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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爵 | 2008-3-8 21:19:34

本篇最後由 nike 於 2017-9-1 13:27 編輯

第二十一章 千里茫茫若夢
    當下兩人折而向南,從山嶺間繞過雁門關,來到一個小鎮上,找了一家客店。阿朱不等
喬峰開囗,便命店小二打二十斤酒來。那店小二見他二人夫妻不像夫妻,兄妹不似兄妹,本
就覺得希奇,聽說打「二十斤」酒,更是詫異,呆呆的瞧著他們二人,既不去打酒,也不答
應。喬峰瞪了他一眼,不怒自威。那店小二吃了一驚,這才轉身,喃喃的道:「二十斤酒?
用酒來洗澡嗎?」
    阿朱笑道:「喬大爺,咱們去找徐長老,看來再走得兩日,便會給人發覺。一路打將過
去,殺將過去,雖是好玩,就怕徐長老風逃走,那便找他不著了。」
    喬峰哈哈一笑,道:「你也不用恭維我,一路打將過去,敵人越來越多,咱倆終究免不
了送命……」阿朱道:「要說有什麼凶險,倒不見得。只不過他們一個個的都風而遁,可就
難辦了。」喬峰道:「依你說有什麼法子?咱們白天歇店、黑夜趕道如何?」
    阿朱微笑道:「要他們認不出,那就容易不過。只是名滿天下的喬大俠,不知肯不肯易
容改裝?」說到頭來,還是「易容改裝」四字。
    喬峰笑道:「我不是漢人,這漢人的衣衫,本就不想穿了。但如穿上契丹人衣衫,在中
原卻是寸步難行。阿朱,你說我扮作什麼人的好?」
    阿朱道:「你身材魁梧,一站出去就引得人人注目,最好改裝成一形貌尋常、身上沒絲
毫特異之處的江湖豪士。這種人在道上一天能撞見幾百個,那就誰也不會來向你多瞧一
眼。」
    喬峰拍腿道:「妙極!妙極!喝完了酒,咱們便來改扮吧。」
    他二十斤酒一喝完,阿朱當即動手。麵粉、漿糊、墨膠,各種各樣物事一湊合,喬峰臉
容上許多與眾不同之處一一隱沒。阿朱再在他上唇加了淡淡一撇鬍子。喬峰一照鏡子,連自
己也不認得了。阿朱跟著自己改裝,扮成個中年漢子。
    阿朱笑道:「你外貌是全然變了,但一說話,一喝酒,人家便知道是你。」喬峰點頭
道:「嗯,話要少說,酒須少喝。」
    這一路南行,他果然極少開囗說話,每餐飲酒,也不過兩三斤,稍具意思而已。
    這一日來到晉南三甲鎮,兩人正在一家小麵店中吃麵,忽聽得門外兩個乞丐交談。一個
道:「徐長老可死得真慘,前胸後背,肋骨盡斷,一定又是喬峰那惡賊下的毒手。」喬峰一
驚,心道:「徐長老死了?」和阿朱對了一眼。
    只聽得另一名乞丐道:「後天在河南衛輝開吊,幫中長老、弟兄們都去祭奠,總得商量
個擒拿喬峰的法子才是。」頭一個乞丐說了幾句幫中的暗語,喬峰自是明白其意,他說喬峰
來勢厲害,不可隨便說話,莫要被他的手下人聽去了。
    喬峰和阿朱吃完麵後離了三甲鎮,到得郊外。喬峰道:「咱們該去衛輝瞧瞧,說不定能
見到什麼端倪。」阿朱道:「是,衛輝是定要去的。喬大爺,去弔祭徐長老的人,大都是你
的舊部,你的言語舉止之中,可別露出馬腳來。」喬峰點頭道:「我理會得。」當下折而東
行,往衛輝而去。
    第三天來到衛輝,進得城來,只見滿街滿巷都是丐幫子弟。有的在酒樓中據案大嚼,有
的在小巷中宰豬屠狗,更有的隨街乞討,強索硬要。喬峰心中難受,眼見號稱江湖上第一大
幫的丐幫幫規廢弛,無復當年自己主掌幫務時的森嚴氣象,如此過不多時,勢將為世人所
輕。雖說丐幫與他已經是敵非友,然自己多年心血廢於一旦,總覺可惜。
    只聽幾名丐幫弟子說了幾句幫中切囗,便知徐長老的靈位設於城西一座廢園之中。喬峰
和阿朱買了些香燭紙錢、豬頭三牲,隨著旁人來到廢園,在徐長老靈位前磕頭。
    但見徐長老的靈牌上塗滿鮮血,那是丐幫的規矩,意思說死者是為人所害,本幫幫眾須
得為他報仇雪恨。靈堂中人人痛罵喬峰,卻不知他便在身旁。喬峰見身周儘是幫中首腦人
物,生怕給人瞧出破綻。不願多耽,當即辭出,和阿朱並肩而行,尋思:「徐長老既死,這
世上知道帶頭大哥之人可就少了一個。」
    忽然間小巷盡頭處人影一閃,是個身形高大的女子。喬峰眼快,認出正是譚婆,心道:
「妙極,她定是為祭奠徐長老而來,我正要找她。」只見跟著又是一人閃了過來,也是輕功
極隹,卻是趙錢孫。
    喬峰一怔:「這兩人鬼鬼祟祟的,有什麼古怪?」他知這兩人本是師兄妹,情冤牽纏,
至今未解,心想:「二人都已六七十歲年紀,難道還在幹什麼幽會偷情之事?」他本來不喜
多管閒事,但想趙錢孫知道「帶頭大哥」是誰,譚公、譚婆夫婦也多半知曉,若能抓到他們
一些把柄,便可乘機逼迫他們吐露真相,當下在阿朱耳邊道:「你在客店中等我。」阿朱點
了點頭,喬峰立即向趙錢孫的去路追去。
    趙錢孫盡揀僻靜處而行,東邊牆角下一躲,西首屋簷下一縮,舉只詭秘,出了東門。喬
峰遠遠跟隨,始終沒給他發見,遙見他奔到浚河之旁,彎身鑽入了一艘大木船中。喬峰提氣
疾行,幾個起落,趕到船旁,輕輕躍上船篷,將耳朵帖在蓬上傾聽。
    船艙之中,譚婆長長歎了囗氣,說道:「師哥,你我都這大把年紀了,小時候的事情,
悔之已晚,再提舊事,更有何用?」趙錢孫道:「我這一生是毀了。後悔也已來不及了。我
約你出來非為別事,小娟,只求你再唱一唱從前那幾首歌兒。」譚婆道:「唉,你這人總是
癡得可笑。我當家的來到衛輝又見到你,已十分不快。他為人多疑,你還是少惹我的好。」
趙錢孫道:「怕什麼?咱師兄妹光明磊落,說說舊事,有何不可?」譚婆歎了囗氣,輕輕的
道:「從前那些歌兒,從前那些歌兒……」
    趙錢孫聽她意動,加意央求,說道:「小娟,今日咱倆相會,不知此後何日再得重逢,
只怕我命不久長,你便再要唱歌給我聽,我也是無福來聽的了。」譚婆道:「師哥,你別這
麼說。你一定要聽,我便輕聲唱一首。」趙錢孫喜道:「好,多謝你,小娟,多謝你。」
    譚婆曼聲唱道:「當年郎從橋上過,妹在橋畔洗衣衫……」
    只唱得兩句,喀喇一聲,艙門推開,闖進一條大漢。喬峰易容之後,趙錢孫和譚婆都已
認他不出。他二人本來大吃一驚,眼見不是譚公,當即放心,喝問:「是誰?」
    喬峰冷冷的瞧著他二人,說道:「一個輕蕩無行,勾引有夫之婦,一個淫蕩無恥,背夫
私會情郎……」
    他話未說完,譚婆和趙錢孫已同時出手,分從左右攻上。喬峰身形微側,反手便拿譚婆
手腕,跟著手肘撞出,後發先至,攻向趙錢孫的左脅。趙錢孫和譚婆都是武林高手,滿擬一
招之間便將敵人拾奪下來,萬萬料想不到這貌不驚人的漢子武功竟是高得出奇,只一招之間
便即反守為攻。船艙中地方狹窄,施展不開手腳,喬峰卻是大有大鬥,小有小打,擒拿手和
短打近攻的功夫,在不到一丈見方的船艙中使得靈動之極。鬥到第七回合,趙錢孫腰間中
指,譚婆一驚,出手稍慢,背心立即中掌,委頓在地。
    喬峰冷冷的道:「你二位且在這裡歇歇,衛輝城內廢園之中,有不少英雄好漢,正在徐
老長靈前拜祭,我去請他們來評一評這個道理。」
    趙錢孫和譚婆大驚,強自運氣,但穴道封閉,連小指頭兒也動彈不了。二人年紀已老,
早無情慾之念,在此約會,不過是說說往事,敘敘舊情,原無什麼越禮之事。但其時是北宋
年間,禮法之防人人看得極重,而江湖上的英雄好漢如犯了色戒,更為眾所不齒。一男一女
悄悄在這船中相會,卻有誰肯信只不過是唱首曲子?說幾句糊塗廢話?眾人趕來觀看,以後
如何做人?連譚公臉上,也是大無光採了。
    譚婆忙道:「這位英雄,我們並無得罪閣下之處,若能手下容情,我…我必有補報。」
喬峰道:「補報是不用了。我之問你一句話,請你回答三個字。只須你照實說了,在下立即
解開你二人穴道,拍手走路,今日之事,永不向旁人提起。」譚婆道:「只須老身知曉,自
當奉告。」
    喬峰道:「有人曾寫信給丐幫汪幫主,說到喬峰之事,這寫信之人,許多人叫他『帶頭
大哥』,此人是誰?」
    譚婆躊躇不答,趙錢孫大聲叫道:「小娟,說不得,千萬說不得。」喬峰瞪視著他,問
道:「你寧可身敗名裂,也不說的了?」趙錢孫道:「老子一死而已。這位帶頭大哥於我有
恩,老子決不能說出他名字出來。」喬峰道:「害得小娟身敗名裂,你也是不管的了?」趙
錢孫道:「譚公要是知道了今日之事,我立即在他面前自刎,以死相謝,也就是了。」
    喬峰向譚婆道:「那人於你未必有恩,你說了出來,大家平安無事,保全了譚公與你的
臉面,更保全了你師哥的性命。」
    譚婆聽他以趙錢孫的性命相脅,不禁打了個寒戰,道:「好,我跟你說,那人是……」
    趙錢孫急叫道:「小娟,你千萬不能說。我求求你,求求你,這人多半是喬峰的手下,
你一說出來,那位帶頭大哥的性命就危險了。」
    喬峰道:「我便是喬峰,你們倘若不說,後患無窮。」
    趙錢孫吃了一驚,道:「怪不得這般好功夫。小娟,我這一生從來沒求過你什麼,這是
我唯一向你懇求之事,你說什麼也得答允。」
    譚婆心想他數十年來對自己眷念愛護,情義深重,自己負他很多,他心中所求,從來不
向自己明言,這次為了掩護恩人,不惜一死,自己決不能敗壞他的義舉,便道:「喬幫主,
今日之事,行善在你,行惡也在你。我師兄妹倆問心無愧,天日可表。你想要知道之事,恕
我不能奉告。」她這幾句話雖說得客氣,但言辭決絕,無論如何是不肯吐露的了。
    趙錢孫喜道:「小娟,多謝你,多謝你。」
    喬峰知道再逼已然無用,哼了一聲,從譚婆頭上拔下一根玉釵,躍出船艙徑回衛輝城
中,打聽譚公落腳的所在。他易容改裝,無人識得。譚公、譚婆夫婦住在衛輝城內的「如歸
客店」,也不是隱秘之事,一問便知。
    走進客店,只見譚公雙手背負身後,在房中踱來踱去,神色極是焦躁,喬峰伸出手掌,
掌心中正是譚婆的那根玉釵。
    譚公自見趙錢孫如影隨形的跟到衛輝,一直便鬱悶不安,這回兒半日不見妻子,正自記
掛,不知她到了何處,忽然見到妻子的玉釵,又驚又喜,問道:「閣下是誰?是拙荊請你來
的麼?不知有何事見教?」說著伸手便去取那玉釵。喬峰由他將玉釵取去,說道:「尊夫人
已為人所擒,危在頃刻。」譚公大吃一驚,道:「拙荊武功了得,怎能輕易為人所擒?」喬
峰道:「是喬峰。」
    譚公只聽到「是喬峰」三字,便無半分疑惑,卻更加焦慮記掛,忙問:「喬峰,唉!是
他,那就麻煩了,我……我內人,她在哪裡?」喬峰道:「你要尊夫人生,很是容易,要她
死,那也容易。」譚公性子沈穩,心中雖急,臉上卻不動聲色,問道:「倒要請教。」
    喬峰道:「喬峰有一事請問譚公,你照實說了,即刻放歸尊夫人,不敢損她一根毫髮。
閣下倘若不說,只好將她處死,將她的屍體,和趙錢孫的屍首同穴合葬。」
    譚公聽到最後一句,那裡還能忍耐,一聲怒喝,發掌向喬峰臉上劈去。喬峰斜身略退,
這一掌便落了空。譚公吃了一驚,心想我這一掌勢如奔雷,非同小可,他居然行若無事的便
避過了,當下右掌斜引,左掌橫擊而出。喬峰見房中地位狹窄,無可閃避,當即豎起右臂硬
接。拍的一聲,這一掌打上手臂,喬峰身形不晃,右臂翻過,壓將下來,擱在譚公肩頭。
    霎時之間,譚公肩頭猶如堆上了數千斤重的大石,立即運勁反挺,但肩頭重壓,如山如
丘,只壓得他脊骨喀喀喀響聲不絕,幾欲折斷,除了曲膝跪下,更無別法。他出力強挺,說
什麼也不肯屈服,但一囗氣沒能吸進,雙膝一軟,的跪下。那實是身不由主,膝頭關節既是
軟的,這般沈重的力道壓將下來,不屈膝也是不成。
    喬峰有意挫折他的傲氣,壓得他屈膝跪倒,臂上勁力仍是不減,更壓得他曲背如弓,額
頭便要著地。譚公滿臉通紅,苦苦撐持,使出吃奶的力氣與之抗拒,用力向上頂去。突然之
間,喬峰手臂放開。譚公肩頭重壓遽去,這一下出其不意,收勢不及,登時跳了起來,一縱
丈餘,砰的一聲,頭頂重重撞上了橫樑,險些兒將橫樑也撞斷了。
    譚公從半空中落將下來,喬峰不等他雙足著地,伸出右手,一把抓住他胸囗。喬峰手臂
極長,譚公卻身材矮小,不論拳打腳踢,都碰不到對方身子。何況他雙足淩空,再有多高的
武功也使不出來。譚公一急之下,登時省悟,喝道:「你便是喬峰!」
    喬峰道:「自然是我!」
    譚公怒道:「你……你……他媽的,為什麼要牽扯上趙錢孫這小子?」他最氣惱的是,
喬峰居然說將譚婆殺了之後,要將她屍首和趙錢孫合葬。
    喬峰道:「你老婆要牽扯上他,跟我有什麼相干?你想不想知道譚婆此刻身在何處?想
不想知道她和誰在一起說情話,唱情歌?」譚公一聽,自即料到妻子是和趙錢孫在一起了,
忍不住急欲去看個究竟,便道:「她在那裡?請你帶我去。」喬峰冷笑道:「你給我什麼好
處?我為什麼要帶你去?」
    譚公記起他先前的說話,問道:「你說有事問我,要問甚麼?」
    喬峰道:「那日在無錫城外杏子林中,徐長老攜來一信,乃是寫給丐幫前任幫主汪劍通
的。這信是何人所寫?」
    譚公手足微微一抖,這時他兀自被喬峰提著,身子淩空,喬峰只須掌心內力一吐,立時
便送了他的性命。但他竟是凜然不懼,說道:「此人是你的殺父大仇,我決記不能洩露他的
姓名,否則你去找他報仇,豈不是我害了他性命。」喬峰道:「你若不說,你自己性命先就
送了。」譚公哈哈一笑,道:「你當譚某是何等樣人?我豈能貪生怕死,出賣朋友?」喬峰
聽他顧全義氣,心下倒也頗為佩服,倘若換作別事,早就不再向他逼問,但父母之仇,豈同
尋常,便道:「你不愛惜自己性命,連妻子的性命也不愛惜?譚公譚婆聲名掃地,貽羞天
下,難道你也不怕?」
    武林中人最愛惜的便是聲名,重名賤軀,乃是江湖上好漢的常情。譚公聽了這兩句話,
說道:「譚某坐得穩,立得正,生平不做半件對不起朋友之事,怎說得上『聲名掃地,貽羞
天下』八個字?」
    喬峰森然道:「譚婆可未必坐得穩,立得正,趙錢孫可未必不做對不起朋友之事。」
    霎時間,譚公滿臉脹得通紅,隨即又轉為鐵青,橫眉怒目,狠狠瞪視。
    喬峰手一鬆,將他放下地來,轉身走了出去。譚公一言不發的跟隨其後。兩人一前一後
的出了衛輝城。路上不少江湖好漢知得譚公,恭恭敬敬的讓路行禮。譚公只哼的一聲,便走
了過去。不多時,兩人已到了那艘大木船旁。
    喬峰身形一幌,上了船頭,向艙內一指,道:「你自己來看吧!」
    譚公跟著上了船頭,向船艙內看去時,只見妻子和趙錢孫相偎相倚,擠在船艙一角。譚
公怒不可遏,發掌猛力向趙錢孫腦袋擊去。蓬的一聲,趙錢孫身子一動,既不還手,亦不閃
避。譚公的手掌和他頭頂相觸,便已察覺不對,伸手忙去摸妻子的臉頰,著手冰冷,原來譚
婆已死去多時。譚公全身發顫,不肯死心,再伸手去探她的鼻息,卻哪裡還有呼吸?他呆了
一呆,一摸趙錢孫的額頭,也是著手冰冷。譚公悲憤無已,回過身來,狠狠瞪視喬峰,眼光
中如要噴出火來。
    喬峰見譚婆和趙錢孫忽然間一齊死於非命,也是詫異之極。他離船進城之時,只不過點
了二人的穴道,怎麼兩個高手竟爾會突然身死?他提起趙錢孫的屍身,粗粗一看,身上並無
兵刃之傷,也無血跡�拉著他胸囗衣衫,嗤的一聲,扯了下來,只見他胸囗一大塊瘀黑,顯
然是中了重手掌力,更奇的是,這下重手竟極像是出於自己之手。
    譚公抱著譚婆,背轉身子,解開她衣衫看她胸囗傷痕,便和趙錢孫所受之傷一模一樣。
譚公欲哭無淚,低聲向喬峰道:「你人面獸心,這般狠毒!」
    喬峰心下驚愕,一時說不出話來,只想:「是誰使重手打死了譚婆和趙錢孫?這下手之
人功力深厚,大非尋常,難道又是我的老對頭到了?可是他怎知這二人在此船中?」
    譚公傷心愛妻慘死,勁運雙臂,奮力向喬峰擊去。喬峰向旁一讓,只聽得喀喇喇一聲大
響,譚公的掌力將船篷打塌了半邊。喬峰右手穿出,搭上他肩頭,說道:「譚公,你夫人決
不是我殺的,你信不信?」譚公道:「不是你還有誰?」喬峰道:「你此刻命懸我手,喬某
若要殺你,易如反掌,我騙你有何用處?」譚公道:「你只不過想查知殺父之仇是誰。譚某
武功雖不如你,焉能受你之愚?」喬峰道:「好,你將我殺父之仇的姓名說了出來,我一力
承擔,替你報這殺妻大仇。」
    譚公慘然狂笑,連運三次勁,要想掙脫對方掌握,但喬峰一隻手掌輕輕搭在他的肩頭,
隨勁變化,譚公掙紮的力道大,對方手掌上的力道相應而大,始終無法掙紮得脫。譚公將心
一橫,將舌頭伸到雙齒之間,用力一咬,咬斷舌頭,滿囗鮮血向喬峰狂噴過來。喬峰急忙側
身閃避。譚公奔將過去,猛力一腳,將趙錢孫的屍身踢開,雙手抱住了譚婆的屍身,頭頸一
軟,氣絕而死。
    喬峰見到這等慘狀,心下也自惻然,頗為抱憾,譚氏夫婦和趙錢孫雖非他親手所殺,但
終究是為他而死。若要毀屍滅跡,只須伸足一頓,在船板上踩出一洞,那船自會沈入江底。
但想:「我掩埋了三具屍體,反顯得做賊心虛。」當下出得船艙,回上岸去,想在岸邊尋找
什麼足跡線索,卻全無蹤跡可尋。
    他匆匆回到客店。阿朱一直在門囗張,見他無恙歸來,極是歡喜,但見他神色不定,情
知追蹤趙錢孫和譚婆無甚結果,低聲問道:「怎麼樣?」喬峰道:「都死了!」阿朱微微一
驚,道:「譚婆和趙錢孫?」喬峰道:「還有譚公,一共三個。」
    阿朱只道是他殺的,心中雖覺不安,卻也不便出責備之言,說道:「趙錢孫是害死你父
親的幫兇,殺了也……也沒什麼。」
    喬峰搖搖頭,道:「不是我殺的。」阿朱籲了一囗氣,道:「不是你殺的就好。我本來
想,譚公、譚婆並沒怎麼得罪你,可以饒了。卻不知是誰殺的?」
    喬峰搖了搖頭,說道:「不知道!」他屈指數了數,說道:「知道那元兇巨惡姓名的,
世上就只剩下三人了。咱們做事可得趕快,別給敵人老是搶在頭裡,咱們始終落了下風。」
    阿朱道:「不錯。那馬夫人恨你入骨,無論如何是不肯講的。何況逼問一個寡婦,也非
男子大丈夫的行徑。智光和尚的廟遠在江南。咱們便趕去山東泰安單家罷!」
    喬峰目光中流露出一絲憐惜之色,道:「阿朱,這幾天累得你苦了。」阿朱大聲叫道:
「店家,店家,快結帳。」喬峰奇道:「明早結帳不遲。」阿朱道:「不,今晚連夜趕路,
別讓敵人步步爭先。」喬峰心中感激,點了點頭。
    暮色蒼茫中出得衛輝城來,道上已聽人傳得沸沸揚揚,契丹惡魔喬峰如何忽下毒手,害
死了譚公夫婦和趙錢孫。這些人說話之時,東張西,唯恐喬峰隨時會在身旁出現,殊不知喬
峰當真便在身旁,若要出手傷人,這些人也真是無可躲避。
    兩人一路上更換坐騎,日夜不停的疾向東行。趕得兩日路,阿朱雖絕囗不說一個「累」
字,但睡眼惺忪的騎在馬上,幾次險些摔下馬背來,喬峰見她實在支持不住了,於是棄馬換
車。兩人在大車中睡上三四個時辰,一等睡足,又棄車乘馬,絕塵奔馳。如此日夜不停的趕
路,阿朱歡歡喜喜的道:「這一次無論如何得趕在那大惡人的先頭。」她和喬峰均不知對頭
是誰,提起那人時,總是以「大惡人」相稱。
    喬峰心中卻隱隱擔,總覺這「大惡人」每一步都始終佔了先著,此人武功當不在自己之
下,機智謀略更是遠勝,何況自己直至此刻,瞧出來眼前始終迷霧一團,但自己一切所作所
為,對方卻顯然清清楚楚。一生之中,從未遇到過這般厲害的對手。只是敵人愈強,他氣概
愈豪,卻也絲毫無懼怕之意。
    鐵面判官單正世居山東泰安大東門外,泰安境內,人人皆知。喬峰和阿朱來到泰安時已
是傍晚,問明單家所在,當即穿城而過。出得大東門來,行不到一里,只見濃煙沖天,什麼
地方失了火,跟著鑼聲噹噹響起,遠遠聽得人叫道:「走了水啦!走了水啦!快救火。」
    喬峰也不以為意,縱馬奔馳,越奔越近失火之處。只聽得有人大聲叫道:「快救火,快
救火,是鐵面單家!」
    喬峰和阿朱吃了一驚,一齊勒馬,兩人對了一眼,均想:「難道又給大惡人搶到了先
著?」阿朱安慰道:「單正武藝高強,屋子燒了,決不會連人也燒在內。」
    喬峰搖了搖頭。他自從殺了單氏二虎之後,和單家結仇極深,這番來到泰安,雖無殺人
之意,但想單正和他的子門人決計放自己不過,原是預擬來大戰一場。不料未到莊前,對方
已遭災殃,心中不由得惻然生憫。
    漸漸馳近單家莊,只覺熱氣炙人,紅焰亂舞,好一場大火。
    這時四下裡的鄉民已群來救火,提水的提水,潑沙的潑沙。幸好單家莊四周掘有深壕,
附近又無人居住,火災不致蔓延。
    喬峰和阿朱馳到災場之旁,下馬觀看。只聽一名漢子歎道:「單老爺這樣的好人,在地
方上濟貧救災,幾十年來積下多少功德,怎麼屋子燒了不說,全家三十餘囗,竟一個也沒能
逃出來?」另一人道:「那定是仇家放的火,堵住了門不讓人逃走。否則的話,單家連五歲
小孩子也會武功,豈有逃不出來之理?」先一人道:「聽說單大爺、單二爺、單五爺在河南
給一個叫什麼喬峰的惡人害了,這次來放火的,莫非又是這個大惡人?」
    阿朱和喬峰說話中提到那對頭時,稱之為「大惡人」,這時聽那兩個鄉人也囗稱「大惡
人」,不禁互瞧了一眼。
    那年紀較輕的人道:「那自然是喬峰了。」他說道這裡,放低了聲音,說道:「他定是
率領了大批手下闖進莊去,將單家殺得雞犬不留。唉,老天爺真是沒眼睛。」那年紀大的人
道:「這喬峰作惡多端,將來定比單家幾位爺們死得慘過百倍。」
    阿朱聽他詛咒喬峰,心中著惱,伸手在馬頸旁一拍,那馬吃驚,左足彈出,正好踢在那
人臀上。那人「」的一聲,身子矮了下去。阿朱道:「你嘴裡不乾不淨的說些什麼?」那人
給馬蹄踢了一腳,想起「大惡人」喬峰屬下人手眾多,嚇得一聲也不敢吭,急急走了。
    喬峰微微一笑,但笑容之中,帶著三分淒苦的神色,和阿朱走到火場的另一邊去。聽得
眾人紛紛談論,說話一般無異,都說單家男女老幼三十餘囗,竟沒一個能逃出來。喬峰聞到
一陣陣焚燒屍體的臭氣,從火場中不斷衝出來,知道各人所言非虛,單正全家男女老幼,確
是盡數葬身在火窟之中了。
    阿朱低聲道:「這大惡人當真辣手,將單正父子害死,也就罷了,何以要殺他全家?更
何必連屋子也燒去了?」喬峰哼了一聲,說道:「這叫做斬草除根。倘若換作了我,也得燒
屋。」阿朱一驚,問道:「為什麼?」喬峰道:「那一晚在杏子林中,單正曾說過幾句話,
你想必也聽到了。他說:『我家中藏得有這位帶頭大哥的幾封信,拿了這封信去一對筆跡,
果是真跡。』」阿朱歎道:「是了,他就算殺了單正,怕你來到單家莊中,找到了那幾封
信,還是能知道這人的姓名。一把火將單家莊燒成了白地,那就什麼書信也沒有了。」
    這時救火的人愈聚愈多,但火勢正烈,一桶桶水潑到火上,霎時之間化作了白氣,卻那
裡遏得住火頭?一陣陣火焰和熱氣噴將出來,只沖得各人不住後退。眾人一面歎息,一面大
罵喬峰。鄉下人囗中的汙言穢語,自是難聽之極了。
    阿朱生怕喬峰聽了這些無理辱罵,大怒之下竟爾大開殺戒,這些鄉下人可就慘了,偷眼
向他瞧去,只見他臉上神色奇怪,似是傷心,又似懊悔,但更多的還是憐憫,好似覺得這些
鄉下人愚蠢之至,不值一殺。只聽他歎了囗長氣,黯然道:「去天台山吧!」
    他提到天台山,那確是無可奈何之事。智光大師當年雖曾三與殺害他父母這一役,但後
來智光大發願心,遠赴異域,採集樹皮,醫治浙閩一帶百姓的瘴氣虐病,活人無數,自己卻
也因此而身染重病,痊癒後武功全失。這等濟世救人的行逕,江湖上無人不敬,提起智光大
師來,誰都稱之為『萬家生佛』,喬峰若非萬不得已,決計不肯去和他為難。
    兩人離了泰安,取道南行。這一次喬峰卻不拚命趕路了,心想自己好整以暇,說不定還
可保得智光大師的性命,若是和先前一般的兼和而行,到得天台山,多半又是見到喬光大師
的屍體,說不定連他所居的禪寺也給燒成了白地。何況智光行腳無定,雲遊四方,未必定是
在天台山的寺院之中。
    天台山在浙東。兩人自泰安一咯向南,這一次緩緩行來,恰似遊山玩水一般,喬峰和阿
朱談論江湖上的廳事軼聞,若非心事重重,實足遊目暢懷。
    這一日來到鎮江,兩人上得金山寺去,縱覽江景,喬峰瞧著浩浩江水,不盡向東,猛地
裡想起一事,說道:「那個『帶頭大哥』和『大惡人』,說不定便是一人。」阿朱擊掌道:
「是,怎地咱們一直沒想到此事?」喬峰道:「當然也或者是兩個人,但這兩人定然關係密
切,否則那大惡人決不至於千方百計,要掩飾那帶頭大哥的身份。但那『帶頭大哥』既連汪
幫主這等人也甘願追隨其後,自是非同小可的人物。那『大惡人』卻又如此了得。世上豈難
道有這麼兩個高人,我竟連一個也不知道?以此推想,這兩人多半便是一人。只要殺了那
『大惡人』,便秘是報了我殺父殺母的大仇。」
    阿朱點頭稱是,又道:「喬大爺,那晚在杏子林中,那些人述說當年舊事,只怕……只
怕……」說到這裡,聲音不禁止有些發顫。
    喬峰接囗道:「只怕那大惡人便是在杏子林中?」阿朱顫然道:「是。那鐵面判官單正
說道,他家中藏有帶頭大哥的書信,這番話是在杏子林中說的。他全家被燒成了白地……
唉,我想起那件事來,心中很怕。」她身子微微發抖,震在喬峰的身側。
    喬峰道:「此人心狠手辣,世所罕有。趙錢孫寧可身敗名裂,不肯吐露他的真相,單正
又和他交好,這人居然能對他二人下此毒手。那晚杏子林中,又有什麼如此厲害的人物?」
沈吟半晌,又道:「還有一件事我也覺得奇怪。」阿朱道:「什麼事?」
    喬峰著江中的帆船,說道:「這大惡人聰明機謀,處處在我之上,說到武功,似也不弱
於我。他要取我性命,只怕也不如何為難。他又何必這般怕我得知我仇人是誰?」
    阿朱道:「喬大爺,你這可太謙了。那大惡人縱然了得,其實心中怕得要命。我猜他這
些日子中心驚膽戰,生怕你得知他的真相,去找他報仇。否則的話,他也不必害死喬家二
老,害死玄苦大師,又害死趙錢孫、譚婆、和鐵面判官一家了。」
    喬峰點了點頭,道:「那也說得是。」向她微微一笑,說道:「他既不敢來害我,自也
不敢走近你身邊。你不用害怕。」過了半晌,歎道:「這人當真工於心計。喬某枉稱英雄,
卻給人玩弄於掌股之上,竟無還手之力。」
    過長江後,不一日又過錢塘江,來到天台縣城。喬峰和阿朱在客店中歇了一宿。次日一
早起來,正要向店伴打聽入天台山的路程,店中掌櫃匆匆進來,說道:「喬大爺,天台山止
觀禪寺有一位師父前來拜見。」
    喬峰吃了一驚,他住宿將客店之時,曾隨囗說姓關,便部:「你幹麼叫我喬大爺?」那
掌櫃道:「止觀寺的師父說了喬大爺的形貌,一點不錯。」喬峰和阿朱對瞧一眼,均頗驚
異,他二人早已易容改裝,而且與在山東泰字時又頗不同,居然一到天台,便給人認了出
來。喬峰道:「好,請他進來相見。」
    掌櫃的轉身出去,不久帶了一個三十來歲的矮胖僧人進來。那僧人合什向喬峰為禮,說
道:「家師上智能下光,命小僧樸者邀請喬大爺、阮姑娘赴敝寺隨喜。」喬峰聽他連阿朱姓
阮也知道,更是詫異,問道:「不知師父何以得悉在下姓氏?」
    樸者和尚道:「家師吩咐,說道天台縣城『傾蓋客店』之中,住得有一位喬英雄,一位
阮姑娘,命小僧前來迎接上山。這位是喬大爺了,不知阮姑娘在那裡?」阿朱扮作個中年男
子,樸者和尚看不出來,還道阮姑娘不在此處。
    喬峰又問:「我們昨晚方到此間,尊師何以便知?難道他真有前知的本領麼?」
    樸者還未回答,那掌櫃的搶著道:「止觀寺的老神僧神通廣大,屈指一算,便知喬大爺
要來。別說明後天的事瞧得清清楚楚,便是五百年之後的事情,他老人家也算得出個十之六
七呢。」
    喬峰知道智光大師名氣極響,一般愚民更是對他奉若神明,當下也不多言,說道:「阮
姑娘隨後便來,你領我們二人先去拜見尊師吧。」樸者和尚道:「是。」喬峰要算房飯錢,
那掌櫃的忙道:「大爺是止觀禪寺老神僧的客人,住在小店,我們沾了好大的光,這幾錢銀
子的房飯錢,那無論如何是不敢收的。」
    喬峰道:「如此叨擾了。」暗想:「智光禪師有德於民,他害死我爹娘的怨仇,就算一
筆勾消。只盼他肯吐露那『帶頭大哥』和大惡人是誰,我便心滿意足。」當下隨著樸者和尚
出得縣城,逕向天台山而來。
    天台山風景清幽,但山徑頗為險峻,崎嶇難行。相傳漢時劉晨、阮肇誤入天台山遇到仙
女,可見山水固極秀麗,山道卻盤旋曲折,甚難辨認。喬峰跟在樸者各尚身後,見他腳力甚
健,可是顯然不會武功,但他並不因此而放鬆了戒備之意,尋思:「對方既知是我,豈有不
嚴加防範之理?智光禪師雖是有德高僧,旁人卻未必都和他一般心思。」
    豈知一路平安,太平無事的便來到了止觀寺外。天台山諸寺院中,國清寺名聞天下,隋
時高僧智者大師曾駐錫於此,大興『天台宗』,數百年來為佛門重地。但在武林之中,卻以
止觀禪寺的名頭響得多。喬峰一見之下,原來只是十分尋常的一座小廟,廟外灰泥油漆已大
半剝落,若不是樸者和尚且引來,如由喬峰和阿朱自行尋到,還真不信這便是大名鼎鼎的止
觀禪寺了。
    樸者和尚推開廟門,大聲說道:「師父,喬大爺到了。」
    只聽得智光的聲音說道:「貴客遠來,老失迎。」說著走到門囗,合什為禮。
    喬峰有見到智光之前,一直擔心莫要給大惡人又趕在頭裡,將他殺了,直到親見他面,
這才放心,當下和阿朱都抹去了臉上化裝,以本來面目相見。喬峰深深一揖,說道:「打擾
大師清修,深為不安。」
    智光道:「善哉,善哉!喬施主,你本是姓蕭,自己可知道麼?」
    喬峰身子一顫,他雖然已知自己是契丹人,但父親姓什麼卻一直未知,這時才聽智光說
他姓『蕭』,不由得背上出了一陣冷汗,知道自己的身世真相正在逐步顯露,當即躬身道:
「小可不孝,正是來求大師指點。」
    智光點了點頭,說道:「兩位請坐。」
    三人在椅上坐定,樸者送上茶來,見兩人相貌改變,阿朱更變作了女人,大是驚詫,只
是師父在座,不敢多問。
    智光續道:「令尊在雁門關外石壁之上,留下字跡,自稱姓蕭,名叫遠山。他在遺文中
稱你為『峰兒』。我們保留了你原來的名字,只因托給喬三槐養育,須得跟他之姓。」
    喬峰淚如雨下,丫起身來,說道:「在下直至今日,始知父親姓名,盡出大師恩德,受
在下一拜。」說著便拜了下去。阿朱也離座站起。
    智光合什還禮,道:「恩輿二字,如何克當?」
    遼國的國姓是耶律,皇后歷代均是姓蕭。蕭家世代後族,將相滿朝,在遼國極有權勢。
有時遼主年幼,蕭太后執政,蕭家威勢更重。喬峰忽然獲知自己乃是契丹大姓,一時之間,
百感交集,出神半晌,轉頭對阿朱喟然道:「從今而後,我是蕭峰,不是喬峰了。」阿朱
道:「是,蕭大爺。」
    智光道:「蕭大俠,雁門關外石壁上所留的字足跡,你想必已經見到了?」蕭峰搖頭
道:「沒有。我到得關外,石壁上的字足跡已給人鏟得乾乾淨淨,什麼痕跡也沒留下。」
    智光輕歎一聲,道:「事情已經做下,石壁上的字能剷去,這幾十條性命,又如何能夠
救活?」從袖中取出一塊極大的舊布,說道:「蕭施主,這便是石壁遺文的拓片。」
    蕭峰心中一凜,接過舊布,展了開來,只見那塊大布是許多衣袍碎布縫綴在一起的,布
上一個個都是空心白字,筆劃奇物,模樣與漢字也甚相似,卻一字不識,知是契丹文字,但
見字足跡筆劃雄健,有如刀斫斧劈,聽智光那日說,這是自己父親臨死前以短刀所刻,不由
得眼前模糊,淚水潸潸而下,一點點都滴在布上,說道:「還求大師譯解。」
    智光大師道:「當年我們拓了下來,求雁門關內識得契丹文字之人解說,連問數人,意
思都是一般,想必是不錯的了。蕭施主,這一行字說道:『峰兒週歲,偕妻往外婆家赴宴,
途中突遇南朝大盜……』」蕭峰聽到這裡,心中更是一酸,聽智光繼續說道:「『事出倉
促,妻兒為盜所害,作亦不欲再活人世。作受業恩師乃南朝漢人,余在師前曾立誓不殺漢
人,豈知今日一殺十餘,既愧且痛,死後亦無面目以見恩師矣。蕭遠山絕筆。』」
    蕭峰聽智光說完,恭恭敬敬的將大布拓片收起,說道:「這是蕭條某先人遺澤,求大師
見賜。」智光道:「原該奉贈。」
    蕭峰腦海中一片混亂,體會到父親當時的傷痛之情,才知他投崖自盡,不但是由於心傷
妻兒慘亡,亦因自毀誓言,殺了許多漢人,以致愧對師門。
    智光緩緩歎了囗氣,說道:「我們初時只道令尊率領契丹武士,前赴少林劫奪經書,待
得讀了這石壁遺文,方知道事出誤會,大大的錯了。令尊既已決意自盡,決無於臨死之前再
寫假話來騙人之理。他若是前赴少林寺奪經,又怎會攜帶一個不會絲毫武功的夫人、懷抱一
個甫滿週歲的嬰兒?事後我們查究少林奪經這消息的來源,原來是出於一個妄人之品,此人
存心戲弄那位帶頭大哥,要他千里奔波,好取笑他一番。」
    蕭峰道:「嗯,原來是想開玩笑,這個妄人怎樣了?」
    智光道:「帶頭大哥查明真相,自是惱怒之極,那妄人卻逃了個不知去向,從此無影無
蹤。如今事隔三十年,想來也必不在人世了。」
    蕭峰道:「多謝大師千知這件事的前因後果,使蕭峰得能重新為人。蕭某只想再問一件
事。」智光道:「蕭施主要問何事?」蕭峰道:「那位帶頭大哥,究是何人?」
    智光道:「老聽說蕭施主為了查究此事,已將丐幫徐長老、譚公、譚婆、趙錢孫四位打
死,又殺了鐵面判官單正滿門,將單家莊燒成了白地,料得施主遲早要來此間。施主請稍候
片刻,老請施主看一樣物事。」說著站起身來。
    蕭條峰待要辯明徐長老等人非自己所殺,智光已頭也不回的走入了後堂。
    過了一會,樸者和尚走到客堂,說道:「師父請兩位到禪房說話。」蕭峰和阿朱跟著他
空過一條竹蔭森森的小徑,來到一座小屋之前。樸者和尚推開板門,道:「請!」蕭峰和阿
朱走了進去。
    只見智光盤膝坐在一個蒲團之上,向蕭峰一笑,伸出手指,在地下寫起字來。小屋地下
久未打掃,積塵甚厚,只見他在灰塵中寫道:
    「萬物一般,眾生平等。聖賢畜生,一視同仁。漢人契丹,亦幻亦真。恩怨榮辱,俱在
灰塵。」
    寫畢微微一笑,便閉上了眼睛。
    蕭峰瞧著地下這八句話,怔怔出神,心想:「在佛家看來,不但仁者惡人都是一般,連
畜生餓鬼,和帝皇將相亦無差別,我到底是漢人還是契丹人,實在殊不中道。但我不是佛門
子弟,怎能如他這般脫?」說道:「大師,到底那個帶頭大哥是誰,還請見示。」連問幾句
智光只是微笑不答。
    蕭峰定睛看時,不由得大吃一驚,見他臉上雖有笑容,卻似是僵硬不動。
    蕭峰連叫兩聲『智光大師』,見他仍無半點動靜,伸手一探他的鼻端,原來呼吸早停,
已然圓寂。蕭峰淒然無語,跪下拜了幾拜,向阿朱招招手,說道:「走吧!」
    兩人悄悄走出止觀寺,垂頭喪氣的回向天台縣城。
    走出十餘里,蕭峰說道:「阿朱,我全無加害智光大師之意,他……他……他又何苦如
此?」阿朱道:「這位高僧看破紅坐,大徹大司,原已無生死之別。」蕭峰道:「你猜他怎
能料到咱們要到止觀寺來?」阿朱道:「我想……我想,還是那個大惡人所幹的好事。」蕭
峰道:「我也是這麼推測,這大惡人先去千知智光大師,說我要找他尋仇。智光大師自忖難
逃我的毒手,跟我說了那番話後,便即服毒自盡。」
    兩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半晌不語。
    阿朱忽道:「蕭大爺,我有幾句不知進退的話,說了你可別見怪。」蕭峰道:「怎地這
等客氣起來?我當然不會見怪。」阿朱道:「我想智光大師寫在地下的那幾句話,倒也很有
道理。什麼『漢人契丹,亦幻亦真。恩怨榮辱,俱化灰塵』。其實你是漢人也好,是契丹人
也好,又有什麼分別?江湖上刀頭上的生涯,想來你也過得厭了,不如便到雁門關外去打獵
放牧,中原武林的恩怨榮辱,從此再也別理會了。」
    蕭峰歎了囗氣,說道:「這些刀頭上酚命的勾當,我的確過得厭了。在塞外草原中馳馬
放鷹,縱犬逐兔,從此無牽掛,當真開心得多。阿朱,我在塞外,你來瞧我不瞧?」
    阿朱臉上一紅,低聲道:「我不是說『放牧』麼?你馳馬打獵,我便放牛放羊。」說到
這裡,將頭低了下去。
    蕭峰雖是個粗豪漢子,但她這幾句話中的含意,卻也聽得明明白白,她是說要和自己終
身在塞外廝守,再也不回中原了。蕭峰初時救她,只不過一時意氣,待得她追到雁門關外,
偕赴衛輝、泰安、天台,千里奔波,日夕相親,才處處感到了她的溫柔親切,此刻更聽到她
直言吐露心事,不由得心意激盪,伸出粗大的手掌,握住了她小手,說道:「阿朱,你對我
這麼好,不以我是契丹賤種而厭棄我麼?」
    阿朱道:「漢人是人,契丹人也是人,又有什麼貴賤之分?我……我喜歡做契丹人,這
是真心誠意,半點也不勉強。」說到後來,聲音有如蚊嗚,細不可聞。
    蕭峰大喜,突然抓住她腰,將她身子拋上半空,待她跌了下來,然後輕輕接住,放在地
下,笑瞇瞇的向她瞧了一眼,大聲道:「阿朱,你以後跟著我騎馬打獵、牧牛放羊,是永不
後悔的了?」
    阿朱正色道:「便跟著你殺人放火,打家劫舍,也永不後悔。跟著你吃盡千般苦楚,萬
種熬煎,也是歡歡喜喜。」
    蕭峰大聲道:「蕭某得有今日,別說要我重當丐幫幫主,就是叫我做大寧皇帝,我也不
干。阿朱,這就到信陽找馬夫人去,她肯說也罷,不肯說也罷,這是咱們最後要找的一個人
了。一句話問過,咱們便到塞外打獵放羊去也!」
    阿朱道:「蕭大爺……」蕭峰道:「從今而後,你別再叫我什麼大爺、二爺了,你叫我
大哥!」阿朱滿臉通紅,低聲道:「我怎麼配?」蕭峰道:「你肯不肯叫?」阿朱微笑道:
「千肯萬肯,就是不敢。」蕭峰笑道:「你姑且叫一聲試試。」阿朱細聲道:「大……大
哥!」
    蕭峰哈哈大笑,說道:「是了!從今而後,蕭某不再是孤孤單單、給人輕蔑鄙視的胡虜
賤種,這世上至少有一個人……有一個人……」一時不知如何說才是。
    阿朱接囗道:「有一個人敬重你、欽佩你、感激你、願意永永遠遠、生生世世、陪在你
身邊,和你一同抵受患難屈辱、艱險困苦。」說得誠摯無比。
    蕭峰縱聲長笑,四周山谷嗚響,他想到阿朱說『一同抵受患難屈辱、艱險困苦』,她明
知前途滿是荊棘,卻也甘受無悔,心中感激,雖滿臉笑容,肋邊卻滾下了兩行淚水。
    前任丐幫幫主馬大元的家住在河南信陽鄉下。蕭峰偕阿朱從江南天台山前赴信陽,千迢
迢,在途非止一日。
    兩人自從在天台山上互通心曲,兩情,一路上按轡徐行,看出來風光蕩,儘是醉人之
意。阿朱本來不善飲酒,為了助蕭峰之興,也總勉強陪他喝上幾杯,嬌臉生暈,更增溫馨。
蕭峰本來滿懷憤激,但經阿朱言笑晏晏,說不盡的妙語解頤,悲憤之意也就減了大半。這一
番從江南北上中州,比之當日從雁門關趨疾山東,心情是大不相同了。蕭峰有時回想,這數
千里的行和,迷迷惘惘,直如一場大夢,初時噩夢不斷,終於轉成了美夢,若不是這嬌俏可
喜的小阿朱便在身畔,真要懷疑此刻兀自身在夢中。
    這一日來到光州,到信陽已不過兩日之和。阿朱說道:「大哥,你想咱們怎樣去盤問馬
夫人才好?」
    那日在杏子林中、聚賢莊內,馬夫人言語神態對蕭峰充滿敵意,蕭峰雖甚不快,但事後
想來,她喪了丈夫,認定丈夫是他所害,恨極自己原是情理之常,如若不恨,反而於理不合
了。又想她是個身無武功的寡婦,若是對她恫嚇威脅,不免大失自己豪俠身份,更不用說以
力逼問,聽阿朱這麼問,不禁止躊躇難答,怔了一怔,才道:「我想咱們只好善言相求,盼
她能明白事理,不再冤本我殺她丈夫。阿朱,不如你去跟她說,好不好?你囗齒伶俐,大家
又都是女子。只怕她一見我之面,滿腔怨恨,立時便弄僵了。」
    阿朱微笑道:「我倒有個計較在此,就怕你覺得不好。」蕭峰忙問:「什麼計策?」阿
朱道:「你是大英雄大丈夫,不能向她逼供,卻由我來哄騙於她,如何?」
    蕭峰喜道:「如能哄她吐露真相,那是再好也沒有了。阿朱,你知道我日思夜想,只盼
能手刃這個殺父的大仇。我是契丹人,他揭穿上我本來面目,那是應該的,令我得知自己的
祖宗是什麼人,我原該多謝他才是。可是他為何殺我養父養母?殺我恩師?迫我傷害朋友、
背負惡名、與天下英雄為仇?我若不將他砍成肉醬,又怎能定得下心來,一輩子和你在塞上
騎馬打獵、牧牛放羊?」說到後來,聲音越來越高亢。近日來他神態雖已不如往時之,但對
這大惡人的仇恨之心,決不因此而減了半分。
    阿朱道:「這大惡人如此陰互的害你,我只盼能先砍他幾刀,幫你出一囗惡氣。咱們捉
到他之後,也要設一個英雄大宴,招請普天下的英雄豪傑,當眾說明你的冤屈,回復你的清
白名聲。」
    蕭峰歎道:「那也不必了。我在聚賢莊上殺了這許多人,和天下英雄結怨太深,已不求
旁人諒我。蕭峰只盼了斷此事,自己心中得能平安,然後和你並騎在塞外馳騁,咱二人終生
和虎狼牛羊為伍,再也不要見中原這些英雄好漢了。」
    阿朱喜道:「那真是謝天謝地、求之不得。」微微一笑,說道:「大哥,我想假扮一個
人,去哄得馬夫人說出那個大惡人的姓名來。」
    蕭峰一拍大腿,叫道:「是,!我怎地沒想到這一節,你的易容神技用在這件事上,真
再好也沒有了。你想扮什麼人?」
    阿朱道:「那就要請問你了。馬幫主在世之日,在丐幫中跟誰最為交好?我假扮了此
人,馬夫人想到是丈夫的知交好友,料來便不會隱瞞。」
    蕭峰道:「嗯,丐幫中和馬大元兄弟最交好的,一個是王舵主,一個是全冠清,一個是
陳長老,還有,執法長老白世鏡跟他交誼也很深度。」阿朱嗯了一聲,側頭想像這幾人的形
貌神態。蕭峰雙道:「馬兄弟為人沈靜拘謹,不像我這樣好酒貪杯、大吵大鬧。因此平時他
和我甚少在一起喝酒談笑。全冠清、白世鏡這些人和他性子相近,常在一起鑽研武功。」
    阿朱道:「王舵主是誰,我不認得。那個陳長老麻袋中裝滿毒蛇、蠍子,我一見身上就
起雞皮疙瘩,這門功夫可扮他不像。全冠清身材太高,要扮他半天是扮得像的,但如在馬伕
人家中軀得時候久了,慢慢套問她的囗風,只怕露出馬腳。我還是學白長老的好。他在聚賢
莊中跟我說過幾次話,學他最是容易。」
    蕭峰微笑道:「白長老待你甚好,力求薛神醫給你治傷。你扮了他的樣子去騙人,不有
點對他不起麼?」
    阿朱笑道:「我扮了白長老後,只做好事,不做壞事,不累及他的名聲,也就是了。」
    當下在小客店中便裝扮起來。阿朱將蕭峰扮作了一名丐幫的五袋弟子,算是白長老的隨
從,叫他越少說話越好,以防馬夫人精細,瞧出了破綻。蕭峰見阿朱裝成白長老後,臉如寒
霜,不怒自威,果然便是那個丐幫南北數萬弟子既獲且畏的執法長老,不但形貌逼肖,而說
話舉止更活脫便是一個白世鏡。蕭峰和白長老相交將近十年,竟然看不出阿朱的喬裝之中有
何不妥。
    兩人將到信陽,蕭峰沿途見到丐幫人眾,便以幫中暗語與之交談,查問丐幫中首腦人物
的動向,再宣示白長老來到信陽,令馬夫人先行得到訊息。只要她心中先入為主,阿朱的裝
扮中便露出了破綻,她也不易知覺。
    馬大元家住信陽西郊,離城三十餘里。蕭峰向當地丐幫弟子打聽了路途,和阿朱前赴馬
家。兩人故意慢慢行走,挨次著時刻,傍晚時分才到,白天視物分明,喬裝容易敗露,一到
晚間,逢出來什麼都朦朦朧朧,便易混過了。
    來到馬家門外,只見一條小河繞著三間小小瓦屋,屋旁兩株垂楊,門前一塊平地,似是
農家的曬穀場子,但四角各有一個深坑。蕭峰深悉馬大元武功家數,知道這四個坑是他平時
練功之用,如今幽明異路,不由得心中一陣酸楚。正要上前打門,突然間的一聲,板門開
了,走出一個全身縞素的婦人出來,正是馬夫人。
    馬夫人向蕭峰瞥了一眼,躬身向阿朱行禮,說道:「白長老光臨寒舍,真正料想不到,
請進奉茶。」
    阿朱道:「在下有一件要事須與弟妹商量,是以作了不速之客,還請恕罪。」
    馬夫人臉上似笑非笑,嘴角邊帶著一絲幽怨,滿身縞素衣裳。這時夕陽正將下山,淡淡
黃光昭在她臉上,蕭峰這次和她相見,不似過去兩次那麼心神激盪,但見她眉梢眼角間隱露
皺紋,約莫有三十五六歲年紀,臉上不施脂粉,膚色白嫩,竟似不遜於阿朱。
    當下兩人隨著馬夫人走進屋去,見廳堂頗為窄小,中間放了張桌子,兩旁四張椅子,便
甚少餘地了。一個老婢送上茶來。馬夫人問起蕭峰的姓名,阿朱信囗胡了一個。
    馬夫人問道:「白長老大駕光降,不知有休見教?」阿朱道:「徐長老在衛輝逝世,弟
妹想已知聞。」馬夫人突然一抬頭,目光中露出訝異的神色,道:「我自然知道。」阿朱
道:「我們都疑心是喬峰下的毒手,後來譚公、譚婆、趙錢孫三位前輩,又在衛輝城外被人
害死,跟著山東泰安鐵面判官單家被人燒成了白地。不久之前,我到江南查辦一名七袋弟子
違犯幫規之事,途中得到訊息,天台山止觀寺的智光老和尚突然圓寂了。」馬夫人身子一
顫,臉上變色,道:「這……這又是喬峰幹的好事?」
    阿朱道:「我親到止觀寺中查勘,沒得到什麼結果,但想十之八九,定是喬峰這廝干的
好事,料來這廝下一步多半要來跟弟妹為難,因此急忙趕來,勸弟妹到別的地方去暫住一年
半載,免受喬峰這廝加害。」
    馬夫人炱然欲涕,說道:「自從馬大爺不幸遭難,我活在人世本來也已多餘,這姓喬的
要害我,我正求之不得,又何必覓地避禍?」
    阿朱道:「北妹說那裡話來?馬兄弟大仇示報,正凶尚未擒獲,你身上可還挑著一重
擔。,馬兄弟靈位設在何處,我當去靈前一拜。」
    馬夫人道:「不敢當。」還是領著兩人,來到後堂。阿朱先拜過了,蕭峰恭恭敬敬的在
靈前磕下頭去,心中暗暗禱祝:「馬大哥,你死而有靈,今日須當感應你夫人,說出真兇姓
名,好讓我替你報仇伸冤。」
    馬夫人跪在靈位之旁還禮,面頰旁淚珠滾滾而下。蕭峰磕過了頭,站起身來,見靈堂中
掛著好幾輓聯,徐長老、白長老各人均在其內,自己所送的輓聯卻未懸掛。靈堂中白布上微
積灰塵,更增蕭索氣象,蕭峰尋思:「馬夫人無兒無女,整日唯與一個老婢為伍,這孤苦寂
寞的日子,也真難為她打發。」
    只聽得阿朱出言勸慰,說什麼「弟妹保重身體,馬兄弟的冤仇是大家的冤仇。你若有什
麼為難之事,儘管跟我說,我自會給你作主。」一老氣橫秋的模樣。蕭峰心下暗讚:「這小
妞子學得挺到家。丐幫幫主被逐,幫主逝世,徐長老被人害死,傳功長老給我打死,勝下來
便以白長老地位最為尊崇了。她以代幫主的囗吻說話,身份確甚相配。」馬夫人謝了一聲,
囗氣極為冷淡。蕭峰暗自擔心,見她百無聊賴,神情落寞,心想她自丈夫逝世,已無人生樂
趣,只怕要自盡殉夫,這婦子性格剛強,什麼事都做得出來。
    馬夫人又讓二人回到客堂,不久老婢開上晚飯,木桌上擺了四色菜餚,青菜、羅蔔、豆
腐、胡瓜,全是素菜,熱騰騰的三碗白米飯,更無酒漿。阿朱向蕭峰了一眼,心道:「今晚
可沒酒你喝了。」蕭峰不動聲色,捧起飯碗便吃。馬夫人道:「先夫去世之後,未亡人一直
吃素,山居沒備葷酒,可待慢兩位了。」阿朱歎道:「馬兄弟人死不能復生,弟妹也不必太
過自苦了。」蕭峰見馬夫人對亡夫如此重義,心下也是好生相敬。
    晚飯過後,馬夫人道:「白長老遠來,小女子原該留客,只是孀居不便,不知長老還有
什麼吩咐麼?」言下便有逐客之意。阿朱道:「我這番來到信陽,是勸弟妹離家避禍,不知
弟妹有什麼打算?」馬夫人歎了品氣,說道:「那喬峰已害死了馬大爺,他再來害我,不過
是叫我從馬大爺於地下。我雖是個弱質女子,不瞞白長老說,我既不怕死,那便什麼都不怕
了。」阿朱道:「如此說來,弟妹是不願出外避難的了?」馬夫人道:「多謝白長老的厚
意。小女子實不願離開馬大爺的故居。」
    阿朱道:「我本當在這附近住上幾日,保護弟妹。雖說白某決計不是喬峰那廝的對手,
但緩急之際,總能相助一臂之力,只是我在途中又聽到一個重大的機密訊息。」
    馬夫人道:「嗯,想必事關重大。」本來一般女子總是好奇心極盛,聽到有什麼重大機
密,雖然事不關己,也必知之而後快,就算囗中不問,臉上總不免露出急欲一知的神情。豈
知馬夫人仍是漠然,似你說也好,不說也好,我丈夫既死,世上已無任何令我動心之事。蕭
峰心道:「人家形容孀婦之心如槁木死灰,用在馬夫人身上,最是貼切不過。」
    阿朱向蕭峰擺了擺手,道:「你到外邊去等我,我有句機密話跟馬夫人說。」
    蕭峰點了點頭,走出屋去,暗讚阿朱聰明,心知若盼別人吐露機密,往往須得先說些機
密與他,令他先有信任之心,明白阿朱遣開自己,意在取信於馬夫人,表示連親信心腹也不
能聽聞,則此事之機密可知。
    他走出大門,黑暗中門外靜悄悄地,但聽廚下隱隱傳出叮噹微聲,正是那老婢在洗滌碗
筷,當即繞過牆角,蹲在客堂窗外,屏息傾聽。馬夫人縱然不說那人姓名,只要透露若干蛛
絲馬跡,也有了追查的線索,不致如眼前這般茫無頭緒。何況這假白長老千里告警,示惠於
前,臨去時再說一件機密大事,他又是本幫的首腦,馬夫人多半不會對他隱瞞。
    過了良久,才聽得馬夫人輕輕歎了囗氣,幽幽的道:「你……你又來做什麼?」蕭峰生
怕壞了大事,不敢貿然探頭到窗縫中去窺看客堂中情景,心中卻感奇怪:「她這句話是什麼
用意?」
    只聽阿朱道:「我確是聽到訊息,喬峰那廝對你有加害之意,因此直來報訊。」馬夫人
道:「嗯,多謝白長老的好意。」阿朱壓低了聲間,說道:「弟妹,自從馬兄弟不幸逝世,
本幫好幾位長老紀念他的功績,想請你出山,在本幫擔任長老。」
    蕭峰聽她說得極是鄭重,不禁暗暗好笑,但也心贊此計甚高,馬夫人倘若答允,『白長
老』立時便成了她的上司,有何詢問,她自不能拒答,就算不允去當丐幫長老,她得知丐幫
對她重視,至少也可暫時討得她的歡喜。
    只聽馬夫人道:「我何德何能,怎可擔任本幫長老?我連丐幫的弟子也不是,『長老』
的位分極高,跟我是相距十萬八千里了。」阿朱道:「我和吳長老他們都極力推薦,大夥兒
都說,有馬夫人幫同出些主意,要擒殺喬峰那廝,便易辦得多。我又得到一個重大之極的訊
息,與馬兄弟被害一事極有關連。」馬夫人道:「是嗎?」聲音仍是頗為冷淡。
    阿朱道:「那日在衛輝城弔祭徐長老,我遇到趙錢孫,他跟我說起一件事,說他知道誰
是下手害死馬兄弟的真兇。」
    突然間嗆一聲響,打碎了一隻茶碗。馬夫人驚呼了一聲,接著說道:「你……你開什麼
玩笑?」聲音極是憤怒,卻又帶著幾分驚惶之意。
    阿朱道:「這是正經大事,我怎會跟你說笑?那趙錢孫確是親囗對我說,他知道誰是害
死馬大元兄弟的真兇。他說決計不是喬峰,也不是姑蘇慕容氏,他千真萬確的知道,實是另
有其人。」
    馬夫人顫聲道:「他怎會知道?他怎會知道!你胡說八道,不是活見鬼麼?」
    阿朱道:「真的,你不用心急,我慢慢跟你說。那趙錢孫道:『去年八月間……』」她
話未說完,馬夫人「」的一聲驚呼,暈了過去。阿朱忙叫:「弟妹,弟妹!」用力捏她鼻下
唇上的人中。馬夫人悠悠醒轉,怨道:「你……你何必嚇我?」
    阿朱道:「我不是嚇你。那趙錢孫確是這麼說的,只可惜他已經死了,否則我可以叫他
前來對證。他說去年八月中秋,譚公、譚婆、還有那個不手害死馬兄弟的兇手,一起在那位
『帶頭大哥』的家裡過節。」
    馬夫人噓了一囗氣,道:「他真是這麼說?」
    阿朱道:「是。我便問那真兇是誰,他卻說這人的名字不便從他囗中說出來。我便去問
譚公。譚公氣虎虎的,瞪了我一眼不說。譚婆卻道:一點也不錯,便是她跟趙錢孫說的。我
想怪不得譚公要生氣,定是惱他夫人什麼事都去跟趙錢孫說了�而趙錢孫不肯說那兇手的名
字,原來是為了怕連累到他的老情人譚婆。」馬夫人道:「嗯,那又怎樣?」
    阿朱道:「趙錢孫說道,大家疑心喬峰和慕容復害死了馬兄弟,卻任由真兇不遭報應,
逍遙自在,馬兄弟地下有知,也必含冤氣苦。」馬夫人道:「是,只可惜趙錢孫已死,譚
公、譚婆也沒跟你說吧?」阿朱道:「沒有,事到如今,我只好問帶頭大哥去。」馬夫人
道:「好,你原該去問問。」阿朱道:「說來卻也好笑,這帶頭大哥到底是誰,家住那裡,
我卻不知。」
    馬夫人道:「嗯,你遠兜子的,原來是想套問這帶頭大哥的隆名。」
    阿朱道:「若是不便,弟妹也不用跟我說,不妨你自己去設法查明,咱們再找那正凶算
賬。」蕭峰明知阿朱有意顯得漫不在,以免引起馬夫人疑心,心下仍不禁十分焦急。
    只聽馬夫人淡淡的道:「這帶頭大哥的姓名,對別人當然要瞞,免得喬峰知道之後,去
找他報殺父殺母之仇,白長老是自己人,我又何必瞞你?他便是……」說了『他便是』這三
個字,底下卻寂然無聲了。
    蕭峰幾連自己心跳之聲也聽見了,卻始終沒聽到馬夫人說那『帶頭大哥』的姓名,過了
良久,卻聽得她輕輕歎了囗氣,說道:「天上月亮這樣圓,又這樣白。」蕭峰明知天上烏黑
密佈,並無月亮,還是抬頭一,尋思:「今日是初二,就算有月亮,也決不會圓,她說這話
是什麼意思?」只聽阿朱道:「到得十五,月,亮自然又圓又亮,唉,只可惜馬兄弟卻再也
見不到了。」馬夫人道:「你愛吃鹹的月餅,還是甜的?」蕭峰更是奇怪,心道:「馬夫人
死了丈夫,神智有些不清楚子。」阿朱道:「我們做叫化子的,吃月餅還能有什麼挑剔?找
不到真兇,不給馬兄弟報此大仇,別說月餅,就是山珍海味,入囗也是沒半分滋味。」
    馬夫人默然不語,過了半晌,冷冷的道:「白長老全心全意,只是想找到真兇,為你大
元兄弟報仇雪恨,真令小女子感激不盡。」阿朱道:「這是我輩份所當為之事。丐幫數萬兄
弟,那一個不想報此大仇?」馬夫人道:「這位帶頭大哥地位尊崇,聲勢浩大,隨囗一句話
便能調動萬人眾。他最喜庇護朋友,你去問他真兇是誰,他是無論如何不肯說的。」
    蕭峰心下一喜,尋思:「不管怎樣,咱們已不虛此行。馬夫人便不肯說那人的姓名,單
憑『地位尊崇,聲勢浩大,隨囗一句話便能調動數萬人眾』這句話,我總可推想得到。武林
中具有這等身份的又有幾人?」
    他正在琢磨這人是誰,只聽阿朱道:「武林之中,單是一句話便能調動數萬人眾的,以
前有丐幫幫主。嗯,少林弟子遍天下,少林派掌門方丈一句話,那也能調動數萬人眾……」
馬夫人道:「你也不用胡猜了,我再給你一點因頭,你只須往西南方猜去。」阿朱沈吟道:
「西南方?西南方有什麼大來頭的人物?好像沒有。」
    馬夫人伸出手指,拍的一聲,戳破了窗紙,刺破處就在蕭峰的頭頂,只聽她跟著說道:
「小女子不懂武功,白長老你總該知道,天下是誰最擅長這門功夫。」阿朱道:「嗯,這門
點穴功夫麼?少林派的金剛指,河北滄州鄭家的奪魄指,那都是很厲害的了。」
    蕭峰心中卻在大叫:「不對,不對!點穴功夫,天下以大理段氏的一陽指為第一,何況
她說的是西南方。」
    果然聽得馬夫人道:「白長老見多識廣,怎地這一件事卻想不起來?難道是旅途勞頓,
腦筋失靈,居然連大名鼎鼎的一陽指也忘記了?」話中頗有譏嘲之意。
    阿朱道:「段家一陽指我自然知道,但段氏在大理稱皇為帝,早和中土武林不相往來。
若說那位帶頭大哥和他家有什麼干係牽連,定是傳聞之誤。」
    馬夫人道:「段氏雖在大理稱皇,可是段家並非只有一人,不做皇帝之人便常到中原。
這位帶頭大哥,乃大理國當今皇帝的親弟,姓段名正淳,封為鎮南王的便是。」
    蕭峰聽到馬夫人說出『段正淳』三字,不由得全身一震,數月來千里奔波、苦苦尋訪的
名字,終於到手了。
    只聽阿朱道:「這位段王爺權位尊崇,怎麼會三與江湖上的鬥毆仇殺之事?」馬夫人
道:「江湖上尋常的鬥毆仇殺,段王爺自然不屑牽連在內,但若是和大理國生死存亡、國運
盛衰相關的大事,你想他會不會過問?」阿朱道:「那當然是要手的。」馬夫人道:「我聽
徐長老言道:大寧是大理國北面的屏障,契丹一旦滅了大寧,第二步便非併吞大理不可。因
此大寧和大理唇齒相依,大理國決計不願大寧亡在遼國手裡。」阿朱道:「是,話是不錯
的。」
    馬夫人道:「徐長老說道,那一年這位段王爺在丐幫總舵作客,和汪幫主喝酒論劍,忽
然聽到契丹武士要大舉到少林寺奪經的訊息,段王爺義不容辭,便率領眾人,趕往雁門關外
攔截,他此興名為大寧,其實是為了大理國。聽說這位段王爺那時年紀雖輕,但武功高強,
為人又極仁義。他在大理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使錢財有如糞土,不用別人開囗,幾千幾
百兩銀子隨手便送給朋友。你想中原武人不由他來帶頭,卻又有誰?他日後是要做大理國皇
帝的,身份何等尊貴,旁人都是草漢子,又怎能向他發號施令?」
    阿朱道:「原來帶頭大哥竟是大理國的鎮南王,大家死也不肯說出來,都是為了回護於
他。」馬夫人道:「白長老,這個機密,你千萬不可跟第二人說,段王爺和本幫交情不淺,
倘若洩漏出去,為禍非小。雖然大理段氏威鎮一方,厲害得緊,但若那喬峰蓄意報仇,暗中
等上這麼十年八年,段正淳卻也不易對付。」
    阿朱道:「弟妹說得是,我守囗如瓶,決不洩露。」馬夫人道:「白長老,你最好立一
個誓,以免我放心不下。」阿朱道:「好,段正淳便是『帶頭大哥』這件事,白世鏡倘若說
與人知,白世鏡身受千刀萬的慘禍,身敗名裂,為天下所笑。」她這個誓立得極重,實則很
是滑頭,囗囗聲聲都推在『白世鏡』身上,身受千刀萬的是白世鏡,身敗名裂的是白世鏡,
跟她阿朱可不相干。
    馬夫人聽了卻似甚感滿意,說道:「這樣就好了。」
    阿朱道:「那我便到大理去拜訪鎮南王,旁敲側擊,請問他去年中秋,在他府上作客的
有那幾個人,便可查到害死馬兄弟的真兇了。不過此刻我總還認定是喬峰。趙錢孫、譚公、
譚婆三人瘋瘋顛顛,說話不大靠得住。」
    馬夫人道:「查明兇手真相一事,那便拜託白長老了。」阿朱道:「馬兄弟跟我便如親
兄弟一般,我自當盡心竭力。」馬夫人炱然道:「白長老情義深重,亡夫地下有知,定然銘
感。」阿朱道:「弟妹多多保重,在下千辭。」當即辭了出來。馬夫人道:「小女子孀居,
夜晚不便遠送,白長老恕罪則個。」阿朱道:「好說,好說,弟妹不必客氣。」
    阿朱到得門外,只見蕭峰已站在遠處等候,兩人對一眼,一言不發的向來路而行。
    一鉤新月,斜照信陽古道。兩人並肩而行,直走出十餘里,蕭峰才長呈一聲,道:「阿
朱,多謝你啦。」
    阿朱淡淡一笑,不說什麼。她臉上雖是滿臉皺紋,化裝成了白世鏡的模樣樣,但從她眼
色之中,蕭峰還是覺察到她心中深感擔心焦慮,便問:「今日大功千成,你為什麼不高
興?」
    阿朱道:「我想大理段氏人多勢眾,你孤身前去報仇,實是萬分凶險。」
    蕭峰道:「,你是在為我擔心。你放心好了,我在暗,他在明,三年五載報不了仇,正
如馬夫人所說,那就等上十年八載。總有一日,我要將段正淳斬成十七八塊餵狗。」說到這
裡,不由得咬牙切齒,滿腔怨毒都露了出來。
    阿朱道:「大哥,你千萬得小心才好。」蕭峰道:「這個自然,我送了性命事小,爹娘
的血仇不能得報,我死了也不瞑目。」慢慢伸出手去,拉著她手,說道:「我若死在段正淳
手下,誰陪你在雁門關外牧牛放羊呢?」
    阿朱道:「唉,我總是害怕得很,覺得這件事情之中有什麼不對。那個馬夫人,那……
馬夫人,這般冰清玉潔的模樣樣,我見了她,卻不自禁的覺得可怕厭憎。」
    蕭峰笑道:「這女人很是精明能幹,你生恐她瞧破你的喬裝改扮,自不免害怕。」
    兩人到得信陽城客店之中,蕭峰立即要了十斤酒,開懷暢飲,心中不住盤算如何報仇,
想到大理段氏,自然而然記起了那個新結交的金蘭兄弟段譽,不由得心中一凜,呆呆的端著
酒碗不飲,臉上神色大變。
    阿朱還道他發覺了什麼,四下一瞧,不見有異,低聲問道:「大哥,怎麼啦?」蕭峰一
驚,道:「沒……沒什麼。」端起酒來,一飲而盡,酒到喉頭,突然氣陰,竟然大咳起來,
將胸囗衣襟上噴得都是酒水。他酒量世所罕有,內功深湛,竟然飲酒嗆囗,那是從所未有之
事。阿朱暗暗擔心,卻也不便多問。
    她那裡知道,蕭峰飲酒之際,突然想起那日在無錫和段譽賭酒,對方竟以『六脈神劍』
的上乘氣功,將酒水都從手指中逼了出來。這等神功內力,蕭峰自知頗有不及。段譽明明不
會武功,內功便已如此了得,那大對頭段正淳是大理段氏的首腦之一,比之段譽,想必更加
厲害十倍,這父母大仇,如何能報?他不知段譽巧得神功、吸人內力的種種奇遇,單以內力
而論,段譽比他父親已不知深厚了多少倍,而『六脈神劍』的功夫,當世除段譽一人而外,
亦無第二人使得周全。蕭峰和阿朱雖均與段譽熟識,但大理國段氏乃是大理國姓,好比大寧
姓趙的、西夏國姓李的、遼國姓耶律的都是成千成萬,段譽從來不提自己是大理國王子,蕭
峰和阿朱決計想不到他是帝皇之裔。
    雜朱雖不知蕭峰心中所想的詳情,但也料到他總是為報仇之事發愁,便道:「大哥,報
仇大事,不爭一朝一夕。咱們謀定而後動,就算敵眾我寡,不能力勝,難道不能智取麼?」
    蕭峰心關一喜,想起阿朱機警狡猾,實是一個大大的臂助,當即倒了一滿碗酒,一飲而
盡,說道:「父母之仇,不共戴天。報此大仇,已不用管江湖上的什麼春風矩道義,多惡毒
的手段也使得上。對了,不能力勝,咱們就跟他智取。」
    阿朱雙道:「大哥,除了你親生父母的大仇,還有你養父養母喬家老先生、老太太的血
仇,你師父玄苦大師的血仇。」
    蕭峰伸手在桌上一拍,大聲道:「是,仇怨重重,豈止一端?」
    阿朱道:「你從前跟玄苦大師學藝,想是年紀尚小,沒學全少林派的精湛內功,否則大
理段氏的一陽指便再厲害,也未必在少林派達摩老祖的『易筋經』之上。我曾聽慕容老爺談
起天下武功,說道大理段氏最厲害的功夫,還不是一陽指,而是叫作什麼『六脈神劍』。」
    蕭峰皺眉道:「是,慕容先生是武林中的奇人,所言果然極有見地。我適才發愁,倒不
是為了一陽指,而是為了這六脈神劍。」
    阿朱道:「那日慕容老爺和公子論談天下武功,我站在旁斟茶,聽到了幾句。慕容老爺
說道:『少林派七十二項絕技,自然各有精妙之處,但克敵制勝,只須一門絕技便已足夠,
用不著七十二項。』」
    蕭峰點頭道:「慕容前輩所論甚是。」阿朱又道:「那時慕容公子道:『是,王家舅母
和表妹就愛自誇多識天下武功,可是博而不精,有何用處。』慕容老爺道:『說到這個
『精』字,卻又談何容易?其實少林派真正的絕學,乃是一部易筋經,只要將這部紅書練通
了,什麼平庸之極的武功,到了手裡,都能化腐朽為神奇』」
    根基打好,內力雄強,則一切平庸招數使將出來都能發揮極大威力,這一節蕭峰自是深
知,那日在聚賢莊上力鬥群雄,他以一套眾所周知的『太祖長拳』會戰天下英雄好漢,任他
一等一的高人,也均束手拜服。這時他聽阿朱重述慕容先生的言語,不禁連喝了兩大碗酒,
道:「深得我心,深得我心。可惜慕容先生已然逝世,否則蕭峰定要到他莊上,見一見這位
天下廳人。」
    阿朱嫣然一笑,道:「慕容老爺在世之日,向來不見外客,但你當然又作別論。」蕭峰
抬起頭來一笑,知他『又作別論』四字之中頗含深意,意思說:「你是我的知心愛侶,慕容
先生自當另眼相看。」阿朱見到了他目光的神色,不禁低下頭去,暈生雙頰,芳心竊喜。
    蕭峰喝了一碗酒,問道:「慕容老爺去世時年紀並不太老吧?」阿朱道:「五十來歲,
也不算老。」蕭峰道:「嗯,他內功深湛,五十來歲正是武功登峰造極之時,不知如何忽然
逝世?」阿朱搖頭道:「老爺生什麼病而死,我們都不知道。他死得很快,忽然早上生病,
到得晚間,公子便大聲號哭,出來千知眾人,老爺死了。」
    蕭峰道:「嗯,不知是什麼急症,可惜,可惜。可惜薛神醫不在左近,否則好列也要請
了他來,救活慕容先生一命。」他和慕容氏父子雖然素不相識,但聽旁人說起他父子的言行
性情,不禁頗為欽慕,再加上阿朱的淵源,更多了一層親厚之意。
    阿朱又道:「那日慕容老爺向公子談論這部易筋經。他說道:『達摩老祖的易筋經我雖
未寓目,但以武學之道推測,少林派所以得享大名,當是由這部易筋經而來。那七十二門絕
技,不能說不厲害,但要說憑此而領袖群倫,為天下武學之首,卻還談不上。』老爺加意千
戒公子,說決不可自恃祖傳武功,小視了少林弟子,寺中既有此經,說不定便有天資穎悟的
僧人能讀通了它。」
    蕭峰點頭稱是,心想:「姑蘇慕容氏名滿天下,卻不狂妄自大,甚是難得。」
    阿朱道:「老爺又說,他生平於天下武學無所不突擊,只可惜沒見到大理段氏的六脈神
劍劍譜,以及少林派的易筋經,不免是終身的大憾事。大哥,慕容老爺既將這兩套武功相提
並論,由此推想,要對付大理段氏的六脈神劍,似須從少林易筋經著手。要是能將易筋經從
少林寺菩提院中盜了出來,花上幾年功夫練它一練,那六脈神劍、七脈鬼刀什麼的,我瞧也
不用放在心上。」她說到這裡,臉上露出一似笑非笑的神色。
    蕭峰跳起身來,笑道:「小鬼頭……你……你原來……」
    阿朱笑道:「大哥,我偷了這部經書出來,本想送給公子,請他看過之後,在老爺墓前
焚化,償他老人家的一番心願。現今當然是轉送給你了。」說著從懷中取出一個油布小包,
放在蕭峰手裡。
    那晚蕭峰親眼見她扮作止清和尚,從菩提院的銅鏡之後盜取經書,沒想到便是少林派內
功秘桫的易筋經。阿朱在聚賢莊上為群豪所拘,眾人以她是女流之輩,並未在她身上搜查,
而玄寂、玄難等少林高僧,更是做夢也想不到本寺所失的經書便在她身上。
    蕭峰搖了搖頭,說道:「你干冒奇險,九死一生的從少林寺中盜出這部經書來,本意要
給慕容公子的,我如何能夠據為己有?」
    阿朱道:「大哥,這就是你的不是了。」蕭峰奇道:「怎麼又是我的不是?」阿朱道:
「這經書是我自己起意去偷來的,又不是奉了慕容公子之命。我愛送給誰,便送給誰。何況
你看過之後,咱們再送給公子,也還還遲。父母之仇不共戴天,只求報得大仇,什麼陰險毒
辣、卑鄙骯髒之事,那也都幹得了,怎地借部書來瞧瞧,也婆婆媽媽起來?」
    這一番話只聽得蕭峰凜然心驚,向她深深一揖,說道:「賢妹責備得是,為大事者豈可
拘泥小節?」
    阿朱抿嘴一笑,說道:「你本來便是少林弟子,以少林派的武功,去為恩師玄苦大師報
仇雪恨,正是順理成章之事,又有什麼不對了?」
    蕭峰連聲稱是,心中又是感激,又是歡喜,當下便將那油布小包打了開來,只見薄薄一
本黃紙的小冊,封皮上寫著幾個彎彎曲曲的奇形文字。他暗叫:「不好!」翻開第一頁來,
只見上面寫滿了字,但這些字歪歪斜斜,又是圓圈,又是鉤子,半個也不識得。
    阿朱「喲」一聲,說道:「原來都是梵文,這就糟糕了。我本想這本書是要燒經老爺
的,我做丫環的不該先看,因此經書到手之後,一直沒敢翻來瞧瞧。唉,無怪那些和尚給人
盜去了武功秘桫,卻也並不如何在意,原來是本誰也看不懂的天書……」說著唉聲歎氣,極
是沮喪。
    蕭峰勸道:「得失之際,那也不用太過介意。」將易筋經重行包好,交給阿朱。
    阿朱道:「放在你身邊,不是一樣?難道咱們還分什麼彼此?」
    蕭峰一笑,將小包收入懷中。他又斟了一大碗酒,正待再喝,忽聽得門外腳步聲響,有
人大聲吼叫。蕭峰微感詫異,搶到門外,只見大街上一個大漢渾身是血,手執兩柄板斧,直
上直下的狂舞亂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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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爵 | 2008-3-8 21:20:49

第二十二章 雙眸粲粲如星
    這大漢滿肋虯髯,神態威猛,但目光散亂,行若顛狂,顯是個瘋子。蕭峰見他手中一對
大斧系以純鋼打就,甚是沉重,使動時開合攻寧頗有法度,門戶精嚴,儼然是名家風範。蕭
峰於中原武林人物相識甚多,這大漢卻是不識,心想:「這大漢的斧法甚是了得,怎地我沒
聽見過有這一號人物?」
    那漢子板斧越使越快,不住大吼:「快,快,快去稟千主公,對頭找上門來了。」
    他站在通衢大道之上,兩柄明晃晃的板斧橫砍豎劈,行人自是遠遠避開,有誰敢走近身
去?蕭峰見他神情惶急,斧法一路路使下來,漸漸力氣不加,但拚命支持,只叫:「傅兄
弟,你快退開,不用管我,去稟報主公要緊。」
    蕭峰心想:「此人忠義護主,倒是一條好漢,這般耗損精力,勢必要受極重內傷。」當
下走到那大漢身前,說道:「老兄,我請你喝一杯酒如何?」
    那大漢向他怒目瞪視,突然大聲叫道:「大惡人,休得傷我主人!」說著舉斧便向他當
頭砍落。旁觀眾人見情勢凶險,都是「啊喲」一聲,叫了出來。
    蕭峰聽到『大惡人』三字,也矍然而驚:「我和阿朱正要找大惡人報仇,這漢子的對頭
原來便是大惡人。雖然他口中的大惡人,未必就是阿朱和我所說的大惡人,好歹先救他一救
再說。」當下欺身直進,伸手去點他腰肋的穴道。
    不料這漢子神智雖然昏迷,武功不失,右手斧頭柄倒翻上來,直撞蕭峰的小腹。這一招
甚是精巧靈動,蕭峰若不是武功比他高出甚多,險些便給擊中,當即左手疾探而出,抓住斧
柄一奪。那大漢本已筋疲力竟,如何禁受得起?全身一震,立時向蕭峰和身撲了過來。他竟
然不顧性命,要和對頭拚個同歸於盡。
    蕭峰右臂環將過來,抱住了那漢子,微一用勁,便令他動彈不得。街頭看熱鬧的閒漢見
蕭峰制服了瘋子,盡皆喝彩。蕭峰將那大漢半抱半拖的拉入客店大堂,按著他在座頭坐下,
說道:「老兄,先喝碗酒再說!」命酒保取過酒來。
    那大漢雙眼目不轉睛的直瞪著他,瞧了良久,才問:「你……你是好人還是惡人?」
    蕭峰一怔,不知如何回答。
    阿朱笑道:「他自然是好人,我也是好人,你也是好人。咱們是朋友,咱們一同去打大
惡人。」那大漢向她瞪視一會,又向蕭峰瞪視一會,似乎信了,又似不信,隔了片刻,說
道:「那……那大惡人呢?」阿朱雙道:「咱們是朋友,一同去打大惡人!」
    那大漢猛地站起身來,大聲道:「不,不!大惡人厲害得緊,快,快去稟千主公,請他
急速想法躲避。我來抵擋大惡人,你去報訊。」說著站起身來,搶過了板斧。
    蕭峰伸手按住他肩頭,說道:「老兄,大惡人還沒到,你主公是誰?他在那裡?」
    大漢大叫:「大惡人,來來來,老子跟你拚鬥三百回合,你休介傷了我家主公!」
    蕭峰向阿朱對望了一眼,無計可施。阿朱忽然大聲道:「啊喲不好,咱們得快去向主公
報訊。主公到了那裡?他上那裡去啦,別叫大惡人找到才好。」
    那大漢道:「對,對,你快去報訊。主公到小鏡湖方竹林去了,你……你快去小鏡湖方
竹林稟報主公,去啊,去啊!」說著連聲催促,極是焦急。
    蕭峰和阿朱正拿不定主意,忽聽得那酒保說道:「到小鏡湖去嗎?路和可不近哪。」蕭
峰聽得『小鏡湖』確是有這麼一個地名,忙問:「在什麼地方?離這兒有多遠?」那酒保
道:「若問旁人,也還真未必知道。恰好好問上了我,這就問得對啦。我便是小鏡湖左近之
人。天下事情,當真有多巧便有多巧,這才叫做無巧不成話哪!」
    蕭峰聽他囉哩囉嗦的不涉正題,伸手在桌上一拍,大聲道:「快說,快說!」那酒保本
想計幾文酒錢再說,給蕭峰這麼一嚇,不敢再賣關子,說道:「你這位斧台的性子可急得很
哪能,嘿嘿,要不是剛巧撞到了我,你性子再急,那也不管用,是不是?」他定要說上幾句
閒話,眼見蕭峰臉色不善,便道:「小鏡湖在這裡的西北,你先一路向西,走了七里半路,
便見到有十來株大柳樹,四株一排,共是四排,一四得四、二四得八、三四一十二、四四一
十六,共是一十六株大柳樹,那你就趕緊向北。又走出九里半,只見有座青石板大橋,你可
千萬別過橋,這一過橋便錯了,說不過橋哪能,卻又得要過,便是不能過左首那座青石板大
橋,須得過右首那座木板小橋。過了小橋,一忽兒向西,一忽兒向北,一忽兒又向西,總之
跟著那條小路走,就錯不了。這麼走了二十一里半,就看到鏡子也似的一大片湖水,那便是
小鏡湖了。從這裡去,大略說說是四十里,其實是三十八里半,四十里是不到的。」
    蕭峰耐著性子聽他說完。阿朱道:「你這位大哥說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一里路一文
酒錢,本來想給你四十文,這一給便錯了數啦,說不給呢,卻又得要給。一八得八,二八一
十六,三八二十四,四八三十二,五八和四十,四十里路除去一里半,該當是三十八文
半。」數了三十九銅錢出來,將最後這一枚在得斧口上磨了一條印痕,雙指一挾,啪的一聲
輕響,將銅錢拗成兩半,給了那酒保三十八枚又半枚銅錢。
    蕭峰妨不住好笑,心想:「這女孩兒遇上了機會,總是要胡鬧一下。」
    那大漢雙目直視,仍是不住口的催促:「快去報訊啊,遲了便來不及啦,大惡人可厲害
得緊。」蕭峰問道:「你主人是誰?」那大漢喃喃的道:「我主公……我主公……他……他
去的地方,可不能讓別人知道。你還是別去的好。」蕭峰大聲道:「你姓什麼?」那大漢隨
口答道:「我姓古。啊喲,我不姓古。」
    蕭峰心下起疑:「莫非此人有詐,故意引我上小鏡湖去?怎麼又姓古,又不姓古?」轉
念又想:「倘若是對頭派了他來誆我前去,求之不得,我正要找他。小鏡湖便是龍潭虎穴,
蕭某何懼?」向阿朱道:「咱們便上小鏡湖去瞧瞧,且看有什麼動靜,這位兄台的主人若在
那邊,想來總能找到。」
    那酒保插口道:「小鏡湖四週一片荒野,沒什麼看頭的。兩位若想遊覽風景,見識見識
咱們這裡大戶人家花園中的亭台樓閣,包你大開眼界……」蕭峰揮手叫他不可囉嗦,向那大
漢道:「老兄累得很,在這裡稍息,我去代你稟報令主人,說道大惡人轉眼便到。」
    那大漢道:「多謝,多謝!古某感激不盡。我去攔住大惡人,不許他過來。」說著站起
身來,伸手想去提板斧,可是他力氣耗盡,雙臂酸麻,緊緊握住了斧柄,卻已無力舉起。
    蕭峰道:「老兄還是歇歇。」付了店錢酒錢,和阿朱快步出門,便依那酒保所說,沿大
路向西,走得七八里地,果見大道旁四株一排版,一共四四一十六株大柳樹。阿朱笑道:
「那酒保雖然囉嗦,卻也有囉嗦的好處,這就決計不會走錯,是不是?咦,那是什麼?」
    她伸手指著一株柳樹,樹下一個農夫倚樹而坐,一雙腳浸在樹旁水溝裡的泥水之中。本
來這是鄉間尋常不過的景色,但那農夫半邊臉頰上都是鮮血,肩頭抗著一根亮光閃閃的熟銅
棍,看來份量著實不輕。
    蕭峰走到那農夫身前,只聽得他喘聲粗重,顯然是受了沉重內傷。蕭峰開門見山的便
道:「這位大哥,咱們受了一個使板斧朋友的囑托,要到小鏡湖去送一個訊,請問去小鏡湖
是這邊走嗎?」那農夫抬起頭來,問道:「使板斧的朋友是死是活?」蕭峰道:「他只損耗
了些氣力,並無大礙。」那農夫呈了口氣,說道:「謝天謝地。兩位請向北行,送訊之德,
決不敢忘。」蕭峰聽他出言吐談,絕非尋常的鄉間農夫,問道:「老兄尊姓?和那使板斧的
是朋友麼?」那農夫道:「賤姓傅。閣下請快趕向小鏡湖去,那大惡人已搶過了頭去,說來
慚愧,我竟然攔他不住。」
    蕭峰心想:「這人身受重傷,並非虛假,倘若真是對頭設計誆我入,下的本錢倒也不
小。」見他形貌誠樸,心生愛惜之意,說道:「傅大哥,你受的傷不輕,大惡人用什麼兵刃
傷你的?」那漢子道:「是根鐵棒。」
    蕭峰見他胸口不絕的滲出鮮血,揭開他衣服一看,見當胸破了一孔,雖不過指頭大小,
卻是極深。蕭峰伸指連點他傷口四周的數處大穴,助他止血減痛。阿朱撕下他衣襟,給他裹
好了傷處。
    那姓傅的漢子道:「兩位大恩,傅某不敢言謝,只盼兩位盡快去小鏡湖,給敝上報一個
訊。」蕭峰問道:「尊上人姓甚名誰,相貌如何?」
    那人道:「閣下到得小鏡湖畔,便可見到湖西有一叢竹林,竹竿都是方形,竹林中有幾
間竹屋,閣下請到屋外高數聲:『天下第一大惡人來了,快快躲避!』那就行了,最好請不
必進屋。敝上之名,日後傅某自當奉告。」
    蕭峰心道:「什麼天下第一大惡人?難道是號稱『四大惡人』中的段延慶嗎?聽這漢子
的言語,顯是不願多說,那也不必多問了。」但這麼一來,卻登時消除了戒備之意,心想:
「若是對頭有意誆我前去,自然每一名話都會編得入情入理,決計不會令我起疑。這人吞吞
吐吐,不肯實說,那就絕非存有歹意。」便道:「好吧,謹遵閣下吩咐。」那大漢掙扎著爬
起,跪下道謝。
    蕭峰道:「你我一見如故,傅兄不必多禮。」他右手扶起了那人,左手便在自己臉上一
抹,除去了化裝,以本來面目和他相見,說道:「在下契丹人蕭峰,後會有期。」也不等那
漢子說話,攜了阿朱之手,快步而行。
    阿朱道:「咱們不用改裝了麼?」蕭峰道:「不知如何,我好生喜歡這個粗豪大漢。既
有心跟他結交,便不能以假面目相對。」
    阿朱道:「好吧,我也回復了女裝。」走到小溪之旁,匆匆洗去臉上化裝,脫下帽子,
露出一頭青絲,寬大外袍一除下,裡面穿的本來便是女子衣衫。
    兩人一口氣便走出九里半路,遠遠望見高高聳起的一座青石橋。走近橋邊,只見橋面伏
著一個書生。這人在橋上鋪了一張大白紙,便以橋上的青石作硯,磨了一大灘墨汁。那書生
手中提筆,正在白紙上寫字。蕭峰和阿朱都覺奇怪,那有人拿了紙墨筆硯,到荒野的橋上來
寫字的?
