喜:「他這一跳下去,可不是死了麼?」奔到崖邊看時,只見他正一縱一躍
的往崖下直落,一墜數丈,便伸手在崖邊一按,身子躍起,又墜數丈,過不多時,已在谷口
的白雲中隱沒。
    段譽伸了伸舌頭,回到木婉清身邊,笑道:「幸虧姑娘有急智,將這大惡人騙倒了。」
木婉清道:「什麼騙倒了?」段譽道:「這個……姑娘說第一個見到你面貌的男子,你便
得……便得……」
    木婉清道:「誰騙人了?我立過毒誓,怎能不算?從今而後,你便是我的丈夫了。不過
我不許你拜這惡人為師,學了他的本事來扭我脖子。」
    段譽一呆,說道:「這是危急中騙騙那惡人的,如何當得真?我怎能做姑娘的……姑娘
的……那個丈夫?」木婉清扶著巖壁,顫巍巍的站起身來,說道:「什麼?你不要我麼?你
嫌棄我,是不是?」段譽見她惱怒之極,忙道:「姑娘身子要緊,這一時戲言,如何放在心
上?」木婉清跨前一步,拍的一聲,重重打了他一個耳光,但腿上一軟,站立不住,一交摔
在他懷中。段譽忙伸手摟住。
    木婉清給他抱住了,想起他是自己丈夫,不禁全身一熱,怒氣便消了,說道:「快放開
我。」
    段譽扶著木婉清坐倒,讓她仍是靠在巖壁之上,心想:「她性子本已乖張古怪,重傷之
後,只怕更是糊里糊塗。眼下只有順著她些,她說什麼,我便答應什麼。這『困』卦中不是
說『有言不信』嗎?既然遇『困』,也只好『有言不信』了。否則的話,我既做大惡人的徒
弟,又做這惡姑娘的丈夫,我段譽豈不也成了小惡人了?」想到此處,不禁暗暗好笑,便柔
聲慰道:「你別生氣,我來找些什麼吃的。」
    木婉清道:「這高崖光禿禿的,有什麼可吃的?好在那些人都給嚇走了。待我歇一歇,
養足力氣,背你下山。」段譽連連搖手,說道:「這個……這個……這萬萬不可,你路也走
不動,怎麼還能背我?」
    木婉清道:「你寧可自己性命不要,也不肯負我。郎君,我木婉清雖是個殺人不眨眼的
女子,卻也願為自己丈夫捨了性命。」這幾句話說來甚是堅決。
    段譽道:「多謝你啦,你養養神再說。以後你不要再戴面幕了,好不好?」木婉清道:
「你叫我不戴,我便不戴。」說著拉下了面幕。
    段譽見到她清麗的容光,又是一呆,突然之間,腹中一陣劇烈日的疼痛,不由得「啊
喲」一聲,叫了出來。這陣疼痛便如一把小刀在肚腹中不住絞動,將他腸子一寸寸的割斷。
段譽雙手按住肚子,額頭汗珠便如黃豆般一粒粒滲出來。
    木婉清驚道:「你……你怎麼啦?」段譽呻吟道:「這……這斷腸散……斷腸散……」
木婉清道:「啊喲,你沒服解藥嗎?」段譽道:「我服過了。」木婉清道:「只怕份量不
夠。」從他懷中取出瓷瓶,倒些解藥給他服下,但見他仍是痛得死去活來,拉著他坐在自己
身旁,安慰道:「現下好些了麼?」段譽只痛得眼前一片昏黑,呻吟道:「越來越痛……越
痛了。這解藥只怕是假……假的。」
    木婉清怒道:「這司空玄使假藥害人,待會咱們去把神農幫殺個乾乾淨淨。」段譽道:
「咱們……咱們給他的也是……也是假藥。司空玄以直報怨,倒也……倒也怪他不得。」
    木婉清怒道:「什麼怪他不得?咱們給他假藥不打緊,他怎麼能給咱們假藥?」用袖子
給他抹了抹汗,見他臉色慘白,不由得一陣心酸,垂下淚來,嗚咽道:「你……你不能就此
死了!」將右頰湊過去貼住他左頰,顫聲道:「郎……郎君,你可別死!」
    段譽的上身給她摟著,他一生之中,從未如此親近過一個青年女子,臉上貼的是嫩頰柔
膩,耳中聽到的是「郎君、郎君」的嬌呼,鼻中聞到的是她身上的幽香細細,如何不令他神
魂飄蕩?便在此時,腹中的疼痛恰好也漸漸止歇了。原來司空玄所給的並非假藥,只是這斷
腸散實是霸道之極的毒藥,此時發作之期漸近,雖然服了解藥後毒性漸漸消除,腹中卻難免
一陣陣時歇時作的劇痛。這情形司空玄自然知曉,只是當時不敢明言,生怕惹惱了靈鷲宮的
聖使。
    木婉清聽他不再呻吟,問道:「現下痛得好些了麼?」段譽道:「好一些了。不過……
不過……」木婉清道:「不過怎樣?」段譽道:「如果你離開了我,只怕又要痛起來。」木
婉清臉上一紅,推開他的身子,嗔道:「原來你是假裝的。」
    段譽登時羞得滿臉通紅,無地自容,但腹中又是一陣劇痛,忍不住又呻吟起來。
    木婉清握住了他手,說道:「郎君,如果你死了,我也不想活了。咱們倆同到陰曹地
府,再結夫妻。」段譽不願她為自己殉情,說道:「不,不!你得先替我報仇,然後每年來
掃祭我的墳墓。我要你在我墓上掃祭三十年、四十年,我這才死得瞑目。」木婉清道:「你
這人真怪,人死之後,還知道什麼?我來掃墓,於你有什麼好處?」
    段譽道:「那你陪著我一起死了,我更加沒有好處。喏,我跟你說,你這麼美貌,如果
年年來給我掃一次墓,我地下有知,瞧著你也開心。但如你陪著我一起死了,大家都變成了
骷髏白骨,就沒這麼好看了。」
    木婉清聽他稱讚自己,心下歡喜,但隨即想到,今日剛將自己終身托付於他,他轉眼卻
便要死去,不由得珠淚滾滾而下。
    段譽伸手摟住了她纖腰,只覺觸手溫軟,柔若無骨,心中又是一動,便低頭往她唇上吻
去。他生平第一次親吻女子,不敢久吻,便即仰頭向後,癡癡的瞧著她美麗的臉龐,吧道:
「只可惜我命不久長,這樣美麗的容貌,沒多少時刻能見到了。」
    木婉清給他一吻之後,一顆心怦怦亂跳,紅暈生頰,嬌羞無限,本來全無血色的臉上更
增三分艷麗,說道:「你是世間第一個瞧見我面貌的男子,你死之後,我便劃破臉面,再也
不讓第二個男子瞧見我的本來面目。」
    段譽本想出言阻止,但不知如何,心中竟然感到一陣妒意,實不願別的男子再看到她這
等容光艷色,勸阻之言到了口邊,竟然說不出來,卻問道:「你當年為什麼要立這樣一個毒
誓?這誓雖然古怪,倒也……倒也挺好!」
    木婉清道:「你既是我夫郎,說了給你聽那也無妨。我是個無父無母之人,一生出來便
給人丟在荒山野地,幸蒙我師父救了去。她辛辛苦苦的將我養大,教我武藝。我師父說天下
男子個個負心,假使見了我的容貌,定會千方百計的引誘我失足,因此從我十四歲上,便給
我用面幕遮臉。我活了十八年,一直跟師父住在深山裡,本來……」
    段譽插口道:「嗯,你十八歲,小我一歲。」
    木婉清點點頭,續道:「今年春天,我們山裡來了一個人,是師父的師妹『俏藥叉』甘
寶寶派他送信來的……」段譽又插口道:「『俏藥叉』甘寶寶?那不是鐘靈的媽媽?」木婉
清道:「是啊,她是我師叔。」突然臉一沉,道:「我不許你老是記著鐘靈這小鬼。你是我
丈夫,就只能想著我一個。」段譽伸伸舌頭,做個鬼臉。
    木婉清怒道:「你不聽嗎?我是你的妻子,也就只想著你一個,別的男子,我都當他們
是豬、是狗、是畜生。」段譽微笑道:「我可不能。」木婉清伸手欲打,厲聲問道:「為什
麼?」段譽笑道:「我的媽媽,還有你的師父,那都不是『別的女子』嗎?我怎能當她們都
是畜生?」木婉清愕然,終於點了點頭,說道:「但你不能老是想著鐘靈那小鬼。」段譽
道:「我沒有老是想著她。你提到鐘夫人,我才想到鐘靈。你師父的信裡說什麼啊?」
    木婉清道:「我不知道。師父看了那信,十分生氣,將那信撕得粉碎,對送信的人說:
『我都知道了,你回去吧。』那人去後,師父哭了好幾天,飯也不吃,我勸她別煩惱,她只
不理,也不肯說什麼原因,只說有兩個女人對她不起。我說:『師父,你不用生氣。這兩個
壞女人這樣害苦你,咱們就去殺了。』師父說:『對!』於是我師徒倆就下山來,要去殺這
兩個壞女人。師父說,這些年來她一直不知,原來是這兩個壞女人害得她這般傷心,幸虧甘
寶寶跟她說了,又告知她這兩個女人的所在。」
    段譽心道:「鐘夫人好似天真爛漫、嬌嬌滴滴的,卻原來這般工於心計。這可是借刀殺
人啊。她自己恨這兩個女子,卻要你師父去殺了她們。」
    木婉清續道:「我們下山之時,師父命我立下毒誓,倘若有人見到了我的臉,我若不殺
他,便須嫁他。那人要是不肯娶我為妻,或者娶我後又將我遺棄,那麼我務須親手殺了這負
心薄倖之人。我如不遵此言,師父一經得知,便立即自刎。我師父說得出,做得到,可不是
隨口嚇我。」
    段譽暗暗心驚,尋思:「天下任何毒誓,總說若不如此,自己便如何身遭惡報。她師父
卻以自刎作為要脅,這誓確是萬萬違背不得。」
    木婉清又道:「我師父便似是我父母一般,待我恩重如山,我如何能不聽她的吩咐?何
況她這番囑咐,全是為了我好。當時我毫不思索,便跪下立誓。我師徒下得山來,便先到蘇
州去殺那姓王的壞女人。可是她住的地方十分古怪,岔來岔去的都是河濱港灣,我跟師父殺
了那姓王壞女人的好些手下,卻始終見不到她本人。後來我師父說,咱二人分頭去找,一個
月後倘若會合不到,便分頭到大理來,因為另一個壞女人住在大理。那知這姓王壞女人手下
有不少武功了得的男女奴才,瑞婆婆和平婆婆這兩個老傢伙,便是這群奴才的頭腦。我寡不
敵眾,邊打邊逃的便來到大理,找到了甘師叔。她叫我在她萬劫谷外的莊子裡住,說等我師
父到來,再一起去殺大理那個壞女人。不料我師父沒來,瑞婆婆這群奴才卻先到了。以後的
事,你就都知道了。」
    她說得有些倦了,閉目養神片刻,又道:「我初時只道你便如師父所說,也像天下所有
的男子一般,都是無情無義之輩。那知你借了我黑玫瑰去後,居然趕著回來向我報訊,這就
不容易了。這群奴才圍攻我,你不會武功,好心護著我。我……我又不是沒良心之人,心中
自然感激。」段譽心道:「你將我拖在馬後,浸入溪水,動不動就打我耳光,原來是心中感
激。對啦!倘若不是心中感激,早就一箭射死我了。」
    木婉清又道:「你給我治傷,見到了我背心,我又見到了你的光屁股。我早在想,不嫁
你只怕不行了。後來這南海鱷神苦苦相逼,我只好讓你看我的容貌。」說到這裡,轉頭向段
譽凝視,妙目中露出脈脈柔情。
    段譽心中一動:「難道,難道她真的對我生情了麼?」說道:「你見到我光……光什麼
的,不用放在心上。剛才為事勢所迫,你出於無奈,那也不用非遵守這毒誓不可。」
    木婉清大怒,厲聲道:「我發過的誓,怎能更改?你的光屁股挺好看麼?醜也醜死了。
你如不願娶我,乘早明言,我便一箭將你射死,以免我違背誓言。」
    段譽欲待辯解,突然間腹中劇痛又生,他雙手按住了肚子,大聲呻吟。木婉清道:「快
說,你肯不肯娶我為妻?」段譽道:「我……我肚子……肚子好痛啊!」木婉清道:「你到
底願不願做我丈夫?」段譽心想反正這麼痛將下去,總是活不久長了,何必在身死之前又傷
她的心,令她終身遺恨?便點頭道:「我……我願娶你為妻。」
    木婉清手指本已扣住袖中發射毒箭的機括,聽他這麼說,登時歡喜無限,一張俏臉如春
花初綻,手離機括,笑吟吟詩的摟住了他,說道:「好郎君,我跟你揉揉肚子。」段譽道:
「不,不!咱倆還沒成婚!男女……男女授受不親……這個……這個使不得。」木婉清道:
「呸,怎地剛才又親我了?」段譽道:「我見你生得太美,實在忍不住,可對不住了。」木
婉清笑道:「也不用說對不住,你親我,我也很歡喜呢。」段譽心道:「她天真無邪,才是
真的,鐘夫人可是假的。鐘靈年紀小,也是真的。」
    木婉清道:「是了!你餓得太久,痛起來加倍厲害些。我去割些這傢伙的肉給你吃。」
說著扶住石壁站起,要去割那給南海鱷神扭斷了脖子的使劍漢子屍體上的肉。
    段譽大吃一驚,登時忘了腹中疼痛,大聲道:「人肉吃不得的,我寧死也不吃。」木婉
清奇道:「為什麼不能吃?我跟師父在山裡之時,老虎肉也吃,豹子肉也吃,依你說都吃不
得麼?」段譽道:「老虎豹子自然能吃,人肉卻吃不得!」木婉清道:「人肉有毒麼?我倒
不知道。」段譽道:「不是有毒。你是人,我是人,這漢子也是人。人肉不能吃的。」木婉
清道:「為什麼?我見豺狼餓了,就吃另外的豺狼。」段譽歎道:「是啊,倘若人也吃人,
那不是跟豺狼一樣了嗎?」
    木婉清自幼只跟師父在一起,從未和第三人相處,她師父性情怪僻,向來不跟她說起世
事,是以她於世間的道德規矩、禮義律法,什麼都不知道,這時聽段譽說「人不能吃人」,
只是將信將疑,睜大一雙俏眼,頗感詫異。
    段譽道:「你胡亂殺人,也是不對的。子曰:『己所不欲,勿施於人。』你不想給人殺
了,也就不該殺人。別人有了危難苦楚,該當出手幫助,才是做人的道理。」
    木婉清道:「那麼我逢到危難苦楚,別人也來幫我麼?為什麼我遇見的人,除了師父和
你之外,個個都是想殺我、害我、欺侮我,從來不好好待我?老虎豹子要咬我、吃我,我便
將它殺了。那些人要害我、殺我,我自然也將他們殺了。那有什麼不同?」
    這幾句話只問得段譽啞口無言,只得道:「原來世間的事情,你一點兒也不懂。」木婉
清道:「你不會武功,卻來理武林中的事,我看世間的事情,你也懂不了多少。」段譽點點
頭苦笑,道:「這話倒也有理。」
    木婉清哼了一聲,說道:「什麼『這話倒也有理』?你還沒拜師父,倒已學會了師父的
話。」段譽笑道:「南海鱷神還明白有理無理,那也就沒算惡得到家……」
    忽聽得木婉清「啊」的一聲驚呼,撲入段譽懷中,叫道:「他……他又來了……」段譽
轉過頭來,只見崖邊黃影一幌,南海鱷神躍了上來。
    他見到段譽,裂嘴笑道:「你還沒磕頭拜師,我放心不下,生怕給那一個不要臉的傢伙
搶先收了去做徒兒。老大說,天下什麼都是先下手為強,後下手遭殃,好東西拿到了手才是
你的,給人家搶去之後,再要搶回來就不容易了。老大的話總是不錯的,我打他不過,就得
聽他的話。喂,小子,快磕頭拜師吧。」
    段譽心想此人要強好勝,愛戴高帽,但輸給老大卻是直言不諱,眼見他左眼腫起烏青,
嘴角邊也裂了一大塊,定是給那個老大打的,世上居然還有武功勝於他的,倒也奇了,拜師
是決計不拜的,只有跟他東拉西扯,說道:「剛才老大吹哨子叫你去,跟你打了一架?」南
海鱷神道:「是啊。」段譽道:「你一定打贏了,老大給你打得落荒而逃,是不是?」
    南海鱷神搖頭道:「不是,不是!他武功還是比我強得多。多年不見,我只道這次就算
仍然打他不過,搶不到『四大惡人』中的老大,至少也能跟他鬥上一二百回合,那知道三拳
兩腳,就給他打得躺在地下爬不起來。老大仍是他做,我做老二便了。不過我倒也在他胯上
重重踢了一腳。他說:『岳老三,你武功很有長進了啊。』老大讚我武功很有長進,老大的
話總是不錯的。」
    段譽道:「你是岳老二,不是岳老三。」南海鱷神臉有慚色,道:「多年不見,老大隨
口亂叫,他忘記了。」段譽道:「老大的話總是不錯的。不會叫錯了你排行吧?」
    不料這句話正踏中了南海鱷神的痛腳,他大吼一聲,怒道:「我是老二,不是老三。你
快跪在地下,苦苦求我收你為徒,我假裝不肯,你便求之再三,大磕其頭,我才假裝勉強答
允,其實心中卻十分歡喜。這是我南海派的規矩,以後你收徒兒,也該這樣,不可忘了。」
段譽道:「這規矩能不能改?」南海鱷神道:「當然不能。」段譽道:「倘若改了,你便又
是烏龜兒子王八蛋了?」南海鱷神道:「正是。」
    段譽道:「這規矩倒是挺好,果然萬萬不能改,一改便是烏龜兒子王八蛋了。」南海鱷
神道:「很好,快跪下求我吧。」
    段譽搖頭道:「我不跪在地下大磕其頭,也不苦苦求你收我為徒。」
    南海鱷神怒極,一張臉又轉成焦黃,裂開了闊嘴,露出滿口利齒,便如要撲上來咬人一
般,叫道:「你不磕頭求我?」段譽道:「不磕頭,不求你。」南海鱷神踏上一步,喝道:
「我扭斷你的脖子!」段譽道:「你扭好了,我無力還手!」南海鱷神左手一探,抓住他胸
膛,右手已掀住他頭蓋,段譽道:「我無力還手,你殺了我,你便是什麼?」南海鱷神道:
「我便是烏龜兒子王八蛋。」段譽道:「不錯。」
    南海鱷神無法可施,心想:「我既不能殺他,他又不肯求我,這就難了。」一瞥眼,見
木婉清滿臉關切的神色,靈機一動,猛地縱身過去,抓住她後領,將她身子高高提起,反身
幾下跳躍,已到了崖邊,左足翹起,右足使招『金雞獨立』勢,在那千仞壁立的高崖上搖搖
幌幌,便似要和木婉清一齊摔將下去。
    段譽不知他是在賣弄武功,生怕傷害了木婉清性命,驚叫:「小心,快過來!你……你
快放手!」
    南海鱷神獰笑道:「小子!你很像我,我非收你做徒兒不可。我要到那邊山頭上去等幾
個人……」說著向遠處一座高峰一指,續道:「沒功夫在這裡跟你乾耗。你快來求我收為徒
兒,我便饒了你老婆的性命,否則的話,哼哼!契裡格拉,刻!」雙手作個扭斷木婉清頭頸
的手勢,突然一個轉身,向下躍落,右掌貼住山壁,帶著木婉清便溜了下去。
    段譽大叫:「喂,喂,小心!」奔到崖邊,只見他已提著木婉清溜了十餘丈。段譽頹然
坐倒,腹中又大痛起來。
    木婉清被南海鱷神抓住背心,在高崖上向下溜去,只見他左掌貼住崖壁,每當下溜之勢
過快,兩人的身子便會微微一頓,想是他以掌力阻住下溜。此時木婉清別說無力反抗,縱是
有力,也決不敢身在半空而稍有掙扎。到得後來,她索性閉上了眼,過了一會,身子突然向
上一彈,已然著地。南海鱷神絲毫沒有耽擱,著地即行。他是中等個子,木婉清在女子之中
算是長挑身材,兩人倘若並肩而立,差不多齊頭,但南海鱷神抬臂將她提起,如舉嬰兒,竟
似絲毫不費力氣。
    他在亂石嶙峋、水氣濛濛的谷底縱躍向前,片刻間便已穿過谷底,到了山谷彼端。大聲
說道:「你是我徒兒的老婆,暫且不來難為於你。這小子若不來拜我為師,嘿嘿,那時他不
是我徒兒,你也不是我徒兒的老婆了。南海鱷神見了美貌的娘兒們,向來先姦後殺,那是決
不客氣的。」
    木婉清不自禁的打了一個寒戰,說道:「我丈夫不會武功,在那高崖頂上如何下來?他
念我心切,勢必捨命前來拜你為師,一個失足,便跌得粉身碎骨,那時你便沒徒兒了。這般
像得你十足的人才,你一生一世再也找不到了。」
    南海鱷神點頭道:「這話倒也有理。我沒想到這小子不會下山。」突然間長嘯一聲。
    過不多時,山坡邊轉出兩名黃袍漢子來,躬身向南海鱷神行禮。南海鱷神大聲道:「到
那邊高崖頂上,瞧著那小子。他如肯來拜我為師,立刻背他來見我。他要是不肯,就跟他耗
著,可別傷了他。那是老子揀定了的徒兒,千萬不可讓他拜別人為師。」那兩名漢子應道:
「是!」
    南海鱷神一吩咐完畢,提著木婉清又走。木婉清心下略慰,情知段譽到來之前,自己當
無危險,只是這郎君執拗無比,要他拜南海鱷神這等凶殘之人為師,只怕寧死不屈,又想:
「他對我似乎頗有俠義心腸,卻無夫妻情意,未必肯為了我而作此惡人門徒。唉,只盼他平
安無恙,別從崖上摔下來才好。又不知他肚子痛得怎樣了?」
    她心頭思潮起伏,南海鱷神已提著她上了山峰。這人的內力當真充沛悠長,上山後也不
休息,足不停步的便即下山,接連翻過四個山頭,才到了四周群山中的最高峰上。
    他放下木婉清,拉開褲子,便對著一株大樹撒尿。木婉清心想此人粗鄙無禮之極,急忙
轉身走開,取出面幕,罩在臉上,心想自己容貌嬌美,如果給他多瞧上幾眼,只怕他獸性大
發,什麼師父門徒全都不顧了,當下坐在一塊大岩石旁,閉目養神。
    南海鱷神撒完尿後拉好褲子,走到她身前,說道:「你罩上面幕,那就很好,否則給我
多看上一會兒,只怕大大不妥。」木婉清心想:「你倒也有幾分自知之明。」南海鱷神道:
「你怎麼不說話?又閉上了眼假裝睡著,你瞧我不起,是不是?」
    木婉清搖搖頭,睜開眼來,說道:「岳老前輩,你的名字叫作什麼?日後我丈夫做了你
徒兒,我須得知道你名字才是。」南海鱷神道:「我叫岳……岳……他奶奶的,我的名字是
我爸爸給取的,名字不好聽。我爸爸沒做一件好事,簡直是狗屁王八蛋!」
    木婉清險些笑出聲來,心道:「你爸爸是狗屁王八蛋,你自己是什麼?連自己爸爸也
罵,真是枉稱為人了。」但隨即想起自己也不知道父親是誰,師父只說他是個負心漢子,只
怕比南海鱷神也好不了多少,心下又是黯然神傷。
    只見他向東走幾步,又向西走幾步,沒片刻兒安靜,木婉清只瞧得心煩意亂,又閉上了
眼,但腳步聲仍是響個不停,說道:「你剛才上山下山,卻不累麼?幹麼不坐下來歇歇?」
南海鱷神喝道:「你別多管閒事!老子就是不愛坐。」木婉清只好不理他,隨又想起了段
譽,心中只覺一陣甜蜜,一陣淒涼。
    突然間半空中飄來有如游絲般的輕輕哭聲,聲音甚是淒婉,隱隱約約似乎是個女子在哭
叫:「我的兒啊,我的兒啊!」南海鱷神「呸」的一聲,在地下吐了口痰,說道:「哭喪的
來啦!」提高聲音叫道:「哭什麼喪?老子在這兒等得久了。」那聲音仍是若有若無的叫
道:「我的兒啊,為娘的想得你好苦啊!」
    木婉清奇道:「是你媽媽來了嗎?」南海鱷神怒道:「什麼我的媽媽?胡說八道!這婆
娘是『無惡不作』葉二娘,『四大惡人』之一。她這個『惡』字排在第二。總有一日,我這
『凶神惡煞』的外號要跟她對掉過來。」
    木婉清恍然大悟:「原來外號中那『惡』字排在第二的,便是天下第二惡人。」問道:
「那麼第一惡人的外號叫什麼?第四的又叫什麼?」
    南海鱷神狠霸霸的道:「你少問幾句成不成?老子不愛跟你說。」
    忽然一個女子聲音幽幽說道:「老大叫『惡貫滿盈』,老四叫『窮凶極惡』。」
    木婉清那想得到這葉二娘說到便到,悄沒聲的已欺上峰來,不由得吃了一驚,忙轉頭往
她看去。只見她身披一襲淡青色長衫,滿頭長髮,約莫四十來歲年紀,相貌頗為娟秀,但兩
邊面頰上各有三條殷紅血痕,自眼底直劃到下頰,似乎剛被人用手抓破一般。她手中抱著個
兩三歲大的男孩,肥頭胖腦的甚是可愛。
    木婉清本想這『無惡不作』葉二娘既排名在『凶神惡煞』南海鱷神之上,必定是個狠惡
可怖之極的人物,那知居然頗有姿色,不由得又向她瞧了幾眼。葉二娘向她嫣然一笑,木婉
清全身一顫,只覺她這笑容之中似乎隱藏著無窮愁苦、無限傷心,自己忍不住便要流淚,忙
轉過了頭,不敢看她。
    南海鱷神道:「三妹,老大、老四他們怎麼還不來?」葉二娘幽幽的道:「瞧你這副鼻
青目腫的模樣,早就給老大狠狠揍過一頓了,居然還老起臉皮,假裝問老大為什麼還不來。
你明明是老三,一心一意要爬過我的頭去。你再叫一聲三妹,做姊姊可不跟你客氣了。」南
海鱷神怒道:「不客氣便不客氣,你是不是想打上一架?」葉二娘淡淡一笑,說道:「你要
打架,隨時奉陪。」
    她手中抱著的小兒忽然哭叫:「媽媽,媽媽,我要媽媽!」葉二娘拍著他哄道:「乖孩
子,我是你媽媽。」那小兒越哭越響,叫道:「我要媽媽,我要媽媽,你不是我媽媽。」葉
二娘輕輕搖幌他身子,雖起兒哥來:「搖搖搖,搖到外婆橋,外婆叫我好寶寶……」那小兒
仍是哭叫不休。
    南海鱷神聽得甚是煩躁,喝道:「你哄什麼?要弄死他,乘早弄死了吧。」
    葉二娘臉上笑瞇瞇地,不停口的唱歌:「……糖一包,果一包,吃了還要留一包。」
    木婉清只聽得毛骨悚然,越想越怕。聽南海鱷神之言,葉二娘竟是要弄死小兒,不由得
又是憤怒,又是害怕,聽著葉二娘不斷哄那小兒:「乖寶寶,媽媽拍乖寶,乖寶快睡覺。」
語氣中充滿了慈愛,心想南海鱷神之言未必是真。
    南海鱷神怒道:「你每天要害死一個嬰兒,卻這般裝腔作勢,真是不要臉之至!」葉二
娘柔聲道:「你別大聲吆喝,嚇驚了我的乖孩兒。」
    南海鱷神猛地伸手,疾向那小兒抓去,想抓過來摔死了,免得他啼哭不休,亂人心意。
那知他出手極快,葉二娘卻比她更快,身如鬼魅般一轉,南海鱷神這一抓便落了空。葉二娘
嗲聲嗲氣的道:「啊喲,三弟,你平白無端的欺侮我孩兒作甚?」南海鱷神喝道:「我要摔
死這小鬼。」葉二娘柔聲哄那小兒道:「心肝寶貝,乖孩兒,媽媽疼你惜你,別怕這個丑八
怪三叔,他鬥不過你媽。你白白胖胖的,多麼有趣,媽媽要玩到你晚上,這才弄死你,這會
兒可還捨不得。」
    木婉清聽了這幾句,忍不住要作嘔,心想:「葉二娘確應排名在南海鱷神之上。這岳老
三注定了要做『凶神惡煞』,一輩子也別想爬過她頭去。」
    南海鱷神一抓不中,似知再動手也是無用,不住的走來走去,喃喃咒罵,突然大聲喝
道:「滾過來!那小子呢?怎不帶他來拜我為師?」
    兩名黃衣漢子從山巖後畏畏縮縮的出來,遠遠站定,正是南海鱷神吩咐他們去背段譽前
來的那兩人。一人結結巴巴的道:「小……小人上得那邊山崖,不……不見有人。到處……
到處都找不到。」
    木婉清大吃一驚:「難道他……他竟然摔死了。」
    只聽南海鱷神喝道:「是不是你們去得遲了,那小子沒福,在山谷中摔死了?」那兩人
不敢走近,另一人道:「小人兩個在山……山谷中仔細看過,沒見到他屍首。」南海鱷神喝
道:「他還會飛上天去了不成?你們這兩個鬼東西膽敢騙我?」兩人立即跪下,砰砰砰的大
力磕頭,哀求饒命。只聽得呼呼兩聲,南海鱷神擲了兩塊大石過去,登時將兩人砸死。
    這兩人找不著段譽,木婉清也早已恨極他們誤事,南海鱷神將他們砸死,她只覺一陣痛
快,霎時之間心思如潮:「他不在崖上,山谷中又無屍首,卻到那裡去了呢?定是摔在偏僻
之處,那兩人找尋不到,又或是那兩人明明見到屍首,卻不敢直說?」她早已拿定了主意,
段譽若死,她也決不能活,何況自己落在南海鱷神手中,倘若不死,不知要受盡多少折磨荼
毒。但不見段譽的屍首,總還存著一線指望,卻也不肯就此糊里糊塗的死去。
    南海鱷神煩惱已極,不住咒罵:「老大、老四這兩個龜兒子到這時候還不來,我可不耐
煩再待了。」葉二娘道:「你膽敢不等老大?」南海鱷神道:「老大叫我跟你說,咱們在這
山頂上等他,要等足七天,七天之後他倘若仍然不來,便叫咱們到萬劫谷鐘萬仇家裡等他,
不見不散。」葉二娘淡淡的道:「我早說你給老大狠狠的揍過了,這可不能賴了吧?」南海
鱷神怒道:「誰賴了?我打不過老大,那不錯,給他揍了,那也不錯,卻不是狠狠的。」
    葉二娘道:「原來不是狠狠的揍……乖寶別哭,媽媽疼你……嗯,是輕輕的揍了一
頓……乖寶心肝肉……」
    南海鱷神悻悻的道:「也不是輕輕的揍。你小心些,老大要揍你,你也逃不了。」葉二
娘道:「我又不想做葉大娘,老大幹麼會跟我過不去?乖寶心肝……」南海鱷神怒道:「你
別叫他媽的乖寶心肝了,成不成?」
    葉二娘笑道:「三弟你別發脾氣,你知不知道老四昨兒在道上遇到了對頭,吃虧著實不
小。」南海鱷神奇道:「什麼?老四遇上了對頭,是誰?」
    葉二娘道:「這小丫頭的模樣兒不對,她心裡在罵我不該每天弄死一個孩子。你先宰了
她,我再說給你聽。」南海鱷神道:「她是我徒兒的老婆,我如宰了她,我徒兒就不肯拜師
了。」葉二娘道:「你徒兒不是在山谷中摔死了嗎?」南海鱷神道:「那也未必,倘若摔死
了,總有屍首。多半他躲了起來,過一會便來苦苦求我收他為徒。」
    葉二娘笑道:「那麼我來動手吧,叫你徒兒來找我便是。她這對眼睛生得太美,叫人見
了好生羨慕,恨不得我也生上這麼一對,我先挖出她的眼珠子。」木婉清背上冷汗淋漓,卻
聽南海鱷神道:「不成!我點了她昏睡穴,讓她睡這他媽的一天兩晚。」不待葉二娘答話,
便伸指在木婉清腰間和肋下連點兩指。木婉清只感頭腦一陣昏眩,登時不省人事。
    木婉清昏迷中不知時刻之過,待得神智漸復,只覺得身上極冷,耳中卻聽到一陣桀桀笑
聲,這笑聲雖說是笑,其中卻無半分笑意,聲音忽爾尖,忽爾粗,難聽已極,木婉清知道自
己只要稍有動彈,對方立時發覺,難免便有暴虐手段來對付自己,雖感四肢麻木,卻不敢運
氣活血。
    只聽南海鱷神道:「老四,你不用胡吹啦,三妹說你吃了人家的大虧,你還抵賴什麼?
到底有幾個敵人圍攻你?」那聲音忽尖忽粗的人道:「七個傢伙打我一個,個個都是是第一
流高手。我本領再強,也不能將這七大高手一古腦兒殺得精光啊。」木婉清心道:「原來老
四『窮凶極惡』到了。」很想瞧瞧這『窮凶極惡』是怎麼樣一號人物,卻不敢轉頭睜眼。
    只聽葉二娘道:「老四就愛吹牛,對方明明只有兩人,另外又從那裡鑽出五個高手來?
天下高手真有這麼多?」老四怒道:「你怎麼又知道了,你是親眼瞧見的麼?」葉二娘輕輕
一笑,道:「若不是我親眼瞧見,我自然不會知道。那兩人一個使根釣魚桿兒,另一個使一
對板斧,是也不是?嘻嘻,你捏造出來的另外那五個人,可又使什麼兵刃了?」老四大聲說
道:「當時你既在旁,怎麼不來幫我?你要我死在人家手裡才開心,是不是?」葉二娘笑
道:「『窮凶極惡』雲中鶴,誰不知你輕功了得?鬥不過人家,難道還跑不過人家麼?」
    木婉清心道:「原來老四叫作雲中鶴。」
    雲中鶴更是惱怒,聲音越提越高,說道:「我老四栽在人家手下,你又有什麼光采?咱
們『四大惡人』這次聚會,所為休來?難道還當真是給鐘萬仇那膿包蛋賣命?他又沒送老婆
女兒陪我睡覺。老大跟大理皇府仇深似海,他叫咱們來,大夥兒就聯手齊上,我出師不利,
你卻隔岸看火燒,幸災樂禍,瞧我跟不跟老大說?」
    葉二娘輕輕一笑,說道:「四弟,我一生之中,可從來沒見過似你這般了得的輕功,雲
中一鶴,當真是名不虛傳。逝如輕煙,鴻飛冥冥,那兩個傢伙固然望塵莫及,連我做姊姊的
也追趕不上。否則的話,我豈有袖手旁觀之理?」似乎她怕雲中鶴向老大告狀,忙說些討好
的言語。雲中鶴哼了一聲,似乎怒氣便消了。
    南海鱷神問道:「老四,跟你為難的到底是誰?是皇府中的狗腿子麼?」雲中鶴怒道:
「九成是皇府中的人。我不信大理境內,此外還有什麼了不起的能人。」葉二娘道:「你兩
個老說什麼大鬧皇府不費吹灰之力,要割大理皇帝的狗頭,猶似探囊取物,我總說別把事情
瞧得太容易了,這會兒可信了吧?」
    雲中鶴忽道:「老大到這時候還不到,約會的日期已過了三天,他從來不是這樣子的,
莫非……莫非……」葉二娘道:「莫非也出了什麼岔子?」南海鱷神怒道:「呸!老大叫咱
們等足七天,還有整整四天,你心急什麼?老大是何等樣的人物,難道也跟你一樣,打不過
人家就跑?」葉二娘道:「打不過就跑,這叫做識時務者為俊傑。我是擔心他真的受到七大
高手、八大好漢圍攻,縱然力屈,也不服輸,當真應了他的外號,來個『惡貫滿盈』。」
    南海鱷神連吐唾涎,說道:「呸!呸!呸!老大橫行天下,怕過誰來?在這小小的大理
國又怎會失手?他奶奶的,肚子又餓了!」拿起地下的一條牛腿,在身旁的一堆火上烤了起
來,過不多時,香氣漸漸透出。
    木婉清心想:「聽他們言語,原來我在這山峰上已昏睡了三天。段郎不知有何訊息?」
她已四日不食,腹中飢餓已極,聞到燒烤牛肉的香氣,肚中不自禁的發出咕咕之聲。
    葉二娘笑道:「小妹妹肚子餓了,是不是?你早已醒啦,何必裝腔作勢的躺著不動?你
想不想瞧瞧咱們『窮凶極惡』雲老四?」
    南海鱷神知道雲中鶴好色如命,一見到木婉清的姿容,便是性命不要,也圖染指,不像
自己是性之所至,這才強姦殺人,忙撕了一大塊半生不熟的牛腿,擲到木婉清身前,喝道:
「你到那邊去,給我走得遠遠的,別偷聽我們的說話。」
    木婉清放粗了喉嚨,將聲音逼得十分難聽,問道:「我丈夫來過了麼?」
    南海鱷神怒道:「他媽的,我到那邊山崖和深谷中親自仔細尋過,不見這小子的絲毫蹤
跡。這小子定是沒死,不知給誰救去了。我在這兒等了三天,再等他四天,七天之內這小子
若是不來,哼哼,我將你烤來吃了。」
    木婉清心下大慰,尋思:「這南海鱷神非是等閒之輩,他既去尋過,認定段郎未死,定
然不錯。唉,可不知他是否會將我掛在心上,到這兒來救我?」當即撿起地下的牛肉,慢慢
走向山巖之後。她久餓之餘,更覺疲乏,但靜臥了三天,背上的傷口卻已癒合。
    只聽葉二娘問道:「那小子到底有什麼好?令你這般愛才?」南海鱷神笑道:「這小子
真像我,學我南海一派武功,多半能青出於藍。嘿嘿,天下四大惡人之中,我岳老……岳老
二雖甘居第二,說到門徒傳人,卻是我的徒弟排定了第一,無人可比。」
    木婉清漸走漸遠,聽得南海鱷神大吹段譽資質之佳,世間少有,心中又是歡喜,又是愁
苦,又有幾分好笑:「段郎書獃子一個,會什麼武功?除了膽子不小之外,什麼也不行。南
海鱷神如果收了這個寶貝徒兒,南海派非倒大霉不可。」在一塊大巖下找了一個隱僻之處,
坐下來撕著牛腿便吃,雖然餓得厲害,但這三四斤重的大塊牛肉,只吃了小半斤也便飽了。
暗自尋思:「等到第七天上,段郎若真負心薄悻,不來尋我,我得設法逃命。」想到此處,
心中一酸:「我就算逃得性命,今後的日子又怎麼過?」
    如此心神不定,一幌又是數日。渡日如年的滋味,這幾天中當真償得透了。日日夜夜,
只盼山峰下傳上來一點聲音,縱使不是段譽到來,也勝於這般苦挨茫茫白日、溫和長夜。每
過一個時辰,心中的淒苦便增一分,心頭翻來覆去的只是想:「你若當真有心前來尋我,就
算翻山越嶺不易,第二天、第三天也必定來了,直到今日仍然不來,決無更來之理。你雖不
肯拜這南海鱷神為師,然而對我真是沒絲毫情義麼?那你為什麼又來吻我抱我?答應娶我為
妻?」
    越等越苦,師父所說「天下男子無不負心薄悻」之言盡在耳邊響個不住,自己雖說「段
郎未必如此」,終於也知只是自欺而已。幸好這幾日中,南海鱷神、葉二娘、和雲中鶴並沒
向她羅皂。
    那三人等候『惡貫滿盈』這天下第一惡人到來,心情之焦急雖然及不上她,可也是有如
熱鍋上螞蟻一般,萬分煩躁。木婉清和三人相隔雖遠,三人大聲爭吵的聲音卻時時傳來。
    到得第六天晚間,木婉清心想:「明日是最後一天,這負心郎是決計不來的了。今晚乘
著天黑,須得悄悄逃走才是。否則一到天明,可就再也難以脫身。」她站起身來,活動了一
下身子,將養了六日六夜之後,雖然精神委頓,傷處卻仗著金創藥靈效已好了七八成,尋
思:「最好是待他們三人吵得不可開交之時,我偷偷逃出數十丈,找個山洞什麼的躲了起
來。這三人定往遠處追我,說不定會追出數十里外,決不會想到我仍是在此峰上。待三人追
遠,我再逃走。」
    轉念又想:「唉,他們跟我無冤無仇,追我幹什麼?我逃走也好,不逃也好,他們又怎
會放在心上?」
    幾次三番拔足欲行,總是牽掛著段譽:「倘若這負心郎明天來找我呢?明天如不能和他
相見,此後便永無再見之日。他決意來和我同生共死,我卻一走了之,要是他不肯拜師,因
而被南海鱷神殺死,豈不是我對他不起麼?」
    思前想後,柔腸百轉,直到東方發白,仍是下不了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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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爵 | 2008-3-7 22:06:56

第五章        微步轂紋生
    天色一明,倒為她解開了難題,反正逃不走的了,「這負心郎來也罷,不來也罷,我在
這裡等死便是。」正想到淒苦處,忽聽得拍的一聲,數十丈外從空落下一物,跌入了草叢。
木婉清心想:「那是什麼?」當即伏下,聽草叢中再無聲響發出,悄悄爬將過去,要瞧個究
竟。
    爬到草叢邊上,撥開長草向前看時,不由得全身寒毛直豎。只見草叢中丟著六個嬰兒的
屍身,有的仰天,有的側臥,日前所見葉二娘手中所抱那個肥胖男嬰也在其內,心下又驚又
怒:「這無惡不作葉二娘,果真每天要害死一個嬰兒。卻不知為了什麼?她在峰上六天,已
殺了六個嬰兒。」瞧六個死嬰兒身上都無傷痕血漬,也不知那惡婆葉二娘是用什麼法子弄死
的,其中只一個死嬰衣著光鮮,其餘五個都是穿的農家粗布衣衫,想必便是從無量山中農家
盜來的。木婉清此番隨師出山,殺人不少,但所殺者儘是心懷不善的江湖豪客,這等全沒來
由的殘害嬰兒,教她親眼得見,不禁全身發抖。
    忽然眼前青影閃動,一個人影捷如飛鳥般向山下馳去,一起一落,形如鬼魅,正是『無
惡不作』葉二娘。木婉清見她這等奔行神速,縱是師父也是遠遠不及,霎時間百感叢生,千
愁並至,雙腿一軟,坐倒在地。
    她呆了一陣,將六具童屍並排放在一起,捧些石子泥沙,掩蓋在屍首之上。驀地裡覺到
背後微有涼氣侵襲,她左足急點,向前竄出。只聽一陣忽尖忽粗的笑聲自身後發出,一人說
道:「小姑娘,你老公撇下你不要了,不如跟了我吧。」正是『窮凶極惡』雲中鶴。
    他人隨聲到,手掌將要搭到木婉清肩膀,斜刺裡一掌拍到,架開他手,卻是南海鱷神。
他哇哇怒吼,喝道:「老四,我南海派門下,決不容你欺侮。」雲中鶴幾個起落,已避在十
餘丈外,笑道:「你徒兒收不成,這姑娘便不是南海派門下。」木婉清見這人身材極高,卻
又極瘦,便似是根竹竿,一張臉也是長得嚇人。
    南海鱷神喝道:「你怎知我徒兒不來?是你害死了他,是不是?是了,定是你瞧我徒兒
資質太好,將他捉拿了去,想要收他為徒。你壞我大事,先捏死了你再說。」這人也真橫蠻
到了極處,也不問雲中鶴是否真的暗中作了手腳,便向他撲將過去。
    雲中鶴叫道:「你徒兒是方是圓,是尖是扁,我從來沒見過,怎說是我收了起來?」說
著迅捷之極的連避南海鱷神兩下閃電似的撲擊。南海鱷神罵道:「放屁!誰信你的話?你定
是打架輸了,一口冤氣出在我徒兒身上。」雲中鶴道:「你徒兒是男的還是女的?」南海鱷
神道:「自然是男的,我收女徒弟幹麼?」雲中鶴道:「照啊!我雲中鶴只搶女人,從來不
要男人,難道你不知麼?」
    南海鱷神本已撲在空中,聽他這話倒也有理,猛使個『千斤墜』,落將下來,右足踏上
一塊岩石,喝道:「那麼我徒兒那裡去了?為什麼到這時候還不來拜師?」雲中鶴笑道:
「嘿嘿,你南海派的事,我管得著麼?」南海鱷神苦候段譽,早已焦躁萬分,一腔怒火無處
發洩,喝道:「你膽敢譏笑我?」
    木婉清心想:「若能挑撥這兩個惡人鬥個兩敗俱傷,實有莫大的好處。」當即大聲道:
「不錯,你徒兒定是給這去中鶴害了,否則他在那高崖之上,自己如何能夠下來?這雲中鶴
輕功了得,定是竄到崖上,將你徒兒帶到隱僻之處殺了,以免南海派中出一個厲害人物,否
則怎麼連屍首也找不到?」
    南海鱷神伸手一拍自己腦門,對雲口鶴道:「你瞧,我徒弟的媳婦兒也這麼說,難道還
會冤枉你麼?」
    木婉清道:「我丈夫言道,他能拜到你這般了不起的師父,真是三生有幸,定要用心習
藝,光大南海派的門楣,使你南海鱷神的名頭更加威震天下,讓什麼『惡貫滿盈』、『無惡
不作』,都瞧著你羨慕的不得了。那知道雲中鶴起了毒心,害死了你的好徒兒,從今以後,
你再也找不到這般像你的人來做徒兒啦!」她說一句,南海鱷神拍一下腦門。木婉清又道:
「我丈夫的後腦骨長得跟你一模一樣,天資又跟你一模一樣的聰明,像這樣十全十美的南海
派傳人,世間再也沒第二個了。這雲中鶴偏偏跟你為難,你還不替你的乖徒兒報仇?」
    南海鱷神聽到這裡,目中凶光大盛,呼的一聲,縱身向雲中鶴撲去。雲中鶴明知他是受
了木婉清的挑撥,但一時說不明白,自知武功較他稍遜,見他撲到,拔足便逃。南海鱷神雙
足在地下一點,又撲了過去。
    木婉清叫道:「他逃走了,那便是心虛。若不是他殺了你徒兒,何必逃走?」南海鱷神
吼道:「對,對!這話有理!還我徒兒的命來!」兩人一追一逃,轉眼間便繞到了山後。木
婉清暗暗歡喜,片刻之間,只聽得南海鱷神吼聲自遠而近,兩人從山後追逐而來。
    雲中鶴的輕功比南海鱷神高明得多,他一個竹竿般的瘦長身子搖搖擺擺,東一幌,西一
飄,南海鱷神老是跟他相差了一大截。兩人剛過木婉清眼前,剎那間又已轉到了山後。待得
第二次追逐過來,雲中鶴猛地一個長身,飄到木婉清身前,伸手便往她肩頭抓去。木婉清大
吃一驚,右手急揮,嗤的一聲,一枝毒箭向他射去。雲中鶴向左挪移半尺,避開毒箭,也不
知他身形如何轉動,長臂竟抓到了木婉清面門。木婉清急忙閃避,終於慢了一步,臉上陡然
一涼,面幕已被他抓在手中。
    雲中鶴見到她秀麗的面容,不禁一呆,淫笑道:「妙啊,這小娘兒好標緻。只是不夠風
騷,尚未十全十美……」說話之間,南海鱷神已然追到,呼的一掌,向他後心拍去。雲中鶴
右掌運氣反擊,蓬的一聲大響,兩股掌風相碰,木婉清只覺一陣窒息,氣也透不過來,丈餘
方圓之內,塵沙飛揚。雲中鶴藉著南海鱷神這一掌之力,向前縱出二丈有餘。南海鱷神吼
道:「再吃我三掌。」雲中鶴笑道:「你追我不上,我也打你不過。再鬥一天一晚,也不過
是如此。」
    兩人追逐已遠,四周塵沙兀自未歇,木婉清心想:「我須得設法攔住這雲中鶴,否則兩
人永遠動不上手。」等兩人第三次繞山而來,木婉清縱身而上,嗤嗤嗤響聲不絕,六七枝毒
箭向雲中鶴射去,大聲叫道:「還我夫君的命來。」雲中鶴聽著短箭破空之聲,知道厲害,
竄高伏低,連連閃避。木婉清挺起長劍,刷刷兩劍向他刺去。雲中鶴知她心意,竟不抵敵,
飄身閃避。但這樣一阻,南海鱷神雙掌已左右拍到,掌風將他全身圈住。
    雲中鶴獰笑道:「老三,我幾次讓你,只是為了免傷咱們四大惡人的和氣,難道我當真
怕了你不成?」雙手在腰間一掏,兩隻手中各已握了一柄鋼抓,這對鋼抓柄長三尺,抓頭各
有一隻人手,手指箕張,指頭發出藍汪汪的閃光,左抓向右,右抓向左,封住了身前,擺著
個只守不攻之勢。
    南海鱷神喜道:「妙極,七年不見,你練成了一件古怪兵刃,瞧老子的!」解下背上包
袱,取了兩件兵刃出來。
    木婉清情知自己倘若加入戰團,徒勞無益,當即退開幾步。只見南海鱷神右手握著一把
短柄長口的奇形剪刀,剪口儘是鋸齒,宛然是一隻鱷魚的嘴巴,左手拿著一條鋸齒軟鞭,成
鱷魚尾巴之形。
    雲中鶴斜眼向這兩件古怪兵刃瞧了一眼,右手鋼抓挺出,驀地向南海鱷神面門抓去。南
海鱷神左手鱷尾鞭翻起,拍的一聲,將鋼抓盪開。雲中鶴出手快極,右手鋼抓尚未縮回,左
手鋼抓已然遞出。只聽得喀喇一聲響,鱷嘴剪伸將上來,夾住他鋼抓一絞。這鋼抓是純鋼打
就,但鱷嘴剪的剪口不知是何物鑄成,竟將鋼抓的五指剪斷了兩根。總算雲中鶴縮手得快,
保住了鋼抓上另外的三指,但他所練抓法,十根手指每一指都有功用,少了兩指,威力登時
減弱,心下甚是懊喪。南海鱷神狂笑聲中,鱷尾鞭疾捲而上。
    突然間一條青影從二人之間輕飄飄的插入,正是葉二娘到了。她左掌橫掠,貼在鱷尾鞭
上,斜向外推,雲中鶴已乘機躍開。葉二娘道:「老三、老四,幹什麼動起傢伙來啦?」一
轉眼看到木婉清的容貌,臉色登時一變。
    木婉清見她手中又抱著一個男嬰,約莫三四歲年紀,錦衣錦帽,唇紅面白,甚是可愛,
才知她適才下山,原來去尋覓嬰兒。木婉清見到她眼中發出異樣光芒,忙轉過頭不敢看她,
只聽得那嬰兒大聲叫道:「爸爸!爸爸!山山要爸爸。」葉二娘柔聲道:「山山乖,爸爸待
會兒就來啦。」木婉清想到草叢中那六具童屍的可怖情狀,再聽到她這般慈愛親切的撫慰言
語,登時打個寒戰。
    雲中鶴笑道:「二姊,老三新練成的鱷嘴剪和鱷尾鞭可了不起啊。適才我跟他練了幾手
玩玩,當真難以抵擋。這七年來你練了什麼功夫?能敵得過老三這兩件厲害傢伙嗎?只怕你
也不成吧。」他不提南海鱷神冤枉自己害死了他門徒,輕描淡寫的幾句話,便想引得葉二娘
和南海鱷神動手。
    葉二娘上峰之時,早已看到二人實是性命相捕,決非練武拆招,當下淡淡一笑,說道:
「這七年來我勤修內功,兵刃拳腳上都生疏了,定然不是老三和你的對手。」
    忽聽得山腰中一人長聲喝道:「兀那婦人,你搶去我兒子幹麼?快還我兒子來!」聲音
甫歇,人已竄到峰上,身法甚是利落。這人四十來歲年紀,身穿古銅色緞袍,手提長劍。
    南海鱷神喝道:「你這傢伙是誰?到這裡來大呼小叫。我的徒兒是不是你偷了去?」葉
二娘笑道:「這位老師是『無量劍』東宗掌門人左子穆先生。劍法倒也罷了,生個兒子卻挺
肥白可愛。」
    木婉清登即恍然:「原來葉二娘在無量山中再也找不到小兒,竟將無量劍掌門人的小兒
擄了來。」
    葉二娘道:「左先生,令郎生得真有趣,我抱來玩玩,明天就還給你。你不用著急。」
說著在山山的臉頰上親了親,輕輕撫摸他頭髮,顯得不勝愛憐。左山山見到父親,大聲叫
喚:「爸爸,爸爸!」左子穆伸出左手,走近幾步,說道:「小兒頑劣不堪,沒什麼好玩
的,請即賜還,在下感激不盡。」他見到兒子,說話登時客氣了,只怕這女子手上使勁,當
下便捏死了他兒子。
    南海鱷神笑道:「這位『無惡不作』葉三娘,就算是皇帝的太子公主到了她手中,那也
是決計不還的。」
    左子穆身子一顫,道:「你……你是葉三娘?那麼葉二娘……葉二娘是尊駕何人?」他
曾聽說『四大惡人』中有個排名第二的女子葉二娘,每日清晨要搶一名嬰兒來玩弄,弄到傍
晚便弄死了,只怕這『葉三娘』和葉二娘乃是姊妹妯娌之屬,性格一般,那可糟了。
    葉二娘格格嬌笑,說道:「你別聽他胡說八道的,我便是葉二娘,世上又有什麼葉三娘
了?」左子穆一張臉霎時之間全無人色。他一發覺幼兒被擒,便全力追趕而來,途中已覺察
她武功遠在自己之上,初時還想這婦人素不相識,與自己無怨無仇,不見得會難為了兒子,
一聽到她竟然便是『無惡不作』葉二娘,又想喝罵、又想求懇的言語塞在咽喉之中,竟然說
不出口來。
    葉二娘道:「你瞧這孩兒皮光肉滑,養得多壯!血色紅潤,晶瑩透明,畢竟是武學名家
的子弟,跟尋常農家的孩兒大不相同。」一面說,一面拿起孩子的手掌對著太陽,察看他血
色,嘖嘖稱讚,便似常人在菜市購買雞鴨魚羊、揀精揀肥一般。
    左子穆見她一副饞涎欲滴的模樣,似乎轉眼便要將自己的兒子吃了,如何不驚怒交迸?