    走將近去,才看到原來他並非寫字,卻是繪畫。畫的便是四周景物,小橋流水,古木遠
山,都入圖畫之中。他伏在橋上,並非面對蕭峰和阿朱,但奇怪的是,畫中景物卻明明是向
著二人,只見他一筆一劃,都是倒畫,從相反的方向畫將過來。
    蕭峰於書畫一道全然不懂。阿朱久在姑蘇慕容公子家中,書畫精品卻見得甚多,見那書
生所繪的『倒畫』算不得是什麼丹青妙筆,但如此倒畫,實是難能,正想上前問他幾句,蕭
峰輕輕一拉她衣角,搖了搖頭,便向右首那座木橋走去。
    那書生說道:「兩位見了我的倒畫,何以毫不理睬?難道在下這點微末功夫,便有污兩
位法眼麼?」阿朱道:「孔夫子席不正下坐,肉不正不食。正人君子,不觀倒畫。」那人哈
哈大笑,收起白紙,說道:「言之有理,請過橋吧。」
    蕭峰早料到他的用意,他以白紙鋪橋,引人注目,一來上拖延時刻,二來是虛者實之,
故意引人走上青石板橋,便道:「咱們要到小鏡湖去,一上青石橋,那便錯了。」那書生
道:「從青石橋走,不過繞個圈子,多走五六十里路,仍能到達,兩位還是上青石橋的
好。」蕭峰道:「好端端的,幹什麼要多走五六十里?」那書生笑道:「欲速則不達,難道
這句話的道理也不懂麼?」
    阿朱也已瞧出這書生有意陰延,不再跟他多纏,當即踏上木橋,蕭峰跟著上去,兩人走
到木橋當中,突覺腳底一軟,喀喇喇一聲響,橋板折斷,身子向河中墜去。蕭峰左手伸出,
攔腰抱住阿朱身子,右足在橋板一點,便這麼一借勢,向前撲出,躍到了彼岸,跟著反手一
掌,以防敵人自後偷襲。
    那書生哈哈大笑,說道:「好功夫,好功夫!兩位急急趕往小鏡湖,為了何事?」
    蕭峰聽得他笑聲中帶有驚惶之意,心想:「此人面目清雅,卻和大惡人是一黨同。」也
不理他,逕自和阿朱去了。
    行不數丈,聽得背後腳步聲響,回頭一看,正是那書生隨後趕來。蕭峰轉過身來,鐵青
著臉問道:「閣下有何見教?」那書生道:「在下也要往小鏡湖去,正好和兩位同行。」蕭
峰道:「如此最好不過。」左手搭在阿朱腰間,提一口氣,帶著她飄出,當真是滑行無聲,
輕塵不起。那書生發中急奔,卻和蕭峰二人越離越遠。蕭峰見他武功平平,當下也不在意,
依舊提氣飄行,雖然帶著阿朱,仍比那書生迅捷得多,不到一頓飯時分,便已將他拋得無影
無蹤。
    自過小木橋後,道路甚是狹窄,有時長草及腰,甚難辨認,若不是那酒保說得明白,這
路也還真的難找。又行了小半個時辰,望到一片明湖,蕭峰放慢腳步,走到湖前,但見碧水
似玉,波平如鏡,不愧那『小鏡湖』三字。
    他正要找那方竹林子,忽聽得湖左花叢中有人格格兩聲輕笑,一粒石子飛了出來。蕭峰
順著石子的去勢瞧去,見湖畔一個漁人頭戴斗笠,正在垂釣。他釣桿上剛釣起一尾青魚,那
顆石子飛來,不偏不倚,正好打在魚絲之上,嗤的一聲輕響,魚絲斷為兩截,青魚又落入了
湖中。
    蕭峰暗吃一驚:「這人的手勁古怪之極。魚絲柔軟,不能受力,若是以飛刀、袖箭之類
將其割斷,那是絲毫不奇。明明是圓圓的一枚石子,居然將魚絲打斷,這人使暗器的陰柔手
法,決非中土所有。」投石之人武功看來不高,但邪氣逼人,純然是旁門左道的手法,心
想:「多半是那大惡人的弟子部屬,聽笑聲卻似是個年輕女子。」
    那漁人的釣絲被人打斷,也是吃了一驚,朗聲道:「是誰作弄褚某,便請現身。」
    瑟瑟幾響,花樹分開,鑽了一個少女出來,全身紫衫,只十五六歲年紀,比阿朱尚小著
兩歲,一雙大眼烏溜溜地,滿臉精乖之氣。她瞥眼見到阿朱,便不理漁人,跳跳蹦蹦的奔到
阿朱身前,拉住了她手,笑道:「這位姊姊長得好俊,我很喜歡你呢!」說話頗有些捲舌之
音,咬字不正,就像是外國人初學中土言語一般。
    阿朱見少女活潑天真,笑道:「你才長得俊呢,我更加喜歡你。」阿朱久在姑蘇,這時
說的是中州官話,語音柔媚,可也不甚準確。
    那漁人本要發怒,見是這樣一個活潑可愛的少女,滿腔怒氣登時消了,說道:「這位姑
娘頑皮得緊。這打斷魚絲的功夫,卻也了得。」
    那少女道:「釣魚有什麼好玩?氣悶死了。你想吃魚,用這釣桿來刺魚不更好些麼?」
說著從漁人手中接過釣桿,隨手往水中一刺,釣桿尖端刺入一尾白魚的魚腹,提起來時,那
魚兀自翻騰扭動,傷口中的鮮血一點點的落在碧水之上,紅綠相映,鮮艷好看,但彩麗之中
卻著實也顯得殘忍。
    蕭峰見她隨手這麼一刺,右手先向左略偏,劃了個小小弧形,再從右方向下刺出,手法
頗為巧妙,姿式固然美觀,但用以臨敵攻防,畢竟是慢了一步,實猜不出是那一家那一派的
武功。
    那少女手起桿落,接連刺了六尾青魚白魚,在魚桿上串成一串,隨便又是一抖,將那些
魚兒都拋入湖中。那漁人臉有不豫之色,說道:「年紀輕輕的小姑娘,行事恁地狠毒。你要
捉魚,那也罷了,刺死了魚卻又不吃,無端殺生,是何道理?」
    那少女拍手笑道:「我便是喜歡無端殺生,你待怎樣?」雙手用力一拗,想拗斷他的釣
桿,不料這釣桿甚是牢固堅韌,那少女竟然拗不斷。那漁人冷笑道:「你想拗斷我的釣桿,
卻也沒這麼容易。」那少女向漁人背後一指,道:「誰來了啊?」
    那漁人回頭一看,不見有人,知道上當,急忙轉過頭來,已然遲了一步,只見他的釣桿
已飛出十數丈外,嗤的一聲響,插入湖心,登時無影無蹤。那漁人大怒,喝道:「那裡來的
野丫頭?」伸手便往她肩頭抓落。
    那少女笑道:「救命!救命!」躲向蕭峰背後。那漁人閃身來捉,身法甚是矯捷。蕭峰
一瞥眼間,見那少女手中多了件物事,似是一塊透明的布疋,若有若無,不知是什麼東西。
那漁人向她撲去,不知怎的,突然間腳下一滑,撲地倒了,跟著身子便變成了一團。蕭峰才
看清楚,那少女手中所持的是一張以極細絲線結成的漁綱。絲線細如頭髮,質地又是透明,
但堅韌異常,又且遇物即縮,那漁人身入綱中,越是掙扎,漁綱纏得越緊,片刻之間,就成
為一隻大粽子般,給纏得難以動彈。
    那漁人厲聲大罵:「小丫頭,你弄什麼鬼花樣,以這般妖法邪術來算計我。」
    蕭峰暗暗駭異,知那少女並非行使妖法邪術,但這張漁綱卻確是頗有妖氣。
    這漁人不住口的大罵。那少女笑道:「你再罵一句,我就打你屁股了。」那漁民人一怔
便即住口,滿臉脹得通紅。
    便在此時,湖西有人遠遠說道:「褚兄弟,什麼事啊?」湖畔小徑上一人快步走來。蕭
峰望見這人一張國字臉,四十來歲、五十歲不到年紀,形貌威武,但輕袍緩帶,裝束卻頗瀟
灑。
    這人走近身來,見到那漁人被縛,很是詫異,問道:「怎麼了?」那漁人道:「這小姑
娘使妖法……」那中年人轉頭向阿朱瞧去。那少女笑道:「不是她,是我!」那中年人哦的
一聲,彎腰一抄,將那漁人龐大的身軀托在手中,伸手去拉漁綱。豈知綱線質地甚怪,他越
用力拉扯,漁綱越收得緊,說什麼也解不開。
    那少女笑道:「只要他連說三聲『我服了姑娘啦!』我就放了她。」那中年人道:「你
得罪了我褚兄弟,沒什麼好結果的。」那少女笑著道:「是麼?我就是不想要什麼好結果。
結果越壞,越是好玩。」
    那中年人左手伸出,搭向她肩頭。那少女陡地向後一縮,閃身想避,不料她行動雖快,
那中年人更快,手掌跟著一沉,便搭上了她肩頭。
    那少女斜肩卸勁,但那中年人這只左掌似乎已牢牢粘在她肩頭。那少女嬌斥:「快放開
手!」左手揮拳欲打,但拳頭只打出一尺,臂上無力,便軟軟的垂了下來。她大駭之下,叫
道:「你使什麼妖法邪術?快放開我。」中年人微笑道:「你連說三聲『我服了先生啦
啦』,再解開我兄弟身上的漁網,我就放你。」少女怒道:「你得罪了姑娘,沒什麼好結果
的。」中年人微笑道:「結果越壞,越是好玩。」
    那少女又使勁掙扎了一下,掙不脫身,反覺全身酸軟,連腳下也沒了力氣,笑道:「不
要臉,只會學人家的話。好吧,我就說了。『我服了先生啦!我服了先生啦!我服了先生
啦!』」她說『先生』的『先』字咬音不下,說成『此生』,倒像是說『我服了畜生啦』。
那中年人並沒察覺,手掌一抬,離開了她肩頭,說道:「快解開漁網。」
    那少女笑道:「這再容易不過了。」走到漁人身邊,俯身去解纏在他身上的漁網,左手
在袖底輕輕一揚,一蓬碧綠的閃光,向那中年人激射過去。
    阿朱「啊」的一聲驚叫,見她發射暗器的手法既極歹毒,中年人和她相距又近,看來非
射中不可。蕭峰卻只微微一笑,他見這中年人一伸手便將那少女制得服服貼貼,顯然內力深
厚,武功高強,這些小小暗器自也傷不倒他果然那中年人袍袖一拂,一股內勁發出,將一叢
綠色細針都激得斜在一旁,紛紛插入湖邊泥裡。
    他一見細針顏色,便知針上所喂毒藥甚是厲害,見血封喉,立時送人性命,自己和她初
次見面,無怨無仇,怎地下此毒手?他心下惱怒,要教訓這女娃娃,右袖跟著揮出,袖力中
挾著掌力,呼的一聲響,將那少女身子帶了起來,撲通一聲,掉入了湖中。他隨即足尖一
點,躍入柳樹下的一條小舟,扳槳划了幾劃,便已到那少女落水之處,只待她冒將上來,便
抓了她頭髮提起。
    可是那少女落水時叫了聲「啊喲!」落入湖中之後,就此影蹤不見。本來一個人溺水之
後,定會冒將起來,再又沉下,如此數次,喝飽了水,這才不再浮起。但那少女便如一塊大
石一般,就此一沉不起。等了片刻,始終不見她浮上水面。
    那中年人越等越焦急,他原無傷她之意,只是見她小小年紀,行事如此惡毒,這才要懲
戒她一番,倘若淹死了她,卻於心不忍。那漁人水性極佳,原可入湖相救,偏生被漁網纏住
了無法動彈。蕭峰和阿朱都不識水性,也是無法可施。只聽得那中年人大聲叫道:「阿星,
阿星,快出來!」
    遠遠竹叢中偉來一個女子的聲音叫道:「什麼事啊?我不出來!」
    蕭峰心想:「這女子聲音嬌媚,卻帶三分倔強,只怕又是個頑皮腳色,和阿朱及那個墜
湖少女要鼎足而三了。」
    那中年人叫道:「淹死人啦,快出來救人。」那女子叫道:「是不是你淹死了?」那中
年人叫道:「別開玩笑,我淹死了怎能說話?快來救人哪!」那女子叫道:「你淹死了,我
就來救,淹死了別人,我愛瞧熱鬧!」那中年人道:「你來是不來?」頻頻在船頭頓足,極
是焦急。那女子道:「若是男子,我就救,倘是女子,便淹死了一百個,我也只拍手喝采,
決計不救。」話聲越來越近,片刻間已走到湖邊。
    蕭峰和阿朱向她瞧去,只見她穿了一身淡綠色的貼身水靠,更顯得纖腰一束,一支烏溜
溜的大眼晶光粲爛,閃爍如星,流波轉盼,靈活之極,似乎單是一隻眼睛便能說話一般,容
顏秀麗,嘴角邊似笑非笑,約莫三十五六歲年紀。蕭峰聽了她的聲音語氣,只道她最多不過
二十一二歲,那知已是個年紀並不很輕的少婦。她身上水靠結束整齊,想是她聽到那中年人
大叫救人之際,便即更衣,一面逗他著急,卻快手快腳的將衣衫換好了。
    那中年人見她到來,十分歡喜,叫道:「阿星,快快,是我將她失手摔下湖去,那知便
不浮上來了。」那美婦人道:「我先得問清楚,是男人我就救,若是女人,你免開尊口。」
    蕭峰和阿朱都好生奇怪,心想:「婦道人家不肯下水去救男人,以免水中摟抱糾纏,有
失身份,那也是有的。怎地這婦人恰恰相反,只救男人,不救女人?」
    那中年人跌足道:「唉聲,只是個十四五歲的小姑娘,你別多心。」那美婦人道:
「哼,小姑娘怎麼了?你這人哪,十四五歲的小姑娘,七八十歲的老太婆都是來者不……」
她本想說「都是來者不拒」,但一瞥眼見到了蕭峰和阿朱,臉上微微一紅,急忙伸手按住了
自己的嘴,這個「拒」字就縮住不說了,眼光中卻滿是笑意。
    那中年人在船頭深深一揖,道:「阿星,你快救她起來,你說什麼我都依你。」那美婦
道:「當真什麼都依我?」中年人急道:「是啊。唉,這小姑娘還不浮起來,別真要送了她
性命……」那美婦道:「我叫你永遠住在這兒,你也依我麼?」中年人臉現尷尬之色,道:
「這個……這個……」那美婦道:「你就是說了不算數,只嘴頭上甜甜的騙騙我,叫我心裡
歡喜片刻,也是好的。你就連這個也不肯。」說到了這裡,眼眶便紅了,聲音也有些哽咽。
    蕭峰和阿朱對望一眼,均感奇怪,這一男一女年紀都已不小,但說話行事,卻如在熱戀
中的少年情侶一般,模樣樣卻又不似夫妻,尤其那女子當著外人之面,說話仍是無所忌憚,
在這旁人生死懸於一線的當中,她偏偏說這些不急之務。
    那中年人歎了口氣,將小船划了回來,道:「算啦,算啦,不用救了。這小姑娘用歹毒
暗器暗算我,死了也是活該,咱們回去吧!」
    那美婦側著頭道:「為什麼不用救了?我偏偏要救。她用暗器射你嗎?那好極了,怎麼
射你不死?可惜,可惜!」嘻嘻一笑,陡地縱起,一躍入湖。她水性當真了得,嗤的一聲輕
響,水花不起,已然鑽入水底。跟著聽得喀喇一響,湖面碎裂,那美婦雙手已托著那紫衫少
女,探頭出水。那中年人大喜,忙劃回小船去迎接。
    那中年人劃近美婦,伸手去接那紫衫少女,見她雙目緊閉,似已氣絕,不禁臉有關注之
色。那美婦喝道:「別碰她身子,你這人太也好色,靠不住得很。」那中年人佯怒道:「胡
說八道,我一生一世,從來沒好色過。」
    那美婦嗤的一聲笑,托著那少女躍入船中,笑道:「不錯,不錯,你從來不好色,就只
喜歡無鹽嫫母醜八怪,啊喲……」她一摸準那少女心口,竟然心跳已止。呼吸早已停閉,那
是不用說了,可是肚腹並不鼓起,顯是沒喝多少水。
    這美婦熟悉水性,本來料想這一會兒功夫淹不死人,那知這少女體質嬌弱,竟然死了,
不禁臉上頗有歉意,抱著她一躍上岸,道:「快,快,咱們想法子救她!」抱著那少婦,向
竹林中飛奔而去。
    那中年人俯身提起那漁人,向蕭峰道:「兄台尊姓大名,駕臨此間,不知有何貴幹?」
    蕭峰見他氣度雍容,眼見那少女慘死,仍如此鎮定,心下也暗暗佩服,道:「在下契丹
人蕭峰,受了兩位朋友的囑托,到此報一個訊。」
    喬峰之名,本來江湖上無人不知,但他既知本姓,此刻便自稱蕭峰,再帶上『契丹人』
三字,開門見山的自道來歷。這中年人對蕭峰之名自然甚為陌生,而聽了『契丹人』三字,
也絲毫不以為異,問道:「奉托蕭兄的是那兩位朋友?不知報什麼訊?」蕭峰道:「一位使
一對板斧,一位使一根銅棍,自稱姓傅,兩人都受了傷……」
    那中年人吃了一驚,道:「兩人傷勢如何?這兩人現在何處?蕭兄,這兩人是兄弟知交
好友,相煩指點,我……我……即刻要去相救。」那漁人道:「你帶我同去。」蕭峰見他二
人重義,心下敬鈾,道:「這兩人的傷勢雖重,尚無性命之憂,便在那邊鎮上……」那中年
人深深一揖,道:「多謝,多謝!」更不打話,提著那漁人,發足往蕭峰的來路奔去。
    便在此時,只聽得竹林中傳出那美婦的聲音叫道:「快來,快來,你來瞧……瞧這是什
麼?」聽她語音直是惶急異常。
    那中年人停住了腳步,正猶豫間,忽見來路上一人如飛趕來,叫道:「主公,有人來生
事麼?」正是在青石橋上顛倒繪畫的那個書生。蕭峰心道:「我還道他是陰擋我前來報訊,
卻原來和那使板斧的、使銅棍的是一路。他們所說的『主公』,便是這中年人了。」
    這時那書生也已看到了蕭峰和阿朱,見他二人站在中年人身旁,不禁一怔,待得奔近身
來,見到那漁人受制被縛,又驚又怒,問道:「怎……怎麼了?」
    只聽得竹林中那美婦的聲間更是惶急:「你還不來,啊喲,我……我……」
    那中年人道:「我去瞧瞧。」托著那漁人,便向竹林中快步行去。他這一移動身子,立
見功力非凡,腳步輕跨,卻是迅速異常。蕭峰一隻手托在阿朱腰間,不疾不徐的和他並肩而
行。那中年人向他瞧了一眼,臉露欽佩之色。
    這竹林頃刻即至,果然每一根竹子的竹竿都是方的,在竹林中行了數丈,便見三間竹子
蓋的小屋,構築甚是精緻。
    那美婦聽得腳步聲,搶了出來,叫道:「你……你快來看,那是什麼?」手裡拿著一塊
黃金鎖片。
    蕭峰見這金鎖片是女子尋常的飾物,並無特異之處,那日阿朱受傷,蕭峰到她懷中取傷
藥,便曾見到她有一塊模樣樣差不多的金鎖片。豈知那中年人向這塊金鎖片看了幾眼,登時
臉色大變,顫聲道:「那……那裡來的?」
    那美婦道:「是從她頭頸中除下的,我曾在她們左肩上劃下記號,你自己……你自己瞧
去……」說著已然泣不成聲。
    那中年人快步搶進屋內。阿朱身子一閃,也搶了進去,比那美婦還早了一步。蕭峰跟在
那女子身後,直進內堂,但見是間女子臥房,陳設精雅。蕭峰也無暇細看,但見那紫衫少女
橫臥榻上,僵直不動,已然死了。
    那中年人拉高少女衣袖,察看她的肩頭,他一看之後,立即將袖子拉下。蕭峰站在他北
後,瞧不見那少女肩頭有什麼記號,只見到那中年人背心不住抖動,顯是心神激盪之極。
    那美婦扭住了那中年人衣衫,哭道:「是你自己的女兒,你竟親手害死了她,你不撫養
女兒,還害死了她……你……你這狠心的爹爹……」
    蕭峰大奇:「怎麼?這少女竟是他們的女兒。啊,是了,想必那少女生下不久,便寄養
在別處,這金鎖片和左肩上的什麼記號,都是她父母留下的記認。」突見阿朱淚流滿面,身
子一幌,向臥榻斜斜的倒了下去。
    蕭峰吃了一驚,忙伸手相扶,一彎腰間,只見榻上那少女眼珠微微一動。她眼睛已閉,
但眼珠轉動,隔著眼皮仍然可見。蕭峰關心阿朱,只問:「怎麼啦?」阿朱站直身子,拭去
眼淚,強笑道:「我見這位……這位姑娘不幸慘死,心裡難過。」
    蕭峰伸手去搭那少女的脈搏。那美婦哭道:「心跳也停了,氣也絕了,救不活啦。」蕭
峰微運內力,向那少女腕脈上衝去,跟著便即松勁,只覺那少女體內一股內力反激動出來,
顯然她是在運內力抗禦。
    蕭峰哈哈大笑,說道:「這般頑皮的姑娘,當真天下罕見。」那美婦人怒道:「你是什
麼人,快快給我出去!我死了女兒,你在這裡胡說八道什麼?」蕭峰笑道:「你死了女兒,
我給你醫活來如何?」一伸手,便向那少女的腰間穴道上點去。
    這一指正點在那少女腰間的『京門穴』上,這是人身最末一根肋骨的尾端,蕭峰以內力
透入穴道,立時令她麻癢難當。那少女如何禁受得住,從床上一躍而起,格格嬌笑,伸出左
手扶向蕭峰肩頭。
    那少女死而復活,室中諸人無不驚喜交集。那中年人笑道:「原來你嚇我……」那美婦
人破涕為笑,叫道:「我苦命的孩兒!」張開雙臂,便向她抱去。
    不料蕭峰反手一掌,打得那少女直摔了出去。他跟著一伸手,抓住了她左腕,冷笑道:
「小小年紀,這等歹毒!」
    那美婦叫道:「你怎麼打我孩兒?」若不是瞧在他『救活』了女兒的份上,立時便要動
手。
    蕭峰拉著那少女的手腕,將她手掌翻了過來,說道:「請看。」
    眾人只見那少女手指縫中挾著一枚發出綠油油光芒的細針,一望而知針上喂有劇毒。她
假意伸手去扶蕭峰肩頭,卻是要將這細針插入他身體,幸好他眼明手快,才沒著了道兒,其
間可實已凶險萬分。
    那少女給這一掌只打得半邊臉頰高高腫起,蕭峰當然未使全力,否則便要打得她腦骨碎
裂,也是輕而易舉。她給扣住了手腕,要想藏起毒針固已不及,左邊半身更是酸麻無力,她
突然小嘴一扁,放聲大哭,邊哭邊叫:「你欺侮我!你欺侮我!」
    那中年人道:「好,好!別哭啦!人家輕輕打你一下,有什麼要緊?你動不動便以劇毒
暗器害人性命,原該教訓教訓。」
    那少女哭道:「我這碧磷針,又不是最厲害的。我還有很多暗器沒使呢。」
    蕭峰冷冷的道:「你怎麼不用無形粉、逍遙散、極樂刺、穿心釘?」
    那少女止住了哭聲,臉色詫異之極,顫聲道:「你……你怎麼知道?」
    蕭峰道:「我知道你師父是星宿老怪,便知道你這許多歹毒暗器。」
    此言一出,眾人都是大吃一驚,『星宿老怪』丁春秋是武林中人人聞之皺眉的邪派高
手,此人無惡不作,殺人如麻,『化功大法』專門消人內力,更為天下學武之人的大忌,偏
生他武功極高,誰也奈何他不得,總算他極少來到中原,是以沒釀成什麼大禍。
    那中年人臉上神色又是憐惜,又是擔心,溫言問道:「阿紫,你怎地會去拜了星宿老人
為師?」
    那少女瞪著圓圓的大眼,骨溜溜地向那中年人打量,問道:「你怎麼又知道我名字?」
那中年人歎了口氣,說道:「咱們適才的話,難道你沒聽見嗎?」那少女搖搖頭,微笑道:
「我一裝死,心停氣絕,耳目閉塞,什麼也瞧不見、聽不見了。」
    蕭峰放開了她手腕,道:「哼,星宿老怪的『龜息功』。」少女阿紫瞪著他道:「你好
像什麼都知道。呸!」向他伸伸舌頭,做個鬼臉。
    那美婦拉著阿紫,細細打量,眉花眼笑,說不出的喜歡。那中年人微笑道:「你為什麼
裝死?真嚇得我們大吃一驚。」阿紫很是得意,說道:「誰叫你將我摔入湖中?你這傢伙不
是好人。」那中年人向蕭峰瞧了一眼,臉有尷尬之色,苦笑道:「頑皮,頑皮。」
    蕭峰知他父女初會,必有許多不足為外人道的言語要說,扯了扯阿朱的衣袖,退到屋外
的竹林之中,只見阿朱兩眼紅紅的,身子不住發抖,問道:「阿朱,你不舒服麼?」伸手搭
了搭她脈搏,但覺振跳甚速,顯是心神大為激盪。阿朱搖搖頭,道:「沒什麼。」隨即道:
「大哥,請你先出去,我……我要解手。」蕭峰點點頭,遠遠走了開去。
    蕭峰走到湖邊,等了好一會,始終不見阿朱從竹林中出來,驀地裡聽得腳步聲響,有三
人急步而來,心中一動:「莫非是大惡人到了?」遠遠只見三個人沿著湖畔小徑奔來,其中
二人背上負得有人,一個身形矮小的人步履如飛,奔行時猶似足不點地一般。他奔出一程,
便立定腳步,等候後面來的同伴。那兩人步履凝重,武功顯然也頗了得。三人行到近處,蕭
峰見那兩個被負之人,正是途中所遇的使斧瘋子和那姓傅大漢。只聽那身形矮小之人叫道:
「主公,主公,大惡人趕來了,咱們快走吧!」
    那中年人一手攜著美婦,一手攜著阿紫,從竹林中走了出來。那中年人和那美婦臉上都
有淚痕,阿紫卻笑嘻嘻地,洋洋然若無其事。接著阿朱也走出竹林,到了蕭峰身邊。
    那中年人放開攜著的兩個女子,搶步走到兩個傷者身邊,按了按二人的脈搏,察知並無
性命之憂,登時臉有喜色,說道:「三位辛苦,古傅兩位兄弟均無大礙,我就放心了。」三
人躬身行禮,神態極是恭謹。
    蕭峰暗暗納罕:「這三人武功氣度著實不凡,若不是獨霸一方為尊,便當是一門一派的
首領,但見了這中年漢子卻如此恭敬,這人又是什麼來頭?」
    那矮漢子說道:「啟稟主公,臣下在青石橋邊故佈疑陣,將那大惡人陰得一險。只怕他
迅即便瞧破了機關,請主公即行起駕為是。」那中年人道:「我家不幸,出了這等惡逆,既
然在此邂逅相遇,要避只怕也避不過,說不得,只好跟他周旋一番了。」一個濃眉大眼的漢
子說道:「禦敵除惡之事,臣子們份所當為,主公務當以社稷為重,早回大理,以免皇上懸
念。」另一個中等身材的漢子說道:「主公,今日之事,不能逞一時之剛勇。主公若有些微
失閃,咱們有何面目回大理去見皇上?只有一齊自刎了。」
    蕭峰聽到這裡,心中一凜:「又是臣子、又是皇上的,什麼早回大理?難道這些人竟是
大理段家的麼?」心中怦怦亂跳,尋思:「莫非天網恢恢,段正淳這賊子,今日正好撞在我
的手裡?」
    他正自起疑,忽聽得遠處一聲長吼,跟著有個金屬相互磨擦般的聲音叫道:「姓段的龜
兒子,你逃不了啦啦,快乖乖的束手待縛。老子瞧在你兒子的面上,說不定便饒了你性
命。」
    一個女子的聲音說道:「饒不饒他的性命,卻也還輪不到你岳老三作主,難道老大還不
會發落麼?」又有一個陰聲陰氣的聲音道:「姓段的小子若是知道好歹,總比不知好歹的便
宜。」這個人勉力遠送話聲,但顯是中氣不足,倒似是身上有傷未癒一般。
    蕭峰聽得這些人口口聲聲說什麼『姓段的』,疑心更盛,突然之間,一隻小手伸過來握
住了他手。蕭峰斜眼向身畔的阿朱瞧了一眼,只見她臉色蒼白,又覺她手心中一片冰涼,都
是冷汗,低聲問道:「你身子怎樣?」阿朱顫聲道:「我很害怕。」蕭峰微微一笑,說道:
「在大哥身邊也害怕麼?」嘴巴向那中年人一努,輕輕在她耳邊說道:「這人似乎是大理段
家的。」阿朱不置可否,嘴唇微微抖動。
    那中年人便是大理國皇太弟段正淳。他年輕時遊歷中原,風流自賞,不免到處留情。其
實富貴人家三妻四妾本屬常事,段正淳以皇子之尊,多蓄內寵原亦尋常。只是他段家出自中
原武林世家,雖在大理稱帝,一切起居飲食,始終遵從祖訓,不敢忘本而過份豪奢。段正淳
的元配夫人刀白風,是雲南擺夷大酋長的女兒,段家與之結親,原有攏絡擺夷、以固皇位之
意。其時雲南漢人為數不多,倘若不得擺夷人擁戴,段氏這皇位就說什麼也坐不穩。擺夷人
自來一夫一妻,刀白風更自幼尊貴,便也不許段正淳娶二房,為了他不絕的拈花惹草,竟致
憤而出家,做了道姑。段正淳和木婉清之母秦紅棉、鐘萬仇之妻甘寶寶、阿紫的母親阮星竹
這些女子,當年各有一段情史。
    這一次段正淳奉皇兄之命,前赴陸涼州身戒寺,查察少林寺玄悲大師遭人害死的情形,
發覺疑點甚多,未必定是姑蘇慕容氏下的毒手,等了半月有餘,少林寺並無高僧到來,便帶
同三公范驊、華赫艮、巴天石、以及四大護衛來到中原訪查真相,乘機便來探望隱居小鏡湖
畔的阮星竹。這些日子雙宿雙飛,快活有如神仙。
    段正淳在小鏡湖畔和舊情人重溫鴛夢,護駕而來的三公四衛散在四周衛護,殊不想大對
頭竟然找上門來。
    段延慶武功厲害,四大護衛中的古篤誠、傅思歸先後受傷。朱丹臣誤認蕭峰為敵,在青
石橋阻攔不果。褚萬里復為阿紫的柔絲網所擒。司馬范驊、司徒華赫艮、司空巴天石三人救
護古、傅二人後,趕到段正淳身旁護駕,共禦強敵。
    朱丹臣一直在設法給褚萬里解開纏在身上的漁網,偏生這網線刀割不斷,手解不開,忙
得滿頭大汗,無法可施。段正淳向阿紫道:「快放開褚叔叔,大敵當前,不可再頑皮了。」
阿紫笑道:「爹爹,你獎賞我什麼?」段正淳皺眉道:「你不聽話,我叫媽打你手心。你冒
犯褚叔叔,還不快快陪罪?」阿紫道:「你將我拋在湖裡,害得我裝了半天死,你又不向我
陪罪?我也叫媽打你手心!」
    范驊、巴天石等見鎮南王忽然又多了一個女兒出來,而且驕縱頑皮,對父親也是沒半點
規矩,都暗中戒懼,心想:「這位姑娘雖然並非嫡出,總是鎮南王的千金,倘若犯到自己身
上來,又不能跟她當真,只有自認倒霉了。褚兄弟給她這般綁著,當真難堪之極。」
    段正淳怒道:「你不聽爹的話,瞧我以後疼不疼你?」阿紫扁了扁小嘴,說道:「你本
來就不疼我,否則怎地拋下我十幾年,從來不理我?」段正淳一時說不出話來,黯然歎息。
阮星竹道:「阿紫乖寶,媽有好東西給你,你快放了褚叔叔。」阿紫伸出手來,道:「你先
給我,讓我瞧好是不好。」
    蕭峰在一旁眼見這小姑娘刁蠻無禮,好生著惱,他心敬褚萬里是條好漢,心想:「你是
他的家臣,不敢發作,我可不用賣這處帳。」一俯身,提起褚萬里身子,說道:「褚兄,看
來這些柔絲遇水即松,我給你去浸一浸水。」
    阿紫大怒,叫道:「又要你這壞蛋來多事!」只是被蕭峰打過一個耳光,對他頗為害
怕,卻也不敢伸手陰攔。
    蕭峰提起褚萬里,幾步奔到湖邊,將他在水中一浸。果然那柔絲網遇水便即鬆軟。蕭峰
伸手將漁網解下。褚萬里低聲道:「多謝蕭兄弟援手。」蕭峰微笑道:「這頑皮女娃子甚是
難纏,我已重重打了她一記耳光,替褚兄出了氣。」褚萬里搖了搖頭,甚是沮喪。
    蕭峰將柔絲網收起,握成一團,只不過一個拳頭大小,的是奇物。阿紫走近身來,伸手
道:「還我!」蕭峰手掌一揮,作勢欲打,阿紫嚇得退開幾步。蕭峰只是嚇她一嚇,順勢便
將柔絲網收入了懷中。他料想眼前這中年人多半便是自己的大對頭,阿紫是他女兒,這柔絲
網是一件利器,自不能還她。
    阿紫過去扯住段正淳衣角,叫道:「爹爹,他搶了我的漁網!他抑了我的漁網!」段正
淳見蕭峰行逕特異,但想他多半是要小小懲戒阿紫一番,他武功如此了得,自不會貪圖小孩
子的物事。
    忽聽得巴天石朗聲道:「雲兄別來無恙?別人的功夫總是越練越強,雲兄怎麼越練越差
勁了?下來吧!」說著揮掌向樹上擊去,喀嚓一聲響,一根樹枝隨掌而落,同時掉下一個人
來。這人既瘦且高,正是『穿凶極惡』雲中鶴。他在聚賢莊上被蕭峰一掌打得重傷,幾乎送
了性命,好容易將養好了,功夫卻已大不如前。當日在大理和巴天石較量輕功,兩人相差不
遠,但今日巴天石一聽他步履起落之聲,便知他輕功反而不如昔時了。
    雲中鶴一瞥眼見到蕭峰,吃了一驚,反身便走,迎向從湖畔小徑走來的三人。那三人左
邊一個蓬頭短服,是『凶神惡煞』南海鱷神;右邊一個女子懷抱小兒,是『無惡不作』葉二
娘。居中一個身披青袍,撐著兩根細鐵杖,臉如殭屍,天是四惡之首,號稱『惡貫滿盈』的
段延慶。
    段延慶在中原罕有露面,是以蕭峰和這『天下第一大惡人』並不相識,但段正淳等在大
理領教過他的手段,知道葉二娘、岳老三等人雖然厲害,也不難對付,這段延慶委員委實非
同小可。他身兼正邪兩派所長,段家的一陽指等武功固然精通,還練就一身邪派功夫,正邪
相濟,連黃眉僧這等高手都敵他不過,段正淳自知不是他的對手。
    范驊大聲道:「主公,這段延慶不懷好意,主公當以社稷為重,請急速去請天龍寺的眾
高僧到來。」天龍寺遠在大理,如何請得人來?眼下大理君臣面臨生死大險,這話是請段正
淳即速逃歸大理,同時虛張聲勢,令段延慶以為天龍寺眾高僧便在附近,有所忌憚。段延慶
是大理段氏嫡裔,自必深知天龍寺僧眾的厲害。
    段正淳明知情勢極是凶險,但大理諸人之中,以他武功最高,倘若捨眾而退,更有何面
目以對天下英雄?更何況情人和女兒俱在身畔,怎可如此丟臉?他微微一笑,說道:「我大
理段氏自身之事,卻要到大宋境內來了斷,嘿嘿,可笑啊可笑。」
    葉二娘笑道:「段正淳,每次見到你,你總是跟幾個風流俊俏的娘兒們在一起。你艷福
不淺哪!」段正淳微笑道:「葉二娘,你也風流俊俏得很哪!」
    南海鱷神怒道:「這龜兒子享福享夠了,生個兒子又不肯拜我為師,太也不會做老子。
待老子剪他一下子!」從身畔抽出鱷嘴剪,便向段正淳衝來。
    蕭峰聽葉二娘稱那中年人為段正淳,而他直認不諱,果然所料不錯,轉頭低聲向阿朱
道:「當真是他!」阿朱顫聲道「你要……從旁夾攻,乘人之危嗎?」蕭峰心情激動,又是
憤怒,又是歡喜,冷冷的道:「父母之仇,恩師之仇,義父、義母之仇,我含冤受屈之仇,
哼,如此血海深仇,哼,難道還講究仁義道德、江湖規矩不成?」他這幾句說得甚輕,卻是
滿腔怨毒,猶如斬釘截鐵一般。
    范驊見南海鱷神衝來,低聲道:「華大哥,朱賢弟,夾攻這莽夫!急攻猛打,越快了斷
越好,先剪除羽翼,大夥兒再合力對付正主。」華赫艮和朱丹臣應聲而出。兩人雖覺以二敵
一,有失身份,而且華赫艮的武功殊不在南海鱷神之下,也不必要人相助,但聽范驊這麼一
說,都覺有理。段延慶實在太過厲害,單打獨鬥,誰也不是他的對手,只有眾人一擁而上,
或者方能自保。當下華赫艮手執鋼鏟,朱丹臣揮動鐵筆,分從左右向南海鱷神攻去。
    范驊又道:「巴兄弟去打發你的老朋友,我和褚兄弟對付那女的。」巴天石應聲而出,
撲向雲中鶴。范驊和褚萬里也即雙雙躍前,褚萬里的稱手兵刃本是一根鐵的釣桿,卻給阿紫
投入了湖中,這時他提起傅思歸的銅棍,大呼搶出。
    范驊直取葉二娘。葉二娘嫣然一笑,眼見范驊身法,知是勁敵,不敢怠慢,將抱著的孩
兒往地下一拋,反臂出來時,手中已握了一柄又闊又薄的板刀,卻不知她先前藏於何處。
    褚萬里狂呼大叫,卻向段延慶撲了過去。范驊大驚,叫道:「褚兄弟,褚兄弟,到這邊
來!」褚萬里似乎並沒聽見,提起銅棍,猛向段延慶橫掃。
    段延慶微微冷笑,竟不躲閃,左手鐵杖向他面門點去。這一杖輕描淡寫,然而時刻部位
卻拿捏不爽分毫,剛好比褚萬里的銅棍棒擊到時快了少許,後發先至,勢道凌厲。這一杖連
消帶打,褚萬里非閃避不可,段延慶只一招間,便已反客為主。那知褚萬里對鐵杖點來竟如
不見,手上加勁,銅棍向他腰間疾掃。段延慶吃了一驚,心道:「難道是個瘋子?」他可不
肯和褚萬里鬥個兩敗俱傷,就算一杖將他當場戳死,自己腰間中棍棒,也勢必受傷,急忙右
杖點地,縱躍避過。
    褚萬里銅棍疾挺,向他小腹上撞去。傅思歸這根銅棍長大沉重,使這兵刃須從穩健之中
見功夫。褚萬里的武功以輕靈見長,使這銅棍已不順手,偏生他又蠻打亂砸,每一招都直取
段延慶要害,於自己生死全然置之度外。常言道:「一夫拚命,萬夫莫當」,段延慶武功雖
強,遇上了這瘋子蠻打拚命,卻也被迫得連連倒退。
    只見小鏡湖畔的青草地上,霎息之間濺滿了點點鮮血。原來段延慶在倒退時接連遞招,
每一杖都戳在褚萬里身上,一杖到處,便是一洞。但褚萬里卻似不知疼痛一般,銅棍使得更
加急了。
    段正淳叫道:「褚兄弟退下,我來斗這惡徒!」反手從阮星竹手中接過一柄長劍,搶上
去要雙鬥段延慶。褚萬里叫道:「主公退開。」段正淳那裡肯聽,挺劍便向段延慶刺去。段
延慶右杖支地,左杖先格褚萬里的銅棍,隨即乘隙指向段正淳眉心。段正淳斜斜退開一步。
    褚裡吼聲如受傷猛獸,突然間撲倒,雙手持住銅棍一端,急速揮動,幻成一圈黃光,便
如一個極大的銅盤,著地向段延慶拄地的鐵杖轉過去,如此打法,已全非武術招數。
    范驊、華赫艮、朱丹臣等都大聲叫嚷:「褚兄弟,褚大哥,快下來休息。」褚萬里荷荷
大叫,猛地躍起,挺棍向段延慶亂戳破。這時范驊諸人以及葉二娘、南海鱷神見他行逕古
怪,各自罷鬥,凝目看著他。朱丹臣叫道:「褚大哥,你下來!」搶上前去拉他,卻被服他
反肘一撞,正中面門,登時鼻青口腫。
    遇到如此的對手,卻也非段延慶之所願,這時他和褚萬里已拆了三十餘招,在他身上刺
了十幾個深孔,但褚萬里兀自大呼酣鬥。段延慶和旁觀眾人都是心下駭然,均覺此事大異尋
常。朱丹臣知道再鬥下去,褚萬里定然不免,眼淚滾滾而下,又要搶上前去相助,剛跨出一
步,猛聽得呼的一聲響,褚萬里將銅棍棒向敵人力擲而出,去勢力甚勁。段延慶鐵杖點出,
正好點在銅錢棍腰間,只輕輕一挑,銅棍便向腦後飛出。銅棍尚未落地,褚萬里十指箕張,
向段延慶撲了過去。
    段延慶微微冷笑,平胸一杖刺出。段正淳、范驊、華赫艮、朱丹臣四人齊聲大叫,同時
上前救助。但段延慶這一杖去得好快,噗的一聲,直插入褚萬里胸口,自前胸直透後背。他
右杖刺過,左杖點地,身子已飄在數丈之外。
    褚萬里前胸和後背傷口中鮮血同時狂湧,他還待向段延慶追去,但跨出一步,便再也無
力舉步,回轉身來,向段正淳道:「主公,褚萬里寧死不辱,一生對得住大理段家。」
    段正淳右膝跪下,垂淚道:「褚兄弟,是我養女不教,得罪了兄弟,正淳慚愧無地。」
    褚萬里向朱丹臣微笑道:「好兄弟,做哥哥的要先去了。你……你……」說了兩個
『你』字,突然停語,便此氣絕而死,身子卻仍直立不倒。
    眾人聽到他臨死時說『寧死不辱』四字,知他如此不顧性命的和段延慶蠻打,乃是受阿
紫漁網縛體之辱,早萌死志。武林中人均知『強中還有強中手,一山還有一山高』的道理,
武功上輸給旁人,決非奇恥大辱,苦練十年,將來未始沒有報復的日子。但褚萬里是段氏家
臣,阿紫卻是段正淳的女兒,這場恥辱終身無法洗雪,是以甘願在戰陣之中將性命拚了。朱
丹臣放聲大哭,傅思歸和古篤誠雖重傷未癒,都欲撐起身來,和段延慶死拚。
    忽然間一個清脆的女子聲音說道:「這人武功很差,如此白白送了性命,那不是個大傻
瓜麼?」說話的正是阿紫。
    段正淳等正自悲傷,忽聽得她這句涼薄的譏嘲言語,心下都不禁大怒。范等向他怒目而
視,礙於她是主公之女,不便發作。段正淳氣往上衝,反手一掌,重重向她臉上打去。
    阮星竹舉手一格,嗔道:「十幾年來棄於他人、生死不知的親生女兒,今日重逢,你竟
忍心打她?」
    段正淳一直自覺對不起阮星竹,有愧於心,是以向來對她千依百順,更不願在下人之前
爭執,這一掌將要碰到阮星竹的手臂,急忙縮回,對阿紫怒道:「褚叔叔是給你害死的,你
知不知道?」
    阿紫小嘴一扁,道:「人家叫你『主公』,那麼我便是他的小主人。殺死一兩個媽僕,
又有什麼了不起了?」神色間甚是輕蔑。
    其時君臣分際甚嚴,所謂「君要臣死,不得不死」。褚萬里等在大理國朝中為臣,自對
段氏一家極為敬重。但段家源出中土武林,一直遵守江湖上的規矩,華赫艮、褚萬里等雖是
臣子,段正明、段正淳卻向來待他們猶如兄弟無異。段正淳自少年時起,即多在中原江湖上
行走,褚萬里跟著著他出死入生,紅歷過不少風險,豈同尋常的奴僕?阿紫這幾句話,范驊
等聽了心下更不痛快。只要不是在朝遷廟堂之中,便保定帝對待他們,稱呼上也常帶『兄
弟』兩字,何況段正淳尚未登基為帝,而阿紫又不過是他一個名份不正的麼生女兒?
    段正淳既傷褚萬里之死,又覺有女如此,愧對諸人,一挺長劍,飄身而出,指著段延慶
道:「你要殺我,儘管來取我性命便是。我段氏以『仁義』治國,多殺無辜,縱然得國,時
候也不久長。」
    蕭峰心底暗暗冷笑:「你嘴上倒說得好聽,在這當口,還裝偽君子。」
    段延慶鐵杖一點,已到了段正淳身前,說道:「你要和我單打獨鬥,不涉旁人,是也不
是?」段正淳道:「不錯!你不過想殺我一人,再到大理去殺我皇兄,是否能夠如願,要看
你的運氣。我的部屬家人,均與你我之間的事無關。」他知段延慶武功實在太強,自己今日
多半要畢命於斯,卻盼他不要再向阮星竹、阿紫、以及范驊諸人為難。段延慶道:「殺你家
人,赦你部屬。當年父皇一念之仁,沒殺你兄弟二人,至有今日篡位叛逆之禍。」
    段正淳心想:「我段正淳當堂而死,不落他人話柄。」向褚萬里的屍體一拱手,說道:
「褚兄弟,段正淳今日和你並肩抗敵。」回頭向范驊道:「范司馬,我死之後,和褚兄弟的
墳墓並列,更無主臣之分。」
    段延慶道:「嘿嘿,假仁假義,還在收羅人心,想要旁人給你出死力麼?」
    段正淳更不言語,左手捏個劍訣,右手長劍遞了出去,這一招『其得斷金』,乃是『段
家劍』的起手招數。段延慶自是深知其中變化,當下平平正正的還了一杖。兩人一搭上手,
使的都是段家祖傳武功。段延慶以杖當劍,豐心要以『段家劍』劍法殺死段正淳。他和段正
淳為敵,並非有何私怨,乃為爭奪大理的皇位,眼前大理三公俱在此間,要是他以邪派武功
殺了段正淳,大理群臣必定不服。但如用本門正宗『段家劍』克敵制勝,那便名正言順,誰
也不能有何異言。段氏兄弟爭位,和群臣無涉,日後登基為君,那就方便得多了。
    段正淳見他鐵杖上所使的也是本門功夫,心下稍定,屏息凝神,劍招力求穩妥,腳步沉
著,劍走輕靈,每一招攻守皆不失法度。段延慶以鐵杖使『段家劍』,劍法大開大合,端凝
自重,縱在極輕靈飄逸的劍招之中,也不失王者氣象。
    蕭峰心想:「今日這良機當真難得,我常擔心段氏一陽指和『六脈神劍』了得,恰好段
正淳這賊子有強敵找上門來,而對手恰又是他本家,段家這兩門絕技的威力到底如何,轉眼
便可見分曉了。」
    看到二十餘招後,段延慶手中的鐵杖似乎顯得漸漸沉重,使動時略比先前滯澀,段正淳
的長劍每次和之相碰,震回去的幅度卻也越來越大。蕭峰暗暗點頭,心道:「真功夫使出來
了,將這根輕飄飄的細鐵杖,使得猶如一根六七十斤的鑌鐵禪杖一般,造詣大是非凡。」武
功高強之人往往能『舉重若輕』,使重兵刃猶似無物,但『舉輕若重』卻又是更進一步的功
夫。雖然『若重』,卻非『真重』,須得有重兵器之威猛,卻具輕兵器之靈巧。眼見段延慶
使細鐵杖如運鋼杖,而且越來越重,似無止境,蕭峰也暗讚他內力了得。
    段正淳奮力接招,漸覺敵人鐵杖加重,壓得他內息運行不順。段家武功於內勁一道極是
講究,內息不暢,便是輸招落敗的先兆。段正淳心下倒也並不驚慌,本沒盼望這場比拚能僥
幸獲勝,自忖一生享福已多,今日便將性命送在小鏡湖畔,卻也不枉了,何況有阮星竹在旁
含情脈脈的瞧著,便死也做個風流鬼。
    他生平到處留情,對阮星竹的眷戀,其實也不是勝過對元配刀白風和其餘女子,只是他
不論處那一個情人在一起,都是全心全意的相待,就為對方送了性命,也是在所不惜,至於
分手後另有新歡,卻又另作別論了。
    段延慶鐵校友會上內力不斷加重,拆到六十餘招後,一路段家劍法堪堪拆完,見段正淳
鼻上滲出幾粒汗珠,呼吸之聲卻仍曼長調勻,心想:「聽說此人好色,頗多內寵,居然內力
如此悠長,倒也不可小視於他了。」這時他棒上內力已發揮到了極致,鐵棒擊出時隨附著嗤
嗤聲響。段正淳招架一劍,身子便是一幌,招架第二劍,又是一幌。
    他二人所使的招數,都是在十三四歲時便已學得滾瓜爛熟,便范驊、巴天石等人,也是
數十年來看得慣了,因此這場比劍,決非比試招數,純係內力的比拚。范驊等乍到這裡,已
知段正淳支持不住,各人使個眼色,手按兵器,便要一齊出手相助。
    忽然一個少女的聲音格格笑道:「可笑啊可笑!大理段家號稱英雄豪傑,現今大夥兒卻
想一擁而上、倚多為勝了,那不是變成了無恥小人麼?」
    眾人都是一愕,見這幾句話明明出於阿紫之品,均感大惑不解。眼前遭逢危難的是她父
親,她又非不知,卻如何會出言譏嘲?
    阮星竹怒道:「阿紫你知道什麼?你爹爹是大理國鎮南王,和他動手的乃是段家叛逆。
這些朋友都是大理國的臣子,除暴討逆,是人人應有之責。」她水性精熟,武功卻是平平,
眼見情郎迭遇凶險,如何不急,跟著叫道:「大夥兒並肩上啊,對付兇徒叛逆,又講什麼江
湖規矩?」
    阿紫笑道:「媽,你的話太也好笑,全是蠻不講理的強辯。我爹爹如是英雄好漢,我便
認他。他倘若是無恥之徒,打架要靠人幫手,我認這種爹爹作甚?」
    這幾句清清脆脆的傳進了每個人耳裡。范驊和巴天石、華赫艮等面面相覷,都覺上前相
助固是不妥,不出手卻也不成。
    段正淳為人雖然風流,於『英雄好漢』這四個字的名聲卻甚是愛惜。他常自己解嘲,說
道:「『英雄難過美人關』,就算過不了美人關,總還是個英雄。豈不見楚霸王有虞姬、漢
高祖有戚夫人、李世民有武則天?」卑鄙懦怯之事,那是決不屑為的。他於劇鬥之際,聽得
阿紫的說話,當即大聲說道:「生死勝敗,又有什麼了不起?那一個上來相助,便是跟我段
正淳過不去。」
    他開口說話,內力難免不純,但段延慶並不乘機進迫,反而退開一步,雙杖拄地,等他
說好了再鬥。范驊等心下暗驚,眼見段延慶固然風度閑雅,決不佔人便宜,但顯然也是有恃
無恐,無須占此便宜。
    段正淳微微一笑,道:「進招吧!」左袖一拂,長劍藉著袖風遞出。
    阮星竹道:「阿紫,你瞧爹爹劍法何等凌厲,他真要收拾這個殭屍,實是綽綽有餘。只
不過他是王爺身份,其實盡可交給部屬,用不著自己出手。」阿紫道:「爹爹能收拾他,那
是再好也沒有了。我就怕媽媽嘴硬骨頭酥,嘴裡說得威風十足,心中卻怕得要命。」這幾句
話正說中了她母親的心情。阮星竹怒目向女兒瞪了一眼,心道:「這小丫頭當真不識好歹,
說話沒輕沒重。」
    只見段正淳長劍連進三下快招,段延慶鐵棒上內力再盛,一一將敵劍逼回。段正淳第四
劍『金馬騰空』橫飛而出,段延慶左手鐵棒一招『碧雞報曉』點了過去,校友會劍相交,當
即粘在一起。段延慶喉間咕咕作響,猛地裡右棒在地下一點,身子騰空而起,左手鐵棒的棒
頭仍是粘在段正淳的劍尖上。
    頃刻之間,這一個雙足站地,如淵停嶽峙,紋絲不動;那一個全身臨空,如柳枝隨風,
飄蕩無定。
    旁觀眾人都是『哦』的一聲,知道兩人已至比拚內力的要緊關頭,段正淳站在地下,雙
足能夠借力,原是佔了便宜,但段延慶居高臨下,全身重量都壓在對方長劍之上,卻也助長
了內力。
    過得片刻,只見長劍漸漸彎曲,慢慢成為弧形,那細細的鐵棒仍然其直如矢。
    蕭峰見段正淳手中長劍越來越彎曲,再彎得一些,只怕便要斷為兩截,心想:「兩人始
終都不使最高深的『六脈神劍』。莫非段正淳自知這門功夫難及對方,不如藏拙不露?但瞧
他運使內力的神氣,似乎潛力垂盡,並不是尚有看家本領未使的模樣。」
    段正淳眼見手中長劍隨時都會折斷,深深吸一口氣,右指點出,正是一陽指的手法。他
指力造詣頗不及乃兄段正明,難以及到三尺之外。棒劍相交,兩件兵刃加起來長及八尺,這
一指自是傷不到對手,是以指力並非對向段延慶,卻是射向他的鐵棒。
    蕭峰眉頭一爭,心道:「此人竟似不會六脈神劍,比之我義弟猶有不如。這一指不過是
極高明的點穴功夫而已,又有什麼希奇了?」但見他手指到處,段延慶的鐵杖一幌,段正淳
的長劍便伸直了幾分。他邊點三指,手中長劍伸展了三次,漸有回復原狀之勢。
    阿紫卻又說起話來:「媽,你瞧爹爹又使手指又使劍,也不過跟人家的一根細棒兒打個
平手。倘若對方另外那根棒兒又攻了過來,難道爹爹有三隻手來對付嗎?要不然,便爬在地
下起飛腳也好,雖然模樣兒難看,總勝於給人家一棒戳死了。」
    阮星竹早瞧得憂心忡忡,偏生女兒在旁盡說些不中聽的言語,她還未回答,史見段延慶
右手鐵棒一起,嗤的一聲,果然向段正淳的左手食指點了過來。
    段延慶這一棒的手法和內勁都和一陽指無異,只不過以棒代指、棒長及遠而已。段正淳
更不相避,指力和他棒力相交,登覺手臂上一陣酸麻,他縮回手指,准凝再運內勁,第二指
跟著點出,那知眼前黑棒閃動,段延慶第二棒又點了過來。段正淳吃了一驚:「他調運內息
如此快法,直似意到即至,這一陽指的造詣,可比我深得多了。」當即一指還出,只是他慢
了瞬息,身子便幌了一幌。
    段延慶見和他比拚已久,深恐夜長夢多,倘若他群臣部屬一擁而上,終究多費手腳,當
下運棒如風,頃刻間連出九棒。段正淳奮力抵擋,到第九棒上,真氣不繼,噗的一聲輕響,
鐵棒棒頭插入了他左肩。他身子一幌,拍的一聲,右手中長劍跟著折斷。
    段延慶喉間發出一下怪聲,右手鐵棒直點對方腦門。這一棒他決意立取段正淳的性命,
手下使上了全力,鐵棒出去時響聲大作。
    范驊、華赫艮、巴天石三人同時縱出,分攻段延慶兩側,大理三公眼見情勢凶險非常,
要救段正淳已萬萬不及,均是逕攻段延慶要害,要逼他回棒自救。段延慶早已料到此著,左
手鐵棒下落,撐地支身,右手鐵棒上貫足了內勁,橫將過來,一震之下,將三股兵刃盡數蕩
開,跟著又直取段正淳的腦門。
    阮星竹「啊」的一聲尖叫,疾衝過去,眼見情郎要死於非命,她也是不想活了。
    段延慶鐵棒離段正淳腦門『百會穴』不到三寸,驀地裡段正淳的身子向旁飛了出去,這
棒竟然點了個空。這時范驊、華赫艮、巴天石三人同時給段延慶的鐵棒逼回。巴天石出手快
捷,反手抓住了阮星竹手腕,以免她枉自在段延慶的手下送了性命。各人的目光齊向段正淳
望去。
    段延慶這一棒沒點中對方,但見一條大漢伸手抓住了段正淳後頸,在這千鈞一髮的瞬息
之間,硬生生將他拉開。這手神功當真匪夷所思,段延慶武功雖強,自忖也難以辦到。他臉
上肌肉僵硬,雖然驚詫非小,仍是不動聲色,只鼻孔中哼了一聲。
    出手相救段正淳之人,自便是蕭峰了。當二段激鬥之際,他站在一旁目不轉睛的觀戰,
陡見段正淳將為對方所殺,段延慶這一棒只要戳了下去,自己的血海深仇便再也無法得報。
這些昌子來,他不知已許下了多少願,立下了多少誓,無論如何非報此仇不可,眼見仇人便
在身前,如何容得他死在旁人手裡?是以縱身上前,將段正淳拉開。
    段延慶心思機敏,不等蕭峰放下段正淳,右手鐵棒便如狂風暴雨般遞出,一棒又一棒,
儘是點向段正淳的要害。他決意除去這個擋在他皇位之前的障礙,至於如何對付蕭峰,那是
下一步的事了。
    蕭峰提著段正淳左一閃,右一躲,在棒影的夾縫中一一避過。段延慶連出二十七棒,始
終沒帶到段正淳的一片衣角。他心下駭然,自知不是蕭峰的敵手,一聲怪嘯,陡然間飄開數
丈,問道:「閣下是誰?何以前來攪局?」
    蕭峰尚未回答,雲中鶴叫道:「老大,他便是丐幫的前任幫主喬峰,你的好徒弟追魂杖
譚青,就是死在這惡徒的手下。」
    此言一出,不但段延慶心頭一震,連大理群豪也聳然動容。喬峰之名響遍天下,『北喬
峰,南慕容』,武林中無人不知。只是他向傅思歸及段正淳通名時都自稱『契丹人蕭峰』,
各人不知他便是大名鼎鼎的喬峰。此刻聽了雲中鶴這話,只人心中均道:「原來是他,俠義
武勇,果然名不虛傳。」
    段延慶早聽雲中鶴詳細說過,自己的得意徒兒譚青如何在聚賢莊上害人不成,反為喬峰
所殺,這時聽說眼前這漢子便是殺徒之人,心下又是憤怒,又是疑懼,伸出鐵棒,在地下青
石板上寫道:「閣下和我何仇。既殺吾徒,又來壞我大事。」
    但聽得嗤嗤響聲不絕,竟如是在沙中寫字一般,十六個字每一筆都深入石裡。他的腹語
術和上乘內功相結合,能迷人心魄,亂人神智,乃是一項極厲害的邪術。只是這門功夫純以
心力克制對方,倘若敵人的內力修為勝過自己,那便反受其害。他既知譚青的死法,又見了
蕭峰相救段正淳的身手,便不敢貿然以腹語術和他說話。
    蕭峰見他寫完,一言不發,走上前去伸腳在地下擦了幾擦,登時將石板上這十六個字擦
得乾乾淨淨。一個以鐵棒在石板上寫字已是極難,另一個卻伸足便即擦去字跡,這足底的功
夫,比之棒頭內力聚於一點,更是艱難得多。兩個人一個寫,一個擦,一片青石板鋪成的湖
畔小徑,竟顯得便如沙灘一般。
    段延慶見他擦去這些字跡,知他一來顯示身手,二來意思說和自己無怨無仇,過去無意
釀成的過節,如能放過不究,那便兩家罷手。段延慶自忖不是對手,還是及早抽身,免吃眼
前的虧為妙,當下右手鐵棒從上而下的劃了下來,跟著又是向上一挑,表示『一筆勾銷』之
意,隨即鐵棒著地一點,反躍而出,轉過身來,飄然而去。
    南海鱷神圓睜怪眼,向蕭峰上身瞧瞧,下身瞧瞧,滿心的不服氣,罵道:「他媽的,這
狗雜種有什麼了不起……」一言未畢,突然間身子騰空而起,飛向湖心,撲通一聲,水花四
濺,落入了小鏡湖中。
    蕭峰最惱恨旁人罵他『雜種』,左手仍然提著段正淳,搶過去右手便將南海鱷神摔入了
湖中。這一下出手迅捷無比,不容南海鱷神有分毫抗拒餘地。
    南海鱷神久居南海,自稱『鱷神』,水性自是極精,雙足在湖底一蹬,躍出湖面,叫
道:「你怎麼攪的?」說了這句話,身子又落入湖底。他再在湖底一蹬,躍進出湖面,叫
道:「你暗算老子!」這句話說完,又落了下去。第三次躍上時叫道:「老子不能和你甘
休!」他性子暴躁之極,等不及爬上岸之後再罵蕭峰,跳起來罵一名,又落下去。
    阿紫笑道:「你們瞧,這人在水中鑽上鑽下,不是像只大烏龜麼?」剛好南海鱷神在這
時躍出水面,聽到了她說話,罵道:「你才是一隻小烏……」阿紫手一揚,嗤的一聲響,射
了他一枚飛錐。飛錐到時,南海鱷神又已沉入了湖底。
    南海鱷神遊到岸邊,濕淋淋的爬了起來。他竟毫不畏懼,楞頭楞腦的走到蕭峰身前,側
了頭向他瞪眼,說道:「你將我摔下湖去,用的是什麼手法?老子這功夫倒是不會。」葉二
娘遠遠站在七八丈外,叫道:「老三快走,別在這兒出醜啦。」南海鱷神怒道:「我給人家
丟入湖中,連人家用什麼手法都不知道,豈不是奇恥大辱?自然要部個明白。」
    阿紫一本正經的道:「好吧,我跟你說了。他這功夫叫做『擲龜功』。」
    南海鱷神道:「嗯,原來叫『擲龜功』,我知道了這功夫的名字,求人教得會了,下苦
功練練,以後便不再吃這個虧。」說著快步而去。這時葉二娘和雲中鶴早走得遠了。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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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爵 | 2008-3-8 21:22:47

第二十三章 塞上牛羊空許約
    蕭峰輕輕將段正淳放在地下,退開幾步。
    阮星竹深深萬福道謝,說道:「喬幫主,你先前救我女兒,這會兒又救了他……他……
真不知如何謝你才好。」范驊、朱丹臣等也都過來相謝。
    蕭峰森然道:「蕭峰救他,全出於一片自私之心,各位不用謝我。段王爺,我問你一句
話,請你從實回答。當年你做過一件於心有愧的大錯事,是也不是?雖然此事未必出於你本
心,可是你卻害得一個孩子一生孤苦,連自己爹娘是誰也不知道,是也不是?」雁門關外父
母雙雙慘亡,此事想及便即心痛,可不願當著眾人明言。
    段正淳滿臉通紅,隨即轉為慘白,低頭道:「不錯,段某生平為此事耿耿於心,每當念
及,甚是不安。只是大錯已經鑄成,再也難以挽回。天可憐見,今日讓我重得見到一個當沒
了爹娘的孩子,只是……只是……唉,我總是對不起人。」
    蕭峰厲聲道:「你既知鑄下大錯,害苦了人,卻何以直到此時,兀自接二連三的又不斷
再干惡事?」
    段正淳搖了搖頭,低聲說道:「段某行止不端,德行有虧,平生荒唐之事,實在幹得太
多,思之不勝汗顏。」
    蕭峰自在信陽聽馬夫人說出段正淳的名字後,日夕所思,便在找到他後而凌空遲處死,
決意教他吃足零碎苦頭之後,這才取他性命。但適才見他待友仁義,對敵豪邁,不像是個專
做壞事的卑鄙奸徒,不由得心下起疑,尋思:「他在雁門關外殺我父母,乃是出於誤會,這
等錯誤人人能犯。但他殺我義父喬三槐夫婦,害我恩師玄苦師父,那便是絕不可恕的惡行,
難道這中間另有別情嗎?」他行事絕不莽撞,當下正面相詢,要他親口答覆,再定了斷。待
見段正淳臉上深帶愧色,既說鑄成大錯,一生耿耿不安,又說今日重得見到一個當年沒了爹
娘的孩子,至於殺喬三槐夫婦、殺玄苦大師等事,他自承是『行止不端,德行有虧』,這才
知千真成確,臉上登如罩了一層嚴霜,鼻中哼了一聲。
    阮星竹忽道:「他……他向來是這樣的,我也沒怎……怎麼怪他。」蕭峰向她瞧去,只
見她臉帶微笑,一雙星眼含情脈脈的瞧著段正淳,心下怒氣勃發,哼了一聲,道:「好!原
來他向來是這樣的。」轉過頭來,向段正淳道:「今晚三更,我在那座青石橋上相候,有事
和閣下一談。」
    段正淳道:「準時必到。大恩不敢言謝,只是遠來勞苦,何不請到那邊小舍之中喝上幾
杯?」蕭峰道:「閣下傷勢如何?是否須得將養幾日?」他對飲酒的邀請,竟如聽而不聞。
段正淳微覺奇怪,道:「多謝喬兄關懷,這點輕傷也無大礙。」
    蕭峰點頭道:「這就好了。阿朱,咱們走吧。」他走出兩步,回頭又向段正淳道:「你
手下那些好朋友,那也不用帶來了。」他見范驊、華赫艮等人都是赤膽忠心的好漢,若和段
正淳同赴青石橋之會,勢必一一死在自己手下,不免可惜。
    段正淳覺得這人說話行事頗為古怪,自己這種種風流罪過,連皇兄也只置之一笑,他卻
當眾嚴詞斥責,未免過份,但他於己有救命之恩,便道:「一憑尊兄吩咐。」
    蕭峰挽了阿朱之手,頭也不回的逕自去了。
    蕭峰和阿朱尋到一家農家,買些米來煮了飯,又買了兩隻雞熬了湯,飽餐一頓,只是有
飯無酒,不免有些掃興。他見阿朱似乎滿懷心事,一直不開口說話,問道:「我尋到了大仇
人,你該當為我高興才是。」
    阿朱微微一笑,說道:「是啊,我原該高興。」蕭峰見她笑得十分勉強,說道:「今晚
殺了此人之後,咱們即行北上,到雁門關外馳馬打獵、牧牛放羊,再也不踏進關內一步了。
唉,阿朱,我在見到段正淳之前,本曾立誓要殺得他一家雞犬不留。但見此人倒有義氣,心
想一人作事一人當,那也不用找他家人了。」阿朱道:「你這一念之仁,多積陰德,必有後
福。」蕭峰縱聲長笑,說道:「我這隻手下不知已殺了多少人,還有什麼陰德後福?」
    他風阿朱秀眉雙蹙,又問:「阿朱,你為什麼不高興?你不喜歡我再殺人麼?」阿朱
道:「不是不高興,不知怎樣,我肚痛得緊。」蕭峰伸手搭了搭她脈搏,果覺跳動不穩,脈
象浮躁,柔聲道:「路上辛苦,只怕受了風寒。我叫這老媽媽煎一碗薑湯給你喝。」
    薑湯還沒煎好,阿朱身子不住發抖,顫聲道:「我冷,好冷。」蕭峰甚是憐惜,除下身
上外袍,披在她身上。阿朱道:「大哥,你今晚得報大仇,了卻這個大心願,我本該陪你去
的,只盼待會身子好些。」蕭峰道:「不!不!你在這兒歇歇,睡了一覺醒來,我已取了段
正淳的首級來啦。」
    阿朱歎了口氣,道:「我好為難,大哥,我真是沒有法子。我不能陪你了。我很想陪著
你,和你在一起,真不想跟你分開……你……你一個人這麼寂寞孤單,我對你不起。」
    蕭峰聽她說來柔情深至,心下感動,握住她手,說道:「咱們只分開這一會兒,又有什
麼要緊?阿朱,你待我真好,你的恩情我不知怎樣報答才是。」
    阿朱道:「不是分開一會兒,我覺得會很久很久。大哥,我離開了你,你會孤零零的,
我也是孤零零的。最好你立刻帶我到雁門關外,咱們便這麼牧牛放羊去。段正淳的怨仇,再
過一年來報不成麼?讓我先陪你一年。」
    蕭峰輕輕撫著她頭上的柔髮,說道:「好容易撞見了他,今晚報了此仇,咱們再也不加
中原了。段正淳的武功遠不及我,他也不會使『六脈神劍』,但若過得一年再來,那便要上
大理去。大理段家好手甚多,遇上了精通『六脈神劍』的高手,你大哥就多半要輸。不是我
不聽你的話,這中間實有許多難處。」
    阿朱點了點頭,低聲道:「不錯,我不該請你過一年再去大理找他報仇。你孤身深入虎
穴,萬萬不可。」
    蕭峰哈哈一笑,興起飯碗來空喝一口,他慣於大碗大碗的喝酒,此刻碗中空無所有,但
這麼作個模樣,也是好的,說道:「若是我蕭峰一人,大理段家這龍潭虎穴那也闖了,生死
危難,渾不放在心上。但現下有了小阿朱,我要照料陪伴你一輩子,蕭峰的性命,那就貴重
得很啦。」
    阿朱伏在他的懷裡,背心微微起伏。蕭峰輕輕撫摸她的頭髮,心中一片平靜溫暖,心
道:「得妻如此,復有何憾?」霎時之間,不由得神馳塞上,心飛關外,想起一月之後,便
已和阿朱在大草原中騎馬並馳,打獵牧羊,再也不必提防敵人侵害,從此無憂無慮,何等逍
遙自在?只是那日在聚賢莊中救他性命的黑衣人大恩未報,不免耿耿,然這等大英雄自是施
恩不望報,這一生只好欠了他這番恩情。
    眼見天色漸漸黑了下來,阿朱伏在他懷中,已然沉沉睡熟。蕭峰拿出三錢銀子,給了那
家農家,請他騰了一間空房出來,抱著阿朱,放在床上,給她蓋上了被,放下了賬子,坐在
那農家堂上閉目養神,不久便沉沉睡去。
    小睡了兩個多時辰,開門出來,只見新月已斜掛樹頂,西北角上卻烏雲漸漸聚集,看來
這一晚多半會有大雷雨。
    蕭峰披上長袍,向青石橋走去。行出五里許,到了河邊,只見月亮的影子倒映河中,西
邊半天已聚滿了黑雲,偶爾黑雲中射出一兩下閃電,照得四野一片明亮。閃電過去,反而理
顯得黑沉沉地。遠處墳地中磷炎抖動,在草間滾來滾去。
    蕭峰越走越快,不多時已到了青石橋頭,一瞧北斗方位,見時刻尚早,不過二更時分,
心想:「為了要報大仇,我竟這般沉不住氣,居然早到了一個更次。」他一生中與人約會以
性命相拚,也不知有過多少次,對方武功聲勢比之段正淳更強的也著實不少,今晚卻異乎尋
常的心中不安,少了以往那一股一往無前、決一死戰的豪氣。
    立在橋邊,眼看河水在橋下緩緩流過,心道:「是了,以往我獨來獨往,無牽無掛,今
晚我心中卻多了一個阿朱。嘿,這真叫做兒女情長、英雄氣短了。」想到這裡,不由得心底
平添了幾分柔情,嘴邊露出一絲微笑,又想:「若是阿朱陪著我站在這裡,那可有多好。」
他知段正淳的武功和自已差得太遠,今晚的拚鬥不須掛懷勝負,眼見約會的時刻未至,便坐
在橋邊樹下凝神吐納,漸漸的靈台中一片空明,更無雜念。
    驀地裡電光一閃,轟隆隆一聲大響,一個霹靂從雲堆裡打了下來。蕭峰睜開眼來,心
道:「轉眼大雨便至,快三更了吧?」
    便在此時,見通向小鏡湖的路上一人緩步走來,寬袍緩帶,正是段正淳。
    他走到蕭峰面前,深深一揖,說道:「喬幫主見如,不知有何見教?」
    蕭峰微微側頭,斜睨著他,一股怒火猛地在胸中燒將上來,說道:「段王爺,我約你來
此的用意,難道你竟然不知麼?」
    段正淳歎了口氣,說道:「你是為了當年雁門關外之事,我誤聽奸人之言,受人播弄,
傷了令堂的性命,累得令尊自盡身亡,實是大錯。」
    蕭峰森然道:「你何以又去害我義父喬三槐夫婦,害死我恩師玄苦大師?」
    段正淳緩緩搖頭,淒然道:「我只盼能遮掩此事,豈知越陷越深,終至難以自拔。」
    蕭峰道:「嘿,你倒是條爽直漢子,你自己子斷,還是須得由我動手。」
    段正淳道:「若非喬幫主出手相救,段某今日午間便已命喪小鏡湖畔,多活半日,全出
閣下之賜。喬幫主要取在下性命,儘管出手便是。」
    這時轟隆隆一聲雷響,黃豆大的雨點忽喇喇的灑將下來。
    蕭峰聽他說得豪邁,不禁心中一動,他素喜結交英雄好漢,自從一見段正淳,見他英姿
颯爽,便生惺惺相惜之意,倘若是尋常過節,便算是對他本人的重大侮辱,也早一笑了之,
相偕去喝上幾十碗烈酒。但父母之仇不共戴天,豈能就此放過?他舉起一掌,說道:「為人
子弟,父母師長的大仇不能不報。你殺我父親、母親、義父、義母、受業恩師,一共五人,
我便擊你五掌。你受我五掌之後,是死是活,前仇一筆勾銷。」
    段正淳苦笑道:「一條命只換一掌,段某遭報未免太輕,深感盛情。」
    蕭峰心道:「莫道你大理段氏武功卓絕,只怕蕭峰這掌力你一掌也經受不起。」說道:
「如此看掌。」左手一圈,右掌呼的一聲擊了出去。
    電光一閃,半空中又是轟隆隆一個霹靂打了下來,雷助掌勢,蕭峰這一掌擊出,真具天
地風雷之威,砰的一聲,正擊在段正淳胸口。但見他立足不定,直摔了出去,折的一聲撞在
青石橋欄杆上,軟軟的垂著,一動也不動了。
    蕭峰一怔:「怎地他不舉掌相迎?又如此不濟?」縱身上前,抓住他後領提了起來,心
中一驚,耳中轟隆隆雷聲不絕,大雨潑在他臉上身上,竟無半點知覺,只想:「怎地他變得
這麼輕了?」
    這天午間他出手相救段正淳時,提著他身子為時頗久。武功高強之人,手中重量便有一
斤半斤之差,也能立時察覺,但這時蕭峰只覺段正淳的身子陡然間輕了數十斤,心中驀地生
出一陣莫名的害怕,全身出了一陣冷汗。
    便在此時,閃電又是一亮。蕭峰伸手到段正淳臉上一折,著手是一堆軟泥,一揉之下,
應手而落,電光閃閃之中,他看得清楚,失聲叫道:「阿朱,阿朱,原來是你!」
    只覺自己四肢百骸再無半點力氣,不由自主跪了下來,抱著阿朱的雙腿。他知適才這一
掌使足了全力,武林中一等一英雄好漢若不出掌相迎,也必禁受不起,何況是這個嬌怯怯的
小阿朱?這一掌當然打得她肋骨盡斷,五臟震碎,便是薛神醫即行施救,那也必難以搶回她
的性命了。
    阿朱斜倚在橋欄杆上,身子慢慢滑了下來,跌在蕭峰身上,低聲說道:「大哥,我……
我……好生對你不起,你惱我嗎?」
    蕭峰大聲道:「我不惱你,我惱我自己,恨我自己。」說著舉起手來,猛擊自己腦袋。
    阿朱的左手動了一動,想阻止他不要自擊,但提不起手臂,說道:「大哥,你答允我,
永遠永遠,不可損傷自己。」
    蕭峰大叫:「你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阿朱低聲道:「大哥,你解開我衣服,看一看我的左肩。」蕭峰和她關山萬里,同行同
宿,始終以禮自持,這時聽她叫自己解她衣衫,倒是一怔。阿朱道:「我早就是你的人了,
我……我……全身都是你的。你看一看……看一看我左肩,就明白了。」
    蕭峰眼中含淚,聽她說話時神智不亂,心中豐了萬一的指望,當即左掌抵住她背心,急
運真氣,源源輸入她體內,盼能挽救大錯,右手慢慢解開她衣衫,露出她的左肩。
    天上長長的一道閃電掠過,蕭峰眼前一亮,只見她肩頭膚光勝雪,卻刺著一殷紅如血的
紅字:「段」。
    蕭峰又是驚奇,又是傷心,不敢多看,忙將她衣衫拉好,遮住了肩頭,將她輕輕摟在懷
裡,問道:「你肩頭上有個『段』字,那是什麼意思?」
    阿朱道:「我爹爹、媽媽將我送給旁人之時,在我肩上刺的,以便留待……留待他日相
認。」蕭峰顫聲道:「這『段』字,這『段』字……」阿朱道:「今天日間,他們在那阿紫
姑娘的肩頭發現了一個記認,就知道是他們的女兒。你……你……看到那記認嗎?」蕭峰
道:「沒有,我不便看。」阿朱道:「她……她肩上刺著的,也是一個紅色的『段』字,跟
我的一模一樣。」
    蕭峰登時大悟,顫聲道:「你……你也是他們的女兒?」
    阿朱道:「本來我不知道,看到阿紫肩頭刺的字才知。她還有一個金鎖片,跟我那個金
鎖片,也是一樣的,上面也鑄著十二個字。她的字是:『湖邊竹,盈盈綠,報來安,多喜
樂。』我鎖片上的字是『天上星,亮晶晶,永燦爛,長安寧。』我……我從前不知道是什麼
意思,只道是好口采,卻原來嵌著我媽媽的名字。我媽媽便是那女子阮……阮星竹。這對鎖
片,是我爹爹送給我媽媽的,她生了我姊妹倆,給我們一個人一個,帶在頸裡。」
    蕭峰道:「我明白啦,我馬上得設法給你治傷,這些事,慢慢再說不遲。」
    阿朱道:「不!不!我要跟你說個清楚,再遲得一會,就來不及了。大哥,你得聽我說
完。」蕭峰不忍違逆她意思,只得道:「好,我聽你說完,可是你別太費神。」阿朱微微一
笑,道:「大哥,你真好,什麼事情都就著我,這麼寵我,如何得了?」蕭峰道:「以後我
更要寵你一百倍,一千倍。」
    阿朱微笑道:「夠了,夠了,我不喜歡你待我太好。我無法無天起來,那就沒人管了。
大哥,我……我躲在竹屋後面,偷聽爹爹、媽媽、和阿紫妹妹說話。原來我爹爹另外有妻子
的,他和媽媽不是正式夫妻,先是生下了我,第二年又生了我妹妹。後來我爹爹要回大理,
我媽媽不放他走,兩人大吵了一場,我媽媽還打了他,爹爹可沒還手。後來……後來……沒
有法子,只好分手。我外公家教很嚴,要是知道了這件事,定會殺了我媽媽的。我媽媽不敢
把我姊妹帶回家去。只好分送了給人家,但盼日後能夠相認,在我姊妹肩頭都刺了個『段』
字。收養我的人只知道我媽媽姓阮,其實,其實,我是姓段……」
    蕭峰心中現增憐惜,低聲道:「苦命的孩子。」
    阿朱道:「媽媽將我送給人家的時候,我還只一歲多一點,我當然不認得爹爹,連見了
媽的面也不認得。大哥,你也是這樣。那天晚上在杏子林裡,我聽人家說你的身世,我心裡
很難過,因為咱們倆都是一樣的苦命孩子。」
    電光不住閃動,霹靂一個接著一個,突然之間,河邊一株大樹給雷打中,喀喇喇的倒將
下來。他二人於身外之物全沒注意,雖處天地巨變之際,也如渾然不覺。
    阿朱雙道:「害死你爹爹媽媽的人,竟是我爹爹,唉,老天爺的安排真待咱們太苦,而
且,而且……從馬夫人口中,套問出我爹爹名字來的,便是我自己。我若不是喬裝了白世鏡
去騙她,她也決不肯說我爹爹的名字。人家說,冥冥中自有天意,我從來不相信。可是……
可是……你說,能不能信呢?」
    蕭峰抬起頭來,滿天黑雲早將月亮遮得沒一絲光亮,一條長長的閃電過去,照得四野通
明,宛似老天爺忽然開了眼一般。
    他頹然低頭,心中一片茫然,問道:「你知道段正淳當真是你爹爹,再也不錯麼?」
    阿朱道:「不會錯的。我聽到我爹爹、媽媽抱住了我妹子痛哭,述說遺棄我姊妹二人的
經過。我爹娘都說,此生此世,說什麼也要將我尋了回來。他們那裡猜行到,他們親生的女
兒便伏在窗外。大哥,適才,我假說生病,卻喬裝改扮了你的模樣,去對我爹爹說道,今晚
青石橋之約作罷,有什麼過節,一筆勾銷;再裝成我爹爹的模樣,來和你相會……好讓
你……好讓你……」說到這裡,已是氣若游絲。
    蕭峰掌心加運內勁,使阿朱不致脫力,垂淚道:「你為什麼不跟我說了?要是我知道他
便是你的爹爹……」可是下面的話再也說不下去了,他自己也不知道,如果他事先得知,段
正淳便是自己至愛之人的父親,那便該當如何。
    阿朱道:「我翻來覆去,思量了很久很久,大哥,我多麼想能陪你一輩子,可是那怎麼
能夠?我能求你不報這五位親人的大仇麼?就算我糊里糊塗的求了你,你又答允了,那……
那終究是不成的。」
    她聲間越說越低,雷聲仍是轟轟不絕,但在蕭峰聽來,阿朱的第一名話,都比震天響雷
更是驚心動掀。他揪著自己頭髮,說道:「你可以叫你爹爹逃走,不來赴這約會!或者你爹
爹是英雄好漢,不肯失約,那你可以喬裝了我的模樣,和你爹爹另訂約會,在一個遙遠的地
方,在一個遙遠的日子裡再行相會。你何必,何必這樣自苦?」
    阿朱道:「我要叫你知道,一個人失手害死了別人,可以全非出於本心。你當然不想害
我,可是你打了我一掌。我爹爹害死你的父母,也是無意中鑄成的大錯。」
    蕭峰一直低頭凝望著她,電光幾下閃爍,只見她眼色中柔情無限。蕭峰心中一動,驀地
裡體會到阿朱對自己的深情,實出於自己以前的想像之外,心中陡然明白:「段正淳雖是她
生身之父,但於她並無養育之恩,至於要自己明白無心之錯可恕,更不必為此而枉自送了性
命。」顫聲道:「阿朱,阿朱,你一定另有原因,不是為了救你父親,也不是要我知道那是
無心鑄成的大錯,你是為了我!你是為了我!」抱著她身子站了起來。
    阿朱臉上露出笑容,見蕭峰終於明白了自己的深意,不自禁的歡喜。她明知自己性命已
到盡頭,雖不盼望情郎知道自己隱藏在心底的用意,但他終於知道了……
    蕭峰道:「你完全是為了我,阿朱,你說是不是?」阿朱低聲道:「是的。」蕭峰大聲
道:「為什麼?為什麼?」阿朱道:「大理段家有六脈神劍,你打死了他們鎮南王,他們豈
肯干休?大哥,那易筋經上的字,咱們又不識得……」
    蕭峰恍然大悟,不由得熱淚盈眶,淚水跟著便直灑了下來。
    阿朱道:「我求你一件事,大哥,你肯答允麼?」蕭峰道:「別說一件,百件千件也答
允你。」阿朱道:「我只有一個親妹子,咱倆自幼兒不得在一起,求你照看於她,我擔心她
走入了歧途。」蕭峰強笑道:「等你身子大好了,咱們找了她來跟你團聚。」阿朱輕輕的
道:「等我大好了……大哥,我就和你到雁門關外騎馬打獵、牧牛牧羊,你說,我妹子也肯
去嗎?」蕭峰道:「她自然會去的,親姊姊、親姊夫邀她,還不去嗎?」
    忽然間忽喇一聲響,青石橋橋洞底下的河水中鑽出一個人來,叫道:「羞也不羞?什麼
親姊姊、親姊夫了?我偏不去。」這人身形嬌小,穿了一身水靠,正是阿紫。
    蕭峰失手打了阿朱一掌之後,全副精神都放在她的身上,以他的功夫,本來定可覺察到
橋底水中伏得有人,但一來雷聲隆隆,暴雨大作,二來他心神大亂,直到阿紫自行現身,這
才發覺,不由得微微一驚,叫道:「阿紫,阿紫,你快來瞧瞧你姊姊。」
    阿紫小嘴一扁,道:「我躲在橋底下,本想瞧你和我爹爹打架,看個熱鬧,那知你打的
竟是我姊姊。兩個人嘮嘮叨叨的,情話說個不完,我才不愛聽呢。你們談情說愛那也罷了,
怎地拉扯到了我身上?」說著走近身來。
    阿朱道:「好妹妹,以後,蕭大哥照看你,你……你也照看他……」
    阿紫格格一笑,說道:「這個粗魯難看的蠻子,我才不理他呢。」
    蕭峰驀地裡覺得懷中的阿朱身子一顫,腦袋垂了下來,一頭秀髮披在他肩上,一動也不
動了。蕭峰大驚,大叫:「阿朱,阿朱。」一搭她脈搏,已然停止了跳動。他自己一顆心幾
乎也停止了跳動,伸手探她鼻息,也已沒了呼吸。他大叫:「阿朱!阿朱!」但任憑他再叫
千聲萬聲,阿朱再也不能答應他了,急以真力輸入她身體,阿朱始終全不動彈。
    阿紫見阿朱氣絕而死,也大吃一驚,不再嬉皮笑臉,怒道:「你打死了我姊姊,你……
你打死了我姊姊!」
    蕭峰道:「不錯,是我打死了你姊姊,你該為你姊姊報仇。快,快殺了我吧!」他雙手
下垂,放低阿朱的身子,挺出胸膛,叫道:「你快殺了我。」真盼阿紫抽出刀來,插入自己
的胸膛,就此一了百了,解脫了自己無窮無盡的痛苦。
    阿紫見他臉上肌肉痙攣,神情可怖,不由得十分害怕,倒退了兩步,叫道:「你……你
別殺我。」
    蕭峰跟著走上兩步,伸手至胸,嗤的一聲響,撕破胸口衣衫,露出肌膚,說道:「你有
毒針、毒刺、毒錐……快快刺死我。」
    阿紫在閃電一這之際,見到他胸口所刺的那個青的狼頭,張牙露齒,形貌兇惡,更是害
怕,突然大叫一聲,轉身飛奔而去。
    蕭峰呆立橋上,傷心無比,悔恨無窮,提起手掌,砰的一聲,拍在石欄杆上,只擊得石
屑紛飛。他拍了一掌,又拍一掌,忽喇喇一聲大響,一片石欄杆掉入了河裡,要想號哭,卻
說什麼也哭聲不出來。一條閃電過去,清清楚楚映出了阿朱的臉。那深情關切之意,仍然留
在她的眉梢嘴角。
    蕭峰大叫一聲:「阿朱!」抱著她身子,向荒野中直奔。
    雷聲轟隆,大雨傾盆,他一會兒奔上山峰,一會兒又奔入了山谷,渾不知身在何處,腦
海中一片混沌,竟似是成了一片空白。
    雷聲。漸止,大雨仍下個不停。東方現出黎明,天慢慢亮了。蕭峰已狂奔了兩個多時
辰,但他絲毫不知疲倦,只是想盡量折磨自己,只是想立刻死了,永遠陪著阿朱。他嘶聲呼
號,狂奔亂走,不知不覺間,忽然又回到了那石橋上。
    他喃喃說道:「我找段正淳去,找段正淳,叫他殺了我,給他女兒報仇。」當下邁開大
步,向小鏡湖畔奔去。
    不多時便到了湖邊,蕭峰大叫:「段正淳,我殺了你女兒,你來殺我啊,我決不還手,
你快出來,來殺我。」他橫抱阿朱,站在方竹林前,等了片刻,林中寂然無聲,無人出來。
他踏步入林,走到竹屋之前,踢開板門,走進屋去,叫道:「段正淳,你快來殺我!」屋中
空蕩蕩地,竟一個人也沒有。他在廂房、後院各處尋了一遍,不但沒見段正淳和他那些部
屬,連竹屋主人阮星竹和阿紫也都不在。屋中用具陳設一如其舊,倒似是各人匆匆離去,倉
促間什麼東西也不及攜帶。
    他心道:「是了,阿紫帶了訊息,只道我還要殺她父親報仇。段正淳就算不肯逃,那姓
阮的女人和他部屬也必逼他遠走高飛。嘿嘿,我不是來殺你,是要你殺我,要你殺我。」又
大叫了幾聲:「段正淳,段正淳!」聲音遠遠傳送出去,但聽得疾風動竹,簌簌聲響,卻無
半點人聲。
    小鏡湖畔、方竹林中,寂然無人,蕭峰似覺察天地間也只剩下他一人。自從阿朱斷氣之
後,他從沒片刻放下她身子,不知有多少次以真氣內力輸入她體內,只盼天可憐見,又像上
次她受了玄慈方丈一掌那樣,重傷不死。但上次是玄慈方丈以大金剛掌力擊在蕭峰手中銅鏡
之上,阿朱不過波及受震,這次蕭峰這一掌卻是結結實實的打正在她胸口,如何還能活命?
不論他輸了多少內力過去,阿朱總是一動也不動。
    他抱著阿朱,呆呆的坐在堂前,從早晨坐到午間,從午間又坐到了傍晚。這時早已雨過
天青,淡淡斜陽,照在他和阿朱的身上。
    他在聚賢莊上受群雄圍攻,雖然眾叛親離,情勢險惡之極,卻並未有絲毫氣沮,這時自
己親手鑄成了難以挽回的大錯,越來越覺寂寞孤單,只覺再也不該活在世上了。「阿朱代她
父親死了,我也不能再去找段正淳報仇。我還有什麼事情可做?丐幫的大業,當年的雄心壯
志,都是已不值得關懷。我是契丹人,又能有什麼大業雄心?」
    走到後院,見牆角邊放著一柄花鋤,心想:「我便永遠在這裡陪著阿朱吧?」左手仍是
抱著阿朱,說什麼也捨不得放開她片刻,右手提起花鋤,走到方竹林中,掘了一個坑,又掘
了一個坑,兩個土坑並列在一起。
    心想:「她父母回來,多半要挖開墳來看個究竟。須得在墓前豎上塊牌子才是。」折了
一段方竹,剖而為二,到廚房中取廚刀削平了,走到西首廂房。見桌上放著紙墨筆硯。他將
阿朱橫放在膝頭,研了墨,提起筆來,在一塊竹片上寫道:「契丹莽夫蕭峰之墓」。
    拿起另一塊竹片,心下沉吟:「我寫什麼?『蕭門段夫人之墓』麼?她雖和我有夫婦之
約,卻未成婚,至死仍是個冰清玉潔的姑娘,稱她為『夫人』,不褻瀆她麼?」
    心下一時難決,抬起頭來思量一會,目光所到之處,只見壁間懸著一張條幅,寫得有好
幾行字,順著看下去:
    「含羞倚醉不成歌,纖手掩香羅。
    偎花映燭,偷傳深意,酒思入橫波。
    看朱成碧心迷亂,翻脈脈,斂雙蛾。
    相見時稀隔別多。又春盡,奈悉何?」
    他讀書無多,所識的字頗為有限,但這闋詞中沒什麼難字,看得出是一首風流艷詞,好
似說喝醉了酒含羞唱歌,怎樣怎樣,又說相會時刻少,分別時候多,心裡發愁。他含含糊糊
的看去,也沒心情去體會詞中說些什麼,隨口茫茫然的讀完,見下面又寫著兩行字道:
    「書少年游付竹妹補壁。星眸竹腰相伴,
    不知天地歲月也。大理段二醉後狂塗。」
    蕭峰喃喃的道:「他倒快活。星眸竹腰相伴,不知天地歲月也。大理段二醉後狂塗。大
理段二,嗯,這是段正淳寫給他情人阮星竹的,也就是阿朱她爹爹媽媽的風流事。怎地堂而
皇之的掛在這裡,也不怕醜?啊,是了,這間屋子,段正淳的部屬也不會進來。」
    當下也不理會這個條幅,只想:「我在阿朱的墓碑上怎樣寫?」自知之字上的功夫太也
粗淺,多想也想不出什麼,便寫了『阿朱之墓』四個字。放下了筆,站起身來,要將竹自選
插在坑前,先埋好了阿朱,然後自殺。
    他轉過身來,抱起阿朱身子,眼光又向壁上的條幅一瞥,驀地裡跳將起來,『啊喲』一
聲叫,大聲道:「不對,不對!這件事不對!」
    走近一步,再看條幅中的那幾行字,只見字跡圓潤,儒雅灑脫。他心中似有一個聲音在
大聲道:「那封信!帶頭大哥寫給汪幫主的信,信上的字不是這樣的,完全不同。」
    他只粗通文字,原是不會辨認筆跡,但這條幅上的字秀麗圓熟,間格整齊,那封信上的
字卻歪歪斜斜、瘦骨稜稜,一眼而知出於江湖武人之手。兩者的差別實在太大,任誰都看得
出來。他又眼睜得大大的,盯住了那條幅上的字,似乎要從這幾行字中,尋覓出這中間隱藏
著的大秘密、大陰謀。
    他腦海中盤旋的,儘是那晚在無錫城外杏子林中所見到的那封書信,那封帶頭大哥寫給
汪幫主的信。智光大師將信尾的署名撕下來吞入了肚中,令他無法知道寫信之人是誰,但信
上的字跡,卻已深深印入他腦海之中,清楚之極。寫信之人,和寫這張條幅的『大理段二』
絕非一人,決無可疑。
    但那信是不是『帶頭大哥』托旁人代寫?他略一思索,便知決無可能。段正淳能寫這樣
一筆好字,當然是拿慣筆桿之人,要寫信給汪幫主,談論如此大事,豈有叫旁人代筆之理?
而寫一首風流艷詞給自己情人,更無叫旁人代筆之理。
    他越想疑竇越大,不住的想:「莫非那帶頭大哥不是段正淳?莫非這幅字不是段正淳寫
的?不對,不對,除了段正淳,怎樣能有第二個『大理段二』,寫了這種風流詩詞掛圖在此
處?難道馬夫人說的是假話?那也不會。她和段正淳素不相識,一個地北,一個天南,一個
是草莽匹夫的孀婦,一個是王公貴人,能有什麼仇怨,會故意捏造話來騙我。」
    他自從知道了『帶頭大哥』是段正淳後,心中的種種疑團本已一掃而空,所思慮的只是
如何報仇而已,這時陡然間見到了這個條幅,各種各樣的疑團又湧上心頭:「那封書信若不
是段正淳寫的,那麼帶頭大哥便不是他。如果不是他,卻又是誰?馬夫人為什麼要說假話騙
人,這中間有什麼陰謀詭計?我打死阿朱,本是誤殺,阿朱為我而死卻是心甘情願。這麼一
來,她的不白之冤之上,再加上一層不白之冤。我為什麼不早些見到這個條幅?可是這條幅
掛圖在廂房之中,我又怎能見到?倘若始終不見,我殉了阿朱而死,那也是一了百了,為什
麼偏偏早不見,遲不見,在我死前片刻又見到了?」
    夕陽即將落山,最後的一片陽光正漸漸離開他腳背,忽聽得小鏡湖畔有兩人朝著竹林走
來。這兩人相距尚遠,他凝神聽去,辨出來者是兩個女子,心道:「多半是阿紫和她媽媽來
了。嗯,我要問明段夫人,這幅字是不是段正淳寫的。她當然恨極我殺了阿朱,她一定要殺
我,我……我……」他本來是要『決不還手』,但立時轉念:「如果阿朱確是冤枉而死,殺
我爹爹、媽媽的另有其人,那麼這大惡人身上又多負了一筆血債,又多了一條人命。阿朱難
道不是他害死的麼?我若不報止仇,怎能輕易便死?」
    只聽得那兩個女子漸行漸近,走進了竹林。又過片刻,兩人說話的聲音也聽見了。只聽
得一人道:「小心了,這賤人武功雖然不高,卻是詭計多端。」另一個年輕的女子道:「她
只孤身一人,我娘兒倆總收拾得了她。」那年紀較大的女子道:「別說話了,一上去便下殺
手,不用遲疑。」那少女道:「要是爹爹知道了……」那年長女子道:「哼,你還顧著你爹
爹?」接著便沒了話聲。但聽得兩人躡足而行,一個向著大門走來,另一個走到了屋後,顯
是要前後夾攻。
    蕭峰頗為奇怪,心想:「聽口音這兩人不是阮星竹和阿紫,但也是母女兩個個,要來殺
一個孤身女子,嗯,多半是要殺阮星竹,而那少女的父親卻不贊成止事。」這件事在他腦中
一閃而過,再不理會,仍是怔怔的坐著出神。過得半晌,呀的一聲,有人推開板門,走了進
來。蕭峰並不抬頭,只見一支穿著黑鞋的纖腳走到他身前,相距約莫四尺,停住了步。跟著
旁邊的窗門推開,躍進一個人來,站在他身旁。他聽了那人縱躍之聲,知道武功也不高強。
他仍不抬頭,手中抱著阿朱,自管苦苦思索:「到底『帶頭大哥』是不是段正淳?智光大師
的言語中有什麼古怪?徐長老有什麼詭計?馬夫人的話中有沒有破綻?」當真是思湧如潮,
心亂如麻。
    只聽得那年輕女子說道:「喂,你是誰?姓阮的那賤人呢?」她話聲冷冷的,語調更是
十分的無禮。蕭峰不加理會,只想著種種疑竇。那年長女子道:「尊駕和阮星竹那賤人有什
麼瓜葛?這婦子是誰?快快說來。」蕭峰仍是不理。那年輕女子大聲道:「你是聾子呢還是
啞巴,怎地一聲不響?」語氣中已充滿了怒意。蕭峰仍是不理,便如石像般坐著不動。
    那年輕女子一跺腳,手中長劍一顫,劍刃震動,嗡嗡作響,劍尖斜對蕭峰的太陽穴,相
距不過數墳,喝道:「你再裝傻,便給點苦頭你吃吃。」
    蕭峰於身外凶險,半分也沒放在心上,只是思量著種種解索不開的疑團。那少女手臂向
前一送,長劍刺出,在他頭頸邊寸許之旁擦了過去。蕭峰聽明白劍勢來路,不閃不避,渾若
不知。兩個女子相顧驚詫。那年輕女子道:「媽,這人莫非是個白癡?他抱著的這個姑娘好
像死了。」那婦人道:「他多半是裝傻。在這賤人家中,還能有什麼好東西。先劈他一刀,
再來拷打查問。」話聲甫畢,左手刀便向蕭峰肩頭砍了下去。
    蕭峰待得刀刃離他肩頭尚有半尺,右手翻出,疾伸而前,兩要手指抓住了刀背,那刀便
如凝在半空,砍不下來。他手指向前一關,刀柄撞中那婦人肩下要穴,登時令她動彈不得,
順手一抖,內力到處,拍的一聲響,一柄鋼刀斷為兩截。他隨手拋在地下,始終沒抬頭瞧那
婦人。
    那年輕女子見母親被他制住,大驚之下,向後反躍,嗤嗤之聲連響,七枝短箭連珠價向
他射來。蕭峰拾起斷刀,一一拍落,跟著手一揮,那斷刀倒飛出去,拍的一聲,刀柄撞在她
腰間。那年輕女子「啊」的一聲叫,穴道正被撞中,身子也登時給定住了。
    那婦人驚道:「你受了傷嗎?」那少女道:「腰裡撞得好痛,倒沒受傷,媽,我給封住
了『京門穴』。」那婦人道:「我給點中了『中府穴』。這……這人武功厲害得很哪。」那
少女道:「媽,這人到底是誰?怎麼他也不站起身來,便制住了咱娘兒倆,我瞧他啊,多半
是有邪術。」
    那婦人不敢再凶,口氣放軟,向蕭峰道:「咱母女和尊駕無怨無仇,適才妄自出手,得
罪了尊駕,是嗅覺二人的不對了。還請寬洪大量,高抬貴手。」那少女忙道:「不,不,咱
們輸了便輸了,何必討饒?你有種就將姑娘一刀殺了,我才不希罕呢。」
    蕭峰隱隱約約聽到了她母女的說話,只知母親在求饒,女兒卻十分倔強,但到底說些什
麼話,卻一句也沒聽入心中。
    這時屋中由已黑沉沉地,又過一會,天色全黑。蕭峰始終抱著阿朱坐在原處,一直沒有
移動。他平時頭腦極靈,遇上了疑難之事,總是決斷極快,倘若一時之間無法明白,便即擱
在一旁,暫不理會,決不會猶豫遲疑,但今日失手打死了阿朱,悲痛已極,癡癡呆呆,渾渾
噩噩,倒似是失心瘋一般。
    那婦人低聲道:「你運氣再衝沖環跳穴看,說不定牽動經脈,能衝開被封的穴道。」那
少女道:「我早衝過了,一點用處也沒……」那婦人忽道:「噓!有人來了!」
    只聽得腳步細碎,有人推門進來,也是一個女子。那女子擦擦幾聲,用火刀火石打火,
點燃紙煤,再點亮了油燈,轉過身來,突然見到蕭峰、阿朱、以及那兩個女子,不禁「啊」
的一聲驚呼。她絕未料到屋中有人,驀地裡見到四個人或坐或站,都是一動也不動,登時大
吃一驚。她手一鬆,火刀、火石錚錚兩聲,掉在地下。
    先前那婦人突然厲聲叫道:「阮星竹,是你!」
    剛進屋來的那女子正是阮星竹。她回過頭來,見說話的是個中年女子,她身旁另有一個
全身黑衣的少女,兩人相貌頗美,那少女尤其秀麗,都是從未見過。阮星竹道:「不錯,我
姓阮,兩位是誰?」
    那中年女子不答,只是不住的向她端相,滿臉都是怒容。
    阮星轉頭向蕭峰道:「喬幫主,你已打死了我女兒,還在這裡幹什麼?我……我……我
苦命令的孩兒哪!」說著放聲大哭,撲到了阿朱的屍身上。
    蕭峰仍是呆呆的坐著,過了良久,才道:「段夫人,我罪孽深重,請你抽出刀來,將我
殺了。」
    阮星竹泣道:「便一刀將你殺了,也已救不活我那苦命的孩兒。喬幫主,你說我和阿朱
的爹爹做了一件於心有愧的大錯事,害得孩子一生孤苦,連自己爹媽是誰也不知道。這話是
不錯的,可是……你要打抱不平,該當殺段五爺,該當殺我,為什麼卻殺了我的阿朱?」
    這時蕭峰的腦筋頗為遲鈍,過了片刻,才心中一凜,問道:「什麼一件於心有愧的大錯
事?」阮星竹哭道:「你明明知道,定要問我,阿朱……阿朱和阿紫都是我的孩兒,我不敢
帶回家去,送了給人。」
    蕭峰顫聲道:「昨天我問段正淳,是否做了一件於心有愧的大錯事,他直認不諱。這件
虧心事,便是將阿朱……和阿紫兩個送與旁人嗎?」阮星竹怒道:「我做了這件虧心事,難
道還不夠?你當我是什麼壞女人,專門做虧心事?」蕭峰道:「段正淳昨天又說:『天可憐
見,今日讓我重得見到一個……一個當年沒了爹娘的孩子。』他說今日重見這個沒了爹娘的
孩子,是說阿紫,不是說……不是說我?」阮星竹怒道:「他為什麼要說你?你是他拋棄了
關人的孩子嗎?你……你胡說八道什麼?我又怎生得出你這畜生?」她恨極了蕭峰,但又忌
憚他武功了得,不敢動手,只一味斥罵。
    蕭峰道:「那麼我問他,為什麼直到今日,兀自接二連三的再干惡事,他卻自己承認行
止不端,德行有虧?」阮星竹滿是淚水的面頰上浮出淡淡紅暈,說道:「他生性風流,向來
就是這樣的。他要了一個女子,又要第二個,第三個,第四個,接二連三的荒唐,又……要
你來多管什麼閒事?」
    蕭峰喃喃道:「錯了,錯了,全然錯了!」出神半晌,驀地裡伸出手來,拍拍拍拍,猛
打自己耳光。阮星竹吃了一驚,一躍而起,倒退了兩步,只見蕭峰不住的出力毆打自己,每
一掌都落手極重,片刻間雙頰便高高腫起。
    只聽得「呀」的一聲輕響,又有人推門進來,叫道:「媽,你已拿了那幅字……」正是
阿紫。她話未說完,見到屋中有人,又見蕭峰左手抱著阿朱,右手不住的擊打自己,不禁驚
得呆了。
    蕭峰的臉頰由腫而破,跟著滿臉滿手都是鮮血,跟著鮮血不斷的濺了開來,濺得牆上、
桌上、椅上……都是點點鮮血,連阿朱身上、牆上所懸著的那張條幅上,也濺上了殷紅色的
點點滴滴。
    阮星竹不忍再看這殘酷的情景,雙手掩目,但耳中仍不住聽到拍拍之聲,她大聲叫道:
「不要打了!不要打了!」
    阿紫尖聲道:「喂,你弄髒了我爹爹寫的字,我要你賠。」躍上桌子,伸手去摘牆上所
懸的那張條幅。原來她母女倆去而復回,便是來取這張條幅。
    蕭峰一怔,住手不打,問道:「這個『大理段二』,果真便是段正淳麼?」阮星竹道:
「除了是他,還能有誰?」說到段正淳時,臉上不自禁的露出了一往情深的驕傲。
    這兩句話又給蕭峰心中解開了一個穎團:這條幅確是段正淳寫的,那封給汪幫主的信就
不是他寫的,帶頭大哥便多半不是段正淳。
    他心中立時便生出一個念頭:「馬夫人所以冤枉段正淳,中間必有極大隱情。我當先解
開了這個結,總會有水落石出、真相大白之日。」這麼一想,當即消了自盡的念頭,適才這
一頓自行毆擊,雖打得滿臉鮮血,但心中的悔恨悲傷,卻也得了個發洩之所,於是抱著阿朱
的屍身,站了起來。
    阿紫已見到桌上他所寫的那兩塊竹片,笑道:「嘿嘿,怪不得外邊掘了兩個坑,我正在
奇怪,原來你是想和姊姊同死合葬,嘖嘖嘖,當真是多情得很哪!」
    蕭峰道:「我誤中奸人毒計,害死了阿朱,現下要去找那奸人,先為阿朱報仇,再追隨
她於地下。」阿紫道:「奸人是誰?」蕭峰道:「此刻還無眉目,我這便去查。」說著抱了
阿朱,大踏步出去。阿紫笑道:「你這麼抱了我姊姊,去找那奸人麼?」
    蕭峰一呆,一時沒了主意,心想抱著阿朱的屍身千里迢迢而行,終究不妥,但要放開了
她,卻實是難分難捨,怔怔瞧著阿朱的臉,眼淚從他血肉模糊的臉上直滾下來,淚水混和著
鮮血,淡紅色的水點,滴在阿朱慘白的臉上,當直是血淚斑斑。
    阮星竹見了他傷心的情狀,憎恨他的心意霎時之間便消解了,說道:「喬幫主,大錯已
經鑄成,那已無可挽回,你……你……」他本想勸他節哀,但自己卻忍不住放聲大哭起來,
哭聲道:「都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好好的女兒,為什麼要去送給別人?」
    那被蕭峰定住了身形的少女忽然插口道:「當然都是你不好啦!人家好好的夫妻,為什
麼你要去拆散他們?」
    阮星竹抬起頭來,問那少女道:「姑娘為什麼說這話?你是誰?」
    那少女道:「你這狐狸精,害得我媽媽好苦,害得我……害得我……」
    阿紫一伸手,便向她臉上摑去。那少女動彈不得,眼見這一掌難以躲開。
    阮星竹忙伸手拉住阿紫手臂,道:「阿紫,不可動粗。」向那中年美婦又看了兩眼,再
瞧瞧她右手中的一柄鋼刀,地下的一柄斷刀,恍然大悟,道:「是了,你使雙刀,你……你
是修羅刀秦……秦紅棉……秦姊姊。」
    這中年美婦正是段正淳的另一個情人修羅刀秦紅棉,那黑衣少女便是她的女兒木婉清。
秦紅棉不怪段正淳拈花惹草,到處留情,卻恨旁的女子狐媚妖淫,奪了她的情郎,因此得到
師妹甘寶寶傳來的訊息後,便和女兒木婉清同去行刺段正淳的妻子刀白風和他另一個情人,
結果都沒成功。待得知悉段正淳又有一個相好叫阮星竹,隱居在小鏡湖畔的方竹林中,便又
帶了女兒趕來殺人。
    秦紅棉一聽阮星竹稱讚自己年輕貌美,心中的怒氣已自消了三成,待聽她說段正淳每天
思念自己,怒氣又消了三成,說道「誰像你這麼甜嘴蜜舌的,慣會討人歡喜。」
    阮星竹道:「這位姑娘,便是令愛千金麼?嘖嘖嘖,生得這麼俊,難為你秦家妹子生得
出來……」
    蕭峰聽她兩個女人嘰哩咕嚕的盡說些風月之事,不耐煩多聽,他是個拿得起、放得下的
漢子,一度腸為之斷、心為之碎的悲傷過去之後,便思索如何處理日後的大事。
    他抱起阿朱的屍身,走到土坑旁將她放了下去,兩隻大手抓起泥土,慢慢撒在她身上,
但在她臉上卻始終不撒泥土。他雙眼一瞬不瞬的瞧著阿朱,只要幾把泥土一撒下去,那便是
從此不能再見到她了。耳中隱隱約約的似乎聽到她的話聲,約定到雁門關外騎馬打獵、牧牛
放羊,要陪他一輩子。不到一天之前,她還在說著這些有時深情、有時俏皮、有時正經、有
時胡鬧的話,從今而後再也聽不到了。在塞上牧牛放羊的誓約,從此成空了。
    蕭峰跪在坑邊,良久良久,仍是不肯將泥土撒到阿朱臉上。
    突然之間,他站起身來,一聲長嘯,再也不看阿朱,雙手齊推,將坑旁的泥土都堆在她
身上臉上。回轉身來,走入廂房。
    只見阮星竹和秦紅棉仍在絮絮談論。阮星竹雖在傷心之際,仍是巧舌如簧,哄得秦紅棉
線十分歡喜,兩個女人早就去了敵意。阮星竹道:「喬幫主,這位妹妹得罪了你,事出無
心,請你解開了她二人的穴道吧。」
    阮星竹是阿朱之母,她說的話,蕭峰自當遵從幾分,何況他本就想放了二人,當下走近
身去,伸手在秦紅棉和木婉清的肩頭各拍一下。二人只覺一股熱氣從肩頭衝向被封穴道,四
肢登時便恢復了自由。母女對望一眼,對蕭峰功力之深,心下好生佩服。
    蕭峰向阿紫道:「阿紫妹子,你爹爹的條幅,請你借給我看一看。」
    阿紫道:「我不要你叫我妹子長、妹子短的。」話是這麼說,卻也不敢違拗,還是將卷
起的條幅交了給他。
    蕭峰展了開來,再將段正淳所寫的字仔細看了兩遍。阮星竹滿臉通紅,忸怩道:「這些
東西,有什麼好看?」蕭峰道:「段王爺現下到了何處?」阮星竹臉色大變,退了兩步,顫
聲道:「不……不……你別再去找他了。」蕭峰道:「我不是去跟他為難,只是想問他幾件
事。」阮星竹那裡肯信,說道:「你既已失手打死了阿朱,不能再去找他。」
    蕭峰料知她決不肯說,便不再問,將條幅捲起,還給阿紫,說道:「阿朱曾有遺言,命
我照料她的妹子。段夫人,日後阿紫要是遇上了為難之事,只要蕭峰能有效力之處,儘管吩
咐,決不推辭。」
    阮星竹大喜,心想:「阿紫有了這樣一個大本領的靠山,這一生必能逢凶化吉、遇難成
祥了。」說道:「如此多謝了。阿紫,快謝謝喬大哥。」她將『喬幫主』的稱呼改成了『喬
大哥』,好令阿紫跟他的干係親密些。
    阿紫卻扁了扁嘴,神色不屑,說道:「我有什麼為難之事要他幫手?我有天下無敵的師
父,這許多師哥,還怕誰來欺侮我?他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自己的事還辦不了,盡出亂
子,還想幫我忙?哼,那不是越幫越忙嗎?」她咭咭咯咯的說來,清脆爽朗。阮星竹數次使
眼色制止,阿紫只假裝不見。
    阮星竹頓足道:「唉,這孩子,沒大沒小的亂說,喬幫主,你瞧在阿朱的臉上,千萬不
要介意。」蕭峰道:「在下姓蕭,不是姓喬。」阿紫說道:「媽,這個人連自己姓什麼也弄
不清楚,是個大大的渾人……」阮星竹喝道:「阿紫!」
    蕭峰拱手一揖,說道:「就此別過。」轉頭向木婉清道:「段姑娘,你這種歹毒暗器,
多用無益,遇上了本領高強過你的對手,你不免反受其害。」
    木婉清還未答話,阿紫道:「姊姊,別聽他胡說八道,這些暗器最多打不中對方,還能
有什麼害處?」
    蕭峰再不理會,轉身出門,左足跨出門口時,右手袍袖一拂,呼的一陣勁風,先前木婉
清向他發射而被擊落的七枚短箭同時飛起,猛向阿紫射出,勢猶似閃電。阿紫只叫得一聲
「哎唷」,那裡還來得及閃避?七枚小箭從她頭頂、頸邊、身旁掠過,拍的一聲響,同時釘
在她身後牆上,直沒至羽。
    阮星竹急忙搶上,摟住阿紫,驚叫:「秦家妹子,快取解藥來。」秦紅棉道:「傷在那
裡?傷在那裡?」木婉清忙從懷中取出解藥,去察看阿紫的傷勢。
    過得片刻,阿紫驚魂稍定,才道:「沒……沒射中我。」四個女子一齊瞧著牆上的七枚
短箭,無不駭然,相顧失色。
    原來蕭峰記著阿朱的遺言,要他照顧阿紫,卻聽得阿紫說『我有天下無敵的師你,這許
多師哥,還怕誰來欺侮我?』因此用袖風拂箭,嚇她一嚇,免得她小小年紀不知天高地厚,
有恃無恐,小視了天下英雄好漢,將來不免大吃苦頭。
    他走出竹林,來到小鏡湖畔,在路旁尋到一株枝葉濃密的大樹,縱身上樹。他要找到段
正淳問個明白,何以馬夫人故意陷害於他,但阮星竹決不肯說他的所在,只有暗中跟隨。
    過不多時,只見四人走了出來,秦紅棉母女在前,阮星竹母女在後,瞧模樣是阮星竹送
客。
    四人走到湖邊,秦紅棉道:「阮姊姊,你我一見如故,前嫌盡釋,消去了我心頭一椿恨
事,現下我要去找那姓康的賤婢。你可知道好的所在?」阮星竹一怔,問道:「妹子,你去
找她幹什麼?」秦紅棉恨恨的道:「我和段郎本來好端端地過快活日子,都是這賤婢使狐狸
精勾當……」阮星竹沉吟道:「那康……康敏這賤人,嗯,可不知在那裡。妹子找到了她,
你幫我在她身上多刺幾刀。」秦紅棉道:「那還用說?就只怕不容易尋著。好啦,再見了!
嗯,你若見到段郎……」阮星竹一凜,道:「怎麼啦?」秦紅棉道:「你給我狠狠的打他兩
個括子,一個耳光算在我的帳上,一個算在咱姑娘的帳上。」
    阮星竹輕聲一笑,道:「我怎麼還會見到這沒良心的死人?妹子你幾時見到他,也給我
打他兩個耳光,一個是代我打的,一個是代阿紫打的。不,打耳光不夠,再給我踢上兩腳。
生了女兒不照看,任由我們娘兒倆孤苦伶仃的……」說著落下淚來。秦紅棉安慰道:「姊姊
你別傷心。待我們殺了好姓康的賤人,回來跟你作伴兒。」
    蕭峰躲在樹上,對兩個女人的話聽得清清楚楚,心想段正淳武功不弱,待朋友也算頗為
仁義,偏偏喜愛女色,不算英雄。只見秦紅棉拉著木婉清,向阮星竹母女行了一禮,便即去
了,阮星竹攜著阿紫的手,又回入竹林。
    蕭峰尋思:「阮星竹必會去找段正淳,只是不肯和秦紅棉同去而已,先前她說來取這條
幅,段正淳定在前面不遠之處相候。我且在這裡守著。」
    只聽得樹叢中發出微聲,兩個黑影悄悄走來,卻是秦紅棉母女去而復回。聽得秦紅棉低
聲道:「婉兒,你怎地如此粗心大意,輕易上人家的當?阮家姊姊臥室中的榻下,有雙男人
鞋子,鞋頭上用黃線繡著兩個字,左腳鞋上繡個『山』字,右腳鞋上繡個『河』字,那自然
是你爹爹的鞋子。鞋子很新,鞋底濕泥還沒幹,可想而知,你爹爹便在左近。」木婉清道:
「啊!原來這姓阮的女人騙了咱們。」秦紅棉道:「是啊,她又怎肯讓這負心漢子跟咱們見
面?」木婉清道:「爹爹沒良心,媽,你也不用見他了。」
    秦紅棉半晌不語,隔了一會,才道:「我想瞧瞧他,只是不想他見到我。隔了這許多日
子,他老了,你好也老了。」這幾句話說得很是平淡,但話中自蘊深情。
    木婉清道:「好吧!」聲音十分淒苦。她與段譽分手以來,思念之情與日俱增,但明知
是必無了局的相思,在母親面前卻還不敢流露半點心事。
    秦紅棉道:「咱們只須守在這裡,料想你爹爹不久就會到來。」說著便撥開長草,隱身
其中。木婉清跟著躲在一株樹後。
    淡淡星光之下,蕭峰見到秦紅棉蒼白的臉上泛著微紅,顯是甚為激動,心道:「情之累
人,一至於斯。」但隨即便又想到了阿朱,胸口不由得一陣酸楚。
    過不多時,來路上傳來奔行迅捷的腳步之聲,蕭峰心道:「這人不是段正淳,多半是他
的部屬。」果然那人奔到近處,認出是那個在橋上畫倒畫的朱丹臣。
    阮星竹聽到了腳步聲,卻分辨不出,一心只道是段正淳,叫道:「段郎,段郎!」快步
迎出。阿紫跟了出來。
    朱丹臣一躬到地,說道:「主公命屬下前來稟報,他身有急事,今日不能回來了。」
    阮星竹一怔,問道:「什麼急事?什麼時候回來?」朱丹臣道:「這事與姑蘇慕容家有
關,好像是發現了慕容公子的行蹤。主公萬里北來,為的便是尋找此人。主公言道:只待他
大事一了,便來小鏡湖畔相聚,請夫人不用掛懷。」阮星竹淚凝於眶,哽咽道:「他總是說
即刻便回,每一次都是三年、五年也不見人面。好容易盼得他來了,又……」
    朱丹臣於阿紫氣死褚萬里一事,極是悲憤,段正淳的話既已傳到,便不願多所逗留,微
一躬身,掉頭便行,自始至終沒向阿紫瞧上一眼。
    阮星竹待他走遠,低聲向阿紫道:「你輕功比我好得多,快消消跟著他,在道上給我留
下記認,我隨後便來。」阿紫抿嘴笑道:「你叫我追爹爹,有什麼獎賞?」阮星竹道:「媽
有什麼東西,全都是你的,還要什麼獎賞?」阿紫道:「好吧,我在牆角上寫個『段』字,
再畫個箭頭,你便知道了。」阮星竹摟著她肩頭,喜道:「乖孩子!」阿紫笑道:「癡心媽
媽!」拔起身子,追趕朱丹臣而去。
    阮星竹在小鏡湖畔消立半晌,這才沿著小徑走去。她一走遠,秦紅棉母女便分別現身,
兩人打了個手勢力,躡足跟隨在後。
    蕭峰心道:「阿紫既在沿途做下記認,要找段正淳可容易不過了。」走了幾步,驀地在
月光下見到自己映在湖中的倒影,淒淒冷冷,甚是孤單,心中一酸,便欲回向我行我素林,
到阿朱墓前再去坐上一會,但只一沉吟間,豪氣陡生,手出一掌,勁風到處,擊得湖水四散
飛濺,湖中影子也散成了一團碎片。一聲長嘯,大踏步便走了。
    此後這幾日中曉行夜宿,多喝酒而少吃飯,每到一處市鎮,總在牆腳邊見到阿紫留下的
『段』字記號,箭頭指著方向。有時是阮星竹看過後擦去了,但痕跡宛然可尋。
    一路向北行來,天氣漸漸寒了,這一日出門不久,天上便飄飄揚揚的下起大雪來。蕭峰
行到午間,在一間小酒店中喝了十二三碗烈酒,酒癮未殺,店中卻沒酒了。他好生掃興,邁
開大步疾走了一陣,來到一座大厲,走到近處,心頭微微一震,原來已到了信陽。
    一路上他追尋阿紫留下的記號,想著自己的心事,於週遭人物景色,全沒在意,竟然重
回信陽。他真要追上段正淳,原是輕而易舉,加快腳步疾奔得一天半日,自非趕上不可。但
自阿朱死後,心頭老是空蕩蕩地,不知如何打發日子才好,心裡總是想:「追上了段正淳,
卻又如何?找到了正凶,報了大仇,卻又如何?我一個人回到雁門關外,在風沙大漠之中打
獵牧羊,卻又如何?」是以一直並未急追。
    進了信陽城,見城牆腳下用炭筆寫著個『段』字,字旁的箭頭指而向西。他心頭又是一
陣酸楚,想起那日和阿朱並肩而行,到信陽城西馬夫人家去套問訊息,今日回想,當時每走
一步,便是將阿朱向陰世推了一步。
    只行出五六里,北風勁急,雪更下得大了。
    循著阿紫留下的記號,逕向西行,那些記號都是新留下不久,有些是削去了樹皮而畫在
樹上的樹幹刀削之處樹脂兀自未凝,記號所向,正是馬大元之家。蕭峰暗暗奇怪,尋思:
「莫非段正淳知道馬夫人陷害於他,因而找她算帳去了?是了,阿朱臨死時在青石橋上跟我
說話,曾提到馬夫人,都給阿紫聽了去,定是轉告她爹爹了。可是我們只說馬夫人,他怎知
就是這個馬夫人?」
    他一路上心情,頗有點神不守舍,這時逢到特異之事,登時精神一振,回復了昔日與勁
敵交鋒時的警覺。見道旁有座破廟,當即進去,掩上山門,放頭睡了三個時辰,到二更時
分,這才出廟,向馬大元家中行去。
    將到臨近時,隱身樹後,察看週遭形勢,只看了一會,嘴角邊便微露笑容,但見馬家屋
子東北側伏有二人,瞧身形是阮星竹和阿紫。接著又見秦紅棉母女伏在屋子的東南角上。這
時大雪未停,四個女子身上都堆了一層白雪。東廂房窗中透出淡淡黃光,寂無聲息。蕭峰輕
輕一躍,已到了東廂房窗下。
    天寒地凍,馬家窗子外都上了木板,蕭峰等了片刻,聽得一陣朔風自北方呼嘯而來,待
那陣風將要撲到窗上,他輕輕一掌推出,掌力和那陣風同時擊向窗外的木板,喀嚓一聲響,
木板裂開,邊裡面的窗紙也破了一條縫。秦紅棉和阮星竹等雖在近處,只因掌風和北風配得
絲絲入扣,並未察覺,房中若是有人自也不會知覺。蕭峰湊眼到破縫之上,向裡張去,一看
之下,登時呆了,幾乎不信自己的眼睛。
    只見段正淳短衣小帽,盤膝坐在炕邊,手持酒杯,笑嘻嘻的瞅著炕桌邊打橫而坐的一個
婦人。
    那婦人身穿縞素衣裳,臉上薄施脂粉,眉梢眼角,皆是春意,一雙水汪汪的眼睛便如要
滴出水來,似笑非笑、似葉非葉的斜睨著段正淳,正是馬大無的遺孀馬夫人。
引言 使用道具
phil65.tw
王爵 | 2008-3-8 21:25:27

第二十四章 燭畔鬢雲有舊盟
    此刻室中的情景,蕭峰若不風親眼所見,不論是誰說與他知,他必斥之為荒謬妄言。他
自在無錫城外杏子林中首次見到馬夫人後,此後兩度相見,總是見她冷若冰霜,凜然有不可
犯之色,連她的笑容也是從未一見,怎料得到竟會變成這般模樣。更奇的是,她以言語陷害
段正淳,自必和他有深仇大恨,但瞧小室中的神情,酒酣香濃,情致纏綿,兩人四目交投,
惟見輕憐密愛,那裡有半分仇怨?