明知不敵,也得拚命,當下使招『白虹貫日』,劍尖向她咽喉刺去。
    葉二娘淺笑一聲,將山山的身子輕輕移過,左子穆這一全倘若繼續刺去,首先便刺中了
愛兒。幸好他劍術精湛,招數未老,陡然收勢,劍尖在半空中微微一抖,一個劍花,變招斜
刺葉二娘右肩。葉二娘仍不閃避,將山山的身子一移,擋在身前。霎時之間,左子穆上下左
右連刺四劍,葉二娘以逸待勞,只將山山略加移動,這四下凌厲狠辣的劍招便都只使得半招
而止。山山卻已嚇得放聲大哭。
    雲中鶴給南海鱷神追得繞山三匝,鋼抓又斷了二指,一口怒氣無處發洩,突然間縱身而
上,左手鋼抓疾往左子穆頭頂抓落。左子穆長劍上撩,使招『萬卉爭艷』,劍光亂顫,牢牢
將上盤封住。噹的一聲輕響,兩件兵刃相交,左子穆一招『順水推舟』,劍鋒正要乘勢向敵
人咽喉推去,驀地裡鋼抓手指合攏,竟將劍刃抓住。
    左子穆大吃一驚,卻不肯就此撒劍,急運內力回奪,噗的一下,雲中鶴右手鋼抓已插入
他肩頭。幸好這柄鋼抓的五根手指已被南海鱷神削去了兩根,左子穆所愛創傷稍輕,但也已
鮮血迸流,三根鋼指拿住了他肩骨牢牢不放。雲中鶴上前補了一腳,將他踢倒,這幾下兔起
鶻落,一個名門大派的掌門人竟無招架餘地。
    南海鱷神讚道:「老四,這兩下子不壞,還不算丟臉。」
    葉二娘笑吟吟的道:「左大掌門,你見到我們老大沒有?」左子穆右肩骨被鋼指抓住,
絲毫動彈不得,強忍痛楚,說道:「你老大是誰?我沒見過。」南海鱷神也問:「你見過我
徒兒沒有?」左子穆又道:「你徒兒是誰?我沒見過。」南海鱷神怒道:「你既不知我徒兒
是誰,怎能說沒有見過?放你媽的狗臭屁!三妹,快將他兒子吃了。」葉二娘道:「你二姊
是不吃小孩兒的。左大掌門,你去吧,我們不要你的性命。」
    左子穆道:「既是如此。葉……葉二娘,請你還我兒子,我去另外給你找三四個小孩兒
來。左某永感大德。」葉二娘笑咪咪的道:「那也好!你去找八個孩兒來換,我們這裡一共
四人,每人抱兩個,夠我八天用的了。老四,你放了他。」
    雲中鶴微微一笑,鬆了機括,鋼指張開。左子穆咬牙站起身來,向葉二娘深深一揖,伸
手去抱孩兒。葉二娘笑道:「你也是江湖上的人物,怎地不明規矩?沒八個孩兒來換,我隨
隨便便就將你孩子還你?」
    左子穆見兒子被她摟在懷裡,雖是萬分不願,但格於情勢,只得點頭道:「我去挑選八
個最肥壯的孩子給你,望你好好待我兒子。」葉二娘不再理他,口中又低聲哼起兒歌來,只
道:「乖孫子,你奶奶疼你。」左子穆既在眼前,她就不肯叫孩子為『孩兒』了。
    左子穆聽這稱呼,她竟是要做自己老娘,當真啼笑皆非,向兒子道:「山山,乖孩子,
爸爸馬上就回來抱你。」山山大聲哭叫,掙扎著要撲到他的懷裡。左子穆戀戀不捨的向兒子
瞧了幾眼,左手按著肩頭傷處,轉過頭來,慢慢向崖下走去。
    突然間山峰後傳來一陣尖銳的鐵哨子聲,連綿不絕。南海鱷神和去中鶴同時喜道:「老
大到了!」兩人縱身而起,一溜煙般向鐵哨聲來處奔去,片刻間便已隱沒在巖後。
    葉二娘卻滿不在乎,仍是慢條斯理的逗弄孩兒,向木婉清斜看一眼,笑道:「木姑娘,
你這對眼珠子挺美啊,生在你這張美麗的臉上,更加不得了。左大掌門,你給我幫個忙,去
挖了這小姑娘的眼珠。」
    左子穆兒子在人掌握,不得不聽從吩咐,說道:「木姑娘,你還是順從葉二娘的話吧,
也免得多吃苦頭。」說著挺劍便向木婉清刺去。木婉清叱道:「無恥小人!」仗劍反擊,劍
尖直指左子穆的左肩,三招過去,身子斜轉,突然間左手向後微揚,嗤嗤嗤,三枝毒箭向葉
二娘射去,要攻她個出其不意。左子穆大叫:「別傷我孩兒。」
    不料這三箭去得雖快,葉二娘左手衫袖一拂,已捲下三枝短箭,甩在一旁,隨手除下山
山右腳的一隻小鞋,向她後心擲去。木婉清聽到風聲,回劍擋格,但重傷之餘,出劍不准,
鞋子順著劍鋒滑溜而前,噗的一聲,打在她右腰。葉二娘在鞋上使了陰勁,木婉清急運內力
相抗,但一口氣提不上來,登時半身酸麻,長劍嗆啷落地,便在此時,山山的第二隻鞋子又
已擲到,這一次正中胸口。她眼前一黑,再也支持不住,一交坐倒。左子穆劍尖斜處,已抵
住她胸口,左手便去挖她右眼。
    木婉清低叫一聲:「段郎!」身子前撲,往劍尖上迎去,寧可死在他劍下,勝於受這挖
目之慘。
    左子穆縮劍向後,猛地裡手腕一緊,長劍把捏不住,脫手上飛,勢頭帶得他向後跌了兩
步。三人都是一驚,不約而同抬頭向長劍瞧去。只見劍身被一條細長軟索捲住,軟索盡頭是
根鐵桿,持在一個身穿黃衣的軍官手中。這人約莫三十來歲年紀,臉上英氣逼人,不住的嘿
嘿冷笑。葉二娘認得他是七日前與雲中鶴相鬥之人,武功頗為不弱,然而比之自己尚差了一
籌,也不去懼他,只不知他的同伴是否也到了,斜目瞧去,果見另一個黃衣軍官站在左首,
這人腰間插著一對板斧。
    葉二娘正要開言,忽聽得背後微有響動,當即轉身,只見東南和西南兩邊角上,各自站
著一人,所穿服色與先前兩人相同,黃衣著璞頭,武官打扮。東南角上的手執一對判官筆,
西南角上的則手執熟銅齊眉棍,四人分作四角,隱隱成合圍之勢。
    左子穆朗聲道:「原來宮中褚、古、傅、朱四大護衛一齊到了,在下無量劍左子穆這廂
有禮。」說著向四人團團一揖。那持判官筆的衛護朱丹臣抱拳還禮,其餘三人卻並不理會。
    那最先趕到的衛護褚萬里抖動鐵桿,軟索上所捲的長劍在空中不住幌動,陽光照耀下閃
閃發光。他冷笑一聲,說道:「『無量劍』在大理也算是個名門大派,沒想到掌門人竟是這
麼一個卑鄙之徒。段公子呢?他在那裡?」
    木婉清本已決意一死,忽來救星,自是喜出望見外,聽他問到段公子,更是情切關心。
    左子穆道:「段……段公子?是了,數日之前,曾見過段公子幾面……現今卻不知……
卻不知到那裡去了。」
    木婉清道:「段公子已給這婆娘的兄弟害死了。」說著手指葉二娘,又道:「那人叫做
什麼『窮凶極惡』雲中鶴,身材又高又瘦,好似竹竿模樣……」
    褚萬里大吃一驚,喝道:「當真?便是那人?」那手持熟銅棍的衛護傅思歸聽得段譽被
人害死,悲怒交集,叫道:「段公子,我給你報仇。」熟銅棍向葉二娘當頭砸落。
    葉二娘閃身避開,叫道:「啊喲,大理國褚古傅朱四大衛護我的兒啊,你們短命而死,
我做娘的好不傷心!你們四個短命的小心肝,黃泉路上,等一等你的親娘葉二娘啊。」褚、
古、傅、朱四人年紀也小不了她幾歲,她卻自稱親娘,『我的兒啊』、『短命的小心肝啊』
叫將起來。
    傅思歸大怒,一根銅棍使得呼呼風響,霎時間化成一團黃霧,將她裹在其中。
    葉二娘雙手抱著左子穆的幼兒,在銅棍之間穿來插去的閃避,銅棍始終打她不著。那孩
兒大聲驚叫哭喊。左子穆急叫:「兩位停手,兩位停手!」
    另一個衛護從腰間抽出板斧,喝道:「『無惡不作』葉二娘果然名不虛傳,侍我古篤誠
領教高招。」人隨聲到,著地捲去,出手便是『盤根錯節十八斧』絕招,左一斧,右一斧的
砍她下盤。葉二娘笑道:「這孩子礙手礙腳,你先將他砍死了吧。」將手中孩子往下一送,
向斧頭上迎去。古篤誠吃了一驚,急忙收斧,不料葉二娘裙底一腿飛出,正中他肩頭,幸好
他軀體粗壯,挨了這一腿只略一踉蹌,並未受傷,立即撲上又打。葉二娘以小孩為護符,古
篤誠和傅思歸兵刃遞出去時便大受牽制。
    左子穆急叫:「小心孩子!這是我的小兒,小心,小心!傅兄,你這一棍打得偏高了。
古兄,你的斧頭別……別往我孩兒身上招呼。」
    正混亂間,山背後突然飄來一陣笛聲,清亮激越,片刻間便響到近處,山坡後轉出一個
寬袍大袖的中年男子,三綹長鬚,形貌高雅,雙手持著一枝鐵笛,兀自湊在嘴邊吹著。朱丹
臣快步上前,走到他身邊,低聲說了幾句。那人吹笛不停,曲調悠閒,緩步向正自激鬥的三
人走去。猛地裡笛聲急響,只震得各人耳鼓中都是一痛。他十根手指一齊按住笛孔,鼓氣疾
吹,鐵笛尾端飛出一股勁風,向葉二娘臉上撲去。葉二娘一驚之下轉臉相避,鐵笛一端已指
向她咽喉。
    這兩下快得驚人,饒是葉二娘應變神速,也不禁有些手足無措,百忙中腰肢微擺,上半
身硬硬生生的向後讓開尺許,將左山山往地下一拋,伸手便向鐵笛抓去。寬袍客不等嬰兒落
地,大袖揮出,已捲起了嬰兒。葉二娘剛抓到鐵笛,只覺笛上燙如紅炭,吃了一驚:「笛上
敷有毒藥?」急忙撒掌放笛,躍開幾步。寬袍客大袖揮出,將山山穩穩的擲向左子穆。
    葉二娘一瞥眼間,見到寬袍客左掌心殷紅如血,又是一驚:「原來笛上並非敷有毒藥,
乃是他以上乘內力,燙得鐵笛如同剛從熔爐中取出來一般。」不由自主的又退了數步,笑
道:「閣下武功好生了得,想不到小小大理,竟有這樣的高人。請問尊姓大名?」
    那寬袍客微微一笑,說道:「葉二娘駕臨敝境,幸會,幸會。大理國該當一盡地主之誼
才是。」左子穆抱住了兒子,正自驚喜交集,衝口而出:「尊駕是高……高君候麼?」那寬
袍客微笑不答,問葉二娘道:「段公子在那裡?還盼見告。」
    葉二娘冷笑道:「我不知道,便是知道,也不會說。」突然縱身而起,向山峰飄落。寬
袍客道:「且慢!」飛身追去,驀地裡眼前亮光閃動,七八件暗器連珠般擲來,分打他頭臉
數處要害。寬袍客揮動鐵笛,一一擊落。只見她一飄一幌,去得已遠,再也追不上了。再瞧
落在地下的暗器時,每一件各不相同,均是懸在小兒身上的金器銀器,或為長命牌,或為小
鎖片,他猛地想起:「這都是被她害死的眾小兒之物。此害不除,大理國中不知更將有多少
小兒喪命。」
    褚萬里一揮鐵桿,軟索上捲著的長劍托地飛出,倒轉劍柄,向左子穆飛去。左子穆伸手
挽住,滿臉羞慚,無言可說。褚萬里轉向木婉清,問道:「到底段公子怎樣了?是真的為雲
中鶴所害麼?」
    木婉清心想:「這些人看來都是段郎的朋友,我還是跟他們說了實話,好一齊去那邊山
崖上仔細尋訪。」正待開言,忽聽得半山裡有人氣急敗壞的大叫:「木姑娘……木姑娘……
你還在這兒麼?南海鱷神,我來了,你千萬別害木姑娘!拜不拜師父,咱們慢慢商量……木
姑娘,木姑娘,你沒事吧?」
    寬袍客等一聽,齊聲歡呼:「是公子爺!」
    木婉清苦等他七日七夜,早已心力交瘁,此刻居然聽到他的聲音,驚喜之下,只覺眼前
一黑,便即暈了過去。
    昏迷之中,耳邊只聽有人低呼:「木姑娘,木姑娘,你,你快醒來!」她神智漸復,覺
得自己躺在一人懷中,被人抱著肩背,便欲跳將起來,但隨即想到:「是段郎來了。」心中
又是甜蜜,又是酸苦,緩緩睜開眼來,眼前一雙眼睛清淨如秋水,卻不是段譽是誰?只聽他
喜道:「啊,你終於醒轉了。」木婉清淚水滾滾而下,反手一掌,重重打了他個耳光,身子
卻仍躺在他懷裡,一時無力掙扎躍起。
    段譽撫著自己臉頰,笑道:「你動不動的便打人,真夠橫蠻的了!」問道:「南海鱷神
呢?他不在這裡等我麼?」木婉清道:「人家已等了你七日七夜,還不夠麼?他走啦。」段
譽登時神采煥發,喜道:「妙極,妙極!我正好生擔心。他若硬要逼我拜他為師,可不知如
何是好了。」
    木婉清道:「你既不願做他徒兒,又到這兒來幹麼?」段譽道:「咦!你落在他手中,
我若不來,他定要難為你,那怎麼得了?」木婉清心頭一甜,道:「哼!你這人良心壞極,
這七天七晚之中,你又不來尋我?」
    段譽歎了口氣,道:「我一直為人所制,動彈不得,日夜牽掛著你,真是焦急死了。我
一得脫身,立即趕來。」
    那日南海鱷神擄了木婉清而去,段譽獨處高崖,焦急萬狀:「我若不趕去求這惡人收我
為徒,木姑娘性命難保。可是要我拜這惡人為師,學那喀喇一聲、扭斷脖子的本事,終究是
幹不得的。他教我這套功夫之時,多半還要找些人來讓我試練,試了一個又一個,那可糟糕
之極。好在這惡人雖然兇惡之至,倒也講理,我怎地跟他辯駁一場,叫他既放了木姑娘,又
不必收我為徒。」
    在崖邊徘徊彷徨,肚中又隱隱痛將起來,突然想到:「啊喲,不好,糊塗透頂,我怎地
忘了?我在那山洞之中,早已拜了神仙姊姊為師,已算是『逍遙派』的門徒。『逍遙派』的
弟子,又怎能改投南海鱷神門下?對了,我這就跟這惡人說去,理直氣壯,諒他非連說『這
話倒也有理』不可。」
    轉念又想:「這惡人勢必叫我露幾手『逍遙派』的武功來瞧瞧,我一點也不會,他自然
不信我是『逍遙派』弟子。」跟著想起:「神仙姊姊吩咐,叫我每天進午晚三次,練她那個
卷軸中的神功,這幾天搞得七勞八素,可半次也沒練過,當真該死之至。」心下歉疚,正要
伸手入懷去摸那卷軸,忽聽得身後腳步聲響,他轉過身來,吃了一驚,只見崖邊陸陸續續的
上來數十人。
    當先一人便是神農幫幫主司空玄,其後卻是無量劍東宗掌門左子穆、西宗掌門辛雙清,
此外則是神農幫幫眾,無量劍東西宗的弟子,數十人混雜在一起。段譽心道:「怎地雙方不
打架了?化敵為友,倒也很好。」只見這數十人分向兩旁站開,恭恭敬敬的躬身,顯是靜候
什麼大人物上來。
    片刻間綠影幌動,崖邊竄上八個女子,一色的碧綠斗篷,斗篷上繡著黑鷲。段譽暗暗叫
苦:「我命休矣!」這八個女子四個一邊的站在兩旁,跟著又有一個身穿綠色斗篷的女子走
上崖來。這女子二十來歲年紀,容貌清秀,眉目間卻隱含煞氣,向段譽瞪眼道:「你是什麼
人?在這裡幹什麼?」
    段譽一聽此言,心中大喜:「她不知我和木姑娘殺過她四個姊妹,又冒充過什麼靈鷲宮
聖使。幸好我的斗篷已裹在那胖老太婆平婆婆身上,木姑娘的斗篷又飄入了瀾滄江。死無對
證,跟她推個一乾二淨便了。」說道:「在下大理段譽,跟著朋友到這位左先生的無量宮中
作客……」
    左子穆插口道:「段朋友,無量劍已歸附天山靈鷲宮麾下,無量宮改稱『無量洞』,那
無量宮三字,今後是不能叫的了。」
    段譽心道:「原來你打不過人家,認輸投降了,這主意倒也高明。」說道:「恭喜,恭
喜。左先生棄暗投明,好得很啊。」左子穆心想:「我本來有什麼『暗』?現下又有什麼
『明』了?」但這話自然是不能說的,惟有苦笑。
    段譽續道:「在下見到司空幫主跟左先生有點誤會,一番好意想上前勸解,卻不料弄得
一團糟。本是奉司空幫主之命去取解藥,豈知卻遇上一個大惡人,叫作南海鱷神岳老三,說
我資質不錯,要收我為徒。我說我不學武功,可是這南海鱷神不講道理,將我抓到了這裡,
高高擱起,要我非拜他為師不可。在下手無縛雞之力。」說著雙手一攤,又道:「這般高峰
險崖,那說什麼也下不去的。姑娘問我在這裡幹什麼?那便是等死了。」他這番話倒無半句
虛言,前段屬實,後段也不假,只不過中間漏去了一大段,心想:「孔夫子筆削『春秋』,
述而不作。刪削刪削,不違聖人之道,撒謊便非君子了。」
    那女子『嗯』了一聲,說:「四大惡人果是到了大理。岳老三要收你為徒,你的資質有
什麼好?」也不等段譽回答,眼光向司空玄與左子穆兩人掃去,問道:「他的話不假吧?」
    左子穆道:「是。」司空玄道:「啟稟聖使,這小子不會半點武功,卻老是亂七八糟的
瞎搗亂。」
    那女子道:「你們說見到那兩個冒充我姊妹的賤人逃到了這山峰上,卻又在那裡?段相
公,你可見到兩個身穿綠色斗篷、跟我們一樣打扮的女子沒有?」
    段譽道:「沒有啊,沒見到兩個跟姊姊一樣打扮的女子。」心道:「穿了綠色斗篷冒充
你們的,是一個男子和一個女子。我沒照鏡子,瞧不見自己;木姑娘是『一個女子』,不是
『兩個女子』。」
    那女子點點頭,轉頭問司空玄道:「你在靈鷲宮屬下,時候不少了吧?」司空玄戰戰兢
兢的道:「有……有八年啦。」那女子道:「連我們姊妹也認不出,這麼糊塗,還能給童姥
她老人家辦什麼事?今年生死符的解藥,不用指望了吧。」司空玄臉如土色,跪倒在地,不
住磕頭,求道:「聖使開恩,聖使開恩。」
    段譽心想:「這山羊鬍子倒還沒死,難道木姑娘給他的假解藥管用,還是靈鷲宮給了他
什麼靈丹妙藥?那『生死符的解藥』,卻又是什麼東西?」
    那女子對司空玄不加理睬,對辛雙清道:「帶了段相公下去。四大惡人若來羅皂,叫他
們上縹緲峰靈鷲宮來找我。擒拿那兩個冒牌小賤人的事,著落在你們無量洞頭上。哼哼,好
大的膽子!還有,干光豪、葛光佩兩個叛徒,務須抓回來殺了。見到我那四位姊妹,說我叫
她們逕行回靈鷲宮,我不等她們了。」她說一句,辛雙清答應一句,眼光竟不敢和她相接。
那女子說罷,再也不向眾人多瞧一眼,逕自下峰,她屬下八名女子跟隨在後。
    司空玄一直跪在地下,見九女下峰,忙躍進起身來奔到崖邊,叫道:「符聖使,請你上
覆童姥,司空玄對不起她老人家。」奔向高崖的另一邊,湧身向瀾滄江中跳了下去。眾人齊
聲驚呼。神農幫幫眾紛紛奔到崖邊,但見濁浪滾滾,洶湧而過,幫主早已不知去向,有的便
捶胸哭出聲來。
    無量劍眾人見司空玄落得如此下場,面面相覷,盡皆神色黯然。
    段譽心道:「這位司空玄幫主之死,跟我的干係可著實不小。」心下甚是歉疚。
    辛雙清指著無量劍東宗的兩名男弟子道:「你們照料著段相公下去。」那兩人一個叫郁
光標,一個叫吳光勝,一齊躬身答應。
    段譽在郁吳二人攜扶拖拉之下,好不辛苦的來到山腳,呈了一口長氣,向左子穆和辛雙
清拱手道:「多承相救下山,這就別過。」眼望南海鱷神先前所指的那座高峰,心想:「要
上這座小峰,可比適才下峰加倍艱難,看來無量劍的人也不會這麼好心,又將我拉上峰去。
為了相救木姑娘,那也只有拚命了。」
    不料辛雙清道:「你不忙走,跟我一起去無量洞。」段譽忙道:「不,不。在下有要事
在身,不能奉陪。恕罪,恕罪。」辛雙清哼了一聲,做個手勢。郁吳兩人各伸一臂,挽住了
段譽雙臂,逕自前行。段譽叫道:「喂,喂,辛掌門,左掌門,我段譽可沒得罪你們啊。剛
才那位聖使姊姊吩咐你們帶我下山,現今山已下了,我也已謝過了你們,又待怎地?」
    辛雙清和左子穆均不理會。段譽在郁吳兩人左右挾持之下,抗拒不得,只有跟著他們來
到無量洞。
    郁吳兩人帶著他經過五進屋子,又穿過一座大花園,來到三間小屋之前。吳光勝打開房
門,郁光標在他背上重重一推,推進門內,隨即關上木門,只聽得喀喇一聲響,外面已上了
鎖。
    段譽大叫:「你們無量劍講理不講?這可不是把我當作了犯人了嗎?無量劍又不是官
府,怎能胡亂關人?」可是外面聲息遽然,任他大叫大嚷,沒一人理會。
    段譽歎了口長氣,心想:「既來之,則安之。那也只有聽天由命了。」適才下峰行路,
實已疲累萬分,眼見房中有床有桌,躺在床上放頭便睡。
    睡不多久,便有人送飯來,飯菜倒也不惡。段譽向送飯的僕役道:「你去稟告左辛兩位
掌門,說我有話……」一句話沒說完,郁光標在門外粗聲喝道:「姓段的,你給我安安靜靜
的,坐著也罷,躺著也罷,再要吵吵嚷嚷,莫怪我們不客氣。你再開口說一句話,我就打你
一個耳括子。兩句話,兩個耳光,三句三個。你會不會計數?」
    段譽當即住口,心想:「這些粗人說得出,做得到。給木姑娘打幾個耳光,痛在臉上,
甜在心裡。給你老兄打上幾掌,滋味可大不相同。」吃了三大碗飯,倒在床上又睡,心想:
「木姑娘這會兒不知怎麼樣了?最好是她放毒箭射死了那南海鱷神,脫身逃走,再來救我出
去。唉,我怎地盼望她殺人?」胡思亂想一會,便睡著了。
    這一覺睡到次日清晨才醒。只見房中陳設簡陋,窗上鐵條縱列,看來竟然便是無量劍關
人的所在,只是開間寬敞,倒無侷促之感,心想第一件事,須得遵照神仙姊姊囑咐,練她的
『北冥神功』,於是從懷中摸出卷軸,放在桌上,一想到畫中的裸像,一顆心便怦怦亂跳,
面紅耳赤,急忙正襟危坐,心中默告:「神仙姊姊,我是遵你吩咐,修習神功,可不是想偷
看你的貴體,褻瀆莫怪。」
    緩緩展開,將第一圖後的小字看了幾遍。這等文字上的功夫,在他自是猶如家常便飯一
般,看一遍即已明白,第二遍已然記住,讀到第三遍後便有所會心。他不敢多看圖中女像,
記住了像上的經脈和穴位,便照著卷軸中所記的法門練了起來。
    文中言道:本門內功,適與各家各派之內功逆其道而行,是以凡曾修習內功之人,務須
盡忘己學,專心修習新功,若有絲毫混雜岔亂,則兩功互衝,立時顛狂嘔血,諸脈俱廢,最
是凶險不過。文中反覆致意,說的都是這個重大關節。段譽從未練過內功,於這最艱難的一
關竟可全然不加措意,倒也方便。
    只小半個時辰,便已依照圖中所示,將『手太陰肺經』的經脈穴道存想無誤,只是身上
內息全無,自也無法運息通行經脈。跟著便練『任脈』,此脈起於肛門與下陰之間的『會陰
穴』,自曲骨、中極、關元、石門諸穴直通而上,經腹、胸、喉,而至口中下齒縫間的『斷
基穴』。任脈穴位甚多,紅脈走勢卻是筆直一條,十分簡易,段譽頃刻間便記住了諸穴的位
置名稱,伸手在自己身上一個穴道、一個穴道的摸過去。此脈仍是逆練,由斷基、承漿、廉
泉、天突一路向下至會陰而止。
    圖中言道:「手太陰肺經暨任脈,乃北冥神功根基,其中拇指之少商穴、及兩乳間之膻
中穴,尤為要中之要,前者取後者。人有四海:胃者水轂之海,衝脈者十二經之海,膻中者
氣之海,腦者髓之海是也。食水轂而儲於胃,嬰兒生而即能,不待練也。以少商取人內力而
儲之於我氣海,惟逍遙派正宗北冥神功能之。人食水轂,不過一日,盡洩諸外。我取人內
力,則取一分,儲一分,不洩無盡,愈厚,猶北冥天池之巨浸,可浮千里之鯤。」
    段譽掩卷凝思:「這門功夫純係損人利己,將別人辛辛苦苦練成的內力,取來積儲於自
身,豈不是如同食人之血肉?又如盤剝重利,搜刮旁人錢財而據為己有?我已答應了神仙姊
姊,不練是不成的了,但我此生決不取人內力。」
    轉令又想:「伯父常說,人生於世,不衣不食,無以為生,而一粥一飯,半絲半褸,盡
皆取之於人。取人之物,殆無可免,端在如何報答。取之者寡而報之者厚,那就是了。取於
為富不仁之徒,用於貧困無依之輩,非但無愧於心,且是仁人義士的慈悲善舉,儒家佛家,
其理一般。取民脂民膏以供奉一己之窮奢極欲,是為殘民以逞;以之兼善天下,普施於眾,
則為萬家生佛。是以不在取與不取,而在用之為善為惡。」想明白了此節,倒也不覺修習這
門功夫是如何不該了。
    心下坦然之餘,又想:「總而言之,我這一生要多做好事,不做壞事。巨象可負千斤,
螻蟻僅曳一芥,力大則所做好事亦大,做起壞事來也厲害。以南海鱷神的本領,若是專做好
事,豈非造福不淺?」想到這裡,覺得就算拜了南海鱷神為師,只要專扭壞人的脖子,似乎
『這話倒也有理』。
    卷軸中此外諸種經脈修習之法甚多,皆是取人內力的法門,段譽雖然自語寬解,總覺習
之有違本性,單是貪多務得,便非好事,當下暫不理會。
    捲到卷軸末端,又見到了『凌波微步』那四字,登時便想起『洛神賦』中那些句子來:
「凌波微步,羅襪生塵……轉盼流精,光潤玉顏。含辭未吐,氣若幽蘭。華容婀娜,令我忘
餐。」曹子建那些千古名句,在腦海中緩緩流過:「第禾農章 纖得衷,修短合度,肩若削
成,腰如紅素,延頸秀項,皓質呈露,芳澤無加,鉛華弗御。雲髻峨峨,修眉連娟。丹唇外
朗,皓齒內鮮。明眸善睞,輔薜承權。環姿艷逸,儀靜體閒。柔情綽態,媚於語言……」想
到神仙姊姊的姿容體態,「皎若太陽升朝霞,灼若芙蓉出綠波」但覺依她的吩咐行事,實是
人生至樂,當真百死不辭,萬劫無悔,心想:「我先來練這』凌波微步『,此乃逃命之妙
法,非害人之本領也,練之有百利而無一害。」
    卷軸上既繪明步法,又詳注易經六十四卦的方位,他熟習易經,學起來自不為難。但有
時卷軸上步法甚怪,走了上一步後,無法接到下一步,直至想到須得憑空轉一個身,這才極
巧妙自然的接上了;有時則須躍前縱後、左竄右閃,方合於捲上的步法。他書獃子的勁道一
發,遇到難題便苦苦鑽研,一得悟解,樂趣之大,實是難以言宣,不禁覺得:「武學之中,
原來也有這般無窮樂趣,實不下於讀書唸經。」
    如此一日過去,捲上的步法已學得了兩三成,晚飯過後,再學了十幾步,便即上床。迷
迷糊糊中似睡似醒,腦子中來來去去的不是少商、膻中、關元、中極諸穴道,便是同人、大
有、歸妹、未濟等易卦。
    睡到中夜,猛聽得江昂、江昂、江昂幾下巨吼,登時驚醒,過不多久,又聽得江昂、江
昂、江昂幾下大吼,聲音似是牛哞,卻又多了幾分淒厲之意,不知是什麼猛獸。他知無量山
中頗多毒蟲怪獸,聽得吼聲停歇,便也不以為意,著枕又睡。
    卻聽得隔室有人說道:「這『莽牯朱蛤』已好久沒出現了,今晚忽然鳴叫,不知主何吉
凶?」另一人道:「咱們東宗落到這肯田地,吉是吉不起來的,只要不凶到家,就已謝天謝
地了。」段譽知是那兩名男弟子郁光標與吳光勝,料來他們睡在隔壁,奉命監視,以防自己
逃走。
    只聽那吳光勝道:「咱們無量劍歸屬了靈鷲宮,雖然從此受制於人,不得自由,卻也得
了個大靠山,可說好壞參半。我最氣不過的,西宗明明不及咱們東宗,幹麼那位符聖使卻要
辛師叔作無量洞之主,咱們師父反須聽她號令。」郁光標道:「誰教靈鷲宮中自天山童姥以
下個個都是女人哪?她們說天下男子沒一個靠得住。聽說這位符聖使倒是好心,派辛師叔做
了咱們頭兒,靈鷲宮對無量洞就會另眼相看。你瞧,符聖使對神農幫司空玄何等辣手,對辛
師叔的臉色就好得多。」吳光勝道:「郁師哥,這個我可又不明白了。符聖使對隔壁那小子
怎地又客客氣氣?什麼『段相公』、『段相公』的,叫得好不親熱。」
    段譽聽他們說到自己,更加凝神傾聽。
    郁光標笑道:「這幾句話哪,咱們可只能在這裡悄悄的說。一個年輕姑娘,對一個小白
臉客客氣氣,『段相公』、『段相公』的叫……」他說到『段相公』三字時,壓緊了嗓子,
學著那靈鷲宮姓符聖使的腔調,自行再添上幾分嬌聲嗲氣,「……你猜是什麼意思?」吳光
勝道:「難道符聖使瞧中了這小白臉?」郁光標道:「小聲些,別吵醒了小白臉。」接著笑
道:「我又不是符聖使肚裡的聖蛔蟲,又怎明白她老人家的聖意?我猜辛師叔也是想到了這
一著,因此叫咱們好好瞧著他,別讓他走了。」吳光勝道:「那可要關他到幾時啊?」郁光
標道:「符聖使在山峰上說:『辛雙清,帶了段相公下去,四大惡人若來羅皂,叫他們上縹
緲峰靈鷲宮找我。』……」這幾句話又是學著那綠衣女子的腔調,「……可是帶了段相公下
山怎麼樣?她老人家不說,別人也就不敢問。要是符聖使有一天忽然派人傳下話來:『辛雙
清,把段相公送上靈鷲宮來見我。』咱們卻已把這姓段的小白臉殺了,放了,豈不是糟天下
之大糕?」吳光勝道:「要是符聖使從此不提,咱們難道把這小白臉在這裡關上一輩子,以
便隨時恭候符聖使號令到來?」郁光標笑道:「可不是嗎?」
    段譽心裡一連串的只叫:「苦也!苦也!」心道:「這位姓符的聖使姊姊尊稱我一聲
『段相公』,只不過見我是讀書人,客氣三分,你們歪七纏八,又想到那裡去啦?你們就把
我關到鬍子發白,那位聖使姊姊也決不會再想到我這個老白臉。」
    正煩惱間,只聽吳光勝道:「咱二人豈不是也要……」突然江昂、江昂、江昂三響,那
『莽牯朱蛤』又吼了起來。吳光勝立即住口。隔了好一會,等莽牯朱蛤不再吼叫,他才又說
道:「莽牯朱蛤一叫,我總是心驚肉驚,瘟神爺不知這次又要收多少條人命。」郁光標道:
「大家說莽牯朱蛤是瘟神爺的坐騎,那也是說說罷了。文殊菩薩騎獅子,普賢菩薩騎白象,
太上老君騎青牛,這莽牯朱蛤是萬毒之王,神通廣大,毒性厲害,故老相傳,就說它是瘟菩
薩的坐騎,其實也未必是真的。」
    吳光勝道:「郁師兄,你說這莽牯朱蛤到底是什麼樣兒。」郁光標笑道:「你想不想瞧
瞧。」吳光勝笑道:「那還是你瞧過之後跟我說吧。」郁光標道:「我一見到莽牯朱蛤,毒
氣立時沖瞎了眼睛,跟著毒質入腦,只怕也沒功夫來跟你說這萬毒之王的模樣兒了。還是咱
哥兒倆一起去瞧瞧吧。」說著只聽得腳步聲響,又是拔下門閂的聲音。
    吳光勝忙道:「別……別開這玩笑。」話聲發顫,搶過去上回門閂,郁光標笑道:「哈
哈哈,我難道真有這膽子去瞧?瞧你嚇成了這副德性。」吳光勝道:「這種玩笑還是別開的
為妙,莫要當真惹出什麼事來。太太平平的,這就睡吧!」
    郁光標轉過話題,說道:「你猜干光豪跟葛光佩這對狗男女,是不是逃得掉?」吳光勝
道:「隔了這麼久還是不見影蹤,只怕當真給他們逃掉了。」郁光標道:「干光豪有多大本
事,我可知道得一清二楚,這人貪懶好色,練劍又不用心,就只甜嘴蜜舌的騙女人倒有幾下
散手。大夥兒東南西北都找遍了,連靈鷲宮的聖使也親自出馬,居然仍是給他們溜了,老子
就是不信。」吳光勝道:「你不信可也得信啊。」
    郁光標道:「我猜這對狗男女定是逃入深山,撞上了莽牯朱蛤。」吳光勝「啊」的一
聲,大有驚懼之意。郁光標道:「這二人定是盡揀荒僻的地方逃去,一見到莽牯朱蛤,毒氣
入腦,全身化為一灘膿血,自然影蹤全無。」吳光勝道:「你猜的倒也有幾分道理。」郁光
標道:「什麼幾分道理?若不是遇上了莽牯朱蛤,那就豈有此理。」吳光勝道:「說不定他
二人耐不住啦,就在荒山野嶺裡這個那個起來,昏天黑地之際,兩人來一招『鯉魚翻身』,
啊喲,乖乖不得了,掉入了萬丈深谷。」兩人都吃吃吃的淫笑起來。
    段譽尋思:「木姑娘在那小飯鋪中射死了干葛二人,無量劍的人不會查不到啊。嗯,是
了,定是那飯鋪老闆怕惹禍,快手快腳的將兩具屍身埋了。無量劍的人去查問,市集上的人
見到他們手執兵器,凶神惡煞的模樣,誰也不敢說出來。」
    只聽吳光勝道:「無量劍東西宗逃走了一男一女兩個弟子,也不是什麼大事。皇帝不急
太監急,靈鷲宮的聖使又幹麼這等著緊,非將這二人抓回來不可?」郁光標道:「這你就得
動動腦筋,想上一想了。」吳光勝沉默半晌,道:「你知道我的腦筋向來不靈,動來動去,
動不出什麼名堂來。」
    郁光標道:「我先問你:靈鷲宮要占咱們的無量宮,那為發什麼?」吳光勝道:「聽唐
師哥說,多半是為了後山的無量玉壁。符聖使用一到,三番四次的,就是查問無量玉壁上的
仙影啦、劍法啦這些東西。對啦!咱們都遵照符聖使的吩咐,立下了毒誓,玉壁仙影的事,
以後誰也不敢洩露,可是干光豪與葛光佩呢,他們可沒立這個誓,既然叛離了本派,那還有
不說出去的?」吳光勝一拍大腿,叫道:「對,對!靈鷲宮是要殺了這兩個傢伙滅口。」
    郁光標低聲喝道:「別這麼嚷嚷的,隔壁屋裡有人,你忘了嗎?」吳光勝忙道:「是,
是。」停了一會,說道:「干光豪這傢伙倒是艷福不淺,把葛光佩這白白嫩嫩的小麻皮摟在
懷裡,這麼剝得她白羊兒似的,嘖嘖嘖……他媽的,就算後來化成了一灘濃血,那也……那
也……嘿嘿。」
    兩人此後說來說去,都是些猥褻粗俗的言語,段譽便不再聽,可是隔牆的淫猥笑話不絕
傳來,不聽卻是不行,於是默想『北冥神功』中的經脈穴道,過不多時,便潛心內想,隔牆
之言說得再響,卻一個字也聽不到了。
    次日他又練那『凌波微步』,照著卷中所繪步法,一步步的試演。這步法左歪右斜,沒
一步筆直進退,雖在室中,只須挪開了桌椅,也盡能施展得開,又學得十來步,驀地心想:
「待會送飯之人進來,我只須這麼斜走歪步,立時便繞過了他,搶出門去,他未必能抓得我
著。豈不是立刻便可逃走,不用在這屋裡等到變成老白臉了?」想到此處,喜不自勝,心
道:「我可要練得純熟無比,只要走錯了半步,便給他一把抓住。說不定從此在我腳上加一
副鐵鐐,再用根鐵鏈鎖住,那時凌波微步再妙,步來步去總是給鐵鏈拉住了,欲不為老白臉
亦不可得矣。」說著腦袋擺了個圈子。
    當下將已學會了的一百多步從頭至尾默想一遍,心道:「我可要想也不想,舉步便對。
唉,我段譽這樣一個臭男子,卻去學那洛神宓妃婷婷娜娜的凌波微步,我又有什麼『羅襪生
塵』了?光屁股生塵倒是有的。」哈哈一笑,左足跨出,既踏『中孚』,立轉『既濟』。不
料甫上『泰』位,一個轉身,右腳踏上『蠱』位,突然間丹田中一股熱氣衝將上來,全身麻
痺,向前撞出,伏在桌上,再也動彈不得。
    他一驚之下,伸手撐桌,想站起身來,不料四肢百骸沒一處再聽使喚,便要移動一根小
指頭兒也是不能,就似身處夢魘之中,愈著急,愈使不出半點力道。
    他可不知這『凌波微步』乃是一門極上乘的武功,所以列於卷軸之末,原是要待人練成
『北冥神功』,吸人內力,自身內力已頗為深厚之後再練。『凌波微步』每一步踏出,全身
行動與內力息息相關,決非單是邁步行走而已。段譽全無內功根基,走一步,想一想,退一
步,又停頓片刻,血脈有緩息的餘裕,自無阻礙。他想熟之後,突然一氣呵成的走將起來,
體內經脈錯亂,登時癱瘓,幾乎走火入魔。幸好他沒跨得幾步,步子又不如何迅速,總算沒
到絕經斷脈的危境。
    他驚慌之中,出力掙扎,但越使力,胸腹間越難過,似欲嘔吐,卻又嘔吐不出。他長歎
一聲,只有不動,這一任其自然,煩惡之感反而漸消。當下便這麼一動不動的伏在桌上,眼
見那個卷軸兀自展在面前,百無聊賴之中,再看捲上未學過的步法,心中虛擬腳步,一步步
的想下去。大半個時辰後,已想通了二十餘步,胸口煩惡之感竟然大減。
    未到正午,所有步法已盡數想通。他心下默念,將卷軸上所繪的六十四卦步法,從『明
夷』起始,經『賁』、『既濟』、『家人』,一共踏遍六十四卦,恰好走了一個大圈而至
『無妄』,自知全套步法已然學會,大喜之下,跳起身來拍手叫道:「妙極,妙極!」這四
個字一出口,才知自身已能活動。原來他內息不知不覺的隨著思念運轉,也走了一個大圈,
膠結的經脈便此解開。
    他又驚又喜,將這六十四卦的步法翻來覆去的又記了幾遍,生怕重蹈覆轍,極緩慢的一
步步跳出,踏一步,呼吸幾下,待得六十四卦踏遍,腳步成圓,只感神清氣爽,全身精力彌
漫,再也忍耐不住,大叫:「妙極,妙極,妙之極矣!」
    郁光標在門外粗聲喝道:「大叫小呼的幹什麼?老子說過的話,沒有不算數的,你說一
句話,吃一個耳光。」說著開鎖進門,說道:「剛才你連叫三聲,該吃三個耳光。姑念初
犯,三折一,讓你吃一個耳光算了。」說著踏上兩步,右掌便往段譽臉上打去。
    這一掌並非什麼精妙招數,但段譽仍無法擋格,腦袋微側,足下自然而然的自『井』位
斜行,踏到了『訟』位,竟然便將這一掌躲開了。郁光標大怒,左拳迅捷擊出。段譽步法未
熟,待得要想該走那一步,砰的一聲,胸口早著,一拳正中『膻中穴』。
    那『膻中』是人身大穴,郁光標一拳既出,便覺後悔,生怕出手太重,闖出禍來,不料
拳頭打在段譽身上,手臂立時酸軟無力,心中更有空空蕩蕩之感,但微微一怔,便即無事,
見段譽沒有受傷,登即放心,說道:「你躲過耳光,胸口便吃一拳好的,一般算法!」反身
出門,又將門鎖上了。
    段譽給他一拳打中,聲音甚響,胸口中拳處卻全無所感,不禁暗自奇怪。他自不知郁光
標這一拳所含的內力,已盡數送入了他的膻中氣海,積儲了起來。
    那也是事有湊巧,這一拳倘若打在別處,他縱不受傷,也必疼痛非凡,膻中氣海卻正是
積儲『北冥真氣』的所在。他修習神功不過數次,可說全無根基,要他以拇指的少商穴去吸
人內力,經『手太陰肺經』送至任脈的天突穴,再轉而送至膻中穴儲藏,莫說他絕無這等能
為,縱然修習已成,也不肯如此吸他人內力以為己有。但對方自行將內力打入他的膻中穴,
他全無抗拒之能,一拳中體,內力便入,實是自天外飛到他袋中的橫財,他自己卻兀自渾渾
噩噩,全不知情,只想:「此人好生橫蠻,我說幾句『妙極』,又礙著他什麼了?平白無端
的便打我一拳。」
    這一拳的內力在他氣海中不住盤旋抖動,段譽登覺胸口窒悶,試行存想任脈和手太陰肺
經兩路經脈,只覺有一股淡淡的暖氣在兩處經脈中巡行一周,又再回入膻中穴,窒悶之感便
消。他自不知只這麼短短一個小周天的運行,這股內力便已永存體內,再也不會消失了。段
譽自全無內力而至微有內力,便自胸口給郁光標這麼猛擊一拳而始。
    也幸得郁光標內力平平,又未曾當真全力以擊,倘若給南海鱷神這等好手一拳打在膻中
要穴,段譽全無內力根基,膻中氣海不能立時容納,非經脈震斷、嘔血身亡不可。郁光標內
力所失有限,也就未曾察覺。
    午飯過後,段譽又練『凌波微步』,走一步,吸一口氣,走第二步時將氣呼出,六十四
卦走完,四肢全無麻痺之感,料想吸呼順暢,便無害處。第二次再走時連走兩步吸一口氣,
再走兩步再行呼出。這『凌波微步』是以動功修習內功,腳步踏遍六十四卦一個周天,內息
自然而然的也轉了下個周天。因此他每走一遍,內力便有一分進益。
    他卻不知這是在修練內功,只盼步子走得越來越熟,越走越快,心想:「先前那郁老兄
打我臉孔,我從『井』位到『訟』位,這一步是不錯的,躲過了一記耳光,踴著便該斜踏
『蠱』位,胸口那一拳也就可避過了。可是我只想上一想,沒來得及跨步,對方拳頭便已打
到。這『想上一想』,便是功夫未熟之故。要憑此步法脫身,不讓他們抓住,務須練得純熟
無比,出步時想也不想。『想也不想』與『想上一想』,兩字之差,便有生死之別。」
    當下專心致志的練習步法,每日自朝至晚,除了吃飯睡覺,大便小便之外,竟是足不停
步。有時想到:「我努力練這步法,只不過想脫身逃走,去救木姑娘,並非遵照神仙姊姊的
囑咐,練她的『北冥神功』。」想想過意不去,就練一練手太陰肺經和任脈,敷衍了事,以
求心之所安,至於別的經脈,卻暫行擱在一邊了。
    這般練了數日,『凌波微步』已走得頗為純熟,不須再數呼吸,縱然疾行,氣息也已無
所窒滯。心意既暢,跨步時漸漸想到『洛神賦』中那些與『凌波微步』有關的句子:「彷彿
兮若輕雲之蔽月,飄飄兮若流風之回雪」,「忽焉縱體,以遨以嬉」,「神光離合,乍陰乍
陽」,「辣輕軀以鶴立,若將飛而未翔」,「體迅飛鳧,飄忽若神」,「動無常則,若危若
安。進止難期,若往若還」。
    尤其最後這十六個字,似乎更是這套步法的要旨所在,只是心中雖然領悟,腳步中要做
到『動無常則,若危若安,進止難期,若往若還』,可不知要花多少功夫的苦練,何年何月
方能臻此境地了。以此刻的功夫,敵人伸手抓來,是否得能避過,卻半點也無把握,有心再
練上十天半月,以策萬全,但屈指算來和木婉清相別已有七日,懸念她陪著南海鱷神渡日如
年的苦處,決意今日闖將出去,心想那送飯的僕人無甚武功,要避過他料來也不甚難。
    坐在床沿,心中默想步法,耐心待候。待聽得鎖啟門開,腳步聲響,那僕人托著飯盤進
來,段譽慢慢走過去,突然在飯盤底下一掀,飯碗菜碗登時乒乒乓乓的向他頭上倒去。那僕
人大叫:「啊喲!」段譽三腳兩步,搶出門去。
    不料郁光標正守在門外,聽到僕人叫聲,急奔進門。門口狹隘,兩人登時撞了個滿懷。
段譽自『豫』位踏『觀』位,正待閃身從他身旁繞過,不料左足這一步卻踏在門檻之上。
    這一下大出他意料之外,『凌波微步』的註釋之中,可沒說明『要是踏上門檻,腳下忽
高忽低,那便如何?』一個踉蹌,第三步踏向『比』位這一腳,竟然重重踹上了郁光標的足
背,』要是踏上別人足背,對方哇哇叫痛,沖沖大怒,那便如何?」這個法門,卷軸的步法
秘訣中更無記載,料想那洛神『翩若驚鴻、婉若游龍』的在洛水之中凌波微步,多半也不會
踏上門檻,踹人腳背。段譽慌張失措之際,只覺左腕一緊,已被郁光標抓住,拖進門來。
    數日計較,不料想事到臨頭,如意算盤竟打得粉碎。他心中連珠價叫苦,忙伸右手去扳
郁光標的手指,同時左手出力掙扎。但郁光標五根手指牢牢抓住了他左腕,又怎扳得開?
    突然間郁光標『咦』的一聲,只覺手指一陣酸軟,忍不住便要鬆手,急忙運勁,再行緊
握,但立時又即酸軟。他罵道:「他媽的!」再加勁力,轉瞬之間,連手腕、手臂也酸軟起
來。他自不知段譽伸手去扳他手指,恰好是以大拇指去扳他大拇指,以少商穴對準了他少商
穴,他正用力抓住段譽左腕,這股內力卻源源不絕的給段譽右手大拇指吸了過去。他每催一
次勁,內力便消失一分。
    段譽自也絲毫不知其中緣故,但覺對方手指一陣松、一陣緊,自己只須再加一把勁,似
乎便可扳開他手指而脫身逃走,當此緊急關頭,插在他拇指與自己左腕之間的那根大拇指,
又如何肯抽將出來?
    郁光標那天打他一拳,拳上內力送入了他膻中氣海。單是這一拳,內力自也無幾,但段
譽以此為引,走順了手太陰肺經和任脈間的通道。此時郁光標身上的內力,便順著這條通道
緩緩流入他的氣海,那正是『北冥神功』中百川匯海的道理。兩人倘若各不使勁,兩個大拇
指輕輕相對,段譽不會『北冥神功』,自也不能吸他內力。但此時兩人各自拚命使勁,又已
和郁光標早幾日打他一拳的情景相同,以自身內力硬生生的逼入對方少商穴中,有如酒壺斟
酒,酒杯欲不受而不可得。
    初時郁光標的內力尚遠勝於他,倘若明白其中關竅,立即鬆手退開,段譽也不過奪門而
出、逃之夭夭而已。但郁光標奉命看守,豈能讓這小白臉脫身?手臂酸軟,便即催勁,漸覺
一隻手臂抓他不住,於是左臂也伸過去抓住了他左臂。這一來,內力流出更加快了,不多時
全身內力竟有一半轉到了段譽體內。
    僵持片刻,此消彼長,勁力便已及不上段譽,內力越流越快,到後來更如江河決堤,一
瀉如注,再也不可收拾起,只盼放手逃開,但拇指被服段譽五指抓住了,掙扎不脫。此時已
成反客為主之勢,段譽卻絲毫不知,還是在使勁抓他手指,慌亂之中,渾沒想到『扳開他手
指』早已變成了『抓住他手指』。
    郁光標全身如欲虛脫,駭極大叫:「吳師弟,吳光勝!快來,快來!」吳光勝正在上茅
廁,聽得郁師兄叫聲惶急,雙手提著褲子趕來。郁光標叫道:「小子要逃。我……我按他不
住。」吳光勝放脫褲子,待要撲將上去幫同按住段譽。郁光標叫道:「你先拉開我!」叫聲
幾乎有如號哭。
    吳光勝應道:「是!」伸手扳住他雙肩,要將他從段譽身上拉起,同時問道:「你受了
傷嗎?」心想以郁師兄的武功,怎能奈何不了這文弱書生。他一句話出口,便覺雙臂一酸,
好似沒了力氣,忙催勁上臂,立即又是一陣酸軟。原來此時段譽已吸乾了郁光標的內力,跟
著便吸吳光勝的,郁光標的身子倒成了傳遞內力的通路。
    段譽既見對方來了幫手,郁光標抓住自己左腕的指力又忽然加強,心中大急,更加出力
去扳他手指。吳光勝只覺手酸腳軟,連叫:「奇怪,奇怪!」卻不放手。
    那送飯的僕役見三人纏成一團,郁吳二人臉色大變,似乎勢將不支,忙從三人背上爬出
門去,大叫:「快來人哪,那姓段的小白臉要逃走啦!」
    無量劍弟子聽到叫聲,登時便有二人奔到,接著又有三人過來,紛紛呼喝:「怎麼啦?
那小子呢?」段譽給郁吳二人壓在身底,新來者一時瞧他不見。
    郁光標這時已然上氣不接下氣,再也說不出話來。吳光勝的內力也已十成中去了八成,
氣喘吁吁的道:「郁師兄給……給這小子抓住了,快……快來幫手。」
    當下便有兩名弟子撲上,分別去拉吳光勝的手臂,只一拉之下,手臂便即酸軟,兩人的
內力又自吳光勝而郁光標、再自郁光標注入段譽體內。其時段譽膻中穴內已積儲了郁吳二人
的內力,再加上新來二人的部分內力,已勝過那二人合力。那二人一覺手臂酸軟無力,自然
而然的催勁,一催勁便成為硬送給段譽的禮物。段譽體內積蓄內力愈多,吸取對方內力便愈
快,內力的傾注初時點點滴滴,漸而涓涓成流。
    餘下三人大奇。一名弟子笑道:「你們鬧什麼把戲?疊羅漢嗎?」伸手拉扯,只拉得兩
下,手臂也似黏住了一般,叫道:「邪門,邪門!」其餘兩名弟子同時去拉他。三人一齊使
力,剛拉得鬆動了些,隨即臂腕俱感乏力。
    無量劍七名弟子重重疊疊的擠在一道窄門內外,只壓得段譽氣也透不過來,眼見難以逃
脫,只有認輸再說,叫道:「放開我,我不走啦!」對方的內力又源源湧來,只塞得他膻中
穴內鬱悶難當,胸口如欲脹裂。他已不再去扳郁光標的拇指,可是拇指給他的拇指壓住了,
難以抽動,大叫:「壓死我啦,壓死我啦!」
    郁光標和吳光勝此時固已氣息奄奄,先後趕來的五名弟子也都倉惶失措,驚駭之下拚命
使勁,但越是使勁,內力湧出越快。
    八個人疊成一團,六個人大聲叫嚷,誰也聽不見旁人叫些什麼。過得一會,變成四個人
呼叫,接著只勝下三人。到後來只有段譽一人大叫:「壓死我啦,快放開我,我不逃了。」
他每呼叫一聲,胸口鬱悶便似稍減,當下不住口的呼叫,聲雖嘶而力不竭,越叫越響亮。
    忽聽得有人大聲叫道:「那婆娘偷了我孩兒去啦,大家快追!你們四人截住大門,你們
三人上屋守著,你們四人堵住東邊門,你們五個堵著住西邊門。別……別讓這婆娘抱我孩子
走了!」雖是發號施令,語音中卻充滿著驚慌。
    段譽依稀聽得似是左子穆的聲間,腦海中立時轉過一個念頭:「什麼女人偷了他的孩兒
去啦?啊,是木姑娘救我來啦,偷了他兒子,要換她的丈夫。來個走馬換將,這主意倒是不
錯。」當即住口不叫。一定神間,便覺郁光標抓住他手腕的五指已然鬆了,用力抖了幾下,
壓在他身上的七人紛紛跌開。
    他登時大喜:「他們師父兒子經木姑娘偷了去,大家心慌意亂,再也顧不得捉我了。」
當即從人堆上爬了出來,心下詫異:「怎地這些人爬在地下不動?是了,定是怕他們師父責
罰,索性假裝受傷。」一時也無暇多想這番推想太也不合情理,拔足便即飛奔,做夢也想不
到,七名無量劍弟子的內力已盡數注入他的體內。
    段譽三腳兩步,便搶到了屋後,什麼『既濟』、『未濟』的方位固然盡皆拋到了腦後,
『輕雲蔽月,流風回雪』的神姿更加只當是曹子建的滿口胡柴,當真是急急如喪家之犬,忙
忙似漏網之魚,眼見無量劍群弟子手挺長劍,東奔西走,大叫:「別讓那婆娘走了!」「快
奪回小師弟回來!」「你去那邊,我向這邊追!」心想:「木姑娘這『走馬換將』之計變成
了『調虎離山』,更加妙不可言。我自然要使那第三十六計了。」當下鑽入草叢,爬出十餘
丈遠,心道:「我這般手腳同時落地,算是『凌波微爬』,還是什麼?」
    耳聽得喊聲漸遠,無人追來,於是站起身來,向後山密林中發足狂奔。奔行良久,竟絲
毫不覺疲累,心下暗暗奇怪,尋思:「我可別怕得很了,跑脫了力。」於是坐在一棵樹下休
息,可是全身精力充沛,惟覺力氣太多,又用得什麼休息?
    心道:「人逢喜事精神爽,到後來終究會支持不住的。『震』卦六二:『勿逐,七日
和。』今天不正是我被困的第七日嗎?『勿逐』兩字,須得小心在意。」當下將積在膻中穴
的內力緩緩向手太陰肺經脈送去,但內力實在太多,來來去去,始終不絕,運到後來,不禁
害怕起來:「此事不妙,只怕大有凶險。」反正胸口窒悶已減,便停了運息,站起身來又
走,只想:「我怎地去和木姑娘相會,告知她我已脫險?左子穆的孩兒可以還他了,也免得
他掛念兒子,提心吊膽。」
    行出里許,乍聽得吱吱兩聲,眼前灰影幌動,一隻小獸迅捷異常的從身前掠過,依稀便
是仲靈的那只閃電貂,只是它奔得實在太快,看不清楚,但這般奔行如電的小獸,定然非閃
電貂不可。段譽大喜,心道:「鐘姑娘到處找你不著,原來你這小傢伙逃到了這裡。我抱你
去還給你主人,她一定喜歡得不得了。」學著鐘靈吹口哨的聲音,噓溜溜的吹了幾下。
    灰影一閃,一隻小獸從高樹上急速躍落,蹲在他身前丈許之外,一對亮晶晶的小眼骨碌
碌地轉動,盯視著他,正便是那只閃電貂。段譽又噓溜溜的吹了幾下,閃電貂上前兩步,伏
在地下不動。
    段譽叫道:「乖貂兒,好貂兒,我帶你去見你主人。」吹幾下口哨,走上幾步,閃電貂
仍是不動。段譽曾摸過它的背脊,知它雖然來去如風,齒有劇毒,但對主人卻十分順馴,見
它靈活的小眼轉動不休,甚是可愛,吹幾下口哨,又走上幾步,慢慢蹲下,說道:「貂兒真
乖。」緩緩伸手去撫它背脊,閃電貂仍然伏著不動。段譽輕撫貂背柔軟光滑的皮毛,柔聲
道:「乖貂兒,咱們回家去啦!」左手伸過去將貂兒抱了起來。
    突然之間,雙手一震,跟著左腿一下劇痛,灰影閃動,閃電貂已躍在丈許之外,仍是蹲
在地下,一雙小眼光溜溜的瞪著他。段譽驚叫:「啊喲!你咬我。」只見左腿褲腳管破了一
個小孔,急忙捋起褲筒,見左腿內側給咬出了兩排齒印,鮮血正自滲出。
    他想起神農幫幫主司空玄自斷左臂的慘狀只嚇得魂不附體,只叫:「你……你……怎麼
不講道理?我是你主人的朋友啊!哎唷!」左腿一陣酸麻,跪倒在地,雙手忙牢牢按住傷口
上側,想阻毒質上延,但跟著右腿酸麻,登時摔倒。他大驚之下,雙手撐地,想要站起可是
手臂也已麻木無力。他向前爬了幾步,閃電貂仍一動不動的瞧著他。
    段譽暗暗叫苦,心想:「我可實在太也鹵莽,這貂兒是鐘姑娘養熟了的,只聽她一人的
話。我這口哨多半也吹得不對。這……這可如何是好?」明知給閃電貂一口咬中,該當立即
學司空玄的榜樣,揮刀斬斷左腿,但手邊既無刀劍,也沒司空玄這般當機立斷的剛勇,再者
剛學會了『凌波微步』,少了一腿,只能施展『凌波獨腳跳』,那可無味得緊了。
    只自怨自艾得片刻,四肢百骸都漸漸僵硬,知道劇毒已延及全身,後來眼睛嘴巴都合不
攏來,神智卻仍然清明,心想:「我這般死法,模樣實在太不雅觀,這般張大了口,是白癡
鬼還是饞鬼?不過百害之中也有一利,木姑娘見到我這個光屁股大嘴殭屍鬼,心中作嘔,悲
戚思念之情便可大減,於她身子頗有好處。」
    猛聽得江昂、江昂三聲大吼,跟著噗、噗、噗聲響,草叢中躍出一物,段譽大驚:「啊
喲,萬毒之王『莽牯朱蛤』到了。那兩人說一見此物,全身便化為膿血,那便如何是好?」
跟著便想:「糊塗東西?一灘膿血跟光屁股大口殭屍相比,那個模樣好看些?當然是寧為膿
血,毋為丑屍。」但聽江昂、江昂叫聲不絕,只是那物在己之右,頭頸早已僵直,無法轉頭
去看,卻是欲化膿血而不可得。好在噗、噗、噗響聲又作,那物向閃電貂躍去。
    段譽一見,不禁詫異萬分,躍過來的只是一隻小小蛤蟆,長不逾兩寸,全身殷紅勝血,
眼睛卻閃閃發出金光。它嘴一張,頸下薄皮震動,便是江昂一聲牛鳴般的吼叫,如此小小身
子,竟能發出偌大鳴叫,若非親見,說什麼也不能相信,心想:「這名字取得倒好,聲若牯
牛,全身朱紅,果然是莽牯朱蛤。但既然如此,一見之下化為膿血的話便決計不對。『莽牯
朱蛤』這個名字,定是見過它的人給取的。一灘膿血又怎能想出這個貼切的名字來?」
    閃電貂見到朱蛤,似乎頗有畏縮之意,轉頭想逃,卻又不敢逃,突然間縱身撲起。朱蛤
嘴一張,江昂一聲叫,一股淡淡的紅霧向閃電貂噴去,閃電貂正躍在空中,給紅霧噴中,當
即翻身摔落,一撲而上咬住了朱蛤的背心。段譽心道:「畢竟還是貂兒厲害。」不料心中剛
轉過這個念頭,閃電貂已仰身翻倒,四腿挺了幾下,便即一動不動了。
    段譽心中叫聲「啊喲!」這閃電貂雖然咬『死』了他,他卻知純係自己不會馴貂、鹵莽
而為之故,倒也沒怨怪這可愛的貂兒,眼見它斃命,心下痛惜:「唉,鐘姑娘倘若知道了,
可不知有多難過。」
    只見朱蛤躍上閃電貂屍身,在它頰上吮吸,吸了左頰,又吸右頰。段譽心道:「莽牯朱
蛤號稱萬毒之王,倒是名不虛傳,貂兒齒有劇毒,咬在它身上反而毒死了自己,現下這朱蛤
又去吮吸貂兒毒囊中的毒質。閃電貂固然活潑可愛,莽牯朱蛤紅身金眼,模樣也美麗之極,
誰又想得到外形絕麗,內裡卻具劇毒。神仙姊姊,我可不是說你。」
    那朱蛤從閃電貂身上跳下,江昂、江昂的叫了兩聲。草叢中筱筱聲響,游出一條紅黑斑
斕的大蜈蚣來,足有七八寸長。朱蛤撲將上去,那蜈蚣游動極快,迅速逃命。朱蛤接連追撲
幾下,竟沒撲中,它江昂一聲叫,正要噴射毒霧,那蜈蚣忽地筆直對準了段譽的嘴巴游來。
    段譽大驚,苦於半點動彈不得,連合攏嘴巴也是不能,心中只叫:「喂,這是我嘴巴,
老兄可莫弄錯了,當作是蜈蚣洞……」筱筱細響,那蜈蚣竟然老實不客氣的爬上他舌頭。段
譽嚇得幾欲暈去,但覺咽喉、食道自上向下的麻癢落去,蜈蚣已鑽入了他肚中。
    豈知禍不單行,莽牯朱蛤縱身一跳,便也上了他舌頭,但覺喉頭一陣冰涼,朱蛤竟也鑽
入他肚中追逐蜈蚣去了,朱蛤皮膚極滑,下去得更快。段譽聽得自己肚中隱隱發出江昂、江
昂的叫聲,但聲音鬱悶,只覺天下悲慘之事,無過於此,而滑稽之事,亦無過於此,只想放
聲大哭,又想縱聲大笑,但肌肉僵硬,又怎發得出半點聲音?眼淚卻滾滾而下,落在土上。
    頃刻之間,肚中便翻滾如沸,痛楚難當,也不知朱蛤捉住了蜈蚣沒有,心中只叫:「朱
蛤仁兄,快快捉住蜈蚣,爬出來吧,在下這肚子裡可沒什麼好玩。」過了一會,肚中居然不
再翻滾,江昂、江昂的叫聲也不再聽到,疼痛卻更是厲害。又過半晌,他嘴巴突然合攏,牙
齒咬住了舌頭,一痛之下,舌頭便縮進嘴裡。他又驚又喜,叫道:「朱蛤仁兄,快快出
來。」張大了嘴讓它出來,等了良久,全無動靜。他張口大叫:「江昂、江昂、江昂!」想
引朱蛤爬出。豈知那朱蛤不知是聽而不聞,還是聽得叫聲不對,下肯上當,竟然在他肚中全
不理睬。段譽焦急萬狀,伸手到嘴裡去挖,又那裡挖得著,但挖得幾下,便即醒覺:「咦,
我的手能動了。」一挺腰便即站起,全身四肢麻木之感不知已於何時失去。他大叫:「奇
怪,奇怪!」心想:「這位萬毒之王在我肚裡似有久居之計,這般安居樂業起來,如何了
得?非請它來個喬遷之喜不可。」當下雙手撐地,頭下腳上的倒轉過來,兩隻腳撐在一株樹
上,張大了嘴巴,猛力搖動身子,搖了半天,莽牯朱蛤全無動靜,竟似在他肚中安土重遷,
打定主意要老死是鄉了。
    段譽無法可施,隱隱也已想到:「多半這位萬毒化之王和那條蜈蚣均已做到了我肚中的
食物,以毒攻毒,反而解了我身上的貂毒。我吃了這般劇毒之物,居然此刻肚子她不疼了,
當真希奇古怪。」他可不知一般毒蛇毒蟲的毒質混入血中,立即致命,若是吃在肚裡,只須
口腔、喉頭、食道和腸胃並無內傷,那便全然無礙,是以人被毒蛇咬中,可用口吮出毒質。
只是天下毒質千變萬化,自不能一概而論。這莽牯朱蛤雖具奇毒,入胃也是無礙,反而自身
為段譽的胃液所化。就這朱蛤而言,段譽的胃液反是劇毒,竟將它化成了一團膿血。
    段譽站直身子,走了幾步,忽覺肚中一團熱氣,有如炭火,不禁叫了聲:「啊喲!」這
團熱氣東衝西突,無處宣洩,他張口想嘔它出來,但說什麼也嘔它不出,深深吸一口氣,用
力噴出,只盼莽牯朱蛤化成的毒氣隨之而出,那知一噴之下,這團熱氣竟化成一條熱繞,緩
緩流入了他的任脈,心想:「好吧,咱們一不做,二不休,朱蛤老兄你陰魂不散,纏上了區
區在下,我的膻中氣海便作了你的葬身之地罷。你想幾時毒死我,段譽隨時恭候便了。」依
法呼納運息,暖氣果然順著他運熟了的經脈,流入了膻中氣海,就此更無異感。
    鬧了這半天,居然毫不疲累,當下捧些土石,蓋在閃電貂的屍身之上,默默禱祝:「閃
電貂小弟弟,下次我帶你主人鐘姑娘,來你墳前祭奠,捉幾條毒蛇給你上供。你剛才咬了我
一口,出於無心,這事我不會跟你主人說,免得她怪你,你放心好啦。」
    出得林來,不多時見到左子穆仗劍急奔,心想:「他是在追木姑娘,我可不能置身事
外。」當下悄悄跟隨在後。此時他身上已有七名無量劍弟子的內力,毫不費力的便跟著他一
路上峰。左子穆掛念兒子安危,也沒留神有人跟隨。段譽怕他轉身動蠻,又抓住自己來跟木
婉清『走馬換將』,和他相距甚遠,來到半山腰時,想到即可與木婉清相會,心中熱切,又
怕南海鱷神久等不耐,傷害了她,忍不住縱聲大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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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爵 | 2008-3-7 22:08:17

第六章 誰家子弟誰家院
    段譽將木婉清摟在懷裡,又是歡喜,又是關心,只問:「木姑娘,你傷處好些了麼?那
惡人沒欺侮你吧?」木婉清嗔道:「我是你什麼人?還是木姑娘、木姑娘的叫我。」
    段譽見她輕嗔薄怒,更增三分麗色,這七日來確是牽記得她好苦,雙臂一緊,柔聲道:
「婉妹,婉妹!我這麼叫你好不好?」說著低下頭來,去吻她嘴唇。木婉清「啊」的一聲,
滿臉飛紅的跳將起來,道:「有旁人在這兒,你,你……怎麼可以?噫!那些人呢?」四周
一看,只見那寬袍客和褚、古、傅、朱四人都已影蹤不見,左子穆也已抱著兒子走了,周圍
竟是一個人也無。
    段譽道:「有誰在這裡?是南海鱷神麼?」眼光中又流露出驚恐之色。木婉清問道:
「你來了有多久啦?」段譽道:「剛只一會兒。我上得峰來。」木婉清道:「好!」自言自
語道:「真奇怪,怎麼這些人片刻間走了個乾乾淨淨。」忽聽得巖後一人長聲吟道:「仗劍
行千里,微軀敢一言。」高吟聲中,轉出一個人來,正是那四大衛護之一的朱丹臣。段譽喜
叫:「朱兄!」朱丹臣搶前兩步,躬身行禮,喜道:「公子爺,天幸你安然無恙,剛才這位
姑娘那幾句話,真嚇得我們魂不附體。」段譽拱手還禮,道:「原來你們已見過了?你……
你怎麼到這兒來啦?真是巧極。」
    朱丹臣微笑道:「我們四兄弟奉命來接公子爺回去,倒不是巧合。公子爺,你可也忒煞
大膽,孤身闖蕩江湖。我們尋到了馬五德家中,又趕到無量山來,這幾日可教大夥兒擔心得
夠了。」段譽笑道:「我也吃了不少苦頭。伯父和爹爹大發脾氣了,是不是?」朱丹臣道:
「那自然是很不高興了。不過我們出來之時,兩位爺台的脾氣已發過了,這幾日定是掛念得
緊。後來善闡侯得知四大惡人同來大理,生怕公子爺撞上了他們,親自趕了出來。」
    段譽道:「高叔叔也來尋我了麼?這如何過意得去?他在那裡?」朱丹臣道:「適才我
們都在這兒。高侯爺出手趕走了一個惡女人,聽到公子爺的叫聲,他們都放了心,命我在這
兒等公子爺。他們追蹤那惡女人去了。公子爺,咱們這就回府去吧,免得兩位爺台多有牽
掛。」段譽道:「原來你……你一直在這兒。」想到自己與木婉清言行親密,都給他瞧見聽
見了,不禁滿臉通紅。
    朱丹臣道:「適才我坐在岩石之後,誦讀王昌齡詩集,他那首五絕『仗劍行千里,微軀
敢一言。曾為大梁客,不負信陵恩。』寥寥二十字之中,倜儻慷慨,真乃令人傾倒。」說著
從懷中取出一卷書來,正是『王昌齡集』。段譽點頭道:「王昌齡以七絕見稱,五絕似非其
長。這一首卻果是佳構。另一首『送郭司倉』,不也綢繆雅致麼?」隨即高吟道:「映門淮
水綠,留騎主人心。明月隨良椽,春潮夜夜深。」朱丹臣一揖到地,說道:「多謝公子。」
便用王昌齡的詩句,岔開了。他所引『曾為大梁客』云云,是說自當如候嬴、朱亥一般,以
死相報公子。段譽所引王昌齡這四句詩,卻是說為主人者對屬吏深情誠厚,以友道相待。兩
人相視一笑,莫逆於心。
    木婉清不通詩書,心道:「這書獃子忘了身在何處,一談到詩文,便這般津津有味。這
個武官卻也會拍馬屁,隨身竟帶著本書。」她可不知朱丹臣文武全才,平素耽讀詩書。
    段譽轉過身來,說道:「木……木姑娘,這位朱丹臣朱四哥,是我最好的朋友。」朱丹
臣恭恭敬敬的行禮,說:「朱丹臣參見姑娘。」
    木婉清還了一禮,見他對己恭謹,心下甚喜,叫了聲:「朱四哥。」
    朱丹臣笑道:「不敢當此稱呼。」心想:「這姑娘相貌美麗,剛才出手打公子耳光,手
法靈動,看來武功也頗了得。公子爺吃了個耳光,竟笑嘻嘻的不以為意。他為了這個姑娘,
竟敢離家這麼久,可見對她已十分迷戀。不知這女子是什麼來歷。公子爺年輕,不知江湖險
惡,別要惑於美色,鬧了個身敗名裂。」笑嘻嘻的道:「兩位爺台掛念公子,請公子即回府
去。木姑娘若無要事,也請到公子府上作客,盤桓數日。」他怕段譽不肯回家,但若能邀得
這位姑娘同歸,多半便肯回去了。
    段譽躊躇道:「我怎……怎麼對伯父、爹爹說?」木婉清紅暈上臉,轉過了頭。
    朱丹臣道:「那四大惡人武功甚高,適才善闡侯雖逐退了葉二娘,那也是攻其無備,帶
著三分僥倖。公子爺千金之體,不必身處險地,咱們快些走吧。」段譽想起南海鱷神的兇惡
情狀,也是不寒而慄,點頭道:「好,咱們就走。朱四哥,對頭既然厲害,你還是去幫高叔
叔吧。我陪同木姑娘回家去。」朱丹臣笑道:「好容易找到了公子爺,在下自當護送公子回
府。木姑娘武功卓絕,只是瞧姑娘神情,似乎受傷後未曾復元,途中假如邂逅強敵,多有未
便,還是讓在下稍郊綿薄的為是。」
    木婉清哼了一聲,道:「你跟我說話,不用嘰哩咕嚕的掉書包,我是個山野女子,沒念
過書。你文謅謅的話哪,我只懂得一半。」朱丹臣笑道:「是,是!在下雖是武官,卻偏要
冒充文士,酸溜溜的積習難除,姑娘莫怪。」
    段譽不願就此回家,但既給朱丹臣找到了,料想不回去也是不行,只有途中徐謀脫身之
計,當下三人偕行下峰。木婉清一心想問他這七日七夜之中到了何處,但朱丹臣便在近旁,
說話諸多不便,只有強自忍耐。朱丹臣身上攜有乾糧,取出來分給兩人吃了。
    三人到得峰下,又行數里,只見大樹旁繫著五匹駿馬,原來是古篤誠等一行騎來的。朱
丹臣走去牽過三匹,讓段譽與木婉清上了馬,自己這才上馬,跟隨在後。當晚三人在一處小
客店中宿歇,分佔三房。朱丹臣去買了一套衫褲來,段譽換上之後,始脫『臀無褲』之困。
    木婉清關上房門,對著桌上一枝紅燭,支頤而坐,心中又喜又愁,思潮起伏:「段郎不
顧危難,前來尋我,足見他對我情意深重。這幾天來我心中不斷痛罵他負心薄倖,那可是錯
怪他了。瞧那朱丹臣對他如此恭謹,看來他定是大官的子弟。我一個姑娘兒家,雖與他訂下
了婚姻,但這般沒來由的跟著到他家裡,好不尷尬。似乎他伯父和爹爹待他很凶,他們倘若
對我輕視無禮,那便如何?哼哼,我放毒箭將他全家一古腦兒都射死了,只留段郎一個。」
正想到凶野處,忽聽得窗上兩下輕輕彈擊之聲。
    木婉清左手一揚,煽滅了燭火,只聽得窗外段譽的聲音說道:「是我。」木婉清聽他深
夜來尋自己,一顆心怦怦亂跳,黑暗中只覺雙頰發燒,低聲問:「幹什麼?」段譽道:「你
開了窗子,我跟你說。」木婉清道:「我不開。」她一身武藝,這時候居然怕起這個文弱書
生來,自己也覺奇怪。段譽不明白她為什麼不肯開窗,說道:「那麼你快出來,咱們趕緊得
走。」木婉清伸指刺破窗紙,問道:「為什麼?」段譽道:「朱四哥睡著了,別驚醒了他。
我不願回家去。」
    木婉清大喜,她本在為了要見到段譽父母而發愁,當下輕輕推開窗子,跳了出去。段譽
低聲道:「我去牽馬。」木婉清搖了搖手,伸臂托住他腰,提氣一縱,上了牆頭,隨即帶著
他輕輕躍到牆外,低聲道:「馬蹄聲一響,你朱四哥便知道了。」段譽低聲笑道:「多虧你
想得周到。」
    兩人手攜著手,逕向東行。走出數里,沒聽到有人追來,這才放心。木婉清道:「你干
麼不願回家?」段譽道:「我這一回家,伯父和爹爹定會關著我,再也不能出來。只怕再見
你一面也不容易。」木婉清心中甜甜的甚是喜歡,道:「不到你家去最好。從此咱兩人浪蕩
江湖,豈不逍遙快活?咱們這會兒到那裡去?」段譽道:「第一別讓朱四哥、高叔叔他們追
到。第二須得躲開那南海鱷神。」木婉清點頭道:「不錯。咱們往西北方去,最好是找個鄉
下人家,先避避風頭,躲他個十天半月,待我背上的傷全好,那就什麼都不怕了。」當下兩
人向西北方而行,路上也不敢逗留說話,只盼離無量山越遠越好。
    行到天明,木婉清道:「姑蘇王家那批奴才定然還在找我。白天趕道,惹人眼目,咱們
得找個歇宿之處。日間吃飯睡覺,晚上行路。」段譽於江湖上的事什麼也不懂,道:「任憑
你拿主意便是。」木婉清道:「待會吃過飯後,你跟我好好的說,七日七夜中到那裡去了,
若有半句虛言,小心你的……」一言未畢,忽然「咦」的一聲。
    只見前面柳陰下繫著三匹馬,一人坐在石上,手中拿著一卷書,正自搖頭搖腦的吟哦,
卻不是朱丹臣是誰?段譽也見到了,吃了一驚,拉著木婉清的手,急道:「快走!」
    木婉清心中雪亮,知道昨晚兩人悄悄逃走,全給朱丹臣知覺了,他料得段譽不會輕功,
定然行走不快,辨明了二人去路,便乘馬繞道,攔在前路,當下皺眉道:「傻子,給他捉住
了,還逃得了麼?」便迎將上去,說道:「哼!大清早便在這兒讀書,想考狀元嗎?」
    朱丹臣一笑,向段譽道:「公子,你猜我是在讀什麼詩?」跟著高聲吟道:「古木鳴寒
鳥,空山啼夜猿,既傷千里目,還驚九折魂。豈不憚艱險?深懷國士恩。季布無二諾,侯嬴
重一言。人生感意氣,功名誰復論?」
    段譽道:「這是魏征的『述懷』吧?」朱丹臣笑道:「公子爺博覽群書,佩服佩服。」
段譽明白他所以引述這首詩,意思說我半夜裡不辭艱全的追尋於你,為的是受了你伯父和父
親大恩,不敢有負托付;下面幾句已在隱隱說他既已答允回家,說過了的話可不能不算。
    木婉清過去解下馬匹韁繩,說道:「到大理去,不知我們走的路對不對?」朱丹臣道:
「左右無事,向東行也好,向西行也好,終究會到大理。」昨日他讓段譽乘坐三匹馬中腳力
最佳的一匹,這時他卻拉到自己身邊,以防段木二人如果馳馬逃走,自己盡可追趕得上。
    段譽上鞍後,縱馬向東。朱丹臣怕他著惱,一路上跟他說些詩詞歌賦,只可惜不懂『易
經』,否則更可投其所好。但段譽已是興高采烈,大發議論。木婉清卻一句話也插不進去。
不久上了大路,行到午牌時分,三人在道旁一家小店中吃麵。
    忽然人影一閃,門外走進個又高又瘦的人來,一坐下,便伸掌在桌上一拍,叫道:「打
兩角酒,切兩斤熟牛肉,快,快!」
    木婉清不用看他形相,只聽他說話聲音忽尖忽粗,十分難聽,便知是『窮凶極惡』雲中
鶴到了,幸好她臉向裡廂,沒與他對面朝相,當即伸指在麵湯中一醮,在桌上寫道:「第四
惡人」。朱丹臣醮湯寫道:「快走,不用等我。」木婉清一扯段譽衣袖,兩人走向內堂。朱
丹臣閃入了屋角暗處。
    雲中鶴來到店堂後,一直眼望大路,聽到身後有人走動,回過頭來,見到木婉清的背影
剛在壁櫃後隱沒,喝道:「是誰,給我站住了!」離座而行,長臂伸出,便向木婉清背後抓
來。
    朱丹臣捧著一碗麵湯,從暗處突然搶出,叫聲:「啊喲!」假裝失手,一碗滾熱的麵湯
夾臉向他潑去。兩人相距既近,朱丹臣潑得又快,小小店堂中實無徊旋餘地,雲中鶴立即轉
身,一碗熱湯避開了一半,餘下一半仍是潑上了臉,登時眼前模糊一片,大怒之下,伸手疾
向朱丹臣抓去,準擬抓他個破胸開膛。但朱丹臣湯碗一脫手,隨手便掀起桌子,桌上碗碟杯
盤,齊向雲中鶴飛去。噗的一聲響,雲中鶴五指插入桌面,碗碟杯盤隨著一股勁風襲到。
    客店中倉促遇敵,饒是他武功高強,也鬧了個手忙腳亂,急運內勁佈滿全身,碗碟之類
撞將上去,一一反彈出來,但汁水淋漓,不免狼狽萬狀。只聽得門外馬蹄聲響,已有兩人乘
馬向北馳去。雲中鶴伸袖抹去眼上的麵湯,猛覺風聲颯然,有物點向胸口。他吸一口氣,胸
口陡然縮了半尺,左掌從空中直劈下來,反掌疾抓,四隻手指已抓住了敵人點來的判官筆。
朱丹臣急忙運勁還奪。他內力差了一籌,這一奪原本無法奏功,一件心愛的兵刃勢要落入敵
手,幸好雲中鶴滿手湯汁油膩,手指滑溜,拿捏不緊,竟被他抽回兵刃。
    數招一過,朱丹臣已知敵人應變靈活,武功厲害,大叫:「使鐵桿子的,使板斧的,快
快堵住了門,竹篙子逃不走啦。」他曾聽褚萬里和古篤誠說過,那晚與一個形如竹篙的人相
遇,兩人合力,才勉強取勝,是以虛張聲勢的叫將起來。雲中鶴不知是計,心道:「糟糕,
使鐵桿子和板斧的兩個傢伙原來埋伏在外,我以一敵三,更非落敗不可。」當下無心戀戰,
衝入後院,越牆而走。朱丹臣大叫:「竹篙子逃走啦,快追,這一次可不能再讓他溜掉!」
奔到門外,翻身上馬,追趕段譽去了。
    段譽和木婉清馳出數里,便收韁緩行,過不多時,聽得馬蹄聲響,朱丹臣騎馬追來。兩
人勒馬相候,正待詢問,木婉清忽道:「不好!那人追來了!」只見大道上一人一幌一飄,
一根竹篙般冉冉而來。
    朱丹臣駭然道:「這人輕功如此了得。」揚鞭在段譽的坐騎臀上抽了一記,三匹馬十二
隻馬蹄上下翻飛,頃刻間將雲中鶴遠遠拋在後面。奔了數里,木婉清聽得坐騎氣喘甚急,只
得收慢,但就這麼一停,雲中鶴又已追到。此人短程內的衝刺雖不如馬匹,長力卻是綿綿不
絕。
    朱丹臣知道詭計被他識破,虛聲恫嚇已不管用,看來二十里路之內,非給他追及不可。
只要到得大理城去,自然天大的事也不必怕,但三匹馬越奔越慢,情勢漸急。又奔出數里,
段譽的坐騎突然前腿一跪,將他摔了下來。木婉清飛身下鞍,搶上前去,不等段譽著地,已
一把抓住他後心,正好她的坐騎奔到身旁,她左手在馬鞍上一按,帶著段譽一同躍上馬背。
朱丹臣遙遙在後,以便阻擋敵人,段譽這一墜馬,便無法相救,見木婉清及時出手,不禁脫
口叫道:「好身法!」
    一聲甫畢,突然腦後風響,兵器襲到,朱丹臣回過判官筆,噹的一聲格開鋼抓。雲中鶴
乘勢拖落,五根鋼鑄的手指只抓得馬臀上鮮血淋漓。那馬吃痛,一聲悲嘶,奔得反而更加快
了,不多時和雲中鶴便相距甚遠。但這麼一來,一馬雙馱,一馬受傷,無論如何難以持久,
朱丹臣和木婉清都暗暗焦急。
    段譽卻不知事情凶險,問道:「這人很厲害麼?難道朱四哥打他不過?」木婉清搖頭
道:「只可惜我受了傷,使不出力氣,不能相助朱四哥跟這惡人一拚。」突然心生一計,說
道:「我假裝墜馬受傷,躺在地下,冷不防射他兩箭,或許能得手。你騎了馬只管走,不用
等待。」段譽大急,反轉雙臂,左手抱住她頭頸,右手抱住她腰,邊叫:「使不得,使用不
得!我不能讓你冒險!」木婉清羞得滿面通紅,嗔道:「呆子,快放開我。給朱四哥瞧在眼
裡,成什麼樣子?」段譽一驚,道:「對不起!你別見怪。」木婉清道:「你是我丈夫,又
有什麼對不起了?」
    說話之間,回頭又已望見雲中鶴冉冉而來,朱丹臣連連揮手,催他們快逃,跟著躍下馬
來,攔在道中,雖然明知鬥他不過,也要多擋他一時刻,免得他追上段譽。不料雲中鶴一心
要追上木婉清,陡然間斜向衝入道旁田野,繞過了朱丹臣,疾向段木二人追來。
    木婉清用力鞭打坐騎,那馬口吐白沫,已在挨命。段譽道:「倘若咱們騎的是你那黑玫
瑰,料這惡人再也追趕不上。」木婉清道:「那還用你說?」
    那馬轉過了一個山崗,迎面筆直一條大道,並無躲避之處,只見西首綠柳叢中,小湖旁
有一角黃牆露出。段譽喜道:「好啦!咱們向這邊去。」木婉清道:「不行!那是死地,無
路可走!」段譽道:「你聽我的話便不錯。」拉韁撥過馬頭,向綠柳叢中馳去。
    奔到近處,木婉清見那黃牆原來是所寺觀,匾額上寫的似乎是『玉虛觀』三字,心下飛
快盤算:「這呆子逃到了這裡,前無去路。我且躲在暗處,射這竹篙子一箭。」轉眼間坐騎
已奔到觀前,猛聽得身後一人哈哈大笑,正是雲中鶴的聲音,相距已不過數丈。
    只呼得段譽大叫:「媽媽,媽媽,快來啊!媽!」木婉清心下惱怒,喝道:「呆子,住
口!」雲中鶴笑道:「這當兒便叫奶奶爺爺,也不中用了。」縱身撲上。木婉清左掌貼在段
譽後心,運勁推出,叫道:「逃進觀裡去!」同時口臂輕揮,一箭向後射出。雲中鶴縮頭閃
開,見木婉清躍離馬鞍,左手鋼抓攸地遞出,搭向她肩頭。木婉清身子急縮,已鑽到了馬腹
之下,颼颼颼連射三箭。雲中鶴東閃西幌,後躍相避。
    便在此時,觀中走出一個道姑,見段譽剛從地下哎唷連聲的爬起身來,便上前伸臂攬住
了他,笑道:「又在淘什麼氣了,這麼大呼小叫的?」
    木婉清見這道姑年紀雖較段譽為大,但容貌秀麗,對段譽竟然如此親熱,而段譽伸右臂
圍住了那道姑的腰,更是一臉的喜歡之狀,不由得醋意大盛,顧不得強敵在後,縱身過去,
發掌便向那道姑迎面劈去,喝道:「你攬著他幹麼?快放開!」段譽急叫:「婉妹,不得無
禮!」木婉清聽他回護那道姑,氣惱更甚,腳步未著地,掌上更增了三分內勁。那道姑拂麈
一揮,麈尾在半空中圈了一個小圈,已捲住她手腕。木婉清只覺拂麈上的力道著實不小,跟
著被拂麈一扯,不由自主的往旁衝出幾步,這才站定,又急又怒的罵道:「你是出家人,也
不怕醜!」
    雲中鶴初時見那道姑出來,姿容美貌,心中一喜:「今日運道來了,一箭雙鵰,兩個娘
兒一併擄了去。」待見那道如拂麈一出手,便將木婉清攻勢凌厲的一掌輕輕化開,知道這道
姑武功了得,便縱身上了馬鞍,靜觀其變,心道:「兩個娘兒都美,隨便搶到一個,也就罷
了。」
    那道姑怒道:「小姑娘,你胡說八道些什麼?你……你是他什麼人?」
    木婉清道:「我是段郎的妻子,你快放開他。」那道姑一呆,忽然眉開眼笑,拉著段譽
的耳朵,笑道:「是真是假?」段譽笑道:「也可說是真,也可說是假。」那道姑伸手在他
面頰上重重扭了一把,笑道:「沒學到你爹半分武功,卻學足了爹爹的風流胡鬧,我不打斷
你的狗腿才怪。」側頭向木婉清上下打量,說道:「嗯,這姑娘也真美,就是太野,須得好
好管教才成。」
    木婉清怒道:「我野不野關你什麼事?你再不放開他,我可要放箭射你了。」那道姑笑
道:「你倒射射看。」段譽大叫:「婉妹,不可!你知道她是誰?」說著伸手摟住了那道姑
的項頸。木婉清更是惱怒欲狂,手腕一揚,颼颼兩聲,兩枝毒箭向那道姑射去。
    那道姑本來滿臉笑容,驀地見到小箭,臉色立變,拂麈揮出,裹住了兩枝小箭,厲聲喝
道:「『修羅刀』秦紅棉是你什麼人?」木婉清道:「什麼『修羅刀』秦紅棉?沒聽見過。
快放開我段郎。」她明明見到此刻早已是段郎摟住道姑,而非道姑摟住段郎,還覺仍是這道
姑不好。
    段譽見那道姑氣得臉色慘白,勸道:「媽,你別生氣。」
    「媽,你別生氣」這五字鑽入了木婉清的耳中,不由得她不大吃一驚,幾乎不信自己的
耳朵,叫道:「什麼,她……她是你媽媽?」
    段譽笑道:「剛才我大叫『媽媽』,你沒聽見麼?」轉頭向那道姑道:「媽,她是木婉
清木姑娘,兒子這幾日連遇凶險,很受惡人的欺侮,虧得木姑娘幾次救了兒子性命。」
    忽聽得柳樹叢外有人大叫:「玉虛散人!千萬小心了,這是四大惡人之一!」跟著一人
急奔而至,正是朱丹臣。他見那道姑神色有異,還道她已吃了雲中鶴的虧,顫聲道:
「你……你和他動過了手麼?」
    雲中鶴朗聲笑道:「這時動手也還不遲。」一句話剛說完,雙足已站上馬鞍,便如馬背
上豎了一根旗桿,突然身子向前伸出,右足勾住馬鞍,兩柄鋼抓同時向那道姑抓去。那道姑
斜身欺到馬左,拂麈捲著的兩枝小箭激飛而出。雲中鶴閃身避過。那道姑搶上揮拂麈擊他左
腿,雲中鶴竟不閃避,左手鋼抓勾向她背心。那道姑側身避過,拂麈回擊。雲中鶴向前邁了
一步,左足踏上了馬頭,居高臨下,右手鋼抓橫掃而至。
    朱丹臣喝道:「下來。」縱身躍上馬臀,左判官筆點向他左腰。雲中鶴左手鋼抓一擋,
以長攻短,反擊過去。玉虛散人拂曉麈抖處,又襲向他的下盤。雲中鶴雙手鋼抓飛舞,以一
敵二,竟然不落下風。木婉清見他站在馬上,不必守護胸腹,頗佔便宜,颼的一箭射出,穿
入那馬左眼。那馬身子一聲慘嘶,便即跪倒。玉虛散人拂麈圈轉,已纏住了雲中鶴右手鋼抓
的手指。朱丹臣奮身而上,連攻三招。玉虛散人和雲中鶴同時奮力回奪。
    雲中鶴內力雖然強得多,但分了半力去擋架朱丹臣的判官筆,又要防備木婉清的毒箭,
只感手臂一震,拂麈和鋼抓同時脫手,直飛上天。他料知今日已討不了好去,罵道:「大理
國的傢伙,專會倚多取勝。」雙足在馬鞍一登,身子如箭般飛出,左手鋼抓勾住一株大柳樹
的樹枝,一個翻身,已在數丈之外。木婉清一箭射去,拍的一聲,短箭釘在柳樹上,雲中鶴
卻鴻飛冥冥,已然不知所蹤。跟著噹啷啷一聲響亮,拂麈和鋼抓同時落在地下。
    朱丹臣躬身向玉虛散人拜倒,恭恭敬敬的行禮,說道:「丹臣今日險些性命難保,多蒙
相救。」玉虛散人微微一笑,道:「十多年沒動兵刃,功夫全擱下了。朱兄弟,這人是什麼
來歷?」朱丹臣道:「聽說四大惡人齊來大理。這人位居四大惡人之末,武功已如此了得,
其餘三人可想而知。請……請你還是到王府中暫避一時,待料理了這四個惡人之後再說。」
    玉虛散人臉色微變,慍道:「我還到王府中去幹什麼?四大惡人齊來,我敵不過,死了
也就是了。」朱丹臣不敢再說,向段譽連使眼色,要他出言相求。
    段譽拴起拂麈,交在母親手裡,反雲中鶴的鋼抓拋入了小湖,說道:「媽,這四個惡人
委實兇惡得緊,你既不願回家,我陪你去伯父那裡。」玉虛散人搖頭道:「我不去。」眼圈
一紅,似乎便要掉下淚來。段譽道:「好,你不去,我就在這兒陪你。」轉頭向朱丹臣道:
「朱四哥,煩你去稟報我伯父和爹爹,說我母子倆在這兒合力抵擋四大惡人。」
    玉虛散人笑了出來,道:「虧你不怕羞,你有什麼本事,跟我合力抵擋四大惡人?」她
雖給兒子引得笑了出來,但先前存在眼眶中的淚水終於還是流下臉頰,她背轉了身,舉袖抹
拭眼淚。
    木婉清暗自詫異:「段郎的母親怎地是個出家人?眼看雲中鶴這一去,勢必會同其餘三
個惡人聯手來攻,他母親如何抵敵?她為什麼一定堅執不肯回家躲避?啊,是了!天下男子
負心薄倖的為多,段郎的父親定是另有愛寵,以致他母親著惱出家。」這麼一想,對她大起
同情之意,說道:「玉虛散人,我幫你禦敵。」
    玉虛散人細細打量她相貌,突然厲聲道:「你給我說實話,到底『修羅刀』秦紅棉是你
什麼人?」木婉清也氣了,說道:「我早跟你說過了,我從來沒聽見過這名字。秦紅棉是男
是女,是人是畜生,我全不知情。」
    玉虛散人聽她說到『是人是畜生』,登時釋然,尋思:「她若是修羅刀的後輩親人,決
不會說『畜生』兩字。」雖聽她出言挺撞,臉色反而溫和了,笑道:「姑娘莫怪!我適才見
你射箭的手法姿式,很像我所識的一個女子,甚至你的相貌也有三分相似,以致起疑。木姑
娘,令尊、令堂的名諱如何稱呼?你武功很好,想必是名門之女。」木婉清搖頭道:「我從
小沒爹沒娘,是師父養大我的。我不知爹爹、媽媽叫什麼名字。」玉虛散人道:「那麼尊師
是那一位?」木婉清道:「我師父叫作『幽谷客』。」玉虛散人沉吟道:「幽谷客?幽谷
客?」向著朱丹臣,眼色中意示詢問。
    朱丹臣搖了搖頭,說道:「丹臣僻處南疆,孤陋寡聞,於中原前輩英俠,多有未知。這
『幽谷客』前輩,想必是位隱逸山林的高士。」這幾句話,便是說從來沒聽見過『幽谷客』
的名字。
    說話之間,忽聽得柳林外馬蹄聲響,遠處有人呼叫:「四弟,公子爺無恙麼?」朱丹臣
叫道:「公子爺在這兒,平安大吉。」片刻之間,三乘馬馳到觀前停住,褚萬里、古篤誠、
傅思歸三人下馬走近,拜倒在地,向玉虛散人行禮。
    木婉清自幼在山野之中長大,見這些人禮數囉嗦,頗感厭煩,心想:「這幾個人武功都
很高明,卻怎地見人便拜?」
    玉虛散人見這三人情狀狼狽,傅思歸臉上受了兵刃之傷,半張臉裹在白布之中,古篤誠
身上血跡斑斑,褚萬里那根長長的鐵桿子只剩下了半截,忙問:「怎麼?敵人很強麼?思歸
的傷怎樣?」傅思歸聽她問起,又勾起了滿腔怒火,大聲道:「思歸學藝不精,慚愧得緊,
倒勞王妃掛懷了。」玉虛散人幽幽的道:「你還叫我什麼王妃?你記心須得好一點才是。」
傅思歸低下了頭,說道:「是!請王妃恕罪。」他說的仍是『王妃』,當是以往叫得慣了,
不易改口。
    朱丹臣道:「高侯爺呢?」褚萬里道:「高侯爺受了點兒內傷,不便乘馬快跑,這就來
了。」玉虛散人輕輕「啊」的一聲,道:「高侯爺也受了傷?不……不要緊麼?」褚萬里
道:「高侯爺和南海鱷神對掌,正鬥到激烈處,葉二娘突然自後偷襲,侯爺無法分手,背心
上給這婆娘印了一掌。」玉虛散人拉著段譽的手,道:「咱們瞧瞧高叔叔去。」娘兒倆一齊
走出柳林,木婉清也跟著出去。褚萬里等將坐騎繫在柳樹上,跟隨在後。
    遠處一騎馬緩緩行來,馬背上伏著一人。玉虛散人等快步迎上,只見那人正是高昇泰。
段譽快步搶上前去,問道:「高叔叔,你覺得怎樣?」高昇泰道:「還好。」抬起頭來,見
到了玉虛散人,掙扎著要下馬行禮。玉虛散人道:「高侯爺,你身上有傷,不用多禮。」但
高昇泰已然下馬,躬身說道:「高昇泰敬問王妃安好。」玉虛散人回禮,說道:「譽兒,你
扶住高叔叔。」
    木婉清滿腹疑竇:「這姓高的武功著實了得,一枝鐵笛,數招間便驚退了葉二娘,怎地
見了段郎的母親卻也這般恭敬?也稱她為『王妃』,難道……段郎……段郎他……竟是什麼
王子麼?可是這書獃子行事莫名其妙,那裡像什麼王子了?」
    玉虛散人道:「侯爺請即回大理休養。」高昇泰道:「是!四大惡人同來大理,情勢極
是凶險,請王妃暫回王府。」玉虛散人歎了口氣,說道:「我這一生一世,那是決計不回去
的了。」高昇泰道:「既是如此,我們便在玉虛觀外守衛。」向傅思歸道:「思歸,你即速
回去稟報。」傅思歸應道:「是!」快步奔向繫在玉虛觀外的坐騎。
    玉虛散人道:「且慢!」低頭凝思。傅思歸便即停步。
    木婉清見玉虛散人臉色變幻,顯是心中疑難,好生不易決斷。午後日光斜照在她面頰之
上,晶瑩華彩,雖已中年,芳姿不減,心道:「段郎的媽媽美得很啊,這模樣挺像是畫中的
觀音菩薩。」
    過了半晌,玉虛散人抬起頭來,說道:「好,咱們一起回大理去,總不成為我一人,叫
大夥兒冒此奇險。」段譽大喜,跳了起來,摟住她頭頸,叫道:「這才是我的好媽媽呢!」
傅思歸道:「屬下先去報訊。」奔回去解下坐騎,翻身上馬,向北急馳而去。褚萬里牽過馬
來,讓玉虛散人、段譽、木婉清三人乘坐。
    一行人首途前赴大理,玉虛散人、木婉清、段譽、高昇泰四人乖馬,褚萬里、古篤誠、
朱丹臣三人步行相隨。行出數里,迎面馳來一小隊騎兵。褚萬里快步搶在頭裡,向那隊長說
了幾句話。那隊長一聲號令,眾騎兵一齊躍下馬背,拜伏在地。段譽揮了揮手,笑道:「不
必多禮。」那隊長下令讓出三匹馬來,給褚萬里等乘坐,自己率領騎兵,當先開路。鐵蹄錚
錚,向大道上馳去。
    木婉清見了這等聲勢,料知段譽必非常人,忽生憂慮:「我還道他只是個落魄江湖的書
生,因此上要嫁便嫁。瞧這小子的排場不小,倘若他是什麼皇親國戚,或是朝中大官,說不
定瞧我不起這山野女子。師父言道,男人越富貴,越沒良心,娶妻子要講究什麼門當戶對。
哼哼,他好好娶我便罷,倘若三心兩意,推三阻四,我不砍他幾劍才怪。我才不理他是多大
的來頭呢?」一想到這事,心裡再也藏不住,縱馬馳到段譽身邊,問道:「喂,你到底是什
麼人?咱們在山頂上說過的話,算數不算?」
    段譽見馬前馬後都是人,她忽然直截了當的問起婚姻大事,不禁止頗為尷尬,笑到:
「到了大理城內,我慢慢跟你說。」木婉清道:「你若是負……負心……我……我……」說
了兩個「我」字,終於說不下去了。段譽見她脹紅了粉臉,眼中淚水盈盈,更增嬌艷,心中
愛念大盛,低聲道:「我是求之不得,你放心,我媽媽也很喜歡你呢。」
    木婉清破涕為笑,低聲道:「你媽媽喜不喜歡我,我又理她作甚?」言下之意自是說
「只要你喜歡我,那就成了。」
    段譽心中一蕩,眼光轉處,只見母親正似笑非笑的望著自己兩人,不由得大窘。
    早牌時分,離大理城沿有二三十里,迎面塵頭大起,成千名騎兵列隊馳來,兩面杏黃旗
迎風招展,一面旗上鄉著『鎮南』兩個紅字,另一面旗上鄉著『保國』兩個黑字。段譽叫
道:「媽,爹爹親自迎接你來啦。」玉虛散人哼了一聲,勒停了馬。高昇泰等一干人一齊下
馬,讓在道旁。段譽縱馬上前,木婉清略一猶豫,也跟了上去。
    片刻間雙方馳近,段譽大叫:「爹爹,媽回來啦。」
    兩名旗手向旁讓開,一個紫袍人騎著一匹大白馬迎面奔來,喝道:「譽兒,你當真胡鬧
之極,累得高叔叔身受重傷,瞧我不打斷你的兩腿。」
    木婉清吃了一驚,心道:「哼,你要打斷段郎的雙腿,就算你是他的父親,那也決計不
成。」只見這紫袍人一張國字臉,神態威猛,濃眉大眼,肅然有王者之相,見到兒子無恙歸
來,三分怒色之外,倒有七分喜歡。木婉清心道:「幸好,段郎的相貌像他媽媽,不像
你。,否則似你這般凶霸霸的模樣,我可不喜歡。」
    段譽縱馬上前,笑道:「爹爹,你老人家身子安好。」那紫袍人佯怒道:「好什麼?總
算沒給你氣死。」段譽笑道:「這趟若不是兒子出去,也接不到娘回來。兒子所立的這場汗
馬功勞,著實了不起。咱們就將功折罪,爹,你別生氣吧。」紫袍子人哼了一聲,道:「就
算我不揍你,你伯父也饒你不過。」雙腿一挾,白馬行走如飛,向玉虛散人奔去。
    木婉清見那隊騎兵身披錦衣,甲冑鮮明,兵器擦得閃閃生光,前面二十人手執儀仗,一
面朱漆片上寫著「大理鎮南王段」六字,另一面虎頭牌上寫著「保國大將軍段」六字。她雖
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兒,見了這等威儀排場,心下也不禁肅然,問段譽道:「喂,這鎮南
王,保國大將軍,就是你爹爹嗎?」
    段譽笑著點頭,低聲道:「那就是你公公了。」
    木婉清勒馬呆立,霎時間心中一片茫然。她呆了半晌,縱馬又向段譽身邊馳去。大道上
前後左右都是人,她心中突然只覺說不出的孤寂,須得靠近段譽,才稍覺平安。
    鎮南王在玉虛散人馬前丈餘處勒定了馬,兩人你望我一眼,我望你一眼,誰都不開口。
段譽道:「媽,爹爹親自接你來啦。」玉虛散人道:「你去跟伯母說,我到她那裡住幾天,
打退了敵人之後,我便回玉虛觀去。」鎮南王陪笑道:「夫人,你的氣還沒消嗎?咱們回家
之後,我慢慢跟你陪禮。」玉虛散人沉著臉道:「我不回家,我要進宮去。」
    段譽道:「很好,咱們先進宮去,拜見了伯父、伯母再說。媽,這次兒子溜到外面去
玩,伯父一定生氣,爹爹多半是不肯給我說情的了。還是你幫兒子去說幾句好話吧。」玉虛
散人道:「你越大越不成話了,須得讓伯父重重打一頓板子才成。」段譽笑道:「打在兒身
上,痛在娘心裡,還是別打的好。」玉虛散人給他逗得一笑,道:「呸!打得越重越好,我
才不可憐呢。」
    鎮南王和玉虛散人之間本來甚是尷尬,給段譽這麼插科打諢,玉虛散人開顏一笑,僵局
便打開了。段譽道:「爹,你的馬好,怎地不讓給媽騎?」玉虛散人說道:「我不騎!」向
前直馳而去。
    段譽縱馬追上,挽住母親坐騎的轡頭。鎮南王已下了馬,牽過自己的馬去。段譽嘻嘻直
笑,抱起母親,放在父親的白馬鞍上,笑道:「媽,你這麼一位絕世無雙的美人兒,騎了這
匹白馬,更加好看了。可不真是觀世音菩薩下凡嗎?」玉虛散人笑道:「你那木姑娘才是絕
世無雙的美人兒,你取笑媽這老太婆麼?」
    鎮南王轉頭向木婉清乍去。段譽道:「她……她是木姑娘,是兒子結交的……結交的好
朋友。」鎮南王見了兒子神色,已知其意,見木婉清容顏秀麗,暗暗喝采:「譽兒眼光倒是
不錯。」見木婉清眼光中野氣甚濃,也不過來拜見,心道:「原來是個不知禮數的鄉下女孩
兒。」心中記掛著高昇泰的傷勢,快步走到他身邊,說道:「泰弟,你內傷怎樣?」伸指搭
他腕脈。高昇泰道:「我督脈上受了些傷,並不礙事,你……你不用損耗功力……」一言未
畢,鎮南王已伸出右手食指,在他後頸中點了三指,右掌按住他腰間。
    鎮南王頭頂冒起絲絲白氣,過了一盞茶時分,才放開左掌。高昇泰道:「淳哥,大敵當
前,你何苦在這時候為我耗損內力?」鎮南王笑道:「你內傷不輕,早治一刻好一刻。待得
見了大哥,他就不讓我動手,自己要出指了。」
    木婉清見高昇泰本來臉色白得怕人,但只這片刻之間,雙頰便有了紅暈,心道:「原來
段郎的爹爹內功深厚之極,怎地段郎他……他卻又全然不會武功?」
    褚萬里牽過一匹馬來,服侍鎮南王上馬。鎮南王和高昇泰並騎徐行,低聲詢問敵情。段
譽與母親有說有笑,在鐵甲衛士前後擁衛之下向大理城馳去,卻不免將木婉清冷落了。
    黃昏時分,一行人進了大理城南門。『鎮南』、『保國』兩面大旗所到之處,眾百姓大
聲歡呼:「鎮南王爺千歲!」「大將軍千歲!」鎮南王揮手作答。
    木婉清見大理城內人煙稠密,大街上青石平鋪,市肆繁華。過得幾條街道,眼前筆直一
條大石路,大路盡頭聳立著無數黃瓦宮殿,夕陽照在琉璃瓦上,金碧輝煌,令人目為之眩。
一行人來到一座牌坊之前,一齊下馬。木婉清見牌坊上寫著四個大金字:「聖道廣慈」,心
想:「這定是大理國的皇宮了。段郎的伯父竟住在皇宮之中,想必位居高官,也是個什麼王
爺、大將軍之流。」
    一行人走過牌坊,木婉清見宮門上的匾額寫著『聖慈宮』三個金字。一個太監快步走將
出來,說道:「啟稟王爺:皇上與娘娘在王爺府中相候,請王爺、王妃回鎮南王府見駕。」
鎮南王道:「是了!」段譽笑道:「妙極,妙極!」玉虛散人橫他一眼,嗔道:「妙什麼?
我在皇宮中等候娘娘便是。」那太監道:「娘娘吩咐,務請王妃即時朝見,娘娘有要緊事和
王妃商量。」玉虛散人低聲道:「有什麼要緊事了?詭計多端。」段譽知道這是皇后故意安
排,料到他母親不肯回自己王府,是以先到鎮南王府中去相候,實是撮合他父母和好的一番
美意,心下甚喜。
    一行人出牌坊後上馬,折而向東,行了約莫兩里路,來到一座大府第前。府門前兩面大
旗,旗上分別繡的是『鎮南』、『保國』兩字,府額上寫的是『鎮南王府』。門口站滿了親
兵衛士,躬身行禮,恭迎王爺、王妃回府。
    鎮南王首先進了府門,玉虛散人踏實上第一級石階,忽然停步,眼眶一紅,怔怔的掉下
淚來。段譽半拉半推,將母親擁進了大門,說道:「爹,兒子得母親回來,立下大功,爹爹
有什麼獎賞?」鎮南王心中喜歡,道:「你向娘討賞,娘說賞什麼,我便照賞。」玉虛散人
破涕為笑,道:「我說賞你一頓板子。」段譽伸了伸舌頭。
    高昇泰等到了大廳上,分站兩旁,鎮南王道:「泰弟,你身上有傷,快坐下。」段譽同
木婉清道:「你在此稍坐片刻,我見過皇上、皇后,便來陪你。」木婉清實是不願他離去,
但也無法阻止,只得委委屈屈的點了點頭,逕在首座第一張椅上坐了下來。其餘諸人一直站
著,直等鎮南王夫婦和段譽進了內堂,高昇泰這才坐下,但褚萬里、古篤誠、朱丹臣等人卻
仍垂手站立。
    木婉清也不理會,放眼看那大廳,只見正中一塊,橫匾,寫著『邦國柱石』四個大字,
下首署著『丁卯御筆』四個小字,楹柱中堂懸滿了字畫,一時也看不了這許多,何況好多字
根本不識。侍僕送上清茶,恭恭敬敬的舉盤過頂。木婉清心想:「這些人古怪真多。」又見
只有她自己與高昇泰兩人有茶。朱丹臣等一干人迎敵之時威風八面,到了鎮南王府,卻恭謹
肅立,大氣也不敢透一口,那裡像什麼身負上乘武功的英雄好漢?
    過得半個時辰,木婉清等得不耐煩起來,大聲叫道:「段譽,段譽,幹麼還不出來?」
    大廳上雖站滿了人,但人人屏息凝氣,隻聲不出,木婉清突然大叫,誰都嚇了一跳。高
昇泰微笑道:「姑娘少安毋躁,小王爺這就出來。」木婉清奇道:「什麼小王爺?」高昇泰
道:「段公子是鎮南王世子,那不是小王爺麼?」木婉清自言自語:「小王爺,小王爺!這
書獃子像什麼王爺?」
    只見內堂走出一名太監,說道:「皇上有旨:著善闡侯、木婉清進見。」高昇泰見那太
監出來,早已恭恭敬敬的站立。木婉清卻仍大刺刺的坐著,聽那太監直呼已名,心中不喜,
低聲道:「姑娘也不稱一聲,我的名字是你隨便叫得的麼?」高昇泰道:「木姑娘,咱們去
叩見皇上。」
    木婉清雖是天不怕、地不怕,聽說要去見皇帝,心頭也有發毛,只得跟在高昇泰之後,
穿長廊,過庭院,只覺得走不完的一間間屋子,終於來到一座花廳之外。
    那太監報道:「善闡侯、木婉清朝見皇上、娘娘。」揭開了簾子。
    高昇泰向木婉清使個眼色,走進花廳,向正中坐著的一男一女跪了下去。
    木婉清卻不下跪,見那男人長鬚黃袍,相貌清俊,問道:「你就是皇帝麼?」
    這居中而坐的男子,正是大理國當今皇帝段正明,帝號稱為保定帝。大理國於五代後晉
天福二年建國,比之趙匡胤陳橋兵變、黃袍加身還早了廿三年。大理段氏其先為武威郡人,
始祖段儉魏,佐南詔大蒙國蒙氏為清平官,六傳至段思平,官通海節度使,丁酉年得國,稱
太祖神聖文武帝。十四傳而到段正明,已歷一百五十餘年。
    是時北宋汴梁哲宗天子在位,年歲尚幼,太皇太后高氏垂簾聽政。這位太皇太后任用名
臣,廢除苛政,百姓康樂,華髟綏安,實是中國歷代第一位英明仁厚的女主,史稱『女中堯
舜』。大理國僻處南疆,歷代皇帝崇奉佛法,雖自建帝號,對大宋一向忍讓恭順,從來不以
兵戎相見。保定帝在位十一年,改元三,曰保定、建安、天祐,其時正當天估年間,四境寧
靜,國泰民安。
    保定帝見木婉清不向自己跪拜,開口便問自己是否皇帝,不禁失笑,說道:「我便是皇
帝了。你說大理城裡好玩麼?」木婉清道:「我一進城便來見你了,還沒玩過。」保定帝微
笑道:「明兒讓譽兒帶你到處走走,瞧瞧我們大理的風光。」木婉清道:「很好,你陪我們
一起去嗎?」她此言一出,眾人都忍不住微笑。
    保定帝回視坐在身旁的皇后,笑道:「皇后,這娃娃兒要咱們陪她,你說陪不陪?」皇
後微笑未答。木婉清向她打量了幾眼,道:「你是皇后娘娘嗎?果然挺美麗的。」保定帝呵
呵大笑,說道:「譽兒,木姑娘天真誠樸,有趣得緊。」
    木婉清問道:「你為什麼叫他譽兒?他常說的伯父,就是你了,是不是?他這次私逃出
外,很怕你生氣,你別打他了,好不好?」保定帝微笑道:「我本要重重打他五十記板子,
既是姑娘說情,那就饒過了。譽兒,你還不謝謝木姑娘。」
    段譽見木婉清逗得皇上高興,心下甚喜,知道伯父性子隨和,便向木婉清深深一揖,說
道:「謝過木姑娘說情之德。」木婉清還了一禮,低聲道:「你伯父答允不打你,我就放心
了,謝倒是不用謝的。」轉頭又向保定帝道:「我只道皇帝總是個很凶很可怕的人,那知道
你……你很好!」
    保定帝除了幼年時曾得父皇、母后如此稱讚之外,十餘年來人人見他恭敬畏懼,從未有
人讚過他『你很好』三字,但見木婉清猶如渾金璞玉,全然不通世故人情,對她更增三分喜
歡,向皇后道:「你有什麼東西賞她?」
    皇后從左腕上褪下一隻玉鐲,遞了過去,道:「賞了你吧。」
    木婉清上前接過,戴上自己手腕,嫣然一笑,道:「謝謝你啦。下次我也去找一件好看
的東西送給你。」皇后微微一笑,說道:「那我先謝謝你啦。」
    忽聽得西首數間屋外屋頂上閣的一聲響,跟著鄰室的屋上又是閣的一響。
    木婉清一驚,知有敵人來襲,那人來得好快。但聽得颼颼數聲,幾個人上了屋頂,褚萬
裡的聲音喝道:「閣下深夜來到王府,意欲何為?」
    一個嗓子嘶啞的粗聲道:「我找徒兒來啦!快叫我乖徒兒出來見我。」正是南海鱷神。
    木婉清吃驚更甚,雖兒王府中戒備森嚴,衛士如雲,鎮南王、高昇泰、玉虛散人,以及
褚古傅朱諸人均武功高強,但南海鱷神實在太也厲害,如再得葉二娘、雲中鶴,以及那個未
曾露過面的『天下第一惡人』相助,四惡聯手,倘要強擄段譽,只怕也是不易阻擋。
    只聽褚萬里喝道:「閣下高徒是誰?鎮南王府之中,那有閣下的徒兒?快快退去!」突
然間嗤的一聲響,半空中伸下一張大手,將廳門上懸著的簾子撕為兩半,人影一幌,南海鱷
神已站在廳中。他豆眼骨溜溜的一轉,已見到段譽,哈哈大笑,叫道:「老四說得不錯,乖
徒兒果然在此。快快求我收你為徒,跟我去學功夫。」說著伸出雞爪般的手來。抓向段譽肩
頭。
    鎮南王見他這一抓來勢勁急,著實厲害,生怕他傷了愛子,當即揮掌拍去。兩人手掌相
碰,砰的一聲,均感內力受震。南海鱷神心下暗驚,問道:「你是誰?我來帶領我的徒兒,
關你什麼事?」鎮南王微笑道:「在下段正淳。這孩子是我兒子,幾時拜你為師了?」
    段譽笑道:「他硬要收我為徒,我說早已拜過師父了,可是他偏偏不信。」
    南海鱷神瞧瞧段譽,又瞧瞧鎮南王段正淳,說道:「老的武功倒很強,小的卻是一點不
會,我就不信你們是爺兒倆。段正淳,咱們馬馬虎虎,就算他是你的兒子好了。可是你教武
功的法子不對,你兒子太過膿包。可惜,嘿嘿,可惜。」段正淳道:「可惜什麼?」南海鱷
神道:「你兒子很像我,是塊極難得的學武材料,只須跟我學得十年,包他成為武林中一個
了不起的高手。」
    段正淳又是好氣,又是好笑,但適才跟他對掌,已知此人武功好生了得,正待回答,段
譽已搶著說道:「岳老三,你武功不行,不配做我師父,你回南海萬鱷島去再練二十年,再
來跟人談論武學。」南海鱷神大怒,喝道:「憑你這小子,也配說我武功不行?」
    段譽道:「我問你:『風雷、益。君子以見善則遷,有過則改』,那是什麼意思?」南
海鱷神一呆,怒道:「那有什麼意思?胡說八道。」段譽道:「你連這幾句最淺近的話也不
懂,還談什麼武學?我再問你:『損上益下,民說無疆。自上下下,其道大光。』那又是什
麼意思?」
    保定帝、鎮南王、高昇泰等聽到他引『易經』中的話來戲弄此人,都不禁好笑。木婉清
雖不懂他說些什麼,但猜到多半是酸秀才在掉書包。
    南海鱷神一怔之間,只見各人臉上均有嘲笑之意,料想段譽說的多半不是好話,大吼一
聲,便要出掌相擊。段正淳踏上半步,攔在他與兒子之間。
    段譽笑道:「我說的都是武功秘訣,其中奧妙無窮,料你也不懂。你這等井底之蛙,居
然想做我師父,豈不笑歪了天下人的嘴巴?哈哈,我拜的師父有的是玉洞神仙,有的是飽學
宿儒,有的是大德高僧。你啊,再學十年,也未必能拜我為師。」
    南海鱷神大吼:「你拜的師父是誰?叫他出來,露幾手給我瞧瞧。」
    段正淳見來者只是四惡之一,武功雖然不弱,比自己可還差了一籌,不妨拿這渾人來戲
耍一番,以博皇上、皇后與夫人一燦,當下由得兒子信口胡說,也不出言阻止。
    段譽見伯父臉上笑嘻嘻地,父親又對己縱容,更加得意了,向南海鱷神道:「好,你有
膽子便在這裡,我去請我師父來,你可別嚇得逃走。」南海鱷神怒道:「我岳老二一生縱橫
江湖,怕過誰來?快去,快去。」段譽轉身出房。
    南海鱷神向各人臉上逐一瞧去,只見人人都是是臉露微笑,心想:「我這徒兒武功這等
差勁,狗屁不如,他師父會有什麼能耐?老子半點也不用怕他。」
    只聽得靴聲橐橐,兩個人走近房來。段譽在門外說道:「岳老三這傢伙逃走了麼?爹,
你別讓他逃走,我師父來啦。」南海鱷神吼道:「我逃什麼?他媽的,快叫你師父進來。你
不肯改投明師,想是你的暗師不答允。我先把你狗屁師父的脖子扭斷,你沒了師父,就非拜
我為師不可。哈哈,這主意高明之極。」
    他自稱自讚聲中,段譽帶了一人進來,眾人一見,忍不住哈哈大笑。
    這人小帽長袍,兩撇焦黃鼠鬚,瞇著一雙紅眼睛,縮頭聳肩,形貌猥瑣,玉虛散人等認
得乃是王府中管帳師爺的手下霍先生。這人整日價似睡非睡,似醒非醒,專愛和王府中的僕
役賭博。這時帶著七他酒意,胸前滿是油膩,被段譽拖著手臂,畏畏縮縮的不敢進來。一進
花廳,便向保定帝和皇后叩下頭去。保定帝不認得他是誰,說道:「罷了!」
    段譽挽著霍先生的手臂,向南海鱷神道:「岳老三,我諸位師尊之中,以這位師父武功
最淺,你須先勝得了他,方能跟我另外的師父比武。」南海鱷神哇哇大叫,說道:「三招之
內,我岳老地若不將他摔個稀巴爛,我拜你為師。」段譽眼光一亮,說道:「你這話是真是
假?男子漢大丈夫,說過的話倘若不作數,便是烏龜兒子王八蛋。」南海鱷神叫道:「來,
來,來!」段譽道:「倘若只比三招,那就不用我師父動手,我自己來接你三招也成。」
    南海鱷神聽到雲中鶴的傳言,匆匆忙忙趕來大理鎮南王府,一心只想擒去段譽,要他作
南海一派的傳人,待得和段正淳對了一掌,始有懼意,覺得要在這許多高手環繞之下擒走段
譽,實在大為不易,單是徒兒的老子,恐怕就打他不過,聽得段譽願和自己動手,當真再好
不過,一出手就可將他扣住,段正淳等武功再強,也就不敢動彈,只有眼睜睜的讓自己將徒
兒帶走,便道:「好,你來接我三招,我不出內力,決不傷你便是。」
    段譽道:「咱們言語說明在先,三招之內你如打我不倒,那便如何?」
    南海鱷神哈哈大笑,他知道段譽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書生,別說三招,就是半招也
接不住,便道:「三招之內要是打你不倒,我就拜你為師。」段譽笑道:「這裡大家都聽見
了,你賴不賴?」南海鱷神怒道:「岳老二說話,素來說一是一,說二是二。」段譽道:
「岳老三!」南海鱷神道:「岳老二!」段譽道:「岳老三!」南海鱷神道:「快來動手,
囉哩囉唆的幹什麼?」段譽走上兩步,和他相對而立。
    廳中眾人自保定帝、皇后而下,除了木婉清外,人人都是是看著段譽長大的,均知他好
文厭武,從來沒學過武功,這次保定帝和段正淳逼著他練武,他竟離家出走,別說和一流高
手過招,就是尋常的衛士兵卒,他也決計不是對手。初時眾人均知他是故意戲弄這渾人,但
到後來說話僵了,竟逼得真要和他放對。雖然南海鱷神一心想收他為徒,不致傷他性命,但
這人性子凶野,說不定突然間狂性大發,段譽以金枝玉葉之體,如何可輕易冒險?玉虛散人
首先出言攔阻:「譽兒莫要胡鬧,這等山野匹夫,不必多加理會。」皇后也道:「善闡侯,
你下令擒了這個狂徒。」
    善闡侯高昇泰躬身道:「臣高昇泰接旨。」轉身喝道:「褚萬里、古篤誠、傅思歸、朱
丹臣四人聽令:娘娘有旨,擒了這個犯駕狂徒。」褚萬里等四人一齊躬身道:「臣接旨。」
    南海鱷神眼見眾人要群起而攻,喝道:「你們大夥兒都來好了,老子也不怕。你兩個是
皇帝、皇后嗎?你兩個也上吧!」
    段譽雙手急搖,道:「慢來,慢來,讓我跟他比了三招再說。」
    保定帝素知這侄兒行事往往出人意表,說不定他暗中另有機謀,好在南海鱷神不會傷他
性命,又有兄弟和善闡侯在旁照料,決無大礙,便道:「眾人且住,讓這狂徒行領教一下大
理國小王子的高招,也無不可。」
    褚萬里等四人本要一擁而上,聽得皇上有旨,當即站定。
    段譽道:「岳老三,咱們把話說明在先,你在三招中打我不倒,就拜我為師。我雖做你
師父,但你資質太笨,武功我是不能教你的,你答不答允?」南海鱷神怒道:「誰要你教武
功?你又會什麼狗屁武功了?」段譽道:「好,那你答允了。拜師之後,師尊之命,便不可
有違,我要你做什麼,你便須遵命而行,否則欺師滅祖,不合武林規矩。你答不答允?」南
海鱷神不怒反笑,說道:「這個自然。你拜我為師之後,也是這樣。」
    段譽將所學的凌波微步默想了十幾步,覺得要逃過他三招,似乎也並不難,但一生從未
和人動過手,這南海鱷神武功又太高,畢竟全無把握,還是預留後步的為妙,說道:「就是
這樣。不過你要收我為徒,須得將我幾位師父一一打敗,顯明你武功確比我各位師父都高,
我才拜你為師。」心想:「要是給他三招之內一把抓住,我就將這裡武功高強之人一個個說
成是我師父,讓他一個個打去便了。」南海鱷神道:「好吧!好吧!你盡說不練,那可不像
我了。咱們南海派說打就打,不能含糊。」
    段譽指著他身後,微笑道:「我一位師父早已站在你的背後……」南海鱷神不覺背後有
人,回頭一看。段譽陡然間斜上一步,有若飄風,毛手毛腳的抓住了他胸口『膻中穴』,大
拇指對準了穴道正中。這一下手法笨拙之極,但段譽身上蘊藏了無量劍七名弟子的內力,雖
然不會運用,一抓之下,勁道卻也不小。南海鱷神祇感胸口一窒,段譽左手又已抓住他肚臍
上的『神闕穴』。『北冥神功』卷軸上所繪經脈穴道甚多,段譽只練過手太陰肺經和任脈兩
圖,這『膻中』、『神闕』兩穴,正是任脈中的兩大要穴。
    南海鱷神一驚之下,急運內力掙扎,突覺內力自膻中空急瀉而出,全身便似脫力一般,
更是驚慌無已。段譽已將他身子倒舉起來,頭下腳上的摔落,騰的一聲,他一個禿禿的大頭
撞在地下。幸好花廳中鋪著地毯,並不受傷,他急怒之下,一個『鯉魚打挺』,跳起身來,
左手便向段譽抓去。
    廳上眾人見此變故,無不驚詫萬分。段正淳見南海鱷神出抓凌厲,正要出手阻格,卻見
段譽向左斜走,步法古怪之極,只跨出一步,便避開了對方奔雷閃電般的這一抓。段正淳喝
采:「妙極!」南海鱷神第二掌跟著劈到。段譽並不還手,斜走兩步,又已閃開。
    南海鱷神兩招不中,又驚又怒,只見段譽站在自己面前,相距不過三尺,突然間一聲狂
吼,雙手齊出,向他胸腹間急抓過去,臂上、手上、指上盡皆使上了全力,狂怒之下,已顧
不得雙手若是抓得實了,這個『南海派未來傳人』便是破胸開膛之禍。
    保定帝、段正淳、玉虛散人、高昇泰四人齊聲喝道:「小心!」卻見段譽左踏一步,右
跨一步,輕飄飄的已轉到了南海鱷神背後,伸手在他禿頂上拍了一掌。
    南海鱷神驚覺對方手掌居然神出鬼沒的拍到了自己頭頂,暗叫:「我命休矣!」但頭皮
和他掌心一觸,立知這一掌之中全無內力,左掌翻上,嗤的一下,將段譽手背上抓破了五條
血痕。段譽急忙縮手,南海鱷神一抓餘力未衰,五根手指滑將下來,竟在自己額頭上也抓出
了五條血痕。
    段譽連避三招,本來已然得勝,但童心大起,在南海鱷神腦門上拍了一掌,他既不知自
己內力已頗為不弱弱,自也絲毫不會使用,險些反被擒住,當下腳步連錯,躲到了父親身
後,已嚇得臉上全無血色。
    玉虛散人向兒子白了一眼,心道:「好啊,你向伯父與爹爹學了這等奇妙功夫,竟一直
瞞著我。」
    木婉清大聲道:「岳老三,你三招打他不倒,自己反被他摔了一交,快磕頭拜師啊。」
南海鱷神抓了抓耳根,紅著臉道:「他又不是真的跟我動手,這個不算。」木婉清伸手指括
臉,道:「羞不羞?你不拜師,那便是烏龜兒子王八蛋了。你願意拜師呢,還是願意做烏龜
兒子王八蛋?」南海鱷神怒道:「都不願。我要跟他打過。」
    段正淳見兒子的步法巧妙異常,實是瞧不出其中的訣竅,低聲在他耳邊道:「你別伸手
打他,只乘機拿他穴道。」段譽低聲道:「兒子害怕起來了,只怕不成。」段正淳低聲道:
「不用怕,我在旁邊照料便是。」
    段譽得父親撐腰,膽氣為之一壯,從段正淳背後轉身出來,說道:「你三招打不倒我,
便應拜我為師了。」南海鱷神大吼一聲,發掌向他擊去。
    段譽向東北角踏了一步,輕輕易易的便即避開,喀喇一聲,南海鱷神這掌擊爛了一張茶
幾。段譽凝神一志,口中輕輕念道:「觀我生,進退。艮其背,不獲其人;行其庭,不見其
人。鼎耳革,其行塞。剝,不利有修往。羝羊觸藩,不能退,不能遂。」竟是不看南海鱷神
的掌勢來路,自管自的左上右下,斜進直退。南海鱷神雙掌越出越快,勁力越來越強,花廳
中砰彭、喀喇、嗆啷、乒乓之聲不絕,椅子、桌子、茶壺、茶杯紛紛隨著他掌力而壞,但始
終打不到段譽身上。
    轉眼間三十餘招已過,保定帝和鎮南王兄弟早瞧出段譽腳步虛浮,確然不會半點武功,
只是不知他如何得了高人傳授,學會一套神奇之極的步法,踏著伏羲六十四卦的方位,第一
步都是匪夷所思。他倘若真和南海鱷神對敵,只一招便已斃於敵人掌底,但他只管自己走自
己的,南海鱷神掌力雖強,始終打他不著。再看一會,兩兄弟互視一眼,臉上都閃過一絲憂
色,同時想到:「這南海鱷神假使閉起眼睛,壓根兒不去瞧譽兒到了何處,隨手使一套拳法
掌法,數招間便打到他了。」但見南海鱷神的臉色越轉越黃,眼睛越睜大,卻沒想到這個法
子,掌法變幻,總是和段譽的身子相差了一尺兩尺。
    然而這麼纏鬥下去,段譽縱然不受損傷,要想打倒對方,卻也萬萬不能。保定帝又看了
半晌,說道:「譽兒,走慢一半,迎面過去,拿他胸口穴道。」
    段譽應道:「是!」放慢了腳步,迎面向南海鱷神走去,目光和他那張凶狠焦黃的臉一
對,心下登生怯意,腳下微一窒滯,已偏了方位。南海鱷神一抓插下,從段譽腦袋左側直劃
下去,插得他左耳登時鮮血淋漓。段譽耳上疼痛,怯意更甚,加快腳步的橫轉直退,躲到了
段正淳背後,苦笑道:「伯父,那不成!」
    段正淳怒道:「我大理段氏子孫,焉有與人對敵而臨陣退縮的?快去打過,伯父教的不
錯。」玉虛散人疼惜兒子,插口道:「譽兒已和他對了六十餘招,段氏門中有此佳兒,你還
嫌不足麼?譽兒,你早勝啦,不用打了。」段正淳道:「不用擔心,我擔保他死不了。」玉
虛散人心中氣苦,淚水盈盈,便欲奪眶而出。
    段譽見了母親這等情景,心下不忍,鼓起勇氣,大步而出,喝道:「我再跟你鬥過。」
這次橫了心,左穿右插的迴旋而行,越走越慢,待得與南海鱷神相對,眼光不和他相接,伸
出雙手,便往他胸口拿去。
    南海鱷神見他出手虛軟無力,哈哈大笑,斜身反手,來抓他肩頭,不料段譽腳下變化無
方,兩人同時移身變位,兩個下裡一靠,南海鱷神的胸口剛好湊到段譽手指上。段譽看準穴
道方位,右手抓住了他『膻中穴』,左手抓住了『神闕穴』。他內力全然不會運使,雖已抓
住了兩處要穴,但若南海鱷神置之不理,不運內力而緩緩擺脫,段譽原也絲毫奈何他不得。
可是南海鱷神要害受制,心中一驚,雙手急伸,突襲對方面門。這一招以攻為守,攻的是段
譽眼目要害,武學中所謂『攻敵之不得不救』,敵人再強,也非回手自救不可,那就擺脫了
自己的危難,原是極高明的打法。不料段譽於臨敵之道一竅不通,對方手指抓到,他全沒想
到急速退避,雙手仍是抓住南海鱷神的穴道。
    這一下可就錯有錯著,南海鱷神體內氣血翻滾,湧到兩處穴道處忽遇阻礙,同時『膻中
穴』中內力又洶湧而出,雙手伸到與段譽雙眼相距半尺之處,手臂便不聽使喚,再也伸不過
去。他一口真氣,再運內力。
    段譽右手大拇指的『少商穴』中只覺一股大力急速湧入。南海鱷神內力之強,與無量劍
七名弟子自是不可相提並論,段譽登時身子搖幌,立足不定。他知局勢危急,只須雙手一離
對方穴道,自己立時便有性命之憂,是以身上雖說不出的難受,還是勉力支撐。
    段正淳和段譽相距不過數尺,見他臉如塗丹,越來越紅,當即伸出食指抵在他後心『大
椎穴』上。大理段氏『一陽指』神功馳名天下,實是非同小可,一股融和的暖氣透將過去,
激發段譽體內原有的內力。南海鱷神全身劇震,慢慢軟倒。段正淳伸手扶住兒子。段譽內息
回順,將南海鱷神送入自己手太陰肺經的內力緩緩儲向氣海,一時卻也說不出話來。
    段正淳以『一陽指』暗助兒子,合父子二人之力方將南海鱷神制服,廳上眾人均瞭然於
心,雖是如此,南海鱷神折服在段譽手下,卻也無可抵賴。
    此人也真了得,段譽雙手一離穴道,他略一運氣,便即躍起身來,瞇著一對豆眼凝視段
譽,臉上神情古怪之極,又是詫異,又是傷心,又是憤怒。
    木婉清叫道:「岳老三,我瞧你定是甘心做烏龜兒子王八蛋,拜師是不肯拜的了。」南
海鱷神怒道:「我偏偏叫你料想不到,拜師便拜師,這烏龜兒子王八蛋,岳老二是決計不做
的。」說著突然跪倒在地,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向段譽連磕了八個響頭,大聲叫道:「師
父,弟子岳老二給你磕頭。」
    段譽一呆,尚未回答,南海鱷神已縱身躍起,出廳上了屋頂。屋上「啊」的一聲慘呼,
跟著砰的一響,一個人被擲進廳來,卻是一名王府衛士,胸口鮮血淋漓,心臟已被他伸指挖
去,手足亂動,未即便死,神情極是可怖。這衛士的武功雖不及褚萬里等,卻也並非泛泛,
居然被他舉手間便將心挖土去,四大衛護近在身旁,竟不及相救。眾人見了無不變色。
    木婉清怒道:「郎君,你收的徒兒太也豈有此理。下次遇到,非叫他吃點苦頭不可。」
段譽一顆心兀自怦怦大跳,說道:「我僥倖得勝,全仗爹爹相助。下次若再遇到,只怕我的
心也叫他挖了去,有什麼本事叫他吃苦頭?」
    古篤誠和傅思歸將那衛士的屍體抬了出去,段正淳吩咐厚加撫恤,妥為安葬。
    那七分醉、三分醒的霍先生只嚇得筱筱發抖,退了下去。
    保定帝道:「譽兒,你這套步法,當是從伏羲六十四卦方位中化將出來的,卻是何人所
授?當真高明。」段譽道:「孩兒是從一個山洞中胡亂學來的,卻不知對也不對,請伯父指
點。」保定帝問道:「如何從山洞中學來?」
    段譽於是略敘如何跌入無量山深谷,闖進山洞,發現一個繪有步法的卷軸。至於玉像、
裸女等等,自然略而不提,這些身子裸露的神仙姊姊圖像,如何能給伯父、伯母、爹爹、媽
媽見到?而木婉清得知自己為神仙姊姊發癡,更非大發脾氣不可。敘述不詳,那也是夫子筆
削春秋、述而不作的遺意了。
    段譽說罷,保定帝道:「這六十四卦的步法之中,顯是隱伏有一門上乘內功,你倒從頭
至尾的走一遍看。」段譽應道:「是!」微一凝思,一步步的走將起來。保定帝、段正淳、
高昇泰等都是內功深厚之人,但於這步法的奧妙,卻也只能看出了二三成。段譽六十四卦走
完,剛好繞了一個大圈,回歸原地。
    保定帝喜道:「好極!這步法天下無雙,吾兒實是遇上了極難得的福緣。你母親今日回
府。吾兒陪娘多喝一杯吧。」轉頭向皇后道:「咱們回去了吧!」皇后站起身來,應道:
「是!」
    段正淳等恭送皇帝、皇后起駕回宮,直送回鎮南王府的牌樓之外。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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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爵 | 2008-3-7 22:11:22

第七章 無計悔多情
    段正淳等回到府中,內堂張宴。一桌筵席除段正淳夫婦和段譽之外,便是木婉清一人,
在旁侍候的宮婢倒有十七八人。木婉清一生之中,又怎見過如此榮華富貴的氣象?每一道菜
都是見所未見,聞所未聞。她見鎮南王夫婦將自己視作家人,儼然是兩代夫婦同席歡敘,自
是芳心竊喜。
    段譽見母親對父親的神色仍是冷冷的,既不喝酒,也不吃葷,只挾些素菜來吃,便斟了
一杯酒,雙手捧著站起,說道:「媽,兒子敬你一杯。恭賀你跟爹爹團聚,咱三人得享天倫
之樂。」玉虛散人道:「我不喝酒。」段譽又斟了一杯,向木婉清使個眼色,道:「木姑娘
也敬你一杯。」木婉清捧著酒杯站起來。
    玉虛散人心想對木婉清不便太過冷淡,便微微一笑,說道:「姑娘,我這個孩兒淘氣得
緊,爹娘管他不住,以後你得幫我管管他才是。」木婉清道:「他不聽話,我便老大耳括子
打他。」玉虛散人嗤的一笑,斜眼向丈夫瞧去。段正淳笑道:「正該如此。」
    玉虛散人伸左手去接木婉清手中的酒杯。燭光之下,木婉清見她素手纖纖,晶瑩如玉,
手背上近腕處有些塊殷紅如血的紅記,不由得全身一震,顫聲道:「你……你的名字……可
叫作刀白風?」玉虛散人笑道:「我這姓氏很怪,你怎知道?」木婉清顫聲問:「你……你
便是刀白風?你是擺夷女子,從前是使軟鞭的,是不是?」玉虛散人見她神情有異,但仍不
疑有他,微笑道:「譽兒待你真好,連我的閨名也跟你說了。你的郎君便有一半是擺夷人,
難怪他也這麼野。」木婉清道:「你當真是刀白風?」玉虛散人微笑道:「是啊!」
    木婉清叫道:「師恩深重,師命難違!」右手一揚,兩枚毒箭向刀白風當胸射去。
    筵席之間,四人言笑晏晏,親如家人,那料到木婉清竟會突然發難?刀白風的武功與木
婉清本就差相彷彿,這時兩人相距極近,又是變起俄頃,猝不及防,眼看這兩枝毒箭勢非射
中不可。段正淳坐在對席,是在木婉清背後,「啊喲」一聲叫,伸指急點,但這一指只能制
住木婉清,卻不能救得妻子。
    段譽曾數次見木婉清言談間便飛箭殺人,她箭上喂的毒藥厲害非常,端的是見血封喉,
一見她揮動衣袖,便知不妙,他站在母親身旁,苦於不會武功,無法代為擋格,當即腳下使
出『凌波微上』,斜刺裡穿到,擋在母親身前,卜卜兩聲,兩枚毒箭正中他胸口。木婉清同
時背心一麻,伏在桌上,再也不能動彈。
    段正淳應變奇速,飛指而出,連點段譽中箭處周圍八處穴道,使得毒血暫時不能歸心,
反手勾出,喀的一聲,已卸脫木婉清右臂關節,令她不能再發毒箭,然後拍開她穴道,厲聲
道:「取解藥來!」
    木婉清顫聲道:「我……我只要殺刀白風,不是要害段郎。」忍住右臂劇痛,左手忙從
懷中取出兩瓶解花,道:「紅的內服,白的外敷,快,快!遲了便不及相救。」
    刀白風見她對段譽的關切之情確是出於真心,已約略猜到其中原由,夾手奪過解藥,將
兩顆紅色藥丸餵入兒子口中,白色的乃是藥粉,她抓住箭尾,輕輕拔出兩枝短箭,然後在傷
處敷上藥粉。木婉清道:「謝天謝地,他……他性命無礙,不然我……我……」
    三人焦急萬狀,卻不知段譽自食了萬毒之王的『莽牯朱蛤』之後,已然諸毒不侵,木婉
清箭上劇毒奈何不得他絲毫,就算不服解藥,也是無礙。只是他中箭後胸口劇痛,這毒箭中
者立斃,他見得多了,只道自己這一次非死不可,驚嚇之下,昏倒在母親懷中。
    段正淳夫婦目不轉瞬的望著傷口,見流出來的血頃刻間便自黑轉紫,自紫轉紅,這才同
時呈了一口氣,知道兒子的性命已然保住。
    刀白風抱起兒子,送入他臥室之中,替他蓋上了被,再拾他脈息,只覺脈搏均勻有力,
實無半分虛弱跡象,心下喜慰,卻又不禁詫異,於是又回暖閣中來。
    段正淳問道:「不礙吧?」刀白風不答,向木婉清道:「你去跟修羅刀秦紅棉說……」
段正淳聽到『修羅刀秦紅棉』六字,臉色一變,說:「你……你……」刀白風不理丈夫,仍
是向著木婉清道:「你跟她說,要我性命,儘管光明正大的來要,這等鬼蜮伎倆,豈不教人
笑歪了嘴?」木婉清道:「我不知修羅刀秦紅棉是誰?」刀白風奇道:「那麼是誰叫你來殺
我的?」
    木婉清道:「是我師父。我師父叫我來殺兩個人。第一個便是你,她說你手上有一塊紅
記,名叫刀白風,是擺脫夷女子,相貌很美,以軟鞭作兵刃。她沒……沒說你是道姑打扮。
我見你使的兵刃是拂麈,又叫作玉虛散人,全沒想到便是師父要殺……要殺之人,更沒想到
你是段郎的媽媽……」說到這裡珠淚滾滾而下。
    刀白風道:「你師父叫你去殺的第二個人,是『俏藥叉』甘寶寶?」木婉清道:「不,
不!『俏藥叉』甘寶寶是我師叔。她叫人送信給我師父,說是兩個女子害苦了我師父一生,
這大仇非報不可……」刀白風道:「啊,是了。那另一個女子姓王,住在蘇州,是不是?」
木婉清奇道:「是啊,你怎知道?我和師父先去蘇州殺她,這壞女人手下奴才真多,住的地
方又怪,我沒見到她面,反給她手下的奴才一直追到大理來。」
    段正淳低頭聽著,臉上青一陣,紅一陣。
    刀白風腮邊忽然滾下眼淚,向段正淳道:「望你好好管教譽兒。我……我去了。」段正
淳道:「鳳凰兒,那都是過去的事了,你何必放在心上?」刀白鳳幽幽的道:「你不放在心
上,我卻放在心上,人家也都放在心上。」突然間飛身而起,從窗口躍了出去。
    段正淳伸手拉她衣袖,刀白鳳回手揮掌,向他臉上擊去。段正淳側頭避開,嗤的一聲,
已將她衣袖拉下了半截。刀白鳳轉過頭來,怒道:「你真要動武麼?」段正淳道:「鳳凰
兒,你……」刀白鳳雙足一登,躍到了對面屋上,跟著幾個起伏,已在十餘丈外。
    遠遠聽得褚萬里的聲音喝道:「是誰?」刀白鳳道:「是我。」褚萬里道:「啊,是王
妃……」此後再無聲息,自是去得遠了。
    段正淳悄立半晌,歎了口氣,回入暖閣,見木婉清臉色慘白,卻並不逃走。段正淳走近
身去,雙手抓住她右臂,喀的一聲,接上了關節。木婉清心想:「我發毒箭射他妻子,不知
他要如何折磨我?」卻見他頹然坐入椅中,慢慢斟了一杯酒,咕的一聲,便喝乾了,望著妻
子躍出去的窗口,呆呆出神,過了半晌,又慢慢斟了一杯酒,咕的一下又喝乾了。這麼自斟
自飲,一連喝了十二三杯,一壺干了,便從另一壺裡斟酒,斟得極慢,但飲得極快。
    木婉清終於不耐煩了,叫道:「你要想什麼古怪慘毒的法子整治我,快快下手!」
    段正淳抬起頭來,目不轉瞬的向她凝視,隔了良久,緩緩搖頭,歎道:「真像,真
像!!我早該便瞧了出來,這般的模樣,這般的脾氣……」
    木婉清聽得沒頭沒腦,問道:「你說什麼?胡說八道。」
    段正淳不答,站起身來,忽地左掌向後斜劈,颼的一聲輕響,身後一枝紅燭隨掌風而
滅,跟著右掌向後斜劈,又是一枝紅燭陡然熄滅,如此連出五掌,劈熄了五枝紅燭,眼光始
終向前,出掌卻如行雲流水,瀟灑之極。
    木婉清驚道:「這……這是『五羅輕煙掌』,你怎樣麼也會?」段正淳苦笑道:「你師
父教過你吧?」木婉清道:「我師父說,這套掌法她決不傳人,日後要帶進棺材裡去。」段
正淳道:「嗯,她說過決不傳人,日後要帶入土中?」木婉清道:「是啊!不過師父當我不
在面前之時,時常獨個兒練,我暗中卻瞧得多了。」段正淳道:「她獨自常常使這掌法?」
木婉清點頭道:「是。師父每次練了這套掌法,便要發脾氣罵我。你……你怎麼也會?似乎
你使得比我師父還好。」
    段正淳歎了口氣,道:「這『五羅輕煙掌』,是我教你師父的。」
    木婉清吃了一驚,可是又不得不信,她見師父掌劈紅燭之時,往往一掌不熄,要劈到第
二三掌方始奏功,決不如段正淳這般隨心所欲,揮灑自如,結結巴巴的道:「那麼你是我師
父的師父,是我的太師父?」
    段正淳搖頭道:「不是!」以手支頤,輕輕自言自語:「她每次練了掌法,便要發脾
氣,她說這掌法決不傳人,要帶進棺材裡去……」木婉清又問:「那麼你……」段正淳搖搖
手,叫她別多問,隔了一會,忽然問道:「你今年十八歲,是九月間的生日,是不是?」木
婉清跳起身來,奇道:「我的事你什麼都知道,你到底是我師父什麼人?」
    段正淳臉上滿是痛苦之色,嘶啞著聲音道:「我……我對不起你師父。婉兒,你……」
木婉清道:「為什麼?我瞧你這個人挺和氣、挺好的啊。」段正淳道:「你師父的名字,她
沒跟你說麼?」木婉清道:「我師父說她叫作『幽谷客』,到底姓什麼,叫什麼,我便不知
道了。」段正淳喃喃的道:「幽谷客,幽谷客……」驀地裡記起了杜甫那首『佳人』詩來,
詩句的一個個字似乎都在刺痛他心:「絕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自雲良家子,零落依草
木……夫婿輕薄兒,新人美如玉……但見新人笑,那聞舊人哭……」
    過了半晌,又問:「這許多年來,你師父怎生過日子?你們住在那裡?」木婉清道:
「我和師父住在一座高山背後的一個山谷裡,師父說那便叫作幽谷,直到這次,我們倆才一
起出來。」段正淳道:「你的爹娘是誰?你師父沒跟你說過麼?」木婉清道:「我師父說,
我是個給爹娘遺棄了的孤兒,我師父將我從路邊撿回來養大的。」段正淳道:「你恨你爹娘
不恨?」木婉清側著頭,輕輕咬著左手的小指頭兒。
    段正淳見著這等情景,心中酸楚不禁。木婉清見他兩滴清淚從臉頰上流了下來,不由得
大是奇怪,問道:「你為什麼哭了?」段正淳背轉臉去,擦乾了淚水,強笑道:「我那裡哭
了?多喝了幾杯,酒氣上湧。」木婉清不信,道:「我明明見到你哭。女人才哭,男人也會
哭麼?我從來沒見男人哭過,除非是小孩兒。」
    段正淳見她不明世事,更是難過,說道:「婉兒,日後我要好好待你,方能補我一些過
失。你有什麼心願,說給我聽,我一定盡力給你辦到。」
    木婉清箭射段夫人後,正自十分擔憂,聽他這般說,喜道:「我用箭射你夫人,你不怪
我麼?」段正淳道:「正如你說,『師恩深重,師命難違』,上代的事,與你並不相干。我
自是不怪你。只是你以後卻不可再對我夫人無禮。」木婉清道:「日後師父問起來,那怎麼
辦?」
    段正淳道:「你帶我去見你師父,我親自跟她說。」木婉清拍手道:「好,好!」隨即
皺眉道:「我師父常說,天下男子都是負心薄倖之徒,她從來不見男子的。」
    段正淳臉上閃過一絲奇異神色,問道:「你師父從來不見男子?」木婉清道:「是啊,
師父買米買鹽,都叫梁阿婆去買。有一次梁阿婆病了,叫他兒子代買了送來。師父很是生
氣,叫他遠遠放在門外,不許他提進屋來。」
    段正淳歎道:「紅棉,紅棉,你又何必如此自苦?」
    木婉清道:「你又說『紅棉』了,到底『紅棉』是誰?」段正淳微一躊躇,說道:「這
件事不能永遠瞞著你,你師父的真名字,叫作秦紅棉,她外號叫作修羅刀。」木婉清點頭
道:「嗯,怪不得你夫人一見我發射短箭的手法,便惡狠狠的問我,『修羅刀秦紅棉』是我
什麼人。那時我可真的不知道,倒不是有意撒謊。原來我師父叫作秦紅棉,這名字挺美啊,
不知她幹麼不跟我說。」
    段正淳道:「我適才弄痛了你手臂,這時候還痛麼?」木婉清見他神色溫和慈祥,微笑
道:「好得多了。咱們去瞧瞧……瞧瞧你兒子,好不好?我怕箭上的毒性一時去不淨。」段
正淳道:「好!」站起身來,又道:「你有什麼心願,說給我聽吧!」
    木婉清突然滿臉紅暈,臉色頗為忸怩,低下了頭道:「只怕……只怕我射過你夫人,
她……她惱了我。」段正淳道:「咱們慢慢求她,或許她將來便不惱了。」木婉清道:「我
本來是不求人的,不過為了段郎,求求她也不打緊。」突然鼓起了勇氣,道:「鎮南王,我
說了我的心願,你真的……真的一定給我辦到麼?」
    段正淳道:「只須我力之所及,定要教你心願得償。」木婉清道:「你說過的話,可不
能賴。」段正淳臉現微笑,走到她的身邊,伸手輕輕撫摸她頭髮,眼光中愛憐橫溢,說道:
「我自然不賴。」木婉清道:「我和他的婚事,你要給我們作主,不許他負心薄倖。」說了
這幾句話,臉上神采煥發。
    段正淳臉色大變,慢慢退開,坐倒在椅中,良久良久,一言不發。木婉清感到情形不
對,顫聲道:「你……你不答允麼?」段正淳說道:「你決計不能嫁給譽兒。」他喉音澀
滯,語氣卻十分肯定。木婉清心中冰冷,淒然道:「為什麼?他……親口答應了我的。」段
正淳只說:「冤孽,冤孽!」木婉清道:「他如果不要我,我……我便殺了他,然後自殺。
我……我在師父面前立過誓的。」段正淳緩緩搖頭,說道:「不能夠的!」木婉清急道:
「我這就去問他,為什麼不能?」
    段正淳道:「譽兒……他自己……也不知道。」他見木婉清神色淒苦,便如十八年前秦
紅棉陡聞噩耗時一般,再也無法忍耐,衝口說道:「你不能和譽兒成婚,也不能殺他。」木
婉清道:「為什麼?」段正淳道:「因為……因為……因為段譽是你的親哥哥!」
    木婉清一對眼睛睜得大大地,幾乎不信自己的耳朵,顫聲道:「什……什麼?你說段郎
是我哥哥?」段正淳道:「婉兒,你知道你師父是你什麼人?她是你的親娘。我……我是你
的爹爹。」
    木婉清又是驚恐,又是憤怒,臉上已無半分血色,頓足叫道:「我不信!我不信!