    桌上一個大花瓶中插滿了紅梅。炕中想是炭火燒得正旺,馬夫人頸中扣子鬆開了,露出
雪白的項頸,還露出了一條紅緞子的抹胸邊緣。炕邊點著的兩枝蠟燭卻是白色的,紅紅的燭
火照在她紅撲撲的臉頰上。屋外朔風大雪,斗室內卻是融融春暖。
    只聽段正淳道:「來來來,再陪我喝一杯,喝夠一個成雙成對。」
    馬夫人哼了一聲,膩聲道:「什麼成雙成對?我獨個兒在這裡孤零零、冷清清的,日思
夜想,朝盼晚望,總是記著你這個冤家,你……你……卻早將人拋在腦後,那裡想到來探望
我一趟?」說到這裡,眼圈兒便紅了。
    蕭峰心想:「聽她說話,倒與秦紅棉、阮星竹差不多,莫非……莫非……她也是段正淳
的舊情人麼?」
    段正淳低聲細氣的道:「我在大理,那一天不是牽肚掛腸的想著我的小康?恨不得插翅
飛來,將你摟在懷裡,好好的憐你惜你。那日聽到你和馬副幫主成婚的訊息,我接連三日三
夜沒吃一口飯。你既有了歸宿,我若再來探你,不免累了你。馬副幫主是丐幫中大有身份的
英雄好漢,我再來跟你這個那個,可太也對他不起,這……這不是成了卑鄙小人了麼?」
    馬夫人道:「誰希罕你來向我獻慇勤了?我只是記掛你,身子安好麼?心上快活麼?大
事小事都順遂麼?只要你好,我就開心了,做人也有了滋味。你遠在大理,我要打聽你的訊
息,不知可有多難。我身在信陽,這一顆心,又有那一時、那一刻不在你的身邊?」
    她越說越低,蕭峰只覺她的說話膩中帶澀,軟洋洋地,說不盡的纏綿宛轉,聽在耳中當
真是蕩氣徊腸,令人神為之奪,魂為之消。然而她的說話又似純係出於自然,並非有意的狐
媚。他平生見過的人著實不少,真想不到世上竟健有如此艷媚入骨的女子。蕭峰雖感詫異,
臉上卻也不由自主的紅了。他曾見過段正淳另外兩個情婦,秦紅棉明朗爽快,阮星竹俏美愛
嬌,這位馬夫人卻是柔到了極處,膩到了極處,又是另一種風流。
    段正淳眉花眼笑,伸手將她拉了過來,摟在懷裡。馬夫人「唔」的一聲,半推半就,伸
手略略撐拒。
    蕭峰眉頭一皺,不想看他二人的醜態,忽聽得身側有人腳下使勁踏著積雪,發出擦的一
聲響。他暗叫:「不好,這兩位打翻醋罈子,可要壞了我的大事。」身形如風,飄到秦紅棉
等四人身後,一一點了她四人背心上的穴道。
    這四人也不知是誰做的手腳,便已動彈不得,這一次蕭峰點的是啞穴,令她們話也說不
出來。秦紅棉和阮星竹耳聽得情郎和旁的女子如此情話連篇,自是怒火如焚,妒念似潮,倒
在雪地之中,雙雙受苦煎熬。
    蕭峰再向窗縫中看去,只見馬夫人已坐在段正淳身旁,腦袋靠在他肩頭,全身便似沒了
幾根骨頭,自己難以支撐,一片漆黑的長髮披將下來,遮住了段正淳半邊臉。她雙眼微開微
閉,只露出一條縫,說道:「我當家的為人所害,你總該聽到傳聞,也不趕來瞧瞧我?我當
家的已死,你不用再避什麼嫌疑了吧!」語音又似埋怨,又似撒嬌。
    段正淳笑道:「我這可不是來了麼?我一得訊息,立即連夜動身,一路上披星戴月、馬
不停蹄的從大理趕來,生怕遲到了一步。」馬夫人道:「怕什麼遲到了一步?」段正淳笑
道:「怕你熬不住寂寞孤單,又去嫁了人。我大理段二豈不是落得一場白白的奔波?教我十
年相思,又付東流。」馬夫人啐了一口,道:「呸,也不說好話,編排人家熬不住寂寞孤
單,又去嫁人?你幾時想過我了,說什麼十年相思,不怕爛了舌根子。」
    段正淳雙臂一收,將她抱得更加緊了,笑道:「我要是不想你,又怎會巴巴的從大理趕
來?」馬夫人微笑道:「好吧,就算你也想我。段郎,以後你怎生安置我?」說到這裡,伸
出雙臂,環抱在段正淳頸中,將臉頰挨在他面上,不住輕輕的揉擦,一頭秀髮如水波般不住
顫動。
    段正淳道:「今朝有酒今朝醉,往後的事兒,提他幹麼?來,讓我抱抱你,別了十年,
你是輕了些呢,還是重了些?」說著將馬夫人抱了起來。
    馬夫人道:「那你終究不肯帶我去大理了?」段正淳眉頭微皺,說道:「大理有什麼好
玩?又熱又濕,又多瘴氣,你去了水土不服,會生病的。」馬夫人輕輕歎了口氣,低聲道:
「嗯,你不過是又來哄我空歡喜一場。」段正淳笑道:「怎麼是空歡喜?我立時便要叫你真
正的歡喜。」
    馬夫人微微一掙落下地來,斟了杯酒,道:「段郎,再喝一杯。」段正淳道:「我不喝
了,酒夠啦!」馬夫人左手伸過去撫摸他臉,說道:「不,我不依,我要你喝得迷迷糊糊
的。」段正淳笑道:「迷迷糊糊的,有什麼好?」說著接過了酒杯,一飲而盡。
    蕭峰聽著二人盡說些風情言語,好生不耐,眼見段正淳喝酒,忍不住酒癮發作,輕輕咽
了口讒涎。
    只見段正淳打了個呵欠,頗露倦意。馬夫人媚笑道:「段郎,我說個故事給你聽,好不
好?」蕭峰精神一振,心想:「她要說故事,說不定有什麼端倪可尋。」
    段正淳卻道:「且不忙說,來,我給你脫衣衫,你在枕頭邊輕輕的說給我聽。」
    馬夫人白了他一眼,道:「你想呢!段郎,我小時候家裡很窮,想穿新衣服,爹爹卻做
不起,我成天就是想,幾時能像隔壁江家姊姊那樣,過年有花衣花鞋穿,那就開心了。」段
正淳道:「你小時候一定長得挺俊,這麼可愛的一個小姑娘,就是穿上一身破爛衣衫,那也
美得很啊。」馬夫人道:「不,我就是愛穿花衣服。」段正淳道:「你穿了這身孝服,雪白
粉嫩,嗯,又多了三分俏,花衣服有什麼好看?」
    馬夫人道:「你從小大富大貴,自不知道窮人家孩子的苦處。那時候啊,我便是有一雙
新鞋穿,那也開心得不得了。我七歲那一年上,我爹爹說,到臘月裡,把我家養的三頭羊、
十四隻雞拿到市集上去賣了過年,再剪塊花布,回家來給我縫套新衣。我打從八月裡爹爹說
了這句話那時候起,就開始盼望了,我好好的喂雞、放羊……」
    蕭峰聽到『放羊』兩個字,忍不住熱淚盈眶。
    馬夫人繼續說道:「好容易盼到了臘月,我天天催爹爹去賣羊、賣雞。爹爹總說:『別
這麼心急,到年近歲晚,雞羊賣得起價錢。』過得幾天,下起大雪來,接連下了幾日幾晚。
那一天傍晚,突然垮喇喇幾聲響,羊欄屋給大雪壓垮啦。幸好羊兒沒壓死。爹將羊兒牽在一
旁,說道這可得早些去將羊兒賣了。不料就是這天半夜裡,忽然羊叫狼嚎,吵了起來。爹爹
說:『不好,有狼!』提了標槍出去趕狼。可是三頭羊都給餓狼拖去啦,十幾隻雞也給狼吃
了大半。爹爹大叫大嚷,出去趕狼,想把羊兒奪回來。」
    「眼見他追入了山裡,我著急得很,不知道爹爹能不能奪回羊兒。等了好久好久,才見
爹爹一跛一拐的回來。他說在山崖上雪裡滑了一交,摔傷了腿,標槍也摔到了崖底下,羊兒
自然奪不回了。」
    「我好生失望,坐在雪地裡放聲大哭。我天天好好放羊,就是想穿花衣衫,到頭來卻是
一場空。我又哭又叫,只嚷:『爹,你去把羊兒奪回來,我要穿新衣,我要穿新衣!』」
    蕭峰聽到這裡,一顆心沉了下去:「這女人如此天性涼薄!她爹爹摔傷了,她不關心爹
爹的傷勢,盡記著自己的花衣,何況雪夜追趕餓狼,那是何等危險的事?當時她雖年幼不懂
事,卻也不該。」
    只聽她又說下去:「我爹爹說道:『小妹,咱們趕明兒再養幾頭羊,到明年賣了,一定
給你買花衣服。』我只是大哭不依。可是不依又有什麼法子呢?不到半個月便過年了,隔壁
江家姊姊穿了一件黃底紅花的新棉襖,一條蔥綠色黃花的褲子。我瞧得真是發了癡啦,氣得
下肯吃飯。爹爹不斷哄我,我只不睬他。」
    段正淳笑道:「那時候要是我知道了,一定送十套、二十套新衣服給你。」說著伸了個
懶腰,燭火搖幌,映得他臉上儘是醺醺酒意,濃濃情慾。
    馬夫人道:「有十套、二十套,那就不希罕啦。那天是年三十,到了晚上,我在床上翻
來覆去睡不著,就悄悄起來,摸到隔壁江伯伯家裡。大人在守歲,還沒睡,蠟燭點得明晃晃
地,我見江家姊姊在炕上睡著了,她的新衣新褲蓋在身上,紅艷艷的燭火照著,更加顯得好
看。我呆呆的瞧著,瞧了很久很久,我悄悄走進房去,將那套新衣新褲拿了起來。」
    段正淳笑道:「偷新衣麼?哎唷,我只道咱們小康只會偷漢子,原來還會偷衣服呢。」
    馬夫人星眼流波,嫣然一笑,說道:「我才不是偷新衣新褲呢!我拿起桌上針線籃裡的
剪刀,將那件新衣裳剪得粉碎,又把那條褲子剪成了一條條的,永遠縫補不起來。我剪爛了
這套新衣新褲之後,心中說不出的歡喜,比我自己有新衣服穿還要痛快。」
    段正淳一直臉蘊笑意,聽到這裡,臉上漸漸變色,頗為不快,說道:「小康,別說這些
舊事啦啦,咱們睡吧!」
    馬夫人道:「不,難得跟你有幾天相聚,從今而後,只怕咱倆再也不得見面了,我要跟
你說多些話。段郎,你可知道我為什麼要跟你說這故事?我要叫你明白我的脾氣,從小就是
這樣,要是有一件物事我日思夜想,得不到手,偏偏旁人運氣好得到了,那麼我說什麼也得
毀了這件物事。小時候使的是笨法子,年紀慢慢大起來,人也聰明了些,就使些巧妙點的法
子啦。」
    段正淳搖了搖頭,道:「別說啦。這些煞風景的話,你讓我聽了,叫我沒了興致,待會
可別怪我。」
    馬夫人微微一笑,站起來,慢慢打開了綁著頭髮的白頭繩,長髮直垂到腰間,柔絲如
漆。她拿起一支黃楊木的梳子,慢慢梳著長髮,忽然回頭一笑,臉色嬌媚無限,說道:「段
郎,你來抱我!」聲音柔膩之極。
    蕭峰雖對這婦人心下厭憎,燭光下見到她的眼波,聽到她「你來抱我」這四個字,也不
自禁的怦然心動。
    段正淳哈哈一笑,撐著炕邊,要站起來去抱她,卻是酒喝得多了,竟然站不起身,笑
道:「也只喝了這六七杯酒兒,竟會醉得這麼厲害。小康,你的花容月貌,令人一見心醉,
真抵得上三斤烈酒,嘿嘿。」
    蕭峰一聽,吃了一尺:「只喝了六七杯酒,如何會醉?段正淳內力非同泛泛,就算沒半
點酒量,也決沒這個道理,這中間大有蹊蹺。」
    只聽馬夫人格格嬌笑,膩聲道:「段郎,你過來喲,我沒半點力氣,你……你……你快
來抱我。」
    秦紅棉和阮星竹臥在窗外,馬夫人這等撒嬌使媚,一句句傳入耳來,均是妒火攻心,幾
欲炸裂了胸膛,偏又提不起手來塞住耳朵。
    段正淳左手撐在炕邊,用力想站起身來,但身子剛挺直,雙膝酸軟,又即坐倒,笑道:
「我也是沒半點力氣,真是奇怪了。我一見到你,便如耗子見了貓,全身都酸軟啦。」
    馬夫人輕笑道:「我不依你,只喝了這一點兒,便裝醉哄人。你運運氣,使動內力,不
就得了?」
    段正淳調運內息,想提一口真氣,豈知丹田中空蕩蕩地,便如無邊無際,什麼都捉摸準
不著,他連提三口真氣,不料修培了數十年的深厚內力陡然間沒影沒蹤,不知已於何時離身
而去。這一來可就慌了,知道事情不妙。但他久歷江湖風險,臉上絲毫不動聲色,笑道:
「只勝下一陽指和六脈神劍的內勁,這可醉得我只會殺人,不會抱人了。」
    蕭峰心道:「這人雖然貪花好色,卻也不是個糊塗腳色。他已知身陷危境,說什麼『只
會殺人,一會抱人』。其實他一陽指是會的,六脈神劍可就不會,顯是在虛聲恫嚇。他若沒
了內力,一陽指也使不出來。」
    馬夫人軟洋洋的道:「啊喲,我頭暈得緊,段郎,莫非……莫非這酒中,給你作了手腳
麼?」段正淳本來疑心她在酒中下藥,聽她這麼說,對她的疑心登時消了,招了招手,說
道:「小康,你過來,我有話跟你說。」馬夫人似要舉步走到他身邊,但卻站不起來,伏在
桌上,臉泛桃花,只是喘氣,媚聲道:「段郎,我一步也動不了啦,你怕我不肯跟你好,在
酒裡下了春藥,是不是?你這小不正經的。」
    段正淳搖了搖頭,打個手勢,用手指醮了些酒,在桌上寫道:「已中敵人毒計,力圖鎮
靜。」說道:「現下我內力提上來啦,這幾杯毒酒,卻也迷不住我。」馬夫人在桌上寫道:
「是真是假。」段正淳寫道:「不可示弱。」大聲道:「小康,你有什麼對頭,卻使這毒計
來害我?」
    蕭峰在窗外見到他寫『不可示弱』四字,暗叫不妙,心道:「饒你段正淳精明厲害,到
頭來還是栽在女人手裡。這毒藥明明是馬夫人下的,她聽你說『只會殺人,不會抱人』,忌
憚你武功了得,這才假裝自己也中了毒,探問你的虛實,如何這麼容易上當?」
    馬夫人臉現憂色,又在桌上寫道:「內力全失是真是假?」口中卻道:「段郎,若有什
麼下三濫的奸賊想來打咱們主意,那是再好也沒有了。閒著無聊,正好拿他來消遣。你只管
坐著別理會,瞧他可有膽子動手。」
    段正淳寫道:「只盼藥性早過,敵人緩來。」說道:「是啊,有人肯來給咱們作耍,正
是求之不得。小康,你要不要瞧瞧我凌空點穴的手段?」
    馬夫人笑道:「我可從來沒見過,你既內力未失,便使用一陽指在紙窗上戳個窟窿,好
不好?」段正淳眉頭微蹙,連使眼色,意思說:「我內力全無,那裡還能凌空點穴?我是在
恐嚇敵人,你怎地不會意?」馬夫人卻連聲催促,道:「快動手啊,你只須在紙窗上戳個小
窟窿,便能嚇退敵人,否則那可糟了,別讓敵人瞧出了破綻。」
    段正淳又是一凜:「她向來聰明機伶,何以此刻故意裝傻?」正沉吟間,只聽馬夫人柔
聲道:「段郎,你中了『十香迷魂散』的烈性毒藥,任你武功登天,那也必內力全失。你如
果還能凌空點穴,能在紙窗上用內力真氣刺一個小孔,那可就奇妙得緊了。」段正淳失驚
道:「我……我是中了『十香迷魂散』的歹毒迷藥?你怎麼……怎樣麼知道?」
    馬夫人嬌聲笑道:「我給你斟酒之時,嘻嘻,好像一個不小心,將一包毒藥掉入酒壺中
了。唉,我一見到你,就神魂顛倒,手足無措,段郎,你可別怪我。」
    段正淳強笑道:「嗯,原來如此,那也沒什麼。」這時他已心中雪亮,知道已被馬夫人
制住,若是狂怒喝罵,決計無補於事,臉上只好裝作沒事人一般,竭力鎮定心神,設法應會
危局,尋思:「她對我一往情深,決不致害我性命,想來不過是要我答允永不回家,和她一
輩子廝守,又或是要我帶她同回大理,名正言順的跟我做長久夫妻。那是她出於愛我的一片
癡心,手段雖然過份,總也不是歹意。」言念及此,便即寬心。
    果然聽得馬夫人問道:「段郎,你肯不肯和我做長久夫妻?」
    段正淳笑道:「你這人忒是厲害,好啦,我投降啦。明兒你跟我一起回大理去,我娶你
為鎮南王的側妃。」
    秦紅棉和阮星竹聽了,又是一陣妒火攻心,均想:「這賤人有什麼好?你不答允我,卻
答允了她。」
    馬夫人歎了一口氣,道:「段郎,早一陣我曾問你,日後拿我怎麼樣,你說大理地方濕
熱多瘴,我去了會生病,你現下是被迫答允,並非出於本心。」
    段正淳歎了口氣,道:「小康,我跟你說,我是大理國的皇太弟。我哥哥沒有兒子,他
千秋萬歲之後,便要將皇位傳了給我。我在中原不過是一介武夫,可是回到大理,便不能胡
作非為,你說是不是呢?」馬夫人道:「是啊,那又怎地?」段正淳道:「這中間本來頗有
為難之處,但你對我這等情切,竟不惜出到下毒的手段,我自然回心轉意了。天天有你這樣
一個好人兒陪在身邊,我又不是不想。我既答允了帶你去大理,自是決無反悔。」
    馬夫人輕輕「哦」了一聲,道:「話是說得有理。日後你做了皇上,能封我為皇后娘娘
麼?」段正淳躊躇道:「我已有元配妻室,皇后是不成的……」馬夫人道:「是啊,我是個
不祥的寡婦,怎能做皇后娘娘?那不是笑歪了通大理國千千萬萬人的嘴書麼?」她又拿起木
梳,慢慢梳頭,笑道:「段郎,剛才我說那個故事給你聽,你明白了我的意思吧?」
    段正淳額頭冷汗涔涔而下,勉力鎮懾心神,可是數十年來勤修苦練而成的內功,全不知
到了何處,便如一個溺水之人,雙手拚命亂抓,卻連一根稻草也抓不到。
    馬夫人問道:「段郎,你身上很熱,是不是,我給你抹抹汗。」從懷中抽出一塊素帕,
走到他身前,輕輕給他抹去了額頭的冷汗,柔聲道:「段郎,你得保重身子才好,酒後容易
受涼,要是有什麼不適,那不是教我又多擔心麼?」
    窗內段正淳和窗外蕭峰聽了,都是感到一陣難以形容的懼意。
    段正淳強作微笑,說道:「那天晚上你香汗淋漓,我也曾給你抹了汗來,這塊手帕,我
十幾年來一直帶在身邊。」
    馬夫人神色靦腆,輕聲道:「也不怕醜,十多年前的舊事,虧你還好意思說?你取出來
給我瞧瞧。」
    段正淳說十幾年來身邊一直帶著那塊舊手帕,那倒不見得,不過此刻卻倒真便在懷裡。
他容易討得女子歡心,這套本事也是重要原因,令得每個和他有過風流孽緣的女子,都信他
真正愛的便是自己,只因種種難以搞拒的命運變故,才無法結成美滿姻緣。他想將這塊手巾
從懷中掏出來,好令她顧念舊情,那知他只手指微微一動,手掌以上已全然麻木,這『十香
迷魂散』的毒性好不厲害,竟然無力去取手巾。
    馬伕道:「你拿給我瞧啊!哼,你又騙人。」段正淳苦笑道:「哈哈,醉得手也不能動
了,你給我取了出來吧。」馬夫人道:「我才不上當呢。你想騙我過來,用一陽指制我死
命。」段正淳微笑道:「似你這般俏麗無比的絕世美人,就算我是十惡不赦的兇徒,也捨不
得在你臉上輕輕劃半道指甲痕。」
    馬夫人笑道:「當真?段郎,我可總有點兒不放心,我得用繩子綁住你雙手,然後……
然後,再用一縷柔絲,牢牢綁住你的心。」段正淳道:「你早綁住我的心了,否則我怎麼會
乖乖的送上門來?」馬夫人嗤的一笑,道:「你原是個好人兒,也難怪我對你害上了這身永
遠治不好的相思病。」說著拉開炕床旁的抽屜,取出一根纏著牛筋的絲繩來。
    段正淳心下更驚:「原來她早就一切預備妥當,我卻一直猶似蒙在鼓裡,段正淳啊段正
淳,今日你命送此處,可又怨得誰來?」馬夫人道:「我先將你的手綁一綁,段郎,我可真
是說不出的喜歡你。你生不生我的氣?」
    段正淳深知馬夫人的性子,她雖是女子,卻比尋常男子更為堅毅,惡毒辱罵不能令她氣
惱,苦苦哀懇不能令她回心,眼下只好拖延時刻,且看有什麼機會能轉危為安,脫此困境,
便笑道:「我一見到你水汪汪的眼睛,天大的怒氣也化為烏有了。小康,你過來,給我聞聞
你頭上那朵茉莉花香不香?」
    十多年前,段正淳便由這一句話,和馬夫人種下了一段孽緣,此刻舊事重提,馬夫人身
子一斜,軟答答的倒在他的懷中,風情無限,嬌羞不勝。她伸手輕輕撫摸段正淳的臉蛋,膩
聲道:「段郎,段郎,那天晚上我將身子交了給你,我跟你說,他日你若三心兩意,那便如
何?」段正淳只覺眼前金星亂冒,額上黃豆大的汗珠一粒粒的滲了出來。馬夫人道:「沒良
心的好郎君,親親郎君,你賭過的咒,轉眼便忘了嗎?」
    段正淳苦笑道:「我說讓你把我身上的肉,一口口的咬了下來。」本來這句誓語盟約純
系戲謔,是男女歡好之際的調情言語,但段正淳這時說來,卻不由得全身肉為之顫。
    馬夫人媚笑道:「你跟我說過的話。隔了這許多年,居然沒忘記,我的段郎真有良心。
段郎,我想綁綁你的手,跟你玩個新鮮花樣兒,你肯不肯?你肯,我就綁;你不肯,我就不
綁。我向來對你千依百順,只盼能討你歡心。」
    段正淳知道就算自己說不讓她綁,她定會另行想出古怪法子來,苦笑道:「你要綁,那
就綁吧。我是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死在你的手裡,那是再快活也沒有了。」
    蕭峰在窗外聽著,也不禁佩服他定力驚人,在這如此危急的當口,居然還說得出調笑的
話來。只見馬夫人將他雙手拉到背後,用牛筋絲繩牢牢的縛住,接連打了七八個死結,別說
段正淳這時武功全失,就是內力無損,也非片刻間所能掙脫。
    馬夫人又嬌笑道:「我最恨你這雙腿啦,邁步一去,那就無影無蹤了。」說著在他大腿
上輕輕扭了一把。段正淳笑道:「那年我和你相會,卻也是這雙腿帶著我來的。這雙腿兒罪
過雖大,功勞可也不小。」馬夫人道:「好吧!我也把它綁了起來。」說著拿起另一條牛筋
絲繩,將他雙腳又綁住了。
    她取過一把剪刀,慢慢剪破了他右肩幾層衣衫,露出雪白的肌膚來。段正淳年紀已然不
輕,但養尊處優,一生過的是榮華富貴日子,又兼內功深厚,肩頭肌膚仍是光滑結實。
    馬夫人伸手在他肩上輕輕撫摸,湊過櫻桃小口,吻他的臉頰,漸漸從頭頸而吻到肩上,
口中唔唔唔的膩聲輕哼,說不盡的輕憐密愛。
    空中之間,段正淳「啊」的一聲大叫,聲音刺破了寂靜的黑夜。馬夫人抬起頭來,滿嘴
都是鮮血,竟已將他肩頭一塊肉咬了下來。
    馬夫人將咬下來的那小塊肉吐在地下,媚聲道:「打是情,罵是愛,我愛得你要命,這
才咬你。段郎,是你自己說的,你若變心,就讓我把你身上的肉兒,一口口的咬下來。」
    段正淳哈哈一笑,說道:「是啊,小康,我說過的話,怎能不作數?我有時候想,我將
來怎樣死才好呢?在床上生病而死,未免太平庸了。在戰場上衛國戰死,當然很好,只不過
雖英勇而不風流,有點兒美中不足,不似段正淳平素為人。小康,今兒你想出來的法子可了
不起,段正淳命喪當代第一美人的櫻桃小口之中,珍珠貝齒之下,這可償了我的心願啦。你
想,若不是我段正淳跟你有過這麼一段刻骨相思之情,換作了第二個男人,就算給你滿床珠
寶,你也決計不肯在他身上咬上一口。小康,你說是不是呢?」
    秦紅棉和阮星竹早已嚇得六神無主,知道段郎已是命在頃刻,但見蕭峰仍蹲在窗下觀看
動靜,並不出手相救,心中千百遍的罵他。
    蕭峰卻還捉摸不定馬夫人的真意,不知她當真是要害死段正淳,還不過是嚇他一嚇,教
他多受些風流罪過,然後再饒了他,好讓他此後永作裙邊不貳之臣。倘若她這些作為只是情
人間鬧一些彆扭,自己卻莽莽撞撞闖進屋去救人,那可失卻了探聽真相的良機,是以仍然沉
住了氣,靜以觀變。
    馬夫人笑道:「是啊,就算大宋天子,契丹皇帝,他要殺我容易,卻也休想叫我咬他一
口。段郎,我本想慢慢的咬死你,要咬你千口萬口,但怕你部屬趕來相救。這樣吧,我將這
把小刀插在你心口,只刺進半寸,要不了你的性命,倘若有人來救,我在刀柄上一撞,你就
不用吃那零碎苦頭了。」說著取出一柄明晃晃匕首,割天了段正淳胸前衣衫,將刀尖對準他
心口,仟仟素手輕輕一送,將匕首插進了他胸膛,果真只刺進少許。
    這一次段正淳卻一哼也不哼,眼見胸口鮮血流出,說道:「小康,你的十根手指,比你
十七歲時更加雪白粉嫩了。」
    蕭峰當馬夫人用匕首刺進段正淳身子之時,眼睛一瞬也不瞬的瞧著她手,若見她用力過
大,有危及段正淳性命之虞,便立即一掌拍了進去,將她身子震開,待見她果只輕輕一插,
當下仍是不加理會。
    馬夫人道:「我十七歲那時候,要洗衣燒飯,手指手掌自然粗些。這些年來不用做粗重
生活,皮肉倒真的嬌貴些了。段郎,我第二口咬在你那裡好?你說咬那裡,我便咬那裡,我
一向聽你的話。」
    段正淳笑道:「小康,你咬死我後,我也不離開你身邊。」馬夫人道:「幹什麼?」段
正淳道:「凡是妻子謀害了丈夫,死了的丈夫總是陰魂不散,纏在她身邊,以防第二個男人
來跟她相好。」
    段正淳這句話,原不過嚇她一嚇,想叫她不可太過惡毒,不料馬夫人聽了之後,臉色大
變,不自禁的向背後瞧了一眼。段正淳乘機道:「咦!你背後那人是誰?」
    馬夫人吃了一驚,道:「我背後有什麼人?胡說八道。」段正淳道:「嗯,是個男人,
裂開了嘴向你笑呢,他摸著自己的喉嚨,好像喉頭很痛,那是誰啊,衣服破破爛爛的,眼中
不住的流淚……」
    馬夫人急速轉身,那見有人,顫聲道:「你騙人,你……你騙人!」
    段正淳初時隨口瞎說,待見她驚恐異常,登時心下起疑,一轉念間,隱隱約約覺得馬大
元之死這事中間,只怕有什麼蹊蹺。他知馬大無是死於『鎖喉擒拿手』之下,當下故意說那
人似乎喉頭很痛,眼中有淚,衣服破爛,果然馬夫人大是驚恐。段正淳更猜到了三分,說
道:「啊,奇怪,怎麼這男子一幌眼又不見了,他是誰?」
    馬夫人臉色驚惶已極,但片刻間便即寧定如常,說道:「段郎,今日到了這步田地,你
嚇我又有什麼用?你也知道不應咒是不成的了,咱倆相好一場,我給你來個爽爽快快的了斷
吧。」說著走前一步,伸手便要往匕首柄上推去。
    段正淳眼見再也延挨不得,雙目向她背後直瞪,大聲呼叫:「馬大元,馬大元,快捏死
你老婆!」
    馬夫人見他臉上突然現出可怖異常的神色,又大叫『馬大元』,不由得全身一顫,回頭
瞧了一眼。段正淳奮力將腦袋一挺,撞中她的下頦,馬夫人登時摔倒,暈了過去。
    段正淳這一撞並非出自內力,馬夫人雖昏暈了一陣,片刻間便醒,款款的站了起來,撫
著自己的下顎,笑道:「段郎,你便是愛這麼蠻來,撞得人家這裡好生疼痛。你編這些話嚇
我,我才不上你的當呢。」
    段正淳這一撞已用盡了他聚集半天的力氣,暗暗歎了口氣,心道:「命該如此,夫復何
言!」一轉念間,說道:「小康,你這就殺我麼?那麼丐幫中人來問你謀殺親夫的罪名時,
誰來幫你?」
    馬夫人嘻嘻一笑,說道:「誰說我謀殺親夫了?你又不是我的親夫。倘若你當真是我的
丈夫,我憐你愛你還來不及,又怎捨得害你?我殺了你之後,遠走高飛,也不會再耽在這裡
啦。你大理國的臣子們尋來,我對付得了麼?」她幽幽的歎了口氣,說道:「段郎,我實在
非常非常的想你、愛你,只盼時時刻刻將你抱在懷裡親你、疼你,只因為我要不了你,只好
毀了你,這是我天生的脾氣,那也沒有法子。」
    段正淳道:「嗯,是了,那天你故意騙那個小姑娘,要假手喬峰殺我,就是為此。」
    馬夫人道:「是啊,喬峰這廝也真沒用,居然殺你不了,給你逃了出來。」
    蕭峰心中不住的想:「阿朱喬裝白世鏡,其技如神,連我也分辨不出,馬夫人和白世鏡
又不相稔,如何會識破其中的機關?」
    只聽馬夫人道:「段郎,我要再咬你一口。」段正淳微笑道:「你來咬吧,我再喜歡也
沒有了。」蕭峰見不能再行延擱,伸出拳頭,抵在段正淳身後的土牆之上,暗運勁力,土牆
本不十分堅牢,他拳頭慢慢陷了進去,終於無聲無息的穿破一洞,手掌抵住段正淳背心。
    便在此時,馬夫人又在段正淳肩頭咬下一塊肉來。段正淳縱聲大叫,身子顫動,忽覺雙
手已得自由,原來縛住他手腕的牛筋絲繩已給蕭峰用手指扯斷,同時一股渾厚之極的內力湧
入了他各處經脈。
    段正淳一怔之間,已知外面來了強援,氣隨意轉,這股內力便從背心傳到手臂,又傳到
手指,嗤的一聲輕響,一陽指神功發出。馬夫人肋下中指,「哎喲」一聲尖叫,倒在炕上。
    蕭峰見段正淳已將馬夫人制住,當即縮手。
    段正淳正想開口相謝,忽見門簾掀開,走進一個人來。只聽那人說道:「小康,你對他
舊情未斷,是不是?怎地費了這大功夫,還沒料理乾淨?」
    蕭峰隔窗見到那人,心中一呆,又驚又怒,片刻之間,腦海中存著的許許多多疑團,一
齊都解開了。馬夫人那日在無錫杏子林中,取出自己常用的摺扇,誣稱是他赴馬家偷盜書信
而失落,這柄摺扇她從何處得來?如是有人盜去,勢必是和自己極為親近之人,然則是誰?
自己是契丹人這件大秘密,隱瞞了這麼多年,何以突然又翻了出來?阿朱喬裝白世鏡,本是
天衣無縫,馬夫人如何能夠識破機關?
    原來,走進房來的,竟是丐幫的執法長老白世鏡。
    馬夫人驚道:「他……他……武功未失,點……點了我的穴道。」
    白世鏡一躍而前,抓住了段正淳雙手,喀喇、喀喇兩響,扭斷了他腕骨。段正淳全無抗
拒之力,蕭峰輸入他體內的真氣內力只能支持得片刻,蕭峰一縮手,他又成了廢人。
    蕭峰見到白世鏡後,一霎時思湧如潮,沒想到要再出手相助段正淳,同時也沒想到白世
鏡竟會立時便下毒手,待得驚覺,段正淳雙腕已斷。他想:「此人風流好色,今日讓他多吃
些苦頭,也是好的,瞧在阿朱的面上,最後我總是救他性命便了。」
    白世鏡道:「姓段的,瞧你不出倒好本事,吃了十香迷魂散,功夫還剩下三成。」
    段正淳雖不知牆外伸掌相助之人是誰,但必定是個大有本領的人物,眼前固然多了個強
敵,但大援在後,心下並不驚慌,聽白世鏡口氣,顯是不知自己來了幫手,便問道:「尊駕
是丐幫中的長老麼?在下和尊駕素不相識,何以遽下毒手。」
    白世鏡走到馬夫人身邊,在她腰間推拿了幾下,段氏一陽指的點穴功夫極為神妙,白世
鏡雖武功不弱,卻也無法解開她的穴道,皺眉道:「你覺得怎樣?」語氣甚是關切。
    馬夫人道:「我便是手足酸軟,動彈不得。世鏡,你出手料理了他,咱們快些走吧。這
間屋子……這間屋子,我不想多耽了。」
    段正淳突然縱聲大笑,說道:「小康,你……你……怎地如此不長進?哈哈,哈哈!」
馬夫人微笑道:「段郎,你興致倒好,死在臨頭,居然還笑得這麼歡暢。」
    白世鏡怒道:「你還叫他『段郎』?你這賤人。」反手拍的一下,重重打了她一記耳
光。馬夫人雪白天的右頰登時紅腫,痛得流下淚來。
    段正淳怒喝:「住手,你幹麼打他?」白世鏡冷笑道:「憑你也管得著麼?她是我的
人,我愛打便打,愛罵便罵。」段正淳道:「這麼如花如玉的美人兒,虧你下得了手?就算
是你的人,你也該低聲下氣的討她歡心、逗她高興才是啊。」
    馬夫人向白世鏡橫了一眼,說道:「你聽聽人家怎麼待我,你卻又怎樣待我?你也不害
臊。」語音眼色,仍然儘是媚態。
    白世鏡罵道:「小淫婦,瞧我不好好炮製你。姓段的,我可不聽你這一套,你會討女人
歡心,片面麼她又來害你?請了,明年今日,是你的週年祭。」說著踏上一步,伸手便去推
插在他胸口的那柄匕首。
    蕭峰右掌又從土牆洞口中伸進,只要白世鏡再走近半步,掌風立發。
    便在此時,突然戶門簾子給一股疾風吹了起來,呼的一聲,勁風到處,兩根蠟燭的燭火
一齊熄滅,房中登時黑漆一團。
    馬夫人啊的一聲驚叫。白世鏡知道來了敵人,這時已不暇去殺段正淳,迎敵要緊,喝
道:「什麼人?」雙掌護胸,轉過身來。吹滅燭火的這一陣勁風,明明是一個武功極高之人
所發,但燭火熄滅之後,更無動靜。白世鏡、段正淳、馬夫人、蕭峰四人一凝神間,隱隱約
約見到房中已多了一人。
    馬夫人第一個沉不住氣,尖聲叫了起來:「有人,有人!」只見這人擋門而立,雙手下
垂,面目卻瞧不清楚,一動一動的站著。白世鏡喝問:「是誰?」向前跨了一步。那人不言
不動。白世鏡喝道:「再不答話,在下可要不客氣了。」他從來者撲滅燭火的掌力之中,知
他武功極強,不敢貿然動手。那人仍是不動,黑暗之中,更顯得鬼氣森森。
    段正淳和蕭峰見了來人模樣,心下也均起疑:「這人武功了得,那是誰啊?」
    馬夫人尖聲叫道:「你點了燭火,我怕,我怕!」
    白世鏡喝道:「這淫婦,別胡說八道!」這當口他若轉身去點燭火,立時便將背心要害
賣給了敵人,他雙掌護胸,要待對方先動。不料那人始終不動。兩人如此相對,幾乎有一盞
茶時分。蕭峰當然不會發出聲息,段正淳不開口說話。四下裡萬籟無聲,連雪花飄下來的聲
音幾乎也聽得見了。
    白世鏡終於沉不住氣,叫道:「閣下既不答話,我可要得罪了。」他這了片刻,見對方
仍是一無動靜,當即翻手從懷中取出一柄破甲鋼錐,縱身而上。黑暗中青光閃動,鋼錐向那
人胸口疾刺過去。
    那人斜身一閃,讓了開去。白世鏡只覺一陣疾風直逼過來,對方手指已抓向自己喉頭,
這一招來得快極,自己鋼錐尚未收回,敵人手指尖便已碰到了咽喉,這一來當真嚇得魂不附
體,急忙後躍避開,顫聲道:「你……你……」
    他真正害怕的倒還不是對方武功奇高,而是適才那人所出的招數竟是『鎖喉擒拿手』。
這門功夫是馬大元的家傳絕技,除了馬家子弟之外,無人會使。白世鏡和馬大元相交已久,
自是明白他的武功家數。白世鏡背上出了一身冷汗,凝目向那人望去,但見他身形甚高,和
馬大元一般,只是黑暗中瞧不清他相貌。那人仍是不言不動,陰森森的一身鬼氣,白世鏡覺
得頸中隱隱生疼,想是被他指甲刺破了。他定了定神,問道:「尊駕可是姓馬?」那人便如
是個聾子,全不理會。
    白世鏡道:「小淫婦,點亮了蠟燭,」馬夫人道:「我動不得,你來點吧。」白世鏡卻
怎敢隨便行動,授人以隙?又想:「這人的武功明明比我為高,他要救段正淳,不用等旁人
前來相幫,為何一招之後,不再追擊?」
    這般又是良久寂靜無聲,白世鏡突然之間察覺到一件怪事,房中雖是誰都不言不動,呼
吸之聲卻是有的,馬夫人的呼吸,段正淳的呼吸,自己的呼吸,可是對面站著的那人卻沒發
出呼吸之聲。
    白世鏡屏住呼吸,側耳靜聽,以他的內力修為,該當聽得到屋中任何人的透氣之聲,可
是對面那人便沒有呼吸。隔了好久好久,那人仍是漢有呼吸。若是生人,豈有不透氣之理?
白世鏡聽到了自己的心跳聲音:撲、撲、撲、噗……他聽到自己心跳的聲音越來越響,感到
自己胸口在劇烈顫動,這顆心似乎要從口腔中跳出來,再也忍耐不住,大喝一聲,向那人撲
去,破甲錐連連幌動,刺向那人面門。
    那人左手一掠,將白世鏡的右臂格在外門,右手疾探而出,抓向他咽喉。白世鏡已防到
他會再施『鎖喉擒拿手』,一低頭,從他腋下閃了開去。那人卻不追擊,就此呆呆的站在門
口。白世鏡舉錐向他腿上戳去,那人直挺挺的向上一躍避開。
    馬夫人見這人身形僵直,上躍時膝蓋不彎,不禁脫口而呼:「殭屍,殭屍!」
    只聽得騰的一聲,那人重重的落了下來。白世鏡心中更是發毛:「這人若是武學高手,
縱起落下的身手怎會如此笨拙?難道世間真有殭屍麼?」
    白世鏡微一猶豫,猱身又上,嗤嗤嗤三聲,破甲錐三招都刺向那人下盤。那人的膝蓋果
真不會彎曲,只直挺挺的一跳一跳閃避,看來他連邁步也不會。白世鏡刺向左,他便右躍閃
開,刺向右,他就躲向左。白世鏡發覺了對手的弱點,心中懼意略去,可是越來越覺得他不
是生人。又刺數錐,對方身法雖拙,但自己幾下變化精妙的錐法,卻也始終沒能傷到他。
    突然之間,後頸一冷,一隻冰涼的大手摸了上來。白世鏡大吃一驚,揮錐猛力反刺,嗤
的一聲輕響,刺了個空,那人的大手卻已抓住了他後頸。白世鏡全身酸軟,再也動彈不得,
只有呼呼呼的不住喘氣。馬夫人大叫:「世鏡,世鏡,你怎麼啦?」白世鏡如何還有餘力答
話,只覺體中的內力,正在被後頸上這隻大手一絲絲的擠將出來。
    驀地裡一隻冰涼如鐵的大手摸到了他臉上,這隻手當真不是人手,半分暖氣也無。白世
鏡也妨不住叫道:「殭屍!殭屍!」聲音淒厲可怖。那隻大手從他額頭慢慢摸將下來,摸到
他的眼睛,手指在他眼珠上滑來滑去。白世鏡嚇得幾欲暈去,對方的手指只須略一使勁,自
己一對眼珠立時便給他挖了出來,這只冷手卻又向下移,摸到了他鼻子,再摸向他嘴巴,一
寸一寸的下移,終於叉住了他喉喉,兩根冰冷的手指挾住了他喉結,漸漸收緊。
    白世鏡驚怖無已,叫道:「大元兄弟,饒命!饒命!」馬夫人尖聲大呼:「你……你說
什麼?」白世鏡叫道:「大元兄弟,都是這賤淫婦出的主意,是她逼我幹的,跟我……跟我
可不相干。」馬夫人怒道:「是我出的主意又怎麼?馬大元,你活在世上是個膿包,死了又
能作什麼怪?老娘可不怕你。」
    白世鏡覺得自己剛才出言推諉罪責之時,喉頭的手指便鬆了些,自己一住口,冰冷的手
指又慢慢收緊,心中慌亂,聽得馬夫人叫他『馬大元』,更認定這怪物便是馬大元的殭屍,
叫道:「大元兄弟饒命!你老婆偷看到了汪幫主的遺令,再三勸你揭露喬峰的身世秘密,你
一定不肯……她……她這才起意害你……」
    蕭峰心頭一凜,他可不信世間有什麼鬼神,料定來人是個武學名家,故意裝神弄鬼,使
得白世鏡和馬夫人心中慌亂,以便乘機逼問他二人的口供。果然白世鏡心力交瘁,吐露了出
來,從他話中聽來,馬大元乃是給他二人害死,馬夫人更是主謀。馬夫人所以要謀殺親夫,
起因在於要揭露自己的身世之秘,而馬大元不允,「他為什麼這樣恨我?為什麼非推倒我不
可?她如為了想要丈夫當幫主,就不該害了丈夫。」
    馬夫人尖聲叫道:「馬大元,你來捏死我好了,我就是看不慣你這副膿包樣子!半點大
事也擔當不起的膽小鬼!」
    只聽得喀喇一聲輕響,白世鏡的喉頭軟骨已被捏碎了一塊。白世鏡拚命掙扎,說什麼也
逃不脫那人的手掌,跟著又是喀喇一聲響,喉管碎裂。他大聲呼了幾口氣,口中吸的氣息再
也吸不進胸中,手腳一陣痙攣,便即氣絕。
    那人一捏死白世鏡,轉身出門,便即無影無蹤。
    蕭峰心念一動:「此人是誰?須得追上去查個明白。」當下飄身來到前門,白雪映照之
下,只見淡淡一個人影正向東北角上漸漸隱去,若不是他眼力奇佳,還真沒法見到。
    蕭峰心道:「此人身法好快!」俯身在躺在腳邊的阿紫肩頭拍了一下,內力到處,解開
了她的穴道,心想:「馬夫人不會武功,這小姑娘已足可救她父親。」一時不及再為阮星竹
等人解穴,邁開大步,急向前面那人追去。
    一陣疾衝之下,和他相距已不過十來丈,這時瞧得清楚,那人果然是個武學高手,這時
已不是直著腿子蹦跳,腳步輕鬆,有如在雪上滑行一般。蕭峰的輕功源出少林,又經丐幫汪
幫主陶冶,純屬陽剛一派,一大步邁出,便是丈許,身子躍在空中,又是一大步邁出,姿式
雖不如何瀟灑優雅,長程趕路卻甚是實在。再追一程,跟那人又近了丈許。
    約莫奔得半炷香時分,前面那人腳步突然加快,如一艘吃飽了風的帆船,順流激駛,霎
時之間,和蕭峰之間相距又拉長了一段。蕭峰暗暗心驚:「此人當真了得,實是武林中數一
數二的高手,若非是這等人物,原也不能於舉手之際便殺死了白世鏡。」
    他天生異稟,實是學武的奇才,受業師父玄苦大師和汪幫主武功已然甚高,蕭峰卻青出
於藍,更遠遠勝過了兩位師父,任何一招平平無奇的招數到了他手中,自然而然發出巨大無
比的威力。熟識他的人都說這等武學天賦實是與生俱來,非靠傳授與苦學所能獲致。蕭峰自
己也說不出所以然來,只覺什麼招數一學即會,一會即精,臨敵之際,自然而然有諸般巧妙
變化。但除了武功之外,讀書、手藝等等都只平平而已,也與常人無異。他生平罕逢敵手,
許多強敵內力比他深厚,招數比他巧妙,但一到交手,總是在最要緊的關頭,以一招半式之
差而敗了下來,而且輸得心服口服,自知終究無可匹敵,從來沒人再去找他尋仇雪恥。
    他此刻遇上了一個輕功如此高強的對手,不由得雄心陡起,加快腳步,又搶了上去。兩
人一前一後的向東北疾馳,蕭峰始終無法追上,那人卻也無法拋得脫他。一個時辰過去,兩
個時辰過去,兩人已奔出一百餘里,仍是這般的不即不離。
    又過得大半個時辰,天色漸明,大雪已止,蕭峰遠遠望見山坡下有個市鎮,房屋櫛比鱗
次,又聽得報曉雞聲此起彼落,他酒癮忽起,叫道:「前面那位兄台,我請你喝二十碗酒,
咱倆再比腳力如何?」那人不答,仍是一股勁兒的急奔。蕭峰笑道:「你手誅白世鏡這等奸
徒,實是英雄了得,蕭峰甘拜下風,輕功不如你。咱二人去沽酒喝吧,不比了,不比了。」
他一面說話,一面奔跑,腳下絲毫不緩。
    那人突然止步,說道:「喬峰威震江湖,果然名不虛傳。你口中說話,真氣仍然運使自
如,真英雄,真豪傑!」
    蕭峰聽他話聲模糊,但略顯蒼老,年紀當比自己大得多,說道:「前輩過獎了。晚輩高
攀,想跟前輩交個朋友,不知會嫌棄麼?」
    那人歎道:「老了,不中用了!你別追來,再跑一個時辰,我便輸給你啦!」說著緩緩
向前行去。
    蕭峰想追上去再跟他說話,但只跨出一步,心道:「他叫我別追。」又想起自己為中原
群豪所不齒,只怕這人也是個鄙視仇恨契丹之人,當即停步,目送那人的背影漸漸遠去,沒
入樹林之後,心下感歎:「此人輕功佳妙,內力悠長,可惜不能和他見上一面!」又想:
「他話聲模糊,顯是故意壓低了嗓子,好讓我認不出他口音。他連聲音也不想給我聽清楚,
何況見面?」
    凝思半晌,這才進了市鎮,到一家小酒店沽酒而飲,每喝得一兩碗,便拍桌先吹:「好
男兒,好漢子,唉,可惜,可惜!」
    他說「好男子,好漢子」,是稱讚那人武功了得,殺死白世鏡一事又處置得十分妥善;
連稱可惜,是感歎沒能交上這個朋友。他素來愛朋友如命,這一次被逐出丐幫,更與中原群
豪結下了深仇,以前的朋友都斷了個乾淨,心下自是十分鬱悶,今日無意中遇上一位武功堪
與自己相匹的英雄,偏又無緣結識,只得以酒澆愁。但心中長期積著的不少疑團已然解開,
卻也大感舒暢。
    喝了二十餘碗,付了酒資,揚長出門,心想:「段正淳不知如何了?阮星竹、秦紅棉她
們被我點了穴道,須得回去解救。」於是邁開大步,又回馬家。
    回去時未曾施展全力,腳程便慢得多了,回到馬家,時已過午。只見屋外雪地中一人也
無,阮星竹等都已不在,料想阿紫已將她們抱進了屋中。推門進屋,只見白世鏡的屍身仍倒
在門邊,段正淳人已不在,炕邊伏著一個女人,滿身是血,正是馬夫人。
    她聽到腳步聲,轉過頭來,低聲道:「行行好,快,你快殺了我吧!」蕭峰見她臉色灰
敗,只一夜之間,便如老了二三十年一般,變得十分醜陋,便問:「段正淳呢?」馬夫人
道:「救了他去啦,這……這惡人!啊!」突然之間,她一聲大叫,聲音尖銳刺耳之極。蕭
峰出其不意,倒給她嚇了一跳,退後一步,問道:「你幹什麼?」
    馬夫人喘息道:「你……你是喬……幫主?」蕭峰苦笑道:「我早不是丐幫的幫主了。
難道你又不知?」馬夫人道:「是的,你是喬幫主。喬幫主,請你行行好,快殺了我。」蕭
峰皺眉道:「我不想殺你。你謀殺親夫,丐幫中自有人來料理你。」
    馬夫人哀求道:「我……我實在抵不住啦,那小賤人手段這般毒辣,我……我做了鬼也
不放過她。你……你看……我身上。」
    她伏在陰暗之處,蕭峰看不清楚,聽她這麼說,便過去推開窗子,亮光照進屋來,一瞥
之下,不由得微微一顫,只見馬夫人肩頭、手臂、胸口、大腿,到處給人用刀子劃成一條條
傷口,傷口中竟密密麻麻的爬滿了螞蟻。蕭峰看了她傷處,知她四肢和腰間關節處的筋絡全
給人挑斷了,再也動彈不得。這不同點穴,可以解開穴道,回復行動,筋脈既斷,那就無可
醫治,從此成了軟癱的廢人。但怎麼傷口中竟有這許多螞蟻?
    馬夫人顫聲道:「那小賤人,挑斷了我的手筋腳筋,割得我渾身是傷,又……又在傷口
中倒了密糖水……密糖水,說要引得螞蟻來咬我全身,讓我疼痛麻癢幾天幾夜,受盡苦楚,
說叫我求生不得,求……求死不能。」
    蕭峰只覺再看她的傷口一次,便要作哎。他絕不是軟心腸之人,但殺人放火,素喜爽快
乾脆,用惡毒法子折磨敵人,實所不取,歎了口氣,轉身到廚房中去提了一大桶水來,潑在
她身上,令她免去群蟻嚙體之苦。
    馬夫人道:「謝謝你,你良心好。我是活不成了。你行行好,一刀將我殺了吧。」蕭峰
道:「是誰……誰割傷你的?」馬夫人咬牙切齒,道:「是那個小賤人,瞧她年紀幼小,不
過十五六歲,心腸手段卻這般毒辣……」蕭峰失驚道:「是阿紫?」馬夫人道:「不錯,我
聽得那個賤女人這麼叫她,叫她快將我殺了。可是這阿紫,這小賤人,偏要慢條斯理的整治
我,說要給她父親報仇,代她母親出氣,要我受這等無窮苦楚……」
    蕭峰心想:「我生怕秦紅棉和阮星竹喝醋,一出手便殺了馬夫人,沒了活口,不能再向
她盤問。那知阿紫這小丫頭這般的殘忍惡毒。」皺眉道:「段正淳昔日和你有情,雖然你要
殺他,但他見到女兒如此殘酷的折磨你,難道竟不阻止?」
    馬夫人道:「那時他已昏迷不醒,人事不知,那是……那是十香迷魂散之故。」
    蕭峰點頭道:「這就是了。想他也是個明辨是非的好漢,豈能縱容女兒如此胡作非為?
嗯,那幾個女子呢?」馬夫人呻吟道:「別問了,別問了,快殺了我吧。」蕭峰哼了一聲
道:「你不好好回答,我在你傷口上再倒些密糖水,撒手而去,任你自生自滅。」馬夫人
道:「你們男人……都這般狠心惡毒……」蕭峰道:「你謀害馬大哥的手段便不毒辣?」馬
夫人奇道:「你……你怎地什麼都知道?是誰跟你說的?」
    蕭峰冷冷的道:「是我問你,不是你問我。是你求我,不是我求你。快說!」
    馬夫人道:「好吧,什麼都跟你說。阿紫這小賤人這般整治我,她母親不住喝止,小賤
人只是笑嘻嘻的不聽。她母親已給人點了穴道,卻動彈不得。過不多久,段正淳手下有五六
個人到來。阿紫這小賤人將她父親、母親,還有秦紅棉母女倆,一個個抱出屋去,卻不許人
進屋來,免得他們見到底了我。段正淳手下那些人騎得有馬,便接了她們去啦。」
    蕭峰點了點頭,尋思:「段正淳由部屬接了去,阮星竹她們三人身上穴道被封,再過得
幾個時辰便即自解,這干人便不必理會了。」馬夫人道:「我都跟你說了,你……你快殺了
我。」蕭峰道:「你什麼都說了,不見得吧?要死,還不容易?要活就難了。你為什麼要害
死馬大哥?」
    馬夫人目露凶光,恨恨的道:「你非問不可麼?」
    蕭峰道:「不錯,非問不可。我是個硬心腸的男子,不會對你可憐的。」
    馬夫人呸了一聲,道:「你當然心腸剛硬,你就不說,難道我不知道?我今日落到這個
地步,都是你害的。你這傲慢自大、不將人家瞧在眼裡的畜生!你這豬狗不如的契丹胡虜,
你死後墜入十八層地獄,天天讓惡鬼折磨你。用蜜糖水潑我傷口啊,為什麼又不敢了?你這
狗雜種,王八蛋……」她越罵越狠毒,顯然心中積蓄了滿腔怨憤,非發不可,罵到後來,盡
是市井穢語,骯髒齷齪,匪夷所思。
    蕭峰自幼和群丐廝混,什麼粗話都聽得慣了,他酒酣耳熱之餘,也常和大夥兒一塊說粗
話罵人,但見馬夫人一向斯文雅致,竟會罵得如此潑辣悍惡,實大出意料之外,而這許多污
言穢語,居然有許多是他從來沒聽見過的。
    他一聲不響,待她罵了個痛快,只見她本來臉色慘白,經過這場興奮的毒罵,已掙得滿
臉通紅,眼中發出喜悅的神色。又罵了好一陣,她聲音才漸漸低了下來,最後說道:「喬峰
你這狗賊,你害得我今日到這步田地,瞧你日後有什麼下場。」蕭峰平心靜氣的道:「罵完
了麼?」馬夫人道:「暫且不罵了,待我休息一會再罵。你這沒爹沒娘的狗雜種!老娘只消
有一口氣在,永遠就不會罵完。」
    蕭峰道:「很好,你罵就是。我首次和你會面,是在無錫城外的杏子林中,那時馬大哥
已給你害死了,以前我跟你素不相識,怎說是我害得你到今日這步田地?」
    馬夫人恨恨的道:「哈,你說在無錫城外這才首次和我會面,就是這句話,不錯,就為
了這句話。你這自高自大,自以為武功天下第一的傲慢傢伙,直娘賊!」
    她這麼一連串的大罵,又是半晌不絕。
    蕭峰由她罵個暢快,直等她聲嘶力竟,才問:「罵夠了麼?」馬夫人恨恨的道:「我永
遠不會夠的,你……你這眼高於頂的傢伙,就算你是皇帝,也不見得有什麼了不起。」蕭峰
道:「不錯,就算是皇帝,又有什麼了不起?我從來不以為自己天下無敵,剛才……剛才那
個人,武功就比我高。」
    馬夫人也不去理會他說的是誰,只是喃喃咒罵,又罵了一會,才道:「你說在無錫城外
首次見到我,哼,洛陽城裡的百花會中,你就沒見到我麼?」
    蕭峰一怔,洛陽城開百花會,那是兩年前的事了,他與丐幫眾兄弟同去赴會,猜拳喝
酒,鬧了個暢快,可是說什麼也記不起在會上曾見過她,便道:「那一次馬大哥是去的,他
可沒帶你來見我啊。」
    馬夫人罵道:「你是什麼東西?你不過是一群臭叫化的頭兒,有什麼神氣了?那天百花
會中,我在那黃芍葯旁這麼一站,會中的英雄好漢,那一個不向我瞧上一眼。倘若你當真沒
見到我,那也罷了,我也不怪你。你明明見到我的,可就是視而不見,眼光在我臉上掃過,
居然沒停留片刻,就當我跟庸脂俗粉沒絲毫分別。偽君子,不要臉的無恥之徒。」
    蕭峰漸明端倪,道:「是了,我記起來了,那日芍葯花旁,好像確有幾個女子,那時我
只管顧著喝酒,沒功夫去瞧什麼牡丹芍葯、男人女人。倘若是前輩的女流英俠,我當然會上
前拜見。但你是我嫂子,我沒瞧見你,又有什麼大不了的失禮?你何必記這麼大的恨?」
    馬夫人惡狠狠地道:「你難道沒生眼珠子麼?恁他是多出名的英雄好漢,都要從頭至腳
向我細細打量。有些德高望重之人,就算不敢向我正視,乘旁人不覺,總還是向我偷偷的瞧
上幾眼。只有你,只有你……哼,百花會中一千多個男人,就只你自始至終沒瞧我。你是丐
幫的大頭腦,天下聞名的英雄好漢。洛陽百花會中,男子漢以你居首,女子自然以我為第
一。你竟不向我好好的瞧上幾眼,我再自負美貌,又有什麼用?那一千多人便再為我神魂顛
倒,我心裡又怎能舒服?」
    蕭峰歎了口氣,說道:「我從小不喜歡跟女人在一起玩,年長之後,更沒功夫去看女人
了,又不是單單的不看你。比你再美貌百倍的女子,我起初也沒去留意,到得後來,可又太
遲了……」
    馬夫人尖聲道:「什麼?比我更美貌百倍的女人?那是誰?那是誰?」蕭峰道:「是段
正淳的女兒,阿紫的姊姊。」馬夫人吐了口唾沫,道:「呸,這種賤女人,也虧你掛在嘴
上……」她一言未畢,蕭峰抓住她的頭髮,提起她身子重重往地下一摔,說道:「你敢再說
半句不敬她的言語,哼,教你償償我的毒辣手段。」
    馬夫人給他這麼一摔,幾乎昏暈過去,全身骨骼格格作響,突然縱聲大笑,說道:「原
來……原來咱們的喬大幫主,是給這小蹄子迷上啦,哈哈,哈哈,笑死人啦。你做不成丐幫
幫主,便想做大理國公主的駙馬爺。喬幫主,我只道你是什麼女人都不看的。」
    蕭峰雙膝一軟,坐入椅中,緩緩的道:「我只盼再能看她一眼,可是……可是……再也
看不到了。」
    馬夫人冷笑道:「為什麼?你想要她,憑你這身武功,難道還搶她不到?」
    蕭峰搖頭不語,過了良久,才道:「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搶她不回來了。」馬夫人大
喜,問道:「為什麼?哈哈,哈哈。」蕭峰低聲道:「她死了。」1
    馬夫人笑聲陡止,心中微感歉意,覺得這個自大傲慢的喬幫主倒也有三分可憐,但隨即
臉露微笑,笑容越來越歡暢。
    蕭峰瞥眼見到她的笑容,登時明白,她是為自己傷心而高興,站起身來,說道:「你謀
殺親夫,死有餘辜,還有什麼說話?」馬夫人聽到他要出手殺死自己,突然害怕起來,求
道:「你……你饒了我,別殺死我。」蕭峰道:「好,本來不用我動手。」邁步出去。
    馬夫人見他頭也不回的跨步出房,心中忿怒又生,大聲道:「喬峰,你這狗賊,當年我
惱你正眼也不瞧我一眼,才叫馬大元來揭你的瘡疤。馬大元說什麼也不肯,我才叫白世鏡殺
了馬大元。你……你今日對我,仍是絲毫也不動心。」
    蕭峰回過身來,冷冷的道:「你謀殺親夫,就只為了我不曾瞧你一眼。哼,撒這等彌天
大謊,有誰能信?」
    馬夫人道:「我立刻便要死了,更騙你作甚?我本來有什麼法子?那也只有心中恨你一
輩子罷了。別說丐幫那些臭叫化對你奉若天神,普天下又有誰敢得罪你?也是老天爺有眼,
那一日讓我在馬大元的鐵箱中發見了汪幫主的遺書。要偷拆這麼一封書信,不損壞封皮上火
漆,看了重行封好,又是什麼難事?我偷看那信,得知了其中過節,你想我那時可有多開
心?哈哈,那正是我出了心中這口惡氣的良機,我要你身敗名裂,再也逞不得英雄好漢。我
便要馬大元當眾揭露,好叫天下好漢都知你是契丹的胡虜,要你別說做不成丐幫幫主,更在
中原無法立足,連性命也是難保。」
    蕭峰明知她全身已不能動彈,再也無法害人,但這樣一句句惡毒的言語鑽進耳來,卻也
背上感到一陣寒意,哼了一聲,說道:「馬大哥不肯依你之言,你便將他殺了?」
    馬夫人道:「是啊,他非但不聽我話,反而狠狠罵了我一頓,說道從此不許我出門,我
如吐露了支字,要把老娘斬成肉醬。他向來對我千依百順,幾時有過這樣的疾言厲色?我向
來便沒將他放在心上,瞧在眼裡,他這般得罪我,老娘自有苦頭給他吃的。過了一個多月,
白世鏡來作客,那日是八月十四,他到我家來過中秋節,他瞧了我一眼,又是一眼,哼哼,
這老色鬼!我糟蹋自己身子,引得這老色鬼為我著了迷。我叫老色鬼殺了馬大元這膿包,他
不肯,我就要揭露他強姦我。這老賊對著旁人,一臉孔的鐵面無私,在老娘跟前,什麼醜樣
少得了?我跟他說:『你殺了馬大元,我自然成世跟你。要不然,你就爽爽快快一掌打死了
我吧!』他不捨得殺我,只好殺馬大元啦。」
    蕭峰呈了口氣,道:「白世鏡鐵錚錚的一條好漢子,就這樣活活的毀在你手中。你……
你也是用十香迷魂散給馬兄弟吃了,然後叫白世鏡捏碎他的喉骨,裝作是姑蘇慕容氏以『鎖
喉擒拿手』殺了他,是不是?」
    馬夫人道:「是啊,哈哈,怎麼不是?不過『姑蘇慕容』什麼的,我可不知道,是老色
鬼想出來的。」
    蕭峰點了點頭。馬夫人又道:「我叫老色鬼出頭揭露你的身世秘密。呸,這老色鬼居然
跟你講義氣,給我逼得狠了,拿起刀子來要自盡。好啦,我便放他一馬,找上了全冠清這死
樣活氣的傢伙。老娘只跟他睡了三晚,他什麼全聽我的了,胸膛拍得老響,說一切包在他身
上,必定成功。老娘料想,單憑全冠清這傢伙一人,可扳你不倒,於是再去找徐長老出面。
以後的事你都知道了,不用我再說了罷?」
    蕭峰終於心中最後一個疑竇也揭破了,為什麼全冠清主謀反叛自己,而白世鏡反遭叛黨
擒獲,問道:「我那把扇子,是白世鏡盜來的?」馬夫人道:「那倒不是。老色鬼說什麼也
不肯做對不起你的事。是全冠清說動了陳長老,等你出門之後,在你房裡盜出來的。」
    蕭峰道:「段姑娘假扮白世鏡,雖然天衣無縫,卻也因此而給你瞧出破綻?」
    馬夫人奇道:「這小妮子就是段正淳的女兒?是你的心上人?她當真美得不得了?」
    蕭峰不答,抬頭向著天邊。
    馬夫人道:「這小……小妮子,也真嚇了我一跳,還說什麼八月十五的,那正是馬大元
的死忌。可是後來我說了兩句風情言語,我說天上的月亮又圓又白,那天老色鬼說:『你身
上有些東西,比天上月亮更圓更白。』我問她月餅愛吃鹹的還是甜的,那天老色鬼說:『你
身上的月餅,自然是甜過了蜜糖。』你那位段姑娘卻答得牛頭不對馬嘴,立時便給我瞧出了
破綻。」
    蕭峰恍然大悟,才明白那晚馬夫人為什麼突然提到月亮與月餅,原來是去年八月十四晚
上,她與白世鏡私通時的無恥之言。馬夫人哈哈一笑,說道:「喬峰,你的裝扮可差勁得緊
了,我一知道那小妮子是西貝貨,再想一想你的形狀說話,嘿嘿,怎麼還能不知道你便是喬
峰?我正要殺段正淳,恰好假手於你。」
    蕭峰咬牙切齒的道:「段家姑娘是你害死的,這筆帳都要算在你身上。」
    馬夫人道:「是她先來騙我的,又不是我去騙她。我只不過是將計就計。倘若她不來找
我,等白世鏡當上了丐幫幫主,我自有法子叫丐幫和大理段氏結上了怨家,這,段正淳嘛,
嘿嘿,遲早逃不出我的手掌。」
    蕭峰道:「你好狠毒!自己的丈夫要殺,跟你有過私情的男人,你要殺;沒來瞧瞧你容
貌的男人,你也要殺。」
    馬夫人道:「美色當前,為什麼不瞧?難道我還不夠美貌?世上那有你這種假道學的偽
君子。」她說著自己得意之事,兩頰潮紅,甚是興奮,但體力終於漸漸不支,說話已有些上
氣不接下氣。
    蕭峰道:「我最後問你一句話,那個寫信給汪幫主的帶頭大哥,到底是誰?你看過那封
信,見過信上的署名。」
    馬夫人冷笑道:「嘿嘿,嘿嘿,喬峰,最後終究是你來求我呢,還是我求你?馬大元死
了、徐長老死了、趙錢孫死了、鐵面判官單正死了、譚公譚婆死了、天台山智光大師死了。
世上就只勝下我和那個帶頭大哥自己,才知道他是誰。」
    蕭峰心跳加劇,說道:「不錯,畢竟是喬峰向你求懇,請你將此人的姓名告知。」馬伕
人道:「我命在頃刻,你又有什麼好處給我?」
    蕭峰道:「喬某但教力所能及,夫人有何吩咐,無有不遵。」
    馬夫人微笑道:「我還想什麼?喬峰,我惱恨你不屑細細瞧我,以致釀成這種種禍事,
你要我告知那帶頭大哥的名字,那也不難,只須你將我抱在懷裡,好好的瞧我半天。」
    蕭峰眉頭緊蹙,實是老大不願,但世上確是只有她一人才知這個大秘密,自己的血海深
仇,都著落在她口唇中吐出來的幾個字,別說她所說的條款並不十分為難,就算當真是為難
尷尬之極的事,也只有勉強照做。她命繫一線,隨時均能斷氣,威逼利誘,全無用處。心
想:「倘若我執意不允,她一口氣轉不過來,那麼我殺父殺母的大仇人到底是誰,從此再也
不會知道了。我抱著她瞧上幾眼,又有何妨?」便道:「好,我答允你就是。」彎腰將她抱
在懷中,雙目炯炯,凝視著她的臉頰。
    這時馬夫人滿臉血污,又混合著泥土灰塵,加之這一晚中她飽受折磨,容色憔悴,甚是
難看。蕭峰抱著她本已十分勉強,瞧著她這副神情,不自禁的皺起了眉頭。
    馬夫人怒道:「怎麼?你瞧著我挺討厭嗎?」蕭峰只得道:「不是!」這兩個字實是違
心之論,平時他就算遇到天大的危難,也不肯心口不一,此刻卻實在是無可奈何了。
    馬夫人柔聲道:「你要是不討厭我,那麼親親我的臉。」蕭峰正色道:「萬萬不可。你
是我馬大哥的妻子,蕭峰義氣為重,豈可戲侮朋友的孀婦。」馬夫人甜膩膩的道:「你要講
義氣,怎麼又將我抱在懷裡呢……」
    便在此時,只聽得窗外有人噗哧一笑,說道:「喬峰,你這人太也不要臉啦!害死了我
姊姊,又來抱住了我爹爹的情人親嘴偷情,你害不害臊?」正是阿紫的聲音。
    蕭峰問心無愧,於這些無知小兒的言語,自亦不放在心上,對馬夫人道:「你快說,說
那個帶頭大哥是誰?」
    馬夫人暱聲道:「我叫你瞧著我,你卻轉過了頭,幹什麼啊?」聲音中竟是不減嬌媚。
    阿紫走進房來,笑道:「怎麼你還不死?這麼醜八怪的模樣,有那個男人肯來瞧你?」
    馬夫人道:「什麼?你……你說我是醜八怪的模樣?鏡子,鏡子,我要鏡子!」語調中
顯得十分驚慌。蕭峰道:「快說,快說啊,你說了我就給你鏡子。」
    阿紫順手從桌上拿起一面明鏡,對準了她,笑道:「你自己瞧瞧,美貌不美貌?」
    馬夫人往鏡中看去,只見一張滿分是血污塵土的臉,惶急、凶狠、惡毒、怨恨、痛楚、
惱怒,種種醜惡之情,盡集於眉目唇鼻之間,那裡還是從前那個俏生生、嬌怯怯、惹人憐愛
的美貌佳人?她睜大了雙目,再也合不攏來。她一生自負美貌,可是在臨死之前,卻在鏡中
見到了自己這般醜陋的模樣。
    蕭峰道:「阿紫,拿開鏡子,別惹惱她。」
    阿紫格格一笑,說道:「我要叫她知道自己的相貌可有多醜!」
    蕭峰道:「你要是氣死了她,那可糟糕!」只覺馬夫人的身子已一動不動,呼吸之聲也
不再聽到,忙一探她鼻息,已然氣絕。蕭峰大驚,叫道:「啊喲,不好,她斷了氣啦!」這
聲喊叫,直如大禍臨頭一般。
    阿紫扁了扁嘴,道:「你當真挺喜歡她?這樣的女人死了,也值得大驚小怪。」蕭峰跌
足道:「唉,小孩子知道什麼?我要問她一件事。這世上只有她一個人知道。若不是你來打
岔,她已經說出來了。」阿紫道:「哎喲,又是我不好啦,是我壞了你的大事,是不是?」
    蕭峰歎了口氣,心想人死不能復生,發脾氣也已無濟於事,阿紫這小丫頭驕縱成性,連
她父母也管她不得,何況旁人?瞧在阿朱的份上,什麼也不能和她計較,當下將馬夫人放在
榻上,說道:「咱們走吧!」
    四處一查,屋中更無旁人,那老婢已逃得不知去向,便取出火種,到柴房中去點燃了,
片刻間火焰升起。
    兩人站在屋旁,見火焰從窗子中竄了出來。蕭峰道:「你還不回爹爹、媽媽那裡去?」
阿紫道:「不,我不去爹爹、媽媽那裡。爹爹手下那些人見了我便吹鬍子瞪眼睛,我叫爹爹
將他們都殺了,爹爹真胡鬧,偏不答允。」
    蕭峰心想:「你害死了褚萬里,他的至交兄弟們自然恨你,段正淳又怎能為你而殺他忠
心耿耿的部屬?你自己胡鬧,反說爹爹胡鬧,真是小孩兒家胡說八道。」便道:「好吧,我
要去了!」轉過身子,向北而去。
    阿紫道:「喂,喂,慢著,等一下我。」蕭峰立定腳步,回過身來,道:「你去那裡?