我……我不信!」
    突然間窗外幽幽一聲長歎,一個女子的聲音說道:「婉兒,咱們回家去吧!」木婉清驀
地回過身來,叫道:「師父!」窗子呀的一聲開了,窗外站著一個中年女子,尖尖的臉蛋,
雙眉修長,相貌甚美,只是眼光中帶著三分倔強,三分凶狠。
    段正淳見到昔日的情人秦紅棉突然現身,又是驚詫,又是喜歡,叫道:「紅棉,紅棉,
這幾年來,我……我想得你好苦。」
    秦紅棉叫道:「婉兒出來!這等負心薄倖之人的家裡,片刻也停留不得。」
    木婉清見了師父和段正淳的神情,心底更是涼了,道:「師父,他……他騙我,說你是
我媽媽,說他是我……是我爹爹。」秦紅棉道:「你媽早已死了,你爹爹也死了。」
    段正淳搶到窗口,柔聲道:「紅棉,你進來,讓我多瞧你一會兒。你從此別走了,咱倆
永遠廝守在一塊。」秦紅棉眼光突然明亮,喜道:「你說咱倆永遠廝守在一塊,這話可是真
的?」段正淳道:「當真!紅棉,我沒一天不在想念你。」秦紅棉道:「你捨得刀白鳳
麼?」段正淳躊躇不答,臉上露出為難的神色。秦紅棉道:「你要是可憐咱倆這女兒,那你
跟我就走,永遠不許再想起刀白鳳,永遠不許再回來。」
    木婉清聽著他二人對答,一顆心不住的向下沉,向下沉,雙眼淚水盈眶,望出來師父和
段正淳的面目都是模糊一片。她知道眼前這兩人確是自己親生父母,硬要不信,也是不成。
這幾日來情深愛重、魂牽夢縈的段郎,原來是自己同父異母的哥哥,什麼鴛鴦比翼,白頭偕
老的心願,霎時間化為雲煙。
    只聽段正淳柔聲道:「只不過我是大理國鎮南王,總攬文武機要,一天也離不開……」
秦紅棉厲聲道:「十八年前你這麼說,十八年後的今天,你仍是這麼說。段正淳啊段正淳,
你這負心薄倖的漢子,我……我好恨你……」
    突然間東邊屋頂上拍拍拍三聲擊掌,西邊屋頂也有人擊掌相應。跟著高昇泰和褚萬里的
聲音同時叫了起來:「有刺客!眾兄弟各守原位,不得妄動。」
    秦紅棉喝道:「婉兒,你還不出來?」
    木婉清應道:「是!」飛身躍進出窗外,撲在這慈母兼為恩師的懷中。
    段正淳道:「紅棉,你真的就此捨我而去嗎?」說得甚是淒苦。
    秦紅棉語音突轉柔和,說道:「淳哥,你做了幾十年王爺,也該做夠了。你隨我去吧,
從今而後,我對你千依百順,決不敢再罵你半句,打你半下。這樣可愛的女兒,難道你不疼
惜麼?」段正淳心中一動,衝口而出,道:「好,我隨你去!」秦紅棉大喜,伸出右手,等
他來握。
    忽然背後一個女子的聲音冷冷的道:「師姊,你……你又上他當了。他哄得你幾天,還
不是又回來做他的王爺。」段正浪心頭一震,叫道:「寶寶,是你!你也來了。」
    木婉清側過頭來,見說話的女子一身綠色綢衫,便是萬劫谷鐘夫人、自己的師叔『俏藥
叉』甘寶寶。她身後站著四人,一是葉二娘,一是雲中鶴,第三個是去而復來的南海鱷神,
更令她大吃一驚的是第四人,赫然便是段譽,而南海鱷神的一隻大手卻扣在他脖子裡,似乎
隨時便可喀喇一響,扭斷他的脖子。木婉清叫道:「段郎,你怎麼啦?」
    段譽在床上養傷,迷迷糊糊中被南海鱷神跳進房來抱了出去。他本來就沒中毒,木婉清
毒箭的厲害處在毒不在箭,小小箭傷,無足輕重,他一驚之下,神智便即清醒,在暖閣窗外
聽到了父親與木婉清、秦紅棉三人的說話,雖然沒聽得全,卻也揣摸了個十之八九。他聽木
婉清仍叫自己為『段郎』,心中一酸,說道:「妹子,以後咱兄妹倆相親相愛,那……那也
是一樣。」
    木婉清怒道:「不,不是一樣。你是第一個見了我臉的男人。」但想到自己和他同是段
正淳所生,兄妹終究不能成親,倘若世間有人阻撓她的婚事,盡可一箭射殺,現下攔在這中
間的卻是冥冥中的天意,任你多高的武功,多大的權勢,都是不可挽回,霎時之間但覺萬念
俱灰,雙足一頓,向外疾奔。
    秦紅棉急叫:「婉兒,你到那裡去?」
    木婉清連師父也不睬了,說道:「你害了我,我不理你。」奔得更加快了。
    王府中一名衛士雙手一攔,喝問:「是誰?」木婉清毒箭射出,正中那衛士咽喉。她腳
下絲毫不停,頃刻間沒入了黑暗之中。
    段正淳見兒子為南海鱷神所擄,顧不向女兒到了何處,伸指便向南海鱷神點去。葉二娘
揮掌上拂,切他腕脈,段正淳反手一勾,葉二娘格格嬌笑,中指彈向他手背。剎那之間,兩
人交了三招,段正淳心頭暗驚:「這婆娘恁地了得。」
    秦紅棉伸掌按住段譽頭頂,叫道:「你要不要兒子的性命?」段正淳一驚住手,知她向
來脾氣十分暴躁,對自己無配夫人刀白鳳又是恨之入骨,說不定掌力一吐,便傷了段譽的性
命,急道:「紅棉,我孩兒中了你女兒的毒箭,受傷不輕。」秦紅棉道:「他已服解藥,死
不了,我暫且帶去。瞧你是願做王爺呢,還是要兒子。」南海鱷神哈哈大笑,說道:「這小
子終究是非拜我為師不可。」段正淳道:「紅棉,我什麼都答允,你……你放了我孩兒。」
    秦紅棉對段正淳的情意,並不因隔得十八年而絲毫淡了,聽他說得如此情急,登時心
軟,道:「你真的……真的什麼都答允?」段正淳道:「是,是!」鐘夫人插口道:「師
姊,這負心漢子的話,你又相信得的?岳二先生,咱們走吧!」
    南海鱷神縱起身來,抱著段譽在半空中一個轉身,已落在對面屋上,跟著砰砰兩聲,葉
二娘和雲中鶴分別將兩名王府衛士擊下地去。
    鐘夫人叫道:「段正淳,咱們今晚是不是要打上一架?」
    段正淳雖知集王府中的人力,未必不能截下這些人來,但兒子落入了對方手中,投鼠忌
器,難以憑武力決勝,何況眼前這對師姊妹均與自己關係大不尋常,柔聲道:「寶寶,
你……你也來和我為難麼?」鐘夫人道:「我是鐘萬仇的妻子,你胡說八道的亂叫什麼?」
段正淳道:「寶寶,這些日子來,我常常在想念你。」鐘夫人眼眶一紅,道:「那日知道段
公子是你的孩兒之後,我心裡……心裡好生難過……」聲音也柔和起來。秦紅棉叫道:「師
妹,你也又要上他當嗎?」鐘夫人挽了秦紅棉的手,叫道:「好,咱們走。」回頭道:「你
提了刀白鳳那賤人的首級,一步一步拜上萬劫谷來,我們或許便還了你的兒子。」
    段正淳道:「萬劫谷!」只見南海鱷神抱著段譽已越奔越遠,高昇泰和褚萬里等正四面
攔截。段正淳歎了口氣,叫道:「高賢弟,放他們去吧。」高昇泰叫道:「小王爺……」
    段正淳道:「慢慢再想法子。」一面說,一面飛身縱到高昇泰身前,叫道:「刺客已
退,各歸原位。」身形一幌,欺到鐘夫人身旁,柔聲道:「寶寶,你這幾年可好?」鐘夫人
道:「有什麼不好?」段正淳反手一指,無聲無息,已點中了她腰門『章門穴』。鐘夫人猝
不及防,便即軟倒。段正淳伸左手攬住了她,假作驚慌,叫道:「啊喲!寶寶,你怎……怎
麼啦?」
    秦紅棉不虞有詐,奔了過來,問道:「師妹,什麼事?」段正淳『一陽指』點出,點中
的一般是她腰間『章門穴』。
    秦紅棉和鐘夫人要穴被點,被段正淳一手一個摟住,不紅而同的向他恨恨瞪了一眼,均
想:「又上了他當。我怎地如此糊塗?這一生中上了他這般大當,今日事到臨頭,仍然不知
提防。」段正淳道:「高賢弟,你內傷未癒,快回房休息。萬里,你率領人眾,四下守
衛。」高昇泰和褚萬里躬身答應。
    段正淳挾著二女回入暖閣之中,命廚子、侍婢重開筵席,再整杯盤。
    待眾人退下,段正淳點了二女腿上環跳、曲泉兩穴,使她們無法走動,然後笑吟吟的拍
開了二女腰間『章門穴』。秦紅棉大叫:「段正淳,你……你還來欺侮人……。」段正淳轉
過身來,向兩人一揖到地,說道:「多多得罪,我這裡先行陪禮了。」秦紅棉怒道:「誰要
你陪禮?快些放開我們。」
    段正淳道:「咱們三人十多年不見了,難得今日重會,正有千言萬語要說。紅棉,你還
是這麼急性子。寶寶,你越長越秀氣啦,倒似比咱們當年在一起時還年輕了些。」鐘夫人尚
未答話,秦紅棉怒道:「你快放我走。我師妹越長越秀氣,我便越長越醜怪,你瞧著我這丑
老太婆有什麼好?」段正淳吧道:「紅棉,你倒照照鏡子看,倘若你是醜老太婆,那些寫文
章的人形容一個絕色美人之時,都要說;『沉魚落雁之容,醜老太婆之貌』了。」
    秦紅棉忍不住嗤的一笑,正要頓足,卻是腿足麻痺,動彈不得,嗔道:「這當兒誰來跟
你說笑?嘻皮笑臉的猢猻兒,像什麼王爺?」燭光之下,段正淳見到她輕顰薄怒的神情,回
憶昔日定情之夕,不由得怦然心動,走上前去在她頰上香了一下。秦紅棉上身卻能動彈,左
手拍的一聲,清脆響亮的給他一記耳光。段正淳若要閃避擋架,原非難事,卻故意挨了她這
一掌,在她耳邊低聲道:「修羅刀下死,做鬼也風流!」
    秦紅棉全身一顫,淚水撲筱筱而下,放聲大哭,哭道:「你……你又來說這些風話。」
原來當年秦紅棉以一對修羅刀縱橫江湖,外號便叫作『修羅刀』,失身給段正淳那天晚上,
便是給他親了下下面頰,打了他一記耳光,段正淳當年所說的正便是那兩句話。十八年來,
這『修羅刀下死,做鬼也風流』十個字,在她心頭耳邊,不知縈迴了幾千幾萬遍。此刻陡然
間聽得他又親口說了出來。當真是又喜又怒,又甜又苦,百感俱至。
    鐘夫人低聲道:「師姊,這傢伙就會甜言蜜語,討人歡喜,你別再信他的話。」秦紅棉
道:「不錯,不錯!我再也不信你的鬼話。」這句話卻是對著段正淳說的。
    段正淳走到鐘夫人身邊,笑道:「寶寶,我也香香你的臉,許不許?」鐘夫人莊嚴道:
「我是有夫之婦,決不能壞了我丈夫的名聲。你只要碰我一下,我立時咬斷舌頭,死在你的
面前。」
    段正淳見她神色凜然,說得斬釘截鐵,倒也不敢褻瀆,問道:「寶寶,你嫁了怎麼樣的
一個丈夫啊?」鐘夫人道:「我丈夫樣子醜陋,脾氣古怪,武功不如你,人才不如你,更沒
你的富貴榮華。可是他一心一意的待我,我也一心一意的待他。我若有半分對不起他,教我
甘寶寶天誅地滅,萬劫不得超生。我跟你說,我跟他住的地方叫作『萬劫谷』,那名字便因
我這毒誓而來。」
    段正淳不由得肅然起敬,不敢再提舊日的情意,口中雖然不提,但見到甘寶寶白嫩的臉
龐俊俏如昔,微微撅起的嘴唇櫻紅如昔,心中又怎能忘得了昔日的情意?聽她言語中對丈夫
這麼好,不由得一陣心酸,長長歎了口氣,說道:「寶寶,我沒福氣,不能讓你這般待我。
本來……本來是我先識得你,唉,都是我自己不好。」
    鐘夫人聽他語氣淒涼,情意深摯,確不是說來騙人的,不禁眼眶又紅了。
    三人默然相對,都憶起了舊事,眉間心上,時喜時愁。
    過了良久,段正淳輕輕的道:「你們擄了我孩兒去,卻為了什麼?寶寶,你那萬劫谷在
那裡?」
    窗外忽然一個澀啞的嗓子說道:「別跟他說!」段正淳吃了一驚,心想:「外邊有褚萬
裡等一干人把守,怎地有人悄沒聲的欺了過來?」鐘夫人臉色一沉,道:「你傷沒好,也來
幹什麼了?」跟著一個女子的聲音說道:「鐘先生,請進吧!」段正淳更是一驚,不由得面
紅過耳。
    暖閣的帷子掀起,刀白鳳走了進來,滿面怒色,後面跟著個容貌極醜的漢子,好長的一
張馬臉。
    原來秦紅棉赴姑蘇行刺不成,反與愛女失散,便依照約定,南來大理,到師妹處相會。
姑蘇王家派出的瑞婆婆、平婆婆等全力追擊木婉清,秦紅棉落後了八九日路程,倒是一路平
安無事。來到萬劫谷,問知情由,便與鐘夫人一齊出來探訪,途中遇到葉二娘、南海鱷神和
雲中鶴『三惡』。這『三惡』是鐘萬仇請來向段正淳為難的幫手,當下向鐘夫人說起經過。
南海鱷神投入段譽門下的醜事,那自然是不說的。秦紅棉一聽得木婉清失陷在大理鎮南王府
之中,當即偕同前來。
    鐘萬仇對妻子愛逾性命,醋性又是奇重,自她走後,坐立不安,心緒難寧,當下顧不得
創傷未癒,半夜中跟蹤而來。在鎮南王府之外,正好遇到刀白鳳忿忿而出,一肚子怨氣沒處
發洩,兩人一言不合,便即動手。鬥到酣處,刀白鳳漸感不支,突然一個黑衣人影從身旁掠
過,掩面嗚咽,卻是木婉清。兩人齊聲招呼,木婉清不理而去。
    鐘萬仇叫道:「我去尋老婆要緊,沒功夫跟你纏鬥。」刀白鳳道:「你到那裡去尋老
婆?」鐘萬仇道:「到段正淳那狗賊家中。我老婆一見段正淳,大事不妙。」刀白鳳問道:
「為什麼大事不妙?」鐘萬仇道:「段正淳花言巧語,是個最會誘騙女子的小白臉,老子非
殺了他不可。」
    刀白鳳心想:「正淳四十多歲年紀,鬍子一大把,還是什麼『小白臉』了?但他風流成
性,這馬臉漢子的話倒不可不防。」問起他夫婦的姓名來歷,原來他夫人便是甘寶寶。她早
知『俏藥叉』甘寶寶是丈夫昔日的情人之一,這醋勁可就更加大了,當即陪同鐘萬仇來到王
府。
    鎮南王府四下裡雖守衛森嚴,但眾衛士見是王妃,自然不會阻攔,是以兩人欺到暖閣之
下,無人出聲示警。段正淳對秦紅棉、甘寶寶師姊妹倆這番風言風語、打情罵俏,窗外兩人
一一聽入耳中,只惱得刀白鳳沒的氣炸了胸膛。鐘萬仇聽妻子以禮自防,卻是大喜過望。
    鐘萬仇奔到妻子身旁,又是疼惜,又是高興,繞著她轉來轉去,不住說:「寶寶,多謝
你,你待我真好。他若敢欺侮你,我跟他拚命。」過得好半晌,才想到妻子穴道被服點,轉
頭向段正淳道:「快,快解開我老婆的穴道。」段正淳道:「我兒子被你們擄了去,你回去
放還我兒子,我自然解救尊夫人。」
    鐘萬仇伸手在妻子腰間肋下又捏又拍,雖然他內功甚強,但段家『一陽指』手法天下獨
一無二,旁人無所措手,只累得他滿額青筋暴起,鐘夫人被他拍捏得又痛又癢,腿上穴道卻
未解開半分。鐘夫人嗔到:「傻瓜,別獻醜啦!」鐘萬仇訕訕的住手,一口氣無處可出,大
聲喝道:「段正淳,跟我鬥他媽的三百回合!」磨拳擦掌,便要上前廝拚。
    鐘夫人冷冷的道:「段王爺,公子給南海鱷神他們擄了去,拙夫要他們放,這幾個惡人
未必肯聽。我和師姊回去,俟機解救,或有指望。至少也不讓他們難為了公子。」
    段正淳搖頭道:「我信不過。鐘先生,請回吧,領了我孩兒來,換你夫人回去。」
    鐘萬仇大怒,厲聲道:「你這鎮南王府是荒淫無恥之地,我老婆留在這兒危險萬分。」
段正淳臉上一紅,喝道:「你再口出無禮之言,莫怪我姓段的不客氣。」
    刀白鳳進屋之後,一直一言不發,這時突然插口道:「你要留這兩個女子在此,端的是
何用意?是為譽兒呢,還是為你自己?」
    段正淳歎了口氣道:「連你也不信我!」反手一指,點在秦紅棉腰間,解開了她穴道,
走上一步,伸指便要往鐘夫人腰間點去。
    鐘萬仇閃身攔在妻子之前,雙手急搖,大叫:「你這傢伙鬼鬼祟祟,最會占女人家的便
宜。我老婆的身子你碰也碰不得。」段正淳苦笑道:「在下這點穴功夫雖然粗淺,旁人卻也
解救不得。時刻久了,只怕尊夫人一雙腿會有殘疾。」鐘萬仇怒道:「我好端端一個如花似
玉的老婆,要是變了跛子,我把你的狗雜種兒子碎屍萬段。」段正淳笑道:「你要我替尊夫
人解穴,卻不許我碰她身子,到底要我怎地?」鐘萬仇無言可答,忽地勃然大怒,喝道:
「誰叫你當初點了她的穴道?啊喲!不好!你點我老婆穴道之時,她身子已給你碰過了。我
要在你老身上也點上一指。」鐘夫人白了他一眼,嗔道:「又來胡說八道了,也不怕人家笑
話?」鐘萬仇道:「什麼好笑話的?我可不能吃這個大虧。」
    正鬧得不可開交,門帷掀起,緩步走進一人,黃緞長袍,三綹長鬚,眉清目秀,正是大
理國皇帝段正明。
    段正淳叫道:「皇兄!」保定帝點了點頭,身子微側,憑空出指,往鐘夫人胸腹之間點
去。鐘夫人只覺得丹田上部一熱,兩道暖流通向雙腿,登時血脈暢通,站起身來。
    鐘萬仇見他露了這手『隔空解穴』的神技,滿臉驚異之色,張大了口,一句話也說不出
來,實不信世間居然有這等不可思議的能耐。
    段正淳道:「皇兄,譽兒給他們擄了去啦。」保定帝點了點頭,說道:「善闡侯已跟我
說了。淳弟,咱段氏子孫既落入人手,自有他父母伯父前去搭救,咱們不能扣人為質。」段
正淳臉上一紅,應道:「是!」保定帝這幾句話光明磊落,極具身份,言下之意是說:「你
扣人為質,意圖交換,豈非處墜大理段氏的名聲?咱們堂堂皇室子弟,怎能與幾個草莽女子
相提並論?」他頓了一頓,向鐘萬仇道:「三位請便吧。三日之內,段家自有人到萬劫谷來
要人。」
    鐘萬仇道:「我萬劫谷甚是隱秘,你未必找得到,要不要我跟你說說路程方向?」他盼
望保定帝出口相詢,自己卻偏又不說,刁難他一下。
    那知保定帝竟不理會,衣袖一揮,說道:「送客!」
    鐘萬仇性子暴躁,可是在這不怒自威的保定帝之前,卻不由得手足無措,一聽他說『送
客』,便道:「好,咱們走!老子生平最恨的是姓段之人。世上姓段的沒一個好人!」挽了
妻子的手,怒氣沖沖的大踏步出房。
    鐘夫人一扯秦紅棉的衣袖,道:「姐姐,咱們走吧。」秦紅棉向段正淳望了一眼,見他
木然不語,不禁止心中酸苦,狠狠的向刀白鳳瞪了一眼,低頭而出。三人一出房,便即縱躍
上屋。
    高昇泰站在屋簷角上微微躬身,道:「送客!」鐘萬仇在屋頂上吐了一口唾沫,忿然
道:「假惺惺,裝模作樣,沒一個好人!」一提氣,飛身一間屋、一間屋的躍進去,眼見將
到圍牆,他提氣躍起,伸左足踏向牆頭。突然之間,眼前多了一個人,站在他本凝落足之處
的牆上,寬袍緩帶,正是送客的高昇泰。此人本在鐘萬仇身後,不知如何,居然神不知、鬼
不覺的搶到了前面,看準了他的落足點搶先佔住。
    鐘萬仇人在半空,退後固是不能,轉向亦已不得,喝道:「讓開!」雙掌齊出,向高昇
泰擊去。他想我這雙掌之力足可開碑裂石,對方若是硬接,定須將他震下牆去,就算對方和
自己功力相若,也可借他之力,轉向站上他身旁牆頭。眼見雙掌便要擊上對方胸口,高昇泰
身子突向後仰,凌空使個『鐵板橋』,兩足仍牢牢釘在牆頭,卻已讓開了雙掌的撲擊。
    鐘萬仇一擊不中,暗叫:「不好!」身子已從高昇泰橫臥的身上越過,這一著失了先
機,胸腹下肢,盡皆門戶大開,變成了聽由敵人任意宰割的局面。幸喜高昇泰居然並不乘機
襲擊,鐘萬仇雙足落地,暗叫:「還好!」跟著鐘夫人和秦紅棉雙雙越牆而出。
    高昇泰站直身子,轉身一揖,說道:「恕不遠送了!」鐘萬仇哼了一聲,突覺褲子向下
直墜,急忙伸手抓住,才算沒有出醜,一摸之下,褲帶已斷,才知適才從高昇泰身上橫越而
過時,被人家伸指捏斷了褲帶。若不是對方手下留情,這一指運力戳中丹田要穴,此刻已然
屍橫就地了,心下又驚又怒,咳嗽一聲,回頭對準圍牆吐一口濃痰。拍的一聲響,這口濃痰
倒吐得既準且勁。
    木婉清迷迷惘惘的從鎮南王府中出來,段王妃刀白鳳和鐘萬仇向她招呼,她聽而不聞,
逕自掩面疾奔。只覺莽莽大地,再無一處安身之所。在荒山野嶺中亂闖亂奔,直到黎明,只
累得兩腿酸軟,這才停步,靠在一株大樹之上,頓足叫道:「我寧可死了!不要活了!」
    雖有滿腹怨憤,卻不知去恨誰惱誰才好。「段郎並非對我負心薄倖,只因陰差陽錯,偏
偏僻是我同父的哥哥。師父原來便是我的親娘。這十多年來,母親含辛茹苦的將我撫養成
人,恩重如山,如何能夠怪她……鎮南王卻是我的爹爹,雖然他對我媽不起,但說不定其中
有許多不得已的苦衷。他對我和顏悅色,極為慈愛,說道我若有什麼心願,必當盡力使我如
願以償。偏偏這個心願他全然無能為力。媽不能跟爹爹成為夫妻,定是刀白鳳從中作梗,因
此媽叫我殺她……但將心比心,我若嫁了段郎,也決不肯讓他再有第二個女人,何況刀白鳳
出家作了道姑,想來爹爹也很對她不起,令她甚是傷心。我在玉虛觀外射她兩箭,她並不生
氣,在王府中又射她兩箭,傷了她的獨生愛兒,她仍沒跟我為難,看來……看來她也不是凶
狠惡毒的女子……」
    左思右想,只是傷心,說道:「我要忘了段譽,從此不再想他。」但口中說說容易,便
要有片刻不想,也無法做到,每當段譽俊美的臉龐、修長的身軀在腦海中湧現,胸口就如被
人打了一拳相似。過了一會,自解自慰:「我以後當他是哥哥,也就是了。我本來是個無父
無母的孤兒,現下爹也有了,媽也有了,還多了一個好哥哥,正該快活才是。傻丫頭,你又
傷什麼心了?」
    然而情網既陷,柔絲愈纏愈緊,她在無量山高峰上苦候七日七夜,於那望穿秋水之際,
已然情根深種,再也無由自拔了。
    只聽轟隆、轟隆,奔騰澎湃的水聲不斷傳來,木婉清萬念俱絕,忽萌死志,順步循聲瞳
去,翻過一個山頭,但見瀾滄江浩浩蕩蕩的從山腳下湧過,她漢了一口長氣,尋思:「我只
須湧身一跳,就再沒什麼煩惱了。」沿著山坡走到江邊,朝陽初升,照得碧玉般的江面上猶
如鑲了一層黃金一般,要是跳了下去,這般壯麗無比的景色,還有別的許許多多好看東西,
就都再也看不見了。
    悄立江邊,思湧如潮,突然眼角瞥處,見數十丈外一塊岩石上坐得有人。只是這人始終
一動不動,身上又穿著青袍,與青巖同色,是以她雖在江邊良久,一直沒有發覺。木婉清看
了他幾眼,心道:「多半是個死屍。」
    她舉手便即殺人,自也不怕什麼死人,好奇心起,快步走過去察看。見這青袍人是個老
者,長鬚垂胸,面目漆黑,一雙眼睜大大的,望著江心,一霎也不霎。
    木婉清道:「原來不是死屍!」但仔細看了一會,見這死屍雙眼湛湛有神,臉上又有血
色,木婉清伸出手去,到他鼻子底下一探,只覺氣息若有若無,再摸準他臉頰,卻是忽冷清
忽熱,索性到他胸口去摸時,只覺他一顆心似停似跳。她不禁大奇,說道:「這人真怪,說
他是死人,卻像是活人。說他是活人吧,卻又像是死人。」
    忽然有個聲音說道:「我是活人!」
    木婉清大吃一驚,急忙回頭來,卻不見背後有人。江邊儘是鵝卵大的亂石,放眼望去,
沒處可以隱藏,而她明明一直瞧著那個怪人,聲音入耳之時,並未見到他動唇說話。她大聲
叫道:「是誰戲弄姑娘?你活得不耐煩了麼?」退後兩步,背向大江,眼望三方。
    只聽得一個聲音說道:「我確是活得不耐煩了。」木婉清這一驚非同小可,眼前就只這
個怪人,然而清清楚楚的見到他嘴唇緊閉,決不是他在說話。她大聲喝問:「誰在說話?」
那聲音道:「你自己在說話啊!」木婉清道:「跟我說話的人是誰?」那聲音道:「沒有人
跟你說話。」木婉清急速轉身三次,除了自己的影子之外,什麼也看不到。
    這時已料定是這青袍客作怪,走近身去,大著膽子,伸手按住他嘴唇,問道:「是你跟
我說話麼?」那聲音道:「不是!」木婉清手掌中絲毫不覺顫動,又問:「明明有人跟我說
話,為什麼說沒有人?」那聲音道:「我不是人,我也不是我,這世界上沒有我了。」
    木婉清陡然間只覺毛骨悚然,心想:「難道真的有鬼?」問道:「你……你是鬼麼?」
那聲音道:「你自己說不想活了,你要去變鬼,又為什麼這樣怕鬼?」木婉清強道:「誰說
我怕鬼?我是天不怕,地不怕!」那聲音道:「你就怕一件事。」木婉清道:「哼,我什麼
也不怕。」
    那聲音道:「你怕的,你怕的。你就怕好好一個丈夫,忽然變成了親哥哥!」
    這句話便如當頭一記悶棍,木婉清雙腿酸軟,坐倒在地,呆了半晌,喃喃的道:「你是
鬼,你是鬼!」那聲音道:「我有個法子,能叫段譽變成不是你的親哥哥,又成為你的好丈
夫。」木婉清顫聲道:「你……你騙我。這是老天爺注定了的事,變……變不來的。」那聲
音道:「老天爺該死,是混蛋,咱們不用理他。我有法子,能叫你哥哥變成你的丈夫,你要
不要?」
    木婉清本已心灰意懶,萬念俱絕,這句話當真是天降綸音,雖是將信將疑,仍急忙說
道:「我要的,我要的!」那聲音便不再響。
    過了一會,木婉清道:「你是誰啊?讓我見見你的相貌,成不成?」那聲音道:「你已
瞧了我很久啦,還看不夠麼?」那聲音道:「我也不知道我是不是我。唉!」直到最後這聲
長歎,才流露了他心中充滿著悶鬱之情。
    木婉清更無懷疑,知道聲音便是眼前青袍老者所發出,問道:「你口唇不動,怎麼會說
話?」那聲音道:「我是活死人,嘴唇動不來的,聲音從肚子裡發出來。」
    木婉清所紀尚小,童心未脫,片刻之前還是滿腹哀愁,這時聽他說居然可以口唇不動而
說話,不由得大感有趣,說道:「用肚子也會說話,那可當真奇了。」青袍客道:「你伸手
摸摸我的肚皮,就知道了。」木婉清伸手按在他的肚上。那青袍客道:「我肚子在震動,你
覺到了麼?」木婉清掌心之中,果然覺到他肚子隨著聲音而波動起伏,笑道:「哈哈,真是
古怪。」她不知這青袍客所練的乃是一門腹語術,世上玩傀儡戲的會者甚多,只是要說得如
他這般清楚明白,那就著實不易,非有深湛內功者莫辦。
    木婉清繞著他身子轉了幾個圈子,細細察看,問道:「你嘴唇不會動,怎麼吃飯?」青
袍客伸出雙手,一手拉上唇,一手拉下唇將自己的嘴巴拉開,隨即以左手兩根手指掌住,右
手投了一塊東西進口,骨哮一聲,吞了下去,說道:「便是這樣。」木婉清歎道:「唉!真
可憐,那不是什麼滋味都辨不出來麼?」這時發覺他面部肌肉全部僵硬,眼皮無法閉上,臉
上自更無喜怒哀樂之情,初見面時只道他是個死屍,便是因此。
    她恐懼之情雖消,但隨即想到,此人自身有極大困難,無法解除,又如何能逆天行事,
將自己的親哥哥變作丈夫?看來先前的一番說話只不過是胡說八道罷了,沉吟半晌,歎了口
氣,轉過身來,緩緩邁步走開。只聽那聲音道:「我要叫段譽做你丈夫,你不能離開我。」
木婉清淡淡一笑,向西走了幾步,忽然停步,轉身問道:「你我素不相識,你怎知道我的心
事?你……你識得段郎麼?」
    青袍客道:「你的心事,我自然知道。」雙手衣袖中分別伸出一根細細的黑鐵杖,說
道:「走吧!」左手鐵杖在岩石上一點,已然縱身而起,輕飄飄的落在丈許之外。木婉清見
他雙足凌空,雖只一根鐵杖支地,身子卻是平穩之極,奇道:「你的兩隻腳……」青袍客
道:「我雙足殘廢已久。好了,從今以後,我的事你不許再問一句。」
    木婉清道:「我要是再問呢?」四個字剛出口,突然間雙腿一軟,摔倒在地,原來青袍
客快若飄風般欺了過來,右手鐵杖在她膝彎連點,跟著一杖擊下,只打得她雙腿痛入骨髓,
「啊」的一聲,大叫出來。青袍客又是鐵杖連點,解開了她穴道,手法之快,真是匪夷所
思。木婉清一躍而起,怒道:「你這人如此無禮!」扣住袖中短箭,便欲發射。
    那青袍客道:「你射我一箭,我打你一記屁股。你射我十箭,我便打你十記。不信就試
試。」木婉清心想:「我一箭若是射得中,當場便要了他性命,怎麼還能打我?這人神通廣
大,武功比南海鱷神還高,多半射他不中,當場便要了他性命,怎麼還能打我?這人神通廣
大,武功比南海鱷神還高,多半射他不中。看來這人說得出做得到,當真打我屁股,那可糟
糕。」只聽他說道:「你不敢射我,那就乖乖的聽我吩咐,不得有違。」木婉清道:「我才
不乖乖的聽你吩咐呢!」口中這麼說,右手卻放開了發射短箭的機括。
    青袍客兩根細細鐵杖代替雙足,向前行去。木婉清跟在他身後,只見他每根鐵杖都有七
八尺長,跨出一步,比平常人步子長了一倍有餘。木婉清提氣疾追,勉強方能跟上。青袍客
上山過嶺,如行平地,卻不走山間已有的道路,不論是何亂石荊棘,鐵杖一點便邁步而前,
這一來可苦了木婉清,衣衫下擺被荊刺撕成一片一片,卻也毫不抱怨示弱。
    翻過幾個山頭,遠遠望見一座黑壓壓的大樹林。木婉清心道:「到了萬劫谷來啦!」問
道:「咱們到萬劫谷去幹麼?」青袍客轉過身來,突然鐵杖飛出,颼的一下,在她右腿上叩
了一記,說道:「你再囉唆不囉唆?」依著木婉清向來的性兒,雖然明知不敵,也決不肯受
人如此欺侮,但此刻心底隱隱覺得,這青袍客本領如此高強,或許真能助自己達成心願,當
下只道:「姑娘可不是怕你,暫且讓你一讓。」
    青袍客道:「走吧!」他卻不鑽樹洞,繞道山谷旁斜坡,走向谷後。他對谷中途徑竟是
十分熟識,木婉清幾次想問,怕他揮杖又打,話到口邊又縮了回去。只見他左轉右轉,越走
越遠,深入谷後。木婉清到萬劫谷來見師叔甘寶寶時,在谷中曾住了數日,此時青袍客帶著
她所到之處,她卻從未來過,沒料想萬劫谷中居然還有這等荒涼幽僻的所在。
    行出數里,進了一座大樹林中,四周都是是參天古木,當日陽光燦爛,林中卻黑沉沉地
宛如黃昏,越走樹林越密,到後來須得側身而行。再行出數十丈,只見前面一株株古樹互相
擠在一起,便如一堵大牆相似,再也走不過去。青袍客左手鐵杖伸出,靠在她背上一揮,木
婉清身不由主的騰身而起,越過了樹牆。木婉清無此能耐,老老實實的鑽過大樹枝葉,在樹
牆彼側跳下地來。
    只見眼前一大片空地,中間孤零零的一間石屋。那石屋模樣甚是奇怪,以一塊塊千百斤
重的大石砌成凹凹凸凸,宛然是一座小山,露出了一個山洞般的門口。青袍客喝道:「進
去!」木婉清向石屋內望去,黑黝黝的不知裡面藏著什麼怪物,如何敢貿然走進?突覺一隻
手掌按到了背心,急待閃避,青袍客掌心勁力已吐,將她推進屋去。
    她左掌護身,使招『曉風拂柳』,護住面門,只怕黑暗中有什麼怪物來襲,只聽得轟隆
一聲,屋門已被什麼重物封住。她大吃一驚,搶到門口伸手去推時,著手處粗糙異常,原來
是一塊花崗巨岩。
    她雙臂運勁,盡力推出,但那巨岩紋絲不動。木婉清奮力又推,當真便如蜻蜓撼石柱一
般,那裡動搖得了,她大聲急叫:「喂,你關我在這裡幹什麼?」只聽那青袍客道:「你求
我的事,自己也忘了嗎?」聲音從巨岩邊上的洞也中透進來,倒聽得十分清楚。木婉清定了
定神,見巨岩堵住屋門,巖邊到處露出空隙,有的只兩三寸寬,有的卻有尺許,但身子萬萬
鑽不出去。
    木婉清大叫:「放我出來!放我出來!」外面再無聲息,湊眼從孔穴中望將出去,遙見
青袍客正躍在高空,有如一頭青色大鳥般越過了樹牆。
    她回過身來,睜大眼睛,只見屋角中有桌有床,床上有一人坐著,她又是一驚,叫道:
「你……你……」
    那人站起身來,走上兩步,叫道:「婉妹,你也來了?」語音中充滿著驚喜,原來竟是
段譽。
    木婉清在絕望中乍見情郎,歡喜得幾乎一顆心停了跳動,撲將上去,投在他懷裡。石屋
中光亮微弱,段譽隱約見她臉色慘白,兩滴淚水奪眶而出,心下甚是憐惜,緊緊摟住了她,
見她兩片櫻唇微顫,忍不住低頭便吻了下去。兩人四唇甫接,同時想起:「咱倆是兄妹,決
不可這樣。」身子都是一震,立即放開纏接著的雙臂,各自退後。兩人背靠石室的一壁,怔
怔對視。木婉清『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段譽柔聲安慰:「婉妹,這是上天命中注定,你也不必難過。我有你這樣一個妹子,甚
是歡喜。」木婉清連連頓足,哭道:「我偏要難過,我偏不歡喜!你心中歡喜,你就好沒良
心。」段譽歎道:「那有什麼法子?當初我沒遇到你,那就好了。」
    木婉清道:「又不是我想見你的。誰叫你來找我?我沒你報訊,也不見得就死在人家手
裡。你害死了我的黑玫瑰,害得我心中老大不痛快,害得我師父變成了我媽媽,害得你爹爹
成為我的爹爹,害得你自己變成我的哥哥!我不要,我通統不要。你害得我關在這裡,我要
出去,我要出去!」
    段譽道:「婉妹,都是我不好。你別生氣,咱們慢慢想法子逃出去。」木婉清道:「我
不逃出去,我死在這裡也好,死在外邊也好,都是一樣。我不出去!我不出去!」她剛才還
在大叫「我要出去」,可是一會兒便又大叫「我不出去」。段譽知她心情激動,一時無可理
喻,當下不再說話。
    木婉清發了一陣脾氣,見他不理,問道:「你為什麼不說話?」段譽道:「你要我說什
麼?」木婉清道:「你說你在這兒裡幹什麼?」段譽道:「我徒兒捉了我來……」木婉清奇
道:「你的徒兒?」但隨即記起,不由得破涕為笑道:「你就該擺起師父架子,叫他放你
啊。」段譽道:「我說過何止一次,架子也擺得著實不小,但他說只有我反過來拜他為師,
方能放我。」木婉清道:「嘿,多半是你的架子擺得不像。」段譽歎道:「或許便是如此,
婉妹,你又是給誰捉了來的?」木婉清於是將那青袍客的事簡略一說,但自己要他『將哥哥
變成丈夫』這一節,卻省了不提。段譽聽說這人嘴唇不會動,卻會腹中說話,雙足殘廢而奔
行如飛,不禁大感有趣,不住追問詳情,嘖嘖稱異。
    兩人說了良久,忽聽得屋外喀的一響,洞孔中塞外進一隻碗來,有人說道:「吃飯
吧!」段譽伸手接過,見碗中是燒得香噴噴的一碗紅燒肉,跟著又遞進十個饅頭。段譽將菜
餚饅頭放在桌上,低聲問道:「你說食物裡有沒有毒藥?」木婉清道:「他們要殺咱倆,再
也容易不過,不必下毒。」
    段譽心想不錯,肚子也實在餓了,說道:「吃吧!」將紅燒肉夾在饅頭之中,先遞給木
婉清,然後自己吃了起來。外邊那人道:「吃完後將碗兒拋出來,自會有人收取。」說罷逕
自去了。木婉清從洞中望出去,見那人攀援上樹,從樹牆的另一面跳了下去,心想:「這送
飯的身手尋常。」走到段譽身邊,和他同吃夾著紅燒肉的饅頭。
    段譽一面吃,一面說道:「你不用擔心,伯父和爹爹定會來救咱們。南海鱷神、葉二娘
他們武功雖高,未必是我爹爹的敵手。我伯父倘若親自出馬,那更如風掃落葉,定然殺得他
們望風披靡。」木婉清道:「哼,他不過是大理國的皇帝而已,武功又有什麼了不起?我不
信他能敵得過那青袍怪人。他多半是帶領幾千鐵甲騎兵,攻打進來。」段譽連連搖頭,道:
「不然,不然!我段氏先祖原是中原武林人士,雖在大理得國稱帝,決不敢忘了中原武林的
規矩。倘然仗勢欺人,倚多為勝,大理段氏豈不教天下英雄恥笑?」
    木婉清道:「嗯,原來你家中的人做了皇帝、王爺,卻不肯失了江湖好漢的身份。」段
譽道:「我伯父和爹爹時常言道,這叫做為人不可忘本。」木婉清哼了一聲,道:「呸!嘴
上說得仁義道德,做起事來就卑鄙無恥。你爹爹既有了你媽媽,為什麼又……又對我師父不
起?」段譽一怔,道:「咦!你怎樣可罵我爹爹!我爹爹不就是你的爹爹麼?再說,普天下
的王公貴胄,那一個不是有幾位夫人?便有十個八個夫人,也不打緊啊。」
    其時方當北宋年間,北為契丹、中為大宋、西北西夏、西南吐蕃、南為大理。五國王
公,除正妻外無不廣有姬妾,多則數十人,少則三四人,就算次一等的侯伯貴官,也必有姬
人侍妾。自古以來,歷朝如此,世人早已視作理所當然。
    木婉清一聽,心頭升起一股怒火,重重一掌打去,正中他右頰,拍的一聲,清脆響亮,
只打得他目瞪口呆,手中咬去了一半的饅頭也掉在地下,只道:「你……你……」木婉清怒
道:「我不叫他爹爹!男子多娶妻室,就是沒良心。一個人三心兩意,便是無情無義。」段
譽撫摸著腫起的面頰,苦笑道:「我是你兄長,你做妹子的,不可對我這般無禮。」木婉清
胸中鬱怒難宣,提掌又打了過去。
    這一次段譽有了防備,腳下一錯,使出『凌波微步』,已閃到了她身後。木婉清反手一
掌,段譽又已躲開。石室不過丈許見方,但『凌波微步』實是神妙之極,木婉清出掌越來越
快,卻再也打他不到。木婉清越加氣惱,突然『哎喲』一聲,假意摔倒,段譽驚道:「怎麼
了?」俯身伸手去扶。木婉清軟洋洋的靠在他身上,左臂勾住他脖子,驀地裡手臂一緊,笑
道:「你還逃得了麼?」右掌拍的一下,清脆之極的在他左頰上打了一掌。
    段譽吃痛,只叫了一聲「啊」,突覺丹田中一股熱氣急速上升,霎時間血脈賁張,情慾
如潮,不可遏止,但覺摟在懷裡的姑娘嬌喘細細,幽香陣陣,心情大亂,便往她唇上吻去。
    這一吻之下,木婉清登時全身酸軟。段譽抱起她身子,往床上放落,伸手解開了她的一
個衣扣。木婉清低聲說:「你……你是我親哥哥啊!」段譽神智雖亂,這句話卻如晴天一個
霹靂,一呆之下,急速放開了她,倒退三步,雙手左右開弓,拍拍拍拍,重重的連打自己四
個嘴巴,罵道:「該死,該死!」
    木婉清見他雙目如血,放出異光,臉上肌肉扭動,鼻孔不住一張一縮,驚道:「啊喲!
段郎,食物中有毒,咱倆著了人家道兒!」
    段譽這時全身發滾,猶如在蒸籠中被人蒸焙相似,聽得木婉清說食物中有毒,心下反而
一喜:「原來是毒藥迷亂了我的本性,致想對婉妹作亂倫之行,倒不是我枉讀了聖賢書,突
然喪心病狂,學那禽獸一般。」
    但身上實是熱得難忍,將衣服一件件的脫將下來,脫到只剩一身單衣單褲,便不再脫,
盤膝坐下,眼觀鼻,鼻觀心,強自克制那心猿意馬。他服食了『莽牯朱蛤』,本已萬毒不
侵,但紅燒肉中所混的並非傷人性命的毒藥,而是激發情慾的春藥。男女大欲,人之天性,
這春藥只是激發人人有生俱來的情慾,使之變本加厲,難以自制。『莽牯朱蛤』的劇毒以毒
攻毒,能除萬毒,這春藥卻非毒物,『莽牯朱蛤』對之便無能為力了。
    木婉清亦是一般的煩躁熾熱,到後來忍無可忍,也除下外裳。
    段譽叫道:「你不可再脫,背脊靠著石壁,當可清涼些。」
    兩人都將背心靠住石壁,背心雖然涼了,但胸腹四肢、頭臉項頸,卻沒處不是熱得火
滾。段譽見木婉清雙頰如火,說不出的嬌艷可愛,一雙眼水汪汪地,顯然只想撲到自己的懷
中來,他想:「此刻咱們決心與藥性相搞,但人力有時而盡,倘若做出亂倫的行逕來,當真
丟盡了段家的顏面,百死不中以贖此大罪行。」說道:「你給我一枝毒箭。」
    木婉清道:「幹什麼?」段譽道:「我……我如果抵擋不住藥力,便一箭戳死自己,免
得害你。」木婉清道:「我不給你。」兩人卻都不知箭上的毒性其實已害他不死。段譽道:
「你答允我一件事。」木婉清道:「什麼?」段譽道:「我只要伸手碰到你身子,你便一箭
射死我。」木婉清道:「我不答允。」段譽道:「求求你,答允了吧。我大理段氏數百年的
清譽,不能在我手裡壞了。否則我死之後,如何對得起列祖列宗?」
    忽聽得石室外一個聲音說道:「大理段氏本來是了不起的,可是到了段正明手上,口中
仁義道德,用心卻如狼心狗肺,早已全無清譽之可言?」
    段譽怒道:「你是誰?胡說八道。」木婉清低聲道:「他便是那個青袍怪人。」
    只聽那青袍客說道:「木姑娘,我答允了你,叫你哥哥變作你的丈夫,這件事包在我身
上,必定做到。」木婉清怒道:「你這是下毒害人,跟我求你的事有何相干?」青袍客道:
「那碗紅燒肉之中,我下了好大份量的『陰陽和合散』,服食之後,若不是陰陽調和,男女
成為夫妻,那便肌膚寸裂、七孔流血而死。這和合散的藥性,一天厲害過一天,到得第八天
上,憑你是大羅金仙,也難抵擋。」
    段譽怒道:「我和你無怨無仇,何以合這毒計害我?你要我此後再無面目做人,叫我伯
父和父母終身蒙羞,我……寧可死一百次,也決不幹那無恥亂倫之行。」
    那青袍客道:「我和你無冤無仇,你伯父卻和我仇深似海。段正明、段正淳這兩個小子
終身蒙羞,沒面目見人,那是再好不過,妙極,妙極!嘿嘿,嘿嘿!」他嘴不能動,笑聲從
喉頭發出,更是古怪難聽。
    段譽欲再辯說,一斜眼間,見到木婉清海棠春睡般的臉龐、芙蓉初放般的身子,一顆心
怦怦猛跳,幾乎連自己心跳的聲音也聽見了,腦中一陣糊塗,便想:「婉妹和我本有婚姻之
約,倘若不是兩人同回大理,又有誰知道她和我是同胞兄妹?這是上代陰差陽錯結成的冤
孽,跟咱兩個又有什麼相干?」想到此處,顫巍巍的便站起身來,只見木婉清手扶牆壁,也
正慢慢站起,突然間心中如電光石火般的一閃:「不可,不可!段譽啊段譽,人獸關頭,原
只一念之差,你今日倘若失足,不但自己身敗名裂,連伯父和父親也給你陷了。」當即大聲
喝道:「婉妹,我是你的親哥哥,你是我親妹子,知道麼?你懂不懂易經?」
    木婉清在迷迷糊糊中,聽他突作此問,便道:「什麼易經?我不懂。」段譽道:「好!
我來教你,這易經之學,十分艱深,你好好聽著。」木婉清奇道:「我學來幹什麼?」段譽
道:「你學了之後,大有用處。說不定咱二人便可憑此而脫困境。」
    他自覺欲忘如狂,當此人獸關頭,實是千鈞一髮,要是木婉清撲過來稍加引誘,堤防非
崩缺不可,是以想到要教她易經。只盼一個教,一個學,兩人心有專注,便不去想那男女之
事,說道:「易經的基本,在於太極。太極生兩儀,兩儀生四象,四象生八卦。你知道八卦
的圖形麼?」木婉清道:「不知道,煩死啦!段郎,你過來,我有話跟你說。」
    段譽道:「我是你哥哥,別叫我段郎,該叫我大哥。我把八卦圖形的歌訣說給你聽,你
要用心記住。乾三連,坤六斷;震仰盂,艮覆碗;離中虛,坎中滿;況上缺,巽下斷。」木
婉清依聲念了一遍,問道:「水盂飯碗的,幹什麼?」段譽道:「這說的是八卦形狀。要知
八卦的含義,天地萬物,無所不包,就一家人來說吧,乾為父,坤為母,震是長子,巽是長
女……咱倆是兄妹,我是『震』卦,你就是『巽』卦了。」
    木婉清懶洋洋的道:「不,你是乾卦,我是坤卦,兩人結成夫妻,日後生兒育女,再生
下震卦、巽卦來……」段譽聽她言語滯澀嬌媚,不由得怦然心動,驚道:「你別胡思亂想,
再聽我說。」木婉清道:「你……你坐到我身邊來,我就聽你說。」
    只聽那青袍客在屋外說道:「很好,很好!你兩人成了夫妻,生下兒女,我就放你們出
來。我不但不殺你們,還傳你二人一身武功,教你夫妻橫行天下。」段譽怒道:「到得最後
關頭,我自會在石壁上一頭撞死,我大理段氏子孫,寧死不辱,你想在我身上報仇,再也休
想。」青袍客道:「你死也好,活也好,我才不理呢。你們倘若自尋死路,我將你們二人的
屍體剝得赤條條地,身上一絲不掛,寫明是大理段正明的侄兒侄女,段正淳的兒子女兒,私
下姦通,被人撞見,以致羞憤自殺。我將你二人的屍身用鹽淹了,先在大理市上懸掛三日,
然後再到汴梁、洛陽、臨安、廣州去示眾。」
    段譽怒極,大聲喝道:「我段家到底怎樣得罪了你,你要如此惡毒報復?」
    青袍客道:「我自己的事,何必說給你這小子聽?」說了這兩句話,從此再無聲息。
    段譽情知和木婉清多說一句話,便多一分危險,面壁而坐,思索『凌波微步』中一步步
複雜的步法,昏昏沉沉的過了良久,忽想:「那石洞中的神仙姊姊比婉妹美麗十倍,我若要
娶妻,只有娶得那位神仙姊姊這才不枉了。」迷糊之中轉過頭來,只見木婉清的容顏裝飾,
慢慢變成了石洞中的玉像,段譽大叫:「神仙姊姊,我好苦啊,你救救我!」跪倒在地,抱
住了木婉清的小腿。
    便在此時,外邊有人說道:「吃晚飯啦!」遞進一根點燃了的紅燭來。那人笑道:「快
接住!洞房春宵,怎可沒有花燭?」
    段譽一驚站起,燭光照耀之下,只見木婉清媚眼流波,嬌美不可名狀。他一口將燭火吹
熄,喝道:「飯中有毒,快拿走,咱們不吃。」
    那人笑道:「你早已中了毒啦,份量已足,不必再加。」將飯菜遞了進來。
    段譽茫然接過,放在桌上,尋思:「人死之後,一了百了,身後是非,如何能管得?」
轉念又想:「爹娘和伯父對我何等疼愛,如何能令段門貽笑天下?」
    忽聽木婉清道:「段郎,我要用毒箭自殺了,免得害你。」段譽叫道:「且慢!咱兄妹
便是死了,這萬惡之徒也不肯放過咱們。此人陰險毒辣,比之吃小兒的葉二娘、挖人心的南
海鱷神還要惡毒!不知他到底是誰?」
    只聽得那青袍客的聲音說道:「小子倒也有點見識。老夫位居四大惡人之首,『惡貫滿
盈』便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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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爵 | 2008-3-7 22:13:08

第八章 虎嘯龍吟
    鎮南王府暖閣之中,善闡侯高昇泰還報,鐘萬仇夫婦及秦紅棉已離府遠去。鎮南王妃刀
白鳳掛念愛子,說道:「皇上,那萬劫谷的所在,皇上可知道麼?」保定帝段下明道:「萬
劫谷這名字,今日不是首次聽見,但想來離大理不無。」刀白鳳急道:「聽那鐘萬仇之言,
似乎這地方甚是隱秘,只怕不易尋找。譽兒若是在敵人手中久了……」保定帝微笑道:「譽
兒嬌生慣養,不知人間的險惡,讓他多經歷一此艱難,磨練磨練,於他也未始沒有益處。」
刀白鳳心下甚是焦急,卻已不敢多說。
    保定帝向段正淳道:「淳弟,拿些酒菜出來,犒勞犒勞咱們。」段正淳道:「是!」吩
咐下去,片刻間便是滿席的山珍海味。保定帝命各人同席共飲。
    大理是南鄙小邦,國中百夷雜處,漢人為數無多,鎮南王妃刀白鳳便是擺夷人。國人受
中原教化未深,諸般朝儀禮法,本就遠較大宋寬簡。保定帝更為人慈和,只教不是在朝遷廟
堂之間,一向不喜拘禮,因此段正淳夫婦與高昇泰三人便坐在下首相陪。
    飲食之間,保定帝絕口不提適才事情。刀白鳳雙眉緊蹙,食而不知其味。將到天明,門
外侍衛稟道:「巴司空參見皇上。」段正明道:「進來!」門帷掀起,一個又瘦又矮的黑漢
子走了進來,躬身向保定帝行禮,說道:「啟稟皇上:那萬劫谷過善人渡後,經鐵索橋便到
了,須得自一株大樹的樹洞察中進谷。」
    刀白鳳拍手笑道:「早知有巴司空出馬,那有尋不到敵人巢穴之理?我也不用擔這半天
心啦。」那黑漢子微微躬身,道:「王妃過獎。巴天石愧不敢當。」
    這黑瘦漢子巴天石雖然形貌猥崽,卻是個十分精明能幹的人物,曾為保定帝立下不少功
勞,目下在大理國位居司空。司徒、司馬、司空三公之位,在朝遷中極為尊榮。巴天石武功
卓絕,其擅長輕功,這次奉保定帝之命探查敵人的駐足之地,他暗中跟蹤鐘萬仇一行,果然
查到萬劫谷的所在。
    保定帝微笑道:「天石,你坐下吃個飽,咱們這便出發。」巴天石深度知皇上不喜人對
他跑拜,對臣子愛以兄弟朋友稱呼,倘若臣下過份恭謹,他反要著惱,當下答應一聲,捧起
飯碗便吃。他滴酒不飲,飯食量卻大得驚人,片刻間便連吃了八大碗飯。段正淳、高昇泰和
他相交日久,自也不以為異。
    巴天石一吃完,站起身來,伸衣袖一抹嘴上的沒膩,說道:「臣巴天石引路。」當先走
了出去。保定帝、段正淳夫婦、高昇泰隨後魚貫而出。出得鎮南王府,只見褚古傅朱四大護
衛已牽了馬匹在門外侍候,另有數十名從人捧了保定帝等的兵刃站在其後。
    段氏以中原武林世家在大理得國,數百年來不失祖宗遺風。段正明、正淳兄弟雖富貴無
極,仍常微服了游,遇到武林中人前來探訪或是尋仇,也總是按照武林規矩對待,從不擺脫
皇室架子。是以保定帝這日御駕親征,眾從人都是司空見慣,毫不驚擾。自保定帝以下,人
人均已換上了常服,在不識者眼中,只道是縉紳大戶帶了從人出遊而已。
    刀白鳳見巴天石的從人之中,有二十幾名帶著大斧長鋸,笑問:「巴司空,咱們去做木
匠起大屋嗎?」巴天石道:「鋸樹拆屋。」
    一行人所乘者是駿馬,奔行如風,未到日中,已抵萬劫谷外的樹林。巴天石指揮從人,
將擋路的大樹一一砍開鋸倒。來到谷口,保定帝指著那株漆著『姓段者入此谷殺無赦』的大
樹,笑道:「這萬劫谷主人,跟咱家好大的怨仇哪!」段正淳卻知鐘萬仇是怕自己進谷去探
訪甘寶寶,向妻子斜目瞧去,見她只是冷清笑。
    四名漢子提著大斧搶上,片刻之間那株數人合抱的大樹砍倒了。
    巴天石命眾人牽馬在谷口相候。
    褚、古、傅、朱四大衛護當先而行,其後是巴天石與高昇泰,又其後是鎮南王夫婦,保
定帝走在最後。進得萬劫谷後,但見四下靜悄悄地,無人出迎。巴天石按照江湖規矩,手持
段正明、段正淳兩兄弟的名帖,大踏步來到正屋之前,朗聲說道:「大理國段氏兄弟,前來
拜會鐘谷主。」
    話聲甫畢,左側樹叢中突然竄出一條長長的人影,迅捷無倫的撲到,伸手向巴天石手中
的名帖抓來。巴天石向右錯出三步,喝道:「尊駕是誰?」那人正是『窮凶極惡』雲中鶴,
一抓不中,更不停步,又向巴天石撲去。巴天石見他輕功異常了得,有心要跟他較量較量,
當下又向前搶出三步。雲中鶴跟著追了三步。巴天石發足便奔,雲中鶴隨後追去。一個矮,
一個高,霎時之間在屋外繞了三個圈子。雲中鶴步幅奇大,但巴天石一跳一躍,腳步起落卻
比他快得多,兩人之間始終相距數尺。雲中鶴固然追他不到,巴天石卻也避他不脫。兩人一
向者自負輕功天下無匹,此刻陡然間遇上勁敵,均是心下暗驚。兩人越奔越快,衣襟帶風,
發出呼呼聲響,雖只兩人追逐,旁人看來,便是五六人繞圈而行一般。到得後來,兩人相距
漸遠,變成了繞屋奔跑,已不知雲中鶴在追巴天石,還是巴天石在追雲中鶴。倘若巴天石追
到了雲中鶴背後,這場輕功的比試,自然是他勝了,但雲中鶴猛地發勁,又將巴天石拋落數
丈。
    只聽得呀一聲,大門打開,鐘萬仇走了出來。巴天石中下不停,暗運內勁,右手一送,
名帖平平向鐘萬仇飛了過去。
    鐘萬仇伸手接住,怒道:「姓段的,你既按江湖規矩前來拜同,幹麼毀我谷門?」
    褚萬里喝道:「皇上至尊,豈能鑽你這樹洞地道?」
    刀白鳳一直懸念愛子,忍不住問道:「我孩兒呢?你們將他藏在那裡?」屋中忽又躍出
一個女子,尖聲道:「你來得遲了一步。這姓段的小子,我們將他開膛破肚,餵了狗啦!」
她雙手各持一刀,刀身細如柳葉,發出藍印印的光芒,正是見血即斃的修羅刀。
    這兩個女子十八刀年之前便因妒生恨,結下極深的怨仇。刀白鳳明知秦紅棉所言非實,
但聽她將自己獨生愛子說得如此慘酷,舊恨新怒,一齊迸發,冷冷的道:「我是問鐘谷主,
誰來跟下賤女人說話,沒的玷辱了自己身份。」驀地裡當當兩聲響,秦紅棉雙刀齊出,快如
飄風般近前,向她急砍兩刀。這『十字斫』是她成名絕技,不知有多少江湖好漢曾喪在她修
羅雙刀這毒招之下。刀白鳳抽出拂麈,及時格開,身形轉處,拂麈尾點向她後心。
    段正淳好生尷尬,一個是眼前愛妻,一個是昔日情侶。他對刀白鳳鍾情固深,對秦紅棉
卻也是舊恩難忘,但見兩女一動上手便是生死相搏的招數,不論是誰受傷,自己都是終生之
恨,喝道:「且慢動手!」斜身欺近,拔出長劍,要格開兩人兵刃。
    鐘萬仇一見到段正淳便是滿肚子怒火,嗆啷啷大環刀出手,向他迎頭砍去。褚萬里道
「不勞王爺動手,待小人料理了他。」鐵桿揮出,戮向鐘萬仇的頭頸。他原來的鐵桿被葉二
娘拗斷了,此時所使是趕著新鑄的。鐘萬仇罵道:「我早知姓段的就只仗著人多勢眾。」
    段正淳笑道:「萬里退下,我正要見識見識鐘谷主的武功。」長劍挺出,彈開褚萬里的
鐵桿,順勢從鐘萬仇大環刀的刀背上掠下,直削他手指。這一招彈、掠、削三式一氣呵成,
中間直無半分變招痕。鐘萬仇一驚:「這段賊劍法好生凌厲。」登時收起怒火,橫刀寧住門
戶,強敵當前,已不敢浮囂輕忽。
    段正淳挺劍疾刺,釧萬仇見來勢凌厲,難以硬擋,向後躍進開三步。段正淳只求他不過
來糾纏,閃身搶到刀白鳳和秦紅棉身近,只見秦紅棉刀法已微見散亂,刀白鳳步步進逼。驀
地裡嗤嗤嗤連響,秦紅棉接連射出三枝毒箭。她這短箭形狀和木婉清所發的一模一樣,手法
卻高明得多,三枝箭分射左右中三個方位,教對方絕難閃避。刀白鳳縱身高,躍,三枝短箭
都從她腳底飛過,不料她身子尚在半空,又有三枝箭射來,第一枝射她小腹,第二枝射向她
雙足之間,第三枝卻是對準了她足。底。其時刀白鳳無法再向上躍進,身子落下來時。三枝
箭正好射中她頭、胸、腹三處,實是毒辣之極。
    刀白鳳心下驚惶,拂麈急掠,捲開了第一枝毒箭,身子急速落下,眼看第二枝、第三枝
箭對準了胸膛、小腹射到,已萬難閃避擋格,突然眼前白光急閃,一柄長劍自下而上的在她
面前掠過,將這兩枝短箭斬為四截,同時有人幌身擋在她的身前,正是段正淳搶過來救了她
性命。倘若他出劍稍在不准,斬不到短箭,那麼這兩枝短箭勢必釘在他身上。
    這一下刀白鳳和秦紅棉都是嚇得臉色慘白,心中怦怦亂跳。刀白鳳叫道:「我不領你的
情!」閃身繞過丈夫,揮拂麈向秦紅棉抽去。她恨極秦紅棉手段陰毒,拂麈上招數快極,斜
掃直擊,教對方再也緩不出手來發射毒箭。秦紅棉適才這兩箭險些射中段正淳,又見他不顧
性命的相救妻子,偏心已極,驚慌中又加上氣苦,登時擋不住拂麈的急攻。刀白鳳拂麈一招
『鳳棲於梧』,向她頭頂擊落,秦紅棉急向右閃,刀白鳳左掌正好同時擊出,眼見便可正中
秦紅棉胸口,立時便要打得好狂吐鮮血。手掌亢她胸口沿有半尺,忽然旁邊一隻男子手掌伸
過來一帶,將她這一掌掠開了,正是段正淳出手相救,說道:「鳳凰兒,別這麼狠!」
    秦紅棉一怔,怒道:「什麼鳳凰兒,孔雀兒,叫得這般親熱!」左手刀向段正淳肩頭砍
落。刀白鳳也正惱丈夫相救情婦,格開自己勢在必中的一招,揮拂麈向他臉上掃去。
    二女同時出手,同時見到對方向段正淳攻擊,齊叫:「啊喲!」同時要回護郎君。刀白
鳳拂麈轉向,去擋格修羅刀;秦紅棉飛足向刀白鳳踢去,要她收轉拂麈。
    段正淳斜身一閃,砰的一聲,秦紅棉這一腳重重踢中在他屁股上。刀白鳳怒道:「你干
麼踢我丈夫?」秦紅棉道:「段郎,我不是故意的,你……你很疼嗎?」段正淳裝腔作勢,
大叫:「哎唷,哎唷!踢死我啦!」蹲下身來。
    鐘萬仇瞧出便宜,舉刀摟頭向段正淳劈落。刀白鳳叫道:「住手!」秦紅棉叫道:「打
他!」拂麈與修羅刀齊向鐘萬仇攻去。鐘萬仇只得回刀招架,大叫:「姓段的臭賊,你這老
白臉,靠女人救你性命,算什麼好漢?」段正淳哈哈大笑,倏地躍起,刷刷刷三劍,只逼得
鐘萬仇踉蹌倒退。秦紅棉一怔,怒道:「你沒受傷,裝假!」刀白鳳也道:「這傢伙最會騙
人,你怎能信他了?」秦紅棉叫道:「看刀!」刀白鳳叫道:「打他!」這一次二女卻是聯
手向段正淳進攻。
    保定帝見兄弟跟兩個女人糾纏不清,搖頭暗笑,向褚萬里道:「你們進去搜搜!」褚萬
裡應道:「是!」
    褚、古、傅、朱四人奔進屋門。古篤誠左足剛跨過門檻,突覺頭頂冷風颯然。他左足未
曾踏實,右足跟一點,已倒退躍進出,只見一片極薄極闊的刀刃從面前直削下去,相距不過
數寸,只要慢得頃刻,就算腦袋幸而不致一分為二,至少鼻子也得削支了。古篤誠背上冷汗
直流,看清楚忽施暗襲的是個面貌俊秀的中年女子,正是『無惡不作』葉二娘。她這薄刀作
長方形,薄薄的一片,四周全是鋒利無比,她抓著短短的刀柄,略如揮舞,便捲成一圈圓
光。古篤誠起初這一驚著實厲害,略一定神,大喝一聲,揮起板斧,便往她薄刀上砍去。葉
二娘的薄刀不住旋轉,不敢和板斧這等沉重的兵刃相碰。古篤誠使出七十二路亂披風斧法,
雙斧直上直下的砍將過去。葉二娘陰陽怪氣,說幾句調和侃的言語。朱丹臣見她好整以暇,
刀法卻詭異莫測,生怕時候一長,古篤誠抵敵不住,當即挺判官雙筆上前夾擊。
    其時巴天石子和雲中鶴二人兀自在大兜圈子,兩人輕功相若,均知非一時三刻能分勝
幾,這時所較量者已是內力高下。巴天石奔了這百餘個圈子,已知雲中鶴的下盤功夫飄逸有
余,沉凝不中,不如自己一彈一躍之際行有餘力,只消陡然停住,擊他三掌,他勢必抵受不
住。但巴天石一心要在輕功上考較他下去,不願意以拳腳步功夫取勝,是以仍是一股勁兒的
奔跑。
    忽聽得一人粗聲罵道:「媽巴羔子的,吵得老子睡不著覺,是那兒來的兔崽子?」只見
南海鱷神手持鱷嘴剪,一跳一跳的躍近。
    傅思歸喝道:「是你師父的爹爹來啦!」南海鱷神喝道:「什麼我師父的爹爹?」傅思
歸指著段正淳道:「鎮南王是段公子的爹爹,段公子是你的師父,你想賴麼?」南海鱷神雖
然惡事多為,卻有一椿好處,說過了的話向來作數,一聞此言,氣得臉色焦黃,可不公然否
認,喝道:「我拜會我的師父,跟你龜兒子有什麼相干?」傅思歸笑道:「我又不是你兒
子,為什麼叫我龜兒子?」
    南海鱷神一怔,想了半天,才知他是繞著彎兒罵自己為烏龜,一想通此點,哇哇大叫,
鱷嘴剪拍拍拍的向他夾去。此人頭腦遲鈍,武功可著實了得,鱷嘴剪中一口森森白牙,便如
狼牙棒上的尖刺相似。傅思歸一根熟銅棍接得三招,便覺雙臂酸麻。褚萬里長桿一揚,桿上
連著的鋼絲軟鞭蕩出,向南海鱷神臉上抽去,南海鱷神掏出鱷尾鞭擋開。
    保定帝眼看戰局,己方各人均無危險,對高昇泰道:「你在這兒掠陣。」
    高昇泰道:「是!」負手站在一旁。
    保定帝走進屋中,叫道:「譽兒,你在這裡麼?」不聽有人回答。他推開左邊廂房門,
又叫道:「譽兒,譽兒!」只見一個十五六歲的小姑娘從門背後轉了出來,臉色驚慌,問
道:「你……你是誰?」保定帝道:「段公子在那裡?」那少女道:「你找段公子干什
麼?」保定帝道:「我要救他出來!」
    那少女搖頭道:「你救他不出的。他給人用大石堵在石屋之中,門口又有人看守。」保
定帝道:「你帶我去。我打倒看守之人,推開大石,就救他出來了。」那少女搖頭道:「不
成!我如帶了你去,我爹爹要殺了我的。」保定帝問:「你爹爹是誰?」那少女道:「我姓
鐘,我爹爹就是這裡的谷主啊。」這少女便是從無量山逃回來的鐘靈。
    保定帝點了點頭,心想對會這樣一個少女,不論用言語套問,或以武力脅逼,均不免有
失身份,段譽既在此谷中,總不難尋到,當下從屋中回了出來,要另行覓人帶路。
    段譽和木婉清在石屋之中,聽說門外那青袍客竟是天下第一惡人『惡貫滿盈』,大驚之
下,撲過去摟在一起。段譽低聲道:「咱們原來落在『天下第一惡人』手中,那真是糟糕之
極矣!」木婉清「唔」的一聲,將頭鑽在他懷中。段譽輕撫她頭髮,安慰道:「別怕。」
    兩人上下衣衫均已汗濕,便如剛從水中爬起來一般。兩人全身火熱,體氣蒸薰,聞在對
方鼻中,更增幾分誘惑之意。一個是血氣方剛的青年,一個是情苗深種的少女,就算沒受春
藥的激動,也已把持不定,何況『陰陽和合散』的力量霸道異常,能令端士成為淫徒,貞女
化作蕩婦,只教心神一迷,聖賢也成禽獸。此時全仗段譽一靈不昧,念念不忘於段氏的清譽
令德,這才勉力克制。
    青袍客得意之極,怪聲大笑,說道:「你兄妹二人快些成其好事,早一日生下孩兒,早
一日得脫牢籠。我去也!」說吧,越過樹牆而去。
    段譽大叫:「岳老三,岳老二!你師父有難,快快前來相救。」叫了半天,卻那裡有人
答應?
    段譽尋思:「當此危急之際,便是拜會他為晌,也說不得了。拜錯惡人為師,不過是我
一人之事,須不致連累伯父我爹爹。」於是又縱聲大叫:「南海鱷神,我甘願拜你為師了,
願意做南海派的傳人,你快來救你徒弟啊。我死之後,你可沒徒弟了。」亂叫亂喊了一陣,
始終不聞南海鱷神的聲息,突然想到:「啊喲不好!南海鱷神最怕的便是他這個老大『惡貫
滿盈』,就算聽到我叫喚,也不敢來救。」心中只是叫苦。
    木婉清忽道:「段郎,我和你成婚之後,咱們第一個孩兒,你喜歡男是女的?」段譽迷
迷糊糊的答道:「男的!」
    忽然石屋外一個少女的聲音接口道:「段公子,你是她哥哥,決不能跟她成婚。」段譽
一楞,道:「你……你是鐘姑娘麼?」那少女正是鐘靈,說道:「是我啊。我偷聽到了這青
袍惡人的話,我定要想法子救你和木姊姊。」段譽大喜,道:「那好極了,你快去偷毒藥的
解藥給我。」木婉清怒道:「鐘靈你這小鬼快走開,誰要你救?」鐘靈道:「我還是想法子
推開這大石頭,先救你們出來的好。」段譽道:「不,不!你去偷解藥。我……我抵受不
住,快……快要死了。」鐘靈驚道:「什麼抵受不住?你肚子痛嗎?」段譽道:「不是肚子
痛。」釧靈又問:「你是頭痛麼?」段譽道:「也不是頭痛。」鐘靈道:「那你什麼地方不
舒服?」
    段譽情慾難遏之事,如何能對這小姑娘說得出口?只得道:「我全身不舒服,你只設法
去盜取解藥便了。」鐘靈皺鼎道:「你不說病狀,我就不知道要尋什麼解藥。我爹爹解藥很
多,但得知道你是肚痛、頭痛,還是心痛。」段譽歎了口氣道:「我什麼也不痛。我是……
我是服了一種叫做『陰陽和合散』的毒藥。」鐘靈拍手道:「你知道毒藥的名字,那就好辦
了。段大哥,我這就去跟爹爹要解藥。」
    她匆匆爬過樹牆,便去纏著父親拿那『陰陽和合散』的解藥。那『陰陽和合散』是表袍
客的藥物,但鐘萬仇一聽這名字,就知是什麼玩意兒,馬臉一沉,斥道:「小女娃娃,東問
西問這些不打緊的東西幹麼?你再胡說八道,我老大耳括子打你。」鐘靈急道:「不是胡說
八道……」
    便在此時,保定帝等一干人攻進萬劫谷來,鐘萬仇忙出去應敵,將鐘靈一人留在屋內。
她聽得屋外兵刃交作,鬥得甚是厲害,也不去理會,自在父親的藏藥之所東翻西找。鐘萬仇
的數百個藥瓶之上都貼有藥名,但偏偏就不見『陰陽和合散』的解藥。正不知如何是好,聽
得有人進來,出去一看,便遇到了保定帝。
    保定帝想尋人帶路,一時卻不見有人,忽聽得身後腳步聲響,回頭見是鐘靈奔來,當即
停步等候。鐘靈奔近,說道:「我找不到解藥,還是帶你去吧!不知你能不能推開那塊大石
頭。」保定帝莫名其妙,問道:「什麼解藥?大石頭?」鐘靈道:「你跟我來,一看便知道
了。」萬劫谷中道路雖然曲折,但在鐘靈帶領之下,片刻即至,保定帝托著鐘靈的手臂,也
不見他從身跳躍,突然間凌空而起,平平穩穩越過了樹牆。鐘靈拍手讚道:「妙極,妙極!
你好你會飛!啊喲,不好!」
    但見石屋之前端坐著一人,正是那青袍怪客!
    鐘靈對這個半死半活的人最是害怕,低聲道:「咱們快走,等這人走了再來。」保定帝
見了這青袍怪人也是極感詫異,安慰她道:「有我在這裡,你不用怕。段譽便是在這石屋之
中,是不是?」鐘靈點了點頭,縮在他身後。
    保定帝緩步上前,說道:「尊駕請讓一步!」青袍客便如不聞不見,凝坐不動。
    保定帝道:「尊駕不肯讓道,在下無禮莫怪。」側身從青袍客左側閃過,右掌斜起,按
住巨石,正要運勁推動,只見青袍客從腋下伸出一根細細的鐵杖,點向自己『缺盆穴』。鐵
杖伸到離他身子尺許之處便即停住,不住顫動,保定帝只須勁力一發,鐵杖點將過來,那便
無可閃避。保定帝心中一凜:「這人點穴功夫可高明之極,卻是何人?」右掌微揚,劈向鐵
杖,左掌從右掌底穿出,又已按在石上。青袍客鐵杖移位,指向他『天池穴』。保定帝掌勢
如風,連變了七次方位,那青袍客的鐵杖第一次均是虛點穴道,制住形勢。
    兩人接連變招,青袍客總是令得保定帝無法運勁推石,認穴功夫之準,保定帝自覺與己
不相伯仲,猶在兄弟段正淳之上。他左掌斜削,突然間變掌為指,嗤的一聲響,使出一陽指
力,疾點鐵杖,這一指若是點實了,鐵杖非彎曲不可。不料那鐵杖也是嗤的一聲點來,兩股
力道在空中一碰,保定帝退了一步,青袍客也是身子一幌。保定帝臉上紅光一閃,青袍客臉
上則隱隱透出一層青氣,均是一現即逝。
    保定帝大奇,心想:「這人武功不但奇高,而且與我顯是頗有淵源。他這杖法明明跟一
陽指有關。」當即拱手道:「前輩尊姓大名,盼能見示。」只聽一個聲音響道:「你是段正
明呢,不是段正淳?」保定帝見他口唇不動,居然能夠說話,更是詫異,說道:「在下段正
明。」青袍客道:「哼,你便是大理國當今保定帝?」保定帝道:「正是。」青袍客道:
「你的武功和我相較,誰高誰下?」
    保定帝沉吟半晌,說道:「武功是你稍勝半籌,但若當真動手,我能勝你。」青袍客
道:「不錯,我終究是吃了身子殘廢的虧。唉,想不到你坐上了這位子,這些年來竟絲毫沒
擱下練功。」他腹中發出的聲音雖怪,仍聽得出語間中充滿了悵恨之情。
    保定帝猜不透他的來歷,心中霎時間轉過了無數疑問。忽聽得石屋內傳出一聲聲急躁的
嘶叫,正是段譽的聲音,保定帝叫道:「譽兒,你怎麼了?不必驚慌,我就來救你。」鐘靈
驚叫:「段公子,段公子!」
    原來段譽和木婉清受猛烈春藥催激,越來越難與情慾相抗拒。到後來木婉清神智迷糊,
早忘了段譽是親哥哥,只叫:「段郎,抱我,抱住我!」她是處女之身,於男女之事一知半
解,但覺燥熱難當,要段譽摟抱著方才舒服,便向段譽撲去。段譽叫道:「使用不得!」閃
身避開,腳步下自然而然的使出了凌波微步。木婉清一撲不中,斜身摔在床上,便暈了過
去。
    段譽接連走了幾步,內息自然而然的順著經脈運行,愈走愈快,胸口鬱悶無比,似乎透
不過氣來一般,忍不住大叫一聲。這一聲叫,鬱悶竟然略減,當下他走幾步,呼叫一聲,情
欲之念倒是淡了,保定帝和青袍客在屋外的對答,以及保定帝叫他不必驚慌的言語,卻者已
聽而不聞。
    青袍客道:「這小子定力不錯,服了我的『陰陽和合散』,居然還能支撐到這時候。」
保定帝吃了一驚,問道:「那是什麼毒藥?」青袍客道:「不是毒藥,只不過是一種猛烈的
春藥而已。」保定帝道:「你給他服食這等藥物,其意何居?」青袍客道:「這石屋之中,
另有一個女子,是他的胞妹。」
    保定帝一聽之下,登時明明瞭此人的陰謀毒計。他修養再好,也禁不住勃然大怒,長袖
揮處,嗤的一指身他點去。青袍客橫杖擋開,保定帝第二指又已點出,這一指直趨他喉下七
突穴,那是致命令死穴,料想他定要全力反擊。
    那知青袍客「嘿嘿」兩聲,既不閃避,也不招架。保定帝見他不避不架,心中大疑,立
時改指,問道:「你為何甘願受死?」青袍客道:「我死在你手下,那是再好不過,你的罪
孽,又深度了一層。」保定帝問道:「你到底是誰?」青袍客低聲說了一句話。
    保定帝一聽,臉色立變,道:「我不信!」青袍客將右手中的鐵杖交於左手,右手食指
嗤的一聲,向保定帝點去,保定帝斜身閃開,還了一指。青袍客以中指直戳,保定帝臉色凝
重,以中指相還。青袍客第三招以無名指橫掃,第四招以小指輕佻,保定帝一一照式還報。
到得第五招時,青袍客以大拇指捺將過來,五指中大拇指最短,因而也最為遲鈍不靈,然而
指上力道卻是最強,保定帝不敢怠慢,大拇指一翹,也捺了過去。
    鐘靈在一旁看得好生奇怪,忘了對青袍客的畏懼之意,笑道:「你們兩個在猜拳麼?你
伸一指,我伸一指的,卻是誰贏了?」一面說,一面走近身去。驀地裡一股勁風無聲無息的
襲到,鐘靈一怔之際,左肩劇痛,幾欲暈倒。保定帝反手揮掌,將她身子平平推出,跟著向
後縱躍,將她扶住,說道:「站著別動。」鐘靈怔怔的道:「他……他要殺我?」保定帝搖
頭道:「不是。我和他在比試武功,旁人不能走近。」伸掌在她背心上輕撫數下。
    那青袍客道:「你信了沒有?」保定帝搶上數步,躬身說道:「正明參見前輩。」青袍
客道:「你只叫我前輩,是不肯認我呢,還是意下猶在未信?」保定帝道:「正明身為一國
之主,言行自當鄭重。正明無子,這段譽身負宗廟社稷的重寄,請前輩釋放。」青袍客道:
「我正要大理段氏亂倫敗德,斷子約孫。我好容易等到今日,豈能輕易放手?」保定帝厲聲
道:「段正明萬萬不許。」
    青袍客道:「嘿嘿!你自稱是大理國皇帝,我卻只當你是謀朝篡位的亂臣賊子。你有膽
子,儘管去調神策軍、御林軍來好了。我跟你說,我勢力固然遠不如你,可是要先殺段譽這
小賊卻易如反掌。你此刻跟我動手,數百招後或能勝得了我,但想殺我,卻也千難萬難。我
只教不死,你便救不了段譽性命。」
    保定帝臉上一陣青,一陣白,知道他這話確是不假,別說去調神策軍、御林軍來,只須
自己再多一個幫手,這青袍客抵敵不住,便會立時加害段譽,何況以此人身份,也決不能殺
了他,說道:「你要如何,方能放人?」青袍客道:「不難,不難!你只須答允去天龍寺出
家為僧,將皇位讓我,我便解了段譽體內藥性,還你一個鮮龍活跳、德行無虧的好侄兒。」
保定帝道:「祖宗基業,豈能隨便拱手送人?」
    青袍客道:「嘿嘿,這是你的基業,不是我的基業?物歸原主,豈是隨便送人?我不追
究你謀朝篡位的大罪,已是寬洪大量之極了。你若執意不肯,不妨耐心等候,等段譽和好胞
妹生下一男半女,我便放他。」保定帝道:「那你還是乘早殺了他的好。」
    青袍客道:「除此之外,還有兩條路。」保定帝問道:「什麼?」青袍客道:「第一條
路,你突施暗算,猝不及防的將我殺了,那你自可放他出來。」保定帝道:「我不能暗算於
你。」青袍客道:「你就是想暗算,也未必能成。第二條路,你教段譽自己用一陽指功夫跟
我較量,只須勝得了我,他自己不就走了嗎?嘿嘿,嘿嘿!」
    保定帝怒氣上衝,忍不住便要發作,終於強自抑制,說道:「段譽不會絲毫武功,更沒
學過一陽指功夫。」青袍客道:「大理段正明的侄子不會一陽指,有誰能信?」保定帝道:
「段譽幼讀詩書佛經,心地慈悲,堅決不肯學武。」青袍客道:「又是一個假仁假義、沽名
釣譽的偽君子。這樣的人若做大理國君,實非蒼生之福,早一日殺了倒好。」
    保定帝厲聲道:「前輩,是否另有其他道咯可行?」青袍客道:「當年我若有其他道路
可行,也不至落到這般死不死、活不活的田地。旁人不給我路走,我為什麼要給你路走?」
    保定帝低頭沉吟半晌,猛地抬起頭來,一臉剛毅肅穆之色,叫道:「譽兒,我便設法來
救你。你可別忘了自己是段家子孫!」
    只聽石屋內段譽叫道:「伯父,你進來一指……一指將我處死了吧。」這時他已停步,
靠在封門大石上稍息,已聽清楚了保定帝與青袍客後半段的對答。保定帝厲聲道:「什麼?
你做了敗壞我段氏門風的行逕麼?」段譽道:「不!不是,侄兒……侄兒燥熱難當,活……
活不成了!」
    保定帝道:「生死有命,任其自然。」托住鐘靈的手臂,奔過空地,躍過樹牆,說道:
「小姑娘,多謝你帶路,日後當有報答。」循著原路,來到正屋之前。
    只見褚萬里和傅思歸雙戰南海鱷神,仍然勝敗難分。朱丹臣和古篤誠那一對卻給葉二娘
的方刀逼得漸漸支持不住。那邊廂雲中鶴腳下雖是絲毫不緩,但大聲喘氣,有若疲年,巴天
石卻一縱一躍,輕鬆自在。高昇泰負著雙手踱來踱去,對身旁的激鬥似是漠不關心,其實眼
觀六路、耳聽八方,精神籠罩全局,己方只要無人遇險,就用不著出手相援。段正淳夫婦與
秦紅棉、鐘萬仇四人卻已不見。
    保定帝問道:「淳弟呢?」高昇泰道:「鎮南王逐開了鐘谷主,和王妃一起找尋段公子
去了。」保定帝縱聲叫道:「此間諸事另有計較,各人且退。」
    巴天石陡然住足,雲中鶴直撲過來,巴天石砰的一掌,擊將出去。雲中鶴雙掌一擋,只
感胸中氣血翻湧,險此噴嚏出血來。他強自忍住,雙眼望出來模糊一片,已看不清對手拳腳
來路。巴天石卻並不乘勝追擊,嘿嘿冷清笑,說道:「領教了。」
    只聽左首樹叢後段正淳的聲音說道:「這裡也沒有,咱們再到後面去找。」刀白鳳道:
「找個人來問問就好了,谷中怎地一個下人也沒有。」秦紅棉道:「我師妹叫他們都躲起來
啦。」保定帝和高昇泰、巴天石三人相視一笑,均覺鎮南王神通廣大,不知使上了什麼巧妙
法兒,竟教這兩個適才還在性命相撲的女子聯手同去找尋段譽。只聽段正淳道:「那麼咱們
去問你師妹,她一定知道譽兒關在什麼地方。」刀白鳳怒道:「不許你去見甘寶寶。不懷好
意!」秦紅棉道:「我師妹說過了,從此永遠不再見你的面。」
    三人說著從樹叢中出來。段正淳見到兄長,問道:「大哥,救出……找到譽兒了麼?」
他本想說「救出譽兒」,但不見兒子在側,便即改口。保定帝點頭道:「找到了,咱們回去
再說。」
    褚萬里、朱丹臣等聽得皇上下旨停戰,均欲住手,但葉二娘和南海鱷神打得興起,纏住
了仍是惡戰不休。保定帝眉頭微蹙,說道:「咱們走吧!」
    高昇泰國道:「是!」懷中取出鐵笛,挺笛指向南海鱷神咽喉,跟著揚臂反手,橫笛掃
向葉二娘。這兩記笛招都是攻向敵人極要緊的空隙。南海鱷神一個觔斗避過,拍的一聲,鐵
笛重重擊中葉二娘左臂。葉二娘大叫一聲,急忙飄身逃開。
    高昇泰的武功其實並不比這兩人強了多少,只是他旁觀已久,心中早已擬就了對付這兩
人的絕招。這招似乎純在對付南海鱷神,其實卻是佯攻,突然出其不意的給葉二娘來一下狠
的,以報前日背上那一掌之仇。看來似是輕描淡寫,隨意揮灑,實則這一招在他心中已盤算
了無數遍,實是畢生功力之所聚,已然出盡全力。
    南海鱷神圓睜豆眼,又驚又佩,說道:「媽巴羔子,好傢伙,瞧你不出……」下面的話
沒再說下去,意思自然是說:「瞧你不出,居然這等厲害,看來老子只怕還不是你這小子的
對手。」
    刀白鳳問保定帝道:「皇上,譽兒怎樣?」保定帝心下其是擔憂,但絲毫不動聲色,淡
淡說道:「沒什麼。眼前是個讓他磨練的大好機會,過得幾天自會出來,一切回宮再說。」
說著轉身便走。
    巴天石搶前開路。段正淳夫婦跟在兄長之後,其後是褚、古、傅、朱四護衛,最後是高
昇泰殿後。他適才這凌厲絕倫的一招鎮懾了知人,南海鱷神雖然凶悍,卻也不敢上前挑戰。
    段正淳走出十餘丈,忍不住回頭向秦紅棉望去,秦紅棉也怔怔的正瞧著他背影,四目相
對,不由得都癡了。
    只見鐘萬仇手執大環刀,氣急敗壞的從屋後奔出來,叫道:「段正淳,你這次沒見到我
夫人,算你運氣好,我就不來難為你。我夫人已發了誓,以後決不再見你。不過……不過那
也靠不住,她要是見到你這傢伙,說不定他媽的又……總而言之,你不能再來。」他和段正
淳拚鬥,數招不勝,便即回去守住夫人,以防段正淳前來勾引,聽得夫人立誓決不再見段正
淳之面,心下大慰,忙奔將出來,將這句要昆之極的言語說給他聽。
    段正淳心下黯然,暗道:「為什麼?為什麼再也不見我面?你已是有夫之婦,我豈能再
敗壞你的節?大理段二雖然風流好色,卻非卑鄙無恥之徒。讓我再瞧瞧你,就算咱兩人離得
遠遠地,一句話也不說,那也好啊。」回過頭來,見妻子正冷冷的瞧著自己,心頭一凜,當
即加快腳步,出谷而去。
    一行人回到大理。保定帝道:「大夥到宮中商議。」來到皇宮內書房,保定帝坐在中間
一張鋪著豹皮的大椅上,段正淳夫婦坐在下首,高昇泰一干人均垂手侍立。保定帝吩咐內侍
取過燈凳子,命各人坐下,揮退內侍,將段雀如何落入敵人的情形說了。
    眾人均知關鍵是在那青袍客身上,聽保定帝說此人不僅會一陽指,且功力猶在他之上,
地都不敢多,和各自低頭沉吟,均知一陽指功夫是段家世代相傳,傳子不傳女,更加不傳外
人,青袍客既會這門功夫,自是段氏的嫡系子孫了。(按:直到段氏後世子孫段智興一燈大
師手中,為了要制住歐陽鋒,才破了不傳外人的祖規,將這門神功先傳給王重陽,再傳於漁
樵耕讀四大弟子。詳見『射鵰英雄傳』。)
    保定帝向段正淳道:「淳弟,你猜此人是誰?」段正淳搖頭道:「我猜不出難道是天龍
寺中有人還俗改裝?」保定帝搖頭道:「不是是延慶太子!」
    此言一出眾人都大吃一驚段正淳道:「延慶太子早已不在人世此人多半是冒名招搖」保
定帝道:「名字可以亂冒,一陽指的功夫卻假冒不得。偷師學招之事,武林中原亦尋常,然
而這等內功心法,又如何能偷?此人是延慶太子,決無可疑。」
    段正淳沉思半晌,問道:「那麼他是我段家佼佼的人物,何以反而要敗壞我家的門風清
譽?」保定帝歎道:「此人週身殘疾,自是性情大異,一切不可以常理度之。何況大理國皇
座即由我居之,他自必心懷憤懣,要害得我兄弟倆身敗名裂而後快。」
    段正淳道:「大哥登位已久,臣民擁戴,四境昇平,別說只是延慶太子出世,就算上德
帝復生,也不能再居此位。」
    高昇泰站起身來,說道:「鎮南王此言甚是。延慶太子好好將段公子交出便罷,事物咱
們也不認他什麼太子不太子,只當他是天下四大惡人之首,人人得而誅之。他武功雖高,終
究好漢敵不過人多。」
    原來十多年前的上德五年,大理國上德帝段廉義在位,朝中忽生大變,上德帝為奸臣楊
義貞所殺,其後上德帝的侄子段壽輝得天龍寺中諸高僧及忠臣高智升之助,平滅楊義貞。段
壽輝接帝位後,稱為上明帝。上明帝不樂為帝,只在位一年,便赴夫龍寺出家為僧,將帝位
傳給堂弟段正明,是為保定帝。上德帝本有一個親子,當時朝中稱為延慶太子,當奸臣楊義
貞謀朝篡位之際,舉國大亂,延慶太子不知去向,人人都以為是給楊義貞殺了,沒想到事隔
多年,竟會突然出現。
    保定帝聽了高昇泰的話,搖頭道:「皇位本來是延慶太子的。當日只因找他不著,上明
帝這才接位,後來又傳位給我。延慶太子既然復出,我這皇位便該當還他。」轉頭向高昇泰
道:「令尊若是在世,想來也有此意。」高昇泰是大功臣高智升之子,當年鋤奸除逆,全仗
高智升出的大力。
    高昇泰走上一步,伏地稟道:「先父忠君愛民。這青袍怪客號稱是四惡之首,若在大理
國君臨萬民,眾百隆不知要吃多少苦頭。皇上讓位之議,臣昇泰萬死不敢奉詔。」
    巴天石仗地奏道:「適才天石聽得那南海鱷神怪聲大叫,說他們四惡之首叫作什麼『惡
貫滿盈』。這惡人若不是延慶太子,自不能覬覦大寶。就算他是延慶太子,如此兇惡奸險之
徒,怎能讓他治理大理的百姓?那勢必是國家傾覆,社稷淪喪。」
    保定帝揮手道:「兩位請起,你們所說的也是言這成理。只是譽兒落入了他的手中,除
了我避位相讓,更有什麼法子能讓譽兒歸來?」
    段正淳道:「大哥,自來只有君父有難,為臣子的才當捨身以赴。譽兒雖為大哥所愛,
怎能為了他而甘捨大位?否則譽兒縱然脫險,卻也成了大理國的罪人。」
    保定帝站起身來,左手摸著頦下長鬚,右手兩指在額上輕輕彈擊,在書房中緩緩而行。
眾人無知他每逢有大事難決,便如此出神思索,誰也不敢作聲擾他思路。保定帝踱來踱去,
過得良久,說道:「這延慶太子手段毒辣,給譽兒所服的『陰陽和合散』藥性甚是厲害,常
人極難抵擋。只怕……只怕他這時已為藥性所迷,也未可知。唉聲,這是旁人以奸計擺佈,
須怪譽兒不得。」
    段正淳低下了頭,羞愧無地,心想歸根結底,都是因自己風流成性起禍。
    保定帝走回去坐入椅中,說道:「巴司空,傅下旨意,命翰林院草制,冊封我弟正淳為
皇太弟。」
    段正淳吃了一驚,忙跪下道:「大哥春秋正盛,功德在民,皇天必定保佑,子孫綿綿。
這皇太弟一事盡可緩議。」
    保定帝伸手扶起,說道:「你我兄弟一體,這大理國江山原是你我兄弟同掌,別說我並
無子祠,就是有子有孫,也要傳位於你。淳弟,我立你為祠,此心早決,通國皆知。今日早
定名份,也好令延慶太子息了此念。」
    段正淳數次推辭,均不獲准,只得叩首謝恩。高昇泰等上前道賀。保定帝並無子息,皇
位日後勢必傳於段正淳,原是意料中事,誰也不以為奇。
    保定帝道:「大家去歇歇吧。延慶太子之事,只可千知華司徒、范司馬兩人,此外不可
洩露。」眾人齊聲答應,躬身告別。巴天石當下出去向翰林院宣詔。
    保定帝用過御膳,小睡片刻,醒來時隱隱聽得宮外鼓樂聲喧,爆竹連天。內監進來服侍
更衣,稟道:「陛下冊封鎮南王為皇太弟,眾百姓歡呼慶祝,甚是熱鬧。」大理國近年來兵
革不興,朝政清明,庶民安居樂業,眾百姓皇帝及鎮南王子善闡侯等當國君臣都是十分愛
戴。保定帝道:「傳我旨意,明日大放花燈,大理城金吾不禁,犒賞三軍,以酒肉賞賜耆老
孤兒。」這道旨意傳將下去,大理全城百姓更是歡忭如沸。
    到得傍晚,保定帝換了便裝,獨自出宮。。他將大帽壓住眉簷,遮住面目。一路上只見
眾百姓拍手謳歌,青年男女,載歌載舞。當時中原人士視大理國為蠻夷之地,禮儀與中土大
不相同,大街上青年男女攜手同行,調情嬉笑,旁若無人,誰也不以為怪。保定帝心下暗
祝:「但願我大理眾百姓世世代代,皆能如此歡樂。」
    他出城後快步前行,行得二十餘里後上山,越走越荒僻,轉過四個山坳,來到一座小小
的古廟前,廟門上寫著『拈花寺』三字。佛教是大理國教。大理京城內外,大寺數十,小廟
以百計,這座『拈花寺』地處偏僻,無甚香火,即是世居大理之人,多半也不知曉。
    保定帝站在寺前,默祝片刻,然後上前,在寺門上輕叩三下。過得半晌,寺門推開,走
出一名小沙彌來,合什問道:「尊客光降,有何貴幹?」保定帝道:「相煩通報黃眉大師,
便道故人段正明求見。」小沙彌道:「請進。」轉身肅客。保定帝舉步入寺,只聽得叮叮兩
聲清磬,悠悠從後院傳出,霎時之間,只感遍體清涼,意靜神閒。
    他踏實著寺院中落葉,走向後院。小沙彌道:「尊客請在此稍候,我去稟報師父。」保
定帝道:「是。」負手站在庭中,眼見庭中一株公孫樹上一片黃葉緩緩飛落。他一生極少有
如此站在門外等候別人的時刻,但一到這拈花寺中,俗念盡消,渾然忘了自己天南為帝。
    忽聽得一個蒼老的聲音笑道:「段,賢弟,你心中有何難題?」保定帝回過頭來,只見
一個滿臉皺紋、身形高大的老僧從小舍中推門出來。這老僧兩道焦黃長眉,眉尾下垂,正是
黃眉和尚。
    保定帝雙手拱了拱,道:「打擾大師清修了。」黃眉和尚微笑道:「請進。」保定帝跨
步走進小舍,見兩個中年和尚躬身行禮。保定帝知是黃眉和尚的弟子,當下舉手還禮,在西
首一個蒲團上盤膝坐下,待黃眉和尚在東首的蒲團坐定,便道:「我有個侄兒段譽,他七歲
之時,我曾抱來聽師兄講經。」黃眉僧微笑道:「此子頗有有悟性,好孩子,好孩子!」保
定帝道:「他受了佛法點化,生性慈悲,不肯學武,以免殺生。」黃眉僧道:「不會武功,
也能殺人。會了武功,也未必殺人。」
    保定帝道:「是!」於是將段譽如何堅決不肯學武、私逃出門,如何結識木婉清,如何
被服號稱『天下第一惡人』的延慶太子辦在石室之中,源源本本的說了。黃眉僧微笑傾聽,
不插一言。兩名弟子在他身後垂手侍立,更邊臉上的肌肉也不牽動半點。
    待保定帝說完,黃眉僧緩緩道:「這位延慶太子既是你堂兄,你自己固不便和他卻手,
就是派遣下屬前去強行救人,也是不妥。」保定帝道:「師兄明鑒。」黃眉僧道:「天龍寺
中的高僧大德,武功固有高於賢弟的,但他們皆系出段氏,不便參與本族內爭,偏袒賢弟。
因此也不能向天龍寺求助。」保定帝道:「正是。」
    黃眉僧點點頭,緩緩伸出中指,向保定帝胸前點去。保定帝微微一笑,伸出食指,對準
他的中指一戳,兩人都身形一幌,便即必指。黃眉僧道:「段賢弟,我的金剛指力可不能勝
你的一陽指啊。」保定帝道:「師兄大智大慧,不必以指力取勝。」黃眉僧低頭不語。
    保定帝站起來,說道:「五年之前,師兄命我免了大理百姓的鹽稅,一來國用示足,二
來小弟意欲待吾弟正淳接位,再行此項仁政,以便庶民歸德吾弟。但明天一早,小弟就頒令
廢除鹽稅。」
    黃眉僧站起身來,躬身下拜,恭恭敬敬的道:「賢弟造福萬民,老僧感德不盡。」
    保定帝下拜會還禮,不再說話,飄然出寺。
    保定帝回到宮中,即命內監宣巴司空前來,告以廢除鹽稅之事。巴天石躬身謝恩,說
道:「皇上鴻恩,實是庶民之福。」保定帝道:「宮中一切用度,盡量裁減撙節。你去和華
司徒、范司馬二人商議商議,瞧有什麼地方好省的。」巴天石答應了,辭出宮去。
    巴天石當下去約了司待華赫艮,一齊來到司馬范驊府中,告以廢除鹽稅。至於段譽被擄
一節,巴天石已先行對華范二人說過。
    范驊沉吟道:「針南世子落入奸人之手,皇上下旨免除鹽稅,想必是意欲邀天之憐,令
鎮南世子得以無恙歸來。咱們不能分君父之憂,有何臉面立身朝堂之上?」巴天石道:「正
是,二哥有何妙計,可以救得世子?」范驊道:「對手既是延慶太子,皇上萬萬不願跟他正
面為敵。我倒有一條計策,只不過要偏勞大哥了。」華司徒忙道:「那有什麼偏勞的?二弟
快說。」范驊道:「皇上言道,那延慶太子的武功尚勝皇上半籌。咱們硬碰硬的去救人,自
然不能。大哥,你二十年前的舊生涯,不妨再幹他一次。」華司徒紫膛色的臉上微微一紅,
笑道:「二弟又來取笑了。」
    這華司徒華赫艮本名阿根,出身貧賤,現今在大理國位列三公,未發跡時,幹部的卻是
盜墓掘墳的勾當,最擅長的本領是偷盜王公巨賈的墳墓。這些富貴人物死後,必有珍異寶物
殉葬,華阿根從極遠處挖掘地道,通入墳墓,然後盜取寶物。所花的一和雖巨,卻由此而從
未為人發覺。有一次他掘入一墳,在棺木中得到了一本殉葬的武功秘訣,依法修習,練成了
一身卓絕的外門功夫,便捨棄了這下賤的營生,輔佐保定帝,累立奇功,終於升到司徒之
職。他居官後嫌舊時的名字太俗,改名赫艮,除了范驊和巴天石這兩個生死之交,極少有人
知道他的出身。
    范驊道:「小弟何敢取笑大哥?我是想咱們混進萬劫谷中,挖掘一條地道,通入針南世
子的石室,然後神不知、鬼不覺的救他出來。」
    華赫艮一拍大腿,叫道:「妙極,妙極!」他於盜墓一事,實有天生嗜好,二十年來雖
然再不幹此營生,偶而想起,仍是禁止不住手癢,只是身居高官,富貴已極,再去盜墳掘
墓,卻成何體統?這時聽范驊一提,不禁大喜。
    范驊笑道:「大哥且慢歡喜,這中間著實有些難處。四大惡人都在萬劫谷中,鐘萬仇夫
婦和修羅刀也均是極厲害的人物,要避過他們耳目委實不易。再說,那延慶太子坐鎮石屋之
前,地道在他身底通過,如何方能令他不會察覺?」
    華赫艮沉吟半晌,說道:「地道當從石屋之後通過去,避開延慶太子的所在。」巴天石
道:「鎮南世子時時刻刻都有危險,咱們挖掘地道,只怕工程不小,可來得及麼?」華赫艮
道:「咱哥兒三人一起幹,委曲你們丙位,跟我學一學做盜墓的小賊。」巴天石笑道:「既
然位居大理國三公,這盜墓掘墳的勾當,自是義不容辭。」三人一齊拊掌大笑。
    華赫艮道:「事不宜遲,說幹便幹。」當下巴天石繪出萬劫谷中的圖形,華赫艮擬訂地
道的入口路線,至於如何避人耳目,如何運出地道中所挖的泥土等等,原是他的無雙絕技。
    這一日一晚之間,段譽每覺炎熱煩躁,便展開『凌波微步』身法,在斗室中快步行走,
只須走得一兩個圈子,心頭便感清涼。木婉清卻身發高熱,神智迷糊,大半時刻都是昏昏沉
沉的倚壁而睡。
    次日午間,段譽又在室中疾行,忽聽得石屋外一個蒼老的聲音說道:「縱橫十九道,迷
煞多少人。居士可有清興,與老僧手談一局麼?」段譽心下奇怪,當即放緩腳步,又走出十
幾步,這才停住,湊眼到送飯進來的洞也向外張望。
    只見一個滿臉皺紋、眉毛焦黃的老僧,左手拿著一個飯碗大小的鐵木魚,右手舉起一根
黑黝黝的木魚槌,在鐵木魚上錚錚錚的敲擊數下,聽所發聲音,這根木魚槌也是鋼鐵所製。
他口宣佛號:「阿彌陀佛,阿彌陀佛!」俯身將木魚槌往石屋前的一塊大青石上劃去,嗤嗤
聲響,石屑紛飛,登時刻了一條直線。段譽暗暗奇怪,這老僧的面貌依稀似乎見過,他手上
的勁道好大,這麼隨手劃去,石上便現深痕,就同石匠以鐵鑿、鐵錘慢慢敲擊出來一般,瑞
這條線筆直到底,石匠要擊這樣一條直線,更非先用墨斗彈線不可。
    石屋前一個鬱悶的聲音說到:「金剛指力,好功夫!」正是那青袍客『惡貫滿盈』。他
右手鐵杖伸出,在青石上劃了一條橫線,和黃眉僧所刻直線正好相交,一般的也是深入石
面,這無歪斜。黃眉僧笑道:「施主肯予賜教,好極,好極!」又用鐵槌在青石上刻了一道
直線。青袍客跟著刻了一道橫線。如此你刻一道,我刻一道,兩人凝聚功力,槌杖越劃越
慢,不願自己所刻直線有何深淺不同,歪斜不齊,就此輸給了對方。
    約莫一頓飯時分,一張縱橫十九道的棋盤已然整整齊齊的刻就。黃眉僧尋思:「正明賢
弟所說不錯,這延慶太子能內力果然了得。」延慶太子不比黃眉僧乃有備而來,心下更是駭
異:「從那裡鑽了這樣個厲害的老和尚出來?顯是段正明邀來的幫手。這和尚跟我纏上了,
段正明便乘虛而入去救段譽,我可無法分身抵擋。」
    黃眉僧道:「段施主功力高深,佩服佩服,棋力想來也必勝老僧十倍,老僧要請施主饒
上四子。」青袍客一怔,心想:「你指力如此了得,自是大有身份的高人。你來向我挑戰,
怎能一開口就要我相讓?」便道:「大師何必過謙?要決勝敗,自然是平下。」黃眉僧道:
「四子是一定要饒的。」青袍客淡然道:「大師既自承棋藝不及,也就不必比了。」黃眉僧
道:「那麼就饒三子吧?」青袍客道:「便讓一先,也是相讓。」
    黃眉僧道:「哈哈,原來你在棋藝上的造詣甚是有限,不妨我饒你三子。」青袍客道:
「那也不用,咱倆分先對弈便是。」黃眉僧心下惕懼更甚:「此人不驕傲不躁,陰沉之極,
實是勁敵,不管我如何相激,他始終不動聲色。」原來黃眉僧並無必勝把握,向知愛弈之人
個個好勝,自己開口求對方饒個三子、四子,對方往往答允,他是方外之人,於這虛名看得
極淡,倘若延慶太子自逞其能,答應饒子,自己大佔便宜,在這場拚鬥中自然多居贏面。不
料延慶太子既不讓人佔便宜,也不佔人便宜,一絲不苟,嚴謹無比。
    黃眉僧道:「好,你是主人,我是客人,我先下了。」青袍客道:「不!強龍不壓地頭
蛇,我先。」黃眉僧道:「那只有猜枚以定先後。請你猜猜老僧今年的歲數,是奇是偶?猜
得對,你先下;猜錯了,老僧先下。」青袍客道:「我便猜中,你也要抵賴。」黃眉僧道:
「好吧!那你猜一樣我不能賴的。你猜想老僧到了七十歲後,兩隻腳步的足趾,是奇數呢,
還是偶數?」
    這謎面出得甚是古怪。青袍客心想:「常人足趾都是十個,當然偶數。他說明到了七十
歲後,自是引我去想他在七十歲上少了一枚足趾?兵法云:實則虛之,虛則實之。他便是十
個足趾頭,卻來故弄玄虛,我焉能上這個當?」說道:「是偶數。」黃眉僧道:「錯了,是
奇數。」青袍客道:「脫鞋驗明。」
    黃眉僧除下左足鞋襪,只見五個足趾完好無缺。青袍客凝視對方臉色,見他微露笑容,
神情鎮定,心想:「原來他右足當真只有四個足趾。」見他緩緩除下右足布鞋,伸手又去脫
襪,正想說:「不必驗了,由你先下就是。」心念一動:「不可上他的當。」只見黃眉僧又
除下右足布襪,右足赫然也是五根足趾,那有什麼殘缺?