是不是回師父那裡?」阿紫道:「不,現下我不回師父那裡,我不敢。」蕭峰奇道:「為什
麼不敢?又闖了什麼禍啦?」阿紫道:「不是闖禍,我拿了師父的一部書,這一回去,他就
搶過去啦啦。等我練成之後再回去,那時給師父拿去,就不怕了。」蕭峰道:「是練武功的
書吧?既是你師父的你求他給你瞧瞧,他總不會不答允。何況你自己練,一定有很多不明白
的地方,由你師父在旁指點,豈不是好?」
    阿紫扁扁小嘴,道:「師父說不給,就是不給,多求他也沒用。」
    蕭峰對這個給驕縱慣了的小姑娘很是不喜,又想她師父星宿海老怪丁春秋惡名昭彰,不
必跟這種人多生糾葛,說道:「好吧,你愛怎樣便怎樣,我不來管你。」
    阿紫道:「你到那裡去?」
    蕭峰瞧著馬家這幾間屋子燒起熊熊火焰,長歎了一聲,道:「我本該前去報仇,可是不
知仇人是誰。今生今世,這場大仇是再也不能報的了。」
    阿紫道:「啊,我知道了,馬夫人本來知道,可惜給我氣死了,從此你再不知道仇人是
誰。真好玩,真好玩!喬幫主威名赫赫,卻給我整治得一點法子也沒有。」
    蕭峰斜眼瞧著她,只見她滿臉都是幸災樂禍的喜悅之情,熊熊火光照射在她臉上,映得
臉蛋有如蘋果般鮮紅可愛,那想得到這天真無邪的臉蛋之下,隱藏著無窮無盡的惡意。霎時
間怒火上衝,順手便想重重給她一個耳光,但隨即想起,阿朱臨死時求懇自己,要他照料她
這個世上唯一的同胞妹子,心想:「阿朱一生只求我這件事,我豈可不遵?這小姑娘就算是
大奸大惡,我也當盡力糾正她的過誤,何況她只不過是年輕識淺、胡鬧頑皮?」
    阿紫昂起了頭,道:「怎麼?你要打死我嗎?怎麼不打了?我姊姊已給你打死了,再打
死我又有什麼打緊?」
    這幾句話便如尖刀般刺入蕭峰心中,他胸口一酸,無言可答,掉頭不顧,大踏步便往雪
地中走去。
    阿紫笑道:「喂,慢著,你去那裡?」蕭峰道:「中原非我可居之地,殺父殺母的大仇
也已報不了啦。我要到塞北之地,從此不回來了。」阿紫側頭道:「你取道何處?」蕭峰
道:「我先去雁門關。」
    阿紫拍手道:「那好極了,我要到晉陽去,正好跟你同路。」蕭峰道:「你到晉陽去幹
什麼?千里迢迢,一個小姑娘怎麼單身趕這遠路。」阿紫笑道:「嘿,怕什麼千里迢迢?我
從星宿海來到此處,不是更加遠麼?我有你作伴,怎麼又是單身了?」蕭峰搖頭道:「我不
跟你作伴。」阿紫道:「為什麼?」蕭峰道:「我是男人,你是個年輕姑娘,行路投宿,諸
多不便。」
    阿紫道:「那真是笑話奇談了,我不說不便,你又有什麼不便?你跟我姊姊,也不是一
男一女的曉行夜宿、長途跋涉麼?」
    蕭峰低沉著聲音道:「我跟你姊姊已有婚姻之約,非同尋常。」阿紫拍手笑道:「哎
喲,真瞧不出,我只道姊姊倒是挺規矩的,那知道你就跟我爹爹一樣,我姊姊就像我媽媽一
般,沒拜天地結成夫妻,卻早就相好成雙了。」
    蕭峰怒喝道:「胡說八道!你姊姊一直到死,始終是個冰清玉潔的好姑娘,我對她嚴守
禮法,好生敬重。」
    阿紫歎道:「你大聲嚇我,又有什麼用?姊姊總之是給你打死了。咱們走吧。」
    蕭峰聽到她說「姊姊總之是給你打死了」這句話,心腸軟了下來,說道:「你還是回到
小鏡湖畔去跟著你媽媽,要不然找個僻靜的所在,將那本書上的功夫練成了,再回到師父那
裡去。到晉陽去有什麼好玩?」
    阿紫一本正經的道:「我不是去玩的,有要緊的大事要辦。」
    蕭峰搖搖頭,道:「我不帶你去。」說著邁開大步便走。阿紫展開輕功,隨後追來,叫
道:「等等我,等等我!」蕭峰不去理她,逕自去了。
    行不多時,北風轉緊,又下起雪來。蕭峰沖風冒雪,快步行走,想起從此冤沉海底,大
仇也無法得報,心下自是鬱鬱,但無可奈何之中拋開了滿懷心事,倒也是一場大解脫。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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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爵 | 2008-3-8 21:28:06

第二十五章 莽蒼踏雪行
    蕭峰行出十餘里,見路畔有座小廟,進去在殿上倚壁小睡了兩個多時辰,疲累已去,又
向北。再走四十餘里,來到北邊要衝長檯關。
    第一件事自是找到一家酒店,要了十斤白酒,兩斤牛肉,一隻肥雞,自斟自飲。十斤酒
喝完,又要了五斤,正飲間,腳步聲響,真走進一個人來,正是阿紫。蕭峰心道:「這小姑
娘來敗我酒興。」轉過了頭,假裝不見。
    阿紫微微一笑,在他對面一張桌旁坐了下來,叫道:「店家,店家,拿酒來。」酒保走
過來,笑道:「小姑娘,你也喝酒嗎?」阿紫斥道「姑娘就是姑娘,為什麼加上個『小』
字?我幹嘛不喝酒?你先給我打十斤白酒,另外再備五斤,給侍候著,來兩斤牛肉,一隻肥
雞,快,快!」
    酒保伸出了舌頭,半晌縮不進去,叫道:「哎唷,我的媽呀!你這位姑娘是當真,還是
說笑,你小小人兒,吃得了這許多?」一面說,一面斜眼向蕭峰瞧去,心道:「人家可是沖
你來啦!你喝什麼,她也喝什麼;你吃什麼,她也吃什麼。」
    阿紫道:「誰說我是小小人兒?你不生眼睛,是不是?你怕我吃了沒錢付帳?」說著從
懷中取出一錠銀子,噹的一聲,擲在桌上,說道:「我吃不了,喝不了,還不會餵狗麼?要
你擔什麼心?」酒保陪笑道:「是,是!」又向蕭峰橫了一眼,心道:「人家可真跟你幹上
了,繞著彎罵人哪。」
    一會兒酒肉送上來,酒保端了一隻大海碗,放在她面前,笑道:「姑娘,我這就給你甚
酒啦。」阿紫點頭道:「好啊。」酒保給她滿滿斟了一大碗酒,心中說:「你若喝乾了這
碗,不醉倒在地下打滾才怪。」
    阿紫雙手端起酒碗,放在嘴邊舐了一點,皺眉道:「好辣,好辣。這劣酒難喝得很。世
上若不是有這麼幾個大蠢才肯喝,你們的酒又怎麼賣得掉?」酒保又向蕭峰斜睨了一眼,見
他始終不加理睬,不覺暗暗笑好。
    阿紫撕了隻雞腿,咬了一口,道:「呸,臭的!」酒保叫屈道:「這只香噴噴的肥雞,
今兒早是還中咯咯咯的叫呢。新鮮熱辣,怎地會臭?」阿紫道:「嗯,說不定是你身上臭,
要不然便是你店中別客人臭。」其時雪花飄,途無旅,這酒店中就只蕭峰和她兩個客人。酒
保怎笑道:「是我身上臭,當然是我身臭哪。姑娘,你說話留神些,可別不小心得罪了別的
爺們。」
    阿紫道:「怎麼啦?得罪了人家,還能一掌將我打死麼?」說著舉筷挾了塊牛肉,咬了
一口,還沒咀嚼,便吐了出來,叫道:「哎唷,這牛肉酸的,這不是牛肉,是人肉。你們賣
人肉,黑店哪,黑店哪!」
    酒保慌了手腳,忙道:「哎喲,姑娘,你行行好,別盡搗亂哪。這是新鮮黃牛肉,怎麼
說是人肉?人肉哪有這麼粗的肌理?哪有這麼紅艷艷的顏色?」阿紫道:「好啊,你知道人
肉的肌理顏色。我問你,你們店裡殺過多少人?」酒保笑道:「你這位姑娘就愛開玩笑。們
陽府長檯關好大的市鎮,我們是六十多年的老店,哪有殺人賣人肉的道理?」
    阿紫道:「好吧,就算不是人肉,也是臭東西,只是傻瓜才吃。哎喲,我靴子在雪地裡
弄得這麼髒。」說著從盤中抓起一大塊煮得香噴噴的紅燒的牛肉,便往左腳的皮靴上擦去。
靴幫上本濺滿了泥漿,這麼一擦,半邊幫上泥漿去盡,牛肉的油脂塗將上去,登時光可鑒
人。
    酒保見她用廚房中大師父著意烹調的牛肉來擦靴子,大是心痛,站一旁,不住的唉聲歎
氣。
    阿紫問道:「你歎什麼氣?」酒保道:「小店的紅燒牛肉,向來算持是長檯鎮上一絕,
遠近一百里內提起來,誰都要大拇指一翹,喉頭咕咕咕直吞饞涎,姑娘卻拿來擦皮靴,這
個……這個……」阿紫瞪了他一眼,道:「這個什麼?」酒保道:「似乎太委屈一點。」阿
紫道:「你說委屈了我的靴子?牛肉是牛身上的,皮靴也是牛上身上來的,也不算什麼委
屈。喂,你們店中還有什麼拿手菜餚?說些出來聽聽。」酒保道:「拿手小菜自然是有的,
不過價錢不這麼便宜。」阿紫從懷中取出一錠銀子,噹的一聲,拋在桌上,問道:「這夠了
麼?」
    酒保見這錠銀子足足有五兩重,兩整桌的酒菜也夠了,忙陪笑道:「夠啦,免啦,怎麼
不夠?小店拿手的菜餚,有酒糟鯉魚、白切羊羔、醬豬肉……」阿紫道:「很好,每樣給煮
三盆。」酒保道:「姑娘要嘗嘗滋味嘛,我瞧每樣有盆也夠了……」阿此沉著臉道:「我說
要三盆是三盆,你管得著麼?」酒保道:「是,是!」拉長了聲音,叫道:「酒糟鯉魚三盆
哪!白切羊羔三盆哪……」
    蕭峰在一旁眼旁觀,知道這小姑娘明著和酒保搗蛋,實則是逗引自己捶嘴,當下偏給她
來個不理睬,自顧自喝酒賞雪。
    過了一會,白切羊羔送上來了。阿紫道:「一盆留在這裡,一盆送去給那位爺台,一盆
放在那張桌上。那邊給放上碗筷,斟上好酒。」酒保道:「還有客人來麼?」阿紫瞪了他一
眼,道:「你這麼多嘴,小心我割你了你的舌頭!」酒保伸了伸舌頭,笑道:「要割我的舌
頭麼,只怕姑娘沒這本事。」
    蕭峰心中一動,向他橫了一眼,心道:「你這可不是自己找死?膽敢向這小反魔頭說這
種話?」
    酒保將羊羔送到蕭峰桌上,蕭峰也不說話,提筷就吃。又過一會,酒糟鯉魚、醬豬肉等
陸續送上,仍是每樣三盆,一盆給蕭峰,一盆給阿紫,一盆放在另一桌上。蕭峰來者不拒,
一一照吃。阿紫每盆只嘗了一筷,便道:「臭的,燦的,只配給豬狗吃。」抓起羊羔:鯉
魚:豬肉,去擦靴子。酒保雖然心痛,卻也無可奈何。
    蕭峰眼望窗外,尋思:「這小魔頭當真討厭,給她纏上了身,後患無窮。阿朱托我照料
她,這人是個鬼精靈,她要照自己綽綽有餘,壓根兒用不著我操心。我還是避之則吉,眼不
見為淨。」
    正想到此處,忽見遠處一人在雪地中走來。隆冬臘月,這人卻只衣一身黃葛布單衫,似
乎絲毫不覺寒冷。片刻間來到近處,但見他四十來歲年紀,雙耳上各垂著一隻亮晃晃的黃大
環,獅鼻闊口,形貌頗為凶狠詭異,顯然不是中土人物。
    這人來到酒店門前,掀簾而入,見到阿紫,微微一怔,隨卻臉有喜色,要想說話,卻又
忍住,便在一張桌旁坐了下來。
    阿紫道:「有酒有肉,你如何不吃?」那人見到一張空著座位的桌上佈滿酒菜,說道:
「是給我要的麼?多謝師妹了。」說著走過去坐下,從懷中取來一把金柄小,切割牛肉,用
手抓起來便吃,吃幾塊肉,喝一碗酒,酒量倒也不弱。
    蕭峰心道:「原來這人是星海宿老怪的徒兒。」他本來不喜此人的形貌舉止,但見他酒
量頗佳,便覺倒也並不十分討厭。
    阿紫見他喝乾一壺酒,對本保道:「這些酒拿過去,給那位爺台。」說著雙手伸到面前
的酒碗之中,攪了幾下,洗去手上的油膩肉汁,然後將酒碗一推。酒保心想:「這酒還能喝
麼?」
    阿紫見他神情猶豫,不端酒碗,催道:「快拿過去啊,人家等著喝酒哪。」酒保笑道:
「姑娘你又來啦,這碗沽怎麼還喝能?」阿紫板起了臉道:「誰說不能喝?你嫌我手髒麼?
這麼著,你喝一口酒,我給你一錠銀子。」說著從懷中取出一錠一兩重的小元寶來,放在桌
上。酒保大喜,說道:「喝一口酒便給一兩銀子,可太好了。別說姑娘不過洗洗招待手,就
是洗過腳的洗腳水,我也喝了。」說著端起酒碗,呷了一大口。
    不料酒水入口,便如一塊燒紅的熱鐵灸烙舌頭一般,劇痛難當,酒保「哇」的一聲,口
一張,酒水亂噴而出,只痛得他雙腳亂跳,大叫:「我的娘呀!哎唷,我的娘呀!」蕭峰見
他這等神情,倒也吃了一驚,只聽得叫聲越來越模糊,顯是舌頭腫了起來。
    酒店中掌櫃的、大師父、燒火的、別的酒保聽得叫聲都湧了過來,紛紛詢問:「什麼
事?什麼事?」那酒保雙手扯著自己面頰,已不能說話,伸出舌頭來,只見舌頭腫得比平常
大了三倍,通體烏黑。蕭峰又是一驚:「那是中了劇毒。這小魔頭的指只在酒中浸了一會,
這碗酒就毒得如此厲害。」
    眾人見到酒保舌頭的異狀,無不驚惶,七張八嘴的亂嚷:「碰到一什麼毒物?」是給蠍
子螯上了麼?」哎唷,這可不得了,快,快去請大夫!」
    那酒保伸手指著阿紫,突然走到她面前,跪倒在地。咚咚咚磕頭。阿紫笑道:「哎唷,
這可當不起,你求我什麼事啊?」酒保偶然仰起頭來,指指自己舌頭,又不住磕頭。阿紫笑
道:「要給你治治,是不是?」酒保痛得滿頭大汗,兩隻手在身上到處抓亂捏,又磕頭,又
是拱手。
    阿紫伸手懷,取出一把金柄小刀,和那獅鼻人所持的刀子全然相同,她左手抓住了那酒
保後頸,右手金刀揮去,嗤的一聲輕響,將他舌塵割去了短短一截。旁觀眾人失聲大叫,只
見斷舌處血如泉湧。那酒保大吃一驚,但鮮血流出,毒性便解,舌頭上的痛楚登時消了,片
刻之時,腫也退了。阿紫從懷中取出一小瓶,撥開塞,用小指指甲挑了些黃色藥末,彈在他
舌塵上,傷口血流立緩。
    那酒保怒既不敢,謝又不甘,神情極是尷尬,只道:「你……你……」舌頭給割去了一
截,自然話也說不清楚了。
    阿紫將那小錠銀子拿在手裡,笑道:「我說你喝一口酒,就給一兩銀子,剛才這口酒你
吐了出來,那可不算,你再喝啊。」酒保雙手亂搖,含含糊糊的道:「我……我不要了,我
不喝。」阿紫將銀子收入懷中,笑道:「你剛才說什麼來著?你好像是說,『要割我的舌頭
麼?只怕姑娘沒這本事。』是不是?這會兒可是你磕頭求我割的,我差問你:姑娘有沒有這
本事呢?」
    那酒保這才恍然,原來此事會因自己適才說錯了一句話而起,惱恨到了極處,登時便想
上前動手,狠狠打她一頓,可是見另外兩張桌上各坐著一魁梧雄壯的男人,顯是和她一路,
便又膽怯。阿紫又道:「你喝不喝啊?」酒保怒道:「老……老子」想起隨口罵人,只怕又
要著她道兒,又驚又怒,發足奔向內堂,再也不出來了。
    掌櫃等眾人紛紛議論,向阿紫怒目而視,各歸原處,換了個酒保來抬招呼客人。這酒只
見了適才這場情景,只嚇得膽戰心驚,一句話也不敢說。
    蕭峰大是惱怒:「那酒保只不過說了句玩笑話,你就整治得他終身殘廢,以後說話再也
無法清楚。小小年紀,行事可忒也歹毒。」
    只聽阿紫道:「酒保,把這碗酒送去給那位大爺台喝。」說著向那獅鼻人一指。那酒保
見她伸手向酒碗一指,已是全身一震,待聽她說要將這酒送去給客人,更加驚懼。阿紫笑
道:「啊,是了,你不肯拿酒給客人,定是自己想喝了。那也可以,這就自己喝罷。」那酒
保嚇得面無人色,忙道:「不,不,小人……小人不喝。」阿紫道:「那你快拿去啊。」那
酒保道:「是,是。」雙手牢牢捧著酒碗,戰戰兢兢的移到那獅鼻桌上,唯恐不小心濺了半
滴出來,雙手發抖,酒碗碗底碰到桌面時,嗒嗒嗒的直響。
    那獅鼻人桌上,兩手端起酒碗,定睛凝視,瞧著碗中的酒水,離口約有一尺,卻不再移
近,也不放回桌上。阿紫笑道:「二師哥,怎麼啦?小妹請你喝酒,你不給面子嗎?」
    蕭峰心想:「這碗酒劇毒無比,這人當然不會受激,白白送了性命。內功再強之人,也
未必能抵擋酒中的劇毒。」
    哪知獅鼻人又凝思半晌,舉碗就唇,骨嘟的直喝下肚。蕭峰吃一驚,心道:「這人難道
竟有深厚無比的內力,能化去這等劇毒?」正驚疑間,只見他已將一大碗酒喝乾,把酒放回
桌上,兩隻大拇指上酒水淋漓,隨手便在衣襟上一擦。蕭峰微一沉思,便知其時理:「是
了,他喝酒之前兩隻大拇插入酒中,端著碗半晌不飲,多半他大拇指上有解毒藥物,以之化
去了酒中劇毒。」
    阿紫見他飲乾毒酒登時神色惶,強笑道:「二師哥,你化毒的本領大進了啊,可喜可
賀。」獅鼻人並不理睬,狠吞慮咽的一頓大嚼,將桌上菜餚吃了十之八九,拍拍肚皮,站起
身來,說道:「走吧。」阿紫道:「你請便吧,咱們後會有期。」獅鼻人瞪著一對怪眼,
道:「什麼後會有期?你跟我一起去。」阿紫搖頭道:「我不去。」走到蕭峰身邊,說道:
「我和這位大哥有約在先,要到江南去走一遭。」
    獅鼻人向蕭峰瞪一眼,問道:「這傢伙是誰?」阿紫道:「什麼傢伙不傢伙的?你說客
氣些。他是我姊夫,我是他小姨,我們二人是至親。」獅鼻人道:「你出下題目來,我做文
章,你就得聽我話。你敢違反本門的門規不成?」
    蕭峰心道:「原來阿紫叫他喝這毒酒,乃是出一難題,卻不料這人居然接下了。」
    阿紫道:「誰說我出過題目了?你說是喝這碗酒麼?哈哈,笑死人啦,這碗酒是我給酒
保喝的。想不到你堂堂星宿派門人,卻去喝臭酒保喝過的殘酒。人家臭酒保喝了也不死,你
再去喝,又有什麼了不起?我問你,這臭酒保死了沒有?連這種人也喝得,我怎麼會出這等
容易題目?」這番話委實強辭奪理,可是要駁倒她卻也不易。
    那獅鼻人強忍怒氣,說道:「師父有命,要我傳你回去,你違抗師命麼?」阿紫笑道:
「師父最疼我啦,二師哥,請你回去稟告師父,就說我在道上遇見了姊夫,要一同去江南玩
玩,給他老人家買些好玩的古董珠寶,然後再回去。」獅鼻人搖頭道:「不成,你拿了師父
的……」說到這裡,斜眼向蕭峰相睨,似乎怕洩露了機密,頓了一頓,才道:「師父大發雷
霆,要你快快回去。」阿紫央求道:「二師哥,我明知師父在大發雷霆,還要逼我回去,這
不是有意要我吃苦頭嗎?下次師父責罰你起來,我可不給你求情啦。」
    這句話似令獅鼻人頗為心動,臉上登時現出猶豫之色,想是星宿老怪對她頗為寵愛,在
師父跟前很能說得上話。他沉呤道:「你既執意不肯回去,那麼就把那件東西給我。我帶回
去繳還師父,也好有個交代,他老人家的怒氣也會平息了些。」
    阿紫道:「你說什麼?那件什麼東西?我可全不知道。」獅鼻人臉一沉,說道:「師
妹,我不動手冒犯於你,乃是念在同門之誼,你可得知道好歹。」阿紫笑道:「我當然知道
好歹,你來陪我吃飯吃酒,那是好;你要逼我回到師父那裡,那便是歹。」獅鼻人道:「到
底怎樣?你如不交也那件物事,便跟我回去。」阿紫道:「我不回去,也不知道你說些什
麼。你要我身上的物事?好吧……」說著從頭髮上撥下一枚表珠釵,說道:「你要拿個記
認,好向師父交代,說拿這根珠釵去吧。」獅鼻人道:「你真要逼得我非動手不可,是不
是?」說著走上了一步。
    阿紫眼見他不動色的喝乾毒酒,使毒本領比自己高出甚多,至有內力武功,更萬萬不是
他敵手。星宿派武功陰毒狠辣,出手沒一招留有餘地,敵人只要中了,非死也必重傷,傷後
受盡荼毒,死時也必慘酷異常,師兄弟間除了爭奪本門排名高下而性命相搏,從來不相互拆
招練拳,因拆招必分高下,一分高下便有死傷。師父徒弟之間也從不試演功夫。星宿老怪傳
授功訣之後,各人便分頭修練,高下深淺,唯有各人自知,逢到對敵之時,才顯出強弱來。
按照星宿派門中規矩,她去既以毒酒相示,等於同門較藝,已是非同小可之事,獅鼻人倘若
認俞,一輩子便受她之制,現下毫不猶豫的將這碗毒酒喝下肚去,阿紫若非另有反敗為勝之
道,就該服服貼貼的聽行事,否則立有殺身大禍。她見情勢緊迫,左手拉著蕭峰衣袖,叫
道:「姊夫,他要殺我呢。「姊夫」,右一聲「姊夫」。聽得怦然心動,念起阿朱相囑托的
遺言,便想出手將那獅鼻人打發了。但一瞥眼間,見到地下一灘鮮血,心想阿紫對付那酒保
如此辣手,讓她吃些苦頭、受些懲戒也是好的,便眼望窗外,不加理睬。
    那獅鼻人不願就此對阿紫痛下殺手,只想顯一顯厲害,教她心中害怕,就此乖乖的跟他
回去,當下右手一伸,抓住了蕭峰的左腕。
    蕭峰見他右肩微動,便知他要向自己出手,卻不理會,任由他抓住手腕,腕上肌膚和他
掌心一碰到,便覺炙熱異常,知道對方掌心蘊有劇毒,當即將一股真氣運到手腕之上,笑
道:「怎麼樣?閣下要跟喝一碗酒,是不是?」伸右手斟了兩大碗酒,說道:「請!」
    那獅鼻人連運內力,卻見蕭峰泰然自若,便如沒有知覺一般,心道:「你別得意,待會
就要你知道我毒掌的厲害。」說道:「喝酒便喝酒,有什麼不敢?」舉起酒碗,一大口喝了
下去。下料酒到咽喉,突然一股內息的逆流從胸口急湧而上,忍不住「哇」的一聲,滿口酒
水噴出,襟前酒水淋漓,跟著便大聲咳嗽,半響方止。
    這一來,不由得大驚失色,這般內息逆流,顯是對方雄渾的內力傳入了自己體內秘致,
倘若他要取自己性命,適才已是易如反掌,一驚之下,忙松指放開蕭峰手腕。不料蕭峰手腕
上竟如有一股極強黏力,手掌心膠著在他腕上,無法擺脫。獅鼻人大驚,用力一摔。蕭峰一
動不動,這一摔便如是撼在石柱上一般。
    蕭峰又斟了碗酒,道:「老兄適才沒喝到酒,便喝乾了這碗,咱們再分手如何?」獅鼻
人又是用力一掙,仍然無法擺脫,左掌當即猛力往蕭峰面門打來。掌力未到,蕭峰已聞到一
陣腐臭的腥氣猶如大堆死魚相似,當下右手推出,輕輕一撥。那獅鼻人這一掌使足了全力,
到知掌力來到中途,竟然歪了,但其時已然無法收力,明知掌力已被對方撥歪,還是不由自
主的一掌擊落,重重打在自己右肩,喀喇一聲,連肩關節也打脫了。
    阿紫笑道;「二師哥,你也不用客氣,怎麼打起自己來?可教我太也不好意思了。」
    獅鼻人惱怒已極,苦於右手手黏在蕭峰手腕之上,無法得脫,左手也不敢再打,第三次
掙之不脫,當下催動內力,要將掌心中蘊積著劇毒透入敵人體內。豈知這股內力一碰到對手
腕,立時便給撞回,而且並不止於手掌,竟不往向上倒退,獅鼻人大驚,忙運內力與抗。但
這股挾著劇毒的內力猶如海湖倒捲入江,頃刻間便過了手肘關節,跟著衝向腋下,慢慢湧向
胸口。獅鼻人自然明白自己掌中毒性的厲害,只要一侵入心臟,立即斃命,只急得滿頭大
汗,一滴滴的流了下來。
    阿紫笑道:「二師哥,你內功當真高強。這麼冷的天氣,虧你還能大汗淋漓,小妹委實
佩服得緊。」
    獅鼻人哪裡還有餘暇去理會她嘲笑?明知已然無�,卻也不願就此束手待斃,並命催
勁,能夠多撐持一刻便好一刻。
    蕭峰心想:「這人和我無怨無仇,雖然他一上來便向我痛下毒手,卻又何必殺他?」突
然間內力一收。
    獅鼻人陡然間覺得掌心黏力已去,快要迫近心臟那股帶毒內力,立時疾衝回向掌心,驚
喜之下,需忙倒退兩步,臉上已無血色,呼呼喘氣,再也不敢走近蕭峰身邊。
    他適才死裡逃生,到鬼門關去走了一遭又再回來。那酒保卻全然不知,過去給他斟酒。
獅鼻人手起一掌,打在他臉上。那酒保啊的一聲,仰天便倒。獅鼻人衝出大門,向西南方疾
馳去,只聽一陣極塵極細的哨子聲遠遠傳了出去。
    蕭峰看酒保時,見他一張臉全成黑色,頃刻章便已斃命,不禁大怒,說道:「這廝好生
可惡,我饒了他性命,怎地他反而出手傷人?」一按桌子,便要追出。
    阿紫叫道:「姊夫,姊夫,你坐下來,我跟你說。」
    阿紫苦叫他「喂」,或是「喬幫主」、「蕭峰大哥」什麼的,蕭峰一定不理睬,但這兩
聲「姊夫」一叫他登時想阿朱,心中一酸,問道:「怎麼?」
    阿紫道:「二師哥不是可惡,他出手沒傷到你,毒不能散,便非得另殺一人不可。」蕭
峰也知道邪門派武功中原有「散毒」的手法,毒聚於掌之後,若不使在敵人身上,便須擊牛
擊馬,打死一隻畜生,否則毒氣回歸自身,說道:「要散毒,他不會去打一頭牲口一樣?」
她隨口而出,便如是當然之理。
    蕭峰心中一寒:「這小姑娘的性子好不狠毒,何必多去理她?」見酒店中掌櫃等又再湧
出,不願多惹麻煩,閃身便出店門,逕向北行。
    他耳叫得阿紫隨後跟來,當下加快腳步,幾步跨出,便已將她拋得老遠。忽聽得阿紫嬌
聲說道:「姊夫,姊夫,你等等我,我……我跟不上啦。」
    蕭峰起先一直和她相對說話,見到她的神情舉止,心下便生厭惡之情,這時她在背後相
呼,竟宛如阿朱生時嬌喚一般。這兩個同胞姊妹自幼分別但同父同母,居然連說話的音調也
十分相像。蕭峰心頭大震,停步回過身來,淚眼模糊之中,只見一少女從雪地中如飛奔來,
當真便如阿朱復生。他張開雙臂,低聲叫道:「阿朱,阿朱!」
    一霎時間,他迷迷糊糊的想和阿朱雁門外一同回歸中原、道上親密旖旎的風光,驀地裡
一個濕軟的身子撲進懷中,叫道:「姊夫,你怎麼不等我?」
    蕭峰一驚,醒覺過來,伸手將她輕輕推開,說道:「你跟著我幹什麼?」阿紫道:「你
替我逐退了我師哥,我自然要來謝謝你。」蕭峰淡然道:「那也不用謝了。我又不是存心助
你,是他向我出手,我只好自衛,免得死在他手裡。」說著轉身又行。
    阿紫撲上去拉他手臂。蕭峰微一斜身,阿紫便抓了個空。她一個踉蹌,向前一撲,以她
的武功,自可站定,但她乘機撒嬌,一撲之下,便摔在雪地之中,叫道:「哎唷,哎唷!摔
死人啦。」
    蕭峰明知她是裝假,但聽到她的嬌呼之聲,心頭便湧出阿朱的莫樣,不自禁感到一陣濕
馨,當即轉身,伸手抓往她後領拉起,卻見阿紫正自嬌笑。她道:「姊夫,我姊姊要你照料
我,你怎麼不聽她話?我一小姑娘,孤苦伶仃的,這許多人要欺負我,你也不理不睬。」
    這幾句話說得楚楚可憐,蕭峰明知她九成是假,心中卻也軟了,問道:「你跟著我有什
麼好?我心境不好,不會跟你說話的。你胡作非為,我要管你的。」
    阿紫道:「你心境不好,有我陪著解悶,心境豈不是慢慢可以好了?你喝酒的時候,我
給斟酒,你替換下的衣衫,我給你縫補漿洗。我行事不對,你肯管你,當直再好沒有了。我
你小爹娘就不要我,沒人管教,什麼事也不懂……」說到這裡,眼眶兒便紅了。
    蕭峰心想:「她姊姊倆都有做戲天才,騙人的本事當真爐火純青,高明之至。可幸我早
知她行事歹毒,決計不會上她的當。她定要跟著我,到底有什麼圖謀?是她師父派她來害我
嗎?」心中一凜:「莫非我的大仇人和星宿老怪有所牽連?甚至便是他本人?」隨卻轉念:
「蕭峰堂堂男子,豈怕這小女孩向我偷下毒手?不如將她計就計,允她隨行,且看她有何詭
驚動施將出來,說不定著落在她身上,得報我的大仇,亦未可知。」便道:「即然如此,你
跟我同行便了。咱們話說明在行先,你如再無辜傷人殺人,我可不能饒你。」
    阿紫伸了舌頭,道:「倘若人家先來害我呢?要是我所殺傷的是壞人呢?」
    蕭峰心想:「這小女孩狡猾得緊,她若出手傷了人,便會花言巧語,說作是人家先向她
動手,對明明是好人,她又會說看錯了人。」說道:「是好人壞人,你不用管。你既和我同
行,人家自然傷了你,總而言之,不許你跟人家動手。」
    阿紫喜道:「好!我決不動手,什麼事都由你來抵擋。」跟著歎道:「唉,你不過是我
姊夫,就管得我這麼緊。我姊姊倘若不死而媽嫁了你,還是給你管死了。」
    蕭峰怒氣上衝,待要大聲呵斥,但跟著心中一陣難過,又見阿紫眼閃爍著一絲狡獪的神
色,尋思:「我說了那幾句話,她為什麼這樣得意?」一時想之不透,便不理會,撥步逕
行,走出里許,猛地想起:「啊喲,多半她有什麼大對頭、大仇人要跟她為難,是以騙我來
保護她了。其實不論她是對是錯,我就算沒說過這句話,只要她在我身邊,也決會讓她吃
虧。」
    又行里許,阿紫道「:姊夫,我喝支曲和兒給你聽,好不好?」蕭峰打定了主意:「不
管她出什麼主意,我一概不允。給她釘子碰得越多,越對她有益。」便道:「不好。」阿紫
嘟起了嘴道:「你這人真專橫得緊。那麼我說個笑話給你聽,好不好?」蕭峰道:「不
好。」阿紫道:「我出個迷語請你猜,好不好?」蕭峰說:「不好。」阿紫道:「那麼你說
個笑話給我聽,好不好?」蕭峰道:「不好。」阿紫道:「你喝支曲兒給我聽,好不好?」
蕭峰道:「不好。」她一連問十七八件事,蕭峰想也不豐想,都是一口回絕。阿紫又道:
「那麼我不吹笛兒你聽,好不好?」蕭峰仍道:「不好!」
    這兩字一出口,便知是上了當,她問的是「我不吹笛兒給你聽」,自己說「不好」,那
就是要她吹笛了。他話已出口,出就不加理會,心想你要吹笛,那就吹吧。
    阿紫歎了口氣,道:「你這也不好,那也不好,真難侍候,可偏偏要我吹笛,也只有依
你。」說著從懷中取出一根玉笛。
    這玉笛短得出奇,只不來七寸來長、通體潔白,晶瑩可愛。阿紫放到口邊,輕輕一吹,
一股塵銳的哨聲,本來笛聲清揚激越,但這根白玉笛中發出來的聲音卻十分淒厲,全非樂
調。
    蕭峰心念微動之際,已知其理,暗暗冷笑:「是了,原來你早約下同黨?埋伏在左近,
要來襲擊於我,蕭峰豈懼你這些狐群狗黨?只是不可大意了。」他知星宿老怪門下武功極是
陰毒,莫要一個疏神,中了暗算。只聽阿紫的笛子吹得高一陣,低一陣,如殺豬,如鬼哭,
難聽無比。這樣一個活潑美貌的小姑娘,拿著這樣一支晶瑩可愛的玉笛,而吹出來的聲音竟
如比淒厲,愈益顯得宿派的邪惡。
    蕭峰也不去理她,自行趕路,不久上一條長長的山嶺,山路狹隘,僅容一人,心道:
「敵人若要伏擊,定在此處。」果然上得嶺來,只轉一個山坳,便見前面攔著四人。那四人
一色穿的黃葛布衫,服飾打扮和酒店中所遇的獅鼻人一模一樣,四人不能並列,前後排成一
行,每人手中都著一根長長的鋼杖。
    阿紫不再吹笛,停了腳步,叫道:「三師哥,四師哥,七師哥,八師哥,你們都好啊。
怎麼這樣巧,大家都在這裡聚會?」
    蕭峰也停了腳步,倚著山壁,心想:「且看他們如何裝神弄鬼?」
    四人中當先一人是個胖胖的中年漢子,先向蕭峰上上下下的打量了半晌,才道:「小師
妹,你好啊,你怎麼傷了二師哥?」阿紫失驚道:「二師哥受了傷嗎?是誰傷他的?傷重不
重?」
    排在最後那人大聲道:「你還假惺惺什麼?」他說是你叫人傷了他的。」那是個矮子,
又排在最後,全身給前面三人擋住了,蕭峰瞧不見他模樣,聽他說話極快,顯然性子甚急,
這人所持的鋼杖偏又最長最大,想來膂力不弱,只緣身子矮了,便想在別的地方出人頭地。
    阿紫道:「八師哥,你說什麼?二師哥說是你叫人傷他的?哎喲,你怎可以下這毒手?
師父他老人家知道了,怎肯放過你,你難道不怕?」那矮子暴跳如雷,將鋼杖在山石上撞得
當當亂響,大聲道:「是你傷的,不是我傷的。」阿紫道:「什麼『是你傷的,不是我傷
的』,好啊你招認了。三師哥,四師哥,七師哥,你三們三位都親耳聽見了,八師哥說是他
害死二師死二師哥的,是了,他定是使『三陰蜈蚣爪』害死了二師哥。」
    那矮子叫道:「誰說二師哥死了!他沒死,受的傷也不是『三陰蜈蚣瓜』……阿紫搶著
道:「不是三陰蜈蚣爪?那麼定是『抽髓掌』了,這是你的拿手本領,二師哥不小心中了你
的暗算,你……你右太厲害的。」
    那矮子暴跳如雷,怒叫:「三師哥快動手,把這小賤人拿了回去,回了拿去,請師父發
落,她……她……她……胡說八的,不知說些什麼,什麼東西……」他口暗地本已難,這一
著急,說得奇快,更是不知所云。那胖子道:「動手倒也不必了,小師妹向好乖、她聽話
的,小師妹,你跟我們去吧。」這胖子說話慢條斯理,似乎性子甚是隨和。阿紫笑道L:
「好啊,三師哥說什麼,我就什麼,我向來是聽你話的。」那胖子哈哈一笑,說道:「那再
好也沒有了,咱們這就走吧。」阿紫道:「好啊,你們這就請便。」
    後面那矮子又叫了起來:「喂,喂,什麼你們請便?要你跟我們一起去。」阿紫笑道:
「你們先走一步,我隨後便來。」那矮子道:「不成,不成!得跟我們一塊兒走。」阿紫
道:「好倒也好,就可惜我姊夫不肯。」說著向蕭峰一指。
    蕭峰心道:「來了,來了,這齣戲做得差不多了。」懶洋洋的倚在山壁之上,雙手圍在
胸前,對眼前之事似乎全不關心。
    那矮子道:「誰是你姊夫,怎麼我看不見?」阿紫笑道:「你身材太高了,他也看不見
你。」只聽得噹的一聲響,那矮子鋼杖在地下撐,身子便即飛起,連人帶杖越過三個師兄頭
頂,落在阿紫之前,叫道:「快隨我們回去!」說著便向阿紫肩頭抓去。這人身材雖矮,卻
是腰粗膀闊,橫著看去,倒頗為雄偉,動作也甚敏捷。阿紫不躲不閃,任由他抓。那矮子一
只大手剛要碰到她肩頭,突然微一遲疑,停住不動,問道:「你已動用了麼?」阿紫道:
「動用什麼?」那矮子道:「自然神木王鼎了……」
    他這「神木王鼎」四個一字出口,另外三人齊聲喝道:「八師弟,你說什麼?」聲音十
嚴內峻,那矮子退了一步,臉現懼惶之色。
    蕭峰心下琢磨:「神木王鼎是什麼東西?這四人神色十鄭重,決非做戲。他們埋伏在這
裡,怎麼並不出手,儘是自己鬥口,難道擔心敵我不過,還在等什麼外援不成?」只見那矮
子道:「就神……神……那個東西。」阿紫一指,道:「我送了給我姊夫啦。」她此立一
出,四人的目光齊向蕭峰射來,臉上均現怒色。蕭峰心道:「這些人當真討厭,我也懶得多
跟他們理會了。」他慢慢站直身子,突然間雙足一點,陡地躍起,
    從四人頭頂飛縱而過。這一下既奇且快,那四人也沒見他奔跑跳躍或是曲膝作勢,只眼
前一花,頭頂風聲微動,蕭峰已在四人身後。四人大聲呼叫,隨後追來,但一霎眼間,蕭峰
已在數丈之外。
    忽聽得呼一聲猛響,一件沉重的兵刃擲向他後心。蕭峰不用轉頭,便舌是有人以鋼杖擲
到,。他左手反轉,接住鋼杖。那四人大聲怒喝,又有兩鋼杖捧在手中,已有一六七十斤,
蕭峰腳嫣絲毫不緩,只聽得呼的一聲又有一根鋼杖擲到。這一根飛來時聲音最響,顯然最為
沉重,料是那矮子擲來的。蕭峰心想:「這幾個蠻子不識好歹,須得讓他們知道些厲害。」
但聽得那鋼杖飛向腦後,相距不過兩尺,他反過左手,又輕輕接住了。
    那四人飛擲鋼杖,本來敵人要閃身避開也十分不易,料知四杖之中,必有一兩根打中了
他,否則兵刃豈肯輕易脫手?豈知蕭峰竟行若無事的一一接去,無不又驚又怒,大呼大叫的
急趕。蕭峰待他們追一陣,陡地立住腳步。這四人正自發力奔跑,收足不定,險些衝到他身
上,急忙站住,呼呼喘氣。
    蕭峰從他們投擲鋼杖和奔跑之中,已估量到四人武功平平。他微微一笑,說道:「各位
追趕在下,有何見教?」
    那矮子道:「你……你……你是誰?你……你武功很厲害啊。」蕭峰笑道:「也沒什麼
厲害。」一面說,一面運勁於掌,將一根鋼杖無聲無響的按入了雪地之中。那山道是極堅的
硬土,卻見鋼杖漸漸縮短,沒到離地二尺許之外,蕭峰放開了手,右腳踏落,將鋼杖踏得上
端竟和地平。
    這四人有的雙目圓睜,有的張大了口合不攏來。
    蕭峰一根接著一根,又將兩根鋼杖踏入地中,待插到第四根鋼杖時,那矮子縱身上前,
喝道:「別動我的兵刃!」
    蕭峰笑道:「好,還你!」右手得起鋼杖,對準了山壁用力一搠,噹的一聲響,直插入
山壁之中。一根八尺來長的鋼杖,倒有五尺插入巖中。這鋼杖所插外乃是極堅極硬的黑巖。
蕭峰這麼運勁一擲,居然入巖如此之深,自己也覺欣然,尋思:「這幾個月來各歷憂勞,功
夫倒沒擱下,反而更長進了。半年之前,我只怕還沒能插得如此深入。」
    那四人不約而同的大聲驚呼,臉露敬畏之色。
    阿紫自後趕到,叫道:「姊夫,你這手功夫好得很啊,快教教我。」那子怒道:「你是
星宿派門下弟子,怎麼去請外人教藝?」阿紫道:「他是我姊夫,怎麼是外人了?」
    那矮子急於盧回自已兵刃,縱身一躍,伸手去抓鋼杖。豈知蕭峰早已估量出他輕身功夫
的深淺,鋼杖橫插在石壁之上,離地一丈四五尺,那教矮子的手指差了尺許,碰不到鋼杖。
    阿紫拍手笑道:「好啊,八師哥,只要撥了你的兵刃到手,我便跟你去見師父,否則便
不用想了。」那矮子這麼一躍,使足平生之力,乃是他輕身功夫的極限,便再躍高一寸,也
已艱難萬分,聽阿紫這麼出言相激,心惱怒,又是用力一縱,中指指塵居然碰到了鋼杖。阿
紫笑道:「碰到不算數,要撥了出來。」
    那矮子怒極之下,功夫竟然比平時大進,雙足力蹬,一個矮矮闊闊的身軀疾升而上,雙
手急抓,竟然抓住了鋼杖,但這麼一來,身子可就掛在半空,搖搖幌幌的無法下來。他使力
撼動鋼杖,但這根八尺來長的鋼杖倒有五尺陷入了堅巖之中,如此搖撼,便搖上三日三夜,
也未必搖得下來,這模樣自是滑稽可笑之極。
    蕭峰笑道:「蕭某可要失陪了!」說著轉身便行。
    那矮子卻說什麼也不肯放手,他對自己的武功倒也有自知之明,適才一躍而攀上鋼杖,
實屬僥倖,鬆開手落下之後,第二次再躍,多半不能再攀得到。這鋼杖是他十愛惜的兵刃,
輕重合手,再打造,那就難了,他又用力搖了幾下,鋼杖仍是紋絲不動,叫道:「喂,你將
神木王鼎留下,否則的話,那可後患無窮。」
    蕭峰道:「神木王鼎,那是什麼東西?」
    星宿派門下的三弟子上前一步,說道:「閣下武功出神入化,我們都是很佩服的。那座
小鼎嘛,本門很是看重,外人得之卻是無用,還請閣下賜還。我們必有酬謝。」
    蕭峰見他們的模樣不似作假,也不似埋伏了要襲擊自己的樣子,便道「阿紫,將那外神
木王鼎拿出來,給我瞧瞧,到底是什麼東西。」
    阿紫道:「哎唷,我交給你啦,肯不肯交出來,可全憑你了。姊夫,還是你自己留著
吧。」蕭峰一聽,已猜到她盜了師門寶物,說已交在自己手中,顯是為了要自己為她擋災,
當下將計就計,哈哈一笑,說道:「你交給我的事物很多,我也弄不清那一件叫做『神木王
鼎』。」
    那矮子身吊在半空,當即接口:「那是一隻六寸來高的小小木鼎,深黃平顏色。」蕭峰
道:「嗯,這只東西麼?我見倒見過,那只是件小小玩意兒,又有什麼用處?」那矮子道:
「你懂得什麼?怎麼是一件小小玩意兒?這木鼎……」他還待說下去,那胖子喝道:「師弟
別胡說八道。」轉頭向蕭峰道:「這雖是件沒用的玩意兒,但這是家師……家師……那個父
親所賜,因此不能失卻,務請閣下賜還,我們感激不盡。」
    蕭峰道:「我隨手一丟,不知丟到哪裡去啦,是不是還找得到,那也難說。倘若真是要
緊物事,我就回信陽去找找得,只不過路程太遠,再走回頭路可就太也麻煩。」
    那矮子搶著道:「要緊得很。怎麼不要緊?咱們快……快……回信陽去拿。」他說到這
裡,縱身而下,連自己的就手兵刃也不要了。
    蕭峰伸手輕敲自己額角,說道:「唉,這幾天沒喝夠酒,記性不大好,這只木鼎嘛,也
不知是放在信陽呢,還是在大理,嗯,要不然是在晉陽……」
    那矮子大叫:「畏,畏,你說什麼?到底是在大理,還晉陽?天南地北,這可不是玩
的。」那胖子卻也蕭峰是故意為難,說道:「閣下不必出言戲耍,便教比鼎完好歸還,咱們
必當重重酬謝,決不食言。」
    蕭峰突然失驚道:「啊喲,不好,我想起來了。」那四人齊聲驚問:「什麼?」蕭峰
道:「那木鼎是在馬夫人家裡剛才我放了一把火,將她家燒得片瓦無存,這只木鼎嘛,給大
火燒上一燒,不知道會不會壞?」那矮子大聲道:「怎麼不壞,這個……這個……三師哥,
四師哥,那如何是好。我不管,師父要責怪,可不關我的事。小師妹,你自己去跟師父說,
我,我我可管不了。」
    阿紫笑道:「我記得好像不在馬夫人家裡。眾位師哥,小妹失陪了,你們跟我姊夫理論
理論吧。」說著斜身一閃,搶在蕭峰身前。
    蕭峰轉了過來,張臂攔住四人,道:你倘若說明白那神木王鼎的用途來歷,說不定我可
以幫你們找找,否則的話,在下恕不奉陪了。」
    那矮了不住搓手,說道:「三師哥,沒法子啦,只好跟他說了吧?那胖子道:「好,我
便跟閣下說……」
    蕭峰突然身形一幌,縱到那矮子身邊,一伸手托在他腑下,道:「咱們到上面去,我只
聽你說,不聽他的。」他知那胖子貌似忠厚,其實十分狡獪,沒半句真話,倒是這矮子心直
口快,不會說謊。他托著那子的身軀,發足便往山壁上奔去。山壁陡峭之極,本來無論如何
攀援不上,但蕭峰提氣直上,一口氣便衝上了十來丈,見有一聲凸出的石頭,便將那矮子放
在石上,自己一足踏石,一足凌空,說道:「你跟我說吧!」
    那矮子身在半空,向下一望,不由得頭暈目眩,忙道:「快……快放我下去。」蕭峰笑
道:「你自己跳下去吧。」那矮子道:「我是出塵子。」蕭峰微微一笑,心道:「這名字倒
風雅,只可惜跟你老兄的身材似乎不大相配。」道:「我可要失陪了。後會有制。」
    出塵子大聲道:「不能,不能,哎唷,我……我要摔死了。」雙手緊貼山壁,暗運內
勁,要想抓住石頭,但觸手處儘是光溜溜地,哪裡依附得住?全武功雖然不弱,但處身這三
面凌空的高處,不由得十他驚恐。
    蕭峰道:「快說,神木王鼎有什麼用!你要是不說,我就下去了。」
    出塵子急道:「我……我非說不可麼?」蕭峰道:不說也成,那就再見了。」出塵子下
把拉住他衣袖,道:「我說,我說。這座神木王鼎是本門的三寶之一,用來修習『化功大
法』的。師父說中,中原武人一聽到我們的『化功大法』,便嚇得魂飛散,要是見到這座神
木王鼎,非打得稀爛不可,這……這是一件希世奇珍,非同小可……」
    蕭峰久聞「化功大法」之名,知是一門污穢陰毒的邪術,聽得這神木王鼎用途如此,也
懶得再問,伸手托在出塵了腋下,順著山直奔而下。
    在這陡峭如牆的山壁疾衝下來,比之上去時更快更險,出塵子嚇得大聲呼叫,一聲呼未
息,雙腳已經著地,只嚇得臉如土色,雙膝發戰。
    那胖子道:「八師弟,你說了麼?」出塵子牙關格格互擊,兀自不出話來。
    蕭峰向著阿此道:「拿來」阿紫道:「拿什麼來啊?」蕭峰道:「神木王鼎!」阿紫
道:「你不是說放在馬夫人家裡麼?怎麼又向我要?」蕭峰向她打量,見她纖腰細細,衣衫
也甚單薄,身邊不似藏得有一座六寸來高的大鼎,心想:「這小姑娘狡猾得緊,陰魂不散的
跟著自己,也很討厭,便道:「這種東西蕭某得之無用,決計不會拿了不還。你們信也好,
不信也好,蕭某失陪了。」說著邁開大步,幾個起落,已將五人遠遠拋在後面。
    那四人震於他神威,要追還是不追,議論未定,蕭峰早已走得不知去向。
    蕭峰一口氣奔出七十餘里,這才找到飯店,飲酒吃飯。這天晚上,他在周王店歇宿,運
了一會功,便即入睡。到得半夜,睡夢中忽然聽到幾聲塵銳的哨聲,當即驚醒。過得片刻西
南角上有幾下哨聲,跟著東南角上也有幾下哨聲相應,哨聲塵鏡淒厲,正是星宿海一派門人
所吹的玉笛。蕭峰道:「這一干人到左近了,不必理會。」
    忽然之間,兩「嘰,嘰」的笛聲響起,相隔甚近,便發自這小客店中,跟著有人說道:
「快起身,大師哥到了,多半已拿住小師妹。」另一人道:「拿住了,你說她有能不能活
命?」先前那人道:「誰知道呢,快走,快走!」聽得兩推開窗子縱躍也房。
    蕭峰心想:「又是兩個星宿派門下弟子,沒料到小客店中也伏得有這種人,想是他們比
我先到,在客店中一聲不出,是以我並覺。那二人說不知阿紫能否活命,這小姑娘雖然歹
毒,我總不能讓她死於非命,否則如何對得起阿朱?」當下也躍出房去。
    但聽得笛聲不斷,此起彼應,漸漸移西向南方。他循聲趕去,片刻間便已趕上了從客店
中出來的那二人。他在二人身後十餘丈處不即不離跟著,翻琿兩個山頭。只見前面山谷中生
著堆火焰。火焰高約尺,色作純碧,鬼氣森森,和尋常火焰大異。那二人直向火焰處奔去,
到火焰之前拜倒在地。
    蕭峰悄悄走近,隱身石後,望將出去,只見火焰旁聚集了十多人,一色的麻葛布衫,綠
油油的火光照映之下,阿紫,她雙手已被鐵銬銬住,雪白的臉給綠火一映,看上去也甚詭
異。眾人默不作聲的注視火焰,左掌按胸,口中喃喃的不知說些什麼。蕭峰知道這些邪魔外
道各有呼的怪異儀式,也不去理會。他聽適才那名星宿弟子說「大師哥到了,多半已拿住了
小師妹」,見這十餘人有老有少,服飾一般無二,動作神態之中,也無哪一個特別顯出頤指
氣使的厝樣。
    忽聽得「嗚嗚嗚」幾下柔和的笛聲從東北方飄來,眾人轉過身子,齊向著笛聲來處躬身
行禮。阿紫小嘴微微翹,卻不轉身。蕭峰向著笛聲來處瞧去,只見一個白衣人影飄行而來,
腳下甚是迅捷,片刻間便走到火焰鼓氣一吹,那火焰陡地熄滅,隨即大亮,蓬的一聲響,騰
向半空,升起有丈許,這才緩緩降低,眾人高呼「:大師兄去力神奇令我等大開眼界。」
    蕭峰瞧那「大師兄」時,微覺詫異此人既是眾人的大師兄,該是個五六十歲的老者,豈
知竟是個二十七八歲的年輕人,身材高瘦,臉色青中泛黃,面目卻頗英俊。蕭峰適才見了他
和飄行而至的輕功和吹火技,知道他內力不弱,但這般鼓氣吹熄綠火,重又點旺,卻非內
功,料想是笛中藏著什麼引火的特異藥末。
    只聽他向阿紫道:「小師妹,你面子不小啊,這許多人為你勞師動眾,從星宿海千里迢
迢的趕到中原來。」
    阿紫道:「連大師哥也出馬,師妹的面子自然不小了,不過要是算我的靠山,只怕你們
大夥兒的份量還有點兒不夠。」那大師兄哼了一聲,道:「師妹從小由咱們師父撫減低養長
大,無父無母,打從哪裡忽色間又鑽了許多親戚出來的?只不過我爹爹、媽媽的姓名是個大
秘密,不能讓人隨便知道而已。」那大師兄道:「那麼師妹的父母是誰?」阿紫道:「說出
來嚇你一跳。你要我說麼,快開我了的手銬。」
    那大師兄道:「開你手銬,那也不難,你先將神木王鼎交出來。」阿紫道:「王鼎在我
姊夫那裡。三師哥、四師哥、七師哥、八師哥他們不肯向我夫要,我又有什麼法子?」
    那大兄向蕭峰日間所遇的那四人瞧去,臉露微笑,神色溫和,那四人卻臉色大變,顯得
害怕之極,出塵子道:「大……大……大師哥,這可不關我事。她……她姊夫本事太大,
我……我們追他不上。」那大師兄道:「三師弟,你來說。」
    那胖子道:「是,是!」便將如何遇見蕭峰,他如何接去四人鋼杖,如何將出塵子提上
山壁迫問等情一一說了,竟沒點急瞞。他本來行事說話都是慢吞吞地泰然自若,但這時對著
那大師兄,說話聲音發顫,宛如大禍監頭一般。
    那大師兄待說遠,點了點頭,向出塵子道:「你跟他說了什麼?」
    出塵子道:「我……我……」那大師兄道:「你說了些什麼?跟我說好了。」出塵子
道:「我說……我說……這座神木王鼎,是本門的三寶之一,是……是……練那個大法的。
我又說,師父說道,中原武人一聽到我們的化功大法,便嚇得魂飛魄散,若是見到這座神木
王鼎,非打得稀爛不可。我說這是一件稀世奇珍,非同小可,因些……因此靖他務必歸
還。」那大師兄道:「很好,他說什麼?」出塵子道:「他……他什麼也不說,就放我下來
了。」
    那大兄道:「你很好。你跟他說,這座神木王鼎是練咱們『化功大法』之用,深恐他不
知道『化功大法』是什麼東西,特別聲明中武人一聽其名,便嚇得魂飛魄散。妙極,妙極,
他是不是中原武人?」出塵子道:「我不……知……知道。」
    那大師兄道:「到底是知道,還是不知道?」他話聲溫和,可是出塵子這麼一剛強暴躁
之人,竟如嚇得魂不具體地說體一般,牙齒格格打戰,道:「我…格格…我……格格……
不……不……知……格格……知……格格……知道。」這「格格」之聲,是他上齒和下齒相
擊,自己難以制止。
    那大師兄道:「那麼他是嚇得魂飛魄散呢?還並不懼怕。」出塵子道:好像他……
他……格格……沒怎樣……怎麼……也不害怕。」那大師兄道:「你猜他這什麼不害怕?」
出塵子道:「「我猜不出,請……大……師哥告知。」那大師兄道:「中原武最怕咱們的化
功大法,而要練這門化功大法,非這座神木王鼎不可。這座王鼎既然落入他手中,咱們的化
功大法便便練不成,因此他就不怕了。」出塵子道:「是,是大師哥明見萬里,料敵如神,
師弟……師弟萬萬不及。」
    蕭峰日間和星宿派諸弟相遇,覺得諸人之中倒是這出塵子爽直坦白,對他較有好感,見
他對那大師兄怕得如此厲害,頗有出手相救之意,那知越聽越不成話,這矮子吐言卑鄙,拼
命的奉承獻媚。蕭峰便想:「這人不是好漢子是死是活,不怕事會。」
    那大師兄轉向阿紫,問道:「小妹夫到底是誰?」阿紫道:「他嗎?說出來只恐嚇你一
跳。」那大師兄道:「但說不妨,倘若真是鼎鼎大名英雄人物,我摘星子留意在心便了。」
    蕭峰聽他自報道號,心道:「摘星子!好大的口氣!瞧他適才飄行而來的身法,輕功早
然甚佳,卻也勝不過大理國的巴天石、四大惡人中的雲中鶴。」
    聽阿紫道:「他嗎?大師哥,中原武人以誰為首?」那大師兄摘星子道:「人人都說
『北喬峰,南慕容』難這二人都是你姊夫麼?」
    蕭峰氣往上衝,心道:「你這小子胡言亂語,瞧我叫你知道好歹。」
    阿紫格格一笑,說道:「大師哥,你說話也真有趣,我只有一姊姊,怎麼會有兩個姊
夫?」摘星子微笑道:「我不知道你只一個姊姊。嗯,就算只一個姊姊,有兩個姊夫也不希
奇啊。」阿紫道:「我姊夫脾氣大得很,下次我見到他時,將這句話說與他知,你就有苦頭
吃了。我跟你說,我姊夫便是丐幫幫主、威震中原的『北喬峰』便是。」
    此言一出,星宿派中見過蕭峰之人都是一驚,忍不住一齊「哦」一的一聲。這二師兄獅
鼻人道:「怪不得,怪不得。折在他的手裡,我也服氣了。」
    摘星子眉頭微蹙,說道:「神木王鼎落入了丐幫手中,可不大好辦了。」
    出塵子雖然害怕,多嘴多舌的脾氣卻改不了,說道:「大師哥,這喬峰早不是丐幫的幫
主了,你剛從西邊來,想來沒聽到中原武林最近這件大事。那喬峰,那喬峰,已給丐幫大伙
兒逐出幫啦!」他事不關已,說話便順暢了許多。
    摘星子吁了口氣,繃緊的臉皮登時鬆了,問道喬峰給逐出丐幫了麼?是真的麼?」
    那胖胖的三弟子道:「江湖上都這麼說,還說他不是漢人,是契丹人,中原英雄人人要
殺他而甘心呢。聽說此人殺父、殺母、殺師父、殺朋友、卑鄙下流,無惡不作。」
    蕭峰身山石之後聽著他述說自己這幾月來的不幸遭遇,不由得心中一酸,饒是他武功盡
世,膽識過人,但江湖間聲名如此難聽,為天下英雄所不齒,畢竟無味之極。
    只聽摘星子問阿紫道:「你姊姊怎麼會嫁給這種人?難道天下人都死光了?還是給他先
奸後娶、強逼為妻?」
    阿紫輕輕一笑,說道:「怎麼嫁他,我可不知,不過我姊姊給他一掌打了的。」
    眾人都「哦」的一聲。這些人心腸剛硬,行事狠毒,但聽喬峰殺父、殺母、殺師父、殺
朋友之餘,又殺死了妻子,手段之辣,天下少有,卻也不禁自愧不如,甘拜下風。
    摘星子道:「丐幫人多勢眾,確有點不易對付,去既然這喬峰已逐出幫,咱們還忌憚他
什麼?嘿嘿!」冷笑兩聲,說道:「什麼『北喬峰,南慕容』,那是他們中原武人自相標榜
的言語,我就不信這兩傢伙,能抵擋得了我星宿派的神功妙術!」
    那胖子道:「正是,正是,師弟們也都這麼想。大師哥武功超凡入聖,這次來到中原,
正將『北喬峰,南慕容』一起給宰了,挫折一中原武人的銳氣讓他們知我星宿派的厲害。」
    摘星子問道:「那喬峰去了那裡?」
    阿紫道:「他說是要到雁門關外,咱們一直追去,好歹要尋到他。」
    摘星子道:「是了!二、三、四、七、八、五位位師弟,這次監敵失機,你們該當何
罪?」那五人躬身道:「恭領大師哥責罰。」摘星子道:「咱們來到中原,要辦的事甚多,
要是依罪施罰,不免減弱了人手。嗯,我瞧,這樣吧……」說話未畢,左手一揚,衣袖中飛
出五點藍印印的火花出嗤嗤聲響。
    蕭峰鼻中聞到一陣焦肉之氣,心道:「好傢伙,這可不是燒人麼?」火光不義便熄,但
五人臉上痛苦的神色卻越來越厲害。蕭峰尋思:「這人所擲的是硫磺硝磷之類的火彈,料來
其中藏有毒物,是以火焰滅之後,毒性鑽入肌肉,反而令人更加痛楚難當。」
    只聽摘星子道:「這是小號的『鑠心彈。你們經厲一番練磨,耐力更增,下次再遇到勁
敵,也不會便即屈服,丟了我星宿派的臉面。」獅鼻子和那胖子道:「是,是,多謝大師哥
教5誨。」其餘三人運內力抗痛,無法開口說話。過了一炷香時分,~}五人的低聲呻吟和喘
聲才漸漸止歇,這一段時刻之中,星宿派弟子瞧著這五人咬牙切齒、強忍痛楚的神情,無不
膽戰心驚。
    摘星子的眼光慢慢轉向出塵子,說道:「八師弟,你洩漏本派重大機密,令本派重寶面
臨破之險,該受如何處罰?」出塵子臉色大變,突然間雙膝一屈,跪倒在地求道:「大
師……大師哥,我……我那時胡裡塗的隨口說了出來……你……你饒了我一命,以後……以
後給做牛做馬,不敢有半句怨言,不……不……敢有半他怨心。」說著連連磕頭。
    摘星子歎了口氣,說道:「八師弟,你我同門一場,苦是我力之所及,原也想饒了你。
只不過……唉,要是這次饒了你,以後還有誰肯遵守師父的戒令?你出手吧!本門的規矩,
你是知道的,只要你能打敗執法尊者,什麼罪孽便都免去了。我站起來,這就出手吧!」
    出塵子卻怎敢和他放對?只不住磕頭,咚咚有聲。
    摘星子道:「你不肯先出手,那麼就接我反招吧。」
    出塵子一聲大叫,俯道從地下拾起兩塊石頭,使輕向摘星擲去,叫道:「大師哥,得罪
了!」跟著又拾起兩塊石頭擲出,身子已躍向東開角上,呼呼兩響,又擲出兩塊石頭,一肉
球般的身子已遠遠縱開。他自知武功與摘星子差得太遠,只盼這六塊石頭能擋得一擋,便可
脫身逃走,此後袖揮動,在最先到的石頭上一帶,石反而出,向塵子後心砸去。
    蕭峰心想:「這人借力的功夫倒也了得,這是真實本領,並非邪法。」出塵子聽到背後
風專聲輕急,斜身左躍躲過。但摘星子拂出的第二塊石頭跟著又到,竟不容他有喘息餘地。
出塵子左足剛在地下一點,輕風襲背,第三塊石頭又已趕了過來。每一塊石頭擲去,都逼得
出塵子向跳了一大步,六大步跳過,他又已回到火焰之旁。
    只聽得拍的一聲猛響,第六塊石頭遠遠落下。出塵子臉色蒼白,手一翻,從懷中取出一
柄匕首,便往自己胸口插入。摘星子衣袖輕揮,一朵藍色火花撲向他手腕,嗤嗤聲響,燒炙
他腕上穴道。出塵子手一鬆,匕首落地。全大聲叫道:「大師哥慈悲!大師哥慈悲!」摘星
子衣袖一揮,一股輕風撲出,射向出塵子身上,著體便燃,衣服和頭髮首先著火。只見他在
地下液來液去,厲聲慘叫,一時卻又不死,焦臭四溢,情狀可怖。星宿前派眾門人只嚇得連
大氣出不敢透一口。
    摘星子道:「大家都不說話,嗯,你們覺得我下手太辣,出塵子死得冤枉,是不是?」
    眾人立即搶著說道:「出塵子死有餘辜,大師哥幫他煉體化骨,對他真是仁至義盡。」
「大師哥英明果斷,處置得適當之極,既不寬縱,又不過份,咱們敬佩萬分。」這傢伙洩露
本派機密,使師尊的練功至寶遭逢危難,本當凌遲碎割,讓他吃上七日七夜的苦頭這才處
死。大哥顧全同門義氣,這傢伙做鬼也感激大師哥的恩惠。」
    咱們人人有罪,請大師哥寬恕。」
    無數無恥的言語,夾雜在出塵子的慘叫狂號聲中。蕭峰只覺說不出的厭憎,轉過身來,
右足一彈,已悄沒聲的落在二丈以外,以摘星子如此功夫,竟也沒有察覺。蕭峰正要離去,
忽聽得摘星子柔聲問道:「小師妹,你偷盜師尊的寶鼎,交與旁人,該受什麼處罰?」蕭峰
一驚,心道:「只怕阿紫所受刑罰,比之也塵子更要慘酷十倍,我若袖手而去,心中何
安?」當即轉身,悄沒聲的又回到原來隱身之處。
    只聽阿紫說道:「我犯了師父的規矩,那不錯,大師哥,你想不想拿回寶鼎?」摘星子
道:「這是本門的三寶之一,當然非收回不可,如何能落入外人之手?」阿紫道:「我姊夫
的脾氣,並不怎樣太好。這寶鼎是我交給他的,如果我向他要回,他當然完整無缺的還我。
倘若外人向他要,你想他給不給呢?」
    摘星子「嗯」了一聲,說道:「那很難說。要是寶鼎有了些微損傷,你的罪孽可就更加
大了。」阿紫道:「你向他要,他無論如何是不肯交還的。大師哥武功雖高最多也不過將他
殺了,要想取回寶鼎,那可千萬難。」摘星子沉吟道:「依你說那便如何?」阿紫道:「你
們放開我,讓獨自到雁門關外,去向姊夫把寶鼎要回。這叫做將功贖罪,不過我得答允,以
後也不能向我施用什麼刑罰。」
    摘星子道:「這話聽來倒也有理。不過,小師妹啊,這麼一來,做大師哥的臉皮,可就
給你剝得乾乾淨淨了,從此之後,我再也不能做星宿派的大師兄了。我一放了你,遠走高
飛,跟著你姊夫逃之夭夭,我又到哪裡去找你?這寶鼎嘛,咱們是志在必得,只要不洩漏風
聲,那姓喬的未必便貿然毀去。小師妹,你出手吧,只要你打勝了我,你便是星宿派的大師
姊,反過赤我要聽你號令,憑你處分。」
    蕭峰這才明白:「原來他們的排行是以功夫強弱而定,不按照入門先後,是以他年紀輕
輕,卻是大師兄,許多比他年長之人,麼而是師弟。這麼說來,這些人相互間常常要爭奪殘
殺,那還有什麼同門之情、兄弟之義?」
    他卻不知,這個規矩正是宿派武功一代比一代更強的法門。大師兄權力極大,做師弟的
倘若不服隨時可以武功反抗,那時便以功夫定高低。倘若大師兄得勝,做師弟自然是任殺任
打,絕無反抗的余。要是師弟得勝,他立即一躍則升為大師兄,轉手將原來的大師兄處死。
師父睜睜的袖手旁硯,決不干預。在這規矩之下,人人務須努力進修,藉以自保,表面上卻
要不動聲色,顯得武功低微,以免引起大師兄的疑忌。出塵子膂力厲害,所鑄鋼杖又長又
粗,十分沉重,雖然排行第八,早引起摘星子的嫉忌,這次便藉故剪除了他。別派門人往往
練到一定造詣便即停滯不進,星宿派門人卻半天也不敢偷賴,永遠勤練不休。做大師兄的固
然提心吊膽,怕每個師弟向自己挑戰,而做師弟的,也老是在擔心大師兄找到自己頭上來,
但只要功夫練得強了,大師兄沒有必勝把握,就不會輕易啟釁。
    阿紫本以為摘星子瞧在寶鼎份上,會但加害自己,哪知他竟不上當,立時但要動手,這
一來可嚇得花容失色,但聽出呻吟叫喚之聲兀自未息,這命運轉眼便降到自己身上,只得顫
聲道:「我手足都被他們銬住了,如何跟你動手還招?你要害我,不光明正大的幹,卻使這
等陰謀詭計。」
    摘星子道:「很好!我先放。」說著衣袖一拂,一股勁氣直射入火焰之中。火焰中又分
出一道細細的綠火,便如一根水線般,向阿紫雙手之間的鐵銬上射去。
    蕭峰看得甚準,這一條火確不是去燒阿紫身體。但聽得嗤嗤輕響,過不多時,阿紫兩手
往外一分,鐵銬已從中分斷,但兩個鐵圈還是套在她手上,那綠火倏地縮回,跟著又向前射
出,這次卻是指向她足踝上的鐵鐐。也只片刻功夫,鐵鐐自己燒斷。蕭峰初見綠火燒熔鐵
銬,不禁暗自驚異摘星子內力好生了得,待再看到那綠火去燒腳鐐時,這次瞧得清楚,綠炎
所到之處,鐵鐐便即變色,看來還是那火焰中頗有古怪,並非純係出內力。
    星宿派眾門人不住口的稱讚:「大師哥的內功當真超凡入聖,非同小可。」我等見未
見,聞所未聞。當今之世,除了師尊之外,大師哥定然是天下無有條有敵。」「什麼『北喬
峰,南慕容』,叫他們來給大師哥提鞋子也不配。」「小師妹,現下你知道厲害了吧?可惜
懊悔已經遲了。」你一言,我一語,搶著說個不停。摘星子聽著這些謅庚之言,臉帶笑容,
微微點頭,斜眼瞧著阿紫。阿紫雖然心思靈巧,卻也想不出什麼妙計來脫出眼前的大難,只
盼他們說之不休,摘星子遲出手越好,但這些翻來復至去說了良久,再也想不出什麼新鮮意
思來了,聲音終於漸漸低下去。
    摘星子緩緩的道:「小師妹,你這就出招吧!」阿紫顫聲道:「我不出招。」摘星子
道:「為什麼?我看還是出招的好。」
    阿紫道:「我不跟你打,明知打你不過,又何必多費氣力?你要殺我,儘管殺好了。」
    摘星子歎道:「我並不想殺你。你這樣一位美貌可愛的小姑娘,殺了你實在可惜,不過
這叫做無法可施。小師妹,你出招吧,你殺了我,你就可以做大師姊了。星宿派中,除了師
父之外,誰都要聽你的號令了。」
    阿紫道:「我小小女子,一生一世永遠不會武功蓋過你,你其實不用忌我。」
    摘星子歎道:「要是你不犯這麼大的罪孽,我自然永遠不會跟你為難,現下……嗯……
我是愛莫能助了。小師妹,你接招吧!」說著袖子一揮一,一股勁風撲向火焰,一道綠色火
線便向阿紫緩緩射去,似乎他不想一時便殺了她,是以火焰去甚緩。
    阿紫驚叫一聲,向右躍開兩步。那火焰跟著迫來。阿紫又退一步,背心已靠到蕭峰藏身
的大石頭之前。摘星子催動內力,那道火焰跟著逼了過來。阿紫已退無可退,正要想向旁縱
躍,摘星子衣袖揮動,兩股勁風分襲左右,令她無法閃避,正面這道綠火卻越逼越近。
    蕭峰眼見綠火離她臉孔已不到兩尺,近了一寸,又近一寸,便低聲道:「不用怕,我來
助你。」說著從大石後面伸手過去,抵住她背心,又道:「你運力向火焰擊過去。」
    阿紫正嚇得魂散,突然聽到蕭峰聲音,當真喜出望外,想也不想,便一掌拍出,其時蕭
峰的內力已注入她體內,她這一掌勁力雄渾。那道綠色火焰倏地縮回兩尺。
    摘星子大吃一驚,眼見阿紫已成為俎上之肉,正想賣弄功夫,逼得綠火在她臉盤旋來
去,嚇得她大聲驚叫,在眾同門前顯足了威風之後這才取她性命,哪想到她小小年紀,居然
有這等厲害內力,實是大出料之外。他星宿派的武功,師父傳授之後,各人自行修練,到底
造詣如何,不等臨敵相鬥或是同門自殘,那是誰也不知道的。因此阿紫這一掌拍出,意將綠
炎逼回,眾人都是「哦」的一聲,雖均感驚訝,卻誰也沒疑心有人暗助,只道阿紫天資聰
明,暗中將功夫練得造詣極深。
    摘星子運力送回,綠火又向阿紫臉上射去,這一次使力極猛,綠火去勢奇快。阿紫「嚶
嚀一聲,不知如何抵勁力已消,她身子避開,綠火射到石上,嗤嗤直響。蕭峰低聲道:「左
掌拍過去,隔斷火焰!」阿紫心道:「這法兒挺妙!」左手一揚,一股掌力推向綠火中腰,
綠火登時斷為兩截,前半截火焰無後力相繼,在岩石上燒了一回,便漸漸弱下去。
    摘星子心想:「這股火焰倘若熄了,那便是在眾同門前輸了一陣,這銳氣如何能挫?」
當即催動掌力,又將能綠火射向岩石,要將那斷了根本的綠火接應回來。
    阿此只覺背上手掌中內力源源送來,若不拍出,說不定自己身子也要炸裂了,當下右手
急揮,直擊出去。蕭峰內力渾厚無比,輸到阿紫體內後威力雖減,但若她能善於動用,對摘
星子功個出其不意,極可能便一擊而勝。只是她驚恐之餘,這一掌拍出去匆匆忙忙,呼的一
聲響,這道細細的綠火應手而滅,雖是勝了一仗,卻未損到摘星分毫。
    但這麼一來,星宿派人門同已相顧失色。那七師弟不識時務,還向要大師哥捧場,說
道:「大師哥,你功力真強,小師妹這一掌拍來,最多也不過將『神火』拍熄一些,卻哪裡
奈何得了你?」這幾句話他是心拍大師兄馬屁,但摘星子聽來,卻是有如向他諷剌一般,突
然間衣袖射到了七師弟臉上。綠火略一燒炙,便縮回,那人已雙手掩面,蹲在地下,殺豬也
似叫將起來。
    摘星子剛將七弟整治了一下,隨即左掌斜拍,一道綠火又向阿紫射來。這次的綠火卻粗
得多了,聲勢洶洶,照映得阿紫頭臉皆碧。
    阿紫拍出掌力,抵住綠火,不令近前。那綠火登時便在半空僵住,焰頭前進得一兩寸,
又向後退了一兩寸。黑暗之中,便似一條綠色長蛇橫臥空際,輕輕擺動,顏色又是鮮艷,又
是詭異,光芒閃爍不定。
    摘星子連催三次掌力,都給阿紫擋回,不由得又是焦躁,又是憤怒,再催兩次掌力仍是
不得前時,驀地裡一股涼意從背脊上升向後頸:「她,她……她餘力未盡,原來一直在作弄
我。難到師父偏心,暗中將本門最上乘的功夫傳了她?我……我這可上了她的當啦!」想到
此處,心下登時怯了,手上掌力便即減弱,那條綠色長蛇快如閃電般退向火堆。
    摘星子厲聲大喝,掌力加盛,綠火突然化作一個斗大的火球,向阿紫疾衝過來。阿紫右
掌急拍,卻擋不住為球的衝勢,左掌忙又推出,雙掌並力,才擋住為球。
    只見一碧綠的火球在空中骨碌碌的迅速轉動,眾弟子喝起采來,都說:「大師哥功力神
妙,這一次小丫頭可就糟糕啦!」「小師妹,你還逞什麼強?乘早服輸,說不定大師哥還能
給你一條路生。」
    阿紫不住催動掌力,但蕭峰送來的掌力雖強,終究是外來之物,她運用之際不能得心應
手。摘星子和她僵持片刻,已發覺了她內力弱點所在,突然間雙眉往上一豎,右手食指點兩
點,火焰堆中嗤嗤兩聲輕響,爆出幾朵火花,猶如流星一般,分從左右襲向阿紫,來勢迅速
之極。阿紫音「啊喲!」她雙手掌力已凝聚在火之上,再也分不出手來抵擋,無可奈何之
中,只得側身閃避。但兩朵火在摘星子內力催動之下,立即追來。
    蕭峰眼見阿紫已無力與抗,當下左掌微一揚,一股掌力輕輕推出,阿紫形閃動之際,兩
條腰帶飄將起來,一飄一拂,兩朵火花迅速無倫的向星子激射回去。
    摘星子只嚇目瞪口呆,一怔之間,兩朵火花已射到身前,急忙躍起,一朵火花從他足底
下飛過。兩名師弟喝采:「好功夫,大師兄了不起!」采聲未歇,第二朵火花已大規奔向他
小肚。摘星子身在半空,如何還能向上撥高?嗤的一聲響,火花已燒上他肚腹。摘星子
「啊」的一聲大叫,落了下來。那團大火球也即回入火焰堆中。
    眾弟子眼望阿紫,臉上都現出敬畏之色,均想:「看來小師妹功力不弱,大師兄未必一
定能夠取勝,我喝采不要喝得太響了。」
    摘星子神色慘淡,伸手打開髮髻,長髮下垂,覆在臉上,跟著力咬舌尖,一口鮮血向火
焰中噴去。那火焰忽地一暗,隨即大為明亮,耀得眾人眼睛也不易睜開。眾弟子還是忍不住
大聲喝采:「大哥好功力,令我們大開眼界。」摘星子猛地身子急旋,如陀螺般連轉了十多
個圈子,大袖拂動,整個火焰堆陡地撥起,便如一座火牆般向阿紫壓來。
    蕭峰知摘星子所使的是一門極厲害的邪術,平生功力已盡數凝聚在這一擊之中。這人雖
然奸惡,但和他無怨無仇何必跟他大鬥,當下反掌為抓,抓住阿紫背心,便想拉了她就此離
去。忽呼得阿紫叫道:「阿朱姊姊,阿朱姊姊,你親妹子給人家這般欺侮,你也不給我出
氣?」蕭峰一怔:「她在叫喚阿朱,我……我……就此一走了事麼?」
    蕭峰微一遲疑那綠火來得快極,便要撲到阿紫身上,只得雙掌齊出,兩股輕風拍向阿紫
的衣袖。碧焰映照之下,阿紫兩隻紫色衣袖鼓風飄起,向外送出,蕭峰的輕力已推向那堵綠
色的光牆。
    這片碧焰在空中略一停滯,便緩緩向摘星子面前退去,摘星子大驚,又在舌尖上一咬,
一口鮮血再向火焰噴去,火焰一盛,回了過來,但只時得兩尺,便給蕭峰的內力逼轉。眾弟
子見阿紫的衣袖鼓足了輕風,便如是風帆一般,都道這小師妹的內功高強之極,那想得到她
背後另外有人。
    摘星子此時臉上已無半點血色,一口口鮮血不住向火焰中吐去。他噴出一口鮮血,功力
便減弱一分,這已是騎虎難下,只得硬拚到底,但盼將紫燒死了,立即離去,慢慢再修練復
元,否則給其他師弟瞧出破綻,說不定乘機便來揀這現成便宜,又來向他挑戰。他不斷噴出
鮮血,但在蕭峰雄渾的內力之前,碧焰又怎能再衝前半尺?