    青袍客霎時間轉過了無數念頭,揣摸對方此舉是何用意。只見黃眉僧提起小鐵槌揮擊下
去,喀的一聲輕響,將自己右足小趾斬了下來。他身後兩名弟子突見師父自殘肢體,血流於
前,忍不住都「噫」了一聲。大弟子破疑從懷中取出金創藥,給師父敷上,撕下一片衣袖,
包上傷口。
    黃眉僧笑道:「老僧今年六十九歲,到得七十歲時,我的足趾是廳數。」
    青袍客道:「不錯。大師先下。」他號稱『天下第一惡人』,什麼凶殘毒辣的事沒幹過
見過,於割下一個小腳指的事那會放在心上?但想這老和尚為了爭一著之先,不惜出此斷然
手段,可見這盤棋他是志在必勝,倘若自己輸了,他所提出的條款定是苛刻無比。
    黃眉僧道:「承讓了。」提起小鐵槌在兩對角的四四咯上各刻了一個小圈,便似是下了
兩枚白子。青袍客伸出鐵杖,在另外兩處理的四四呼上各捺一下,石上出現兩處低凹,便如
是下了兩枚黑子。四角四四路上黑白各落兩子,稱為『勢子』,是中國圍棋古法,下子白先
黑後,與後世亦復相反。黃眉僧跟著在『平位』六三路下了一子,青袍客在九三路應以一
子。初時兩人下得甚快,黃眉僧不敢絲毫大意,穩穩不失以一根小腳趾換來的先手。
    到得十七八子後,每一著針鋒相對,角鬥甚劇,同時兩人指上勁力不斷損耗,一面凝思
求勝,一面運氣培力,弈得漸漸慢了。
    黃眉僧的二弟子破嗔也是此道好手,見師父與青袍客奇兵突出,登起巨變,黃眉僧假使
用不應,右下角隱伏極大危險,但如應以一子堅守,先手便失。
    黃眉僧沉吟良久,一時難以參快,忽聽得石屋中傳出一個聲音說道:「反擊『去位』,
不失先手。」原來段譽自幼便即善弈,這時看著兩人枰上酣鬥,不由得多口。常言道得好:
「旁觀者清,當局者迷。」段譽的棋力本就高於黃眉僧,再加旁觀,更易瞧出了關鍵的所
在。黃眉僧道:「老僧原有此意,只是一時難定取捨,施主此語,釋了老僧心中之疑。」當
即在『去位』的七三路下了一子。中國古法,棋局分為『平上去入』四格,『去位』是在右
上角。
    青袍客淡淡的道:「旁觀不語真君子,自作主張大丈夫。」段譽叫道:「你將我關在這
裡,你早就不是真君子了。」黃眉僧笑道:「我是大和尚,不是大丈夫。」青袍客道:「無
恥,無恥。」凝思片刻,在『去位』捺了個凹洞。
    兵交數合,黃眉僧又遇險著。破嗔和尚看得心急,段譽卻又不作一聲,於是走到石屋之
前,低聲說道:「段公子,這一著該當如何下才是?」段譽道:「我已想到了法子,只是這
路棋先後共有七著,倘若說了出來,被敵人聽到,就不靈了,是以遲疑不說。」破嗔伸出右
掌,左手食指在掌中寫道:「請寫。」隨即將手掌從洞穴中伸進石屋,口中卻道:「既是如
此,倒也沒有法子。」他知青袍客內功深湛,縱然段譽低聲耳語,也必被他聽去。
    段譽心想此計大妙,當即伸指在他濱中寫了七步棋子,說道:「尊師棋力高明,必有妙
著,卻也不須在下指點。」破嗔想了一想,覺得這七步棋確是甚妙,於是回到師父身後,伸
指在他背上寫了起來。他僧袍的大袖罩住了手掌,青袍客自瞧不見他弄甚麼玄虛。黃眉僧凝
思片刻,依言落子。
    青袍客哼了一聲,說道:「這是旁人所教,以大師棋力,似乎尚未達此境界。」黃眉僧
笑道:「弈棋原是鬥智之戲。良賈深藏若虛,能者示人以不能。老僧的棋力若被服施主料得
洞若觀火,這局棋還用下麼?」青袍客道:「狡獪伎倆,袖底把戲。」他瞧出破嗔和尚來來
去去,以袖子覆在黃眉僧背上,其中必有古怪,只是專注棋局變化,心無旁鶩,不能再去揣
摸別事。
    黃眉僧依著段譽所授,依次下了六步棋,這六步不必費神思索,只是專注運協,小鐵槌
在青石上所刻六個小圈既圓且深,顯得神完氣足,有餘不盡。青袍客見這六步棋越來越凶,
每一步都要凝思對付,全然處於守勢,鐵杖所捺的圓也便微有深淺不同。到得黃眉僧下了第
六步棋,青袍客出神半晌,突然在『入位』下了一子。
    這一子奇峰突起,與段譽所設想的毫不相關,黃眉僧一愕,尋思:「段公子這七步棋構
思精微,待得下到第七子,我已可從一先進而佔到兩先。但這麼一來,我這第七步可就下不
得了,那不是前功盡棄麼?」原來青袍客眼見形勢不利,不論如何應付都是不妥,竟然置之
不理,卻去攻擊對方的另一塊棋,這是『不應之應』,著實厲害。黃眉僧皺起了眉頭,想出
善著。
    破嗔見棋局斗變,師父應接為難,當即奔到石屋之旁。段譽早已想好,將六著棋在他掌
中一一寫明。破嗔奔回師父身後,伸指在黃眉僧背上書寫。
    青袍客號稱『天下第一惡人』,怎容得對方如此不斷弄鬼?左手鐵杖伸出,向破嗔肩頭
憑虛點去,喝道:「晚輩弟子,站開了些!」一點之下,發出嗤嗤聲響。
    黃眉僧眼見弟子抵擋不住,難免身受重傷,伸左掌向杖頭抓去。青袍客杖頭顫動,點向
他左乳下穴道。黃眉僧手掌變抓為斬,斬向鐵杖,那鐵杖又已變招。頃刻之間,兩人拆了八
招。黃眉僧心想自己臂短,對方杖頭點了過去。青袍客也不退讓,鐵杖杖頭和他手指相碰,
兩人各運內力拚鬥。鐵杖和手指登時僵持不動。
    青袍客道:「大師這一子遲遲不下,棋局上是認輸了麼?」黃眉僧哈哈一笑,道:「閣
下是前輩高人,何以出手向我弟子偷襲?未免太失身份了吧。」右手小鐵槌在青石上刻個小
圈。青袍客更不思索,隨手又下一子。這麼一來,兩人左手比拚內力,固是絲毫鬆懈不得,
而棋局上步步緊逼,亦是處處針鋒相對。
    黃眉僧五年前為大理通國百姓請命,求保定帝免了鹽稅,保定帝直到此時方允,雙方心
照不宣,那是務必替他救出段譽。黃眉僧心想:「我自己送了性命不打緊,若不救出段譽,
如何對得起正明賢弟?」武學之士修習內功,須得絕無雜念,所謂返照空明,物我兩忘,但
下棋卻是著著爭先,一局棋三百六十一路,每一路均須想到,當真是錙銖必較,務須計算精
確。這兩者互為矛盾,大相鑿枘。黃眉僧禪定功夫雖深,棋力卻不如對方,潛運內力抗敵,
便疏忽了棋局,要是凝神想棋,內力比拚卻又處了下風,眼見今日局勢凶險異常,當下只有
決心一死以報知己,不以一己安危為念。古人言道:「哀兵必勝」,黃眉僧這時哀則哀矣,
『必勝』卻不見得。
    大理國三公司徒華赫艮、司馬范驊、司空巴天石,率領身有武功的三十名下屬,帶了木
材、鐵鏟、孔明燈等物,進入萬劫谷後森林,擇定地形,挖掘地道。三十三人挖了一夜,已
開了一條數十丈地道。第二天又挖了半天,到得午後,算來與石屋已相距不遠。華赫艮命部
屬退後接土,單由三人挖掘。三人知道延慶太子武功了得,挖土時輕輕落鏟,不敢發出絲毫
聲響。這麼一來,進程便慢了許多。他們卻不知延慶太子此時正自殫精竭慮,與黃眉僧既比
棋藝,又拚內力,再也不能發覺地底的聲響。
    掘到申牌時分,算來已到段譽被囚的石室之下。這地方和延慶太子所坐處相距或許不到
一丈,更須加倍小心,決不可發出半點聲響。華赫艮放下鐵鏟,便以十根手指抓土,『越爪
功』使將出來,十指便如兩隻鐵爪相似,將泥土一大塊一大塊的抓下來。范驊和巴天石在後
傳遞,將他抓下的泥土搬運出去。這時華赫艮已非向前挖掘,轉為自下而上。工程將畢,是
否能救出段譽,轉眼便見分曉,三人都是不由得心跳加速。
    這般自下而上的挖土遠為省力,泥土一鬆,自行跌落,華赫艮站直身子之後,出手更是
利落,他挖一會便便住手傾聽,留神頭頂有何響動。這般挖得兩炷香時分,估計距地面已不
過尺許,華赫艮出手更慢,輕輕撥開泥土,終於碰到了一塊平整的木板,心頭一喜:「石屋
地下鋪的是地板。行事可更加方便了。」
    他凝力於指,慢慢在地板下劃了個兩尺見方的正方形,托住木板的手一鬆,切成方塊的
木板便跌了下來,露出一個可容易一人出入的洞孔。華赫艮舉起鐵鏟在洞口揮舞一圈,以防
有人突襲,猛聽得「啊」的一聲,一個女子的聲音尖聲驚呼。
    華赫艮低聲道:「木姑娘別叫,是朋友,救你們來啦。」湧身從洞中跳了上去。
    放眼看時,這一驚大是不小。這那裡是囚人的石屋了?但見窗明几淨,櫥中、架上,到
處放滿了瓶瓶罐罐,一個少女滿臉驚慌之色,縮在一角。華赫艮立知自己計算有誤,掘錯了
地方。那石屋的所在全憑保定帝跟巴天石說了,巴天石再轉告於他,他怕計謀敗露,不敢親
去勘察。這麼輾轉傳告,所差既非釐毫,所謬亦非千里,但總之是大大的不對了。
    原來華赫艮所到之處是鐘萬仇的居室。那少女卻是鐘靈。她正在父親房中東翻西抄,要
找尋解藥去給段譽,那知地底下突然間鑽出一條漢子來,教她如何不大驚失色?
    華赫艮心念動得極快:「既掘錯了地方,只有重新掘過。我蹤跡已現,倘若殺了這小姑
娘滅口,萬劫谷中見到她的屍體,立時大舉搜尋,不等我氣到石屋,這地道便給人發見了。
只有暫且將她帶入地道,旁人尋她,定會到谷外去找。」
    便在此時,忽聽得房外腳步聲響,有人走近。華赫艮向鐘靈搖了搖手,示意不可聲張,
轉過身來,左足跨入洞口,似乎要從洞中鑽下,突然間反身倒躍,左掌翻過來按在她嘴上,
右手攔腰一抱,將她抱到洞邊,塞了下去。范驊伸手接過,抓了一團泥土塞在她嘴裡。華赫
艮躍回地道,將切下的一塊方形地板砌回原處,側耳從板縫中傾聽上面聲息。
    只聽得兩個人走進室來。一個男子的聲音說道:「你定是對他餘情未斷,否則我要敗壞
段家聲譽,你為什麼要一力阻攔?」一個女子聲音嗔道:「什麼余不餘的?我從來對他就沒
情。」那男子道:「那就最好不過。好極,好極!」語聲中甚是喜歡。那女子道:「不過,
木姑娘是我師姊的女兒,總是自己人,你怎能這般難為她?」
    華赫艮聽到這裡,已知這二人便是鐘谷主夫婦。聽分居商量的事與段譽有關,更留神傾
聽。
    只聽鐘萬仇道:「你師姊想去偷偷放走段譽,幸得給葉二娘發覺。你師姊跟咱們已成了
對頭。你何必再去管她女兒?夫人,廳上這些客人都是大理武林中成名的人物,你對他們毫
不理睬,瞪瞪眼便走了進來,未免太……太這個……禮貌欠周。」鐘夫人悻悻的道:「你請
這些傢伙來幹什麼?這些人跟咱們又沒多大交情,他們還敢得罪大理國當今皇上麼?」
    鐘萬仇道:「我疊不是請他們來助拳,要他們跟段正明作對造反。湊巧他們都在大理城
裡,我就邀了來喝酒,好讓大家作個見證,段正淳的親生兒子和親物女兒同處一室,淫穢亂
倫,如同禽獸今日請來的賓客之中,還有幾個是來自北邊的中原豪傑。明兒一早,咱們去打
開石屋門,讓大家開開眼界,瞧瞧一陽指段家傳人的德性,那不是有趣得緊麼?這還不名揚
江湖麼?」說著哈哈大笑,極是得意。
    鐘夫人哼的一聲,道:「卑鄙,卑鄙!無恥,無恥!」鐘萬仇道:「你罵誰卑鄙無恥
了?」鐘夫人道:「誰幹卑鄙無恥之事,誰就卑鄙無恥,用不著我來罵。」鐘萬仇道:「是
啊,段正淳這惡徒自逞風流,多造冤孽,到頭來自己的親生兒女相戀成奸,當真是卑鄙無恥
之極了。」鐘夫人冷清笑了兩聲,並不回答。鐘萬仇道:「你為什麼冷清笑?『卑鄙無恥』
四個字,罵的不是段正淳麼?」鐘夫人冷笑道:「自己鬥不過段家,一生在谷中縮頭不出,
那也罷了,所謂知恥近乎勇,這還算是個人。那知你卻用這等手段去擺佈他的兒子女兒,天
下英雄恥笑的決不是他,而是你鐘萬仇!」
    鐘萬仇跳了起來,怒道:「你……你罵我卑鄙無恥?」
    鐘夫人流下淚來,哽咽道:「想不到我所嫁的丈夫,寄托終身的良人,竟是……竟是這
麼一號人物。我……我……我好命苦!」
    鐘萬仇一見妻子流淚,不由得慌了手腳,道:「好!好!你愛罵我,說罵個痛快吧!」
在室中大踱步走來走去,想說幾句向妻子陪罪的言語,一時卻想不出如何措詞,說道:「這
又不是我的主意。段譽是南海鱷神捉來的,木婉清是『惡貫滿盈』所擒,那『陰陽和合散』
也是他的。我怎會有這種卑鄙無恥的藥物?」這時只想推卸責任。鐘夫人冷笑道:「你如知
道什麼是卑鄙無恥,倒也好了。你要是不贊成這主意,那就該將木姑娘放出來啊。」鐘萬仇
道:「那不成,那不成!放了木婉清,段譽這小鬼一個還做得出什麼好戲?」
    鐘夫人道:「好!你卑鄙無恥,我也就做點卑鄙無恥的事給你瞧瞧。」釧萬仇大驚,忙
問:「你……你……你要做什麼?」鐘夫人哼了一聲,道:「你自己去想好了。」鐘萬仇顫
聲道:「你……你又要跟段正淳……段正淳這惡賊去私通麼?」鐘夫人怒道:「什麼又不又
的!」鐘萬仇忙陪笑道:「夫人,你別生氣,我說錯了話,你從來沒跟他……跟他那個過。
你說要做些卑鄙無恥的事給我瞧瞧,這是……這是開玩笑吧?」鐘夫人不答。
    鐘萬仇心驚意亂,一瞥眼見到後房藏藥室中瓶罐凌亂,便道:「哼,靈兒這孩子也真胡
鬧,小小年紀,居然來問我『陰陽和合散』什麼的,不知她從那裡聽來的,又到這裡來亂攪
一起。」說著走到藥架邊去整理藥瓶,一足踏在那塊切割下來的方板之上。華赫艮忙使勁托
住,防他發覺。
    鐘夫人道:「靈兒呢?她到那裡去了?你剛才又何必帶她到大廳上去見客?」鐘萬仇笑
道:「我跟你生下這麼個美貌姑娘,怎可不讓好朋友們見見?」鐘夫人道:「猴兒獻寶嗎?
我瞧雲中鶴這傢伙的一對賊眼,不斷骨溜溜的向靈兒打量,你可得小心些。」鐘萬仇笑道:
「我只小心你一個人,似你這般花容月貌的美人兒,那一個不想打你的主意?」
    鐘夫人啐了一口,叫道:「靈兒,靈兒!」一名丫環走了過來,道:「小姐剛才還來過
的。」鐘夫人點了點頭,道:「你去請小姐來,我有話說。」
    鐘靈在地板之下,對父母的每一句話都聽得清清楚楚,苦於無法叫嚷,心下惶急,而口
中塞滿了泥土,更是難受之極。
    鐘萬仇道:「你歇一會兒,我出去陪客。」鐘夫人冷清冷的道:「還是你歇一會,我去
陪客。」鐘萬仇道:「咱倆一起去吧。」鐘夫人道:「客人想瞧我的花容月貌啊,瞧著你這
張馬臉挺有趣嗎?那一天連我也瞧得厭了,你就知道滋味了。」
    這幾日來鐘萬仇動輒得咎,不論說什麼話,總是給妻子沒頭沒腦的譏嘲一番,明知她是
和段正淳久別重逢之後,回思舊情,心緒不佳。他心下雖惱,卻也不敢反唇相譏,只得嘻嘻
一笑,往大廳而去,一路上只想:「她要做什麼卑鄙無恥之事給我瞧瞧?她說『那一天連我
也瞧得厭了』,那麼現下對我還沒瞧厭,大事倒還不妨。就只怕段正淳這狗賊……」
引言 使用道具
phil65.tw
王爵 | 2008-3-7 22:14:39

第九章 換巢鸞鳳
    保定帝下旨免了鹽稅,大理國萬民感恩。雲南產鹽不多,通國只白井、黑井、雲龍等九
井產鹽,每年須向蜀中買鹽,鹽稅甚重,邊遠貧民一年中往往有數月淡食。保定帝知道鹽稅
一免,黃眉僧定要設法去救段譽以報。他素來佩服黃眉僧的機智武功,又知他兩名弟子也是
武功不弱,師徒三人齊出,當可成功。
    那知等了一日一夜,竟全無消息,待要命巴天石去探聽動靜,不料巴天石以及華司徒、
范司馬三人都不見了。保定帝心想:「莫非延慶太子當真如此厲害,黃眉師兄師徒三人,連
我朝中三公,盡數失陷在萬劫谷中?」當即宣召皇太弟段正淳、善闡侯高昇泰、以及褚萬里
等四大衛護,連同鎮南王妃刀白鳳,再往萬劫谷而去。刀白鳳愛子心切,求保定帝帶同御林
軍,索性一舉將萬劫谷掃平。保定帝道:「非到最後關頭,咱們總是按照江湖規矩行事。段
氏數百年來的祖訓,咱們不可違背了。」一行人來到萬劫谷口,只見雲中鶴笑吟吟的迎了上
來,深深一揖,說道:「我們『天下四惡』和鐘谷主料到大駕今日定要再度光臨,在下已在
此恭候多時。倘若閣下帶得有鐵甲軍馬,我們便逃之夭夭,帶同鎮南王的公子和千金一走了
之。要是按江湖規矩,以武會友,便請進大廳奉茶。」
    保定帝見對方十分鎮定,顯是有恃無恐的模樣,不像前日一上來便是乒乒乓乓的大戰一
場,反而更為心驚,當下還了一揖,說道:「如此甚好。」雲中鶴當先令路,一行人來到大
廳之中。
    保定帝踏進廳門,但見廳中濟濟一堂,坐滿了江湖豪傑,葉二娘、南海鱷神皆在其內,
卻不見延慶太子,心下又是暗暗戒備。雲中鶴大聲道:「天南段家掌門人段老師到。」他不
說『大理國皇帝陛下』,卻以武林中名號相稱,點明一切要以江湖規矩行事。
    段正明別說是一國之尊,單以他在武林中的聲望地位而論,也是人人敬仰的高手宗師,
群雄一聽,都立刻站起。只有南海鱷神卻仍是大刺刺的坐著,說道:「我道是誰,原來是皇
帝老兒。你好啊?」鐘萬仇搶上數步,說道:「鐘萬仇未克遠迎,還請恕罪。」保定帝道:
「好說,好說!」
    當下各人分賓主就坐。既是按江湖規矩行事,段正淳夫婦和高昇泰就不守君臣之禮,坐
在保定帝下首。褚萬里等四人則站在保定帝身後。谷中侍僕獻上茶來。保定帝見黃眉僧師稈
和巴天石等不在廳上,心下盤算如何出言相詢。只聽鐘萬仇道:「段掌門再次光臨,在下的
面子可就大得很了。難得許多位好朋友同時在此,我給段掌門引見引見。」於是說了廳上群
豪的名頭,有幾個是來自北邊的中原豪傑,其餘均是大理武林中的成名人物,辛雙清、左子
穆、馬五德都在其內。保定帝大半不曾見過,卻也均聞其名。這些江湖群豪與保定帝一一見
禮。有些加倍恭謹,有些故意的特別傲慢,有些則以武林後輩的身份相見。
    鐘萬仇道:「段老師難得來此,不妨多盤桓幾日,也好令眾位兄弟多多請益。」保定帝
道:「捨倒段譽得罪行了鐘谷主,被扣貴處,在下今日一來求情,二來請罪。還望鐘谷主瞧
在下薄面,恕過小兒無知,在下感激不盡。」
    群豪一聽,都暗暗欽佩:「久聞大理段皇爺以武林規矩接待同道,果然名不虛傳。此處
是大理國治下,他只須派遣數百兵馬,立時便可拿人,他居然親身前來,好言相求。」
    鐘萬仇哈哈一笑,尚未答話。馬五德說道:「原來段公子得罪了鐘谷主。段公子這次去
到普洱舍下,和兄弟同去無量山遊覽,在下照顧不同,以致生出許多事來。在下也要求一份
情。」
    南海鱷神突然大聲喝道:「我徒兒的事,誰要你來囉哩囉嗦?」高昇泰冷清冷清的道:
「段公子是你師父,你是磕過頭,拜過師的,難道想賴帳?」南海鱷神滿臉通紅,罵道:
「你奶奶的,老子不賴。老子今天就殺了這個有名無實的師你。老子一不小心,拜了這小子
為師,醜也醜死了。」眾人不明說裡,無不大感詫異。
    刀白鳳道:「鐘谷主,放與不放,但憑閣下一言。」鐘萬仇笑道:「放,放,放!自然
放,我留著令郎幹什麼?」雲中鶴插口道:「段公子風流英俊,鐘夫人『俏藥及』又是位美
貌佳人,將段公子留在谷中,那不是引狼入室、養虎貽患嗎?鐘谷主自然要放,不能不放,
不敢不放!」群豪一聽,無不愕然,均覺察這『窮凶極惡』雲中鶴說話肆無忌憚,絲毫不將
鐘萬仇放在眼裡,『窮凶極惡』之名,端正的不假。鐘萬仇大怒,轉動頭說道:「雲兄,此
間事了之後,在下還要領教領教閣下的高招。」雲中鶴道:「妙極,妙極!我早就想殺其夫
而佔其妻,謀其財而居其谷。」
    群豪盡皆失色。無量洞洞主辛雙清道:「江湖上英雄好漢並未死絕,你『天下四惡』身
手再高,終究要難逃公道。」葉二娘嬌氣聲嗲氣的道:「辛道友,我葉二娘可沒冒犯你啊,
怎地把我也牽扯在一起了?」左子穆想起她擄劫自己幼兒之事,兀自心有餘悸,偷偷斜睨她
一眼。葉二娘吃吃而笑,說道:「左先生,你的小公子長得更加肥肥白白了吧?」左子穆不
敢不答,低聲道:「上次他受了風寒,迄今患病示愈。」葉二娘笑道:「啊,那都是我的不
好。回頭我瞧瞧山山這乖孫子去。」左子穆大驚,忙道:「不敢勞動大駕。」
    保定帝尋思:「『四惡』為非作歹,結怨甚多。這些江湖豪士顯然並非他們的幫手,事
情便又好辦得多。待救出譽兒之後,不妨俟機除去大害。『四惡』之首的延慶太子雖為段門
中人,我不便親自下手,但他終究有當真『惡貫滿盈』之日。」
    刀白鳳聽眾人言語雜亂,將話題岔了開去,霍地站起,說道:「鐘谷主既然谷允歸還小
兒,便請喚他出來,好讓我母子相見。」
    鐘萬仇也站了起來,道:「是!」突然轉頭,狠狠瞪了段正淳一眼,歎道:「段正淳,
你已有了這樣的好老婆、好兒子,怎地兀自貪心不足?今日聲名掃地,丟盡臉面,是你自作
自受,須怪我鐘萬仇不得。」
    段正淳聽鐘萬仇答允歸還兒子,料想事情決不會如此輕易了結,對方定然安排版下陰謀
詭計,此時聽他如此說,當即站起,走到他身前,說道:「鐘谷主,你若蓄意害人,段正淳
自也有法子叫你痛悔一世。」
    鐘萬仇見他相貌堂堂,威風凜凜,氣度清貴高華,自己實是遠遠不如,這一自慚形穢,
登時妒火填膺,大聲道:「事已如此,鐘萬仇便是家破人亡,碎屍萬段,也跟你幹到底了。
你要兒子,跟我來吧!」說著大踏步走出廳門。
    一行人隨著鐘萬仇來到樹牆之前,雲中鶴炫耀輕功,首先一躍而過。段正淳心想今日之
事已無善罷之理,不如先行立威,好教對方知難而退,便道:「篤誠,砍下幾株樹來,好讓
大夥兒行走。」古篤誠應道:「是!」舉起鋼斧,擦擦擦幾響,登時將一株大樹砍斷。傅思
歸雙掌推出,那斷樹喀喇喇聲響,倒在一旁。鋼斧白光閃耀,接連揮動,響聲不絕,大樹一
株株倒下,片刻間便砍倒了五株。
    鐘萬仇這樹牆栽桿不易,當年著實費了一番心血,被古篤誠接連砍倒了五株大樹,不禁
勃然大怒,但轉念又想:「大理段氏今日要大大的出醜,這些小事,我也不來跟你計較。」
當即從空缺處走了進去。
    只見樹牆之後,黃眉僧和青袍客的左手均是抵住一根鐵杖,頭頂白氣蒸騰,正在比拚內
力。黃眉僧忽然伸出右手,用小鐵槌在身前青石上畫了個圈。青袍客略一思索,右手鐵杖在
青石上捺落。保定帝凝目看去,登時明白:「原來黃眉師兄一面跟延慶太子下棋,一面跟他
比拚內力,既頭智,復鬥力,這等別開生面的比賽,實是凶險不過。他一直沒有給我回音,
看來這場比賽已持續了一日一夜,兀自未分勝敗。」向棋局上一瞥,見兩人正在打一個『生
死劫』,勝負之數,全是繫於此劫,不過黃眉僧落的是後手,一塊大棋苦苦求活。黃眉僧的
兩名弟子破癡、破嗔卻已倒在地下,動彈不得。原來二僧見師父勢危,出手夾擊青袍客,卻
均被服他鐵杖點倒。
    段正淳上前解開了二人穴道,喝道:「萬里,你們去推開大石,放譽兒出來。」褚萬里
等四人齊聲答應,並肩上前。
    鐘萬仇喝道:「且慢!你們可知這石屋之中,還有什麼人在內?」段正淳怒道:「鐘谷
主,你若以歹毒手段擺佈我兒,須知你自己也有妻女。」鐘萬仇冷清笑道:「嘿嘿,不錯,
我鐘萬仇有妻有女,天幸我沒有兒子,我兒子更不會和我親生女兒幹那亂倫的獸行。」段正
淳臉色鐵青,喝道:「你胡說八道什麼?」鐘萬仇道:「木婉清是你的私生女兒,是不
是?」段正淳怒道:「木姑娘的身世,要你多管什麼閒事?」
    鐘萬仇笑道:「哈哈,那也未必是什麼閒事。大理段氏,天南為皇,獨霸一方,武林中
也是響噹噹的聲名。各位英雄好漢,大家睜開眼瞧瞧,段正淳的親生兒子和親生女兒,卻在
這兒亂倫,就如禽獸一般的結成夫妻啦!」他向南海鱷神打個手勢,兩人伸手便去推那擋在
石屋的大石。
    段正淳道:「且慢!」伸手去攔。葉二娘和雲中鶴各出一掌,分從左右襲來。段正淳豎
掌的擋。高昇泰側身斜上,去格雲中鶴的手掌。不料葉雲二人這兩掌都是虛招,右掌一幌之
際,左掌同時反推,也都擊在大石之上。這大石雖有數千斤之重,但在鐘萬仇、南海鱷神、
葉二娘、雲中鶴四人合力推擊之下,登時便滾在一旁。這一著是四人事先計議定當了的,虛
虛實實,段下淳竟然無法攔阻。其實段正淳也是急於早見愛子,並沒真的如何出力攔阻。但
見大石滾開,露出一道門戶,望進去黑黝黝的,瞧不清屋內情景。
    鐘萬仇笑道:「孤男寡女,赤身露體的躲在一間黑屋子裡,還能有什麼好事做出來?哈
哈,哈哈,大家瞧明白了!」
    鐘萬仇大笑聲中,只見一個青年男子披頭散髮,赤裸著上身走將出來,下身只繫著一條
短褲,露出了兩條大腿,正是段譽,手中橫抱著一個女子。那女子縮在他的懷裡,也只穿著
貼身小衣,露出了手臂、大腿、背心上雪白粉嫩的肌膚。
    保定帝滿臉羞慚。段正淳低下了頭不敢抬起。刀白鳳雙目含淚,喃喃的道:「冤孽,冤
孽!」高昇泰解下長袍,要去給段譽披在身上。馬五德一心要討好段氏兄弟,忙閃身遮在段
譽身前。南海鱷神叫道:「王八羔子,滾開!」
    鐘萬仇哈哈大笑,十分得意,突然間笑聲止歇,頓了一頓,驀地裡慘聲大叫:「靈兒,
是你麼?」
    群豪聽到他叫聲,無不心中一凜,只見鐘萬仇撲向段譽身前,夾手去奪他手中橫抱著的
女子。這時眾人已然看清這女子的面目,但見她年紀比木婉清幼小,身材也較纖細,臉上未
脫童稚之態,那裡是木婉清了,卻是鐘萬仇的親生女兒鐘靈。當群豪初到萬劫谷時,鐘萬仇
曾帶她到大廳上拜見賓客,炫示他有這麼一個美麗可愛的女兒。
    段譽迷惘中見到許多人圍在身前,認出伯父和父母都到了,忙脫手放開鐘靈,任由鐘萬
仇抱去,叫道:「媽,伯父,爹爹!」刀白鳳忙搶上前去,將他摟在懷裡,問道:「譽兒,
你……你怎麼了?」段譽手足無措,說道:「我……我不知道啊!」
    鐘萬仇萬不料害人反而害了自己,那想得到段譽從石屋中抱將出來的,竟會是自己的女
兒?他一呆之下,放下女兒。鐘靈只穿著貼身的短衣衫褲,陡然見到這許多人,只羞著滿臉
飛紅。鐘萬仇解下身上長袍,將她裹住,跟著重重便是一掌,擊得她左頰紅腫了起來,罵
道:「不要臉!誰叫你跟這小畜生在一起。」鐘靈滿腹含冤,哭了起來,一時那裡能夠分
辯?
    鐘萬仇忽想:「那木婉清明明關在石屋之中,諒她推不開大石,必定還在屋內,我叫她
出來,讓她分擔靈兒的羞辱。」大聲叫道:「木姑娘,快出來吧!」他連叫三聲,石屋內全
無聲息。鐘萬仇衝進門去,石屋只丈許見方,一目瞭然,那裡有半個人影?鐘萬仇氣得幾乎
要炸破胸膛,翻身出來,揮掌又向女兒打去,喝道:「我斃了你這臭丫頭!」
    驀地裡旁邊伸出一隻手掌,無名指和小指拂向他手腕。鐘萬仇急忙縮手相避,見出手攔
阻的正是段正淳,怒道:「我自管教我女兒,跟你有什麼相干?」
    段正淳笑吟吟的道:「鐘谷主,你對我孩兒可優待得緊啊,怕他獨自一個兒寂靜,竟命
你令愛千金相陪。在下實在感激之至。既然如此,令愛已是我段家的人了,在下這可不能不
管。」鐘萬仇怒道:「怎麼是你段家的人?」段正淳笑道:「令愛在這石屋之中服侍小兒段
譽,歷時已久。孤男寡女,赤身露體的躲在一間黑屋子裡,還能有什麼好事做出來?我兒是
鎮南王世子,雖然未必能娶令愛為世子正妃,但三妻四妝,有何不可?你我這可不是成了親
家麼?哈哈,哈哈,呵呵呵!」鐘萬仇狂怒不可抑制,撲將過來,呼呼呼連擊三掌。段正淳
笑聲不絕,一一化解了開去。
    群豪均想:「大理段氏果是厲害,不知用了什麼法子,竟將鐘谷主的女兒掉了包,囚在
石室之中。鐘萬仇身大大理,卻無端端的去跟段家作對,那不是自討苦吃嗎?」
    原來這件事正是華赫艮等三人做下的手腳。華赫艮將鐘靈擒入地道,本意是不令她洩漏
了地道的秘密,後來聽到鐘萬仇夫婦對話,才知鐘萬仇和延慶太子安排下極毒辣的詭計,立
意敗壞段氏名聲。三人在地道中低聲商議,均覺察此事牽連重大,且甚為緊急。一待鐘夫人
離去,巴天石當即悄悄鑽出,施工展輕功,踏勘了那石屋的準確方位和距離,由華赫艮重定
地道的路線。眾人加緊挖掘,又忙了一夜,直到次晨,才掘到了石屋之下。
    華赫艮掘入石屋,只見段譽正在斗室中狂奔疾走,狀若瘋顛,當即伸手去拉,豈知段譽
身法既迅捷又怪異,始終拉他不著。巴天石和范驊齊上合圍,向中央擠攏。石室實在太小,
段譽無處可以閃避,華赫艮一把抓住了他手腕,登時全身大震,有如碰到一塊熱炭相似,當
下用力相拉,只盼將他拉入地道,迅速逃走。那知剛一使勁,體內真氣便向外急湧,妨不住
「哎喲」一聲,叫了出來。巴天石和范驊拉著華赫艮用力一扯,三人合力,才脫支了「北冥
神功」吸引真氣之厄。大理三公的功力,比之無量劍弟子自是高得多了,又是見機極快,應
變神速,饒是如此,三人都是已嚇出了一身次汗,心中均道:「延慶太子的邪法當真厲
害。」再也不敢去碰段譽身子。
    正在無法可施的當兒,屋外人聲喧擾,聽得保定帝、鎮南王等都已到來,鐘萬仇大聲譏
嘲。范驊靈機一動:「這鐘萬仇好生可惡,咱們給他大大的開個玩笑。」當即除下鐘靈的外
衫,給木婉清穿上,再抱起鐘靈,交給段譽。段譽迷迷糊糊的接過。華赫艮等三人拉著木婉
清進了地道,合上石板,那裡不有半點蹤跡可尋?
    保定帝見侄兒無恙,想不到事情竟演變成這樣,又是欣慰,又覺好笑,一時也推想不出
其中原由,但想黃眉僧和延慶太子比拚內力,已到了千鈞一髮的關頭,稍有差池立時便有性
命之憂,當即回身去看兩人角逐。只見黃眉僧額頭汗粒如豆,一滴滴的落在棋局之上,延慶
太子卻仍是神色不變,若無其事,顯然勝敗已判。
    段譽神智一清,也即關心棋局的成敗,走到兩人身側,觀看棋局,見黃眉僧劫材已盡,
延慶太子再打一個動,黃眉僧便無棋可下,勢力非認輸不可。只見延慶太子鐵杖伸出,便往
棋局中點了下去,所指之處,正是當前的關鍵,這一子下定,黃眉僧便無可救藥,段譽大
急,心想:「我且給他混賴一下。」伸手便向鐵杖抓去。
    延慶太子的鐵杖剛要點到『上位』的三七路上,突然間掌心一震,右臂運得正如張弓滿
弦般的真力如飛身奔瀉而出。他這一驚自是不小,斜眼微睨,但見段譽拇指和食指正捏住了
鐵杖杖頭。段譽只盼將鐵杖撥開,不讓他在棋局中的關鍵處落子,但這根鐵杖竟如鑄定在空
中一般,竟是紋絲不動,當即使勁推撥,延慶太子的內力便由他少商穴而湧入他體內。
    延慶太子大驚之下,心中只想:「星宿海丁老怪的他功大法!」當下氣運丹田,勁貫手
臂,鐵杖上登時生出一股強悍絕倫的大力,一震之下,便將段譽的手指震脫了鐵杖。
    段譽只覺半身酸麻,便欲暈倒,身子幌了幾下,伸手扶住面前青石,這才穩住。但延慶
太子所發出的雄渾內勁,卻也有一小半兒如石,沉大海,不知去向,他心中驚駭,委實非同
小可,鐵杖垂下,正好點在『上位的七八路上。只因段譽這麼一阻,他內力收發不能自如,
鐵杖下垂,尚挾餘勁,自然而然的重重戳落。延慶太子暗叫:「不好!」急忙提起鐵杖,但
七八路的閃叉線上,已戳出了一個小小凹洞。
    高手下棋,自是講究落子無悔,何況刻石為枰,陷石為子,內力所到處石為之碎,如何
能下了不算?但這』上『位的七八路,乃是自己填塞了一隻眼。只要稍明弈理之人,均知兩
眼是活,一眼即死。延慶太子這一大塊棋早就已做成兩眼,以此為攻逼黃眉僧的基地,決無
自己去塞死一隻活眼之理?然而此子既落,雖為弈理所無,總是功力內勁上有所不足。
    延慶太子暗歎:「棋差一著,滿盤皆輸,這當真是天意嗎?」他是大有身份之人,決不
肯為此而與匝眉僧再行爭執,當即站起身來,雙手按在青石巖上,注視棋局,良久不動。
    群豪大半未曾見過此人,見他神情奇特,群相注目。只見他瞧了半晌,突然間一言不發
的撐著鐵杖,杖頭點地,猶如踩高蹺一般,步子奇大,遠遠的去了。
    驀地裡喀喀聲響,青石巖幌了幾下,裂成六七塊散石,崩裂在地,這震爍古今的一局棋
就此不存人世。群豪驚噫出聲,相顧駭然,除了保定帝、黃眉僧、三大惡人之外,均想:
「這個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活屍一般的青袍客,武功竟然這等厲害。」
    黃眉僧僥倖勝了這局棋,雙手據膝,怔怔出神,回思適才種種驚險情狀,心中始終難以
寧定,實不知延慶太子何以在穩操勝券之際,突然將他自己一塊棋中的兩隻眼填塞了一隻。
難道眼見段正明這等高手到來,生怕受到圍攻,因而認輸逃走嗎?但他這面幫手也是不少,
未必便鬥不過。
    保定帝和段正淳、高昇泰等對這變故也均大惑不解,好在段譽已然救出,段氏清名絲毫
無損,延慶太子敗棋退走,這一役大獲全勝,其中猜想不透的種種細節也不用即行查究。段
正淳向鐘萬仇笑道:「鐘谷主,令愛既成我兒姬妾,日內便即派人前來迎娶。愚夫婦自當愛
護善待,有若親女,你儘管放心好了。」
    鐘萬仇正自怒不可遏,聽得段正淳如此出言譏刺,刷的一聲,拔出腰間佩刀,便往鐘靈
頭上砍落,喝道:「氣死我了,我先殺了這賤人再說。」
    驀地裡一條長長的人影飄將過來,迅速無比的抱住鐘靈,便如一陣風般倏然面是過,已
飄在數丈之外。嗒的一聲響,鐘萬仇一刀砍在地下,瞧抱著鐘靈那人時,卻是『窮凶極惡』
雲中鶴,怒喝:「你……你幹什麼?」
    雲中鶴笑道:「你這個女兒自己不要了,就算已經砍死了,那就送給我吧。」說著又飄
出數丈。他知別說保定帝和黃眉僧的武功遠勝於己,便段正淳和高昇泰,也均是了不起的人
物,是以打定主意抱著鐘靈便溜,眼見巴天石並不在場,自己只要施展輕功,這些人中便無
一追趕得上。
    鐘萬仇知他輕功了得,只急得雙足亂跳,破口大罵。保定帝等日前見過他和巴天石繞圈
追逐的身手,這時見他雖然抱著鐘靈,仍是一飄一幌的輕如無物,也都奈何他不得。
    段譽靈機一動,叫道:「岳老三,你師父有命,快將這個小姑娘奪下來。」南海鱷神一
怔,怒道:「媽巴羔子,你說什麼?」段譽道:「你拜了我為師,頭也磕過了,難道想賴?
你說過的話是放屁麼?你定是想做烏龜兒子王八蛋了!」南海鱷神橫眉怒目的喝道:「我說
過的話自然算數,你是我師父便怎樣?老子惱將起來,連你這師父也一刀殺了。」段譽道:
「你認了便好。這個姓鐘的小姑娘是我妻子,就是你的師娘,快去給我奪回來。這雲中鶴侮
辱她,就是辱你師娘,你太也丟臉了,太不是英雄好漢了。」
    南海鱷神一怔,心想這話倒也有理,忽然想起木婉清是他妻子,怎麼這姓鐘的小姑娘也
是他的妻子了?問道:「究竟我有幾個師娘?」段譽道:「你別多問,總而言之,倘若你奪
不回你這個師娘,你就太也丟失臉。這裡許多好漢個個親眼有看見,你連第四惡化人云中鶴
也鬥不過,那你就降為第五惡人,說不定是第六惡化人了。」要南海鱷神排名在雲中鶴之
下,那比殺了他的頭還要難過,一聲狂吼,拔足便向雲中鶴趕去,叫道:「快放下我師娘
來!」
    雲中鶴縱身向前飄行,叫道:「岳老三真是大傻瓜,你上了人家大當啦!」南海鱷神最
愛自認了不起,雲中鶴當著這許多人的面說他上了人家的當,更令他怒火沖天,大叫:「我
後老二怎會上別人的當?」當即提氣急追。兩人一前一後,片刻間已轉過了山坳。
    鐘萬仇狂怒中刀砍女兒,但這時見女兒為惡徒所擒,畢竟父女情深,又想到妻子問起時
無法交代,情急之下,也提刀追了下去。
    保定帝當下和群豪作別,一行離了萬劫谷,逕回大理城,一齊來到鎮南王府。華赫艮、
范驊、巴天石三人從府中迎將出來,身旁一個少女衣飾華麗,明媚照人,正是木婉清。
    范驊向保定帝稟報華赫艮挖掘地道、將鐘靈送入石屋之事,於救出木婉清一節卻含糊帶
過。眾人才知鐘萬仇害人不成,反害自己,原來竟因如此,盡皆大笑。
    那『陰陽和合散』藥性雖然猛烈,卻非毒藥,段譽和木婉清服了些清瀉之劑,又飲了幾
大碗冷水,便即消解。
    午間王府設宴。眾人在席上興高采烈的談起萬劫谷之事,都說此役以黃眉僧與華赫艮兩
人功勞最大,若不是黃眉僧牽制住了段延慶,則挖掘地道非給他發覺不可。
    刀白鳳忽道:「華大哥,我還想請你再辛苦一趟。」華赫艮道:「王妃吩咐,自當遵
命。」刀白鳳道:「請你派人將這條地道去堵死了。」華赫艮一怔,應道:「是。」卻不明
她的用意。刀白鳳向段正淳瞪了一眼,說道:「這條地道通入鐘夫人的居室,若不堵死,就
怕咱們這裡有一位仁兄,從此天天晚上要去鑽地道。」眾人哈哈大笑。
    木婉清隔不多久,便向段譽偷眼瞧去,每當與他目光相接,兩人立即轉頭避開。她自知
此生此世與他已休想成為夫婦,想起這幾天兩人石子屋共處的情景,更是黯然神傷。只聽眾
人談論鐘靈要成為段譽的姬妾,又說她雖給雲中鶴擒去,但南海鱷神與鐘萬仇兩人聯手,定
能將她救回,又聽保定帝吩咐褚古傅朱四人,飯後即去打探鐘靈的訊息,設法保護,木婉清
越聽越怒,從懷中摸出一隻小小金盒,便是當日鐘夫人要段譽來求父親相救鐘靈的信物,伸
手遞到段正淳面前,說道:「甘寶寶給你的!」
    段正淳一愕,道:「什麼?」木婉清怒道:「是鐘靈這小丫頭的生辰八字。」持著金盒
將段譽一指,又道:「甘寶寶叫他給你。」
    段正離接了過來,心中一酸,他早認得這金盒是當年自己與甘寶寶定情之夕給她的,打
開盒蓋,見盒中一張小小紅紙,寫著:「已未年十二月初五丑時」九個小字,字跡歪歪斜
斜,正是甘寶寶的手筆。
    刀白鳳冷冷地道:「那好得很啊,人家反女兒的生辰八字也送過來了。」
    段正淳翻過紅紙,只見背後寫著幾行極細的小字:「傷心苦候,萬念俱灰。然是兒不能
無父,十六年前朝思暮盼,只待君來。迫不得已,於乙未年五月歸於鐘氏。」字休纖細,若
非凝目以觀,幾乎看不出來。段正淳想起對甘寶寶辜負良深,眼眶登時紅了,突然間心仿一
動,頃刻間便明明瞭這幾行字的含義:「寶寶於乙未年五月嫁給鐘萬仇,鐘靈卻是該年十二
月初五生的,多半便不是鐘萬仇的女兒。寶寶苦苦等候我不至,說『是兒不能無父』,又說
『迫不得已』而嫁,自是因為有了身服,不能未嫁生兒。那麼鐘靈這孩兒卻是我的女兒。正
是……正是那時候,十六年前的春天,和她歡好未滿一月,便有了鐘靈這孩兒……」想明白
此節,脫口叫道:「啊喲,不成!」
    刀白鳳問道:「什麼不成?」段正淳搖搖頭,苦笑道:「鐘萬仇這傢伙……這傢伙心術
太壞,安排了這等毒計,陷害我段氏滿門,咱們決不能……決不能跟他結成親家。此事無論
如何不可!」刀白鳳聽他這幾句吞吞吐吐,顯然是言不由衷,將他手中的紅紙條接過來一
看,微一凝思,已明其理,忍不住哈哈大笑,說道:「原來……原來,哈哈,鐘靈這小丫
頭,也是你的私生女兒。」怒氣上衝,反手就是一掌。段正淳側頭避開。
    廳上眾人俱都十分尷尬。保定帝微笑道:「既是如此,這事也只好作為罷論了……」
    只見一名家將走到廳口,雙手捧著一張名帖,躬身說道:「虎牢關過彥之過大爺求見王
爺。」段正淳心想這過彥之是伏牛派掌門柯百歲的大弟子,外號叫作『追魂鞭』,據說武功
頗為了得,只是跟段家素無往來,不知路遠迢迢的前來何事,當即站起身來,向保定帝道:
「這人不知來幹部什麼,兄弟出去瞧瞧。」
    保定帝微笑點頭,心想:「這『追魂鞭』來得巧,你正好乘機脫身。」
    段正淳走出花廳,高昇泰與褚、古、傅、朱跟隨在後。踏進大廳,只見一個身材高大的
中年漢子坐在西首椅上。那人一身喪服,頭戴訂冠,滿臉風塵之色,雙目紅腫,顯是家有喪
事、死了親人,見到段正淳進廳,便即站起,躬身行禮,說道:「河南過彥之拜會見王
爺。」段正淳還禮道:「過老師光臨大理,小弟段正淳未曾遠迎,還乞恕罪。」過彥之心
想:「素聞大理段氏兄弟大富大貴而不驕,果然名不虛傳。」說道:「過彥之草野匹夫,求
見王爺,實是冒昧。「段正淳道:」『王爺』爵位僅為俗人而設。過老師的名頭在下素所仰
慕,大家兄弟相稱,不必拘這虛禮。」引見高昇泰後,三人分賓主坐下。
    過彥之道:「王爺,我師叔在府上寄居甚久,便請告知,請出一見。」段正淳廳道:
「過兄的師叔?」心想:「我府裡那裡有什麼杖牛派的人物?」過彥之道:「敝師叔改名換
姓,借尊府避難,未敢向王爺言明,實是大大的不敬,還請王爺寬洪大量,不予見怪,在下
這裡謝過了。」說著站起來深深一揖。段正淳一面還禮,一面思索,實想不起他師叔是誰?