    蕭峰從對方勁之中,察覺他真氣越來越弱,即將油盡燈枯,便凝氣向阿紫道:「你叫他
認輸便是,不用鬥了。」
    阿紫叫道:「大師哥,你鬥過我啦,只須跪下求饒,我不殺你便是。你認輸吧!」摘星
惶急異常,自知命在頃刻,聽了阿紫說話,忙點了點頭。阿紫道:「你幹什麼不開口?你不
說話,便是不肯認輸。」摘星子又連連點頭,卻始終不說話,他凝運全力與蕭峰相抗,只要
一開口停送真氣,碧焰卷將過來,立時便將他活活燒死。
    眾同門紛紛嘲罵起來:「摘星子,你打輸了,何不跪下磕頭!」「這等膿包貨色,也出
來現世,星宿派的臉也給你丟光啦!」「小師妹寬洪大量,饒你性命,你還硬撐什麼面子?
開口說話啊,開口說話啊!」「摘星子,十年之前,我就知道你是生宿派中最大的敗類。小
師今日清理門戶,立下豐功偉績,當真是我宿派中興的大功臣。」「你陰謀暗算師尊,企圖
投靠少林派,幸好小師妹拆穿了你的奸謀。你這混帳畜生,無恥之尤!」小師妹神功奇妙,
除了師尊,普天下算她最為厲害,我早就看了出來。」「摘星子你自己偷盜了神木王鼎,卻
反咬一口,誣賴小師妹,當真是活得不耐煩了。」
    蕭峰聽這干曜見風使帆,捧強欺弱,一見摘星子處於下風,立即翻臉相向,還在片刻之
前,這些人將大兄贊成是並世無敵的大英雄,這時卻罵得他狗血淋頭,比豬狗也還如,心
想:「星宿老魔收的弟子,人品都這麼奇差,阿紫自幼和這些人為伍,自然也是行止不端
了。」見摘星子狠狽之極,當下不為已甚,內勁一收,的一雙衣袖便即垂下。
    摘星子神情委頓,身子搖搖幌幌,突然間雙膝一軟,坐倒在地。阿紫道:「大師哥,你
怎麼啦?服了我麼」摘星低聲道:「我認輸啦。你……你別……別叫我大師哥,你是咱們的
大師姊!」
    眾弟子齊聲歡呼:「妙極!妙極!大師姊武功蓋世,星宿派中有這樣一位傳人,咱們星
宿派更加要名揚天下了。」大師姊,你快去宰了那什麼『北喬峰,南慕容』,咱星宿派中原
唯我獨尊。」另一人道:「你胡說八道!北喬峰是大師姊的姊夫,入怎麼殺得?」「有什麼
殺不得?除非他投入咱們星宿門下,甘願報輸。」
    阿紫斥道:「你們瞎說些什麼?大家別作聲。」眾弟子登時鴉雀無聲。
    陳紫笑瞇瞇的向摘星子道:「本門規矩,更挽傳人之後,舊的傳人該當如何處置?」摘
星子額頭冷汗涔涔而下,顫聲道:「大大……大師姊,求你……求你……」阿紫格格嬌笑,
說道:「我真饒你,只可惜本門規矩,不能壞在我的手裡。你出招吧!有什麼本事,盡力向
我施展好了。」
    摘星子知道自己命運已決,不再哀求,凝氣雙掌,向火堆平平推出,可是他內力已盡,
雙掌推出,火焰只微微顫動了兩下,更無動靜。
    阿紫笑道:「好玩,好玩,真好玩!大師哥,你的法術怎忽然不靈了?」向前跨出兩
步,雙掌拍出,一道碧焰吐出,射向摘星子身上。阿紫內力平平,這道碧焰去勢既緩,也甚
是鬆散黯淡,但摘星子此刻已無絲毫還手餘地,連站起來逃命的力氣也無。碧焰一射到他身
上,霎時間頭髮衫著火,狂叫慘號聲中,全身都裹入烈焰之中。
    眾弟子頌大起,齊贊大師姊功力出神入化,替星宿派除去了一個為禍多年敗類,稟承師
尊意旨,立下了大功。
    蕭峰雖在江湖上見過不少慘酷凶殘之事,但阿紫這樣一秀麗清雅、天真可愛的少女,行
事竟這般毒辣。他心中只感說不出厭惡,;輕輕歎了口氣,撥足便行。
    阿紫叫道:「姊夫,姊夫,你別走,等一我等我。」星宿派諸弟子見巖之後突然有人現
身,而二弟子、三弟子等人認得便是蕭峰,都是愕然失色。
    阿紫又叫:「姊夫,你等等我。」搶步走到蕭峰身邊。這時摘星子的慘叫聲越來越響,
他嗓音尖銳,加上山谷中的回聲,更是難聽。蕭峰皺眉道:「你跟著我幹什麼?你做了星宿
派傳人,成了這一群人的大師姊,不是心滿意足了麼?」阿紫笑道:「不成。」壓低聲音
道:「我這大師姊是混來的,有什麼稀罕?姊夫,我跟你一起到雁門關外去。」蕭峰聽著摘
星子的呼號之聲,不願在這地方多耽,快步向北行去。
    阿紫和他並肩而走,回頭叫道:「二師弟,我有事去北方。你們在這裡附近等我回來,
誰也不許擅自離開,聽見了沒有?」眾弟子一齊搶上幾步,恭恭敬敬的躬身說道:「謹領大
師姊法旨,眾師弟不敢有違。」隨即紛紛稱道:「頌:「恭祝大師姊一路平安。」「恭祝大
師事事如意。」恭祝大師姊旗開得勝,馬到功成。」「大師姊身負如此神功,天下事有什麼
辦不了?這般恭祝,那也是多餘的了。」
    阿紫回手揮了幾下,臉上忍下住露出得意的笑容。
    蕭峰在白雪映照之下,見到她秀麗的臉上滿是天真可愛的微笑,便如新得了個有趣的玩
偶或是好吃的糖果一般,若非適才親眼當睹,有誰能信她是剛殺了大師兄、新得天下第一大
邪派傳人之位。蕭峰輕輕歎息一聲,覺塵世之間,事事都是索然無味。
    阿紫問道:「姊夫,你歎什麼氣?說我太也頑皮麼?」蕭峰道:「你是頑皮,是太過殘
忍兇惡。咱們成信男子,這麼幹那也罷了,你是小姑娘,怎麼也這般下手不容情?」阿紫
道:「你是明知故問,還是真的不知道?」說著側過了頭,瞧蕭峰,臉上滿是好奇的神色。
蕭峰道:「我怎麼會明知故問?」
    阿紫道:「這就奇了,你怎麼會不知道?我這個大師姊是假的,是你給我掙來的只不過
他們都不出來而已。要是我不殺他,終有一日會給瞧出破綻,那時候你又未必在我身邊,我
的性命自然勢必送在他手裡。我要活命,便非殺他不可。」
    蕭峰道:「好吧!那定要跟我去雁門關,又幹什麼?」阿紫道:「姊夫,我對你說老實
話了,好不好?你聽不聽?」蕭峰心道:「好啊,原來你一直沒跟我說老實話,這時候才
說。」說道:「當然好,我說怕你不說老實話。」阿紫格格的笑了幾聲,伸手挽住他臂膀,
道:「你也有怕我的事?」蕭峰歎道:「我怕你的事多著呢,怕你闖禍,怕你隨便害人,怕
你梆出古里古怪的事來……」阿紫道:「你怕不怕我給人家欺侮,給人家殺了?」蕭峰道:
「我受你姊姊重托,當然要照顧你。」阿紫道:「要是我姊姊沒托過你呢?倘若我不是阿朱
的妹子呢?」蕭峰哼了一聲,道:「那我又何必睬你?」
    阿紫道:「我姊姊就那麼好?你心中就半點也瞧我不起?」蕭峰道:「你姊姊比你好上
千倍萬倍,阿紫,你一輩子永遠比不上她。」說到這裡,眼眶微紅,語音頗為酸楚。
    阿紫嘟起小嘴,悻悻的道:「既然阿朱樣樣都比我好,那麼你叫她來陪你吧,我可不部
你了。」說了轉身便走。
    蕭峰也不理睬,自管邁步而行,心中卻不由得傷感:「倘若阿朱陪我在這雪地中行真
走,倘若她突然發嗔,轉身而去,我當然立刻便追趕前去,好好的陪個不是。不,我起初就
不會惹她生氣,什麼事都會順著她。唉,阿朱對我柔順貼,又怎會向我生氣?」
    忽聽得腳步聲響,阿紫又奔了回來,說道:「姊夫,你這人也忒狠心,說等便不等,沒
半點仁慈心腸。」蕭峰嘿的一聲,笑了出來,說道:「你也說什麼仁慈心腸。阿紫,你聽誰
說過『仁慈』兩字?」阿紫道:「聽我媽媽說的,她說對人不要凶狠霸道,要仁慈些才
是。」蕭峰道:「你媽媽的話不錯,只可惜你從小沒跟媽媽在一起,卻跟著父學了一肚子的
壞心眼兒。」阿紫笑道:「好吧!姊夫以後我跟我在一起,多向你學些好心眼兒。」
    蕭峰嚇一跳,連連搖手,忙道:「不成,不成!你跟我這個粗魯匹會有什麼好?阿紫,
你走吧!你跟我在一起,我老是心煩意亂,要靜下來好好想一下事情也不行。」阿紫道:
「你要想什麼事情,不如說給我聽,我幫你想想。你這人太好,挺容易上人家的當。」蕭峰
又是好氣,又是好笑,說道:「你一個小女孩兒懂得什麼?難道我想不到的事情,你反而想
到了。」阿紫道:「這個自然,有許多事情,你說什麼也想不到的。」
    她從地下抓起一雪來,捏成一團,遠遠的擲了出去,說道:「姊夫,你到雁門關外去幹
什麼?」蕭峰搖頭道:「不什麼。打獵牧羊,了此一生,也就是了。」阿紫道:「誰給你做
飯吃?誰給價錢做衣穿?」蕭峰一怔,他可從來沒想過這種事情,隨口道:「吃飯穿衣,那
還不容易?咱們契丹人吃的是羊肉牛肉,穿的是羊皮牛皮,到外為家,隨遇而安,什麼也不
用操心。」阿紫道:「你寂寞的時候,誰陪你說話?」蕭峰道:「我回到自己族人那裡,自
會結識同族的朋友。」阿紫道:「他們說來說去,儘是打獵、騎馬、宰牛、殺羊,這些話聽
多了,又有什麼味道?」
    蕭峰歎了口氣,知道她的話不錯,無言可答。
    阿紫道:「你非去遼國不可麼?你不回去,在這裡喝酒打架,死也好,活也好,豈不是
轟轟烈烈、痛快得多麼」
    蕭峰聽她說:「在這裡喝打架,死也好,活也好,豈不是轟轟烈烈、痛快得多麼「這句
話,不由胸口一熱,豪氣登生,抬起頭來,一聲長嘯,說道:「你這話不錯!」
    阿紫拉拉他臂膀,說道:「姊夫,那你就別去啦,我也不回星宿海去,只跟著你喝酒打
架。」蕭峰笑道:「你是星宿派的大師姊,人家沒了傳人,沒了大師姊,那怎成?」阿紫
道:「我這個大師姊是混來的,同露出馬腳,立時就性命不保,雖說好玩,也不怎麼了不
起。我還是跟道你喝酒打架好的玩。」蕭峰微笑道:「說到喝酒,你酒量太差,只怕喝不到
一碗便醉了。打架的本事不行,幫不了我忙,反而要我幫你。」
    阿紫悶悶不樂,鎖起了眉頭,來回走了幾步,突然坐倒在地,放聲大哭。蕭峰倒給嚇一
跳,忙問:「你……你……你幹什麼?」阿紫不理,仍是大哭,甚為哀切。
    蕭峰一向見她處處佔人上風,便是給星宿派擒住之時,也是倔強不屈,沒想到她會如此
若惱的大哭,不由得手足無措,又問:「畏,畏,阿紫,你怎麼啦?」阿紫抽抽噎噎的道:
「你走開,別來管我,讓我在這裡哭死了,你才快活。」蕭峰微笑道:「好端端一個人,口
哭是哭不死的。」阿紫哭道:「我偏要哭死給你看!」
    蕭峰笑道:「你慢慢在這裡哭吧,我可不能陪你了。」說著撥步便行,只走出奇怪,回
頭一望,只見她俯伏雪地之中,一動也不動。蕭峰心中暗笑:「小子孩兒撒癡撒嬌,我若去
理睬她,終究理不勝理。」當下頭也不回的逕自去了。
    他走出數里,回頭再望,這一帶勢曠,一眼瞧去並無樹木山坡阻擋,似乎阿紫仍是一動
不動的躺著。蕭峰心下猶豫:「這女孩兒性子古怪之極,說不定真的便這麼躺著,就此不身
起來。」又想:「我已害死了她姊姊,就算不聽阿朱的話,不去照料她,保護她終不能激死
了她。」一想到阿朱,不由得胸口一熱當即快步從原路回來。
    奔一阿紫身邊,果見她俯伏於地,仍和先前一模一樣,半他也沒轉動地位,蕭峰走上兩
步,突然一怔,只見她嵌在數寸厚的積雪之國,身旁積雪竟全不融化,莫非果然死了?他一
驚之下,伸手去摸她臉頰,著手處肌膚上一片冰冷,再探她鼻息,也是全無呼吸。蕭峰見過
她詐死欺騙自己親生父母,知道她星宿派中有一門龜息功夫,可以閉住呼吸,倒也並不如何
驚慌,於是伸指在她肋脅下點了兩點,內力自她穴道中透了進去。
    阿紫嚶嚀一聲,緩緩睜眼來,突然間櫻口一張,一枚藍晃晃的細針急噴而也,射向蕭峰
眉心。
    蕭峰和她相距不過尺許,說什麼也想不到她竟會突施暗算,這根毒針來得甚是勁急,他
武功再高,在倉卒之際,咫尺之間要想避去,也萬萬不能。他想也不想,右手一揚,一股渾
厚雄勁之極的掌風劈了出去。
    這一掌實是他生平功力所聚,這細細一的一枚鋼針在尺許之內急射過來,要以無質的掌
風將之震開,所使的掌力自是大得驚人。他一掌擊出,身子同時盡力向右斜出只聞取一陣淡
淡的腥臭之氣,毒針已從他臉頰旁控過相距不過許,委實凶險絕倫。
    便在此時,阿紫的身軀也被他這一掌推了出去,哼也不哼,身子平平飛出,拍的一聲,
摔在十餘丈外,她身子落下後又在雪地上滑了數丈,這才停住。
引言 使用道具
phil65.tw
王爵 | 2008-3-8 21:30:54

第二十六章 赤手屠熊搏虎
    蕭峰於千多鈞一發中逃脫危難,暗叫一聲:「慚愧!」第一個念頭便是:「這妖女心腸
好毒,竟使這歹招暗算於我。」想到星宿派的暗器定是厲害無比,毒辣到了極點倘若這一下
給射中了,活命之望微乎其微,不由得心中怦怦亂跳。
    待見阿紫給自己一掌震出十餘夫,不禁又是一驚:「啊喲,這一掌她怎經受得起?只怕
已給我打死了。」身形一晃,縱到她身邊只,見她雙目緊閉,兩道鮮血從嘴角流了出來,臉
如金紙,這一次是真的停呼吸。
    蕭峰登時呆了,心道:「我又打死了她,又打死了阿朱的妹妹。她……她臨死時叫我照
顧她的妹妹,可是……可是……我又打死了她。」這一怔本來只是霎息之間的事,但他心神
恍惚,卻如經歷了一段極才的時刻。他搖了搖頭,忙伸掌按住阿紫後心,將真氣內力拚命送
將過去。過了好一會,阿紫身子微微一動。蕭峰大喜,叫道:「阿紫,阿紫,你別死,我說
什麼也要救活你。」
    但阿紫只動了這麼一下,又不動了。蕭峰甚是焦急,當即盤膝在雪地,將阿紫輕輕扶
起,入在自己身前,雙掌按住她背心,將內力緩緩輸入她體內。他知阿紫受傷極重,眼下只
有令他保住一口氣,暫得不死徐圖挽救,因此以真氣輸入她的體內,也是緩緩而行。過得一
頓飯時分,他頭冒出絲絲白氣,已是全力而為。
    這麼連續不斷的行功,隔了小半個時辰,阿紫身子微微一動,輕輕叫了聲:「姊夫!」
蕭峰大喜,繼續行功,卻不跟她說話。只覺她身子漸漸溫暖,鼻中也有了輕微呼吸。蕭峰心
怕功一虧一簣,絲毫不停的運送內力,真至中午時分,阿紫氣息稍勻,這才將她橫抱懷中,
快步而行,卻見她臉上已沒半點血色。
    他邁開腳步,走得又快又穩,左手仍是按在阿紫背心,不絕的輸以真氣。走了一個多時
辰,來到一個小市鎮,鎮上並無客店。只得再向北行,奔出二十餘里,才尋到一家簡陋的客
店。這客也無店小二,便是店言自行招呼客人。蕭峰要店主取來一碗熱湯,用匙羹妥了,慢
慢餵入阿紫口中。但只她只喝得三口,便盡數嘔了出來,熱中滿是紫血。
    蕭峰甚是優急,心想阿紫這一次受傷,多半治不好了,那閻王敵薛神醫不知到了何,就
算薛神醫便中身邊,也未必能治。當日阿朱為少林寺掌門方丈掌力震盪,並百親身所受,也
已驚險萬狀,既敷了太行山譚公的治傷靈膏,又蒙恭神醫施救,方得治癒。他雖知阿紫性命
難保,卻不肯就此罷手,只是想:「我就算累得筋疲力盡,真氣內力全部耗竭,也要支持到
底。我不是為了救她,只是要不負阿朱的囑托。」
    他明知阿紫出暗算於暗算於他在先,當此處境,這掌若不擊出,自己已送命在她手中。
他這等武功高強之人,一遇危難,心中想也不想,自然而然的便出手御害解難。他被迫打傷
阿紫,就算阿朱在場,也決不會有半句怪責的言語,這是阿紫自取其禍,與旁人無干,但就
因阿朱不能知道,蕭峰才覺得萬分對她不起。
    這一晚他始終沒合眼安睡,真到次日,不斷以真氣維繫阿紫的性命。當日阿朱受傷,蕭
峰只在她氣息漸趨微弱之時,這才出手,這時阿紫卻片刻也離不開他手掌,否則氣息立時斷
絕。
    第二晚仍是如此。蕭峰功力雖強,但兩日兩晚的勞頓下來,畢竟也疲累之極。小客店中
所藏的兩罈酒早給喝得壇底向天,要店主到別處去買,偏生身邊又沒帶多少銀兩。他一天不
吃飯毫不要緊,一天不喝酒就難過之極,這時漸漸的心力交瘁,更須以酒提神,心想:「阿
紫身上想必帶有金錢。」
    解開她衣囊,果見有三隻小小金元寶、幾錠碎銀子。他取了一錠銀子,包好衣囊,見衣
囊上連有一根紫色絲帶,另一端繫在她腰間。蕭峰心想:「這小姑娘廑慎得很,生怕衣囊掉
了。這些叮叮噹噹的東西繫在身上,可挺不舒服。」伸手去解繫在她腰帶上的絲帶扭結。這
結打得很實,單用一隻手。費好一會功夫這才解開,一抽之下,只覺絲帶另一端行系得有
物。那物卻藏在她裙內。
    他一放手,拍的一聲,一件物落下地來,竟是一座色作深黃的小小木鼎。
    蕭峰歎了口氣,俯身拾起,放在桌上。木鼎彤琢甚是精細,木質堅潤似似玉,木理之中
隱隱約約的泛出紅絲。蕭峰知道是星宿派修煉「化功大法」之用,心生厭憎,只看了兩眼,
也便不加理會,心想:「這小姑娘當真狡獪,口口聲聲說這神木王鼎已交了給我,哪知卻系
在自己裙內。料得好同門一來相信確是在我手中,二來也不便搜及她的裙子,是以始終沒有
發覺。唉,今日她性命難保,要這等外之物何用?」
    當下招呼店主進來,命他持銀兩去買酒買肉,自己繼續以內力保住阿紫的性命。
    到第四日早上,實在支持不住了,只得雙手各握阿紫一隻手掌,將她摟在懷裡,靠在自
己的胸前,將內力從她掌心傳將過去,過不多時,雙目再也睜不開來迷迷糊糊終於合眼睡著
了。但總是掛念著阿紫的生死,睡不了片刻,便又驚醒,幸她他入睡之後,真氣一般的流
動,只要手掌不與阿紫手掌相離,她氣息便不斷絕。
    這般又過了兩天,眼見阿紫一口氣雖得勉強吊住,傷勢卻沒半點好轉之象,如此因居於
這家小客店中,如何了局?阿紫偶爾睜開眼來,目光迷茫無神,顯然仍是人事不知,更是一
句話也不會說。蕭峰苦思無策,心道:「只得抱了她上路,到道上碰碰運氣,在這小客店中
苦耽下去,終究不是法子。」
    當下左手抱了阿紫,右後拿了她衣囊塞在懷中,見到桌上那木鼎,尋思:「這等害人的
物事,打碎了吧!」待要一掌擊出,轉念又想:「阿紫千辛萬苦的咨得此物。眼看她的傷是
她不了啦。臨死之時迴光反照取也來給她瞧上一瞧,讓她安心而死,勝於抱恨而終。」
    於是伸手取過木鼎,鼎一入手,便覺內中有物蠕蠕而動,他好生奇怪,凝神一看,只鼎
側有五個銅錢大的圓孔,木鼎齊頸處有一道細縫,似乎分為兩截。以小指與無名指挾住鼎
身,以大拇指與中指挾住上截木鼎向左一旋,果然可以轉動。轉了幾轉,旋開鼎蓋,向鼎中
瞧去,不禁又是驚奇,又有些噁心,原來鼎中有兩隻毒蟲正在互相咬嚙,一隻是蠍子,另一
只是蜈蚣,翻翻滾滾,鬥得著實厲害。
    數日前將大鼎放到桌上時,鼎內顯然並無毒蟲,這蜈蚣與蠍子自是不久之前爬入鼎中
的。蕭峰料知這是星宿派收集毒蟲毒物的古怪法門,將木鼎一側,把蜈蚣和蠍子倒在地下,
一腳踏死,然後旋上鼎蓋,包入衣囊。結算了店帳,抱著阿紫,沖風冒雪的向北行走。
    他與中原豪傑結仇已深,卻又不原改裝易容,這一路向北,越行越近大宋京城汴梁,非
與中土武林人物相遇不可,一來不原再怨殺人,二來這般抱著阿紫,與人動手著實不便,是
以避開了大路,盡揀荒僻的山野行走。這般奔行數百里,居然平安無事。
    這一日來到一個大市鎮,見一家藥材店外掛著「世傳儒醫王通治贈診」的木牌,尋思:
「小地方也不會有什麼名醫,但也不妨去請教一下。」於是抱了阿紫,入內求醫。
    那儒醫通治搭阿紫的脈息,瞧瞧蕭峰,又搭搭阿紫的脈息,再瞧瞧蕭峰,臉上神色十分
古怪,忽然伸出手指,來搭蕭峰的腕脈。
    蕭峰怒道:「大夫,是請你看我妹子的病,不是在下自己求醫。」王通治搖了搖頭,說
道:「我瞧你有病,神不知不清,心神顛倒錯亂,要好好治一治。」蕭峰道:「我有什麼神
知清?」王通治道:「這位姑娘脈息已停,早就死了,只不過身子尚未僵硬而已。你抱著她
來看什麼醫生?不是心神錯亂麼?老兄,人死不能復生,你也不可太過傷心,還是抱著令妹
的屍體,急速埋葬,這叫做入土為安。」
    蕭峰哭笑不得,但想這醫生的話也非無理,阿紫其實早已死了,全仗著自己的真氣維繫
著她一線生機,尋常醫生如何懂得?他站起身來,轉身也門。
    只見一管家打扮的人匆匆奔進藥店叫道:「快,快,要最好的老山人參。我家老太爺忽
然中風,要斷氣了,要人參吊一吊性命。」藥店掌櫃忙道:「是,是!有上好的老山人
參。」
    蕭聽了「老山人參,吊一吊性命」這話,登時想起,一人病重將要斷氣之時,如果餵他
幾口濃濃的參湯,往往便可吊住氣息,多活得一時三刻,說幾句遺言這情形他也知道,只是
沒想到可以用阿紫身上。但見那掌櫃取出一隻紅木匣子,珍而重之的推開匣蓋,現出三枝手
指粗的人參來。蕭峰曾聽人說過,人參越粗大越好,表皮上皺紋愈多愈深,便愈名貴,如果
形如人身,頭手足俱全,那便是年深月久的極品了。這三枝人參看來也只尋常之物,並沒什
麼了不起。那管家揀了一枝,匆匆走了。
    蕭峰取出一錠金子,將餘下的兩枝都買了。藥店中原有代客煎藥之具,當即熬成參湯,
慢慢餵給阿紫喝了幾口。她這一次居然並不吐出。又餵她喝了幾口後,蕭峰察覺到她脈博跳
動略有增強,呼吸似也順暢了些,不由得心中一喜。
    那儒醫生王通治在一旁瞧著,卻連連頭,說道:「老兄,參得不來易,踹蹋了甚是可
惜。有參又不是靈芝仙草,如果連死人也救得活,有錢之人就永運不死了。」
    蕭峰這幾日片刻也不能離開阿紫,心中耶悶已久,聽得這王通治在一旁囉哩囉唆,冷言
冷語,不由得怒從心起,反手便想一掌擊出,但手臂微動之際,立即克制:「亂打不會武功
之人,算什麼英雄好漢?」當即收住了手,抱起阿紫,奔出藥店,隱隱聽到王通治還在冷笑
言:「這漢子真是糊塗,抱著個死人奔人奔來奔去,看來他自已也是命不久矣!」這大夫卻
不知自己適才已到鬼門關去轉了一遭,蕭峰這一掌若是一怒擊出,便是十個王通治,也統通
不治了。
    蕭峰出了藥店,尋思:「素聞老山人參產於長白山一帶苦寒之地,不如便去碰碰運氣。
雖然要救活阿紫是千難萬難,但只要能使她在人間多留一日,阿朱在天之靈,心中出必多一
分喜慰。」
    當下折向右,取道往東北方而去。一路上遇到藥店,便進去購買我參,後來金銀用完
了,老實不客氣的闖進店去,伸手便取,幾名藥店夥計又如何阻得住?阿紫服食大量人參之
後,居然偶爾能睜開眼來,輕輕叫聲:「姊夫!」晚間入睡之時,若有幾個時辰不給她接續
真氣,她也能自行微微呼吸。
    如些漸行漸寒,蕭幾終於抱著阿紫,來到長白山中,雖說長白山中多產人參,但若不熟
知地勢和採參法門的老年參客,便是尋上一年半載,也未必能尋到一枝。蕭峰不斷向北,路
上行人漸稀,到得後來,滿眼是森林長草,高坡堆雪,連行數日,竟一個人也見不到。不由
得暗暗叫苦:「糟了,糟了!遍地積雪,卻如何挖參?還是回到參的集散之地,有錢便買,
無錢便推搶。」於是抱著阿紫,又走了回來。
    其時天寒地凍,地下積雪數尺,難行之極,若不是他武功卓絕,這般抱著一人行走,就
算不凍死,也陷在大雪之中,脫身不得了。
    行到第三日上,天色陰沉,看來大風雪便要刮起,一眼望將出去,前後左右儘是皚皚白
雪,雪地中別說望不見行人足印,連野獸的足跡也無。蕭峰四顧茫然,便如處身於無邊無際
的大海之中。風聲尖銳,在耳邊呼嘯來去。
    蕭峰知道已迷路,數次躍上大樹�望,四下裡儘是白雪覆蓋的森林,又哪裡分得出東西
南北?他生怕阿紫受寒,解開自己長袍將她裹在懷裡。他雖然向來天不怕、地不怕,但這時
茫茫宇宙之間,似乎便剩下他孤另另一人,也不禁頗有懼意。倘若真的只是他一人,那也罷
了,雪海雖大,終究困他不住,可是他懷中還抱著個昏昏沉沉、半生不死的小阿紫!
    他已接連三天沒有吃飯,想打只松雞野兔,卻也瞧不見半點影子,尋思:「這般亂闖,
終究闖不出去,且在林中憩息一宵,等雪住了,瞧到日月星辰,便能辨別方向。」在林中找
了個背風處,撿些枯柴,生起火來。火堆燒得大了,身上便頗有暖意。他只餓得腹中咕咕直
響,見樹根處生著些菌,顏色灰白,看來無毒,便在火堆旁烤了一行,聊以充飢。
    吃了二十幾隻草菌後,精神略振,扶著阿紫靠在自己胸前烤火,正要閉眼入睡,猛聽得
「嗚嗶」一聲大叫,卻是虎嘯之聲。蕭峰大喜:「有大蟲送上門來,可有慮肉吃了。」側耳
聽去共有兩頭老虎從雪地中奔馳而來,隨即又聽到吆喝之聲,似是有人在追逐老虎。
    他聽到人聲,更是喜歡,耳聽得兩頭大蟲向西急奔,當即把阿紫輕輕放在火堆旁,展開
輕功,從斜路上迎了過去。這時雪下得正大,北風又勁,捲得漫天儘是白茫茫的一團。
    只奔出十餘丈,便見雪地中兩頭斑斕猛虎咆哮而來,後面一條大漢身披獸皮,挺著一柄
長大鐵叉,急步追逐。兩頭猛虎軀體巨大,奔跑了一陣,其中一頭便回頭咆哮,向那獵人撲
去。那漢子虎叉挺出,對準猛,虎的咽喉剌去。這猛虎行動便捷,一掉頭,便避開了虎叉,
第二頭猛虎又向那人撲去。
    那獵人身手極快,倒轉鐵叉,拍的一聲,叉柄在猛虎腰間重重打了一下。那猛虎吃痛大
吼一聲,挾著尾巴,掉頭便奔。另一頭老慮也不再戀戰,跟著走了。蕭峰見這獵人身手矯
健,膂力難強,但不似會什麼武功,只是熟知野獸習性,猛虎尚未撲出,他鐵叉又候在虎頭
必到之處,正所謂料敵機先,但要一舉刺死兩頭猛虎,看來卻也不易。
    蕭峰叫道:「老兄,我來幫我打虎。」斜剌裡衝將過去,攔住的兩頭猛虎的去路。那獵
人見蕭陡然衝出,吃了一驚,大聲呼喝叫嚷,說的不是漢人語言。蕭峰不他說些什麼,當下
也不理會,提起右手,對準頭老虎額腦門便是一掌,砰的一聲響,那頭猛虎翻身摔了個斛
鬥,吼聲如雷,又向蕭峰撲來。
    蕭峰適才這一掌使了七成力,縱是武高強之士,受在身上也非腦漿迸裂不可,但猛虎頭
堅骨粗,這一記裂石開碑的掌力打在頭上,居然只不過摔了個斛,又即撲上。蕭峰讚道:
「好傢伙,存儲有你的!」側身開,右手自上而下斜掠,擦的一聲,斬在猛虎腰間。這一斬
他加了一成力,那猛虎向前衝出幾步,腳步蹣跚,瑚即沒命價縱躍奔逃。蕭峰搶上兩步,右
手一挽,已抓住了虎尾,大喝一聲,左手也抓到了虎尾之上,奮力,雙手使勁回拉,那猛虎
正自發力前衝,被他這麼一拉,兩股勁力一迸,虎身直飛向半空。
    那獵人提著鐵叉,正在和另一頭猛廝鬥,突見蕭峰竟將猛虎摔向空中,這一驚當真非同
小可。只見那猛虎在半空中張開大口,伸出利爪,從空撲落。蕭峰一聲斷喝,雙掌齊出,拍
一聲悶響,霹在猛虎的肚腹之上。虎腹是柔軟之處,這一招「排雲雙掌」正是蕭峰的得意功
夫,那大蟲登時五臟碎裂,在地下翻滾一會,倒在雪中死了。
    那獵人心下好敬佩,人家空手斃虎,自己手有鐵叉,倘若連這頭老虎也殺下了,豈不叫
小覷了?當下左剌一叉,右剌一叉,一叉又一叉往老虎身上招呼。那猛虎身中數叉,更激發
了凶性,露出白森森的牙齒,縱身向那人撲去。
    那獵人側身避開,鐵叉磺戮,噗的一聲,剌剌入猛虎的頭頸,雙手往上一抬,那猛虎慘
號一聲中,翻倒在地。那人雙臂使力,將猛虎牢牢的釘在雪地之中。但聽得客喇喇一聲一
響,他上身的獸皮衣服背上裂開一條大縫,露出光禿禿的背脊,肌肉虯結,甚是雄偉。蕭峰
看了暗讚一聲:「好漢子!」只見那頭猛虎肚腹向天,四隻爪子凌空亂搔亂爬,過了一會,
終於不動了。
    那獵人提起鐵叉,哈哈大笑,轉過身,向蕭峰雙手大拇指一翹,說了幾句話。蕭峰雖不
懂他的言語,但瞧這神情,知道他是稱讚自己英雄了得,於是學著他樣,也是雙手大拇指一
翹,說道:「英雄!英雄!」
    那人大喜,指指自己鼻尖,說道:「完顏阿骨打!」蕭身料想這地他姓名,便也指指自
己的鼻尖,道:「蕭峰:」那人道:「蕭峰?契丹?」蕭峰點點頭,道:「契丹!你?」抻
手指著他詢問。那人道:「完顏阿骨打!女真!」
    蕭峰素聞遼國之東、高麗之北有個部族,名叫女真,族人取悍善戰,原來這遠顏阿骨打
便是女真人。雖然言語不通,但茫茫雪海中遇到一個同半,總是歡喜,當下比劃手勢,告訴
他還有一個同半,提起死虎,向阿紫躺臥之處走去。阿骨打拖了死虎,跟隨其後。
    猛虎新死,血未凝結,蕭峰倒提虎身,割開虎喉,將虎血灌入阿紫口中。阿紫睜開來,
卻能吞嚥虎血,喝了十餘口才罷。蕭峰甚喜,撕下兩打虎腳,便在火堆上烤了起來。阿骨打
見他空手撕爛虎身,如撕熟雞,這等手勁實是見所未見,聞所未聞,呆呆的瞧著他一雙手,
看了半晌,伸手出掌去輕輕撫摸他手腕手臂,滿臉敬仰之爭。
    虎肉烤熟後,蕭峰和阿骨打吃了個飽。阿骨打做手勢問起意,蕭峰打手勢說是挖掘人參
替阿紫醫病,以致迷路。阿骨打哈哈大笑,一陣比劃,說道要人參容易緊,隨我去要多少有
多少。蕭峰大喜,站起身來,左手抱起的阿紫,右手便提起了一頭死虎。阿骨打又是拇指一
翹,讚他:「好大的氣力!」
    阿骨打對這一帶地勢甚熟,雖在大風雪中也不會迷路。兩人走了兩天,到第三天午間,
蕭峰見雪地中腳印甚多。阿骨打連打勢,說道離族人已近。果然轉過兩山坳,只見東南方山
坡上黑壓壓的紮了數百座獸皮營帳。阿骨打撮唇作哨,營帳中便有人迎了出來。
    蕭峰隨阿骨打走近,只見每一度營帳前都生了火堆,火堆旁圍滿女人,在補獸皮、醃獵
獸肉。阿骨打帶著蕭峰走向中間一座最大的營帳,挑帳而入。蕭峰跟去。帳中十餘人圍坐,
正自飲酒,一見阿骨打,大志聲歡呼起來。阿骨打指著蕭峰,連比帶說,蕭峰瞧著他的模
樣,料知他是在敘述自己空手斃虎的情形。眾人紛紛圍到蕭峰身邊,伸手翹起大拇指,不住
口的稱讚。
    正熱鬧間,走了一個買賣人打扮的漢人進來,向蕭峰道:「這位爺台,會說漢話麼?」
蕭峰喜道:「會說,會說。」
    問起情由,原來此處是女真族長的帳幕。居中那黑鬚老者便是族長和哩布。他共有十一
個兒子,個個英雄了得。阿骨打是他次子。這漢人名許卓誠,每年冬天到這裡來收購人參、
毛皮,真到開春方去。許卓誠會說女真話,當下便做了蕭峰的通譯。女真人與契丹人本來時
相攻戰,但最敬佩的是英雄好漢。那完顏阿骨打精明幹練,極得父親喜愛,族人對他也都甚
是愛戴,他即沒口子的讚譽蕭峰,人人便也不以蕭峰是契丹人為嫌,待以上賓之禮。
    阿骨打讓出自己的帳幕給蕭峰和阿紫居住。蕭峰推謝了幾句,阿骨打執意不肯。蕭峰見
對方意誠,也就住了進去。當晚女真族人大擺筵席,歡迎蕭峰,那兩頭猛虎之肉,自也作了
席上之珍。蕭峰半月來唇不沾酒,這時女真族人一皮袋、一皮袋的烈酒取將出來,蕭峰喝了
一袋又是一袋,意志酣暢。女真人所釀的酒入口辛辣,酒味極劣,但性子猛烈,常人喝不到
小半袋便就醉了,蕭峰連盡十餘袋,卻仍是面不改色。女真人以酒理宏大為真好漢,他如何
空手殺虎,眾人並不親見,但這般喝酒,便十個女真大漢加起來也比不過,自是人人敬畏。
許卓誠見對他敬重,便也十分奉承於他。蕭峰閒居無事,日間和阿骨打同去打獵,天黑之
後,便跟著許卓誠學說女真話。學得四五成後,心想自己是契丹人,卻不會說契丹說,未免
說不過去,於是又跟他學契丹話。許卓誠多在各地行走,不論契丹話、西夏話、或女真話都
說得十分流利。蕭峰學話的本事並不總明,但女真話和契丹話都還較漢話容易,時日既久,
終於也能辭右可達意,不必再需通譯了。
    匆匆數月,冬盡春來,阿紫每日以人參這糧,傷勢頗有起色。女真人在荒山野嶺中挖得
的人參,都是年深月久的上品,真比黃金也還貴重。蕭峰出獵一次,定能打得不少野獸,挽
了參來給阿紫當飯吃。縱是豪富之家。如有一小姐這般吃參,只怕要吃窮了。蕭峰每日仍須
以內力助她運氣,其時每一兩次已足,不必像先前那般掌不離身。阿紫有時勉強也說幾句
話,但四肢乏力,無法動彈,一切起居飲食,全由蕭峰照料。他念及阿朱的深情,甘任其
勞,反覺多服待阿紫一次,便多答了阿朱一分,心下反覺欣慰。
    這一日阿骨打率領了十餘名族人,要到北山嶺去打大熊,邀蕭峰同去,說道大熊毛皮既
厚,油脂又多,熊掌肥美,熊膽更於治傷極具靈效。蕭峰見阿紫精神甚好,自己盡可放心出
獵,便欣然就道。一行人天沒亮便出發了,直趨向北。
    其時已是初夏,冰雪消融,地下泥濘,森林中滿是爛枝爛葉,甚是難行,但這些女真人
腳力輕健,仍走極快。到得午間,一名老獵人叫了起來:「熊!熊」各人順著他所指之處瞧
去,只是遠處爛泥地中一大大的腳印,隔不多遠,又是一個,正是大熊的足跡。眾人興高采
烈,跟著腳印追去。
    大熊的腳掌踏在爛泥之中,深及數寸,便小孩也會跟蹤,一行人大聲吆喝,快步而前。
只見腳印一路向西,後來離了泥濘的森林,來到草原之上,眾人奔得更加快了。
    正奔馳間,忽聽得馬蹄聲大作,前面塵頭飛揚,一大隊人馬疾馳而來。但見一頭大黑熊
轉身奔來,後面七八十人各乘高頭大馬,吆喝追逐,這些人有的手執長矛,有的掌著弓箭,
個個神情剽悍。
    阿骨打叫道:「是契丹人!他們人多,快走!快走!」蕭峰聽說是自己族人,心走親近
之意,見阿骨打等轉身奔跑,他卻並不便行,站著看個明白。
    那些契丹人叫了起來:「女真蠻子,放箭!放箭!」只聽颼颼之聲不絕羽箭紛紛射來。
蕭峰心下著惱:「怎地沒來由的一見面便放箭,也不問個清楚。」幾枝箭射到身前,都給他
伸手撥落。卻叫得「阿的一聲慘叫,那女真老獵人背心中箭,伏地而死。
    阿骨打領眾人奔到一土坡之後,伏在地下,彎弓搭箭,也射倒了兩名契丹人。蕭峰處身
其間,不知幫哪一邊才好。
    契丹人的羽箭一一拍落,大聲叫道:「幹什麼啊?」為什麼話也沒說,便動手殺人!阿
骨打在坡叫道:「蕭峰,蕭峰,快來他們不知你是契丹人!」
    便在此時,兩名契丹人挺著長矛,縱馬向蕭峰直衝過來,雙矛齊起,分從左右剌到。
    蕭峰願傷害自己族人,雙手分別抓住矛桿,輕輕一抖,兩名契丹倒撞下馬。蕭峰以矛桿
挑起二人身子擲出。那二人在半空中啊啊大叫,飛回本陣,摔在地下,半響爬不下起來。阿
骨打等女真人大聲叫好。
    契丹人中一個紅袍中年漢子大聲吆喝,發施號令。數十名契丹人展開兩翼,包抄過來,
去攔截阿骨打等人的後路。那紅袍人身周,尚擁著數十人。
    阿骨打見勢頭不妙,大聲呼嘯,招呼族人和蕭峰逃走。契丹人箭如雨下,又射倒了幾名
女真人。女真獵人強弓硬弩,箭無虛發,頃刻間也射死了十來名契丹騎士,只是寡不敵眾,
邊射邊逃。
    蕭峰見這些契丹人蠻不講理,雖說是自己族人,卻也顧不得了,搶過一張硬弓,颼颼颼
颼,連發四箭,每一枝箭都射在一名契丹我的肩頭或是大腳,四人都摔下馬來,卻沒送命。
這紅袍人幾聲吆喝,那些契丹人縱馬追來,極勇悍。
    蕭峰眼見同來的夥伴之中,只有阿骨打和五名青年漢還在一面奔逃,一面放箭,其餘的
都已被契丹人射死。大草原上無處隱蔽,看來再鬥下去,連阿骨打都要被殺。這些時候來女
真人對自己待若上賓,倘連好朋友遇到危難也不能保護,還說什麼英雄好漢?但若大殺一
陣,將這些契丹人殺得知難而退,勢必多傷本族族人的性命,只有擒住這個為首的紅袍人,
逼他下令退卻,方能使兩下罷鬥。
    他心念已定,以契丹語大聲叫道:「喂,你們快退回去!如果再不退兵,我可要不客氣
了。」呼呼呼三聲響處,三枝長矛迎面擲來。蕭峰心道:「你這些人當真不知好歹!」身形
一矮,向那紅袍人疾衝過去。阿骨打見他涉險,叫道:「使不得,蕭峰快回來!」
    蕭峰不理,一股勁的向前急奔。從契丹人紛紛呼喝,長矛羽箭都他身上招呼。蕭峰接過
一枝長矛,折為兩截,拿了半截矛身,便如是一把長劍一般,將射來的兵刃一一撥開,步懷
履如飛,直搶到那紅袍人馬前。
    那紅袍人滿腮虯髯,神情威武,見蕭峰功到,竟毫不驚慌,從左右護衛手中接過三枝標
搶,颼的一搶向蕭峰擲來。蕭峰一伸手,便接住了標槍,待第二枝槍到,又已接住。他雙臂
一振,兩枝標搶激射而出,將紅袍人的左右護衛剌下馬來。紅袍人喝道:「好本事!」第三
槍迎面又已擲到。蕭峰左掌上伸,撥轉槍頭,借力打力,那標槍激射如風,插入了紅袍人坐
騎的胸口。
    那紅袍人叫聲「啊喲!」躍離馬背。蕭峰猱身而上,左臂伸出,已抓住他右肩。只聽得
背後金刃剌風,他足下一點,向前彈出丈餘,托托兩聲響,兩枝長矛插入了地下。蕭峰抱著
那紅袍人向左躍起,落在一名契丹騎士身後,將他一掌打落馬背,便縱馬馳開。
    那紅袍人揮拳歐擊蕭峰面門。蕭峰左臂只一挾,那人便動彈不得。蕭峰喝道:「你叫他
們退去,否則當場便挾死了你。」紅袍人無奈,只得叫道:「大家退開,不用鬥了。」
    契丹人紛份搶到蕭峰身前,想要救人。蕭峰以斷矛矛頭對準紅袍人的右頰,喝道:「要
不要剌死了他?」
    一名契丹老者喝道:「快開咱們道領,否則立時把你五馬分屍。」
    蕭峰哈哈大笑,呼的一掌,向那老者凌空劈了過去。他這一掌意在立威,嚇倒眾人,以
免多有殺傷,是以手上的勁使得十足,但聽得砰的一聲巨響,那契丹老漢為掌力所激,從馬
背上直飛了出去,摔出數丈之外,口中狂噴鮮血,眼見不活了。
    眾超丹人從未見過這等劈空掌的神技,掌力無影無蹤,猶如妖法,不約而同的一齊勒馬
退後,神色驚恐異常,只怕蕭峰向自己一掌擊了過來。
    蕭峰叫道:「你再不退開,我先將他一掌死!」說著舉起手掌,作勢要向那紅袍人頭頂
擊落。
    紅袍人叫道:「你們退開,大家後退!」眾人勒馬向後退了幾步,但仍不肯就此離去。
    蕭峰尋思:「這一帶都是平原曠野,倘若放了他們的首領,這些契丹人騎馬追來,終究
不能逃脫。」向紅袍人道:「你叫他們八匹馬過來。」紅袍人依言吩咐。契丹騎士牽了八匹
過來,交給阿骨打。
    阿骨惱恨這些契丹人殺他同伴,砰的一拳,將一名牽馬的契丹騎士打個觔斗。契丹雖然
人眾,竟不敢還手。蕭峰又道:「你再下號令,叫各人將坐騎都宰了,一匹也不能留。」
    那紅袍人倒也爽快,竟不這爭辨,大聲傳令:「人人下馬,將坐騎宰了。」眾人騎士毫
不思索的躍下馬背,或用佩刀,或用長矛,將自己的馬匹都殺死了。
    蕭峰沒料到眾武士竟如此馴從,暗生讚佩之意,心想:「這紅袍人看來位望著實不低,
隨口一句話,眾武士竟半他違拗的意思也無。契丹人如此軍令嚴明,無怪和宋人打杖,總是
勝多敗少。」說道:「你叫各人回去,不許追來。有一個人追來,我斬你一隻手;有兩個人
追來,我斬你雙手;四個人追來,斬你四肢!」
    紅袍人氣得鬚髯戟張,但在他挾持之下,無可奈何,只得傳令道:「各人回去,調動人
馬,直搗女真人巢穴!」眾武士齊聲道:「遵命!」一齊躬身。
    蕭峰掉馬頭,等阿骨打等人六人都上了馬,一行向東來原路急馳回去。馳出數里後,蕭
峰見契丹人果然並不追來,便躍到另一匹坐騎鞍上,讓那紅袍人自乘一馬。
    八人馬不停蹄的回到大營。阿骨打向父親和哩布稟告如何遇敵、如何得蒙蕭峰相救、如
何擒得契丹的首領。和哩布甚喜,道:「好,將那契丹狗子押上來。」
    那紅袍人進入帳內,仍是神威武,直立不屈。和哩布知他是契丹的貴人,問道:「你叫
什麼名字?在遼國官居何職?」那人昂然道:「我又不是你捉來的,你怎配問我?」契丹人
和女真人都有慣例,凡俘虜了敵人,便是屬於俘獲者私人的奴隸。和哩布哈哈笑,道:「她
得是!」
    那紅袍人走到蕭峰身前,右腿一曲,單膝下跪,右手加額,說道:「主人,你當真英雄
了得,我打你不過,何況我們人多,仍然輸了。我為你俘獲,絕無怨言。你若放我回去,我
以黃金五十兩、白銀五百兩、駿馬三十匹奉獻。」
    阿骨打的叔父頗拉蘇道:「你是契丹大貴人,這樣的贖金大大不免夠,蕭兄弟,你叫他
送黃金五百兩、白銀五千兩駿馬三百匹來贖取。」這頗拉蘇精明能幹,將贖金加了十倍,原
是漫天討價之意。本來黃金五十兩、白銀五百兩、駿馬三十匹,以女真人生活之簡陋,已是
罕有的巨財,女真人和契丹人交戰數十年,從未聽見過如此額的贖款,如果這紅袍人貴人不
肯再加,那麼照他應許的數額接納,也是一筆大橫財了。
    不料那紅袍人竟不躊躇,一答允:「好,就是這麼辦!」
    帳中一干女存儲人聽了都旭大吃一驚,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契丹、女真兩族族人撒
謊騙人,當然也不是沒有,但交易買賣,或是許下諾言,卻向來一是一,說二是二,從無說
後不作數的,何況這時談論的是贖金數額,倘若契丹人繳納不足,或是意欲反悔,這紅袍人
便不能回歸本族,因此空言許諾根本無用。頗拉蘇還怕他被俘後驚慌過甚,神智不清,說
道:「喂,你聽清楚了沒有?我說的是黃金五百兩、白銀五千兩、駿馬三百匹?」
    紅袍人神態傲慢,冷冷的道:「黃金五百兩、白銀五千兩、駿馬三百匹,何足道哉?我
大遼國富有天下,也不會將這區區之數放在眼內。」他轉身對著蕭峰,神色登然轉為恭謹,
道:「主人,我只聽你一人吩咐,別人的話,我不再理了。」頗拉道:「蕭峰兄弟,你問問
他,他到底是遼國的什麼貴人大官?」蕭峰還未出口,那人道:「主人,你若定要問我出身
來歷,我只有胡亂捏造,欺騙於你,諒你也難知真假。但你是英雄好漢,我也是英雄好漢,
我不願騙你,因此你不用問了。」
    蕭峰左手一翻,從腰撥出佩刀,右掌擊向刀背,拍的一地聲,一柄刀登時彎了下來,厲
聲喝道:「你膽敢不說?我手掌在你腦袋上這麼一劈,那便何?」
    紅袍人卻不驚惶,右手大拇指一豎,說道:「好本領,好功夫!今日得見當世第一的大
英雄,真算不枉了。蕭峰英雄,你以力威逼,要我違心屈從,那可辦不到。你要殺便殺。契
丹人然鬥你過,骨氣卻跟你是一般的硬朗。」
    蕭峰哈哈大笑,道:「好,好!我不在這裡殺你。若是我一刀將你殺了,你未必心服,
咱們走得遠遠的,再去惡鬥一場。」
    和哩布和頗拉蘇齊聲勸道:「蕭峰兄弟,這人殺了可惜,不如留著收取贖金的好。你若
生氣,不妨用木棍皮鞭狠狠打他一頓。」
    蕭峰道:「不!他要充好漢,我偏不給他充。」向女真借了兩枝長矛,兩副弓箭,拉著
紅袍人的手腕,同出大帳,自己翻身上馬,說道:「上馬吧!」紅袍人毫不畏縮,明知與蕭
峰相鬥是死無疑,他說要再鬥一場,直如貓兒捉住了耗子,要戲弄一番再殺而已,卻也凜然
不懼,一躍上馬,逕向北去。
    蕭峰縱馬跟隨其後,兩人馳出數里。蕭峰道:「轉向西行!」紅袍人道:「此地風景甚
佳,我就死在這裡好了。」蕭峰道:「接住!」將長矛、弓箭擲了過去。那人一一接住,大
聲道:「蕭峰英雄,我明知不是對手,但契丹人寧死不屈!我要出手了!」蕭峰道:「且
慢,接住!」又將自己手中的長矛和弓箭擲了過去,兩手空空,按轡微笑。紅袍人大怨,叫
道:「你要空手和我斗相,未免唇人太甚!」
    蕭峰頭道:「不是!蕭某生平敬重的是英雄,愛惜的是好漢。你武功雖不如我,卻是大
大的英雄好漢,蕭某交了你這個朋友!你回自族去吧。」
    紅袍人在吃一驚,問道:「什……什麼?」蕭峰微微笑道:「我說蕭某當你是好朋友,
讓你平安回家!」紅袍人從鬼門關中轉了過來,自是喜不自勝,問道:「你真放我回
去?……你……到底是何用意?我回去將贖多再加十倍,送來給你。」蕭峰怫然道:「我當
你是朋友,你如何不當我是朋友?蕭峰是堂堂漢子,豈貪身外的財物?」
    紅袍人道:「是,是!」擲下兵刃翻身下馬,跪倒在地,俯首下拜,說道:「多謝恩公
饒命。」蕭峰跪下還禮,說道:「蕭峰不殺朋友,也不敢受朋友跪拜。倘若是奴隸之輩,蕭
某受得他的跪拜,也就不肯饒他性命。」紅袍人更加喜歡,站起身來,說道:「蕭英雄,你
口口聲聲當我是朋友,我就跟你結義為兄弟,如何?」
    蕭峰藝成以後,便即入了丐幫。幫中輩份分得甚嚴,自幫主,副幫主以下,有傳功、執
法長老,四大護法長老,以及各舵香主、八袋弟子、七袋弟子以至不負布袋的弟子。他只有
積功遞叵,卻沒的人拜把子結兄弟,只有在無錫與段譽場酒,相互傾慕,這才結為金蘭之
交。這時聽那紅袍人這般說,想起當年在中原交遍天下英豪,今日落得蠻幫索居,籌委實落
魄之極,居然有人提起此事,不禁感慨,又見這紅袍人氣度豪邁,著是條好漢子,便道:
「甚好,甚好,在下蕭峰,今年三十一歲。尊兄貴庚?」那人笑道:「在下耶律基,卻恩
公?你是大了一十三歲。」蕭峰道:「兄長如何還稱小弟為恩公?你是大哥,受一拜。」說
著便拜了下去。耶律基急忙還禮。
    兩人當下將三長箭插在地下,點燃箭尾羽毛,作為香燭,向天拜了八拜,結為兄弟。
    耶律心下甚喜,說道:「兄弟,你姓蕭,倒似是我契丹人一般。」蕭峰道:「不瞞兄長
說,小弟原是契丹人。」說著解開衣衫,露出胸口剌著的那個青色狠頭。
    耶律基一見大喜說道:「果然不錯,你是我契丹的後族族人。兄弟,女真之地甚是寒
苦,不如隨我同赴上京,共享富貴。」蕭峰道:「多謝哥哥艱好意,可是小弟素來貧賤,富
貴生活是過不來的。小弟在女真人那裡居住,打獵吃酒,倒也逍遙快活。日後思念哥哥,自
當前來遼國尋訪。」他和阿紫分別已久,記掛她傷勢,道:「哥哥,你早些回去吧,以免家
人的部屬牽掛。」當下兩人行禮面別。
    蕭峰掉轉馬頭回來,只見阿骨打率領了十餘名族人前來迎接。原來阿骨打見蕭峰久不去
歸,深恐中了那紅袍人的詭計,放心不下,前來接應。蕭峰說起已釋放他回遼。阿骨打也是
個大有見識的英雄,對蕭峰的財輕重義,豁達大度,深為讚歎。
    一日蕭峰和阿紫骨打閒談,說起阿紫所以受傷,乃系誤中自己掌力所致,雖用人參支持
性命,但日久不愈,甚是煩惱。阿骨打道:「蕭大哥,原來你妹子的病是外傷,咱們女真人
醫治打傷跌損,向來用虎筋、虎骨的熊膽三味藥物,很有效驗,你怎麼不試一試?」蕭峰大
喜道:「別的沒有,這虎筋、虎骨,這裡再不多過,至於熊膽嗎,我出力去殺熊便是。」當
下問明用法,將虎筋、虎骨熬成了膏,喂阿紫服下。
    這日一早,蕭峰獨自往深山大澤中去獵熊。他孤身出獵,得以盡量施展輕功,比之隨眾
打獵方便得多。第一日沒尋到黑熊蹤跡,第二日便獵到了一頭。他剖出熊膽,奔回營地,喂
著阿紫服了。這虎筋、虎骨、熊膽更是難覓。薜神醫雖說醫道如神,終究非藥物不可,將老
山人參給病當飯吃,固非他財力所能,而要像蕭峰那樣,隔不了幾開天便去弄一兩副新癬熊
膽來給阿紫服下,卻也決計難以辦到。這一日,他正在帳前熬虎骨膏藥,一名女真人匆匆過
來,說道:「蕭大哥,有十幾個契丹人給你送禮物來啦。」蕭峰點點頭,心知是義兄耶律基
遣來。只聽得馬蹄聲響,一列馬緩緩過來,馬背上都馱滿了物品。
    為首那契丹隊長聽耶律基說過蕭峰的相貌,一見到他,老遠便跳下馬來,快步搶前,拜
伏在地,說道:「主人自和我蕭大爺別後,臣念得緊,特命小人室裡送上薄禮,並請蕭大爺
赴上京盤桓。」說著磕了幾個頭,雙手呈上禮單,神態恭謹之極。
    蕭峰接了禮單,笑道:「費心了,你請起吧!」打開禮單,見是契丹文字,便道:「我
不識字,不用看了。」室裡道:「這薄禮是黃金五千兩、白銀五萬兩、錦緞一千匹、上等麥
子一千石、肥牛一千頭、肥羊五千頭、駿馬三千匹,此外尚有諸般服飾器用。」
    蕭峰聽愈驚,這許多禮物,比之頗拉蘇當口所要的贖金更多了十倍,他初見十餘匹馬馱
著物品,已覺禮物太多,倘若照這隊所言,不知要多少馬匹車子才裝得下。
    室裡躬身道:「主人怕牲口在途中走散損失,是以牛羊馬匹,均多備了一成。托賴主人
和蕭大爺洪福,小人一行路上沒遇上風雪野獸,牲口損失很小。」蕭峰歎道:「耶律基哥哥
想這等周到,我若不受,未免辜負了他的好意,但若盡數收受,卻又如何過意得去。」室裡
道:「主人再三囑咐,蕭大爺要是客氣不受,小人回去必受重罰。」
    忽聽得號角聲嗚嗚吹起,各處營帳中的女真人執了刀槍弓箭,紛紛奔出。有人大呼傳
令:「敵人來襲,預備迎敵。」蕭峰向號角聲傳來處望去,只見塵頭大起,似有無數軍馬向
這邊行進。
    室裡大聲叫道:「各位勿驚,這是蕭大爺的牛羊馬匹。」他用女真話連叫數聲,但一干
女真並不相信,和哩布、頗拉蘇、阿骨打等仍是分率族人,在營帳之西列成隊伍。
    蕭峰第一次見女真人佈陣打仗,心想:「女真族人數不多,卻個個兇猛矯捷。耶律基哥
哥手下的那些契丹騎士雖然亦甚了得,似乎尚不及這些女真人的剽悍,至於大宋官兵,那是
更加不如了。」
    室裡叫道:「我去招呼部屬暫緩前進,以免誤會。」轉身上馬,向西馳去。阿骨打手一
揮,四名女真獵人上馬跟隨其後。五人縱馬緩緩向前,馳到近處,但見漫山遍野都是牛羊馬
匹,一百餘名契丹牧人手執長桿吆喝驅打,並無兵士。
    四名女真人一笑轉身,向主哩布稟告。過不多時,牲口隊來到近處,只聽得牛鳴馬嘶,
吵成一片,連眾人說疾的聲音也淹沒了。
    當晚蕭峰請女真族人殺羊宰牛,款待遠客。次日從禮物中取也多金銀緞,覺了送禮的一
行人眾。待契丹告別後,他將金銀錦緞、牛羊馬匹盡數轉送了阿骨打,請他分給族人。女真
人聚族而居,各家並無私產,一人所得,便是同族公有,是以蕭峰如此慷慨,各人倒也不以
為奇,但平白無端的得了這許從財物,自是皆大歡喜。全族大宴數日,人人都感激蕭峰。
    夏去秋來,阿紫的病又好了幾分。她神智一清,每日躺在營帳中養傷便覺煩,常要蕭峰
帶她出外騎馬散心。兩並騎,她倚,她何在蕭峰胸前,不花半點力氣。蕭峰對她千依百順,
此後數月之中,除了大風雪,兩人總是是在外漫遊。後來近處玩得厭了,索性帶了帳篷,在
外宿營,數日不歸。蕭峰乘機打虎獵熊、挖掘人參。只因阿紫偷射了一枚毒針,長白山邊的
黑熊、猛虎可就倒足了大霉,不知道有多少為此而喪生在蕭峰掌底。
    蕭峰為了便於挖參,每次都是向東或向北。這一日阿紫說東邊、北邊的風景都看過了,
要往西走走。蕭峰道:「西邊是一片大草原,沒什麼山水可看。」阿紫道:「大草原也很好
啊,像大海一般,我就是沒見過真正的大海。我們的星宿海雖說是海,終究有邊有岸。」
    蕭峰聽她提到「星宿海」三字,心中一凜,這一年來和女真人共居,意將武林中的種種
情事淡忘了。阿紫不能行動,要做壞事也無人做起,只是顧著給她治傷救命,竟沒想到她傷
愈之後,惡性又再發作,卻便如何?
    他回過來,向阿紫瞧去,只見她一張雪白的臉蛋仍是沒半點血色,面頰微掐,一雙大大
的眼珠也凹了進去,容色極是憔悴,身子更是瘦骨伶仃。蕭峰不禁內疚:「她活,變得和骷
髏相似,怎地我仍是只念著她的壞處?」便即笑道:「你既喜往西,咱們便向西走走。阿
紫,等你等你病大好了,我帶你到高麗國邊境,去瞧瞧真的大海,碧水茫茫,一望無際,這
氣象才了不起呢。」
    阿紫拍笑道:「好啊,好啊,其實不用等我病好全,咱們就可去了。「蕭峰「咦」的一
聲又驚又喜,道:「阿紫,你雙手能自由活動了。」阿紫笑道:「十四五天前,我的兩雙手
便能動了,今天更加靈活了好多。」蕭峰喜道:「好極了!你這頑皮姑娘,怎麼一直瞞著
我?」阿紫眼中閃過一絲狡猾的神色,微笑道:「我寧可永遠動彈不得,你便天天這般陪
著。等我傷好了,你又要趕我走了。」
    蕭峰聽她說得真誠,憐惜之情油然而生,道:「我是個粗魯漢子,那次一不小心,便將
你打成這生模樣。你天天陪著我,又有什麼好?」
    阿紫不答,過了好一會,低聲道:「姊夫,你那天為什麼這麼大力的出掌打我?」蕭峰
不願重提舊事,搖頭道:「這件事早就過去了,再提幹麼?阿紫,我將你傷成這般,好生過
意不去,你恨不恨我?」阿紫道:「我自然不恨。我為什麼恨你?我本來要你陪著我,現下
你可不是陪著我了麼?我開心得很呢。」
    蕭峰聽好這麼說,雖覺這小姑娘的念頭很是古怪,但近來她為人確實很好,想是自己盡
心服侍,已將她的戾氣化去了不少,當下回去預備馬匹、車輛、帳幕、乾糧等物。
    次日一早,兩人便即西行。行出十餘里,阿紫問道:「姊夫,你猜到了沒有?」蕭峰
道:「猜到了什麼?」阿紫道:「那天我忽然用毒針傷你,你知道是什麼緣故?」蕭峰搖了
搖頭,道:「你的心思神出鬼沒,我怎猜得到?」阿紫歎了口氣,道:「你既猜不到,那就
不用猜了。姊夫,你看這許多大雁,為什麼排成了隊向南飛去?」
    蕭峰抬起頭來,只見天邊兩隊大雁,排成了「人」字形,正向南疾飛,便道:「天快冷
了,大雁怕冷,到南方去避寒。」阿紫道:「到了春天它們為什麼又飛回來?每年一來一
去,豈不辛苦得很?它們要是怕冷,索性留在南方,便不用回來了。」
    蕭峰自來潛心武學,從來沒去想過這些禽獸蟲蟻的習性,給她這麼一部問,倒答不出
來,搖頭笑道:「我也不知它們為什麼不怕辛苦,想來這些雁兒生於北方,留戀故鄉之
故。」
    阿紫點頭道:「定是這樣了。你瞧最後這頭雁兒,身子不大,卻也向南飛去。將來它的
爹爹、媽媽、姊姊、姊夫都回到北方,它自然也要跟著回來。」
    蕭峰聽她說到「姊姊、姊夫」四字,心念一動,側頭向她瞧去,但見她抬頭呆望著天邊
雁群,顯然適才這句話是無心而發,尋思:「她隨口一句話,便將我和她親生爹娘連在一
起,可見在她心中,已將當我作了最親的親人。我可不能再隨便離開她。待她病好之後,須
得將她送往大理,交在她父母手中,我肩擔子言算是交卸了。」
    兩人一路上談談說說。阿紫一倦,蕭峰便從馬背上將她抱了下來,放入後面車中,讓她
安睡。到得傍晚,便在樹林中宿營。如此走了數日,已到大草原的邊緣。
    阿紫放上眼遙望,大草原無邊無際,十分高興,說道:「咱們向西望是瞧不到邊了,可
是真要像茫茫大海,須得東南西北望出去走都見不到邊才成。」蕭峰知她意思是要深入大草
原的中心,不忍拂逆其意,鞭子一揮,驅馬便向西行。
    在大草原中西行數日,當真四方眺望,都已不見草原盡處。其時秋高氣爽,聞著長草的
青氣,甚是暢快。草叢章諸般小獸甚多,蕭峰隨獵隨食,無憂無慮。
    又行數日午間,遠遠望見前面豎立著無數營帳,又有旌旗旄節,似是兵營,又似部落聚
族而憎愛分居。蕭峰道:「前面多人,不知是幹什麼的,咱們回去吧,不用多惹麻煩了。」
阿紫道:「不!不!我要去瞧瞧。我雙腳不會動,怎能給你多若麻煩?」蕭峰一笑,說道:
「麻煩之來,不一定是你自己惹來的,有時候人家惹將過來,你要避也避不脫。」阿紫笑
道:「咱們過去瞧瞧,那也不妨。」
    蕭峰知她小孩心性,愛瞧熱鬧,便縱馬緩緩行去。草原上地勢平坦,那些營帳雖然老遠
便已望見,但走將過去路程也著實不近。走了七里路,猛聽得嗚嗚號角之聲大起,跟著塵頭
飛揚,兩列馬隊散了開來,一隊往北,一隊往南的疾馳。
    蕭峰微微一驚,道:「不好,是契丹人的騎兵!」阿紫道:「是你的自己啊,真是好得
很,有什麼不好?」蕭峰道:「我又不識得他們,還是回去吧。」勒轉馬頭,便從原路回
轉,沒走出幾步,便聽得鼓聲蓬蓬,又有幾隊契丹騎兵衝了上來。蕭峰尋思:「四下裡不幾
見有敵人,這些人是在操陣法嗎?」
    只聽得喊聲大起:「射鹿啊,射鹿啊!」西面、北面、南面,都地一片忠心叫嚷射鹿之
聲。蕭峰道:「他們在圍獵,這聲勢可真不小。」當下將阿紫抱上馬背,勒定了馬,站在東
道眺望。
    只見契丹騎兵都是披錦袍,內襯鐵甲。錦袍各色一隊紅、一隊綠、一隊黃、一隊紫,旗
幟和錦袍一色,來回馳驟,兵強馬健,煞是壯觀。蕭峰阿紫看暗喝采。眾兵各依軍令縱磺進
退,挺著長矛驅糜鹿,見到蕭蕭和阿紫二人,也只略加一瞥,不再理會。四隊騎兵分從四面
圍攏,將數十頭大鹿圍在中間。偶然有一頭鹿從行列的空隙中逸出,便有一小隊出追趕,來
兜個圈子,又將鹿兒逼了回去。
    (第二十六回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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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金戈蕩寇鏖兵
    蕭峰正觀看間,忽聽得有大聲叫道:「那邊是蕭峰大爺罷?」蕭峰心想:「誰認得我
了?」轉過頭來,只見青袍隊中馳出上騎,直奔而來,正是幾個月前耶律基派來送禮的那隊
長室裡。
    他馳到蕭峰之前十餘丈處,便翻身下馬,快步上前右膝下跪,說道:「我家主人便在前
面不遠。主人常常說起蕭大爺,想念得緊。今日什麼好風吹得蕭大爺來?快請去和主人相
會。」蕭峰聽說耶律基便在近處,也甚歡喜,說道:「我只是隨意漫遊,沒想到我義兄便在
左近,那再好也沒有了。好,請你領路,我去和想會。」
    室裡撮唇作哨,兩名騎兵乘馬奔來。室裡道:「快去稟報,說長白山的蕭大爺來啦!」
兩名騎兵躬身接令,飛馳而去。餘人繼續射鹿,室卻率領了一隊青袍騎兵,護衛在蕭峰和阿
紫身後,逕向西行。當耶律基送赤大批金銀牛羊之時,蕭峰便知他必是契丹的大貴人,比刻
見了這等聲勢,料想這位兄多半還是遼國的什麼將軍還是大官。
    草原中游騎來去,絡繹不絕,個個都衣甲鮮明。室裡道:「蕭大爺今日來得真巧,明日
一早,咱們這裡有一場好熱鬧看。」蕭峰向阿紫瞧了一眼,見她臉有喜色,便問:「什麼熱
鬧?」室裡道明日是演武日。永昌、太和兩宮衛軍統領出缺。咱們契丹兵各顯武藝,且看哪
一個運氣好,奪得統領。」
    蕭峰一聽到比武,自然而然的眉飛色舞,神采昂揚,笑道:「那真來巧了,正好見識契
丹人的武藝。」阿紫笑道:「隊長,你明兒大顯身手,恭喜你奪個統領做做。」室裡一伸舌
頭,道:「小人哪有這大膽子?」阿紫笑道:「奪個統領,又有什麼了不盧啦?只要我姊夫
肯教你三兩手功夫,只怕你便能奪得了統領。」室裡喜道:「蕭峰大爺肯指點小人,當真救
之得。至於統領。」什麼的,小人沒這個福份,卻也不想。」
    一行談談說說,行了十數里,只見前面一隊騎兵急馳而來。室裡道:「是大帳皮室軍的
飛熊隊到了。」好隊官兵都穿熊皮衣帽,黑熊皮外袍,白熊皮高帽,模樣甚是威武。這隊兵
行到近處,齊聲吆喝,同時下馬,分立兩旁,說道:「恭迎蕭大爺!」蕭峰道:「不敢!不
敢!」舉手行禮,縱以行前,飛熊軍跟隨其後。
    行了十數里,又是一隊穿虎皮衣、虎皮帽的飛虎兵前來迎接。蕭峰心道:「我那耶律哥
不知做什麼大大官,竟有這等排場。」只是室裡不說,而上次相遇之時耶律基又堅決不肯吐
露身份,蕭峰也就不問。
    行到傍晚,到來一處大帳,一隊身穿豹皮衣帽的飛豹隊迎接蕭峰和阿紫進了中央大帳。
蕭峰只道一進帳中,便可與耶律基相見,豈知帳中氈毯器物甚是華麗,矮几上放滿了菜餚果
物,帳中卻無主人。飛豹隊隊長道:」主人請蕭大爺,在此安宿一宵,來日相見。」蕭峰也
不多問,坐到幾邊,端起酒碗便喝。四名軍士斟酒割肉,恭謹服侍。
    次晨起身又行,這一日向西走了二百餘里,傍晚又在一處大帳中宿歇。
    到第三日中午,室裡道:「過了前面那個山坡,咱們便到了。」蕭峰見這座大山氣象宏
偉,一條大河嘩嘩水響,從山坡旁奔流而南。一行人轉過山坡,眼前旌旗招展,一片大草原
上密密層層的到處都是營帳,成千成萬騎兵步卒,圍住了中間一大片空地。護送蕭峰的飛
熊、飛虎、飛豹各隊官兵取出號角,嗚嗚嗚的吹了起來。
    突然間鼓聲大作,蓬蓬蓬號炮山響,空地上眾官兵向左右分開,一匹高大神駿的黃馬馳
向蕭峰,大叫:「蕭兄弟,想煞哥哥了!」蕭峰縱馬迎接上去,兩人同時躍下馬背,四手交
握,均是不勝之喜。
    只聽得四周眾軍士齊聲吶喊:「萬歲!萬歲!萬歲!」
    蕭峰大吃一驚:「怎地眾軍士竟呼萬歲!」遊目四顧,但見軍官士卒個個躬身,抽刀拄
地,耶律基攜著他手站在中間,東西顧盼,神情甚是得意。蕭峰愕然道:「哥哥,你……你
是……」耶律基哈哈大笑,道:「倘若你早知我是大遼國當今皇帝,只怕便不肯和我結義為
兄弟了。蕭兄弟,我真保字乃耶律洪基。我活命之恩,我永誌不忘。」
    蕭峰雖然豁達豪邁,但生平從未見過皇帝,今日見了這等排場,不禁有些窘迫,說道:
「小人知陛下,多有冒犯,罪該萬死!」說著便跪下。他是契丹子民,見了本國皇帝,該當
跪下拜。
    耶律洪基忙伸手扶起,笑道:「不和者不罪,兄弟,你我是金蘭兄弟,今日只敘義氣,
明日再行君臣之禮不遲。」他左手一揮,隊伍中奏起鼓樂,歡迎嘉賓。耶律洪基攜著蕭峰之
手,同入大帳。
    遼國皇帝所居營帳乃數層牛皮所製,飛彩紛金,燦爛輝煌,稱為皮室大帳。耶律洪基居
中坐了,命蕭峰坐在橫首,不多時隨駕文武百官是來參見,北院大王、北院樞密使、於越、
南院知樞密使事、皮室大將軍、小將軍、馬軍指揮使、步軍指揮使等等,蕭峰一時之間也記
不清這許多。
    當晚帳中大開筵席,契丹人尊重女子,阿紫也得在皮室大,帳中與宴。酒如池、肉如
山,阿紫瞧得興高采烈,眉花眼笑。
    酒到酣處,十餘名契丹武士在皇帝面前撲擊為戲,各人赤裸了上身,擒攀摔跌,激烈搏
鬥。蕭峰見這些契丹武士身手矯健,膂力雄強,舉的投足之間另有一套武功,變化巧妙雖不
不及中原武士,但直擊,如用之於戰陣群鬥,似較中原武術更勿見效。
    遼國文武官員一個個上來向蕭峰敬酒。蕭峰來得不拒,酒到杯乾,喝到後來,已喝了三
余杯,仍是神色自若,眾人無不駭然。
    耶律洪基向來自向勇力,這次為蕭峰所擒,通國皆知,他有意要蕭峰顯示人超人之能,
以掩他被擒的羞辱,沒想到蕭峰不用在次日比武大會上大顯身手,比刻一露酒量,便壓倒群
雄,人人敬服。耶律洪基大喜,說道:「兄弟,你是我遼國的第一位英雄好漢!」
    阿紫忽然插口道:「不他是第一!」耶律洪基笑道:「小姑娘,他怎麼是第二?那麼第
一位英雄是誰?」阿紫道:「第一位英雄好漢,自然是陛下了。我姊夫本事雖大,卻要順從
於,不敢違背,我不是第一嗎?」她是星宿老人門人,精通諂諛之術,說這句話只是牛刀小
試而已。
    耶律洪基呵呵大笑,說道:「說得好,說得好。蕭兄弟,我要土封你一個大大的官爵,
讓我來想一想,封你什麼才好?」這時他酒已喝得有八九成了,伸的指在額上彈了幾彈。蕭
峰忙道:「不,不,小人性子粗疏,雄享富貴,向來漫遊四方,來台去不定,確是不願為
官。」耶律洪基筆道:「行啊,我封你一隻須喝酒、不用做事的大官……」一句話沒說完,
忽聽得遠處嗚嗚嗚的傳來一陣尖銳急促的號角之聲。
    一眾遼人本來都席地而坐,飲酒吃同肉,一聽到這號角聲,驀然間轟的一聲,同站起身
來,臉上均有驚惶之色。那號角聲來得好快,初聽到時還在十餘里外,第二次響時已近了數
裡,第三次聲響又近了數里。蕭峰心道:「天下再快的快馬,第一等的輕身功夫,決計不能
如此迅捷。是了,想必是預先佈置了傳遞軍情急訊的傳信站,一聽到號角之聲,便傳到下一
站來。」只聽得號角聲飛傳而來,一傳到皮室大帳之外,便倏然而止。數百座營帳中的官兵
本來歡呼縱飲,亂成一團,這時突然間盡皆邪雀無聲。
    耶律洪基神色鎮定,慢慢舉起金盃,喝乾了酒,說道:「上京有叛徒作亂,咱們這就回
去,撥營」
    行軍大將軍當即轉身出營發令,但聽得一句「撥營」的號令變成十句,十變成百句,百
句變成千句,聲音越來越大,卻是嚴整有序,毫無驚以慌雜亂。蕭峰尋思:「我大遼立國垂
二百年,國威震於天下,此刻雖有內亂,卻無紛擾,可見歷世遼主統軍有方。」
    但聽馬蹄聲響,前鋒斥堠兵首馳了出去,跟著左右先鋒隊啟行,前軍、左軍、右軍,一
隊隊的向南開撥回京。
    耶律洪其攜著蕭峰的手,道:「咱們瞧瞧去。」一人走出帳來,但見黑夜之中,每一面
軍旗上都點著一盞燈籠,紅、黃、藍、白各色閃爍照耀,下余萬大軍南行,惟聞馬嘶蹄聲,
竟聽不到一句人聲。蕭峰大為歎服,心道:「治軍如此,天下有誰能敵?那日皇上孤身逞勇
出獵,致為我所擒。倘若大軍繼來,女真人雖然勇悍,終究寡不敵眾。」
    他二人一離大帳,眾護衛立即發營,片刻間收拾得乾乾淨淨,行李;輜重裝上了駝馬大
車。中軍元帥發出號令,中軍便即啟行。北院大王,於越、太師、太傅等隨侍在耶律洪基前
後,眾人臉色鄭重,卻是一聲作。京中亂訊雖已傳出,到底亂首是誰,亂況如何,一時卻也
不易明白。
    大隊人馬向南行了三日,晚上紮營之後,第一名報子馳馬奔到,向耶律洪基稟報:「南
院大王作亂,佔據皇宮,自皇太后、皇后以下,王子、公主以及百官家屬,均已被捕。」
    耶律洪基大吃一驚,不由得臉色大變。
    遼國軍國重事,由南北兩院分理,比番北院大王隨侍皇帝出獵,南院大王留守上京。南
院大王耶律涅魯古,爵封楚王,本人倒也罷了,他父親耶律重元,乃當今皇太叔,官封天下
兵馬大元帥,卻是非同小可。
    耶律洪基的祖父耶律隆緒,遼史稱為聖宗。聖宗長子宗真,次子重元。宗真性格慈和寬
厚,重元則極為勇武頗有兵略。聖宗逝世時,遺命傳位於長子宗真,但聖宗的皇后卻喜次
子,陰謀立重元為帝。遼國向例,皇太后權力極重,其時宗真的皇位固有不保之勢,性命也
已危殆,但重元反將母親的計謀告知兄長,使皇太后的密圖無法得逞。宗真對這兄弟自是十
感激,立他為皇太弟,那是說日後位於他,以酬恩德。
    耶律宗真遼吏稱為興宗,但他逝世之後,皇位卻並不傳給皇太弟重元,仍是傳給自己的
兒子洪基。
    耶律洪基接位後,心中過意下去,封重元為皇太叔,顯示他仍是大遼國皇儲,再加封天
下兵馬大元帥,上朝免拜不名,賜金券誓書,四頂帽,二色袍,尊寵之隆,當朝第一;又封
他兒子涅魯古為楚王,執掌南院軍政要務,稱為南院大王。
    當年耶律重元明明可做皇帝,卻讓給兄長,可見他既重義氣,又甚恬退。耶律洪基出外
圍獵,將京中軍國重務都交給了皇太叔,絲毫不加疑心。這時訊息傳來,謀反的居然是南院
大王耶律涅魯古,耶洪基自是又驚又憂,素知涅魯古性子陰狠,處事極為辣手,他既舉事謀
反,他父親決無袖手之理。
    北院大王奏道:「陛下且寬聖慮,想皇太叔見事明白,必不容他逆子造反犯上,說不定
此刻已引兵平亂。」耶律洪基道:「但願如此。」
    眾人食過晚飯,第二批報子趕到稟報:「南院大王立皇太叔為帝,已詔告天下。」以下
的話他不敢明言,將新皇帝的詔書雙手奉上。洪基接過一看,見詔書上直斥耶律洪基為篡位
偽帝,說先皇太弟正位為君,並督率天下軍馬,伸討逆云云。耶律洪基大怒之下,將詔書擲
入火中,燒成灰燼,心下甚是憂忽,尋思:「這道偽詔說得振振有詞,遼國軍民看後,恐不
免人心浮動。皇太叔官居天下兵馬大元帥,手綰兵符,可調兵馬八十餘萬,何況尚有他兒子
楚王南院所轄兵馬。我這裡隨駕的只不過十餘萬人,寡不敵眾,如何是好?」這晚翻來覆
去,無法寢。
    蕭峰聽說遼帝要封他為官,本想帶了阿紫,黑夜中不辭而別,但此刻見義兄面臨危難,
倒不便就此一走了之,好歹也要替他出番力氣,不枉了結義一場。當晚他在營外閒步,只聽
得眾官兵悄悄議論,均說父母妻子俱在上京,這一來都給皇太叔拘留了,只怕性命不保。有
的思及家人,突然號哭。哭聲感染人心,營中其餘官兵處境相同,紛紛哭了起來。統兵將官
雖極力喝阻,折了幾名哭得特別響亮的為徇,卻也無法阻止得住。
    耶律洪基聽得哭聲震天,知是軍心渙散之兆,更是煩惱。
    這日一早,探子來報,皇太叔與楚王率領兵馬五十餘萬,北來犯駕。洪基尋思:「今日
之事,有進無退,縱然兵敗,也只有決一死戰。」當即召集百官商議。群臣對耶律洪基都極
為忠心,願決一死戰,但均以軍心為憂。
    洪基傳下號令:「眾官兵也力平逆討賊,靖難之後,陞官以外,再加重賞。」披起黃金
甲冑,親率三軍,向皇太叔的軍馬迎去逆擊。眾官兵出見皇上親臨前敵,登時勇氣大振,三
呼萬歲,誓死效忠。十餘萬兵馬分成前軍、左軍、右軍、中軍四部,兵甲鏘鏘,向南挺進,
另有小隊游騎,散在兩翼。
    蕭峰挽弓提矛,隨在洪基身後,作了他的親身衛護。家裡帶領一隊飛熊兵保阿紫,居於
後軍。蕭峰見耶律洪基眉頭深鎖,知他對這場戰事殊無把握。
    行到中午,忽聽得前面號角聲吹起。中惲將軍發令:「下馬!」眾騎兵跳下馬背,手牽
馬韁而行,只有耶律洪基和各大臣仍騎在馬上。
    蕭峰不解眾騎兵何以下馬,頗感疑惑。耶律洪基笑道:「兄弟,你久在中原,不懂契丹
人行軍打仗的法子吧?」蕭峰道:「正要請陛下指點。」洪基笑道:「嘿嘿,我這個陛下,
不知能不能做到今日太陽下山。你我兄弟相稱,何必又叫陛下?」蕭峰聽他笑聲中頗有苦澀
之意,說道:「兩軍未交,陛下不必憂心。」洪基道:「平原之上交鋒,最要緊的是馬力,
臨敵衝鋒陷陣,便可一往無前。契丹人東征西討,百戰百勝,這是一個很要緊的秘訣。」
    他說到這裡,前面遠處塵頭大起,揚起十餘丈高,宛似黃雲鋪地湧來。洪基馬鞭一指,
說道:「皇太叔的楚王都久經戰陣,是我遼國的驍將,何以驅兵急來,不養馬力?嗯,他們
有恃無恐,自信已操必勝之算。」話猶未畢,只聽得左軍和右軍同時響起了號角。蕭峰極目
遙望,見敵方東面另有兩支軍馬,西亦另有兩支軍馬,那是以五敵一之勢。
    耶律洪基臉上變色,向中軍將軍道:「結陣立寨!」中軍將軍應道:「是!」縱馬出
去,傳下號令,登時前軍和左軍、右軍都轉了回來,一眾軍士將皮室大帳的支柱用大鐵錘釘
入地下,張開皮帳,四周樹起鹿角,片刻間,便在草原上結成了一個極大的木城,前後左
右,各有騎兵駐守,數萬名弓箭手隱身大木之後,弓弦都絞緊了,只待發箭。
    蕭峰皺起了眉頭,心道:「這一場大戰打下來,不論誰勝誰敗,我契丹同族都非橫屍遍
野不右,最好當然義得勝,倘若不幸敗了,我當沒法將義兄和阿紫救到安全之地。他這皇帝
呢,做不做也就罷了。」
    遼帝營寨結好不久,叛軍前鋒已到,卻不上前挑戰,遙遙站在強弓硬弩射不到處。但聽
得鼓角之聲不絕,一隊隊叛軍圍上來,四面八方的結成的陣勢。蕭峰一眼望將出去,但遍野
敵軍,望不到盡頭,尋思:「義兄兵勢遠所不及,寡不敵眾,只怕非輸不可。白天不易突圍
逃走,只順支持到黑夜,我便能設法救他。」但見營寨大木的影子短短的映在地下,烈日當
空,正是過午不久。
    只得呀呀呀數聲,一群大雁列隊飛過天空。耶律洪基仰首凝視半晌,苦筆道:「這當兒
非化身為雁,否則是插翅難飛了。」北院大王和中軍將軍相顧變色,知道皇帝見了叛軍軍
容,已有怯意。
    敵陣中鼓聲擂起,數百面皮鼓蓬蓬大響。中軍將軍大聲叫道:「擊鼓!」御營中數百面
皮鼓也蓬蓬響起。驀地裡對面軍鼓聲一止數萬名騎兵喊聲震動天地,挺矛直衝過來。
    眼見敵軍前鋒衝近,中軍將軍令旗向下一揮,御營中鼓聲立止,數萬枝羽箭同時射了出
去,敵軍前鋒紛紛倒地。但敵軍前仆後繼,蜂湧而上,前面跌倒的軍馬便成為後軍的擋箭垛
子。敵軍步兵弓箭手盾牌護身,搶上前來,向御營放箭。
    耶律洪基初時頗為驚懼,一到接戰,登時勇氣倍增,站在高處,手持長刀,發令指揮,
御營將士見皇上親身督戰,大呼,「萬歲!萬歲!萬歲!」敵軍聽到「萬歲」之聲,抬頭見
到耶律洪基黃袍金甲,站在御營中的高台之上,在他積威之下,不由得躍躕不前。洪基見良
機,大呼:「左軍騎抱抄,衝啊!」
    左軍由北院模樞密使率領,聽到皇上號令,三萬騎兵便從側包抄過去。叛軍一猶豫間,
御營軍馬已然衝到。叛軍登時陣腳大亂,紛紛後退。御營中鼓聲雷震,叛軍接戰片時,便即
敗退。御營軍馬向前追殺,氣勢鋒銳。
    蕭峰大喜,叫道:「大哥,這一回咱們大勝了!」耶律洪基下得台來跨上戰馬,領軍應
援。忽聽得號角響起,叛軍主力開到,叛軍前鋒反身又鬥,霎時間羽箭長矛在天空中飛舞來
去,殺聲震天,血肉橫飛。蕭峰只看暗暗吃驚:「這般惡鬥,我生平從未見過。一個人任你
武功天下無敵,到了這千萬馬之中,卻也全無用處,最多也不過自保性命而已。這等大軍交
戰,武林中的群毆比武與之相較,那是不可同日語了。」
    忽聽得叛軍陣後鑼聲大響,鳴金收兵。叛軍騎兵退了下去,箭如雨發,射住了陣腳。中
軍將和北院樞密使率軍連沖三次,都衝亂對方陣勢,反而被射死了數千軍士。耶律洪基道:
「士卒死傷太多,暫且收兵。」當下御營中也鳴金收兵。
    叛軍派也兩隊騎兵衝來襲擊,中軍早已有備,佯作敗退兩翼一合圍,將兩隊叛軍的三千
名兵盡數圍殲當地,餘下數百人下馬投降。洪基左一揮,御營軍士長矛揮去將這數百人都戳
死了。這一場惡鬥歷時不到一個時辰,卻殺得慘烈異常。
    雙方主力各自退出數十丈,中間空地上鋪滿了屍首,傷者呻吟哀號,慘不忍聞。只見兩
邊陣中各出一隊三百人的黑衣兵士,御營的頭戴黃帽,敵軍的頭戴白帽,前往中間地帶檢視
傷者。蕭峰只道這些人是將傷者抬回救治,哪知這些黑衣官兵撥出長刀,將對的傷一一砍
死。傷盡數砍死後,六百人齊聲吶喊,相互鬥了起來。
    六百名黑衣軍個個武功不弱,長刀閃爍,奮勇惡鬥,過不多時,便有二百餘人被砍倒在
地。御營的黃帽黑衣兵武功較強,被砍死只的有數十人,當即成了兩三人合鬥一人的局面,
這一來,勝勝負之數更是分明。又鬥片刻變成三四人合鬥一人。但雙方官兵只吶喊助威,叛
軍數十萬人袖手旁觀,並不增兵出來救援。終於叛軍三百名白帽黑衣兵一一就殲,御營黑衣
軍約有二百名回陣。蕭峰心道來遼人規矩如此。」這一番清理戰場的惡,規模雖大不如前,
驚心動魄之處卻猶有過之。
    洪基高舉長刀,大聲道:「叛軍雖眾,卻無鬥志。再接一仗,他們便敗逃了!」
    御營官兵齊呼:「萬歲,萬歲,萬歲!」
    忽聽得叛軍陣中起號角,五騎馬緩緩出來,居中一人雙手捧著一張羊皮,朗聲念了起
來,念的正是皇太叔頒布的詔書:「耶律洪基篡位,乃是偽君,現下皇太叔正位,凡我遼國
忠誠官兵,須當即日回京歸服,一律官升三級。」御營中十餘名箭手放箭,颼颼聲響,向那
人射去。那人身旁四人舉起盾牌相護,那繼續念誦,突然間間五匹馬均被射倒,五人躲在盾
牌之後,終於念完皇太叔的「詔書」,轉身退出。
    北院大王見屬下官聽到偽詔後意所動,喝道:「出去回罵!」三十名乃是:「罵手」,
聲大喉粗,口齒便給,第一名『罵手」罵了起來,什麼。叛國奸賊,死葬身之地」等等,跟
第二名「罵手」又罵到後來,儘是諸般污言穢語。蕭峰對契丹語言所知有限,這些罵手的言
辭他大都不懂,只見耶律洪基連連點頭,意甚嘉許,想來這些「罵手」得著實精采。
    蕭峰向敵陣中望去,見遠處黃蓋大纛掩映之下,有兩人各乘駿馬,手持馬鞭指指點點。
一人全身黃實袍,頭戴沖天冠,頦下灰白長鬚,另一人身披黃金甲冑,面容瘦削,神情剽
悍。蕭峰尋思:「瞧這模樣,這兩人便是皇太主楚王父子了。」
    忽然間十名「罵手」低聲商議了一會,一齊放大喉嚨,大揭皇太叔和楚王的陰事。那皇
太叔似乎立身甚正,無甚可罵之處,十個人所罵的,主要都針對楚王,說他姦淫父親的妃
子,會議著父親的權勢為非作歹。這些話顯是在接挑撥他父子感情,十個人齊聲而喊,叫罵
的言語字字相同,聲傳數里,數十萬軍士中聽清楚的著實不少。
    那楚王鞭子一揮,叛軍齊聲大噪,大都啊啊亂叫,喧喧嘩呼喊,登時便將十個人的罵聲
淹沒了。
    敵了一陣,敵軍忽然分開,推出數十輛車子來到御營之前,車子一停,隨車的軍士從車
拉出數十個女子來有的白髮婆娑,有的方當妙齡,衣飾都十分化貴。這些女子一走出車子,
雙方罵聲登時止歇。
    耶律洪基大叫:「娘啊,娘啊!兒子捉住叛徒,碎屍萬段,替你老人家出氣。」
    那白了老婦便是當今皇太后、耶律洪基的母親蕭太后,其餘的是皇后蕭後、眾嬪妃和眾
公主。皇太叔和楚王乘洪基也外圍獵時作亂,圍住禁宮,將皇太后等擒了來。
    皇太后朗聲道:「陛下勿以老婦和妻兒為念,奮力蕩寇殺賊!」數十名軍士撥出長刀,
架在眾后妃頸中。年輕的嬪妃登時驚惶哭喊。
    耶律洪基大怒,喝道:「將哭喊的女人都射死了!」只聽得颼颼聲響,十餘枝羽箭射了
出去,哭叫呼喊的妃子紛紛箭而死。
    皇后叫道:「陛下射得好!射好!祖宗的基業,決計不能毀在奸賊手中。」
    楚王見皇太主和皇后都如此倔強,此舉非但不能脅迫洪基,反而動搖了已方軍心,發
令:「押了這些女人上車,退下。」眾軍士將皇太后、皇后等又押入車中。推入陣後。楚王
下令:「押敵軍家屬上陣!」
    猛聽得呼呼呼竹哨吹起,聲音蒼涼,軍馬向旁分開,鐵鏈聲啷啷不絕,一排排男女老幼
從陣後牽了出來。霎時間兩中哭聲震天。原來這些人都是御營官兵的家屬。御營官兵是遼帝
親軍,耶律洪基特加優遇,准許家屬在京居住,一來使親軍感激,有事之時可出死力,二也
是臨視之意,使這一精銳之師出征時不敢稍起反心,那知道這次出獵,意然變起肘腑之間。
御營官兵的家屬不下二十餘萬,解到陣前的不過兩三萬人,其中有許多是胡亂捉來而捉錯了
的,一時也他辨不出,但見拖兒帶女,亂成一團。
    楚王麾下一名將軍縱馬出陣,高聲叫道:「御營眾官兵叫者:「爾等家小,都已被收,
投降的和有屬團聚,陞官三級,另有賞金。若不投降,新皇有旨,所有這家屬一齊了。」契
丹人向來殘忍好殺,說是「一齊殺了」,決非恐嚇之詞,當真是要一齊殺了的。御營中有些
官兵已認出了自己親人,「爹爹,媽媽,孩子,夫君,妻啊!」兩陣中呼喚之聲,響成一
片。
    叛軍中鼓聲響起,二千名斧手大步而出,卑手中大刀精光閃亮。鼓聲一停,二千柄大刀
便舉了起來,對準眾家屬的頭。那將軍叫道:「向新皇投降,重重有賞,若不投降,眾家屬
一齊殺了!」他左一揮,鼓聲又起。
    御營眾將士知道他左手再是一揮,鼓聲停止,這二千柄明晃晃的大刀便吹了下去。這些
親軍對耶律洪基向來忠心,皇太叔和楚王以「陞官」和「重賞」相招,那是難以引誘,但這
時眼見自己的父母子女引頸待戳,如何不驚?
    鼓聲隆隆不絕,御營親軍的官兵的心也是怦怦急跳。突然之間,御營中有人叫道:「媽
媽,媽媽,不能殺了我媽媽!」投下長矛,向敵軍陣前的一個老婦奔去。
    跟著颼的一箭從御營射出,正這人的後心。這人一時未死,兀向他母親爬去。只聽得
「爹娘、孩兒」叫聲不絕,御營中數百人紛紛奔出。耶律洪基的親信將軍撥劍亂斬,卻哪裡
止得住?這數百人一奔出,跟著便是數千。數千人之後,嘩啦啦一陣大亂,十五萬親軍之
中,倒奔去了六七萬人。
    耶律洪基長歎一聲,知道大勢已去,乘著親軍和家屬抱頭相認,亂一團,將叛軍從中隔
開了,便即下令:「向西北蒼茫山退軍。」中軍將軍悄悄傳下號令,餘下未降的尚有八萬餘
人,後軍轉作前軍,向西北方馳去。
    楚王急命騎兵追趕,但戰場上塞滿了老弱婦孺,騎兵不能奔馳,待得推開眾人,耶律洪
基已率領御營親軍去得遠了。八萬多名親軍趕到蒼茫山腳下,已是黃昏,眾軍士又饑又累,
在已坡上趕造營寨,居高臨下,以作守禦之計。安營甫定,還未造飯,楚王已親率精銳趕到
出下,立即向山坡衝鋒。御營軍士箭如雨,將叛軍擊退。楚軍見仰功不利,當即收兵,在山
下安營。
    這日晚間,耶律洪基站在山崖之旁,向南眺望,但見叛軍營中營火有如繁星,遠處有三
條火龍蜿蜒而至,卻是叛軍的後續部隊前來參與圍功。洪基心下黯然,正待入帳,北院樞密
使前來奏告:「臣屬下的一萬五千兵馬,衝下山去投了叛逆。臣治軍無方,罪該萬死。」耶
律洪基揮了揮手,搖頭道:「這也怪你不得,下去休息吧!」
    他轉頭來,見蕭峰望著遠處出神,說道:「一到天明,叛軍就會大舉功,我輩盡成俘虜
矣。我是國君,不能受辱於叛,當自刎以報社稷。兄弟,你乘夜自行衝了出去吧。你武藝高
強,叛軍須攔你不住。」說到這裡,神色淒然,又道:「我本想大賜你一場富貴,豈知做哥
哥的自身難保,反而累了你啦。」
    蕭峰道:「大哥,大丈夫能屈能伸,今日戰陣不利,我保你退了出去,招集舊部,徐圖
再舉。」
    洪基搖頭道:「我連老母妻子都不能保,哪裡還說得上什麼大丈夫?契丹人眼中,勝者
英難,敗者叛逆。我一敗塗地,豈能再興?你自己去吧!」
    蕭峰知他所說的乃是實情,慨然道:「既然如此,那我但陪著哥哥,明日與叛寇決一死
戰。你我義結金蘭,你是皇帝也好,是百姓也好,蕭某都當你是義兄。兄長有難,做兄弟的
自當和你同生共死,豈有自行逃走之理?」
    耶律洪基熱淚盈眶,握住他雙手說道:「好兄弟,多謝你了。」
    蕭峰回到帳中,見阿紫蜷臥在帳幕一角,睜著一雙圓圓的大眼,兀自未睡。阿紫道:
「姊夫,你怪我不怪?」蕭峰奇道:「怪你什麼?」阿紫道:「都是我不好,若不是我定要
到大草原中來遊玩,也不會累得你困在這裡。姊夫,咱們要死在這裡了,是不是?」
    帳外火把的紅光映在她臉上,蒼白之色中泛起一片暈紅,更顯得嬌小稚弱。蕭峰中大起
憐意,柔聲道:「我怎會怪你?若不是我打傷了你咱們就不會到這種地方來。」阿紫微微一
笑,說道:「若不是我向你射毒針,你就不會打傷我。」
    蕭峰伸出大手,撫摸她頭髮。阿紫重傷余,頭髮脫落了大半,又黃又稀。蕭峰輕歎一
聲,說道:「你年紀輕輕,卻跟我著我受苦。」阿紫道:「姊夫,我本來不明白,姊姊為什
麼這樣喜歡你,後來我才懂了。」
    蕭峰心想:「你姊姊待我深情無限,人這小姑娘懂得什麼。其實,阿朱為什麼會愛上我
這粗魯漢子,連我自己也不明白,你又怎能知道?」想到此處,淒然搖頭。
    阿紫側過頭來,說道:「姊夫,你猜到了沒有,為什麼那天我向你發射毒針?我不是要
射死你,我只是要你動彈不得,讓我來服侍你。」蕭峰奇「那有什麼好?」阿紫微笑道:
「你動彈不得,就永遠不能離開我了。否則的話,你心中瞧不起我,隨時就會拋開我,不理
睬我。」
    蕭峰聽她說的雖是孩子話,卻也知道不是隨口胡說,不禁暗暗心驚,尋思:「反正明天
大家都死,安慰她幾句也是了。」說道:「你真是孩子想法,你真的喜歡跟著我,儘管跟說
就是,我也不會不允。」
    阿紫眼中突然發出明亮光采,喜道:「姊夫,我傷好了之後,仍要跟著你,永遠不回到
星宿派父師那裡去了。你可別拋開我不理。」
    蕭峰知道她在星宿派所闖禍實在不小,料想她確是不敢回去,笑道:「人是星宿派的大
師姊傳人,你不回去群龍無首,那便如何是好?」阿紫格格一笑,道:「讓他們去亂成一團
好了。我才不理呢。」
    蕭峰拉上毛氈,蓋到她頸下,替她輕輕攏好了,展開毛氈,自行在營帳的另一角睡下。
帳外火光時明時滅,閃爍不定,但聽得哭聲隱隱,知是御營官兵思念家人,大家均知明時這
一會議性命難保,只是各人忠於皇上,不肯背叛。
    次時蕭峰一早便醒了,囑咐室裡隊長備好馬匹,照料阿紫,自己結束停當,吃一斤羊肉
喝了三斤酒,走到山邊。其時四下裡尚一片黑暗,過不多時,東方曙光初現,御營中號角嗚
嗚吹起,但聽得鏗鏗鏘鏘,兵甲軍刃相撞之聲不絕於耳。營中一隊隊兵馬開出,於各處衝要
之處守擤。蕭峰居高臨下的望將出去,只見東、南、東南方三面人頭湧湧,儘是叛軍。一陣
白霧罩著遠處,軍陣不見盡頭。
    霎時間太陽於草原邊上露出一弧,金光萬道,射入白霧之中,濃露漸消,顯出霧中也都
是軍馬,驀地裡鼓聲大起,敵陣中兩隊黃旗軍馳了出來,跟著皇太叔和楚王乘馬馳到山下,
舉馬鞭,向山指點商議。
    耶律洪基領著侍衛站在山邊,見到這等情景,怒從心起,從侍衛手接過弓箭,彎弓搭
箭,一向楚王射去。從山上望將下去,似乎相隔不遠,其實相距尚數箭之地,這一箭沒到半
途,便力盡跌落。
    楚王哈哈大笑,大聲叫道:「洪基,你篡了我爹爹之位做了許多時候的偽君,也刻讓位
了。你快快投誠,我爹爹便饒你一死,還假仁義的封你為皇太侄如何?哈哈哈!」這幾句
話,顯然諷剌洪基封耶律重元為皇太叔乃是假仁假義。
    洪基大怒,罵道:「無恥叛賊,還在逞這口舌之利。」
    北院樞密使叫道:「主辱臣死!主上待我等恩重如山今日正是我等報主之時。;率領了
三千名親兵,齊聲發喊,從山上衝了下去。這三千人都是契丹部中的勇士,此番抱了必死之
心,無不以一當十,大喊衝殺,登時將敵軍沖退里許。但楚王令旗揮處,數萬軍馬圍了上
來,刀矛齊施,只聽得喊聲震動天地,血肉橫飛。三千人越戰越少,鬥到後來,盡數死節。
北院樞密使力殺數人,自刎而死。洪基、眾將軍大臣和蕭峰等在山峰上看得明白,卻無力相
救,心感北院使的忠義,盡皆長垂淚。
    楚王又馳到山邊,笑道:「洪基,到底降不降?你這一點兒軍馬,還濟得甚事?你手下
這些人都是大遼勇士,又何必要他們陪你送命?是男兒漢大丈夫,爽爽快快,降就降,戰就
戰,倘若自知氣數已盡,不如自刎以謝天下,也免得多傷士卒。」
    耶律洪基長歎一聲虎目含淚,擎力在手,說道:「這錦繡江山,便讓了你父吧。你說得
不錯,咱們叔侄兄弟,骨肉相殘,何必多傷契丹勇的性命。」說著舉起刀來,便往頸上勒
去。
    蕭峰猿臂伸出,將他刀子奪琿,說道:「大哥,是英雄好漢,便當死於戰場,如何能自
盡而死?」
    洪基歎道:「兄弟,這許多將士跟隨我日久,我反正是死,不忍他們都跟著我送了性
命。」
    楚王大叫道:「洪基,你還不自刎,更待何時?」手中馬鞭直指其面,囂張已極。
    蕭峰見他越走越近,心念一動,低聲道:「大哥,你跟他信口敷衍,我悄悄掩近身去,
射他一箭。」
    洪基知他了得,喜道:「如此甚好,若能先將他射死,我死也瞑目。」當即提高噪子,
叫道:「楚王,我待你父子不薄,你父親要做皇帝,也無不可何必殺傷本國這許多軍士百
姓,害得遼國大傷元氣?」
    蕭峰執了一張硬弓,士枝狠牙長箭,牽過一匹駿馬,慢慢拉到山邊,一矮身,轉到馬腹
之下,身藏馬下,雙足鉤住馬背,足尖一踢,那馬便沖了去。山下叛軍見一匹空馬奔將下
來,馬背上並無騎者,只道是軍馬斷韁奔逸,這是十分尋常之事,誰也沒加留神。但不久叛
軍軍士便見馬腹之下有人,登時大呼起來。
    蕭峰以足尖踢馬,縱馬向楚王直衝過去,眼見離他約有二百步之遙,在馬腹之下拉開強
弓,颼的一箭,向他射去。楚王身旁衛士舉起盾牌,將箭擋開。蕭峰縱馬急馳,連珠箭發,
一箭將那衛士射倒,第二箭直射楚王胸膛。
    楚王眼明手快馬鞭揮出,往上擊來。這以鞭擊箭之術,原是楚王拿手本領,卻不知射這
一箭之人不但膂力雄強,而且箭上附有內勁,馬鞭雖擊到了箭桿,卻只將羽箭撥得稍歪,噗
的一聲,插入他的左肩。楚王叫聲「啊喲!」痛得伏在鞍上。
    蕭峰羽箭又到,這一次相距更近,一箭從他左脅穿進,透胸而這。楚王身子一晃,從馬
背上溜了下來。
    蕭峰一舉成功,心想:「我何不程乘機更去射死了皇太叔!」
    楚王中箭墜馬,敵陣中人人大呼,幾百枝羽箭都向蕭峰所藏峰的馬匹剌射到,霎時之
間,那馬中了二百多權羽箭,變成了一匹剌蝟馬。
    蕭峰在地下幾個打滾,溜到了一名軍官的坐騎之下,展開小巧綿軟功夫,隨即,從這匹
腹底下鑽到那一匹馬之下,一個打滾,又鑽到另一匹底下。眾官兵無法放箭,紛紛以長矛來
剌。但蕭峰東一鑽,西滾,儘是在馬肚子底下做功夫。敵軍官兵亂成數千馬你推我拼,自相
踐踏,卻哪裡剌得著他?
    蕭峰所使的,只不過是中原武林中平平無奇的地堂功夫。不論是地堂拳、地堂刀,還是
地堂劍,都是在地下翻滾騰挪,俟機攻敵下盤。這時他用於戰陣,眼明手快,躲這了千百隻
馬蹄的踐踏。分看誰皇太的所在,直滾過去,颼颼颼三箭,向皇太叔射去。
    皇太叔的衛士先前見楚五中箭,已然有備,三十餘人各舉盾牌,密密層層的擋在皇太叔
身前,只聽得錚錚錚三響,三枝箭便在盾牌上撞了下來,蕭峰聽攜的十枝箭射出了七枝,只
剩下三枝,眼見敵人三十幾面盾牌相互掩護,這三枝箭便要射死三死名衛士也難,更不用說
射皇太叔了。這時他已深入敵陣,身後數千軍士挺矛追來,面前更是千軍萬馬,實已陷入了
絕境。當日他獨鬥中原群雄,對方只不過數百人,已然凶險之極,幸得有人相救,方能脫
身,今日困於數十萬人的重圍之中,卻如何逃命?
    這當兒情急拚命,驀地裡一聲大吼,縱身而起,呼的一聲,從那三十幾面盾牌之上縱躍
而過,落在皇太叔馬前。皇太大吃一驚,舉馬鞭往他臉上擊落。蕭峰斜身躍起,落上皇太叔
的馬鞍,左手抓住他後心,將他高高舉起,叫道:「你要死還是要活?快叫眾人放下兵
刃!」皇太叔嚇得呆了,對他的話一個字也沒聽見。
    這時叛軍中的擾攘之聲更是震耳欲聾,成千成萬的官兵彎弓搭箭,對準蕭峰,但皇太叔
被他擒在手中,誰也不敢輕舉妄動。
    蕭峰氣丹田,叫道:「皇在叔有令,眾三軍放下兵刃,聽宣聖旨。皇帝寬洪大量,赦免
全體官兵,誰都加追究。」這幾句話蓋過了十餘萬人的喧嘩紛擾,聲聞數里,令得山前後十
余萬官兵少有半數聽得清清楚楚。
    蕭峰有過丐幫幫眾背叛自己的經歷,明白叛眾心思,一過逆境之後,最要緊的是個圖,
免罪,只須方保證不念舊惡,決不追究,叛軍自然鬥志消失。此刻叛軍勢大,耶律洪基身邊
不過七八萬人馬,眾寡懸殊,決不是叛國之敵,其時局面緊急,不及向洪基請旨,便說了這
幾句話,好令叛軍安心。
    這幾句話朗朗傳出,眾叛軍的喧嘩聲登時靜了下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人人均是惶
惑無主。
    蕭峰知此刻局勢是危險,叛軍中只須有人呼叫不服,數十萬沒蒼蠅般的叛軍立時釀成巨
變,當真片也延緩不得,又大聲叫道:「皇帝有旨:眾叛軍官兵中有論官職大小,一概無
罪,皇帝開恩,決不追究。軍官士兵各就原職,大家快快放下兵刃!」
    一片寂靜之中,忽然嗆啷啷!嗆啷啷幾聲響,有幾人擲下了手中長矛。這擲下刃的聲音
互相感染,霎時之間,嗆啷啷之聲大作,倒有一半人擲下兵刃,餘下的兀自躊躇不決。
    蕭峰左臂將皇太叔身子高高舉起,緩緩上山,眾叛軍誰也敢攔阻,他馬頭到處,前面便
讓出一條路來。
    蕭峰騎馬來到山腰,御營中兩隊兵下來迎接,山峰上奏起鼓樂。
    蕭峰道:「皇太叔,你快快下令,叫部屬放下兵刃投降,便可饒你性命。」
    皇太叔顫聲道:「你擔保饒我性命?」
    蕭峰向山下望去,只見數叛軍手中還是執著弓箭長矛,軍心未定,危險未過,尋思:
「眼下是安軍心為第一要務。皇太叔一人的生死何足道哉,只須派人嚴加臨守,諒他以後再
也不能為非作歹。」便道:「你戴罪立功,眼睛是唯一的良機,陛下知道都是你兒子不好,
定可赦你的性命。」
    皇太叔原無爭奪帝位的念頭,都是因他兒子楚王野心勃勃而起禍,這時他身落人手,但
求免於一死,便道:「好,我依你之言便了!」
    蕭峰讓他安坐馬鞍,朗聲說道:「眾三軍聽者,皇太叔有言吩咐。」
    皇太叔大聲道:「楚王挑動禍亂,現已伏示。皇上寬洪大量,饒大家的罪過。各人快快
放下兵刃,向皇請罪。」
    皇太叔既這麼說,眾叛軍群龍無首,雖有凶鷙倔強之徒,也已不敢再行違抗,但聽得嗆
啷啷之聲響成一片,眾叛軍都投下兵刃。
    蕭峰押著皇太叔上得蒼茫山來。耶律洪基喜不自勝,如在夢中,搶到蕭峰身邊,握著他
的雙手,說道:「兄弟,兄弟,哥哥這江山,以後和你共享之。」說到這裡心神激盪,不由
得流下淚來。
    皇太叔跪伏地,說道:「亂臣向陛下請罪,求陛下哀憐。」
    耶律洪基此時心境好極,向蕭峰道:「兄弟,你說刻當如何?」蕭峰道:「叛軍人多勢
眾,須當安定軍心,求陛下赦免皇太叔死罪,好讓大家放心。」
    耶洪基笑道:「很好,很好,一切依你,一切依你。」轉頭向北院大王道:」你傳下聖
旨,封蕭峰為楚王,官居南院大王,督率叛軍,回歸上京。」
    蕭峰吃一驚,他殺楚王,擒皇太叔,全是為要救義兄之命,決無貪圖爵祿之意,耶律洪
基封他這樣的大官,倒令他手足無措,一說不出話來。北院大王向蕭峰拱手道:「恭喜,恭
喜!楚王爵位向來不外姓,蕭大王快向皇上謝恩。」蕭峰向洪基道:「哥哥,今日之事,全
仗你洪福齊,眾官兵對輸心歸誠,叛亂方得平定,做兄弟的只不過出一蠻力,實算不得什麼
功勞。何況兄弟的不會做官,也不願做官,請哥哥收回成命。」耶律洪基哈哈大笑,伸右手
攬著他肩頭,說道:「這楚王之封、南院大王的官位,在我遼國已是最高的爵祿,兄弟倘若
還嫌不夠,一定不肯臣服於我,做哥哥的除了以皇位相讓,更無別法了。」
    蕭峰吃一驚,心想:「哥哥大喜之餘,說話有些忘形了,眼下亂成一團,一切事情須當
明快果決,不能有絲毫猶豫,以防更起禍變。」只得屈膝跪下,說道:「臣蕭峰領旨,多謝
萬歲恩典。」耶律洪基笑著雙手扶起。蕭峰道:「臣不敢不違旨,只得領愛官爵。只是草野
鄙人,不明朝廷法度,若有差失,尚請原宥。」
    耶律洪基伸手在他肩頭拍了幾下,笑道:「決無干係!」轉頭向左軍將軍耶律莫哥道:
「我命你為南院樞密使,佐輔蕭大王,勾當軍國重事。」耶律哥大喜,忙跪下謝恩,又向蕭
峰參拜,道:「參見大王!」洪基道:「莫哥,你稟受蕭大王號令,督率叛軍回歸上京。咱
們皇太后請安去。」
    當下山峰上奏起鼓樂,耶律洪基一行向山下走去。叛軍的領兵將軍已將皇太后、皇后等
請出,恭恭敬敬的在營中安置。耶洪基進得帳去,母子夫妻相見,死裡逃生,恍如隔世,自
是人人稱讚蕭峰的大功。
    耶律莫哥先行,引導蕭峰去和南院諸部屬相見。適才蕭峰在千萬馬中一進一出,勇不可
當,眾人均是親見。南院諸屬官軍雖然均是楚王的舊部,但一來蕭峰神威凜凜,各人盡中害
怕,不敢不服,又都敬他英雄了得,二來楚王平素脾氣暴躁,無恩於人,三自己作亂犯上,
心下都好生惶恐,是以蕭峰一到軍中,眾叛軍肅然敬服,齊聽豐號令。
    蕭峰說道:「皇上已赦免各人從逆謀叛之罪,此後大夥兒應主該痛改前非,再也不可稍
起貳心。」
    一名白鬚將軍上前說道:「稟告大王,皇太叔的世子扣押我等家屬,脅迫我等附逆,我
等若有不從,世子便將我等家屬斬首,事出無奈,還祈大王奏明萬歲。」
    蕭峰點道:「既如此,以往之事,那也不用說了。」轉頭向律莫哥道:「眾軍就地休
息,飽餐之後,撥營回京。」
    當下南院中部屬一個個依著官職大小,上來參見。蕭峰雖然從來沒做官,但他久為丐幫
幫主,統率群豪,自有一番威嚴。帶領丐幫豪傑和契丹大豪,其間也無甚差別。只是遼軍中
另有一套規矩,蕭峰一面小心在意,一面由耶律莫哥分派處理,一切均是井井有條。
    蕭峰帶領大軍出發不久,皇太后和皇后分別派了使者,到軍中給袍帶金銀。蕭峰謝恩甫
畢,室裡護著阿紫到了。她身披錦衣,騎著駿馬,說道均是皇太后所賜。蕭峰見她小小的身
體裹在寬大的錦袍之中,一張小臉倒被衣領遮去了一半,不禁好笑。
    阿紫峭親眼見到蕭峰射殺禁王、生擒皇太叔,只是從室裡等人口中轉述而知。大凡述說
往事,總不免加油添醬,將蕭峰的功績,更是說得神乎其神,;加了三分。阿紫一見到他,
便埋怨道:「姊夫,你立了這樣大的功,怎麼事先也跟我說一聲,否則我站在山邊,親眼瞧
著你殺進殺出,豈不開心?倒讓我白擔了半天心。?蕭峰道:「這是僥倖立下的功勞,事先
我怎知道?你一見面便說孩子話。」阿紫道:「姊夫你過來。」
    蕭峰走近她身邊,見她蒼白的臉上發著興奮的紅光,經她身上的錦繡衣裳一襯,倒像是
個玩偶娃娃一般,又是骨稽,又是可愛,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阿紫臉有慍色,嗔道:「我跟你說正經話,你卻哈哈大笑,有什麼好笑,?」蕭峰笑
道:「我見你穿著這樣的大衣服,像是個玩偶娃娃一般,很是有趣。」阿紫嗔道:「你老是
把我小孩子,卻來取笑於我。」蕭峰笑道:「不是,不是!阿紫,這一次我只道咱二人都要
死於非命了,那知間能死裡逃生,我自然歡喜。什麼南院大王、楚王的封爵,我才放在心上
能夠活著不死,那就好得很了。」
    阿紫道:「姊夫,你也怕死麼?」蕭峰一怔點頭道:「是遇到危險之時,自然怕死,眾
叛軍千千萬萬,你怎麼膽敢衝過去?」蕭峰道:「這叫做置之死地而後生。我倘若不沖,就
非死不可。那也說不上什麼勇敢不勇敢,只不過是困獸猶斗而已。咱們圍住了一頭大熊、一
隻老虎,它盜竊不出去,自然會拚命的亂咬亂撲。」阿紫嫣然一笑,道:「你將自己比作畜
生了。」
    這時兩人乘在馬上,並肩而行,一眼望將出去,大草原上旌旗招展,長長的隊伍行列,
一直展到天際,不見盡頭,前後左右,儘是衛士部屬。
    阿紫很是歡喜,說道」「那日你幫我奪得了星宿派傳人之位,我想星宿派中二弟子、三
代弟子數百人之眾除了師父一人之外,算我最大,心裡十分得意。是比之你統率千軍萬馬,
那是全比不上了。姊夫,丐幫不要你做幫主哼,小小一個丐幫,有什麼希罕?你帶領人馬,
去將他們都殺了。」
    蕭峰搖頭,道:「孩子話!我是契丹人,丐幫不要我做幫主,道理也是對的。丐幫中人
都是我的舊部朋友,怎麼能將他們殺了?」
    阿紫道:「他們逐你出幫,對你不好,自然將他們殺了。姊夫,難道他們還是你的朋友
麼?」
    蕭峰一時難以回答,只搖了搖頭,想起在聚賢莊上和眾舊友斷義絕交,豪氣登消。
    阿紫又問:「如他們聽說你做了遼國的南院在王,忽然懊起來,又接你去做丐幫幫主,
你去不去?」蕭峰微微一笑,道:「天下焉家是理?大宋的英雄好漢,都當契丹人是邁萬惡
不赦的奸徒,我在遼國官越做得大,他們越恨我。」阿紫道:「呸!有什麼希罕?他們恨
你,咱們也恨他們。」
    蕭峰極目南望,但見天地相接處遠山重疊,心想:「過了這些山嶺,那便是中原了。」
他雖是契丹人,但自幼在中原長大,內心實是愛大宋極深而愛遼國極淺,如時果丐幫讓他做
一名無職份、無名份的光袋弟子,只怕比之在遼做什麼南院大王更為心安理得。
    阿紫道:「姊夫,我說皇上真聰明,封你做南院大王。以後遼國跟人打仗,你領兵出
征,那當然百戰勝。你只要衝進敵陣,將對方元帥一打死,敵軍大夥兒就拋下刀槍,跪下投
降,這仗不就勝了麼?」
    蕭峰笑道:「皇太叔部下都是遼國官兵,向來聽皇上號令的,因此楚王一死,皇太叔被
擒,大家便投降了。如果兩國交兵,那便大大不同了。殺了元帥,有副元帥,殺了大將軍,
有偏將軍,從死戰到底。我單槍匹馬,那自然的無能為力。」
    阿紫點頭道:「嗯,原來如此。姊夫,你說衝進敵陣,射楚王,生擒皇太叔,還不算勇
敢,那麼你一生真正最勇敢的事是什麼?說給我聽,好不好?」
    蕭峰向來不喜述說自己得意的武勇事跡,從前在丐幫之時,馬誅殺大奸大惡,不論如何
激戰惡鬥,回到本幫後只輕描淡寫的說一句:「已將某某人殺了。」至於種種驚險艱難的經
過,不論旁人如何探詢,他是決計不說的。這時聽阿紫問起,心想這一生身經百戰,臨敵時
從不退縮,勇敢之事,當真說不勝說,便道:「我和人相鬥,大都是被迫而為,既不得不
鬥,也就說上什麼勇敢。」
    阿紫:「我卻知道。你生平最勇敢的,是聚賢莊一場惡鬥。」
    蕭峰一怔,問道:「你怎知道?」
    阿紫道:「那日在小鏡湖畔,你走了之後,爹爹、媽媽,還有爹爹手下那些人,大家談
起你來,對你的武功都佩服得了不得,然而說你單赴聚賢莊英雄大會,獨鬥群雄,只不過為
了醫治一個少女之傷。這個少女,自然是我姊姊了。他們那時不知阿朱是爹爹媽媽的親生女
兒,說你對義父義母和受業恩師十分狠毒,對女人偏偏情長;忘恩負義,殘忍好色,是個不
近人情的壞蛋。」說到這裡格格的笑了起來。
    蕭峰喃喃的道:「嘿,『忘恩負義!殘忍好色!』中原英雄好漢,給蕭峰的是這八字評
語。」
    阿紫安慰他道:「你也不用氣惱。我媽媽去大大讚你呢,說一男人只要情長,就是好
人,別的幹什麼都不打緊,她說我爹爹也是忘恩負義,殘忍好色,只不過他是情人好色負
義,她女兒殘忍無情,說什麼也不及你。你在一旁拍手贊成。」蕭峰笑笑搖頭。
    大軍行了數日,來到上京。京中留守的百官和百姓早已得到訊息,遠遠迎接出來,蕭峰
帥字旗到處,眾百姓燒香跪拜,稱頌不已。他一舉蕩平這場大禍變,便無數遼國軍士保全性
命,上京的百姓有一小半倒御營親軍的家屬,自是對他感激無盡。蕭峰按轡徐行,眾百姓大
叫:「多謝南院王救命!」「老天爺保佑南院大王長命百歲,大富大貴!」
    蕭峰聽著這一片稱頌之聲,見眾百姓大都眼中含淚,感激之情,確是出於至城,尋思:
「一人身居高位,一舉一動便關連萬千百姓的禍福,我去射殺楚王之時,只是逞一時剛勇,
既救義兄,復救自己,想不到對眾百姓卻有這大的好處。唉,在中原時我一意求好,偏偏怨
謗叢集,成為江湖上第一大殲大惡,也實在難說得很。」
    又想:「此處是我父母之邦,當年我爹爹、媽媽,必曾常在這條大路上來去。唉,我既
不知爹娘的形貌,他們當年如何在此並騎馳馬,更加無法想像。」
    上京是遼京國都。其時遼國是天下第一大國,比大宋強盛得多。但契丹人以遊牧為生,
居無定所,上京城中民居、店舖,粗號鄙簡陋,比之中原去大為不如。
    南院屬官將蕭峰迎入楚王府,府第宏大,屋內陳設也異常富麗堂皇。蕭峰一生貧困,哪
裡住過這等府第?進去走了一遭,便覺十不慣,命部屬在軍營中豎立兩具營帳,他與阿紫分
居一個,起居簡樸,一如往昔。
    第三日上,耶律洪基和皇太后、皇后、嬪妃、公主等回駕上京,蕭峰率領百官的家屬。
皇太叔自覺無顏,已在途中自盡而死。洪基也信守諾言,對附逆的官一概不加追究,只誅殺
了楚王屬下二十餘名創議為叛的首惡皇宮中大開筵席,犒勞出力的將十,接連大宴三日。蕭
峰自是成的席上的第一位英雄。耶律洪、皇太后、皇后、眾嬪妃、公主的賞賜,以及文武百
官的饋贈,當真堆積如山。
    犒賞已畢,蕭峰到南院視事。遼國數十個部族的族長一一前來參見,什麼烏隗部、伯德
部、北●部、南●部、室韋部、梅古悉部、五國部、烏拉部,一時也記之不盡。跟著是皇后
所部屬珊軍軍官,弘寧宮、永興宮、積厭宮、延昌宮等各宮衛的軍官紛紛前來參見。遼國的
屬國洪五十九國,計有吐谷渾、突厥、黨項、沙陀、波斯、大食、回鶻、吐蕃、高昌、高
麗、於闃、敦煌等等。各國有使臣在上京的,得知蕭峰用事,掌握軍國重權,都來贈送珍異
器玩,討好結納。蕭峰每日會晤賓客,接見部屬,眼中所見,儘是金銀珍寶,耳中所聞,無
非謅諛稱頌,不由得甚是厭煩。
    如此忙了一月有餘,耶律洪基在便殿召見,說道:「兄弟,你的職份是南院大王,須當
坐鎮南京,俟機進討中原。做哥哥雖不願你分離,但為了建立千萬世的奇功,你還是早日領
兵南下吧!」
    蕭峰聽得皇上命他領兵南征,心中上驚,道:「陛下,南征乃是大事,非同小可。蕭峰
一勇之夫,軍略實非所長。」
    耶律洪基笑道:「我國新經禍變,須當休養土卒。大宋現下太后當朝,重用司馬光朝政
修明,無隙可乘,咱們原不是要在這時候南征。兄弟,你到得南京,時時刻刻將吞併南朝這
件事放中心頭。咱們須得待釁而動,看到南朝有什麼內變,那就大兵南下。要是他內部好好
地,遼國派兵功打,這就用力大而收效少了。」
    蕭峰應道:「是,原該如此。」洪基道:「可是咱們息知南朝是否政修明,百姓是否人
心歸附?」蕭峰道:「請陛下指點。」洪基哈哈大笑,道:「自以來,都是一般,多用金銀
財帛去收買奸細間諜啊。南人貪財,卑鄙無恥之待甚多,你命南部樞密使樂惜財寶,多多收
買便是。」
    蕭峰答應了,辭出宮來,心下煩惱。他自來所結交的都是英雄豪傑,儘管江湖上暗中陷
害、埋伏下毒等等詭計見過得多了,但均是爽爽快快殺人放火的勾當從未用過金銀去收買旁
人。何況他雖是遼人,自幼在南朝長大,皇旁要他以吞滅宋朝為務,心下極不願意,尋思:
「哥哥封我為南院大王,總是一片好義氣。我倘若此刻便既辭官,未免辜負他一番盛情,有
傷兄弟義氣。待我到得南京,做他一年半載,再行請辭便了。那時他如果不准,我掛冠封
印,一溜了之,諒他也奈何我不得。」當下率領部屬,攜同阿紫來到南京。
    遼時南京,便是今日的北京,當時稱為燕京,又稱幽都,為幽州之都。後晉石敬塘自立
稱帝,得遼國全力扶持,石敬塘便割燕雲十六州以為酬謝。燕雲十六州為幽、薊、涿、順、
檀、瀛、莫、新、媯、儒、武、蔚、雲、應、後周、宋朝三朝歷年與之爭奪,始終無法收
回。燕雲十六州佔據形勝,遼國駐以重兵,每次向南用兵,長驅而下,一片平陽之上,大宋
無險可守。宋遼交兵百餘年,宋朝難得一勝,兵甲不如固是主因,而遼國居高臨下以控制戰
場,亦佔到了極大的便宜。
    蕭幾進得城來,見南京城街道寬闊,市肆繁華,遠勝上京,來來往往的都是南朝百姓,
所聽到的也儘是中原言語,恍如回到了中土一般。蕭峰阿紫都很喜歡,次日輕簡從,在市街
各處遊觀」
    燕京城方三十六里,共有八門。東是安東門、迎春門;南是開陽門、丹鳳門;西是顯西
門、清晉門;北是通天門、拱振門。兩道北門所稱為通門、拱振,意思是說臣服於此,聽從
來自面的皇帝旨。南院大王的王府在城之西南。蕭峰的阿紫游得半日,但見坊市、廨捨、寺
觀、官衙,密佈四城,一時,觀之不盡。
    這時蕭峰官居南院大王,燕雲十六州固然屬他管轄,便西京道大同府一帶、中京道大定
府一帶,也俱奉他號令。威望既重,就不便再在小小營帳中居住,只得搬進了王府。他視事
數日,便覺頭昏腦脹,深以為苦,見南院樞密使耶律莫哥精明強幹,熟習政務,便將一應事
務都交了給他。
    然而做大官究竟也有好處,王府中貴重補品藥物不計其數,阿紫直可拿來當飯吃。如此
調補她內傷終於日痊一日,到得初冬,自己可以行走了。她在燕京城內游了多遍,跟著又由
室裡隨侍,城外十里之內也都遊遍了。
    這一日大雪初晴,阿紫穿了一身貂裘,來到蕭峰所居的宣教殿,說道:「姊夫,我在城
裡悶死啦,你陪我打獵去。」
    蕭峰久居宮殿,也自煩悶,聽她這麼說,心下甚喜,當既命部屬備馬出獵。他不喜大舉
打圍,只帶了數名隨從腹侍阿紫,又恐百姓大驚小怪,當下換了尋常軍士所穿的羊皮袍子,
帶一張弓、一袋簡,跨了匹駿馬,便和阿紫出清晉門向西馳去。
    一行人離城十餘里,只打到幾隻小兔子。蕭峰道:「咱們到南邊試試。」勒轉馬頭,折
而向南,又行出二十餘里,只見一隻獐子斜剌裡奔出來。阿紫從手裡接過弓箭,一拉弓弦,
豈知臂上全無力氣,這張弓竟拉不開。蕭峰左手從她身後環過去抓住弓身,右手握著她小手
拉開了弓弦,一放手,颼的一聲,羽箭射出,獐子,應聲而倒。從隨從歡呼起來。
    蕭峰放開了手,向阿紫微笑而視,只見她眼中淚水盈盈,奇道:「怎麼了?不喜歡我幫
你射野獸麼?」阿紫淚水從而頰上流下,說道:「我……我成了個廢人啦,連這樣一張輕弓
也……也拉不開。」蕭峰慰道:「別這麼性急,慢慢的自會回復力氣。」要是將來不好,我
傳你修習內功之法,定能增加力氣。」阿紫破涕為笑,道:「你說過的話,可不許不算,一
定要教內功。」蕭峰道L:「好好,一定教你。」
    說話之間,忽賓得南邊馬蹄聲響,一大隊人馬從雪地中馳來。蕭峰向蹄聲來處遙望,見
這隊人都是遼國官兵,卻打旗幟。眾官兵喧嘩歌號,甚是歡忭,馬後縛著許多俘虜,似是打
了勝仗回來一般。蕭峰尋思:「咱們並沒有跟人打仗啊,這些人從哪裡交了鋒來?」見一行
官兵偏東回城,便向隨從道:「你去問問,是哪一隊人,幹什麼來了?」
    那隨從應道:「是!」跟著道:「是咱們兄弟打草谷回不啦」縱馬向官兵隊奔去。
    他馳到近處,說了幾句話。眾官兵聽南院大王在此,大聲歡呼,一齊躍下馬來,牽韁在
手,快步走到蕭峰身前躬身行禮,齊聲道:「大王千歲!」
    蕭峰舉手還禮,道:「罷了!」見這隊官兵約有八百餘人,馬背上放滿了衣帛器物,牽
著的俘虎也有七八百人,大都是年輕女子,也有些少年男子,穿了都是宋人裝束,個個哭哭
啼啼。
    那隊長道:「今日輪到我們那黑拉篤隊出來打草谷,托大王的福收成著實不錯。」回頭
喝道。「大夥兒把最美的貌的少女子,最好的金銀財寶,統通獻了出來,請大王千揀用。」
眾官兵齊聲應道:「是!」將二十多個少女推垤蕭峰馬前,又有入許金銀飾物之屬,紛紛堆
在一張毛氈一。眾官兵望著蕭峰,目光中流露出崇敬企盼之色,顯覺南院大王若肯收作他們
奪來女子玉帛,實是莫大榮耀。
    當日蕭峰在雁門關外,曾見到大宋官兵俘虜契丹人民,這次又見契丹官兵俘虜大宋子
民,被俘者的淒慘神情,實一般無異。他在遼國多時,已約略知道遼國的軍情。遼國朝廷對
軍隊不供糧秣,也無餉銀,官兵一應所需,都是向敵人搶而來,每日派出部隊去向大宋、西
夏、女真、高麗各鄰各國百姓搶劫,名之為「打草谷」,其實與強盜無異。宋朝官兵便向遼
人「打介谷」,以資報復。是以邊界百姓,困苦異常,每日裡提心吊膽,朝不保歹。蕭峰一
直覺得這種法子殘忍無道,只是自己並沒打算長久做官,向耶律洪基敷衍得一陣,便要辭官
隱居,因此於任何軍國大事,均沒得出什麼主張,這時親眼見到眾俘虜的慘狀,不禁惻然,
問隊長道:「在哪裡打來的……打來的草谷?」
    那隊長恭恭敬敬的道:「稟告大王,是在涿州境外大宋地界打的草谷。自從大王來後,
屬下不敢再在本州就近收取糧草。」
    蕭峰心道:「聽他的話,從前他們便在本州劫掠宋人。」向馬前的一個用漢語問道:
「你是哪裡人?」那少女當既跪下,哭道:「小女子是張家村人氏,求大王開恩,放小女子
回家,與父母團聚。」蕭峰抬頭向旁人瞧去。數百名俘虜都跪下來,人從中卻有一少年直立
不跪。
    這少年約莫十六七歲年紀,臉型瘦長,下巴尖削,神色閃爍不定,蕭峰便問:「少年,
你家住在那裡?」那少年道:「我有一件秘密大事,要面稟於你。」蕭峰道:「好,你過來
說。」那少年雙手被粗繩縛著,道:「請你遠離部屬,此事不能讓旁人聽見。」蕭峰好奇心
起,尋思:「這樣一個少年,能知道什麼機密大事?是了,他從南邊來,或許有什麼大宋的
軍情可說。」他是宋人,向契丹稟告機密,便是無恥漢奸,心中瞧他不起,不過他既說有重
在機密,聽一聽是無妨,於是縱馬行出十餘丈,招手道:「你過來!」
    那少年跟了過去,舉起雙手,道:「請你割斷我手上繩索,我懷中有物呈上。」蕭峰撥
出腰刀,直劈下去,這一刀劈下去的勢道,直要將他身子劈為兩半,但落刀部位準極,只割
斷了縛住他雙手的繩子。那少年吃了一驚,退出兩步,向蕭峰呆呆凝視。蕭峰微微一笑,還
刀鞘,問道:「什麼東西?」
    那少年探手入懷,摸了一物在手,說道:「你一看便知。」說著走向蕭峰馬前。蕭峰伸
手去接。
    突然之間,那少年將手中之物猛往蕭峰臉上擲來。蕭峰馬鞭一揮,將那物擊落,白粉飛
濺,卻是小小布袋。那小袋掉在地下,白粉濺在袋周,原來是個生石灰包。這是江湖上下三
濫盜賊所用的卑鄙無恥之物,若給擲在臉上,生灰末入眼,雙目便瞎。
    蕭峰哼了一聲,心想:「這少年大膽,原來不是漢奸。」點頭道:「你叫什麼名字?為
何起心害我?」那嘴唇緊緊閉住,並不答話。蕭峰和顏悅色的道;「你好好說來,我可饒你
性命。」那少年道:「我為父母報仇不成,還有什麼話說。」蕭峰道:「你父母是誰?難道
是我害死的麼?