    高昇泰也自尋思:「是誰?是誰?」驀地裡想起了那人的外號和姓氏,心道:「必定是
他!」向身旁家丁道:「到帳房去對霍先生說,河南追魂鞭過大爺到了,有要緊事稟告『金
算盤』崔崔老前輩,請他到大廳一敘。」
    那家丁答應了進去。過不多時,只聽得後堂踢踢蹋蹋腳步聲響,一個人拖泥帶水的走
來,說道:「你這一下子,我這口閒飯可就吃不成了。」
    段正淳聽到『金算盤崔老前輩』這七字,臉色微變,心道:「難道『金算盤崔百泉』竟
是隱跡於此?我怎地不知?高賢弟卻又不跟我說?」只見一個形貌猥瑣的老頭兒笑嘻嘻的走
出來,卻是帳房中相助昭管雜務的霍先生。此人每日不是在醉鄉之中,理是與下人賭錢,最
是憊懶無聊,帳房中只因他錢銀面上倒十分規矩,十多年來也就一直容他胡混。段正淳大是
驚訝:「這霍先生當真便是崔百泉?我有眼無珠,這張臉往那裡擱去?」幸好高昇泰一口便
叫了出來,過彥之還道鎮南王府中早已眾所知曉。
    那霍先生本是七分醉、三分醒,顛顛倒倒的神氣,眼見過彥之全身喪服,不由得吃了一
驚,問道:「你……怎麼……」過彥之搶上幾步,拜倒在地,放聲大哭,說道:「崔師叔,
我師……師父給人害死了。」那霍先生崔百泉神色立變,一張焦黃精瘦的臉上霎時間全是陰
鷙戒備的神氣,緩緩的道:「仇人是誰?」過彥之哭道:「小侄無能,訪查不到仇人的確
訊,但猜想起來,多半是姑蘇慕容家的人物。」崔百泉臉上突然閃過一絲恐懼之色,但懼色
霎息即過,沉聲道:「此事須得從長計議。」
    段正淳和高昇泰對望一眼,均想:「『北喬峰,南慕容』,他伏牛派與姑蘇慕容氏結上
了怨家,此仇只怕難報。」
    崔百泉神色慘然,向過彥之道:「過賢侄,我師兄如何身亡歸西,經過情由,請你詳
述。」過彥之道:「師仇如同父仇,一日不報,小侄寢食難安。請師叔即行上道,小侄沿途
細稟,以免耽誤了時刻。」崔百泉鑒貌辨色,知他是嫌大廳上耳目人多,說話不便,倒不爭
在這一時三刻的相差,心下盤算:「我在鎮南王府寄居多年,不露形跡,那料到這位高侯爺
早就看破了我的行藏。我若不向段王爺深致歉意,便是大大得罪了段家。何況找姑蘇慕容氏
為師兄報仇,決非我一力可辦,若得段家派人相助,那便判然不同,這一敵一友之間,出入
甚大。」突然走到段正淳身前,雙膝跪地,不住磕頭,咚咚有聲。
    這一下可大出眾人意料之下,段正淳忙伸手相扶,不料一扶之下,崔百泉的身子竟如釘
在地下般,牢牢不動。段正淳心道:「好酒鬼,原來武功如此了得,一向騙得我苦。」勁貫
雙臂,往上一抬。崔百泉也不再運力撐拒,乘勢站起,剛站直身子,只感週身百骸說不出的
難受,有如一葉小舟在大海中猛受風濤顛簸之苦,情知是段正淳出手懲戒。他想我若運功抵
御,鎮南王這口氣終是難消,說不定他更疑心我混入王府臥底,另有奸惡圖謀,乘著體內真
氣激盪,便即一交坐倒,索性順勢仰天摔了下去,模糊狼狽已極,大叫:「啊喲!」
    段正淳微微一笑,伸手拉他起身,拉中帶捏,消解了他體內的煩惡。
    崔百泉道:「王爺,崔百泉給仇人逼得無路可走,這才厚顏到府上投靠,托庇於王爺的
威名之下,總算活到今日。崔百泉未曾向王爺吐露真相,實是罪該萬死。」
    高昇泰接口道:「崔兄何必太謙?王爺早已知道閣下身份來歷,崔兄既是真人不露相,
王爺也不叫破,別說王爺知曉,旁人何償不知?那日世子對付南海鱷神,不是拉著崔兄來充
他師父嗎?世子知道閤府之中,只有崔兄才對付得了這姓岳的惡人。」其實那是段譽拉了崔
百泉來冒充師父,全是誤打誤撞,只覺府中諸人以他的形貌最是難看猥崽,這才拉他來跟南
海鱷神開個玩笑。但此刻崔百泉聽來,卻是深信不疑,暗自慚愧。
    高昇泰又道:「王爺素來好客,別說崔兄於我大理絕無惡意陰謀,就算有不利之心,王
爺也當大量包容,以慶相待到。崔兄何必多禮?」言下之意是說,只因你並無劣跡惡行,這
才相容至今日,否則的話,早已就料理了你。
    崔百泉道:「高侯爺明鑒,話雖如此說,但姓崔的何以要投靠王府,於告辭之先務須陣
明才是,否則太也不夠光明。只是此事牽涉旁人,崔百泉斗膽請借一步說話。」
    段正淳點了點頭,向過彥之道:「過兄,師門深仇,事關重大,也不忙在這一時三刻。
咱們慢慢商議不遲。」過彥之還未答應,崔百泉已搶著道:「王爺吩咐,自當遵命。」
    這時一名家將走到廳口躬身道:「啟稟王爺,少林寺方丈派遣兩位高僧前來下書。」少
林寺自唐初以來,即為武林中的泰山北斗。段正淳一聽,當即站起,走到滴水簷前相迎。
    只見兩名中年僧人由兩名家將引導,穿過天井。一名形貌乾枯的僧人躬身合什,說道:
「少林寺小僧慧真、慧觀,參見王爺。」段正淳抱拳還禮,說道:「兩位遠道光臨,可辛苦
了,請廳上奉茶。」
    來到廳上,二僧卻不就座。慧真說道:「王爺,貧僧奉敝寺方丈之命,前來呈上書信,
奉致保定皇爺和鎮南王爺。」說著從懷中取出一個沒紙包裹,一層層的解開,露出一封面黃
皮書信,雙手呈給段正淳。
    段正淳接過,說道:「皇兄便在此間,兩位正好相見。」向崔百泉與過彥之道:「兩位
請用些點心,待會再行詳談。」當下引著慧真、慧觀入內。
    其時保定帝已在暖閣中休矩,正與黃眉僧清敬對談,段譽坐在一旁靜聽,見到慧真、慧
觀進來,者站起身來。段正淳送過書信,保定帝拆開一看,見那信是寫給他兄弟二人的,前
面說了一大段什麼『主慕英名,無由識荊』、『威鎮天南,仁德廣被』、『萬民仰望,豪傑
歸心』、『闡護佛法,宏揚聖道』等等的客套話,但說到正題時,只說:「敝師弟玄悲禪師
率徒四人前來貴境,謹以同參佛祖、武林同道之誼,敬懇賜予照拂。」下面署名的是『少林
禪寺釋子玄慈合什百拜』。
    保定帝站著讀信,意思是敬重少林寺,慧真和慧觀恭恭敬敬的在一旁垂手侍立。保定帝
道:「兩位請坐。少林方丈既有法諭,大家是佛門弟子,武林一脈,但教力所能及,自當遵
命令。玄悲大師明曉佛學,武功深湛,在下兄弟素所敬慕,不知大師法駕何時光臨?在下兄
弟掃榻相候。」
    慧真、慧觀突然雙膝跪地,咚咚咚咚的磕頭,跟著便痛哭聲失聲。
    保定帝、段正淳都是是一驚,心道:「莫非玄悲大師死了。」保定帝伸手扶起,說道:
「你我武林同道,不能當此大禮。」慧真站直身子,果然說道:「我師父圓寂了。」保定帝
心想:「這能書信本是要玄悲大師親自送來的,莫非他死在大理境內?」說道:「玄悲大師
西歸,佛家門少一高僧,武林失一高手,實深悼惜。不知玄悲大師於何日圓寂?」
    慧真道:「方丈師伯月前得到訊息,『天下四大惡人』要來大理跟皇爺與鎮南王為難。
大理段氏威鎮天南,自不懼他區區『四大惡人』,但恐兩位不知,手下的執事部虱中了暗
算,因此派我師父率同四名弟子,前來大理稟告皇爺,並聽由差遣。」
    保定帝好生感激,心想:「無怪少林派數百年來眾所敬服,玄慈方丈以天下武林安危為
己任,我們中無在南鄙,他竟也關心及之。他信上說要我們照拂玄悲大師師徒,其實卻是派
人來報訊助拳。」當即微微躬身,說道:「方丈大師隆情厚意,我兄弟不知何以為報。」
    慧夫道:「皇爺太謙了。我師徒兼程南來,上月廿八,在大理陸涼州身戒寺掛單,那知
道廿九清晨,我們師兄弟四人起身,竟見到師父……我們師父受人暗算,死在身戒寺的大殿
之上……」說到這裡,已然嗚咽不能成聲。
    保定帝長歎一聲,問道:「玄悲大師是中了歹毒暗器嗎?」慧真道:「不是。」保定帝
與黃眉僧、段正淳、高昇泰四人均有詫異之色,都想:「以玄悲大師的武功,若不是身中見
血封喉的暗哭,就算敵人在背後忽施突襲,也決不會全無抗拒之力,就此斃命。大理國中,
又有那一個邪派高手能有這般本領下此毒手?」
    段正淳道:「今兒初三,上月廿八晚間是四天之前。譽兒被服擒入萬劫谷是廿七晚
間。」保定帝點頭道:「不是『四大惡人』。」段延慶這幾日中都在萬劫谷,決不能分身到
千里之外的陸涼州去殺人,何況即是段延慶,也未必能無聲無息的一下子就打死了玄悲大
師。
    慧真道:「我們扶起師父,他老人家身子冰冷,圓寂已然多時,大殿上也沒動過手的痕
跡。我們追出寺去,身戒寺的師兄們也幫同搜尋,但數十里內找不到兇手的半點線索。」
    保定帝黯然道:「玄悲大師為我段氏而死,又是在大理國境內遭難,在情在理,我兄弟
決不能軒身事外。」
    慧真、慧觀二僧同時跪下叩謝。慧真又是道:「我師兄弟四人和身戒寺方丈五葉大師商
議之後,將師父遺體暫棲在身戒寺,不敢就此火化,以便日後掌門師伯栓視。我兩個師兄趕
回少林寺稟報掌門師伯,小僧和慧觀師弟趕來大理,向皇爺與鎮南王稟報。」
    保定帝道:「五葉方丈年高德劭,見識淵博,多知武林掌故,他老人家如何說?」
    慧真道:「五葉方丈言道:十之八九,兇手是姑蘇慕容家的人物。」
    段正淳和高昇泰對望一眼,心中都道:「又是『姑蘇慕容』!」
    黃眉僧一直靜聽不語,忽然插口道:「玄悲大師可是胸口中了敵人的一招『大韋陀杵』
而圓寂麼?」慧真一驚,說道:「大師所料不錯,不知如何……如何……」黃眉僧道:「久
聞少林玄悲大師『大韋陀杵』功夫乃武林的一絕,中人後對方肋骨根根斷折。這門武功厲害
自然是厲害的終究太過霸道,似乎非我佛門弟子……唉!」段譽插嘴道:「是啊,這門功夫
太過狠辣。」
    慧真、慧觀聽黃眉僧評論自己師父,心下已是不滿,但敬他是前輩高僧,不敢還嘴,待
聽段譽也在一旁多嘴多舌,不禁都怒目瞪視。段譽只當不見,毫不理會。
    段正淳問道:「師兄怎樣知玄悲大師中了『大韋陀杵』而死?」黃眉僧歎道:「身戒寺
方太五葉大師料定兇手是姑蘇慕容氏,自然不是胡亂猜測的。段二弟,姑蘇慕容氏有一句
話,叫做:『以彼之道,還施彼身』,你聽見過麼?」段正淳沉吟道:「這句話倒也曾聽見
過,只是不大明白其中含意。」黃眉僧喃喃的道:「以彼之道,還施彼身。嗯,以彼之道,
還施彼身……」臉上突然間閃過一絲獻詞懼之色。保定帝、段正淳和他相識數十年,從未見
他生過懼意,那日他與延太太子生死相搏,明明已經落敗,雖然狼狽周章,神色卻仍坦然,
此刻竟然露出懼色,可見對手實是非同小可。
    暖閣中一時寂靜無聲。過了半晌,黃眉僧緩緩的道:「老僧聽說世間確有慕容博這一號
人物,他取名為『博』,武功當真淵博到了極處。似乎武林中不論那一派那一家的絕技,他
無一不精,無一不會。更廳的是,他若要制人死命,必是使用那人的成名絕技。」段譽道:
「這當真匪夷所思了,天下有這許許多多武功,他又怎學得周全?」黃眉僧道:「賢侄此言
亦是不錯,學如淵海,一人如何能夠窮盡?可是慕容博的仇人原亦不多。聽說他若學不會仇
人的絕招,不能用這絕招致對方的死命,他就不會動手。」
    保定帝道:「我也聽說過中原有這樣一位奇人。河北駱氏三雄善使飛錐,後來三人都身
中飛錐喪命。山東章虛道人殺人時必定斬去敵人四肢,讓他哀叫半日方死。這章虛道人自己
也遭此慘報,慕容博這『以彼之道,還施彼身』八個字,就是從章虛道人口中傳出來的。」
頓了一頓,又道:「當時濟南鬧市之中,不知有多少人圍觀章虛道人在地下翻滾號叫。」他
說到這裡,似乎依稀見到章虛道人臨死時的慘狀,臉色間既有不忍,又有不滿之色。
    段正淳點頭道:「那就是了。」突然想起一事,說道:「過彥之過大爺的師父柯百歲,
聽說擅用軟鞭,鞭上的勁力卻是純剛一路,殺敵時往往一鞭擊得對方頭蓋粉碎,難道他……
他……」擊掌三下,召來一名侍僕,道:「請崔先生和過大爺到這裡,說我有事相商。」那
侍僕應道:「是!」但他不知崔先生是誰,遲疑不走。段譽笑道:「崔先生便是帳房中那個
霍先生。」那侍僕這才大聲應了一個「是」,轉身出去。
    不多時崔百泉和過彥之來到暖閣。段正淳道:「過兄,在下有一事請問,尚盼勿怪。」
過彥之道:「不敢。」段正淳道:「請問令師柯老前輩如何中人暗算?是拳腳還是兵刃上受
了致命之傷。」過彥之突然滿臉通紅,甚是慚愧,囁嚅半晌,才道:「家師是傷在軟鞭的一
招『天靈千裂』之下。兇手的勁力剛猛異常,縱然家師自己,也不能……也不能……」
    保定帝、段正淳、黃眉僧等相互望了一眼,心中都是不由自主的一凜。
    慧真走到崔百泉和過彥之跟前,合什一禮,說道:「貧僧師兄弟和兩位敵愾同分,若不
滅了姑蘇慕容……」說到這裡,心想是否能滅得姑蘇慕容氏,實在難說,一咬牙,說道:
「貧僧將性命交在他手裡便了。」過彥之雙目含淚,說道:「少林派和姑蘇慕容氏也結下深
仇麼?」慧真便將師父玄悲如何死在慕容氏手下之事簡略說了。
    過彥之神色悲憤,咬牙痛恨。崔百泉卻是垂頭喪氣的不語,似乎渾沒將師兄的血仇放在
心上。慧觀和尚衝口說道:「崔先生,你怕了姑蘇慕容氏麼?」慧真忙喝:「師弟,不得無
禮。」崔百泉東邊瞧瞧,西邊望望見,似怕隔牆有耳,又似怕有極厲害的敵人來襲,一副心
驚膽戰的模樣。慧觀哼的一聲,自言自語:「大丈夫死就死了,又有什麼好怕的?」慧真也
頗不以崔百泉的膽層為然,對師弟的出言衝撞就不再制止。
    黃眉僧輕輕咳嗽一聲,說道:「這事……」崔百泉全身一抖,跳了起來,將几上的一隻
茶碗帶翻了,乒乓一聲,在地下打得粉碎。他定了定神,見眾人目光都瞧在自己身上,不由
得面紅耳赤,說道:「對不住,對不住!」過彥之皺著眉頭,俯身拾起茶杯碎片。
    段正淳心想:「這崔百泉是個膿包。」向黃眉僧道:「師兄,怎樣?」
    黃眉僧喝了一口茶,緩緩的道:「崔施主想來曾見過慕容博?」崔百泉聽到『慕容博』
三字,『哦』的一聲驚呼,雙手撐在椅上,顫聲道:「我沒有……是……是見過……沒
有……」慧觀大聲道:「崔先生到底見過慕容博,還是沒見過?」崔百泉雙目向空瞪視,神
不守舍,段正淳等都是暗暗搖頭。過彥之見師叔如此在人前出醜,更加的尷尬難受。過了好
一會。崔百泉才顫聲道:「沒有……嗯……大概……好像沒有……這個……」
    典眉僧道:「老衲曾有一件親身經歷,不妨說將出來,供各位參詳。說來那是四十三年
前的事了,那時老衲年輕力壯,剛出道不久,在江湖上也闖下了一點名聲。當真是初生牛犢
兒不畏虎,只覺天下之大,除了師父之外,誰也不及我的武藝高強。那一年我護送一位任滿
回籍的京官和家眷,從汴梁回山東去,在青豹崗附近折山坳中遇上了四名盜匪。這四個匪徒
一上來不搶財物,卻去拉那京官的小姐。老衲當時年少氣盛,自是容情不得,一出手便是辣
招,使出金剛指力,都是一指刺入心窩,四名匪徒哼也沒哼,便即一一斃命。
    「我當時自覺不可一世,口沫橫飛的向那京官誇口,說什麼『便再來十個八個大盜,我
也一樣的用金剛指送了他們性命。』便在那時,只聽得蹄聲得得,有兩人騎著花驢從路旁經
過。忽然騎在花驢背上的一人哼了一聲,似乎是女子聲音,哼聲中卻充滿輕蔑不屑之意。我
轉頭看去,見一匹驢上坐的是個三十六七歲的婦人,另一匹驢上則是個十五六歲的少年,眉
清目秀,甚是俊雅,兩人都全身縞素,服著重孝。卻聽那少年道:『媽,金剛指有什麼了不
起,卻在這兒胡吹大氣!』」
    黃眉僧的出身來歷,連保定實兄弟都不深知。但他在萬劫谷中以金剛指力劃石為局,陷
石成子,和延慶太子搏鬥不屈,眾人均十分敬仰,而他的金剛指力更是無人不服,這時聽他
述說那少年之言,均覺小小孩童,當真胡說八道。
    不料黃眉僧輕輕歎了口氣,接著道:「當時我聽了這句話雖然氣惱,但想一個黃口孺子
的胡言何足計較?只向他怒目瞪了一眼,也不理睬。卻聽得那婦人斥道:『這人的金剛指是
福建蒲田達摩下院的正宗,已有三成火候。小孩兒家懂得什麼?你出指就沒他這般準。』
    「我一聽之下,自然又驚又怒。我的師門淵源江湖上極少人知,這少婦居然一口道破,
而說我的金剛指力只有三成火候,我當然大不服氣。唉,其實那時候我太也不知天高地厚,
以其時的功力而論,說我有三成火候,還是說得高了,最多也不過二成六七分而已。我便大
聲道:『這位夫人尊姓?小覷在下的金剛指力,是有意賜教數招麼?』那少年勒住花驢,便
要答話。那少婦忽然雙目一紅,含淚欲洋,說道:『你爹臨終時說過什麼話來。你立時便忘
了麼?』那少年道:『是,孩兒不敢忘記。』兩人揮鞭催驢,便向前奔。
    「我越想越不服,縱馬追了上去,叫道:『喂!胡說八道的指摘別人武功,若不留下數
招,便想一走了之嗎?』我騎的是匹腳力極快的好馬,說話之間,已越過兩匹花驢,攔在二
人之前。那婦人向那少年道:『你瞧,你隨口亂說,人家可不答應了。』那少年顯然對母親
很孝順,再也不敢向我瞧上一眼。我見他們怕了我,心想孤兒寡婦,勝之不武,何必跟他們
一般見識?但聽那婦人的語氣,這少年似乎也會金剛指力。我這門功夫足花了十五年苦功,
方始練成,這小小孩童如何能會?自然是胡吹大氣,便道:『今日便放你們走路,以後說話
可得小心些。』
    「那婦人仍是正眼也不進我瞧上一眼,向那少年道:『這位叔叔說得不錯,以後你說話
可得小心些。』倘若就此罷休,豈不極好?可是那時候我年少氣盛,勒馬讓在道邊,那少婦
縱驢先行,那少年一拍驢身,胯下花驢便也開步,我揚起馬鞭,向花驢臀上抽去,大笑道:
『快快走吧!』馬鞭距那花驢臀邊尚有尺許,只聽得嗤的一聲,那少年回身一指,指力凌空
而來,將我的馬鞭蕩得飛了出去。這一下可將我嚇得呆了,他這一指指力凌厲,遠勝於我。
    「只聽那婦人道:『既出了手,便得了結。』那少年道:『是。』勒轉花驢,向我衝過
來。我伸左掌使一招『攔雲手』向他推去,突然間嗤的一聲,他伸指戳出,我只覺左邊胸口
一痛,全身勁力盡失。」
    黃眉僧說到這裡,緩緩解開僧袍,露出瘦骨嶙嶙的胸膛來,只見他左邊胸口對準心臟處
有個一寸來深的洞孔。洞孔雖已結疤,仍可想像到昔日受創之重。所奇者這創口顯已深及心
髒,他居然不死,還能活到今日,眾人都不禁駭然。
    黃眉僧指著自己右邊胸膛,說道:「諸位請看。」只見該處皮肉不住起伏跳動,眾人這
才明白,原來他生具異相,心臟偏右而不偏左,當年死裡逃生,全由於此。
    黃眉僧縛好僧袍上的布帶,說道:「似這等心臟生於右邊的情狀,實是萬中無一。那少
年見一指戳中我的心口,我居然並不立時喪命,將花驢拉開幾步,神色極是詫異。我見自己
胸口鮮血泊泊流出,只道性命已是不保,那裡還有什麼顧忌,大聲罵道:『小賊,你說會使
金剛指,哼哼!達摩下院的金剛指,可有傷人見血卻殺不了人的麼?你這一指手法根本就不
對,也決不是金剛指。』那少年縱身上前,又想伸指戳來,那時我全無抗=御之能,只有束
手待斃的份兒。不料那婦人揮出手中馬鞭,捲住了少年的手臂。我迷迷糊糊之中,聽得她在
斥責兒子:『姑蘇姓慕容的,那有你這等不爭氣的孩兒?你這指力既沒練得到家,就不能殺
他,罰你七天之內……』到底罰他七天之內怎麼樣,我已暈了過去,沒能聽到。」
    崔百泉顫聲問道:「大……大師,以後……以後你再遇到他們沒有?」
    黃眉僧道:「說來慚愧,老衲自從經此一役,心灰意懶,只覺人家小小一個少年,已有
旭此造詣,我便再練一輩子武功,也未必趕他得上。胸口傷勢痊癒後,便離了大宋國境,遠
來大理,托庇於段皇爺的治下,過得幾年,又出了家。老僧這些年來雖已參司生死,沒再將
昔年榮辱放在心上,但偶而回思,不免猶有餘悸,當真是驚弓之鳥了。」
    段譽問道:「大師,這少年若是活到今日,差不多有六十歲了,他就是慕容博嗎?」
    黃眉僧搖頭道:「說來慚愧,老衲不知。其實這少年當時這一指是否真是金剛指,我也
沒看清楚,只覺得出手不大像。但不管是不是,總之是厲害得很,厲害得很……」
    眾人默然不語,對崔百泉鄙視之心都收起了大半,均想以黃眉僧這等武功修為,尚自對
姑蘇慕容氏如此忌憚,崔百泉嚇得神不守舍,倒也情有可原。
    崔百泉說道:「黃眉大師這等身份,對往事也毫不隱瞞,姓崔的何等樣人,又怕出什麼
丑了?在下本來就要將混入鎮南王府的原由,詳細稟報聯合會下和王爺,這裡都不是外人,
在下說將出來,請眾位一起參詳。」他說了這幾句話,心情激盪,已感到喉乾舌燥,將一碗
茶喝得碗底向天,又將過彥之那碗茶也端過來喝了,才繼續道:「我……我這件事,是
起……起於十八年前……」他說到這裡,不禁往窗外望了望。
    他定了定神,才又道:「南陽府城中,有一家姓蔡的土豪,為富不仁,欺壓良民。我柯
師哥有個朋友遭他陷害,全家都死在他的手裡。」過彥之道:「師叔,你說的是蔡慶圖這賊
子?」崔百泉道:「不錯。你師父說起蔡慶圖來,常自切齒痛恨。你師父向官府遞了狀子告
了幾次,都被蔡慶圖使錢將官司按了下來。你師父若能動動軟鞭,要殺了這蔡慶圖原是不費
吹灰之力,但他在江湖上雖然英雄氣概,在本鄉本土有家有業,自來不肯做觸犯王法之事。
我淮百泉可不同了,偷雞摸狗,嫖捨賭錢,殺人放火,什麼事都幹。這一晚我惱將起來,便
摸到蔡慶圖家中,將他一家三十餘口全宰了個乾淨。
    「我從大門口殺起,直殺到後花園,連花匠婢女都一個不留。到得園中,只見一座小樓
的窗上兀自透出燈火。我奔上樓去,踢開房門,原來是間書房,四壁一架的擺滿了書,一對
男女並肩坐在桌旁,正在看書。
    「那男子約莫四十歲上下,相貌俊雅,穿著書生衣巾。那女的年紀較輕,背向著我,瞧
不見她的面貌,但見她穿著淡綠輕衫,燭光下看去,顯得挺俊俏的,他奶奶的……」他本來
說得甚是斯文,和他平時為人大不相同,那知突然之間來了一句污言,眾人都是一愕。崔百
泉卻渾沒知覺,續道:「……我一口氣殺了三十幾個人,興致越來越高,忽然見到這對狗男
女,他奶奶的,覺得有些古怪。蔡慶圖家中的人個個粗暴兇惡,怎麼忽然鑽出這一對清秀的
狗男女來?這不像戲文裡的唐明皇和楊貴妃麼?我有點奇怪,倒沒想動手就殺了他們。只聽
得那男的說道:『娘子,從龜妹到武王,不該這麼排列。』」
    段譽聽到「從龜妹到武王」六字,尋思:「什麼龜妹、武王?」一轉念間,便即明白:
「啊,是『從龜妹到無妄』,那男子在說易經,」登時精神一振。
    聽崔百泉又道:「那女的沉吟了一會,說道:『要是從東北角上斜行大哥,再轉姊姊,
你瞧走不走得通呢?』」段譽心道:「大哥?姊姊?啊,那是『大過』、『既濟』。」跟著
一驚:「這女子說的明明是『凌波微步』中的步法,只不過位軒略偏,並未全對。難道這女
子和山洞中的神仙姊姊竟有什麼關聯?」
    崔百泉續道:「我聽他夫婦二人講論不休,說什麼烏龜妹子、大舅子、小姊姊,不耐煩
起來,大聲喝道:『兩個狗男女,你奶奶的,都給我滾出來!』不料這兩人好像都是聾子,
全沒聽到我的話,仍是目不轉睛的瞧著那本書。那女子細聲細氣的道:『從這裡到姊姊家,
共有九步,那是走不到的。』我又喝道:『走走走!走到你姥姥家,見你們的十八代祖宗去
吧!』正要舉步上前,那男的忽然雙手一拍,大笑道:『妙極,妙極!姥姥為坤,十八代祖
宗,喂,二九一十八,該轉坤位。這一步可想通了!』他順手抓起書桌上一個算盤,不知怎
樣,三顆算盤珠兒突然飛出,我只感胸口一陣疼痛,身子已然釘住,再也動彈不得了。
    這兩人對我仍是不加理會,自顧自談論他們的小哥哥、小畜生,我心中可說不出的害
怕。在下匪號『金算盤』,隨身攜帶一個黃金鑄成的算盤,其中裝有機括,七十七枚算珠隨
時可用彈簧彈出,可是眼見書桌上那算盤是紅木所製,平平無奇,中間的一檔竹柱已斷為數
截,顯然他是以內力震斷竹柱,再以內力激動算珠射出,這功夫當真他奶奶的了不起。
    「這一男一女越說越高興,我卻越來越害怕。我在這屋子裡做下了三十幾條人命的大血
案,偏偏僵在這裡,動是動不得,話又說不出,我自己殺人抵命,倒也罪有應得,可是這麼
一來,非連累到我柯師兄不可。這兩個多時辰,真比受了十年二十年的苦刑還要難過。直等
到四處雞啼聲起,那男子才笑了笑,說道:『娘子,下面這幾步,今天想不出來了,咱們走
吧!』那女子道:『這位金算盤崔老師幫你想出了這一步妙法,該當酬謝他什麼才是!』我
又是一驚,原來他們早知道我的姓名。那男子道:『既然如此,且讓他多活幾年。下次遇著
再取他性命吧!他膽敢罵你罵我,總不成罵過就算。』說著收起了書本,跟著左掌回轉,在
我背心上輕輕一拂。解開了我的空道。這對男女就從窗中躍了出去。我一低頭,只見胸口衣
衫上破了三個洞也,三顆算盤珠整整齊齊的釘在我胸口,真是用尺來量,也不容易準得這麼
釐毫不差。喏喏喏,諸位請瞧瞧我這副德行。」說著解開了衣衫。
    眾人一看,都忍不住失笑。但見兩顆算盤珠恰好嵌在他兩個乳頭之上,兩乳之間又是一
顆,事隔多年,難得他竟然並不設法起出。崔百泉搖搖頭,扣起衫鈕,說道:「這三顆粒算
盤珠嵌在我身上,這罪可受得大了。我本想用小刀子挖了出來,但微一用力,撞動自己穴
道,立時便暈了過去,非得兩個時辰不能醒轉。慢慢用挫傷刀或沙紙來挫、來擦嗎?還是疼
我爺爺奶奶的亂叫。這罪孽陰魂不散,跟定了我,只須一變天要下雨,我這三個地方就痛得
他媽的好不難熬,真是比烏龜殼兒還靈。」眾人不由得又是駭異,又是好笑。
    崔百泉歎了口氣道:「這人說下次見到再取我性命。這性命是不能讓他取去的,可是只
要遇上了他,不讓他取也是不成。唯一的法子只有不讓他遇上。事出無奈,只好遠走高飛,
混到鎮南王爺的府上來,這裡有段王爺、高侯爺、褚朋友這許多高手在,終不成眼睜睜的袖
手不顧,讓我送了性命。這三顆撈什子嵌在我胸口上,一當痛將起來,只有拚命喝酒,胡裡
糊塗的熬一陣。什麼雄心壯志、傳宗接代,都他媽的拋到九霄雲外去了。」
    眾人均勻想:「此人的遭際和黃眉僧其實大同小異,只不過一個出家為僧,一個隱性埋
名而已。」段譽問道:「霍先生,你怎知這對夫婦是姑蘇慕容氏的?」他叫慣了霍先生,一
時改不過口來。
    崔百泉搔搔頭皮,道:「那是我師哥推想出來的。我挨了這三顆算盤珠後,便去跟師哥
商量,他說,武林中只有姑蘇慕容氏一家,才會『以彼之道,還施彼身』。我慣用算盤珠打
人,他便用算盤珠打我。『姑蘇慕容』家人丁不旺,他媽的,幸虧他人丁稀少,要是千子百
孫,江硝上還有什麼人勝下來,就只他慕容氏一家了。」他這話對『大理段氏』實在頗為不
敬,但也無人理會。只聽他續道:「他這家出名的人就只一個慕容博,四十三年前,用金剛
指力傷了這位大師的少年十五六歲,十八年前,給我身上裝算盤珠的傢伙當時四十來歲,算
來就是這慕容博了,想不到我師哥又命喪他手。彥之,你師父怎地得罪他了?」
    過彥之道:「師父這些年來專心做生意,常說『和氣生財』,從沒跟人合氣,決不能得
罪了『姑蘇慕容』家。我們在南陽,他們在蘇州,路程可差了十萬八千里。」
    崔百泉道:「多半這慕容博找不到我這縮頭烏龜,便去問你師父。你師父有義氣,寧死
也不肯說我是在大理,便遭了他毒手。柯師哥,是我害了你啦。」說著淚水鼻涕齊下,嗚咽
道:「慕容博,博博博,我剝你的皮!」他哭了幾聲,轉頭向段正淳道:「段王爺,我話也
說明白了,這些年來多謝你照拂,又不拆穿我的底細,崔某真是感激之至,卻也難以圖報。
我這可要上姑蘇去了。」段正淳奇道:「你上姑蘇去?」
    崔百泉道:「是啊。我師哥跟我是親兄弟一般。殺兄之仇,豈能不報?彥之,咱們這就
去吧!」說著向眾人團團一揖,轉身便出。過彥之也是拱手為禮,跟了出去。
    這一著倒大出眾人意料之外,眼見他對姑蘇慕容怕得如此厲害,但一說到為師兄報仇,
明知此去必死,卻也毫不畏懼。各人心下暗暗起敬。段正淳道:「兩位不忙。過兄遠來,今
晚便在舍下歇一宿,明日一早動身不遲。」崔百泉停步轉身,說道:「是,王爺吩咐,我們
再擾一餐便了。彥之,咱們喝酒去。」帶了過彥之出外。
    保定帝對段正淳道:「淳弟,明日你率同華司徒、范司馬、巴司空,前去陸涼州身戒
寺,代我在玄悲大師靈前上祭。」段正淳答應了。慧真、慧觀下拜致謝。保定帝又向段正淳
道:「拜見五葉方丈後,便在身戒寺等候少林寺的大師們到來,請他們轉呈我給玄慈方丈的
書信。」向巴天石道:「寫下兩通書信,一通致少林方丈,一通致身戒寺方丈,再備兩份禮
物。」巴天石躬身奉旨。保定帝道:「你陪少林寺的兩位大師下去休息吧。」待巴天石陪同
慧真、慧觀二僧出去,保定帝道:「我段氏源出中原武林,數百年來不敢忘本。中原武林朋
友來到大理,咱們禮敬相待。可是我段氏先祖向有遺訓,嚴禁段氏子孫參與中原武林的仇殺
私門。玄悲大師之死,我大理仙家雖不能袖手不理,但報仇之事,仍當由少林派自行料理,
我們不能插手。」段正淳道:「是,兄弟理會得。」
    黃眉僧道:「這中間的分寸,當真不易拿捏。咱們非相助少林派不可,卻又不能混入仇
殺。慕容氏一家雖然人丁不旺,但這樣的武林世家,朋友和部屬必定眾多。少林派與姑蘇慕
容正面為敵,實是震驚武林的大事,腥風血雨,不知要殺傷多少人命。大理國這些年來國泰
民安,咱們倘若捲入了這個漩渦,今後中原武人來大理尋釁生事,只怕要源源不絕了。」
    保定帝道:「大師說得是。咱們只有一面憑正道行事,一面處處讓人一步。淳弟,你須
牢牢記得『持正忍讓』這四個字。」段正淳躬身領訓。
    黃眉僧道:「兩位賢弟,這就別過,我還得去萬劫谷走一遭。」眾人均感詫異。保定帝
道:「師兄去萬劫谷尚有何事?可要帶什麼人?」黃眉僧呵呵笑道:「我連兩個小徒也不
帶。兩位賢弟且猜上一猜,我去萬劫谷何事?」保定帝與段正淳見他笑吟吟地,料來並非什
麼難事,卻也猜想不透。黃眉僧對段譽笑道:「賢侄多半猜得到。」
    段譽一怔:「為什麼伯父和爹爹都猜不到,我反而猜得到?」一沉吟間,已知其理,笑
道:「大師要去覆局。」黃眉僧哈哈大笑,說道:「正是。我怎地會贏得延慶太子這局棋,
實在廳怪之極。他自己填死一隻眼,那是什麼緣故?」段譽搖頭道:「小侄也想不明白。」
黃眉僧道:「莫非石屋中或青石上有什麼古怪?老衲非再去瞧瞧不可。」喜弈之人下了一局
之後,不論是勝是敗,事後必定細加推敲,何處失著失先,何處過強過緩,定要鑽研明白,
方得安心。黃眉僧這局棋勝得尤其奇怪,若不弄清楚這中間的關鍵所在,難免煩惱終身。
    當下保定帝起駕回宮。黃眉僧吩咐兩個徒兒回拈花寺,獨自來到萬劫谷,將段延慶震裂
了的青石棋局重行拼起,一著著的從頭推想。
    段正淳送了保定帝和黃眉僧出府,回到內室,想去和王妃敘話。不料刀白鳳正在為他又
多了個私生女兒鐘靈而生氣,閉門不納。段正淳在門外哀告良久,刀白鳳發話道:「你再不
走,我立刻回玉虛觀去。」
    段正淳無奈,只得到書房悶坐,想起鐘靈為雲中鶴擄去,不知鐘萬仇與南海鱷神是否能
救得回來,褚萬里等出去打探訊息,迄未回報,好生放心不下。從懷中摸準出甘寶寶交來的
那只黃金鈿盒,瞧著她所寫那幾行蠅頭細字,回思十七年前和她歡聚的那段銷魂蝕骨的時
光,再想像她苦候自己不至而被迫與鐘萬仇成婚的苦楚,不由得心中大痛:「那時她還只是
個十七歲的小姑娘,她父親和後母待她向來不好,腹中懷了我的孩兒,卻教她如何做人?」
    越想越難過,突然之間,想起了先前刀白鳳在席上對華司徒所說的那名話來:「這條地
道通入鐘夫人的居室,若不堵死,就怕咱們這裡有一位仁兄,從此天天晚上要去鑽地道。」
當即召來一名親兵,命他去把華司徒手下兩名得力家將悄悄傳來,不可洩漏風聲。
    段譽在書房中,心中翻來覆去的只是想著這些日子中的奇遇:跟木婉清訂了夫婦之約,
不料她竟是自己妹子,豈知奇上加奇,鐘靈竟然也是自己妹子。鐘靈被雲中鶴擄去,不知是
否已然脫險,實是好生牽掛。又想慕容博夫婦鑽研『凌波微步』,不知跟洞中的神仙姊姊是
否有什麼瓜葛?難道他們是『逍遙派』的弟子?神仙姊姊吩咐我去殺了他們?這對夫婦武功
這樣高強,要我去殺了他們,那真是天大的笑話了。
    又想這些日子給關在石屋之中,幸好沒做下亂倫的事來,當真僥倖之至,『凌波微步』
的步法練得倒熟了許多,可是神仙姊姊吩咐的功課卻耽誤得久了。當下便探手入懷,要去取
卷軸出來,手指剛碰到,便覺不妙,急忙取出,口中連珠價的只叫:「啊喲,啊喲!」但見
那卷軸早已撕成了一片片碎帛,胡亂捲成一卷,一展開來,那裡還成模糊?破帛碎縑,最多
出只勝下兩三成,鄭家的圖形文字更爛得不堪。段譽全身如墜冰窖,心中只道:「怎麼……
怎麼會變成這個樣子?」
    過了良久,才依稀想起,給青袍怪客關在石屋之時,他體內燥熱難當,將全身衣衫亂撕
亂扯,到後來狂走疾奔,仍是不斷亂撕衣衫,迷糊之中,那裡還分得出是衣衫不是卷軸,自
然是一併撕得稀爛,隨手亂拋。
    對著圖中裸女的斷手殘肢發了一陣呆,又不自禁的大有如釋重負之感,「卷軸已爛,神
仙姊姊的神功便練不成了,這不是我不肯練,而是沒法練。什麼殺盡『逍遙派』弟子云云,
一概不算了。」將破碎帛片投入火爐,打著了火,燒成了灰燼。心想:「這卷軸中的裸體圖
開,多看一次,便褻瀆了一次神仙姊姊,如此火化,正乃天意。」
    眼見天色已晚,於是到母親房去,想陪好心產話,跟她一起吃飯。來到房外,卻見房門
緊閉。服侍王妃的婢女笑嘻嘻的道:「王妃睡了,公子明天來吧。」段譽心道:「啊,是
了,爹爹在房裡。」轉身出來,想去找木婉清說話,走過一條迴廊,卻覺還是暫且避嫌的
好,此時見面,徒然惹她傷心。百無聊賴之際,信步走到後花園中。
    此時天色已然朦朧,在池邊亭中坐了一會,眼見一彎新月從東昇起,心想這月光也會照
到劍湖之畔的無量玉壁上,再過幾個時辰,玉壁上現出一柄五彩繽紛的長劍,便會指著神仙
姊姊所居的洞府。正想得出神,忽聽得圍牆外輕輕傳來了幾下口哨聲,停得一停,又響了幾
下。若在往日,聽了毫不在意,但他自經這幾日來的一番閱歷,心知有異,尋思:「莫非是
江湖人物打暗號?」
    過不多時,哨聲又起,突見牡丹花壇外一個人影快速掠過,奔到圍牆邊,躍上了牆頭。
段譽失聲叫道:「婉妹!」那人正是木婉清。只見她湧身躍起,跳到了牆外。
    段譽又叫了聲:「婉妹!」奔到木婉清躍進下之處,他可沒能耐躍上牆頭,花園後門就
在旁邊,但上了閂,又有鐵鎖鎖著,只得大叫:「婉妹,婉妹!」
    只聽木婉清在牆外大聲道:「你叫我幹麼?我永遠不再見你面。我跟我媽去了。」段譽
急道:「你別走,千萬別走!」木婉清不答。
    過了一會,只聽得牆外一個年紀較大的女子聲音說道:「婉兒,咱們走吧!唉!沒有用
的。」木婉清仍是不答。段譽料得那女子必是秦紅棉,叫道:「秦阿姨,你們都請進來。」
    秦紅棉道:「進來幹什麼?好讓你媽媽殺了我嗎?」
    段譽語塞,用力錘打園門,叫道:「婉妹,你別走,咱們慢慢想法子。」木婉清道:
「有什麼法子好想?老天爺也沒法子。」頓了一頓,突然叫道:「啊!有一個法子,你幹不
干?」段譽喜道:「好啊,什麼法子?」
    只聽得嗤嗤聲響,一處藍印印的刀刃從門縫中插進來,切斷了門閂,跟著砰砰兩響,園
門飛開,木婉清站在門口,手中執著那柄藍印印的修羅刀,說道:「你伸過脖子來,讓我一
刀割斷了,我立刻自殺。咱倆投胎再世做人,那時不是兄妹,就好做夫妻了。」
    段譽嚇得呆了,顫聲道:「這……這不……不成的!」
    木婉清道:「我肯,你為什麼不肯?要不然你先殺我,你再自鐐。」說著將修羅刀遞將
過來。段譽急退兩步,說道:「不行,不行!」
    木婉清慢慢轉過身去,挽了母親手臂,快步走了。段譽呆呆望著她母女倆的背影隱沒在
黑暗之中,良久良久,凝立不動。
    月亮漸漸升至中天,他兀自呆立沉思。突然間後頸一緊,身子被人凌空提起,一人低聲
笑道:「你要死還是要活?做我師父,是死師父,做我徒兒,是活徒兒!」正是南海鱷神的
聲音。
    段正淳帶著華赫艮手下的兩名得力家將,快馬來到萬劫谷。這兩名家將隨同華赫艮挖掘
地道,知道地道的入口所在,搬開掩蓋在入口上的樹枝。一名家將道:「小人帶路。」
    段正淳道:「不用!你兩個在這裡等我。」正要向地道中爬去,忽見西首大樹後人影一
閃,身法甚是迅速。段正淳立即縱起,奔將過去,低聲喝道:「什麼人?」
    大樹後那人低聲道:「王爺!是我,崔百泉。」斜著身子出來。段正淳廳道:「崔兄到
這裡來幹部什麼?」崔百泉道:「小人聽得王爺的千金給奸人擄掠了去,和過師侄兩人分出
來尋找。小人在路上見到了些線索,推想小姐逃到了這裡,那奸人卻似乎仍在緊追不捨」段
正淳心下恍然:「這崔百泉是個恩怨分明的漢子,他在我家躲了這些年,有恩未報。此次去
找姑蘇慕容報仇,是決意將性命送在他手裡。他只盼能為我找回靈兒,報答我這十多年來的
相庇之情。」當即深深一揖,說道:「崔兄高義,在下感激不盡。」崔百泉道:「小人到那
邊去找。」身形一幌,沒入了樹林之中,輕功頗為了得。
    段正淳略感寬懷,心想:「這崔兄的武功,不在萬里、丹臣他們之下。」當下回到地道
入口處,鑽了進去。
    爬行一程,地道分岔。他已問明華司徒的兩名家將,知道地道東北通向先前囚禁段譽與
木婉清的石屋,西北通向鐘夫人臥室,當即向西北方爬去。來到盡頭,將頭頂木板輕輕托起
數寸,眼前便見光亮,從縫隙中望上去,只見到一雙淺紫色的鄉花鞋子踏在地下。
    段正淳心頭大震,將木板又托起兩寸,只聽得甘寶寶長長歎了口氣,過了一會,幽幽的
道:「倘若你不是王爺,只是個耕田打獵的漢子,要不然,是偷雞摸狗的小賊也好,是打家
劫舍的強人出好,我便能跟了你去……我一輩了跟了你去……」跟著幾滴淚水掉下來,落在
她花鞋邊的地板上。段正淳胸口熱血上湧,心道:「我不做王爺了,我做小賊、做強人去,
讓你一輩子跟著我。這王爺有什麼做頭?」
    只聽甘寶寶又道:「難道……難道這一輩子我當真永遠不再見你一面?連一面也見你不
著?我……我還是死了的好……淳哥,淳哥……你想我不想?」這幾下低呼,當真是蕩氣回
腸。段正淳忍不住低聲道:「寶寶,親親寶寶。」
    甘寶寶吃了一驚,站起身來,隨即又歎了口氣,自言自語:「我又在做夢了,夢裡又聽
到你在叫我啦。」
    段正淳低聲道:「親親寶寶,是我在叫你,我一直在想你,記掛著你。」
    甘寶寶驚呼一聲:「淳哥,當真是你?」段正淳揭開木板,鑽了出來,低聲道:「親親
寶寶,是我!」甘寶寶突然見到段正淳,登時臉上全沒了血色,走上幾步,身子搖幌。段正
淳搶上去將她摟住。甘寶寶身子一顫,暈了過去。
    段正淳忙捏她人中。甘寶寶悠悠醒轉,覺到身在段正淳懷中,他正在親自己的臉,歡喜
得便似全身都要炸了過來,腦中暈眩,低聲道:「淳哥,淳哥,我……我又在做夢啦。」段
正淳緊緊抱住她溫軟的身子,在她耳邊低聲道:「親親寶寶,你不是做夢,是我在做夢!」
    突然門外有人粗聲喝道:「誰?誰在房裡?我聽到是個男人。」正是鐘萬仇的聲音。
    段正淳和甘寶寶都大吃一驚。甘寶寶大聲道:「是我,什麼男人,女人,又在胡說八道
了!」段正淳在她耳邊道:「你跟我逃走!我去做小賊、強盜,我不做王爺了!」甘寶寶大
喜,低聲道:「我跟你去做小賊老婆,做強盜老婆。便做一天……也是好的。」
    鐘萬仇不得妻子許可,不敢隨便入房,但在窗外已見到一個男子的黑影,大叫:「你房
裡有男人,我……我見了!」再不理會妻子是否准許,砰的一聲,飛足踢開了房門。
    段譽給南海鱷神抓住了後領,提在半空,登時動彈不得。他的『北冥神功』只練成一路
『手太陰肺經』,只有大拇指的少商穴和人相觸,而對方又正在運勁,方能吸入內力,其餘
穴道卻全不管用。他正想張口呼叫,南海鱷神什左手按住他口,抱起他發足疾馳,直到遠離
鎮靜南王府的僻靜之處,才放他下地,一手仍是抓住他後領,生怕他使出古怪步法逃走。
    段譽苦笑道:「原來你改變主意,不想做我徒兒,要做烏龜兒子王八蛋了。」南海鱷神
道:「誰說的?你先磕還我八個響頭,將我逐出門牆,不要我做徒兒了,然後再向我磕八個
響頭,拜我為師。咱們規規矩矩,一清二楚,那我就沒烏龜兒子王八蛋的事。」段譽啞然失
笑,搖頭道:「我不幹!我此刻給你抓住,全無還手之力,你殺死我好了。」南海鱷神道:
「呸,我才不上你這個當,老子決不會給人驢得做上烏龜兒子王八蛋。你道我好蠢麼?」段
譽道:「你好聰明,十分聰明!」
    南海鱷神想出了『妙計』,只道可以『規規矩矩、一清二楚』的手續完備,就可化稈為
師,豈知對方寧死不磕十六個響頭,盤算了幾天的如意算盤全然打不響,不禁大感彷徨。
    段譽道:「你南海派的規矩,徒兒可不可以殺師父?」南海鱷神道:「當然不可以,只
有師父殺徒兒,決沒徒兒殺師父的事。」段譽道:「那麼徒兒聽師父的吩咐呢,還是師父聽
徒兒的吩咐?」南海鱷神道:「自然是徒兒聽師父的吩咐,你拜我為師之後,什麼事都得聽
我吩咐。」段譽笑道:「現下你還是我徒兒,我叫你去奪回小師娘來,你辦好了沒有?」
    南海鱷神道:「他媽的,我跟雲老四動手打架,小師娘的老子也趕了來,乘機把小師娘
搶了去。」段譽聽到鐘靈已逃脫雲中鶴毒手,心下大喜。
    南海鱷神又道:「後來我又跟小師娘的老子打架,他打了一會就不肯打了,小師妨那時
已自己走了。雲老四說,咱們得去萬劫谷殺了鐘萬仇。」段譽道:「為什麼?」南海鱷神
道:「這件大事不可不辦,否則岳老二在江湖上一輩子抬不起頭來,人人都瞧我不起。」段
譽奇道:「那是什麼道理?雲老四騙人,你不用聽他的。」
    南海鱷神道:「不,不!雲老四是為我好。你不明白這中間的道理,我來指點你。那小
姑娘是我師娘,已長了我一輩,她的老子便長我兩輩,他媽的,鐘萬仇是什麼東西,怎能長
我兩輩?非殺了他不可。雲老四還說,他要去搶鐘萬仇的老婆來做老婆,他是顧念『四大惡
人』的義氣,完全為我出力,奮不顧身,勉為其難。」
    段譽更加奇怪,問道:「那是什麼道理?」南海鱷神道:「鐘萬仇的老波,是我師娘的
母親,眼下也長了我兩輩。倘若雲老四搶了她來做了老婆,那就是岳老二把弟的老婆,是我
的弟婦。她的女兒就比我低了一輩,是我的侄女。你是我侄女的老公,是我的侄婿,也比我
低了一輩。那時候我叫你師父,你叫我姻伯,咱兩個不是兩頭大嗎?哈哈!這法兒真妙。」
    段譽哈哈大笑。南海鱷神道:「快走,快走,趕緊去辦了這件大事,這世上決不容有比
岳老二高上兩輩之人。」抓住段譽手,飛步向萬劫谷奔去。
    段正淳聽得鐘萬仇踢門進房,腦中閃過一個念頭:「不能殺他!」輕輕掙脫甘寶寶的摟
抱,鑽入地洞,托好了洞口木板。
    鐘萬仇手提大刀,衝進詳盡來,卻見房中便只甘寶寶一人,忙到衣櫥、床底、門後各處
搜尋,別說沒男人,連鬼影也沒半個,心中大奇。甘寶寶怒道:「你又來欺侮我了,快一刀
殺了我乾淨。」鐘萬仇找不到男人,早已喜悅不勝,急忙拋開大刀,陪笑道:「夫人,是我
眼花,定是剛才多喝了幾杯!」一面說,一面兀自東張西望。
    突然門外腳步聲急,鐘靈大叫:「媽,媽!」飛步搶進房來。跟著雲中鶴的聲音叫道:
「你逃到天邊,我也要捉到你。」快步追了進來。
    鐘靈叫道:「爹,這惡人……這惡人又來追我……」她逃避雲中鶴的追逐,早已上氣不
接下氣,幸好自己家中門戶熟悉,東躲西藏,而雲中鶴在這此轉彎抹角的所在,又施展不出
輕功,才給她逃到了母親房中。雲中鶴見鐘萬仇夫婦都在房中,不木材不大喜,心想正好就
此殺了鐘萬仇,將鐘夫人、鐘靈兩個一併擄去。
    鐘萬仇連發三掌,都給雲中鶴閃身避開。雲中鶴繞過桌子,去追鐘靈,心想:「得把小
妞兒先點倒了,再殺其父而奪其母,免得給她逃走。」鐘靈叫道:「竹篙子,你再追我,我
可要呵你癢了。」雲中鶴一怔,叫道:「你呵得我著?再試試看。」說著縱身向她撲去。
    那日鐘靈給雲中鶴抱了去,拚命掙扎,卻那裡掙得脫他的掌握?心裡怕得要命,只聽得
南海鱷神遠遠追來,大叫:「師娘,師娘!你伸手掏他的腋窩兒,這瘦竹篙可最怕癢。」鐘
靈心想:「呵癢嗎?那倒是我的拿手本事。」伸出手來,正要往雲中鶴腋窩裡呵去,不料雲
中鶴先聽到南海鱷神的話,不等鐘靈手到,忍不住已笑了起來。這麼一笑,便奔不快了,南
海鱷神跟著便即追到。
    雲中鶴道:「岳老三,你可上了人家的當啦!」南海鱷神道:「什麼上當不上當?快放
下我師娘,要不然便償償鱷嘴剪的滋味。」雲中鶴無可奈何,只得將鐘靈放下。鐘靈乘雲中
鶴不備,伸手便去呵癢。雲中鶴彎了腰,笑得喘不過氣來。他越是笑,鐘靈越是不住手的
呵。雲中鶴一面笑,一面不住咳嗽。南海鱷神道:「師娘,你這就饒了他吧,再呵下去,他
一口氣接不上來,可活不成啦!」鐘靈好生廳怪,這惡人武功很高,怎麼會給人呵癢呵死?
說道:「我不信,我呵死他試試看。」南海鱷神道:「不成,試不得,呵死了便活不轉了。
雲中鶴的練功罩門是在腋下『天泉穴』,這地方碰也碰不得。」
    鐘靈聽他這和說,便放手不再呵關頭。支中鶴站直身子,突然一口唾沫向南海鱷神吐
去,罵道:「死鱷魚,臭鱷魚!我練功的罩門所在,為什麼說與外人知道?」鐘靈道:「好
啊,你罵人!」伸手又支呵他癢,不料這一次卻不靈了,雲中鶴飛出一腳,將她踢了個筋
鬥,遠遠的站在一旁。
    南海鱷神扶起鐘靈,問道:「師娘,你摔痛了沒有?」鐘靈還沒回答,只見鐘萬仇提刀
追來,叫道:「臭丫頭,你死在這裡幹什麼?」南海鱷神回頭喝道:「她媽的,你不幹不淨
的嚷嚷什麼?」鐘萬仇怒道:「我自己罵我女兒,管你什麼事?」南海鱷神大發脾氣,指著
鐘萬仇大叫:「你……你這狗賊,居然想佔我便宜?我……我岳老二跟你拚了。」鐘萬仇
道:「我佔你什麼便宜了?」南海鱷神道:「她是我師娘,已然比我大了一輩,那是事出無
奈,我也漢什麼法子。你卻自稱是她老子,這……這……你……不是更比我大上兩輩?岳老
二在南海為尊,人人叫我老祖宗,老爺爺,來到中原,卻處處比人矮上一兩輩。老子不幹,
萬萬不幹!」
    鐘萬仇道:「你不幹就不幹。她是我親生女兒,我自然是她老子,又有什麼『自稱』不
『自稱』的?」南海鱷神歪著頭向他父女瞧了一會,說道:「你當然是『自稱』。我師娘這
麼美麗,你卻醜得像個妖怪,怎麼會是她老子?我師娘定然是旁人生的,不是你生的。你是
假老子,不是真老子!」鐘萬仇一聽,氣得臉也黑了,提刀向南海鱷神便砍。
    鐘靈忙勸道:「爹爹,這人將我從惡人手裡救了出來,你別殺他!」
    鐘萬仇怒火沖天,罵道:「臭丫頭,我早疑心你不是我生的。連這大笨蛋都這麼說,還
有什麼假的?我先殺他,再殺你,然後去殺你媽媽!」
    鐘靈見二人鬥了起來,一時勝敗難分,大聲叫道:「喂,岳老三,你不可傷我爹爹。」
又叫:「爹爹,你不能傷了岳老三!」便自走了。
    她回到萬劫谷來,疲累萬分,到自己房中倒頭便睡。睡到半夜裡,只聽得雲中鶴大呼小
叫,一間間房挨次搜來,急忙起身逃走。
    這時鐘靈料知走不近身去呵支中鶴的癢,一瞥眼見到地洞口的木板,她曾被華赫錄由此
擒入地道,當即奔過去掀起開木板,鑽了進去。
    爬出丈餘,黑暗中雙手亂抓,突然抓到一隻纖細的足踝,只聽得鐘靈大叫:「啊喲!」
揮足要想掙脫。雲中鶴大喜之下,怎容她掙脫,臂上運勁,要拉她出來,那知一拉之下,鐘
靈又是大叫:「啊喲!」卻拉她不動,似乎前面有人拉住了她。便在此時,雲中鶴只覺雙腳
足踝一緊,已被人緊緊握住了向外拉扯,但聽得鐘萬仇叫道:「快出來,快出來!」
    卻是鐘萬仇怕他傷害女兒,追入地道,要拉他出來。鐘萬仇扯了兩下不動,正欲運勁,
突覺自己雙腳足踝被人抓住,一股力道向外拉扯,南海鱷神嘶啞的嗓子叫道:「馬臉的丑家
伙,你『自稱』是我師娘的老子,想高我岳老二兩輩,今日非殺了你不可。」
    原來南海鱷神恰於此時帶著段譽趕到,在房外眼見鐘靈、支中鶴、鐘萬仇三人鑽進了地
道,心想當務之急,莫過於殺了這個『自稱高我兩輩的傢伙』,當即竄入房中,跟著鑽入地
道,拉住了鐘萬仇雙足。
    段譽急忙奔進房來,對鐘夫人道:「鐘伯母,救鐘靈妹子要緊。」正欲鑽入地道,突然
身子被人一推,當即摔倒。
    一個女子叫道:「岳老三、雲老四,你兩個快快出來!老大吩咐,叫你們兩個不得自相
殘殺!」正是『無惡不作』葉二娘,奉了段延慶之命,來召喚南海鱷神和支中鶴。她來得遲
了一步,但見到雲中鶴鑽入地道,鐘萬仇與南海鱷神先後鑽進,只道南海鱷神要去追殺支中
鶴,雲老四武功不及他,只怕給他殺了,老大非大大怪罪不可。叫了幾聲,不見南海鱷神出
來,當即鑽進地洞,抓住了南海鱷神雙腳,奮力要拉他出來。
    段譽叫道:「喂喂,你們不可傷我鐘靈妹子,她本來是我沒過門的妻子,現下是我妹子
啦!」但聽得地道中吆喝叫嚷,聲音雜亂,不知是誰在叫些什麼,心想三大惡人擠在地道之
中,鐘靈定是凶多吉少,她對我有情有義,我雖無武功,也當拚命相救,當即撲到地洞口,
抓住葉二娘的雙腳足踝,用力要拉她出來。
    他雙手緊握,自然而然便是葉二娘足踝上低陷易握的所在,此處俗稱『手一束』,剛好
一手可以抓住,卻是『足太陰脾經』中的『三陰交』大穴,乃是『足少陰腎經』、『足太陰
脾經』、『足厥陰心包經』三陰交會之處。他大拇指的『少商穴』一與葉二娘足踝『三陰
交』要穴相接,雙方同時使勁,葉二娘的內力立即倒瀉而出,湧入段譽體內。
    地道內轉側不易,支中鶴抓住鐘靈足踝,鐘萬仇恨抓住雲中鶴足踝,南海鱷神抓住鐘萬
仇足踝,葉二娘抓住南海鱷神足踝,最後段譽拉住葉二娘足踝,除了鐘靈之外,五個人都拚
命要將前面之人拉出地道。鐘靈無甚力氣,本來支中鶴極易將她拉出,但不知如何,竟似有
人緊緊拉住了她,不讓她出來!
    這一連串人都是拇指少商穴和前人足踝三陰交穴相連。葉二娘的內力瀉向段譽,跟著內
力傳遞,南海鱷神、鐘萬仇、去中鶴、鐘靈四人的內力也奔瀉而出。鐘靈本來沒什麼內力,
倒也罷了。餘下四人卻都嚇得魂飛魄散,拚命揮腳,想擺脫後人的掌握,但給緊緊抓住了,
說什麼也摔不脫,越是用勁使力,內力越是飛快的散失。
    雲中鶴只覺鐘靈腳上源源傳來內力,跟著又從自己腳上傳出,心想這小妞兒如何有如此
深厚內力,實在奇怪,好在自己腳步上內力散失,手上卻有補充,自然說什麼也不肯放脫鐘
靈足踝,以免有去無來。鐘萬仇等也是一般的念頭,儘管心中害怕,雙手卻越抓越緊,正如
溺水之人死命抓著任何外物不放,逃生活命,全伏於此。
    這一連串人在地道中什麼也瞧不見,起初還驚喚叫嚷:「老大叫你們去!」「快放開我
腳!」「老子宰了你!」「抓著我幹什麼?快鬆手!」「媽!媽!爹爹!」到後來突覺手上
傳來的內力漸弱,足踝上內力的去勢卻絲毫不減,更是驚駭無比。
    段譽拉扯良久,但覺內力源源湧入身來,他先前在無量山有過經歷,這時已能應付,第
當燥熱難當之際,便將湧到的內力儲入膻中氣海。可是過得良久,只覺膻中氣海似乎要脹表
明一般,漸漸害怕起來,但想鐘靈遭遇極大凶險,無論如何不能放手,咬緊了牙齒拚命抵
受。
    甘寶寶眼見怪事接續而來,登時手足無措,心中兀自在回思適才給段正淳摟在懷中親熱
的消魂滋味,坐在椅上呆呆出神,嘴裡輕輕叫著:「淳哥,淳哥,他叫我『親親寶寶』,他
抱著我親我,這次是真的,不是做夢!」
    段譽胸口煩熱難忍,手上力道卻越來越大,這時地道中眾人的內力,幾有半數都移入了
他體內。他終於將葉二娘慢慢拉出了地洞,跟著南海鱷神、鐘萬仇、雲中鶴、鐘靈一連串的
拉扯著出來。段譽見到鐘靈,心下大慰,當即放開葉二娘,搶前去扶鐘靈,叫道:「靈妹,
靈妹,你沒受傷嗎?」
    葉二娘等四人的內力都耗了一半,一個個鬆開了手,坐在地板上呼呼喘氣。
    鐘萬仇突然叫道:「有男人!地道內有男人!是段正淳,段正淳!」他突然想明白了
「夫人房內有此地道,必是段正淳幹的好事,適才在房外聽到男人聲音,見到男人黑影,必
是段正淳無疑。」妒火大熾,搶過去一把推開段譽,抓住鐘靈後領,要將她搓在一旁,然後
衝進地道去揪段正淳出來。
    甘寶寶聽他大叫『段正淳』,登時從沉思中醒轉,站起身來,心中只是叫苦。
    鐘萬仇沒想到自己內力大耗,抓住鐘靈後領非但擲她不動,反而雙足酸軟,一交坐倒在
地。但他兀自不死心,仍是要將鐘靈扯離地洞,說什麼也不能放過了段正淳。
    扯得幾扯,只見地洞中伸上兩隻手來,握在鐘靈雙手手腕上,鐘萬仇大叫:「段正淳,
你上來,我跟你拚個死活。」用力拉扯鐘靈向後,地洞中果然慢慢帶起一個人來。
    這人果然是個男人!
    鐘萬仇大叫:「段正淳!」放下鐘靈,撲上去揪住他胸膛,提將起來,只見這人獐頭鼠
目,愁眉苦臉,歪嘴聳肩,身材瘦削,與段正淳大大不同。段譽叫道:「霍先生,你怎麼在
這裡?」原來這人是金算盤崔百泉。
    鐘萬仇大叫:「不是段正淳!」仰天摔倒,抓著崔百泉的五指兀自不放。突然之間,地
洞中又伸起兩隻手,抓在崔百泉的雙腳足踝之上。鐘萬仇大叫:「段正淳!」用力拉扯,又
扯出一個人來。
    只見這人頭頂無發,惟有香疤,是個和尚,滿臉皺紋,雙眉焦黃,不但是和尚,而且是
個極老的老和尚。段譽叫道:「黃眉大師,你怎麼在這裡?」原來這老僧正是黃眉大師。
    鐘萬仇奮起殘餘的精力,再將黃眉僧拉出地洞,他足上卻再沒人手握著了。鐘萬仇衝進
地道,過了良久,氣喘喘的爬出來,叫道:「沒人了,地道內沒人。」瞧瞧崔百泉,瞧瞧黃
眉僧,這兩人說什麼也不能是鐘夫人的情夫,心下大慰,叫道:「夫人,對不住,我……我
又怨枉了你!」這時精力耗竭,爬在地洞口只是喘氣,再也站不起來了。
    黃眉僧、崔百泉、葉二娘、南海鱷神、雲中鶴五人都坐在地下,運氣調息。五人中黃眉
僧功力遠勝,不久便即站起,喝道:「三個惡人,今日便饒了你們性命,今後再到大理來羅
皂,休怪老僧無情!」
    葉二娘、南海鱷神、雲中鶴於地道中的奇變兀自摸不到絲毫頭腦,只道是黃眉僧使的手
腳,心想這老和尚連老大也鬥他不過,他一下子取了我一半內力去,那裡還敢作聲。三人又
調息半晌,慢慢站起,向黃眉僧微微躬身,出房而去。此時三大惡人已全無半分惡氣。
    黃眉僧、崔百泉、段譽三人別過鐘萬仇夫婦與鐘靈,出谷而支,來到谷口,段正淳帶著
兩名家將正在等候。段正淳、段譽父子相見,俱感驚詫。
    原來段正淳見鐘萬仇衝進房來,內心有愧,從地道中急速逃走,鑽出地道時卻見崔百泉
在旁守候。崔百泉素知王爺的風流性格,當下也不多問,自告奮勇入地道探察,以防鐘夫人
遭了丈夫毒手,卻遇到鐘靈給雲中鶴抓住了足踝。崔百泉當即抓住她手腕相助。正感支持不
住,忽然足踝為人拉住。卻是黃眉僧凝思棋局之際,聽到地道中忽有異聲,於是從石屋中鑽
入地道,循聲尋至,辨明了崔百泉的口音,出手相助。不料在這一役中,黃眉僧與崔百泉的
內力,卻也有一小半因此移入了段譽體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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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爵 | 2008-3-7 22:16:15

第十章 劍氣碧煙橫
    次日清晨,段正淳與妻、兒話別。聽段譽說木婉清昨晚已隨其母秦紅棉而去,段正淳呆
了半晌,歎了幾口氣,問起崔百泉、過彥之二人,卻說早已首途北上。隨即帶同三公、四護
衛到宮中向保定帝辭別,與慧真、慧觀二僧向陸涼州而去。段譽送出東門十里方回。
    這是午後,保定正在宮中襉房育讀佛經,一名太監進來稟報:「皇太弟府詹事啟奏,皇
太弟世子突然中邪,已請了太醫前去診治。」保定帝本就擔心,段譽中了延廢太子的毒後,
未必便能安然清除,當即差兩名太監前去探視。過了半個時辰,兩名太監回報:「皇太弟世
子病勢不輕,似乎有點神智錯亂。」
    保定帝暗暗心驚,當即出宮,到鎮南王府親去探病。剛到段譽臥室之外,便聽得砰彭、
乒乓、喀喇、嗆啷之聲不絕,儘是諸般器物碎裂之聲。門外侍僕跪下接駕,神色甚是驚慌。
    保定帝推門進去,只見段譽在房中手舞足蹈,將桌子、椅子,以及各種器皿陳設、文房
玩物亂推亂摔。兩名太醫東閃西避,十分狼狽。保定帝叫道:「譽兒,你怎麼了?」
    段譽神智卻仍清醒,只是體內真氣內力太盛,便似要迸破胸膛將出來一般,若是揮動手
足,擲破一些東西,便略略舒服一些。他見保定帝進來,叫道:「伯父,我要死了!」雙手
在空中亂揮圈子。
    刀白鳳站在一旁,只是垂淚,說道:「大哥,譽兒今日早晨星還好端端地送他爹出城,
不知如何,突然發起瘋來。」保定帝安慰道:「弟妹不必驚慌,定是在萬劫谷所中的毒未
清,不難醫治。」向段譽道:「覺得怎樣?」
    段譽不住的頓足,叫道:「侄兒全身腫了起來,難受之極。」保定帝瞧他臉面與手上皮
膚,一無異狀,半點也不腫脹,這話顯是神智迷糊了,不由得皺起了眉頭。
    原來段譽昨晚在萬劫谷中得了五個高手的一小半內力,當時也還不覺得如何,關別你親
後睡了一覺,睡夢中真氣失了導引,登時亂走亂闖起來。他跳起身來,展開『凌波微步』走
動,越走越快,真氣鼓蕩,更是不可抑制,當即大聲號叫,驚動了旁人。
    一名太醫道:「啟奏皇上,世子脈搏洪盛之極,似乎血氣太旺,微臣愚見,給世子放一
些血,不知是否使得?」保定帝心想此法或許管用,點頭道:「好,你給他放放血。」那太
醫應道:「是!」打開藥箱,從一隻磁盒中取出一條肥大的水蛭為。水蛭善於吸血,用以吸
去病人身上的瘀血,是為方便,且不疼痛。那太醫捏住段譽的手臂,將水蛭口對準他血管。
水蛭碰到段譽手臂後,不住扭動,無論如何不肯咬上去。那太醫大奇,用力按著水蛭,過得
半晌,水蛭一挺,竟然死了。那太醫在皇帝跟前出醜,額頭汗水涔涔而下,忙取過第二隻水
蛭來,仍是如此僵死。
    另一名太醫臉有憂色,說道:「啟奏皇上,世子身上中有劇毒,連水蛭也毒死了。」他
那知道段落吞食了萬毒之王的莽牯朱蛤後,任何蛇蟲聞到他身上氣息,便即遠避,即令最厲
害的毒蛇也都懾服,何況小小水蛭?
    保定帝心中焦急,問道:「那是什麼毒藥,如此厲害?」一名太醫道:「以臣愚見,世
子脈象亢燥,是中了一種罕見的熱毒,這名稱麼?這個……這個……微臣愚魯……」另一名
太醫道:「不然,世子脈象陰虛,毒性唯寒,當用熱毒中和。」段譽體內既有黃眉僧、南海
鱷神、鐘萬仇陽剛的內力,復有葉二娘、雲中鶴陰柔的內力,兩名太醫各見一偏,都說不出
個真正的所以然來。
    保定帝聽他們爭論不休,這二人是大理國醫道最精的名醫,見地卻竟如此大相枘鑿,可
見侄兒體內的邪毒實是古怪之極,右手伸出食、中、無名三指,輕輕搭在段譽腕脈的『列缺
穴』上。他段家子孫的脈搏往往不行於寸口,而行於列缺,醫家稱為『反關脈』。
    兩名太醫見皇上一出手便顯得深明醫道,都是好生佩服。一人道:「醫書上言道:反關
脈左手得之主貴,右手得之主富,左右俱反,大富大貴。陛上、鎮南王、世子三位都是反關
脈。」另一人道:「三位大富大貴,那也不用因反關脈而知。」先一人道:「不然。世子的
脈象既然大富大貴,足證此病雖然凶險,卻無大礙。」另名太醫不以為然,心道:「大富大
貴之人,難道就沒有夭折的?」但這句話卻不便出口了。
    保定帝只沉侄兒脈搏跳動既勁且快,這般跳將下心臟如何支持得住?手指上微一使勁,
想查察他經絡中更有什麼異象,突然之間,自身內力急瀉而出,霎時便無影無蹤。他大吃一
驚,急忙鬆手。他自不知段譽已練成了『北冥神功』中的手太陰肺經,而列缺穴正是這路經
脈中的穴道。保定帝一運內勁,便是將內力灌入段譽體內。
    段譽叫聲:「啊喲!」全身劇震,顫攔難止。
    保定帝退後兩步,說道:「譽兒,你遇到了星宿海的丁春秋嗎?」段譽道:「丁……丁
春秋?侄兒不知他是誰。」保定帝道:「聽說是個仙風道骨、畫中社仙一般的老人。」段譽
道:「侄兒從來沒見過他。」保定帝道:「這人有一身邪門功夫,善消別人內力,叫作『化
功大法』,能令人畢生武學修為廢於一旦,天下武林之士,無不深惡痛絕。你既沒見過他,
怎……怎學到了這門邪功?」段譽忙道:「侄兒沒學……學過。丁春秋和化功大法,侄兒剛
才還是首次聽伯父說到。」
    保定帝料他不會撒謊,更不會來化自己的內力,一轉念間已明其理:「是了,定是延慶
太子學過這門邪功,不知使了什麼古怪法道,將此邪功渡入譽兒體內,讓他不知不覺的便害
了我和淳弟。嘿嘿,此人號稱『天下第一惡人』,果真名不虛傳!」
    但見段譽雙手在身上亂搔亂抓,將衣服扯得稀爛,皮膚上搔出條條血痕,竭力忍住,才
不號叫呼喊,口中不住呻吟。刀白鳳不住安慰:「譽兒,你耐著些兒,過一會兒便好了。」
保定帝尋思:「這個難題,只有向天龍寺去求教了。」說道:「譽兒,我帶你去拜見幾位長
輩,料想他們定有法子給你治好邪毒。」段譽應道:「是!」刀白鳳忙取過衣衫給兒子換
上。保定帝帶同他出府,各乘一馬,向點蒼山馳去。
    天龍寺在大理城外點蒼山中岳峰之北,正式寺名叫作祟聖寺,但大理百姓叫慣了,都稱
之為天龍寺,背負蒼山,面臨洱水,極占形勝。寺有三塔,建於唐初,大者高二百餘尺,十
六級,塔頂有鐵鑄記云:「大唐貞觀尉遲敬德造。」相傳天龍寺有五寶,三塔為五寶之首。
    段氏歷代祖先做皇帝的,往往避位為僧,都是在這天龍寺中出家,因此天龍寺便是大理
皇室的家廟,於全國諸寺之中最是尊榮。每位皇帝出家後,子孫逢他生日,必到寺中朝拜,
每朝拜一次,必有奉獻裝修。寺有三閣、七樓、九殿、百廈,規模宏大,構築精麗,即是中
原如五台、普陀、九華、峨嵋諸處佛門勝地的名山大寺,亦少有其比,只是僻處南疆,其名
不顯而已。
    段譽一路在馬背之上,遵從伯你指點,鎮制體內衝突不休的內息,煩惡稍減,這時隨著
伯父來到寺前。這天龍寺乃保定帝常到之地,當下便去謁見方丈本因大師。
    本因大師若以俗家輩份排列,是保定帝的叔你,出家人既不拘君臣之禮,也不敘家人輩
行,兩人以平等禮法相見。保定帝將段譽如何為延慶太子所擒、如何中了邪毒、如何身染邪
功化人內力,一一說了。
    本因方丈沉吟片刻,道:「請隨我去牟尼堂,見見三位師兄弟。」保定帝道:「打擾眾
位大和尚清修,罪過不小。」本因方丈道:「鎮南世子將來是我國嗣君,一身系全國百姓的
禍福。你的見識內力只有在我之上,既來問我,自是大大的疑難。我一人難決,當與三位師
兄弟共商。」
    兩名小沙彌在前引路,其後是本因方丈,更後是保定帝叔侄,由左首瑞鶴門而入,經幌
天門、清都瑤台、無無境、三元宮、兜率大士院、雨花院、般若台,來到一條長廊之側。兩
名小沙彌躬身份站兩旁,停步不行。三人沿長廊更向西行,來到幾間屋前。段譽曾來天龍寺
多次,此處去從所未到,只見那幾間屋全以松木拾成,板門木柱,木料均不去皮,天然質
樸,和一路行來金碧輝煌的殿堂截然不同。
    本因方丈雙手合什,說道:「阿彌陀佛,本因有一事疑難不決,打擾三位師兄弟的功
課。」屋內一人說道:「方丈請進!」本因伸手緩緩推門。板門支支格格的作響,顯是平時
極少有人啟閉。段譽隨著方丈和件你跨進門去,他聽方丈說的是『三位師兄弟』,室中去有
四個和尚分坐四個蒲團。三僧進外,其中二僧容色枯槁,另一個半大魁梧。東首的一個和尚
臉朝裡壁,一動不動。
    保定帝認得兩個枯黃精瘦的僧人法名本觀、本相,都是本因方丈的師兄,那魁梧的僧人
法名本參是本因的師弟。他只知天龍寺牟尼堂共有『觀、相、參』三位高僧,卻不知另有一
位僧人,當下躬身為禮。本觀等三人微笑還禮。那百壁僧人不知是在入定,還是功課正到緊
要關頭,不能分心,始終沒加理會。保定帝知道『牟尼』兩字乃是寂靜、沉默之意,此處既
是牟尼堂,須當說話越少越好,於是要言不煩,將段譽身中邪毒之事說了,最後道:「祈懇
四位大德指點明路。」
    本觀沉吟半晌,又向段譽打量良久,說道:「兩位師弟意下若何?」本參道:「便是稍
損內力,也未必便練不成六脈神劍。」
    保定帝聽到『六脈神劍』四字,心中不由得一震,尋思:「幼時曾聽爹爹說起,我段氏
祖國上有一門『六脈神劍』的武功,威力無窮。但爹爹言道,那也只是傳聞而已,沒聽說曾
有那一位祖先會此功夫,而這功夫到底如何神奇,也是誰都不知。本參大師這麼說,原來確
有這麼一門奇功。」轉念又想:「本參大師這話之意,是要以內力為譽兒解毒,這樣一來,
勢必累到他們修練『六脈神劍』的進境地受阻。但譽兒所中的邪毒、邪功,古怪之極,若不
是咱們此間五人並力,如何能治?」心中雖感歉仄,終究沒出言推辭。本相和尚一言不發,
站起身來,低頭垂眉,斜占東北角方位。本觀、本參也分立兩處方位。本因方丈道:「善
哉!善哉!」佔了西南偏西的方位。
    保定帝道:「譽兒,四位祖公長老,不惜損耗功力,為你驅治邪毒,快些叩謝。」段譽
見了伯父的神色和四僧舉止,情知此事非同小可,當即拜倒,向四僧一一磕頭。四僧微笑點
頭。保定帝道:「譽兒,你盤膝坐下,心中什麼也別想,全身更不可使半分力氣,如有劇痛
奇癢,皆是應有之象,不必驚怖。」段譽答應了,依言坐定。
    本觀和沿豎起右手拇指,微一凝氣,便按在段譽後腦的風府穴上,一陽指力源源透入。
那風府穴離髮際一寸,屬於督脈。跟著本相和尚點他任脈紫宮穴,本參和沿點他陰維脈大橫
穴,本因方丈點他衝脈幽門穴和帶脈章門穴,保定帝點他陰跤脈晴明穴。奇經八脈共有八個
經脈,五人留下陽維、陽跤兩脈不點。五人使的都是一陽指功,以純陽之力,要將他體內所
中邪毒、邪功,自陽維、陽跤兩脈的諸處穴道中洩出。
    這段氏五大高手一陽指上的造詣均在伯促之間,但聽得嗤嗤聲響,五股純陽的內力同時
透入段譽體內。段譽全身一震之下,登時暖洋洋地說不出的舒服,便如冬日在太陽下曝曬一
般。五人手指連動,只感自身內力進入段譽體內後漸漸消融,再也收不回來。段譽普未練過
奇經八脈的『北冥神功』,但五大高手以一陽指手力強行注入,段譽卻也無可奈何,內力一
至他膻中氣海,便即儲存。段氏五大高手你瞧瞧我,我瞧瞧你,都是驚疑不定。
    猛聽得「嗚嘩--」一聲大喝,各人耳中均震得嗡嗡作響。保定帝知道這是佛門中一門
極上乘的功夫,叫作『獅子吼』,一聲斷喝中蘊蓄深厚內力,大有懾敵警友之效。只聽那面
壁而坐的僧人說道:「強敵日內便至,天龍寺百年威名,搖搖欲墜,這黃口乳子中毒也罷,
著邪也罷,這當口值得為他白損功力嗎?」這幾句話中充滿著威嚴。
    本因方丈道:「師叔教訓得是!」左手一揮,五人同時退後。
    保定帝聽本因方丈稱那人為師叔,忙道:「不知枯榮長老在此,晚輩未及禮敬,多有罪
業。」原來枯榮長老在天龍寺中輩份最高,面壁已數十年,天龍寺諸僧眾,誰也沒見過他真
面目。保定帝也是只聞其名,從來沒拜見過,一向聽說他在雙樹院中獨參枯禪,十多年沒聽
人提起,只道他早已圓寂。
    枯榮長老道:「事有輕重緩急,大雪山大輪明王之約,轉眼就到。正明,你也來參詳參
詳。」保定帝道:「是。」心想:「大雪山大輪明王佛法淵深,跟咱們有何瓜葛?」
    本因方丈從懷中取出一封金光燦爛的住來,遞在保定帝手中。保定帝接了過來,著手重
甸甸地,但見這信奇異之極,交是用黃金打成極薄的封皮,上用白金嵌出文字,乃是梵文。
保定帝識得寫的是:「書呈崇聖寺住侍」,從金套中抽出信箋,也是一張極薄的金箋,上用
梵文書寫,大意說:「當年與姑蘇慕容博先生相會,訂交結友,談論當世武功。慕容先生言
下對貴寺『六脈神劍』備致推崇,深以未得拜觀為憾。近聞慕容先生仙逝,哀痛無已,為報
知己,擬向貴寺討求該經,焚化於慕容先生墓前,日內來取,勿卻為幸。貧僧自當以貴重禮
物還報,未敢空手妄取也。」信末署名『大雪山大輪寺釋子鳩摩智合十百拜』。箋上梵文也
以白金鑲嵌而成,鑲工極盡精細,顯是高手匠人花費了無數心血方始製成。單是一個信封、
一張信箋,便是兩件彌足珍貴的寶物,這大輪明王的豪奢,可想而知。
    保定帝素知大輪明王鳩摩智是吐蕃國的護國法王,但只聽說他具大智慧,精通佛法,每
隔五年,開壇講經說法,西域天竺各地的高僧大德,雲集大雪山大輪寺,執經問難,研討內
典,聞法既畢,無不歡喜讚歎而去。保定帝也曾動過前去聽經之念。這信中說與姑蘇慕容博
談論武功,結為知己,然則也是一位武學高手。這等大智大慧之人,不學武則已,既為此道
中人,定然非同小可。
    本因方丈道:「『六脈神劍經』乃本寺鎮寺之寶,大理段氏武學的至高法要。正明,我
大理段氏最高深的武學是在天龍寺,你是世俗之人,雖是自己子侄,許多武學的秘奧,亦不
能向你洩漏。」保定帝道:「是,此節我理會和。」本觀道:「本寺藏有六脈神劍經,連正
明、正淳他們也不知曉,卻不知那姑蘇慕容氏如何得知。」
    段譽聽到這裡,忽地想起,在無量山石洞察的『琅環福地』中,一列列的空書架上,簽
條註明『大進段氏』之處,有『一陽指訣,缺』、『六脈神劍經,缺』的字樣,心道:「神
仙姊姊搜羅天下各家各派武譜拳經,但我家的『一陽指訣』和『六脈神劍經』,她終究沒有
得到。」心中有些得意,卻也有惆悵,料想神仙姊姊對此必感遺憾。
    只聽本參氣憤憤的道:「這大輪明王也算是舉世聞名的高僧了,怎能恁地不通情理,膽
敢向本寺強要此經?正明,方丈師兄知道善意者不來,來者不善,此事後果非小,自己作不
得主,請枯榮師叔出來主持大局。」
    本因道:「本寺雖藏有此經,但說也慚愧,我們無一人能練成經上所載神功,連稍突擊
堂奧也說不上。枯榮師波所參枯禪,是本寺的另一路神功,也當再假時日,方克大成。我們
未練成神功,外人自不得而知,難道大輪明王竟有恃無恐,不怕這六脈神劍的絕學嗎?」
    枯榮冷冷的道:「諒來他對六脈神劍是不敢輕視的。他信中對那慕容先生何等欽敬,而
這慕容先生又心儀此經,大輪明王自知輕重。只是他料到本寺並無出類拔萃的高人,寶經雖
珍,但無人能夠練成,那也枉然。」
    本參大聲道:「他如自己仰慕,相求借閱一觀,咱們敬他是佛門高僧,最多不過婉言謝
絕,也沒什麼大不了。最氣人的,他竟要拿去燒化給死人,豈不太也小覷了天龍寺麼?」
    本相喟然歎道:「師弟倒不必因此生嗔著惱,我瞧那大明輪王並非妄人,他是想傚法吳
季扎墓上掛劍的遺意,看來他對那位慕容易先生欽仰之極,唉,良友已逝,不見故人……」
說著緩緩搖頭。保定帝道:「本相大師知道那慕容先生的為人麼?」本相道:「我不知道。
但想大明輪王是何等樣人,能得他如此欽佩,慕容先生真非常人也。」說時悠然神往。
    本因方丈道:「師叔估量敵勢,咱們若非趕緊練成六脈神劍,只怕寶經難免為人所奪,
天龍寺一敗塗地。只是這神劍功夫以內力為主,實非急切間一蹴可成。正明,非是我們對譽
官所中邪毒袖手不理,就只怕大家內力耗損過多,強敵猝然而至,那就難以抵擋。看來譽字
所中邪毒雖深,數日間性命無礙,這幾天就讓他在這裡靜養,傷勢倘有急變,我們隨時設法
救治,待退了大敵之後,我們全力以赴,給他驅毒如何?」
    保定帝雖然擔心段譽病勢,但他究竟極識大體,知道天龍寺是大理段氏的根本。每逢皇
室有難,天龍寺傾力赴援,總是轉危為安。當年奸臣楊義貞殺上德帝篡位,全伏天龍寺會同
忠臣高智升靖難平亂。大理段氏於五代石晉天福二年丁酉得國,至今一百五十八年,中間經
過無數大風大浪,社稷始終不墜,實與天龍寺穩鎮京畿有莫大關連,今日天龍有警,與社稷
遇危一般無二,當下說道:「方丈仁德,正明感激無已,但不知對付大輪明王一中之中,正
明亦能稍盡綿薄麼?」
    本因沉吟道:「你是我段氏俗家第一高手,如能聯手共禦強敵,確能大增聲威。可是你
乃世俗之人,台參與佛門弟子的爭端,難免令大輪明王笑我天龍寺無人。」
    枯榮忽道:「咱們倘若分別練那六脈神劍,不論是誰,終究內力不足,都是練不成的。
我也曾想到一個取七的法子,各人修習一脈,六人一齊出手。雖然以六敵一,勝之不武,但
我們並非和他單獨比武爭雄,而是保經護寺,就算一百人鬥他一人,卻也說不得了。只是算
來算去,天龍寺中再也尋不出第六個指力相當的好手來,自以為此躊躇難決。正明,你就來
湊湊數罷。只不過你須得剃個光頭,改穿僧裝才成。」他越說越快,似乎頗為興奮,但語氣
仍是冷冰冰地。
    保定帝道:「扳依我佛,原是正明的素志,只是神劍秘奧,正明從未聽聞,倉促之際,
只怕……」
    本參道:「這路劍法的基本功夫,你早就已經會了,只須記一記劍法便成。」保定帝不
解,道:「請方丈指點。」本因方丈道:「你且坐下。」保定帝在一個蒲團上盤膝坐下。
    本因道:「六脈神劍,並非真劍,乃是以一陽指的指力化作劍氣,有質無形,可稱無形
氣劍。所謂六脈,即手之六脈太陰肺經、厥陰心包經、少陰心經、太陽小腸經、陽明胃經、
少陽三焦經。」說著從本觀的蒲團後面取出一個卷軸。
    本參接過,懸在壁上,卷軸舒開,帛面年深日久,已成焦黃之色,帛上繪著個裸體男子
的圖形,身上註明穴位,以紅線黑線繪著六脈的運走徑道。保定帝是一陽指的大行家,這
『六脈神劍經』以一陽指指力為根基,自是一看即明。
    段譽躺在地下,見到帛軸和裸體男子的圖開,登時想起了那個給自己撕爛了的帛軸,心
想:「身上的穴道經脈,男女都是一般,神仙姊姊也真奇怪,為什麼要繪成裸女之形,而且
這裸女又繪上自己的相貌?」隱隱覺得不妥,似乎神仙姊姊有意以色相誘人,教人不得不練
圖中的神功,自己神智迷糊中將帛軸撕了,說不定反而免卻了一場劫難。只是如此推想未免
褻瀆了神仙姊姊,這念頭只在腦海中一閃而過,再也不敢多想。
    本因道:「正明,你是大理國一國之主,改裝易服,雖是一時的權宜之計,但若給對方
瞧出了破綻,頗損大理國威名。利害相參,盼你自決。」保定帝雙手合什,說道:「護法護
寺,義無反顧。」本因道:「很好。只是這六脈神劍經不傳俗家子弟,你須得弟度了,我才
傳你。等退了強敵,你再還俗。」保定帝站起身來,雙膝跪地,道:「請大師慈悲。」
    枯榮大師道:「你過來,我給你剃度。」
    保定帝直上前去,跪在他身後。段譽見伯父要剃度為僧,心下暗暗驚異,只見枯榮大師
伸出右手,反過來按在保定帝頭上,手掌上似無半點肌肉,皮膚之下包著的便是骨頭。枯榮
大師仍不轉身,說偈道:「一微塵中入三昧,成就一切微塵定,而彼微清真寺亦不增,於一
普現難思剎。」手掌提起,保定帝滿頭烏髮盡數落下,頭頂光禿禿地更無一根頭髮,便是用
剃刀來剃亦無這等乾淨。段譽固然大為驚訝,保定帝、本觀、本因等也無不欽佩:「枯榮大
師參修枯禪,功力竟已到如此高深境界。」
    只聽枯榮大師說道:「入我佛門,法名本塵。」保定帝合什道:「謝師父賜名。」佛門
不敘世俗輩份,本因方丈雖是保定帝的叔父,但保定帝受枯榮剃度,便成了本因的師弟。當
下保定帝去換上了僧袖僧鞋,宛然便是一位有道高僧。
    枯榮大師道:「那大明輪王說不定仿晚便至,本因,你將六脈神劍的秘奧傳於本塵。」
本因道:「是!」指著壁上的經脈圖,說道:「本塵師弟,這六脈之中,你便專攻『手少陽
三焦經脈』,真氣自丹田而至肩臂諸穴,同清冷淵而到肘彎中的天井,更下而至四瀆、三陽
絡、會宗、外關、陽池、中渚、注液門,凝聚真氣,自無名指的『關沖』穴中射出。」
    保定帝依言連起真氣,無名指點處,嗤嗤聲響,真氣自『關沖』穴中洶湧並發。
    枯榮大師喜道:「你內力修為不凡。這劍法雖然變化繁複,但劍氣既已成形,自能隨意
所之了。」
    本因道:「依這六脈神劍的本意,該是一人同使六脈劍氣,但當此末世,武學衰微,已
無人能修聚到如此強勁渾厚的內力,咱們只好六人分使六脈劍氣。師叔專練拇指少商劍,我
專練食指商陽劍,本觀師史練中指中衝劍,本塵師弟練無名指關衝劍,本相師兄練小指少衝
劍,本參師弟練左手小指少澤劍。事不宜遲,咱們這便起始練劍。」
    他又取出六幅圖形,懸於四壁,少商劍的圖形則懸在枯榮大師面前。每幅圖上都是縱橫
交叉的直線、圓圈和弧形。六人專注自己所練一劍的劍氣圖,伸出手指在空中虛點虛劃。
    段譽緩緩坐起身來,只覺體內真氣鼓蕩,比先前更加難以忍受。原來保定帝、本因等五
人適才又以不少內力輸進了他體內。段譽見伯父和方丈等正在凝神用功,不敢出聲打擾,呆
坐良久,甚感無聊,無意中向懸在枯榮大師面前壁上的那張經脈穴道圖望去。只看了一會,
便覺自己右手小臂不住抖動,似有什麼東西要突破皮膚而迸發出來。那小老鼠一般的東西所
要衝出來之處,正是穴道圖上所註明的『孔最穴』。
    這一路『手太陰肺經』他倒是練過的,壁間圖形中穴道與裸女圖相同,但線路卻截然大
異。順著經脈圖上的工線一路看去,自也最而至大淵,隨即跳過來回到尺澤,再向下而至魚
際,雖然盤旋往復,但體內這股左衝右突的真氣,居然順著心意,也迂迴曲折的沿臂而上,
升至肘彎,更升至上臂。真氣順著經脈運行,他全身的煩惡立時減輕,當下專心凝志的將這
股真氣納入膻中穴去。
    但經脈運行既異,這股真氣便不能如裸女帛軸上所示那樣順利儲入膻中,過不多時,便
「啊喲,啊喲」的叫了出來。保定帝聽得他的叫喚,忙轉頭問道:「覺得怎樣?」段譽道:
「我身上有無數氣流奔突竄躍,難過之彬,我心裡想著太師伯圖上的紅線,氣流便歸到了膻
中穴,啊喲!嗯,可是膻中穴中越塞越滿,放不下了。我……我……我……我的胸膛要爆破
了!」
    這等內力的感應,只有身受者方自知覺,他只覺胸膛高高鼓起,立時便要脹破,在旁人
看來卻無半點異狀。保定帝深知修習內功都是的諸般幻象,本來膻中穴鼓脹欲破的情景,至
少要練功至二十年後、內力渾厚無比之時方會出現,段譽從未學過內功,料來這幻象必是體
內邪毒所致。保定帝暗暗驚異,知他若不導氣歸虛,全身便會癱瘓,但將這些邪毒深藏而入
內府,以後再要驅出便千難萬難。他平素處理疑難大事,明斷果敢,往往一言而決,然眼前
之事關係段譽一生禍福,稍有差池,立時便有性命之憂,眼見段譽雙目神光散亂,已顯顛狂
之態,更無猶豫的餘地,心意已決:「這當口便是飲鳩止渴,也說不得了。」說道:「譽
兒,我教你導氣歸虛的法門。」當下連比帶說,將法門傳授了他。
    段譽不及等到聽完,便已一句一句的照行。大理段氏的內功法要,果是精妙絕倫,他一
經照做,四外流竄的真氣便即逐一收入臟腑。中國醫書中稱人體內部器官為『五臟六腑』,
『髒』便是『藏』,『腑』便是『府』,原有聚集積蓄之意。段譽先吸得了無量劍派七弟子
的全部內力,後來又吸得了段延慶、黃眉僧、葉二娘、南海鱷神、雲中鶴、鐘萬仇、崔百泉
竺高手的部分內力,這一日又得了保定帝、本觀、本相、本因、本參段氏五大高手的一小部
內力,體內真氣之厚,內力之強,幾已可說得上震古鑠今,並世無二。這時得伯父的指點,
將這些真氣內力逐步藏入內府,全身越來越舒暢,只覺輕飄飄地,似乎要凌空飛起一般。
    保定帝眼見他臉露笑容,歡喜無已,還道他入魔已深,只怕這邪毒從此和他一生糾纏固
結,再難盡除,不免成為終身之累,不由得暗暗歎息。
    枯榮大師聽得保定帝的傳功已畢,便道:「本塵,諸業皆是自作自受,休咎禍福,盡從
心生。你不必太為旁人擔憂,趕緊練那少陽劍吧!」保定帝應道:「是!」收攝心神,又去
鑽研少陽劍劍法。
    段譽體內的真氣充沛之極,非一時三刻所能收藏得盡,只是那法門越行越熟,到後來也
越收越快。僧捨中七人各自行功,不覺東方之既白。
    但聽得報曉雞啼聲喔喔,段譽自覺四肢百骸間已無殘存真氣,站起身來活動一下肢體,
見伯你和五位高僧兀自在專心練劍。他不敢開門出去閒步,更不敢出聲打擾六人用功,無事
可作,順便向伯父那張經脈圖望望,又向少陽劍的劍法圖解瞧瞧,雖聽太師伯說過,六脈神
劍不傳俗家子弟,但想這等高深度的武功我怎學得會,隨便瞧瞧,當亦無礙。看得心神專注
之時,突覺察一股真氣自行從丹田中湧出,衝至肩臂,順著紅線直至無名指的關衝穴。他不
會運氣衝出,但覺無名指的指端腫脹難受,心想:「還是讓這股氣回去罷市。」心中這麼
想,那股氣流果真順著經脈回歸丹田。
    段譽不知無意之間已窺上乘內功的法要,只不過覺得一股氣流在手臂中這麼流來流去,
隨心所欲,甚是好玩。牟尼堂三僧之中,他覺以本相大師最是隨和可親,側頭去看他的『手
少陰心經脈圖』。只見這路經脈起自腋下的極泉穴,循肘上三寸至青靈穴,至肘內陷後的少
海穴,經靈道、通裡、神門、少府諸穴,通至小指的少衝穴。如此緩緩存想,一股真氣果然
便循著經脈路線運行,只是快慢洪纖,未能盡如意旨,有時甚靈,有時卻全然不行,料想是
功力未到之故,卻也不在意下。
    只半日工夫,段譽已將六張圖形上所繪的各處穴道盡都通過。只覺精神爽利,左右無
事,又逐一去看少商、商陽、中沖、關沖、少衝、少澤六路劍法的圖形。但見紅線黑線,縱
橫交錯,頭緒紛繁之極,心想:「這樣煩難的劍招,又如何記得住?何況太師伯說過,俗家
子弟是不能學的。」當下便不再看,腹中覺得有些餓了,心想:「小沙彌怎地還不送素齋面
食來?還是悄悄出去找些吃的吧。」便在此時,鼻端忽然聞到一陣柔和的檀香,跟著一聲若
有若無的梵唱遠遠飄來。
    枯榮大師說道:「善哉,善哉!大明輪王駕到。你們練得怎麼樣了?」本參道:「雖不
純熟,似乎也已足可迎敵。」枯榮道:「很好!本因,我不想走動,便請明王到牟尼堂來敘
會吧。」本因方丈應道:「是!」走了出去。
    本觀取過五個蒲團,一排的放在東首,西首放了一個蒲團。自己坐了東首第一個蒲團,
本相第二,本參第四,將第三個蒲團空著留給本因方丈,保定帝坐了第五個蒲團。段譽漢坐
位,便站在保定帝身後。枯榮、本觀等最後再溫一遍劍法圖解,才將帛圖捲攏收起,都放在
枯榮大師身前。
    保定帝道:「譽兒,待會激戰一起,室中劍氣縱橫,大是凶險,伯父不能分心護你。你
到外面走走去吧。」段譽心中一陣難過:「聽各人的口氣,這大明輪王武功厲害之極,伯父
的關衝劍法乃是新練,不知是否敵得過他,若有疏虞,如何是好?」便道:「伯伯,我……
我要跟著你,我不放心你與人家鬥劍……」,說到最後幾個字時,聲音已哽咽了。保定帝心
中也一動:「這孩兒倒很有孝心。」
    枯榮大師道:「譽兒,你坐在我身前,那大輪明王再厲害,也不能傷了你一要毫毛。」
他聲音仍是冷清冰冰的,但語意中頗有傲意。段譽道:「是。」彎腰走到枯榮大師身前,不
敢去看他臉,也是盤膝面壁而坐。枯榮大師的身軀比段譽高大得多,將他身子都遮住了,保
定帝又是感激,又是放心,適才枯榮大師以枯禪功替自己落髮,這一手神功足以傲視當世,
要保護段譽自是綽綽有餘。
    霎時間牟尼堂中寂靜無聲。
    過了好一會,只聽得本因方丈道:「明王法駕,請移這邊牟尼堂。」另一個聲音道:
「有勞方丈領路。」段譽聽這聲音甚是親切謙和,彬彬有禮,絕非強凶霸橫之人。聽腳步聲
共有十來個人。聽得本因推開板門,說道:「明王請!」
    大輪明王道:「得罪!」舉步進了堂中,向枯榮大師合什為禮,說道:「吐蕃國晚輩鳩
摩智,參見前輩大師。有常無常,雙樹枯榮,南北西東,非假非空!」
    段譽尋思:「這四句偈言是什麼意思?」枯榮大師卻心中一驚:「大輪明王博學精深,
果然名不虛傳。他一見在面便道破了我所參枯禪的來歷。」
    世尊釋迦牟尼當年在拘屍那城娑羅雙樹之間入滅,東西南北,各有雙樹,每一面的兩株
樹都是一榮一枯,稱之為『四枯四榮』,據佛經中言道:東方雙樹意為『常與無常』,南方
雙樹意為『樂與無樂』,西方雙樹意為『我與無我』,北方雙樹意為『淨與無淨』。茂盛榮
華之樹意示涅般本相:常、樂、我、淨;枯萎凋殘之樹顯示世相:無常、無樂、無我、無
淨。如來佛在這八境界之間入滅,意為非枯非榮,非假非空。
    枯榮大師數十年靜參枯禪,還只能修到半枯半榮的境界,無法修到更高一層的『非枯非
榮、亦枯亦榮』之境,是以一聽到大輪明王的話,便即凜然,說道:「明王遠來,老衲未克
遠迎。明王慈悲。」
    大輪明王鳩摩智道:「天龍威名,小僧素所欽慕,今日得見莊嚴寶相,大是歡喜。」
    本因方丈道:「明王請坐。」鳩摩智道謝坐下。
    段譽心想:「這位大輪明王不知是何模樣?」悄悄側過頭來,從枯榮大師身畔瞧了出
去,只見西首蒲團上坐著一個僧人,身穿黃色僧袍。不到五十歲年紀,布衣芒鞋,臉上神采
飛揚,隱隱似有寶光流動,便如是明珠寶玉,自然生輝。段譽向他只瞧得幾眼,便心生欽仰
親近之意。再從板門中望出去,只見門外站著八九個漢子,面貌大都猙獰可畏,不似中土人
士,自是大輪明王從吐蕃國帶來的隨從了。
    鳩摩智雙手合什,說道:「佛曰:不生不滅,不垢不淨。小僧根哭魯鈍,未能參透愛憎
生死。小僧生平有一知交,是大宋姑蘇人氏,複姓慕容易,單名一個『博』字。昔年小僧與
彼邂逅相逢,講武論劍。這位慕容先生於天下武學無所不窺,無所不精,小僧得彼指點數
日,生平疑義,頗有所解,又得慕容先生慨贈上乘武學秘笈,深恩厚德,無敢或忘。不意大
英雄天不假年,慕容易先生西歸極樂。小僧有一不情之請,還望眾長老慈悲。」1
    本因方丈道:「明王與慕容先生相交一場,即是因緣,緣分既盡,何必強求?慕容先生
往生極樂,蓮池禮佛,於人間武學,豈再措意?明王此舉,不嫌蛇足麼?」
    鳩摩智道:「方丈指點,確為至理。只是小僧生性癡頑,閉關四十日,始終難斷思念良
友之情。慕容先生當年論及天下劍法,深信大理天龍寺『六脈神劍』為天下諸劍中第一,恨
未得見,引為平生最大憾事。」
    本因道:「敝寺僻處南疆,得蒙慕容先生推愛,實感榮寵。但不知當年慕容先生何不親
來求借劍經一觀?」
    鳩摩智長歎一聲,慘然色變,默然半晌,才道:「慕容先生情知此經是貴寺鎮剎之寶,
坦然求觀,定不蒙允。他道大理段氏貴為帝皇,不忘昔年江湖義氣,仁惠愛民,澤被蒼生,
他也不便出之於偷盜強取。」本因謝道:「多承慕容先生誇獎。既然慕容先生很瞧得起大理
段氏,明王是他好友,須當體念慕容先生的遺意。」
    鳩摩智道:「只是那日小僧曾誇口言道:『小僧是吐蕃國師,於大理段氏無親無故,吐
蕃大理兩國,亦無親厚邦交。慕容先生既不便親取,由小僧代勞便是。』大丈夫一言既出,
生死無悔。小僧對慕容先生既有此約,決計不能食言。」說著雙手輕輕擊了三掌。門外兩名
漢子抬了一隻檀木箱子進來,放在地下。鳩摩智袍袖一拂,箱蓋無風自開,只見裡面是一隻
燦然生光的黃金小箱。鳩摩智俯身取出金箱,托在手中。
    本因心道:「我等方外之人,難道還貪圖什麼奇珍異寶?再說,段氏為大理一國之主,
一百五十餘年的積蓄,還怕少了金銀器玩?」卻見鳩摩智揭開金箱箱蓋,取出來的竟是三本
舊冊。他隨手翻動,本因等瞥眼瞧去,見冊中有圖有文,都是原墨所書。鳩摩智凝視著這三
本書,忽然間淚水滴滴而下,濺濕衣襟,神情哀切,悲不自勝。本因等無不大為詫異。
    枯榮大師道:「明王心念故友,塵緣不淨,豈不愧稱『高僧』兩字?」
    大輪明王垂首道:「大師具大智慧,大神通,非小僧所及。這三卷武功訣要,乃慕容先
生手書,闡述少林派七十二門絕技的要旨、練法,以及破解之道。」
    眾人聽了,都是一驚:「少林派七十二門絕技名震天下,據說少林自創派以來,險了宋
初曾有一位高僧身兼二十三門絕技之外,從示有第二人曾練到二十門以上。這位慕容先生能
知悉少林七十二門絕反的要旨,已然令人難信,至於連破解之道也盡皆通曉,那更是不可思
議了。」
    只聽鳩摩智續道:「慕容先生將此三卷奇書賜贈,小僧披閱鑽研之下,獲益良多。現願
將這三卷奇書,與貴寺交換六脈神劍寶經。若蒙眾位大師俯允,令小僧得完昔年信諾,實是
感激不盡。」
    本因方丈默然不語,心想:「這三卷書中所記,倘若真是少林寺七十二門絕技,那麼本
寺得此書後,武學上不但可與少林並駕齊驅,抑且更有勝過。蓋天龍寺通悉少林絕技,本寺
的絕技少林卻無法知曉。」
    鳩摩智道:「貴寺賜予寶經之時,盡可自留副本,眾大師嘉惠小僧,澤及白骨,自身並
無所損,一也。小僧拜領寶紅後立即固封,決不私窺,親自送至慕容先生墓前焚化,貴寺高
藝決不致因此而流傳於外,二也。貴寺眾大師武學淵深,原已不假外求,但他山之石,可以
攻玉,少林寺七十二絕技確有獨到之秘,其中『拈花指』、『多羅葉指』、『無相劫指』三
項指法,與貴派一陽指頗有相互印證之功,三也。」
    本因等最初見到他那通金葉書信之時,覺得他強索天龍寺的鎮寺之寶,太也強橫無理,
但這時聽他娓娓道來,頗為入情入理,似乎此舉於天龍寺利益甚大而絕無所損,反倒是他親
身送上一份厚禮。本相大師極願與人方便,心下已有允意,只是論尊則有師叔,論位則有方
丈,自己不便隨口說話。
    鳩摩智道:「小僧年輕識淺,所言未必能取信於眾位大師。少林七十二絕技中的三門指
法,不妨先在眾位之前獻醜。」說著站起身來,說道:「小僧當年不過是興之所至,隨意涉
獵,所習甚是粗疏,還望眾位指點。這一路指法是拈花指。」只見他右手拇指和食指輕輕搭
住,似是拈住了一朵鮮花一般,臉露微笑,左手五指向右輕彈。
    牟尼堂中除段譽之外,個個是畢生研習指法的大行家,但見他出指輕柔無比,左手每一
次彈出,都像是要彈去右手鮮花上的露面珠,卻又生怕震落了花瓣,臉上則始終慈和微笑,
顯得深有會心。據禪宗歷來傳說,釋迦牟尼在靈山會上說法,手拈金色波羅花遍示諸眾,眾
人默然不語,只迦葉尊者破顏微笑。釋迦牟尼知迦葉已領悟心法,便道:「吾有正法眼藏,
涅般法門,實相無相,微妙法門,不立文字,教外別傳。付囑摩訶迦葉。」禪宗以心傳頓悟
為第一大事,少林寺屬於禪宗,對這『拈花指』當是別有精研。
    可是鳩摩智彈指之間卻不見得具何神通,他連彈數十下後,舉起右手衣袖,張口向袖子
一吹,霎時間袖子上飄下一片片棋子大的圓布,衣袖上露出數十個破孔。原來他這數十下拈
花指,都凌空點在自己衣袖之上,柔力損衣,初看完好無損,一經風吹,功力才露了出來。
本因與本觀、本相、本參、保定帝等互望見了幾眼,都是暗暗驚異:「憑咱們的功力,以一
陽指虛點,破衣穿孔,原亦不難,但出指如此輕柔軟,溫顏微笑間神功已運,卻非咱們所
能。這拈花指與一陽指全然不同,其陰柔內力,確是頗有足以借鏡之處。」
    鳩摩智微笑道:「獻醜了。小僧的拈花指指力,不及少林寺的玄渡大師遠了。那『多羅
葉指』,只怕造詣更差。」當下身形轉動,繞著地下木箱快步而行,十指快速連點,但見木
箱上木屑紛飛,不住跳動,頃刻間一隻木箱已成為一片片碎片。
    保定帝等見他指裂木箱,倒亦不奇,但見木箱的鉸鏈、銅片、鐵扣、搭鈕等金屬附件,
俱在他指力下紛紛碎裂,這才不由得心驚。
    鳩摩智笑道:「小僧使這多羅葉指,一味霸道,功夫淺陋得緊。」說著將雙手攏在衣袖
之中,突擊之間,那一堆碎木片忽然飛舞跳躍起來,便似有人以一要無形的細棒,不住去挑
動攪撥一般。看鳩摩智時,他臉上始終帶著溫和笑容,僧袖連下擺脫也不飄動半分,原來他
指力從衣袖中暗暗發出,全無形跡。本相忍不住脫口讚道:「無相劫指,名不虛傳,佩服,
佩服!」鳩摩智躬身道:「大師誇獎了。木片躍動,便是有相。當真要名副其實,練至無形
無相,縱窮畢生之功,也不易有成。」本相大師道:「慕容先生所遺奇書之中,可有破解
『無相劫指』的法門?」鳩摩智道:「有的。破解之法,便從大師的法名上著想。」本相沉
吟半晌,說道:「嗯,以本相破無相,高明之至。」
    本因、本觀、本相、本參四僧見了鳩摩智獻演三種指力,都不禁怦然心動,知道三卷奇
書中所載,確是名聞天下的少林七十二門絕技,是否要將『六脈神劍』的圖譜另錄副本與之
交換,確是大費躊躇。
    本因道:「師叔,明王遠來,其意甚誠。咱們該當如何應接,請師叔見示。」
    枯榮大師道:「本因,咱們練功習藝,所為何來?」
    本因沒料到師叔竟會如此詢問,微微一愕,答道:「為的是弘法護國。」枯榮大師道:
「外魔來時,若是吾等道淺,難用佛法點化,非得出手降魔不可,該用何種功夫?」本因
道:「若不得已而出手,當用一陽指。」枯榮大師部道:「你在一陽指上的修為,已到了第
幾品境界?」本因額頭出汗,答道:「弟子根鈍,又兼未能精進,只修得到第四品。」枯榮
大師再問:「以你所見,大理段氏的一陽指與少林牛花指、多羅葉指、無相劫指三項指法相
較,孰優孰劣?」本因道:「指法無優劣,功力有高下。」枯榮大師道:「不錯。咱們的一
陽指若能練到第一品,那便如何?」本因道:「淵深難測,弟子不敢妄說。」枯榮道:「倘
若你再活一百風,能練到第幾品?」本因額上汗水涔涔而下,顫聲道:「弟子不知。」枯榮
道:「能修到第一品麼?」本因道:「決計不能。」枯榮大師就此不再說話。
    本因道:「師叔指點甚是,咱們自己的一陽指尚自修習不得周全,要旁人的武學奇經作
甚?明王遠來辛苦,待敝寺設齋接風。」這麼說,自是拒絕大輪明王的所求了。
    鳩摩智長歎一聲,說道:"都是小偽當年多這一句嘴的不好,否則慕容先生人都死了,這六
脈神劍經求不求得到手,又有何分別?小僧今日狂妄,說一句不知天高地厚的言語,這六脈神劍
的劍法,要是真如慕容先生所說的那麼精奧,只怕貴寺雖有圖譜,卻也無人得能練成.倘若有人
練成,那麼這路劍法,未必便如慕容先生所猜想的神妙."
    枯榮大師道:"老衲心有疑竇,要向明王請教."鳩摩智道:"不敢."枯榮大師道:「敝寺藏
有六脈神劍經一事,縱是我段氏的俗家子弟亦不得知,慕容先生卻從何上聽來?」鳩摩智
道:「慕容先生於天下武學,所知十分淵博,各門各派的秘技武功,往往連本派掌門人亦所
不知的,慕容先生卻瞭如指掌。姑;蘇慕容那『以彼之道,還施彼身』八字,便由此而來。
但慕容先生於大理段氏一陽指與六脈神劍的秘奧,卻始終未能得窺門徑,生平耿耿,遺恨而
終。」
    枯榮大師「嗯」了一聲,環再言語。保定帝等均想:「要是他得知了一陽指和六脈神劍
的秘奧,只怕便要即以此道,來還施我段氏之身了。」
    本因方丈道:「我師叔十餘年未見外客,明王是當世高僧,我師叔這才破例延見。明王
請。」說著站起身來,示意送客。
    鳩摩智卻不站起,緩緩的道:「六脈神劍經既只徒具虛名,無裨實用,貴寺又何必如此
重視?以致傷了天龍寺與大輪寺的和氣,傷了大理國和吐蕃國的邦交。」
    本因臉色微變,森嚴問道:「明王之言,是不是說:天龍寺倘若不允交經,大理、吐蕃
兩國便要兵戎相見?」保定帝一向派遣重兵,駐紮西北邊疆,以防吐蕃國入侵,聽鳩摩智如
此說,自是全神貫注的傾聽。
    鳩摩智道:「我吐蕃國主久慕大理國風土人情,早有與貴國國主會獵大理之念,只是小
僧心想此舉勢必多傷人命,大違我佛慈悲本懷,數年來一直竭力勸止。」
    本因等自都明白他言中所含的威肋之意。他是吐蕃國師,吐蕃國自國主而下,人人崇信
佛法,便與大理國無異,鳩摩智向得國王信任,是和是戰,多半可憑他一言而決。倘若為了
一部經書而致兩國生靈塗炭,委實大大的不值得。吐蕃強而大理弱,戰事一起,大局可慮。
但他這般一出言威嚇,天龍寺便將鎮寺之寶雙手奉上,這可成何體統?
    枯榮大師道:「明王既堅要此經,老衲等又何敢吝惜?明王願以少林寺七十二門絕技交
換,敝寺不敢拜領。明王既已精通少林七十二絕技,復又精擅大雪山大輪寺武功,料來當世
已無敵手。」
    鳩摩智雙手合什,道:「大師之意,是要小僧出手獻醜?」枯榮大師道:「明王言道,
敝寺的六脈神劍經徒具虛名,不切實用。我們便以六脈神劍,領教明王幾手高招。倘若確如
明王所去,這路劍法徒具虛名,不切實用,那又何足珍貴?明王儘管將劍經取去便了。」
    鳩摩智暗暗驚異,他當年與慕容博談論『六脈神劍』之時,略知劍法之意,純係以內力
使無形劍氣,都沉不論劍法如何神奇高明,但以一人內力而同時運使六脈劍氣,諒非人力所
能企及,這時聽枯榮大師的口氣,不但他自己會使,而且其餘諸僧也均會此劍法,天龍寺享
名百餘年,確是不可小覷了。他神態一直恭謹,這時更微微躬身,說道:「諸位高僧肯顯示
神劍絕藝,令小僧大開眼界,幸何如之。」
    本因方丈道:「明王用何兵刃,請取出來吧。」
    鳩摩智雙手一擊,門外走進一名高大漢子。鳩摩智說了幾句番話,那漢子點頭答應,到
門外的箱子中取過一束藏香,交了給鳩摩智,倒退著出門。
    眾人都覺奇怪,心想這線香一觸即斷,難道竟能用作兵刃?只見他左手拈了一枝藏香,
右手取過地下的一些木屑,輕輕捏緊,將藏香插在木屑之中。如此一連插了六枝藏香,並成
一列,每枝藏香間相距約一尺。鳩摩智盤膝坐在香後,隔著五尺左右,突擊雙掌搓板了幾
搓,向外揮出,六根香頭一亮,同時點燃了。眾人都是大吃一驚,只覺這催力之強,實已到
了不可思議的境界。但各人隨即聞到微微的硝磺之氣,猜到這六枝藏香頭上都有火藥,鳩摩
智並非以內力點香,乃是以內力磨擦火藥,使之燒著香頭。這事雖然亦甚難能,但保定帝等
自忖勉力也可辦到。
    藏香所生煙氣作碧綠之色,六條筆直的綠線裊裊升起。鳩摩智雙掌如抱圓球,內力運
出,六道碧煙慢慢向外彎曲,分別指著枯榮、本觀、本相、本因、本參、保定帝六人。他這
手掌力叫做『火焰刀』,雖是虛無縹緲,不可捉摸,卻能殺人於無瑚,實是厲害不過。此番
他只志在得經,不欲傷人,是以點了六枝線香,以展示掌櫃力的去向形跡,一來顯得有恃無
恐,二來意示慈悲為懷,只是較量武學修為,不求殺傷人命。
    六條碧煙來到本因等身前三尺之處,便即停住不動。本因等都吃了一驚,心想以內力逼
送碧煙並砂為難,但將這飄蕩無定的煙氣弟在半空,那可難上十倍了。本參左手小指一伸,
一條氣流從少衝穴中激射線而出,指向身前的碧煙。那條煙柱受這道內力一逼,迅速無比的
向鳩摩智倒射線過去,射至他身前二尺時,鳩摩智的『火焰刀』內力加盛,煙柱無法再向前
行。鳩摩智點了點頭,道:「名不虛傳,六脈神劍中果然有『少澤劍』一路劍法。」兩人的
內力激盪數招,本參大師知道倘若若坐定不動,難以發揮劍法中的威力,當即站起身來,向
左斜行三步,左手小指的內力自左向右的斜攻過去。鳩摩智左掌一撥,登時擋住。
    本觀中指一豎,『中衝劍』向前刺出。鳩摩智喝道:「好,是中衝劍法!」揮掌擋住,
以一敵二,毫不風怯。
    段譽坐在枯榮大師身前,斜身側目,凝神觀看這場武林中千載難逢的大鬥劍,他雖不懂
武功,卻也知道這幾位高僧以內力鬥劍,其凶險和厲害之處,更勝於手中真有兵刃。幸好鳩
摩智點了六根線香,他可從碧煙的飄動來去之中,年年地到這三人的劍招刀法,看得十數招
後,心念一支:「啊,是了!本觀大師的中衝劍法,便如圖上所繪的一般無二。」他輕輕找
開中衝劍法圖譜,從碧煙的繚繞之中,對照圖譜上的劍招,一看即明,再無難解之處。再看
本參的少澤劍法時,也是如此。只不過中衝劍大開大闔,氣勢雄邁,少澤劍卻是忽來忽去,
變化精微。
    本因方丈見師兄師弟聯手,佔不到絲毫上風,心想我們練這劍法未熟,劍招易於用盡,
六人越早出手越好,這大輪明王聰明絕頂,眼下他顯是在觀察本觀、本參二人的劍法,未以
全力攻防,當即說道:「本相、本塵二位師弟,咱們都是出手吧。」食指伸處,『商陽劍
法』展動,跟著本相的『和衝劍』,保定帝的『關衝劍』,三路劍氣齊向三條碧煙上擊去。
    段譽瞧瞧少衝劍,瞧瞧關衝劍,又瞧瞧商陽劍,東看一招,西看一招,對照圖譜之後雖
能明白,終究是凌亂無章。正自凝神瞧著『少衡劍』的圖譜時,忽見一根枯唐的手指伸到圖
上,寫道:「只學一圖,學完再換。」段譽心念一動,知是枯榮大師指點,回過頭來,向他
微微一笑,示意致謝。
    這一看之下,他笑容登時僵住,原來眼前所出現的那張面容奇特之極,左邊的一半臉色
紅潤,皮光肉滑,有如嬰兒,右邊的一半卻如枯骨,除了一張焦黃的面皮之外全無肌肉,骨
頭突了出來,宛然便是半個骷髏骨頭。他一驚之下,立時轉過了頭,一顆心怦怦亂跳,明知
這是枯榮大師修習枯榮禪功所致,但這張半枯半榮的臉孔,實在太過嚇人,一時無論如何不
能定下心來。
    只見枯榮大師的食指又在帛上寫道:「良機莫失,凝神觀劍。自觀自學,不違祖訓。」
    段譽心下明白:「枯榮太師伯先前對我伯父言道,六脈神劍不傳段氏俗家子弟,是以我
伯父須得剃度之後,方蒙傳授。但他寫道『自觀自學,不違祖訓』,想來祖宗遺訓之中,卻
不禁段氏俗家子弟無師自學。太師伯吩咐我『良機莫失,凝神觀劍』,自然是盼我自觀自學
了。」當即點了點頭,仔細觀看伯父『關衝劍法』,大致看明白後,依次再看少衝、商陽兩
路劍法。凡人五指之中,無名指最為笨拙,食指則最是靈活,因此關衝劍以拙滯古樸取勝,
商陽劍法卻巧妙活潑,難以捉摸。少衝劍法與少澤劍法同以小指運使,但一為右手小指,一
為左手小指,劍法上便也有工、拙、捷、緩之分。但『拙』並非不佳,『緩』也並不減少威
力,只是奇正有別而已。
    段譽本來只一念好奇,從碧煙的來去之中,對照圖譜上線路,不過像猜燈迷一般推詳一
番,既得枯榮大師指示囑咐,這才專心一致的看了起來。到得這三路劍法大致看明,本參與
本觀的劍法已是第二遍再使。段譽不必再參照圖譜,眼觀碧煙,與心中所記劍法一一印證,
便覺圖上線路是死的,而碧煙來去,變化無窮,比之圖譜上所繪可豐富繁複得多了。
    再觀看一會,本因、本相、和保定帝三人的劍法也已使完。本相小指一彈,使一招『分
花拂柳』,已是這咯劍招的第二次使出。鳩摩智微微點了點頭,跟著本因和保定帝的劍招也
不得不從舊招中更求變化。突然之間,只聽得鳩摩智身前嗤嗤聲響,『火焰刀』威勢大盛,
將五人劍招上的內力都逼將回來。
    原來鳩摩智初時只取守勢,要看盡了閃脈神劍的招數,再行反擊,這一自守轉攻,五條
碧煙迴旋飛舞,靈動無比。那第六條碧煙卻仍然停在枯榮大師身後三尺之處,穩穩不動。枯
榮大師有心要看透他的底細,瞧他五攻一停,能支持到多少時候,因此始終不出手攻擊。果
然鳩摩智要長久穩住這第六道碧煙,耗損內力頗多,終於這道碧煙也一寸一寸的向枯榮大師
後腦移近。
    段譽驚道:「太師伯,碧煙攻過來了。」枯榮點了點頭,展開『少商劍』圖譜,放在段
譽面前。段譽見這路少商劍的劍法便如是一幅潑墨山水相似,縱橫倚斜,寥寥數筆,卻是劍
路雄勁,頗有石破天驚、風雨大至之勢。段譽眼看劍譜,心中記掛著枯榮後腦的那股碧煙,
一加頭間,只見碧煙離他後腦已不過三四寸遠。驚叫:「小心!」
    枯榮大師反過手來,雙手拇指同時捺出,嗤嗤兩聲急響,分鳩摩智右胸左肩。他竟不擋
敵人來侵,另遣兩路廳失急襲反攻。他料得鳩摩智的火焰刀內力上蓄勢緩進,真要傷到自
己,尚有片刻,倘若後發先至,當可打個措手不及。
    鳩摩智思慮周詳,早有一路掌力伏在胸前,但他料到的只是一著攻勢凌厲的少商劍,卻
沒料到枯榮大師雙劍齊出,分襲兩處。鳩摩智手掌揚處,擋住了刺向自己右胸而來的一劍,
跟著右足一點,向後急射而出,但他退得再快,總不及劍氣來如電閃,一聲輕響過去,肩頭
僧衣已破,迸出鮮血。枯榮雙指回轉,劍氣縮了回來,六根藏香齊腰折斷。本因、保定帝等
也各收指停劍。各人久戰無功,早在暗暗擔憂,這時方才放心。
    鳩摩智跨步走進室內,微笑道:「枯榮大師的禪功非同小可,小僧甚是佩服。那六脈神
劍嘛,果然只是徒具虛名而已。」本因方丈道:「如何徒具虛名,倒要領教。」鳩摩智道:
「當年慕容先生所欽仰的,是六脈神劍的劍法,並不是六脈神劍的劍陣。天龍寺這座劍陣固
然威力甚大,但充其量,也只和少林寺的羅漢劍陣、崑崙派的混沌劍陣不相伯仲而已,似乎
算不得是天下無雙的劍法。」他說這是『劍陣』而非『劍法』,是指摘對方六人一齊動手,
排下陣勢,並不是一個人使動六脈神劍,便如他使火焰刀一般。
    本因方丈覺得他所說確然有理,無話可駁。本參卻冷笑道:「劍法也罷,劍陣也罷,適
才比刀論劍,是明王贏了,還是我們天龍寺贏了?」
    鳩摩智不答,閉目默念,過得一盞茶時分,睜開眼來,說道:「第一仗貴寺稍佔上風,
第二仗小僧似乎已有勝算。」本因一驚,問道:「明王還要比拚第二仗?」鳩摩智道:「大
丈夫言而有信。小僧既已答允了慕容易先生,豈能畏難而退?」本因道:「然則明王如何已
有勝算?」
    鳩摩智微微一笑,道:「眾位武學淵深,難道猜想不透?請接招吧!」說著雙掌緩緩推
出。枯榮、本因、保定帝等六人同時感到各有兩股內勁分從不同方向襲來。本因等均覺其勢
不能以六脈神劍的劍法擋架,都是雙掌齊出,與這兩股掌力一擋,只有枯榮大師仍是雙手拇
指一捺,以少陽劍法接了敵人的內勁。
    鳩摩智推出了這股掌力後便即收招,說道:「得罪!」
    本因和本觀等相互望了一眼,均已會意:「他一掌之上可同時生出數股力道,枯榮師叔
的少商雙劍若再分進合擊,他出盡能抵禦得住。咱們卻必須捨劍用掌,這六脈神劍顯是不及
他的火焰刀了。」便在此時,只見枯榮大師身前煙霧升起,一條條黑煙分為因路,向鳩摩智
攻了過去。鳩摩智對這位面壁而坐、始終不轉過頭來的老和尚心下本甚忌憚,突見黑煙來
襲,一時猜不透他用意,仍是使出『火焰刀』法,分從四路擋架。他當下並不還擊,一面防
備本因等群起而攻,一面靜以觀變,看枯榮大師還有什麼厲害的後著。
    只覺黑煙愈來愈濃,攻勢極其凌厲。鳩摩智暗暗奇怪:「如此全力出擊,所謂飄風不終
朝,暴雨不終夕,又如何能夠持久?枯榮大師當世高僧,怎麼竟會以這般急躁剛猛的手段應
敵?」料想他決計不會這般沒有見識,必是另有詭計,當下緊守門戶,一顆心靈活潑潑地,
以便隨機應變。過不到片刻,四道黑煙突然一分二,二分四,四道黑煙分為一十六道,四面
八方向鳩摩智推來。鳩摩智心想道:「強弩之末,何足道哉?」展開火焰刀法,一一封住。
雙方力道一觸,十六道黑煙忽然四散,室中剎時間煙霧瀰漫。鳩摩智毫不畏懼,鼓蕩真力,
護住了全身。
    但見煙霧漸淡漸薄,濛濛煙氣之中,只見本因等五僧跪在地下,神情莊嚴,而本觀與本
參的眼色中更是大顯悲憤。鳩摩智一怔之下,登時省悟,暗叫:「不好!枯榮這老僧知道不
敵,竟然將六脈神劍的圖譜燒了。」
    他所料不錯,枯榮大師以一陽指的內力逼得六張圖譜焚燒起火,生怕鳩摩智陰止搶奪,
於是推動煙氣向他進擊,使他著力抵禦,待得煙氣散盡,圖譜已燒得乾乾淨淨。本因等均是
精研一陽指的高手,一見黑煙,便知緣由,心想師叔寧為玉碎,不肯瓦全,甘心將這鎮寺之
寶毀去,決不讓之落入敵手。好在六人心中分別記得一咯劍法,待強敵退去,再行默寫出來
便是,只不過祖傳的圖譜卻終於就此毀了。
    這麼一來,天龍寺和大輪明王已結下了深仇,再也不易善罷。
    鳩摩智又驚又怒,他素以智計自負,今日卻接連兩次敗在枯榮大師的手下,六脈神劍紅
既已毀去,則此行徒然結下個強仇,卻是毫無收穫。他站起身來,合什說道:「枯榮大師何
必剛性乃爾?寧折不曲,頗見高致。貴寺寶經因小僧而毀,心下大是過意不去,好在此經非
一人之力所能練得,毀與不毀,原無多大分別。這就告辭。」
    他微一轉身,不待枯榮和本因對答,突然間伸手扣住了保定帝右手腕脈,說道:「敝國
國主久仰保定帝風範,渴欲一見,便請聯合會下屈駕,赴吐蕃國一敘。」
    這一下變出不意,人人都是大吃一驚。這番僧忽施突襲,以保定帝武功之強,竟也著了
道兒,被他扣住了手腕上『列缺』與『偏歷』兩穴。保定帝急運內力衝撞穴道,於霎息間連
沖了七次,始終無法掙脫。本因等都覺鳩摩智這一手太過卑鄙,大失絕頂高手的身份,但空
自憤怒,卻無相救之策,因保定帝要穴被制,隨時隨刻可被他取了性命。
    枯榮大師哈哈一笑,說道:「他從前是保定帝,,現下已避位為僧,法名本塵。本塵,
吐蕃國國主既要見你,你去去也好。」保定帝無可奈何,只得應道:「是!」他知道枯榮大
師的用意,鳩摩智當自己是一國之主,擒住了自己是奇貨可居,但若信得自己已避位為僧,
不過是擒拿了一個天龍寺的和尚,那就無足輕重,說不定便會放手。
    自鳩摩智踏進牟尼堂後,保定帝始終不發一言,未露任何異狀,可是要使得動這六脈神
劍,雖不過是六劍中的一劍,也須是第一流的武學高手,內力修為異常深湛之士。武林之中
那幾位是第一流好手,各人相互均知。鳩摩智此番乃有備而來,於大理段氏及天龍寺僧俗名
家的形貌年紀,都打聽得清清楚楚,各人的脾性習氣、武功造詣,也已琢磨了十之八九。他
知天龍寺中除枯榮大師外,沿有四位高手,現下忽然多了一個『本塵』出來,這人的名字從
未聽過,而內力之強,絲毫不遜於其餘『本』字輩四僧,但看他雍容威嚴,神色間全是富貴
尊榮之氣,便猜到他是保定帝了。待聽枯榮大師說他已『避位為僧』,鳩摩智心中一動:
『久聞大理段氏歷代帝皇,往往避位為僧,保定帝到天龍寺出家,原也不足為奇。但皇帝避
位為僧,全國必有盛大儀典,飯僧禮佛,修塔造廟,定當轟動一時,決不致如此默默無聞。
我吐蕃國得知記息後,也當遣使來大理賀新君登位。此事其中有詐。』便道:「保定帝出家
也好,沒出家也好,都請到吐蕃一遊,朝見敝國國君。」說著拉了保定帝,便即跨步出門。
    本因喝道:「且慢!」身形幌處,和本觀一齊攔在門口。鳩摩智道:「小僧並無加害保
定帝皇爺之意,但若眾位相逼,可顧不得了。」右手虛擬,對準了保定帝的後心。他這『火
焰刀』的掌力無堅不摧,保定帝既脈門被服扣,已是聽由宰割,全無相抗之力。天龍眾僧若
合力進攻,一來投鼠忌器,二來也無取勝把握。但本因等兀自猶豫,保定帝是大理國一國之
主,如何能讓敵人挾持而去?
    鳩摩智大聲道:「素聞天龍寺諸高僧的大名,不料便這一件小事,也是婆婆媽媽,效那
兒女之態。請讓路吧!」
    段譽自見伯父被他挾持,心下便甚焦急,初時還想伯父武功何等高強,怕他何來,只不
過暫且忍耐而已,時機一到,自會脫身;不料越看越不對,鳩摩智的語氣與臉色傲意大盛,
而本因、本觀等人的神色卻均焦慮憤怒,而又無可奈何。待見鳩摩智抓著保定帝的手腕,一
步步走向門口,段譽惶急之下,不及多想,大聲道:「喂,你放開我伯父!」跟著從枯榮大
師身前走了出來。
    鳩摩智早見到枯榮大師身前藏有一人,一直猜想不透是何等樣人,更不知坐在枯榮大師
身前有何用意,這時見他長身走出,欲知就裡,回頭問道:「尊駕是誰?」
    段譽道:「你莫問我是誰,先放開我伯父再說。」伸出右手,抓住了保定帝的左手。
    保定帝道:「譽兒,你別理我,急速請你爹爹登基,接承大寶。我是閒雲野鶴一老僧,
更何足道?」
    段譽使勁拉扯保定帝手腕,叫道:「快放開我伯父!」他大拇指少商穴與保定帝手腕上
穴道相觸,這麼一使力,保定帝全身一震,登時便感到內力外洩。
    便在同時,鳩摩智也覺察到自身真力急瀉而出,登時臉色大變,心道:「大理段氏怎樣
地學會了『化功大法』?」當即凝氣運力,欲和這陰毒邪功相抗。
    保定帝驀地裡覺到雙手各有一股猛烈的力道向外拉扯,當即使出『借力打力』心法,將
這兩股力道的來勢方向對在一起。雙力相拒之際,他處身其間,雙手便毫不受力,一揮手便
已脫卻鳩摩智的束縛,帶著段譽飄身後退,暗叫:「慚愧!今日多虧譽兒相救。」
    鳩摩智這一驚當真非同小可,心想:「中土武林中,居然又出了一位大高手,我怎地全
然不知?這人年紀輕輕,只不過二十來歲所紀,怎能有如此修為?這人叫保定帝為伯父,那
麼是大理段氏小一輩中的人物了。」當下緩緩點了點頭,說道:「小僧一直以為大理段氏藝
專祖學,不暇旁鶩,殊不知後輩英賢,卻去結交星宿老人,研習『化功大法』的奇門武學,
奇怪啊,奇怪!」他雖淵博多智,卻也誤以為段譽的『北冥神功』乃是『化功大法』,只是
他自重身份,不肯出口傷人,因此稱星宿將『老怪』為『老人』。武林人士都稱這『化功大
法』為妖功邪術,他卻稱之為『奇門武學』。適才這麼一交手,他料想段譽的內力修為當不
在星突老怪丁春秋之下,不會是那老怪的弟子傳動人,是以用了『結交』兩字。
    保定帝冷笑道:「久仰大輪明王睿智圓通,識見非凡,卻也口出這等謬論。星宿老怪擅
於暗算偷襲,卑鄙無恥,我段氏子弟豈能跟他有何關連?」
    鳩摩智一怔,臉上微微一紅,保定帝言中『暗算偷襲,卑鄙無恥』這八個字,自是指斥
他適才的舉動。
    段譽道:「大輪明王遠來是客,天龍寺以禮相待到,你卻膽敢犯我伯父。咱們不過瞧著
大家都是佛門弟子,這才處處容讓,你卻反而更加橫蠻起來。出家人中,那有如明王這般不
守清規的?」
    眾人聽段譽以大義相責,心下都暗暗稱快,同時嚴神戒備,只恐鳩摩智老羞成怒,突然
發難,向段譽加害。
    不料鳩摩智神色自若,說道:「今日結識高賢,幸何如之,尚請不吝賜教數招,俾小僧
有所進益。」段譽道:「我不會武功,從來沒學過。」鳩摩智笑道:「高明,高明。小僧告
辭了!」身形微側,袍袖揮處,手掌從袖底穿出,四招『火焰刀』的招數同時向段譽砍來。
    敵人最厲害的招數猝然攻至,段譽兀自懵然不;覺。保定帝和本參雙指齊出,將他這四
招『火焰刀』接下了,只是在鳩摩智極強內勁的陡然衝擊之下,身形都是是一幌。本相更
「哇」的一聲,吐出了一口鮮血。
    段譽見到本相吐血,這才省悟,原來適才鳩摩智又暗施偷襲,心下大怒,指著他的鼻子
罵道:「你這蠻不講理的番僧!」他右手食指這麼用力一指,心與氣通,自然而然的使出一
招『商陽劍』的劍法來。他內力之強,當世已極少有人能及,適才在枯榮大師身前觀看了六
脈神劍的圖譜,以及七僧以無形刀劍相鬥,一指之出,竟心不自知的與劍譜暗合。但聽得嗤
的一聲響,一股渾厚無比的內勁疾向鳩摩智刺去。
    鳩摩智一驚,忙出掌以『火焰刀』擋架。
    段譽這一出手,不便鳩摩智大為驚奇,而枯榮、本因等亦是大出意料之外,其中最感奇
怪的,更是保定帝與段譽自己。段譽心想:「這可古怪之極了。我隨手這麼一指,這和尚為
什麼要這般凝神擋拒?是了,是了,想是我出指的姿式很對,這和尚以為我會使六脈神劍。
哈哈,既是如此,我且來嚇他一嚇。」大聲道:「這商陽劍功夫,何足道哉!我使幾招中沖
劍的劍法給你瞧瞧。」說著中指點出。但他手法雖然對了,這一次卻無內勁相隨,只不過凌
空空虛點,毫無實效。
    鳩摩智見他中指點出,立即蓄勢相迎,不料對方這一指竟然無半點勁力,還道他虛虛實
實,另有後著,待見他又點一指,仍是空空洞洞,不禁心中一樂:「我原說世上豈能有人既
會合商陽劍,又會使中衝劍?果然這小子虛張聲勢的唬人,倒給他嚇了一跳。」
    他這次在天龍寺中連栽了幾個觔斗,心想若不顯一顯顏色,大輪明王威名受損不小,當
下左掌分向左右連劈,以內勁封住保定帝等人的赴援之路,跟著右掌斬出,直趨於段譽右
肩。這一招『白虹貫日』,是他『火焰刀』刀法的精妙之作,一刀便要將段譽的右肩卸了下
來。保定帝、本因、本參等齊聲叫道:「小心!」各自伸指向鳩摩智點去。
    他三人出招,自是上乘武功中攻敵之不得不救,那知鳩摩智先以內勁封住週身要害,這
一刀毫不退縮,仍是筆直的砍將下來。段譽聽得保定帝等人的驚呼吸之聲,知道不妙,雙手
同時出力揮出,他心下驚慌,真氣自然湧出,右手少衝劍,左手少澤劍,雙劍同時架開了火
焰刀這一招,餘勢未盡,嗤嗤聲響,向鳩摩智反擊過去。鳩摩智不暇多想,左手發勁擋擊。
    段譽刺了這幾劍後,心中已隱隱想到,須得先行存念,然後鼓氣出指,內勁真氣方能激
發,但何以如此,自是莫名其妙。他中指輕彈,中衝劍法又使了出來。霎息之間,適才在圖
譜上見到的那六路劍法一一湧向心頭,十指紛彈,此去彼來,連綿無盡。
    鳩摩智大驚,盡力催動內勁相抗,斗室中劍氣縱橫,刀勁飛舞,便似有無數迅雷疾風相
互衝撞激盪。鬥得一會,鳩摩智只覺得對方內勁越來越強,劍法也是變化莫測,隨時自創新
意,與適才本因、本相等人的拘泥劍招大不相同,令人實難捉摸。他自不知段譽記不明白六
路劍法中這許多繁複的招式,不過危急中隨指亂刺,那裡是什麼自創新招了?心下既驚且
悔:「天龍寺中居然伏得有這樣一個青年高手,今日當真是自取其辱。」突然間嗤嗤嗤連砍
三刀,叫道:「且住!」
    段譽的真氣卻不能隨意收發,聽得對方喝叫「且住」,不知如何收回內勁,只得手指一
抬,向懷頂指去,心想:「我不該再發勁了,且聽他有何話說。」
    鳩摩智見段譽臉有迷惘之色,收斂真氣時手忙腳亂,全然不知所云,心念微動,便即縱
身而上,揮拳向他臉上擊去。
    段譽以諸般機緣巧合,才學會了六肪神劍這門最高深的武學,尋常的拳腳兵刃功夫卻全
然不會。鳩摩智這一拳隱伏七八招後著,原也是極高明的拳術,然而比這『火焰刀』以內勁
傷人,其間深淺難易,相去自不可以道里計。本來世上任何技藝學問,決無會深不會淺、會
難不會易之理,段譽的武功卻是例外。他見鳩摩智揮拳打到,便即毛手毛腳的伸臂去格。鳩
摩智右掌翻過,已抓住了他胸口『神封穴』。段譽立時全身酸軟,動彈不得。
    神封穴屬『足少陰腎經』,他沒練過。
    鳩摩智雖已瞧出段譽武學之中隱伏有大大的破綻,一時敵不過他的六脈神劍,便想以別
項高深武功勝他,卻也決計料想不到,竟能如此輕而易舉的手到擒來。他還生怕段譽故意裝
模作樣,另有詭計,一拿住他『神封穴』,立即伸指又點他『極泉』、『大椎』、『京門』
數處大穴。這些穴道所屬經脈,段譽也漢練過。
    鳩摩智倒退三步,說道:「這位小施主心中記得六脈神劍的圖譜。原來的圖譜已被枯榮
大師焚去,小施主便是活圖譜,在慕容先生墓前將他活活的燒了,也是一樣。」左掌揚處,
向前急連砍出五刀,抓住段譽退出了牟尼堂門外。
    保定帝、本因、本觀等縱前想要奪人,均被他這連環五刀封住,無法搶上。
    鳩摩智將段譽一拋,擲給了守在門外的九名漢子,喝道:「快走!」兩名漢子同時伸手
過來,接過段譽,並不從原路出去,逕自穿入牟尼堂外的樹林。鳩摩智運起『火焰刀』,一
刀刀的只是往牟尼堂的門口砍去。
    保定帝等各以一陽指氣功向外急衝,一時之間卻攻不破他的無形刀網。
    鳩摩智聽得馬蹄聲響,知道九名部屬已擄著段譽北去,長笑說道:「燒了死圖譜,反得
活圖譜。慕容先生地下有人相伴,可不覺寂寞了!」右掌斜劈,喀喇喇一聲響,將牟尼堂的
兩根柱子劈倒,身形微幌,便如一溜輕煙般奔入林中,剎那間不知去向。
    保定帝和本參雙雙搶出,見鳩摩智已然走遠。保定帝道:「快追!」衣襟帶風,一飄數
丈。本參大師和他並肩齊行,向北追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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