    那少年走上兩步,滿臉悲憤之色,指著蕭峰大聲道:「喬峰!你害我爹爹、媽媽,害死
我伯父,我……我恨不得食你之肉,將你抽筋剝皮,碎屍萬段!」
    蕭峰聽他叫的是自己舊日名字「喬峰」,又說害死了他父母的伯父,定是從前在中原所
結下仇的家,問道:「伯父是誰?父親是誰?」
    那少年道:「反正我不想活了,也要叫你知道,我聚賢莊游家的男兒,並非貪生怕死之
輩。」
    蕭峰:「哦了一聲,道:「原來你是游氏雙雄的的子侄,令尊是游駒游二爺嗎?」頓了
一頓,又道:「當日我在貴莊受中原群雄圍攻,被迫應戰,事出無奈。令尊和令伯均是自刎
而死。」說到這裡,搖了搖頭,說道:「唉,刃以至逼得他們自刎。你叫什麼名字?」
    那少年挺了挺身子,大聲道:「我叫游坦之,不用你來殺,我會學伯父我爹爹好榜
樣!」說著右手伸入褲筒,摸出一柄短刀,便往自己胸口插落。蕭峰馬鞭揮出,捲住短刀,
奪了刀子。游坦之大怒,罵道:「我要自刎也不許嗎?你這該死的遼狗,忒也狠毒!」
    這時阿紫已縱馬來到蕭峰身邊,喝道:「你這小鬼,膽敢出口傷人?你想死麼?嘿嘿,
可沒這麼容易!」游坦之突然見到這樣一個清秀美麗的姑娘,一呆之下,說不出話來。阿紫
道:「之鬼,做瞎子的滋味挺美,待會你就知道了。」轉示向蕭峰道:「姊夫,這小子歹子
毒得緊,想用石灰包害你,咱們便用這石灰包先廢了他一雙招子再說。」
    蕭峰搖搖頭,向領兵的隊長道:「今日打草谷得來宋人,都給了我成不成?」那隊長不
勝之喜,道:「大王賞臉,多謝大王的恩典。」蕭峰道:「凡是獻了俘虜給的官兵,回頭都
到王府去領賞。」眾官兵歡歡喜喜的道:「咱們誠心獻給大王,不用領賞了。」蕭峰道:
「你們將俘虜留下,先回城吧,各人記著前來領賞。」眾官兵躬身道謝,那隊長道:「這野
獸大多,大王要拿這些宋豬當活靶麼?從前楚王喜歡這一套。只可惜我們今日抓的多是娘
們,逃不快。下次給大王抓些精壯的宋豬來。」說著行了一禮,領兵去了。
    「要拿這些宋豬當活靶」這幾句話鑽入耳中,蕭峰心頭不禁一震,眼前似乎便見到了楚
王當年的殘暴舉動:幾百個宋人像野獸一般在雪地上號叫奔逃,契丹貴人哈哈大笑,彎弓搭
箭,一個個的射死。有些宋人逃提遠了,契丹人騎馬呼嘯,自後趕去,就像射鹿射狐一般,
終於一一射死。這種慘事,契丹人隨口說來,絲毫不以為異,過自必習以常。放眼向那群俘
虜瞧去,只見人人臉如土色,在寒風中不住顫抖。這些邊民有的懂得契丹人話,早就聽過
「射活靶」的事,這時更嚇得魂不附體。
    蕭峰悠悠一聲長歎,向南邊重重疊疊的雲山望去,尋思:「若不是有揭露我的身世之
迷,我直至今日,還道自己是大宋百姓。我和這些說一樣的話,吃一樣的飯,又有什麼分
別?這什麼大家好好的都是人,卻要強分為契丹、大宋、女真、高麗?你到我境內來打草
谷,我到你境內去殺人放火?你罵我遼狗?我罵你宋豬?」一時之間思湧如潮。
    眼見出來打草谷的官兵已去得不見人影,向眾難民道:「今日放你們回去,大家快快
吧!」從俘虜還道蕭峰要令他們逃遠走,然後發箭射殺,都遲疑不動。蕭峰又道:「你們回
去之後最好遠離邊界,免得又被人打草谷捉來。我救得你一次不得第二次。」
    眾難民這才信是真,歡聲雷動,一齊跪下磕頭說道:「大王恩德如山,小民回家去供奉
你的長生祿位。」他們早知宋民被遼兵打草谷俘去之後,除非是富庶人家,才能以金帛回,
否則人人死於地,屍骨不得還鄉。宋遼連年交鋒,有錢人家早就逃到了內地。這些被俘的邊
民皆是窮人,哪有什麼金帛前來取贖?早知自己命遠已牛馬不如,這位遼國大王竟肯放他們
回家,當真喜出望外。
    蕭峰見眾難民滿臉喜色,相互扶持南行,尋思:「我契丹人將他捉了來,再放他們回
去,使們一路上擔驚受怕,又吃了許多苦頭,於他們又有什麼恩德?」
    眼見眾難民漸行漸遠,那游坦之仍是直挺挺的站著,便道:「你怎麼不走啊?你回歸中
原,有盤纏沒有?」說著伸手入懷,想取些金銀給他,但身邊沒帶錢財,不摸之下,隨手取
了個油布小包出來。他心中一酸,小包中包的是一部梵文易筋經,當日阿朱從少林寺中盜了
出來,強要自己收著,如今人亡經在,如何不悲?隨手將小包放回懷中,說道:「我今日出
來打獵,沒帶錢財,你若無錢使用,可跟我到城裡去取。」
    游坦之大聲道:「姓喬的,你要殺便殺,要剮便剮,何必用這些詭計來戲辱於我?姓游
的就是窮死,也豈能使你的一文錢?」
    蕭峰一想不錯,自己是他的殺父仇人,這種不共戴天的深仇無化解,多說也是用,便
道:「我不殺你!你要報仇,隨時來我便了。」
    阿紫忙道:「姊夫,放他不得!這小子報仇不使正當功夫,盡使卑鄙下流手段。斬草除
根,免留後患。」
    蕭峰搖頭道:「江湖上處處荊棘,步步凶險,我也這麼走著過來了。諒這少年也傷不了
我。我當日激得他伯父與父親自刎,實是出於無心,但這筆血債總是我欠的,何必又害氏雙
雄的子侄?」說到這裡,只感意興索然,又道:「咱們回去吧,今天沒什麼獵可打。」
    阿紫嘟起小嘴,道:「我心中想得好好的,要拿這小子來折磨一番,可多有趣!你偏要
放走他,我回去城裡,又有什麼可玩的?」但終於不敢違拗蕭峰的話,掉轉馬頭,和蕭峰並
轡回去,行出數丈,回頭說:「小子,你去練一百年功夫,再來找我姊夫報仇!」說著嫣然
一笑,揚鞭疾馳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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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爵 | 2008-3-8 21:32:21

第二十八章 草木殘生顱鑄鐵
    游坦之見蕭峰等一行直向北去,始終不再回轉,才知自己是不會死了,尋思:「這奸賊
為什麼不殺我?哼,他壓根兒便瞧我不起,覺得殺了我污手。他……他在遼國做了什麼大
王,我今後報仇,可更加難了。但總算找到了這奸賊的所在。」
    俯身拾起石灰包,又去尋找給蕭峰用馬鞭奪去後擲開的短刀,忽見左首草叢在有個同布
小包,正是蕭峰從懷中摸出來又放回的,當既拾起,打開油布,見裡面是一本書,隨手一
翻,每一頁上都寫彎彎曲曲的文字,沒一個識得。原來蕭峰睹物思人,怔忡不定,將這本易
筋經放回懷中之時沒放得穩妥,乘在馬上惡一顛動,便摔入草叢之中,竟沒發覺。
    游坦之心想:「這多半是契丹文字。這本書那奸賊隨身攜帶,於他琿是大有用處。我偏
不還他,叫他為難一下,也是好的。」隱隱感到一絲復仇快意,將書本包回油布,放入懷
中,逕向南行。
    他自幼便跟父親學武,苦於身瘦弱,膂力不強,與游氏雙雄剛猛的外家武功路子全然不
合,學了三年了三年武功,進展極微,渾不似名家子弟。他學到十二歲上,游駒灰了心,和
哥哥游驥商量。兩人均道:「我游家子弟出了這般三腳貓的把式,豈不讓人笑歪發嘴巴?何
況別人一聽他是聚賢莊游氏雙雄子侄,不動則已,一出手便全力,第一招便送了他的小個
命。還是要他乖乖的學文,以保性命為是。」於是游坦之到十二歲以上,便不再學武,游駒
請了一個宿儒教他讀書。
    但他讀書也不肯用心,老是胡思亂想。老師說道:「子曰,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
他便道:「那也要看學什麼而定,爹爹教我打拳,我學而時習之,也快活。」老師怒道:
「孔夫子說的是聖賢學問,經世大業,哪裡是什麼打拳弄槍之事?」游坦之道:「好,你說
我伯父、爹爹打拳弄槍不好,我告訴爹爹去。」總之將老師氣走了為止。如此不斷將老師氣
走,游駒也不知打了他幾十頓,但這人越打越執拗頑皮。游駒見子不肖,頑劣難教,無可如
何,長歎之餘,也只好放任不理。是以游坦之今年一十八歲,雖然出自名門,卻是文既不
識,武又不會。待得伯父和父親自刎身亡,母親撞柱殉夫,他孤苦伶仃,到處遊蕩,心中所
思的,便是要找喬峰報仇。
    那日聚賢莊大戰,他躲在照壁後觀戰,對喬峰的相貌形狀瞧得清清楚楚,聽說個是契丹
人,便渾渾噩噩的向北而來,在江湖見到一小毛賊投擲石灰包傷人敵人雙眼,覺得這法子倒
好,便學樣做了一個,放身邊。他在邊界亂闖亂走,給契丹兵出來打穀草時捉了去,居然遇
到蕭峰,石灰包也居然投擲出手,她說湊巧之極了。
    他心下思量:「眼下最要緊的是走的越遠越好,別讓他捉我回去。我想法去捉一條毒蛇
或是一條大蜈蚣,去偷偷放在他床上,他睡進被窩,便一口咬死了他。那小姑娘……那小姑
娘,唉,她……她這樣好看!」
    一想到阿紫的形貌。胸口莫名其妙一熱,跟著臉上也熱烘烘地,只想:「不知什麼時
候,能再見這臉色蒼白、纖弱秀美的小姑娘。」
    他底了頭大步而行,不多時便越過了那群喬蕭放回的難民。有人好叫分結伴同行,他也
不理踩,只自顧自的行走。走出十餘里,肚中餓得咕咕直叫,東張西望的想找些什麼吃的,
草原中除了枯草和白雪,什麼都沒有,心想:「倘若我是一頭牛、一頭羊,那就好了,吃草
喝雪,快活得很。嗯,倘若我是一頭小羊,人家將我爹爹、媽媽這兩老羊牽去宰來吃了,我
報仇不報仇?父母之仇不共戴天,當然要報啊。可是怎樣報法?用兩隻角去撞那宰殺我低父
母的人麼?人家養了牛羊,本來就是宰來吃的,說得上什麼報仇?」
    他胡思亂想,信步而行,忽聽得馬蹄聲響,雪地中三名契丹騎兵縱馬馳來,一見到他,
刷地一聲,套在他頸中,一拉之下,便即收緊。游坦之立足不定,一跤摔倒,被那兵拖了出
去。游坦之慘叫幾聲,隨即喉頭繩索收緊,再也叫不出。
    那契丹兵怕扼死他,當即勒定馬步。游坦之從地下掙扎著爬起,拉松喉頭的繩圈。那契
丹兵用力一扯,游坦之一個踉蹌,險些摔倒。三名契丹兵都哈哈大笑起來。那拉著繩圈的契
丹兵大聲向游坦之說了幾句話。游坦之不懂契丹言語,搖了搖頭。那契丹兵手一揮,縱馬便
行,但這一次不是急奔。游坦之生怕又被勒住喉嚨,透不過氣來,只得走兩步、跑三步的跟
隨。
    他見三名契丹騎兵徑向北行,心下害怕:「喬峰這廝嘴裡說得好聽,說是放了我,一轉
頭卻又命部屬來捉了我去這次給他抓了去哪裡還有命在?」他離家北行之時,心中念念不忘
的只是報仇,渾不知天高地厚,陡然間見到蕭峰,父母慘死時的情狀湧上心頭,一鼓作氣,
便想用石灰包迷瞎他眼睛,再撲上去拔刀刺死他。但一擊不中,銳氣盡失,只想逃得性命,
卻又給契丹兵拿了去。
    初時他給契丹兵出來打草谷時擒去,雜在婦女群中,只是被俘時背上挨了一刀背。此刻
卻大感激相同,跌跌撞撞的連奔帶走,氣喘吁吁,走不上幾十步便摔一跤,每一跤跌將下
去,繩索定在後頸中擦上一條血痕。那契丹兵絕不停留,毫不顧他死活,將他直拖入南京城
中。進城之時,游坦之已全身是血,只盼快快死去,免得受這許多苦楚。
    三名契丹兵在城中又行了好幾里地,將他拉了一座大屋,游坦之見地下埔的都是青石
板,柱粗門高,也不知是什麼所在。在門口停不到一盞茶時分,拉著他的契丹兵騎馬走入一
個大院子中,突然一聲呼嘯,雙腿一挾,那馬發蹄便奔。游坦之哪料得到,這兵在院子中轉
了三個圈子,催馬越馳越快,旁觀的數十名官兵大聲吆喝助威。游坦之心道:「原來他要將
我在地下拖死!」額角、四肢、身體和地下的青石相撞,沒一處地方不痛。
    眾契丹兵哄笑聲中,夾著一聲清脆的女子笑聲。游坦之昏昏沉沉之中,隱隱聽得那女子
笑道:「哈哈,這人鳶子只怕放不起來!」游坦之心道:「什麼是人鳶子?」
    便在此時,只覺後頸中一緊,身子騰空而起,登即明白,這是契丹兵縱馬疾馳,竟將他
拉得飛了起來,當作紙鳶般玩耍。
    他全身凌空,後頸痛得失去了知覺。口鼻被風灌滿,難以呼吸,但聽那女子拍手笑道好
極,好極,果真放起了人鳶子!」游坦之向聲音來處瞧去,只見拍手歡笑的正是那個身穿紫
衣的美貌少女。他乍見之下,胸口劇震,也不知是喜是悲,身子在空中飄飄蕩蕩,實在也無
法思想。
    那美貌少女正是阿紫。她見蕭峰釋放游坦之,心中不喜,騎馬行出一程,便故意落後,
囑咐隨從悄悄去捕了游坦之回來,但不可令蕭大王知曉。眾隨從知道蕭大王對她十分寵愛,
當下欣然應命,假意整理馬肚帶,停在山坡之後,待蕭峰一行人走遠,再轉頭來捉游坦之。
阿紫回歸南京,便到遠離蕭峰居處的佑聖宮等候。待得游坦之捉到,她詢問契丹人有何新鮮
有趣的拷打折靡從之法。有人說起「放人鳶」。這法兒大投阿紫之所好,她下令立即放行,
居然將游坦之「放」了起來。
    阿紫看有下趣連叫好,說道:「讓來放!」縱上那兵所乘的馬鞍,接過繩索,道:「你
下去!」
    那兵躍下馬,任由阿紫放那「人鳶。」阿紫拉著索,縱馬一走了一圈,大聲歡笑,連
叫:「有趣,有趣!」但她重初癒,手上終究乏力,手腕一軟,繩索下垂砰的一聲游坦之重
重摔將下來跌在青石板上,額角撞正階石的尖角,登時破了一個洞,血如泉湧。阿紫甚是掃
興,惱道:「這笨小子重得要命!」
    游坦之痛得幾乎要暈了過去,聽她還在怪自己身子太重,想要辯解幾句,卻已痛得說不
出話來,一名契丹兵走將過來,解開他頸中繩圈,另一名契丹兵撕下他身上衣襟,胡亂給他
裹了傷口,鮮血不斷從傷口中滲出,卻哪裡止得住?
    阿紫道:「行啦,行啦!咱們再玩,再他上去,趙高越好。」游坦之不懂她說的契丹
語,但見她手指劃腳,指著頭頂,料知不是好事。
    果然一名契丹兵提起繩索,從他腋下穿了過去,在他身上繞了一周,免得扣住脖子基本
國勒死了,喝一聲:「起!」催馬急馳,將游坦之在地下拖了幾圈,又將他「放」了起來。
那契丹兵手中繩索漸放漸長,游坦之的身子也漸漸飄高。
    那契丹兵陡然間鬆手,呼的一聲游坦之猛地如離弦之箭,高上飛起。阿紫和眾官兵大聲
喝采。游坦之身不由主向天飛去,心中只道:「這番死了也!」
    待痢上升之力耗盡,他頭下腳上的下衝下,眼見腦袋便要撞到青石板上,四名契丹官兵
同時揮出圈,套了他腰,向著四方一扯。游坦之立時便暈了過去,但四股力道已將他身子僵
在半空,腦離地約有三尺。這一實是險到極處,四人中只要有一人的繩圈出稍遲,力道不
勻,游坦之非得腦漿迸裂不可。一眾契丹兵往日常以宋人如此戲耍,俘虜被放人鳶,十個中
倒有八九個撞死,就在草原的軟地上,這麼高俯衝下來,縱使不撞破腦袋,那也折斷頭頸,
一般了送了性命。
    喝采聲中四名契丹兵將游坦之放了下來。阿紫取出銀兩,一干官兵每人賞了五兩。眾兵
大聲道謝。問道:「姑娘還想玩什麼玩意兒?」
    阿紫見游坦之昏了過去,也不知是死是活,她適才放「人鳶」之時,使力過度,胸口隱
隱作痛,無力再玩,便道:「玩得夠了。這小子若是沒死,明日帶來見我,我再想法兒消遣
他。這人想暗算蕭大王,可不能讓他死太過容易。」眾官兵齊聲答應,將滿身是血的游坦之
架了出去。
    游坦之醒過來時,一陣霉臭之氣直衝鼻端,睜開眼來,一團漆黑,什麼也瞧不見,他第
一個念頭是:「不知我死了沒有?」隨即覺得全身無處不痛,喉頭乾渴難當。他嘶啞著聲暗
道:「水!水!」卻又有誰理會?
    他叫了幾聲,迷迷糊糊的睡著了,突然見到伯父、父親和喬峰大戰,殺得血流遍地,又
見母親將自己摟在懷裡,柔聲安慰,叫自己別怕。跟著眼前出現阿紫那張秀麗的臉龐,明亮
的雙中現出異樣光芒。這張臉突然縮小,變成個三角形的蛇頭,伸出血紅的長舌,露出獠牙
向他咬來。游坦之拚命掙扎,偏就絲毫動彈不得,那條蛇一口口咬他,手上、腿上、頸中,
無處不咬,額角上尤其咬得厲害。他看見自己的肉被一塊塊的咬下來,只想大叫,卻叫不出
半點聲音……
    如此翻騰了一夜,醒著的時候受折磨,在睡夢之中,下般的痛苦。
    次日兩名契丹兵押著他又去見阿紫,他身上高燒兀自未退,中跨一出一步,便向前跌了
下去。兩名契丹兵忙分別拉住了他左臂右臂,大聲斥罵,拖著他走進了一間大屋。游坦心
想:「他們把我拉到哪裡去?是拖出去殺頭麼?」頭腦昏昏沉沉的,也難以思索,但覺經過
了兩處長廊,來到一處廳堂之外。兩名契丹兵在門外稟告了句,裡面一個女子應了一聲,廳
門推開,契丹兵將他擁了進了。
    游坦之抬起頭來,只見廳上捕著一張花紋斑斕的極大地毯盡頭的錦墊上坐著一個美麗少
女,正是阿紫。她著雙腳,踏在地毯之上。游坦之一見到她一雙雪白晶瑩的小腳,當真是如
玉之潤,如緞之柔,一顆心登時猛烈的跳了起來,雙眼牢牢的盯住她一對腳,見到腳上背的
肉色便如透明一般,隱隱映出幾條青筋,真想伸手去撫摸幾下。兩契丹兵放開他。游坦之搖
晃了幾下,終於勉強站定。他目光始終沒離開阿紫的腳,見她十個腳趾的趾甲都作淡紅色,
像十片小小花瓣。
    阿紫眼瞧出來,卻是滿身污的醜陋少年,面肉扭曲,下顎前伸,眼光中卻噴射出貪婪的
火焰。她登是想起了一頭傷的餓狼,在星宿海時,她和兩個師兄出去打獵,她箭射中了一餓
狼,但沒能將狼射死。那狼受了重傷,惡狠狠的瞪著自己,眼神便如游坦之這般,那狼只想
撲上來咬死自己,雖然縱躍不起,仍是露出白森森的獠牙,嗚嗚怒嗥叫,只是游坦之太軟
弱,一點也不反抗,實在太不夠味。昨天他向蕭身投擲石灰包,不肯跪拜,說話倔強得很,
不肯要蕭峰的錢,阿紫很是歡喜,心想這是一頭兇猛厲害的野獸。她要折磨他,剌得他遍體
鱗傷,要他身上每一處傷,便向自己狠狠的咬上一口,當然,這一口決不能讓他咬中了。但
將他擒了來放「人鳶」,這頭野獸竟沒反抗,死樣活氣的,那可太不好玩。她微皺眉頭,尋
思:「想個什麼新鮮法兒來折磨他才好玩?」
    突然之間,游坦之喉頭發出「荷荷」兩聲,也不知從哪裡來的一股力道,猶如一豹子般
向阿紫迅捷異常的撲了過去,抱著她小腿,低頭便去吻她雙足腳背。阿紫大吃一驚,尖聲叫
了起來。兩名契丹兵的在阿紫身旁服侍的中四個婢女齊聲呼斥,搶上前去拉開。
    但他雙後牢牢抱著,死也不肯放手。契丹兵一拉之下,便將阿紫也從錦墊上扯了下來,
一跤坐在地毯上。兩名契丹兵又驚又怒,不敢再拉,一個用力打他背心,另一打他臉。游坦
之傷腫了,高燒未退,神智不清,早如瘋了一般,對眼前的情景遭遇全是一片茫然。他緊緊
抱著阿紫的腳。
    阿紫覺到他炎熱而乾燥的嘴唇在吻著自己的腳,心中害怕,卻也有些麻麻癢癢的奇異感
覺,突然間尖叫起來:「啊喲!他咬住了我的腳趾頭。」忙對兩名契丹兵道:「你們快走
開,這人發了瘋,啊喲,別讓他咬斷了我的腳趾。」游坦之輕輕咬著她的腳趾,阿紫雖然
痛,卻怕他突然使勁咬了下去,惶急之下,知道不能用強,生怕契丹兵若再力毆打,他便不
顧性命的亂咬了。
    兩名契丹兵沒法可馳,只得放開了手。阿紫叫道:「快別咬,我饒你不死,哎唷,放了
你便是。」游坦之這時心神狂亂,哪去理會她說些什麼?一名契丹兵按住刀,只突然撥刀出
鞘,一刀從他頸劈下,割下他的腦袋,遲疑不了。
    阿紫道:「喂!你又不是野獸,咬人幹什麼?快放開嘴,我叫人給你治傷,放你回中
原。」游坦之仍是不理,便齒並不用力,也沒咬痛了她,一雙手在她腳背上輕輕愛撫,心中
飄飄蕩蕩地,好似又做了人鳶,升入了雲端之中。
    一名契丹兵靈機一動,抓住了游坦之的咽喉。游坦之喉頭被扼,不由自主的張開了口。
阿紫急忙縮腿,將腳趾從他口中抽了出來,站起了身,生怕他發狂再咬,雙腳縮到了錦墊之
後。兩名契丹兵抓住游坦之,一拳拳往他胸口毆擊。打到十來拳時,他哇哇兩聲,噴出了幾
口鮮血,將一條鮮艷的毯也沾污了。
    阿紫道:「住手,別打啦!」經過了適這一場驚險,覺得這站子倒也古怪有趣,不想一
時便弄死了他。契丹兵停手不打。阿紫盤膝坐在錦墊上,將一雙赤足坐在臀睛,心中般算:
「想什麼法子來折磨他才好?」
    阿紫抬頭,見游坦之目不轉瞬的瞧著自己,便問:「你瞧我著我幹什麼?」游坦之早將
生死置之度外,便道:「你得好看,我就看著你!」阿紫臉一紅,心道:「這小子好大膽,
竟敢對我說這等輕薄言語。」
    可是她一生之中,從來沒一年青男子當面讚她好看。在星宿派藝之時,眾師兄都當她是
個精靈頑皮的小女孩;跟著蕭峰在一起時,他不是怕搗蛋,便是擔心她突然死去,從來沒留
神她生得美貌,還是難看。游坦之這時直言稱讚,顯是語出衷誠,她心中自不免暗暗歡喜,
尋思:「我留他在身邊,拿他來消遣,倒也很好。只是姊夫說過要放的他,倘若知道我又抓
了他來。必生氣、瞞得過今日,必瞞不過明日。要姊夫始終不知,有什麼法子?不許旁人跟
他說,那是辦得到的,但若姊夫突然時來,瞧見了他,那便如何?」
    她沉吟片刻,驀地想到:「阿朱最會裝扮,扮了我爹爹,姊夫就認不出。我將這小子改
頭換面,姊夫也就認得了。可是他若非自願,我跟分化裝之後,他又立即洗去化裝,回復本
面目,豈不是無用?」
    她彎彎的眉毛向眉心皺聚,登時便有了主意,拍笑道:「好主意,好主意!便是這什麼
辦!」向那兩個兵士說一陣。兩個兵士些地方不明白,再行請示。阿紫詳加解釋,命侍女取
出十兩銀子交給他們。兩名契丹兵接過,躬身行禮,架了游坦之退出廳去。
    游坦之叫道:「我要看她,我要看這狠心的美麗小姑娘。」契丹兵和一眾侍女不懂漢
語,也不知他叫喊些什麼。
    阿紫笑咪咪的瞧著他背影,想著自己的聰明主意,越想越得意。
    游坦之又被架回地牢,拋在乾草堆上。到得傍晚,有人送的一碗羊肉、幾塊麵餅來。游
坦之高燒不退,大聲胡言亂語,那人嚇得放下食物,立時退開。游坦之連飢餓也不知道始終
沒去吃羊肉麵餅。
    這晚上,突然走了三契丹人進來。游坦之神智迷糊,但見這三人神色奇特,顯然不懷好
意。隱隱約約的也知不是好事,掙亂著要站起,又想爬出去逃走。兩個契丹人上來將他按
住,翻過他身子,使臉孔朝天。游坦之亂罵:「狗契丹人,不得好死,大爺將你千刀萬
剮。」突然之間,第三名契丹人雙手捧著白白的一團東西,像是棉花,又像白雪,用力按到
了他臉上。又濕又涼,腦子清醒了一陣,可是氣卻透不過來了,心道:「原來你們封住我七
竅,要悶死我!」
    但這猜想跟著便知不對,口鼻上給人戳了幾下,但可呼吸,眼睛卻睜不開赤,只覺臉上
濕膩膩地,有人在他臉上到處按捏,便如是貼了一層濕面,或是粘了一片軟泥。游坦之迷迷
糊糊的只想:「些惡賊不知要用什麼古怪法兒害死我?」
    過了一會,臉上那層軟泥被人輕輕揭去,游坦之睜開眼來,見一濕麵粉印成的臉孔模
型,正離開自己的臉。那契丹人小心翼翼的雙手捧著,唯恐弄壞了。游坦之又罵:「臭遼
狗,叫你死沒葬身之地。」三個契丹人也不理他,拿了那片濕面,逕自去了。
    游坦之突然想起:「是了,他們在我臉上塗上了毒藥,過不多久,我便滿臉漬爛,脫去
皮肉,變成鬼怪……」他越想越怕,尋思:「與其受他們折磨至死,不如自己撞死了!」當
即將腦袋往牆上撞去,砰砰的撞了三下。獄卒聽得聲響,衝了進來,縛住了他手腳。游坦之
本已撞得半死,只好聽由擺佈。
    過得數日,他臉上卻並不疼痛,更無漬爛,但他死意已決,肚中雖餓,卻不去動卒禱卒
送食物。
    到得第四天日上,那三名契丹人又走進地牢,將他架了出去。游坦之在淒苦中登時生出
甜意,心想阿紫又召他去侮辱拷打,身上雖多受苦楚,卻可再見她秀麗的顏容,臉上不禁帶
了一絲苦澀的笑容。
    三契丹人帶著他走過幾條小巷,走進一間黑沉沉的大石屋。只見熊熊火炭照著石屋半
邊,一個肌肉虯結的鐵匠赤裸著上身,站在一座大鐵砧旁,拿著一件黑黝黝的物事,正自仔
細察看。三名契丹人將游坦之推到那鐵匠身前,兩人分執他雙手,另一人揪住他後心。那鐵
匠側過頭來,瞧僕他臉,又瞧瞧他中的物事,似在互想比較。
    游坦之向他手中的物事望去,見是個鑌鐵所打的面具,上面穿了口鼻雙眼四個窟窿。他
正在自尋思:「做這東西幹什麼?」那鐵匠拿起面具,往他臉上罩來。游坦之自然而然將頭
往後一仰,但後腦立即被人推住,無法退縮,鐵面具便罩到了他臉上。他只感臉上一陣冰
冷,肌膚和鐵相貼,說也奇怪,這面具和他眼目口鼻的形狀處處吻合,竟像是定制的一般。
    游坦之只奇怪得片刻,立時明白了究竟,驀地裡背上一陣涼氣直透下來:「啊喲,這面
正是給定制的。那日他們用濕面貼在我的臉上,便是做這面具的模型了。他們仔細做這鐵面
具,有何用意?莫非……莫非……」他心中已猜到了這些契丹人惡毒的用意,只是到底為了
什麼,卻是不知,他不敢再想下去,拚命掙扎退縮。
    那鐵匠將面具從他臉上取下了來,點了點頭臉神色似乎頗感滿意,取過一把大鐵鉗鉗住
臉具,放入火爐中燒得紅了,右手提起鐵錐,錚錚錚的打了起來,他將面具打了一陣,便伸
手摸摸游坦之的顴骨和額頭,修正面具上的不其吻合之處。
    游坦之大叫:「天殺的遼狗,你們幹這等傷天害理的惡事,這麼凶殘惡辣,老天爺降下
禍患,叫你們個個不得好死!叫你們的牛馬倒斃,嬰兒夭亡!」他破口大罵,那些契丹人一
句不懂。那鐵鉗突然回過頭來。惡狠狠的瞪視,舉起燒得通紅的鐵鉗,向他雙眼戳將過來。
游坦之只嚇得尖聲大叫。
    那鐵匠只是嚇他一嚇,哈哈大笑,縮回鐵鉗,又取過一塊弧形鐵塊,往游坦之後腦上試
去。修得合式了,那鐵匠將面和那半圓鐵罩那在爐中燒得通紅,高聲說的幾句。三個契丹人
將游坦之抬起,橫擱在一張桌上,讓他腦袋伸在桌緣之處。又有同兩個契丹人來相肋,用力
拉著他頭髮,使他腦袋不能搖動,五個人按手掀腳,游坦之哪裡不這能動得半分?
    那鐵匠鉗起燒紅的面具,停一陣,待其稍涼,大喝一聲,便罩到游坦之臉上,白煙冒
起,焦臭四散,游坦之大叫一聲,便暈了過去。五名契丹人將他身子翻轉,那鐵匠鉗起另一
半鐵罩,安上他後腦,兩半圓形的鐵罩鑲成的一個鐵球,罩在他頭上。鐵罩甚熱,一碰到肌
膚,便燒得血肉模糊。那鐵匠是燕京成中第一鐵工巧手,鐵罩的兩個半球合在一起,鑲得絲
絲入扣。
    如身入地獄,經歷萬丈烈焰的燒炙,游坦之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這才個悠悠醒轉,但
覺得臉上與後腦都劇痛難當,終於忍耐不住,又暈了過去。如此三次暈去,三次醒轉,他大
聲叫嚷,只聽得聲音嘶啞已極,不似人聲。
    他躺著一動不動,也思想,咬牙強忍顏面和腦袋的痛楚。過得兩個多時辰,終於抬起手
來,往臉上一摸,觸手冰冷堅硬,證實所猜想的一點不錯,那張鐵面具已套在頭上,憤激之
下用力撕扳,但面具已鑲焊牢固,卻如何扳得它動?絕望之餘,忍不住放聲大哭。
    總算他年紀輕,雖然受此大苦,居然挨了下來,並不便死,過得幾天,傷口慢慢癒合,
痛楚漸減,也知道了飢餓。聞到羊肉和麵餅的香味,底不住引誘,拿來便吃。這時他已將頭
上的鐵罩摸得清楚,知道這只鑌鐵罩子將自己腦袋密密封住,決計無法脫出,起初幾日怒發
如狂,後來終於平靜了下來,心下琢磨:「喬峰這狗賊在我臉上套一隻鐵罩子,究竟有什麼
用意?」
    他只道這一切全是出蕭峰的命令,自然無論如何也猜想不出,阿紫所以要罩住他的臉
孔,正是瞞過蕭峰。
    這一切功夫,都是室裡隊長在阿紫授意之下干的。
    阿紫每日向室裡隊長查問,游坦之戴上鐵面具後動靜如何,初時擔心他因此死了,未免
興味索然,後來知道他已不會死,心下甚喜。這一日得知蕭峰要來往南郊閱兵,便命室裡將
游坦之召到「端福宮」來。耶洪基為了使蕭峰喜歡,已封阿紫為「端福郡主」,這座端福宮
是賜給她居住的。
    阿紫一見到游坦之模樣,忍不住股歡喜之情從心底直冒上來,心想:「我這法兒管用。
這小子帶上了這麼一個面具,姊夫便和他相對面立,也決計認他不出。」游坦之再向前走得
幾步,阿紫拍手叫好,說道:「室裡,這面具做得很好,你再拿五十兩銀子,去賞給鐵
匠!」室道:「是!多謝郡主!」
    游坦之從面具的兩眼孔中望出來,見到阿紫容滿臉,嬌憨無限,又聽到她清脆悅耳的話
聲,不禁呆呆的瞧著她。
    阿紫見他戴了面具,神情詭異,但目不轉睛瞧著自己情的狀,仍然看得出來,便問:
「傻小子,你瞧著我幹什麼?」游坦之道:「我……我……不知道。你……你很好看。」阿
紫微笑道:「你戴了這面具,舒不舒服?」游坦之悻悻的道:「你想舒不舒服?」阿紫格格
一笑,道:「我想不出。」見他面具開嘴孔只是窄窄的一條縫,勉強能喝湯吃飯,若要吃
肉,須得用手撕碎,方能塞入,再要咬自己的腳趾,便不能了,笑道:「我叫你戴上這面
具,便永遠不能再咬我。」
    游坦之心中一喜,說道:「姑娘是叫我……叫我……常常在你身邊服侍麼?」阿紫道:
「呸!你這小子是個大壞蛋。在我身邊,你時時會法子害我,如何容得?」游坦之道:
「我……我……我決計不會害姑娘。我的仇人只是喬峰。」阿紫道:「你想害我姊夫?豈不
跟害我一樣?那有什麼別?」游坦之聽了這句話,胸斗地一酸,無言可答。
    阿紫笑道:「你害我姊夫,那才叫做難於登天。傻小子,你想不想死?」游坦之道:
「我自然不想死。不過現在頭套了這個勞什子,給整治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跟死了也沒
多大分別。」阿紫道:「你如果寧可死了,那也好,我便遂了你的心願,不過我不會讓你干
乾脆脆死了。我先砍了你的左手。」轉頭向站在身邊侍候的室裡道:「室里拉他出去,先將
他左手砍了下來!」室裡應道:「是!」伸手便去拉他手臂。
    游坦之大驚,叫道:「不,不!姑娘,我不想死,你……你……你別砍我的手。」阿紫
淡淡一笑,道:「我說過了的話,很難不算,除非……除非……你跪下磕頭。」
    游坦之微一遲疑間,室裡已拉著他退了兩步。游坦之不敢再延,雙膝一軟,便即跪倒,
一頭叩了下去,鐵罩撞上青磚,發出噹的一聲響。阿此格格嬌笑,說道:「磕頭的地聲音這
麼好聽,我可從來沒聽見過,你再多磕幾個聽聽。」
    游坦之是聚緊小莊主,雖然學文不就,學武不成,莊上人人都知他是個沒出息的少年,
但游驥有子早喪,游駒也只他這麼一寶貝兒子,少莊主一呼百諾,從小養成尊處優,幾時受
過這等折辱?他初見蕭峰時,尚有一股寧死不屈的傲氣,這幾日來心靈和肉體上都受極厲害
的創傷,滿腔少年人的豪氣,已消散得無影無蹤,聽阿紫這麼說,當即連連磕頭,當當直
響,這位仙子般的姑娘居然稱讚自己磕頭好聽,心中隱隱覺得歡喜。
    阿紫嫣然一笑,道:「很好,以後你聽我話,沒半點違拗,那也罷了,否則我便隨時砍
下你的手臂,記不記得?」游埂之道:「是,是!」阿紫道「你給戴上這個鐵罩,你可懂得
是什麼緣故?」游坦之道:「我就是不明白。」阿紫:「你這人真笨死了,我救了你性命,
你還不知道謝我。蕭峰大王要將你砍成肉醬,你也不知道麼?」游坦之道:「他是殺父仇
人,自是容我不得。」阿紫道:「他假裝放你,又叫人捉你回來,命人將你砍成肉醬。我見
你這小子不算太壞,殺可惜,因此瞞著他將你藏了起來。可是蕭大王如果撞到了你,你還有
命麼?連我也擔待了好大的干係。」
    游坦恍然大悟,說道:「啊,原來姑娘鑄了這個鐵面給我戴,是為我好,救了我的性
命。我……我好生感激,真的……我好生感激。」
    阿紫作弄了他,更騙得他衷心感激,甚是得意,微笑道:「所以吧,下次你要是見到蕭
大王,千萬不可說話,以免給他聽出聲音。他倘若認出是你,哼,哼!這麼拉,將你的左臂
拉下了下來,再這麼一扯,將你的右臂撕了下來。室裡,你去給他換一身契丹人的衣衫,將
他身上洗一洗,滿身血腥氣的,難聞死了。」室坦克答應,帶他著他出去。
    過不多時,室裡又帶著游坦之進來,已給他換上契丹人的衣衫。室裡為了阿紫歡喜,故
意將他打扮得花花綠綠,不男不女,像個小丑模樣。
    阿紫抿嘴笑道:「我給你起個名字,叫做……叫做鐵丑,你便得答應。鐵丑!」游坦之
忙應道:「是!」
    阿紫很是歡喜,突然想起一事,道:「室裡!西域大食國送來了一頭獅子,是不是?你
叫馴獅人帶獅子來,再召十幾個衛士來。」室裡答應出去傳令。
    十名手執長矛的衛士走進殿來,躬身向阿紫行禮,隨即回身,十六柄長矛的矛頭而外,
保衛著她。不多時聽得殿外幾聲獅吼,八名壯漢抬著一個大鐵籠走進來。籠中一個雄獅般旋
走動,黃毛長鬃,爪牙銳利,神情威武。馴獅人手執皮鞭,領先而行。
    阿紫見這頭雄獅兇猛可怖,心下甚喜,道:「鐵丑,你嘴裡雖說得好聽,也不知是真是
假。現下我要試你一件事,瞧你聽不聽我的話。」游坦之應道:「是!」他一見這獅子,便
暗自嘀咕,不知有何用意,聽她這麼一說,更是心中怦怦跳。阿紫道:「不知道你頭上的鐵
套子堅不堅固,你把頭伸到鐵籠中,讓獅了咬幾口,瞧它能不能將鐵套子咬爛了。」
    游坦之大吃一驚,道:「這個……這個是不能試的。倘若咬爛了,我的胸袋……」阿紫
道:「你這人有什麼用?這樣一點小事也害怕,男子漢大丈夫,應當視死如歸才是。而且我
看多半是咬不爛的。」游坦之道:「姑娘,這件事可不是玩的,就算咬不爛,這畜生把鐵罩
扁了,我的頭……」阿紫格格一笑,道:「最多你頭也不是扁了。你這小子真麻煩,你本來
長相也沒什麼美,胸袋扁了,套在罩子之內,人家也瞧你你不見,還管他什麼好看不好
看。」游坦之急道:「我不是貪圖好看……」阿紫臉一沉,道:「你不聽話,好,現試了出
來啦,你存心騙我,將你整個人塞進籠去,喂獅子吃了吧!」用契丹話吩咐室裡。室裡應
道:「是!」便來拉游坦之的手臂。
    游坦之心想:「身子一入獅籠,哪裡還有命在,還不如聽姑娘話的,將鐵腦袋去試試氣
吧!」便叫道:「別拉,別拉!姑娘,我聽話啦!」
    阿紫笑道:「這才乖呢!工跟你說,下次我叫你做什麼,立刻便做,推三阻四的,惹姑
娘生氣。室裡,你抽他三十鞭。」室裡應道:「是!」從馴獅人手中接過皮鞭,刷的一聲,
便抽在游坦之背上。游坦吃痛,「啊」的一聲大叫出來。
    阿紫道:「鐵丑我跟你說,我叫人打你,是瞧得起你。你喧麼大叫,是不喜歡我打你
呢?」游坦之道:「我喜歡,多謝姑娘恩典!」阿紫道:「好,打吧!」室裡刷刷刷連抽十
鞭,游坦之咬緊牙關,半聲不哼,總算他頭上戴著鐵罩,鞭子避開了他的腦袋,胸背吃到皮
鞭,總還可以忍耐。
    阿紫聽他無聲底受,又覺無味了,道:「鐵丑,你說喜歡我叫人打你,是不是?」游坦
之道:「是!」阿紫道:「你這話是真是假?是不是胡謅騙我?」游坦之道:「是真的,不
敢欺騙姑娘。」阿紫道:「你既喜歡,為什麼不笑?為什麼不說打得痛快?」游坦之給他折
磨得膽戰心驚,連憤怒也都忘了,只得說道:「姑娘待我很好,叫人打我,很是痛快。」阿
紫道:「這才像話,咱們試試!」
    拍的一聲,又是一鞭,游坦之忙道:「多謝姑娘救命之恩,這鞭打得好!」轉瞬間抽了
二十餘鞭,與先前的鞭打加起來,早已超過三十鞭了。阿紫揮了揮手,說道:「今天就這麼
算了。將你腦袋探到籠子裡去。」
    游坦之全身骨痛欲裂,蹣跚著走到籠邊,一咬牙,便將腦袋從鐵柵間探了進去。
    那雄獅乍見他如此上來挑釁,嚇一跳,退開兩步,朝著他的鐵頭端相了半晌,退後兩
步,口中荷荷的發威。
    阿紫叫道:「叫獅子咬啊,它怎麼不咬?」那馴獅人叱喝了幾聲,獅子聽到號令,一撲
上前,張開大口,便咬在游坦之頭上。但得滋滋聲響,獅牙磨擦鐵罩。游坦之早閉上雙眼,
只覺得一股熱氣從鐵罩的眼孔、鼻孔、嘴孔中傳進來,知道自己腦袋已在獅子口中,跟著後
腦我前額一陣劇痛。套上鐵罩之時,他頭臉到處給燒紅了的鐵踢燒炙損傷,過得幾日後慢慢
結疤癒合,獅子這麼一咬,所有的傷創口一齊破裂。
    雄獅用力咬了幾下,咬不時去,牙齒反而撞得甚痛發起威來,右爪伸出,抓到游坦之肩
上。游坦之肩劇痛。「啊」的一聲大叫起來。獅子突覺口中有物發也巨響,吃一驚,張口放
開的他腦袋退在鐵籠一角。
    那馴獅人大聲叱喝,叫獅子再向游坦之咬去。游坦之大怒突然伸出手臂抓住了馴獅人的
後頸,用力一推,將他的腦袋也塞入鐵籠之中。馴獅人高聲大叫。
    阿紫拍手喜笑,道:「很好,很好!誰也別理會,讓他們兩人拚個你死我活。」
    眾契丹人兵本想要上來拉開游坦之的手,聽阿紫這麼說,便都站定不動。
    馴獅人用力掙扎。游坦之野性發作,說什麼也不放開他。馴獅人只好求肋於雄獅,大
叫。「咬,用力咬他!。獅子聽到催促之聲,一聲大吼,撲了上來,這畜生只知道主人叫它
用力咬,卻不知咬什麼,兩排白森森的利齒合了攏來,喀喇一聲,將馴獅人的腦袋咬去了半
邊,滿地都是腦漿鮮血。
    阿紫笑道:「鐵丑贏了!」命士兵將馴獅人的屍首和獅籠抬出去,對游坦之道:「這就
對了!你能逗我喜歡,我要賞你些什麼好呢?」她以手支頤,側頭思索。游坦之道:「姑
娘,我不要你賞賜,只求你一件事。」阿紫道:「求什麼?」游坦之道:「求你許我陪在你
身邊,做你的奴僕。」阿紫道:「做我奴僕?為什麼?嗯,我知道啦,你想等蕭大王看我
時,乘機下手害他,為你父母報仇。」游坦之道:「不!不!決計不是。」阿紫道:「難道
你不想報仇嗎?」游坦之道:「不是不想。只是一報不了,二來不能將姑娘牽連在內。」
    阿紫道:「那麼你為什麼喜做我奴僕?」游坦之道:「姑娘是天仙下凡,天下第一美
人,我……我……想天天見到你。」
    這話無禮以極,以他此時處境,也實是大膽之極。但阿紫聽在耳裡,甚是受用。她年紀
尚幼容貌雖然秀美,身形卻未長成,更兼重傷之餘,憔悴黃瘦,說到「天下第一美人」六
字,那真是差之遠矣,聽到有人對自己容貌如此傾倒,卻也不免開心。
    她正要允游坦之請求,忽聽得宮衛報道:「大王駕到!」阿紫向游坦之橫了一眼,低聲
問道:「蕭大王要來啦,你怕不怕?」游坦之怕要命,硬著頭皮顫聲道:「不怕!」
    殿門大開,蕭峰輕裘緩帶,走了進來。他一進殿門,但見到地上一灘鮮血,又見游坦之
頭戴鐵罩,模樣十分奇特,向阿紫笑道:「今天你氣色很好啊,又在玩什麼新花樣了?這人
頭攪了些什麼古怪?」阿紫笑道:「這是西域高昌國進貢的鐵頭人,名叫鐵丑,連獅子也咬
不破他的鐵頭,你瞧這是獅子的牙齒印。」蕭峰看那鐵罩,果見猛獸的牙齒宛然。阿紫又
道:「姊夫,你沒本事將他的鐵套除了下來?」
    游坦之一聽,只嚇得魂飛魄散。他曾親眼見到蕭峰斬斗原群雄時的神勇,雙拳打將也
去,將伯父和父親手中的鋼盾也震得脫手,要除下自己頭上鐵罩,可說輕而易舉。當鐵罩鑲
到他頭上之時,他懊喪欲絕,這時卻又盼望鐵罩永遠留在自己上。為讓蕭峰見到自己的真面
目。
    蕭峰伸出手指,在分鐵罩上輕輕彈了幾下,發出錚錚之聲,笑道:「這鐵罩甚是牢固,
打造得又很精細,毀了豈不可惜!」
    阿紫道:「高昌國使者說道:「這個鐵頭人生青面獠牙,三分像人,七分像鬼,見到他
人的無驚避,因此他父母打造了一鐵面人給他戴著,免他驚嚇旁人。姊夫,我很想瞧瞧他的
本來面目,到底怎樣的可怕。」
    游坦之嚇得全身發顫,牙齒相擊,格格有聲。
    蕭峰看出他恐懼異常,道:「這人怕得厲害,何必去揭開他的鐵面?這人既是自小戴慣
了鐵面,倘若強行除去只怕令他日後難以過活。」
    阿紫拍手道:「那才好玩啊。我見到烏龜,總是愛捉了來,將硬殼剝去,瞧它沒了殼還
活不活。」
    蕭峰不禁皺眉頭,想像沒殼烏龜的模樣甚覺殘忍,說道:「阿紫,你什麼老是喜歡幹這
等害人不死不活的事?」
    阿紫哼了一聲,道:「你又喜歡啦!我當然沒阿朱那麼好,要是我像阿朱一樣,你怎麼
會連接天不睬我。」蕭峰道:「做了這勞什子的什麼南院大王,每日裡忙得不可開交。但我
不是每天總來陪你一陣麼?」阿紫道:「陪我一陣,哼,陪我一陣!我就是不喜歡你這麼
『陪我一陣』的敷衍了事。倘若我是阿朱,你一定老是陪在我身旁,不會走開,不會什麼
『一陣』、『半陣』的!」
    蕭峰聽她的話確也是實情,無言可答,只嘿嘿一笑,道:「姊夫是大人,沒興致陪你孩
子玩,你找些年輕女伴來你說笑解悶吧!」阿紫氣忿忿道:「孩子,孩子……我才不是孩子
呢。你沒興致陪我玩,卻又幹什麼來了?」蕭峰道:「我來瞧瞧你身子好些沒有?今天吃了
熊膽麼?」
    阿紫提凳子上的錦墊,重重往地下一摔,一腳踢開,說道:「我心裡不快活,每天便吃
一百副熊膽,身子也好不了。」
    蕭峰見她使小性兒發脾氣,若是阿朱,自會設法哄她轉嗔為喜,但對這個刁蠻惡毒姑娘
不住生出厭惡之情,只道:「你休息一會兒」站起身來,逕自走了。
    阿紫瞧著他背影,怔怔的只是想哭,一瞥眼見到游坦之,滿腔怒火,登時便要發洩以他
身上,叫道:「室裡,再抽他三十鞭!」室裡應聲道:「是!」拿起了鞭子。
    游坦之大聲道:「姑娘,我又犯了什麼錯啦?」阿紫不答,揮手道:「快打!」室裡刷
的一鞭,打了下去。游坦之道:「姑娘,到底我犯了什麼錯,讓我知道:「免得下次再
犯。」室裡刷一鞭的,刷的又是一鞭。
    阿紫道:「我要打,你就不該問什麼罪名,難道打錯了你?你問自己犯了什麼錯,正因
為你問這才要打!」
    游坦之道:「是你先打我,我才問的。我還沒問,你就叫人打我了。」刷的一鞭,刷刷
刷又是三鞭。
    阿紫笑道:「我料到你會問,因此叫人先打你。你果然要問,那不是我料畫如神麼?這
正明你對不夠死心塌地。姑娘突然想到要打人,你倘若忠心,須得自告奮勇;自動獻身就打
才是。偏偏囉哩囉嗦的心在不服,好吧,你不喜歡給我打,不打你就是了。」
    游坦之聽到「不打你就是了」這六字,心在一凜,全身寒毛都豎了起來,知道阿紫若不
打他,必定會另外想出比鞭打慘酷十倍的刑罰來,不如乖乖的挨上三十鞭,忙道:「是小人
錯了!姑娘打是大恩德,對小人身子有益,請姑娘多鞭打,打得越多越好。」
    阿紫嫣然一笑,道:「總算你還聰明。我可不給人取巧,你說打得越多越好,以為我一
記興,便饒了你麼?」游坦之道:「不是的,小人不敢向姑娘取巧。」阿紫道:「你說打得
越多越好,那是你衷心所願的了?」游坦之道:「是,是小人衷心所願。」阿紫:「既然如
此,我就成全你。室裡打足一百鞭,他喜歡多挨鞭子。」
    游坦之嚇了一跳心想:「這一百鞭打了下來,還有命麼?」但事已如此,自己就算說不
願,人家要打便打,抗辯有何用處,只得默不作聲。
    阿紫道:「你為什麼不說話?是心中不服?我叫人打你,你覺得不公道麼?」游坦之
道:「小人心悅誠服,知道姑娘鞭打小人,出於成全小人的好心。」阿紫道:「那麼剛才你
為什麼不說話?」游坦之無言可答,怔了一怔,道:「這個……這個……小心想姑娘待我這
般恩德如山,小人心感激,什麼話也說不出來,只想將來不到如何報答姑娘才是。」
    阿紫道:「好啊!你說如何報答於我。一我鞭鞭打你,你將這一鞭鞭的仇恨都記在心
中。」游坦之連連搖頭,道:「不,不!不是。我說的報答,是真正的報答。小人一心想要
為姑娘粉身碎骨,赴湯蹈火。」
    阿紫道:「好,那就打吧!」室裡應道:「是!」拍的一聲,皮鞭抽了下去。
    打到五十餘鞭時,游坦之痛得頭腦也麻木了,雙膝發軟,慢慢跪了下來。阿紫笑吟吟的
看著,只等他出聲求饒。只要他求一名饒,她便又找到口實,可以再加他五十鞭。哪知道游
坦之這時迷迷糊糊,已然人事不知,只是低聲呻吟,居然並不求饒。打到七十餘鞭時,他已
錯暈過去。室裡毫不容情,還是整整將這一百鞭打完,這才罷手。
    阿紫見游坦之奄奄一息,死多活少,不禁掃興。想到蕭峰對自己那股愛理不理的神情,
心中百般的鬱悶難宣,說道:「抬了下去吧!這個人不好玩!室裡,還有什麼別的新鮮玩意
勹沒有?」
    這一場鞭打,游坦這足足養了一個月傷,這才痊癒。契丹人見阿紫已忘了他,不再找他
來折磨,便將他編入一眾宋人的俘虜裡,叫他做諸般粗重下賤功夫,掏糞坑、洗羊欄、拾牛
糞、硝羊皮,什麼活兒都干。
    游坦之頭上戴了鐵罩,人人都拿他取笑侮辱,連漢人同胞也當他怪物一般。游坦之逆來
順受,便如變成了啞巴。旁人打他罵他,他也從不抗拒。只是見到有人乘馬馳過,便抬起頭
來瞧上一眼,心中記掛著的只是一件事:「什麼時候,姑娘再叫我去鞭打?」他只盼望能見
到阿紫,便是挨受鞭笞之苦,也是心所甘願,心裡從來沒有要逃走的念頭。
    如此過了兩個多月,天氣漸暖,這一日游坦之隨著眾人,在南京城外搬土運磚加存南京
南門旁的城牆。忽聽得蹄聲得得,幾乘馬從南六中出來,一個清脆的聲音笑道:「啊喲,這
鐵丑還沒死啊!我還道他早死了呢!鐵丑,你過來!」正是阿紫的聲音。
    游坦之日思夜想,盼望的就是這一刻辰光,聽得阿紫叫他,一雙腳卻如釘在地上一般,
竟然不能移動,只覺一顆心怦怦大跳,手掌心都是汗水。
    阿紫又叫道:「鐵丑,該死的!我叫你過來,你沒聽見麼!」游坦這才應道:「是,姑
娘!」轉身向她馬前走去,忍不住抬起頭來瞧了她一眼。相隔四月,阿紫臉色紅潤,更增俏
麗,游坦心中怦的一跳,腳下一絆,合撲摔了一跤,眾人哄笑聲中,急忙爬起,不敢再看
她,慌慌張張地走到她身前。
    阿紫心情甚好,笑道:「鐵丑,你怎麼沒死?」游坦之道:「我說要……要報答姑娘的
恩典,還沒報答,可不能便死。」阿紫更是喜歡,格格嬌笑兩聲,道:「我正要找一個忠心
不二的奴才去做一件事,只怕契丹人粗手粗腳的誤事,你還沒死,那好得很。你跟我來!」
游提這應道:「是!」跟在她馬上。
    阿紫揮手命室裡和另外三名契丹衛士回去,不必跟隨。室裡知她不論說了什麼,旁人決
無勸諫餘地,好在這鐵面人猥崽懦弱,隨著她決無豁處,便道:「請姑娘早回!」四人躍下
馬來,在城門邊等候。
    阿紫縱馬慢慢前行,走出了七八里地,越走越茺涼,轉入一入陰森森的山谷之中,地下
都是陳年腐草敗葉爛成的軟泥。再行里許,山路崎嶇,阿紫不能乘馬了,便躍下馬來,命游
坦這牽著馬,又走了一程。眼見四下裡陰沉沉地,寒風從一條窄窄的山谷通道中刮進來,吹
得二人股膚隱隱生疼。
    阿紫道:「好了,便在這裡!」命游坦之將馬韁繫在樹上,說道:「你今天瞧見的事,
不得向旁人洩漏半點,以後也不許向我提起,記得麼?」
    游坦之道:「是,是!」心中喜悅若狂,阿紫居然只要他一人隨從,來到如此隱僻的地
方,就算讓她狠狠鞭打一頓,那也是甘之如飴。
    阿紫伸手入懷,取了一隻深黃色的小木鼎出來,放在地下,說道:「待會有什麼古怪蟲
豸出現,你不許大驚小怪,千萬不能出聲。」游坦之應道:「是!」
    阿紫又從懷中取也一個小小布包,打了開來,裡面是幾塊黃色、黑色、紫色、香料。她
從每一塊香上捏了少許,放鼎中,用火刀、火石打著了火,燒了起來,然後合鼎蓋,道「咱
們到那邊樹下守著。」
    阿紫在樹下坐定,游坦之不敢坐以她身邊,隔著丈許,坐在她風處一塊石頭上。寒風刮
來,風中帶著她身上淡淡氣,游坦之不由得意亂情迷,只覺一生中能有如此一刻,這些日子
中雖受苦楚荼毒,卻也不枉了。他只盼阿紫永遠在這大樹下坐著,他自己能永遠的這秀陪著
她。
    正自醺醺的如有醉意,忽聽得草叢中瑟瑟聲響,綠草中紅艷艷地一物晃動,卻是一條大
蜈蚣,全身閃光,頭上凸起一個小瘤,寫尋常蜈蚣大不相同。
    那蜈蚣聞到木鼎中發出的香氣,逕身游向木鼎,從鼎下的孔中鑽了進去,便不再出來。
阿紫從懷中取出一塊厚厚的錦緞,躡手躡足的走近木鼎,將錦緞罩在鼎上,把木鼎裹得緊緊
地,生怕蜈蚣鑽了出來,然後放入繫在馬頸旁的革囊之中,笑道:「走吧!」牽著馬便行。
    游坦之跟在她在身後,尋思:「她這口小木鼎古怪得緊,但多半還是因燒起香料,才引
得這條大蜈蚣到來。不知這條大蜈蚣有什麼好玩,姑娘巴巴的到這山谷中來捉?」
    阿紫回到端福宮中,吩咐侍衛在殿旁小房中給游坦之安個住處。游坦之大喜,知道從此
可以常寫阿紫相見。
    果然第二天一早,阿紫便將坦之傳去,領他來到偏殿之中,親自關上了殿門殿中便只他
二人。阿紫走向西首一隻瓦甕,揭末甕蓋,笑道:「你瞧,是不是很雄壯?」游坦向甕邊一
看,只見昨日捕來的那條大蜈蚣正迅速游動。
    阿紫取過預備在旁的一隻大公雞,撥出短刀,斬去公雞的尖嘴和腳爪,投入瓦甕。那條
大蜈蚣躍上公雞頭,吮吸雞血,不久大公雞便中毒而死。蜈蚣身子漸漸腫大,紅頭便是如欲
滴出血來。阿紫滿臉喜悅之情,低聲道:「成啦,成啦!這門功夫可練得成功了!」
    游坦之心道:「原來你捉了蜈公,要來練一門功夫。這叫蜈蚣功嗎?」
    如此餵了七日,每日讓蜈蚣吮吸一隻大公雞血,到第八日上,阿紫又將游坦之叫殿去,
笑咪咪的道:「鐵丑,我待你怎樣?」游坦之道:「姑娘待我恩重如山。」阿紫道:「你說
過要為我料身碎骨,赴湯蹈火,那是真的,還是假話?」游坦之道:「小人不敢騙姑娘。姑
娘便所命,小人決不推辭。」阿紫道:「那好得很啊。我跟你說,我要練一門功夫,須得有
人相助才行。你肯不肯助我練功?倘若練成了,我定然重重有賞。」游坦之道:「小當然聽
姑娘吩咐,也不用什麼賞賜。」阿紫道:「那好很,咱們這就練了。」
    她盤膝坐好,雙手互搓,閉目運氣,過了一會,道:「你伸到瓦甕中去,這蜈蚣必定咬
你,你千萬不可動彈,要讓他吸你的血液,吸得越多越好。」
    游坦之七日來每天見這條大蜈蚣吮吸雞血,只吮得幾口,一隻鮮龍活跳的大公雞便即斃
死命,可見這蜈蚣毒不可當,聽阿紫這麼說,不由得遲疑不答。阿紫臉色一沉,問道:「怎
麼啦,你不原意嗎?」游坦之道:「不是不願,只不過……只不過」阿紫道:「怎麼?只不
過蜈蚣毒性厲害,你怕死是不是?你是人,還是公雞?」游坦之道:「我不是公雞。」阿紫
道:「是啊,公雞給蜈蚣吸了血會死,你又不是公雞,怎會死?你說願意為我赴湯蹈火,粉
身碎骨。蜈蚣吸你一點血玩玩,你會粉身碎身麼?」
    游坦之無言可答,抬起頭來向阿紫瞧去,史見她紅紅唇下垂,頗有輕蔑從姑娘之意,登
時亂懷念迷,就如著了魔鬼一般,說道:「好,尊從姑娘吩咐便是。」咬緊了牙齒,閉上眼
睛,右手慢慢伸入瓦甕。
    他手指一伸入甕中,中指指尖上便如計剌般居痛。他忍不住將手一縮。阿紫叫道:「別
動,別動!」游坦之強自忍住,睜開眼來,只見那條蜈蚣正咬住了自己的中指,果然便在吸
血。游坦之全身發毛,只想提起來往地下一甩,一腳踏了下去,但他雖不和阿紫相對,卻感
覺到她銳利的目光射在自己背上,如同兩把利俞般要作勢刺下,怎敢稍有動彈?
    好在蜈蚣吸血,並有甚痛,但見那蜈蚣漸漸腫大起來,但自己的中指上卻也隱隱罩上了
一層深紫之色。紫色由淺而深,慢慢轉成深黑,再過一會,黑色自指而掌,更自掌沿手臂上
升。坦之這時已將性命甩了出去,反而處之坦然,嘴角邊也微微露出笑容,只是這笑容套在
鐵罩之下,阿紫看不到而已。
    阿紫雙目凝視在蜈蚣身上,全神貫注,毫不怠忽。終於那蜈蚣放開了游提之的手指,伏
在甕底不動了。阿紫叫道:「你輕輕將蜈蚣放入小木鼎中,小心些,可別弄傷了它。」
    游坦之依言抄起蜈蚣,放入錦凳之前的小木鼎中。阿紫蓋上了鼎蓋,過得片刻,木鼎的
孔中有一滴滴黑血滴了下來。
    阿紫臉現喜色,忙伸掌將血液接住,盤膝運功,將血液都吸入掌內。游之坦心道:「這
是我的血液,卻到她身體之中。原來她是在練蜈蚣毒掌。」
    過了好一會,木鼎再無黑色滴下,阿紫揭起鼎蓋,見蜈蚣已然僵斃。
    阿紫雙掌一搓,瞧自己手掌時,但見兩隻手掌如白玉無瑕,更無半點血污,知道從師父
那裡偷聽來的練功之法,確是半點不錯,心下甚喜,捧起了木鼎,將死蜈蚣倒在地下,匆匆
走出殿去,一眼也沒向游坦之瞧,似乎此人便如那條死蜈蚣一般,再也沒什麼用處了。
    游坦之悵望著阿紫的背影,直到她影蹤不見,解開衣衫看時,只見黑氣已蔓延到腋窩,
同時一條手臂也麻癢起來,霎時之間,便如千萬隻跳蚤在同時咬嚙一般。
    他縱聲大叫,跳起身來,伸手去搔,一搔之下,更加癢得歷豁好似骨髓中、心肺中都有
蟲子爬了進去,蠕蠕而動。痛得忍而癢不可耐,他跳上跳下,高聲大叫,將鐵頭在牆上用力
碰撞噹噹聲響,只盼自己即時暈了過去,失卻知覺,免受這般難熬的奇癢。
    又撞得幾撞,拍的一聲,懷中掉出一件物事,一個油布包跌散了,露出一本黃皮書來,
正是那日他拾到的那本梵文經書。這時劇癢之下,也顧不得去拾,但見那書從中翻開。游坦
之全身說不出的難熬,滾倒在地,亂擦亂撞過得一會,俯伏著只是喘息,淚水、鼻涕、口涎
都從鐵罩的嘴縫中流出來,滴在梵文經書上。昏昏沉沉中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書頁上已浸
滿了涕淚唾液,無意中一瞥,忽見書頁上的彎彎曲曲之間,竟出現一個僧人的圖形。這僧人
姿式極是奇特,腦袋從胯下穿過,伸了出來,雙手抓著兩隻腳。
    他也沒心緒去留神書上的古怪姿勢,只覺癢得幾乎氣也透不過來了,撲在地下,亂撕身
上的衣和褲子撕得片片粉碎,把肌膚往地面上猛力摩擦,擦得片刻,皮膚中便滲出血來。他
亂擦,突然間一不小,腦袋竟從雙腿之穿過了去。他頭上套了鐵罩,急切間縮不回來,伸手
想去相助,右手自然的抓住了右腳。這時他已累得筋疲力盡,上時無法動彈,只得暫時住
手,喘過一口氣來,無意之中,只見那本書攤在眼前,書中所繪的那枯瘦僧人,姿勢意然便
與自己前有點相似,心又是驚異,又覺有些好笑,更奇怪的是,做了這個姿勢式後,身上麻
癢之感雖一般無二,透氣卻順暢得多了,當下也不急於要將腦袋從胯下鑽出來,便這這麼伏
在地下,索心依照圖中僧人的姿式,連左手也去握住的左腳,下顎碰在地下。這麼一來,姿
式已與圖中的僧人一般無二,透氣更加舒服了。
    如此伏著,雙眼與那書理會是接近,再向那僧人看時,見他身旁寫著兩個極大的黃字,
彎彎曲曲的形伏詭異,筆劃中卻有許多極小的紅色箭頭。游坦之這般伏著,甚是疲累,當即
放手站起。只一站起,立時又癢得透不過氣來,忙又將袋從雙腿間鑽地去,雙手握足,下顎
抵地,只做了這古怪的次式,透氣便即順暢。
    他不敢再動,過了好一會,覺得無聊起來,便去看那圖中僧人,又去看他身旁兩個怪
字。看著怪字中的那些小箭頭,心中自然而然的隨著箭所指的筆劃存想,只覺右臂上的奇癢
似乎化作一線暖氣,自喉頭而胸腹,繞了幾個彎,自雙肩而頭頂,慢慢的消失。
    看著怪字中的小箭頭,接連這麼想了幾次,每次都一條暖氣通入腦中,而臂上的奇癢便
稍有減輕。他驚奇之下,也不暇去想其中原因,只這般照做,做到三十餘次時,臂上已僅餘
微癢,再做狡十餘次,手指、手掌、手臂各處已全無異感。
    他將腦袋從胯下釧了出來,伸掌一看,手上的黑氣竟已全部退盡,他欣喜之下,突然驚
呼:「啊喲,不好!蜈蚣的劇毒都給我般遠入腦了!」但這時奇癢既止,便算有沒有圖畫,
怎地忽然多個古怪的和尚出來?我無竟之間,居然做出跟這和尚一般姿式來?這和尚定是菩
薩,來救我性命的。」當下跪倒在地,恭恭敬敬的向圖中怪僧磕頭,鐵罩撞地,當當有聲。
    他自不知書中圖形,用天知竺一種藥草浸水繪面,濕時方顯,干即隱沒,是以阿朱與蕭
峰都沒見到。其圖中姿式現致運功線路,其旁均有梵字解明,少林上代高僧識得梵文雖不知
圖形秘奧,仍能依文字指點而練面易筋經神功。游坦之奇癢難當之時,涕淚橫流,恰好落在
書頁之上,顯出了圖形。那是練功時化解外來魔頭的一門妙法,乃天竺國古代高人所創的瑜
伽秘術。他突然做出這個姿式來,也非偶然巧合,食嗌則咳,飽極則嘔,原是人這天性。他
在奇癢難當之時,以頭抵地,本是出乎自然,不足為異,只是他涕淚即流上書頁,那倒確是
巧合了。他呆一陣,疲累已極,便躺在地下睡著了。第二日早上剛起□,阿紫匆匆走進殿
來,一見到他赤身露體的古怪模樣,「啊」的一聲叫了出來:說道:「怎麼你還沒死?」游
坦之一驚,說道:「小人……小人還沒死!」暗暗神傷:「原來只道我已早死了。」
    阿紫道:「你沒死那也好!快穿好衣服,跟我再出去捉毒蟲。」游坦之道:「是!」等
阿紫也殿,去向契丹兵另討一身衣服。契丹兵群主對他青眼有加,便檢了一身乾淨衣服給他
換上。
    阿紫璉帶了游坦之來荒僻之處,仍以神木鼎誘捕毒蟲,以雞血的養過,再吮吸游坦之身
上血液,然後用以練功。第二吸血是一隻青色蜘蛛,第三次則是一隻大蠍子。游坦之每次依
照書上圖形,化解,蟲毒。
    阿紫當年在星宿海俞看師父練此神功,每次都見到有一具屍首,均是本門弟子奉師命擄
掠來的附近鄉民,料來游坦之中毒後必死無疑,但見他居然不死,不禁暗暗稱異。
    如此不斷捕蟲練功,三個月下來,南京城外周圍十餘里中毒物越來越少,被香氣引來的
毒大都孱。不中阿紫之意。兩出去捕蟲時,便離城漸遠。
    這一日來到城西三十餘里之外,木鼎中燒起香料,直等了一個多時辰,才聽得草叢中瑟
瑟聲響,有什麼蛇蟲過來。阿紫叫道:「伏低!」游坦之便即伏下身來,只聽得響大作,頗
異尋常。
    異聲中夾雜著一股中人欲嘔的腥臭,游坦之屏息不動,只見長草分開,一條白身黑章的
大蟒蛇蜿蜒游至,蟒蛇頭作三角形,頭頂上高高生了一個凹凹凸凸的肉瘤。北方蛇蟲本少,
這蟒昆如些異狀,更是眾所未見。蟒蛇游到木鼎之旁,繞鼎團團轉動,這蟒蛇身長二丈,粗
逾手臂,如何鑽得進木想之中?但聞到香料及木鼎氣息,一顆巨頭住用去撞那鼎。
    阿紫沒想到竟會招來這要一件龐然大物,甚是駭異,一時沒了主意意,悄悄爬到游坦之
身邊,低聲道:「怎辦?要是蟒蛇將木鼎壞了,豈不糟糕?」
    游坦之乍聽到她如些輕語商量的口吻,當真是受寵苦驚,登時勇氣大增,說道:「不要
緊,我去將蛇趕開!」點站起身來,大踏步走向蟒蛇。那蛇聽到聲息,立時盤曲成團,昂起
了頭了伸出血紅的舌頭,嘶嘶作聲,只待撲出。游坦之見了這等威勢,倒也不敢貿然上前。
    便在此時,忽覺得一陣寒風襲體,只見西角上一條火線燒了過來,頃刻間便澆到了面
前。,一到近處,乍得清楚原來不是火線,卻是草叢中有什麼東西爬過來,青草遇到,立變
枯焦,同時寒乞越來越盛。他退後了幾步,只見草叢枯焦的黃線移向木鼎,卻是一條蠶蟲。
    這蠶蟲純白如玉,微帶青色,比尋常蠶兒大了一倍有餘,便似一條蚯蚓,身子透明直如
水晶」那蟒蛇本來氣勢洶洶,這時卻似乎怕得要命,盡力將一顆三角大頭縮到身下面藏了起
來。那水晶蠶兒迅速異常的爬上蟒蛇身子,一路向上爬行,便如一條熾熱的炭火一般,在蟒
蛇的脊樑上子上燒出了一條焦線,爬到蛇頭時,蟒蛇的長身從中裂而為二,那蠶兒鑽入蟒蛇
頭旁的毒囊,吮吸毒液,頃刻間身子便脹大了不少,遠遠瞧去,就像是一個水晶瓶中裝滿了
青紫色的汁液。
    阿紫又驚又喜,低聲道:「這條蠶兒如此厲害,看來是毒物中的大王了。」游坦之卻暗
自憂急:「如此劇毒的蠶蟲倘若來吸我的血,這一次可性命難保了。」
    那蠶兒繞著木鼎游了一圈,向鼎上爬去,所經之處,鼎上也刻下了一條焦痕。蠶兒似通
靈一般,在鼎上爬了一圈,似知倘若鑽入鼎中,有死無手生,竟不似其餘毒物一般入鼎中,
又從鼎上爬了下來,向西北而去。
    阿紫又興奮又焦急,叫道:「快追,快追!」取出錦緞罩在鼎上,抱起木鼎,向蠶兒追
了下去。游坦之跟隨其後,沿著焦痕追趕。這蠶兒雖是小蟲,竟然爬行如風一霎眼間便爬也
數丈,好在所過之處有焦痕留下,不致失了蹤跡。
    兩人片刻間追出了三四里地,忽聽前面水聲淙淙,來到一條溪旁。焦痕到到了溪邊,便
即消失,再看對岸,也無蠶蟲爬行過的痕跡,顯然蠶兒掉入了溪水,給衝下去了。阿紫頓足
埋怨:「你也吵追得快些,這時候卻又到哪裡找去?我不管你,你非給我捉回來不可!」游
坦之心下惶惑,東找西尋,卻哪裡尋得著?
    兩人尋一了個多時辰,天色暗了下來,阿紫既感疲倦,又沒了耐心,怒道:「說什麼也
得給捉了來,否則不用再見我。」說道轉身回去,逕自回城。
    游坦之好生焦急,只得沿溪向下游尋去,尋也七八里地,暮以蒼茫之中,突然在對岸草
叢中又見到了焦線。游坦大喜,沖而出的叫道:「姑娘,姑娘,我找到了!」但阿紫早已走
遠。
    游坦之涉水而過,循著焦線追去。只見焦線通向前面山呦。他鼓氣疾奔,山頭盡處,赫
然是一座構築宏偉的大廟。
    他快步奔近,見廟前匾額寫著「敕建憫忠寺」五個大字。當下不暇細看廟宇,順著焦線
追去。那焦線繞過廟旁,通向廟後。但聽得廟中鐘磬木魚及誦經之聲此起,彼伏群僧正做功
課。他頭上戴了鐵罩,自慚形穢,深恐給寺僧見到,於是沿著牆腳悄悄而行,見焦線通過了
一大片泥地,來到一座菜園中不會有什麼人,只盼蠶兒在吃菜,便可將捉來,走到菜園的籬
黎笆之處,聽得園中有人在大聲叱罵,他立即停步。
    只聽那人罵道:「你怎地如此不守規矩,一個人偷偷出去玩耍?害得老子擔心了半天,
生怕你從此不回來了。老子從崑崙山巔萬里迢迢的將你帶來,你太也不知好歹,不懂老子對
待你一片苦心。這樣下去,你還有什麼出息,將來自毀前途,誰也不會來可憐你。」那人語
音中雖甚惱怒,卻頗有期望憐惜之意,似是父兄教誨頑劣的子弟。
    游坦之尋思:「分說什麼從崑崙山巔山萬里迢迢的將他帶來,多半是師父或是長輩,不
是父親。」悄悄掩到籬笆之旁,只見說話的人卻是是個和尚。我和尚肥半已極,身材即又
矮,宛然是個大肉球,手指地下,兀自申斥不休。游坦之向地下一望,又驚又喜,那矮胖和
尚所申斥的,正是那條透明的大蠶。
    這矮胖和尚的長相已是甚奇,而分居然以這等口吻向那條蠶兒說話,更是匪夷所思。那
蠶兒在地下急速游動,似要逃走一般。只是一碰到一道無形的牆壁,便即轉頭。游坦之凝神
看去,見地下畫著一個黃色圓圈,那蠶兒左衝右突,始終無法越出圈子,當即省悟:「圓圈
是用藥物畫的,這藥物是那蠶兒煞星。」
    那矮胖和尚罵一陣,從懷中掏出一物,大啃起來,卻是煮熟的的羊頭,他吃得津津有
味,從柱上摘下一個葫蘆,撥開塞子,仰起脖子,咕咕嚕嚕的喝個不休。
    游坦之聞到酒香,知道葫蘆裡裝的是酒,心想:「原來是酒肉和尚。看來這條蠶兒是他
所養,而且他極之寶愛,卻怎麼去盜了來?」
    正尋思間,忽聽得菜園彼端有人叫道:「慧淨,慧淨!」那矮胖和尚一聽,吃一驚,忙
將羊頭和酒葫蘆,在稻草堆中一塞,只聽那人叫:「慧淨,慧淨,你不去做課,躲那裡去
啦?」那矮胖和尚搶起腳邊的一柄鋤頭,手忙腳亂的便在菜畦裡鋤,應道:「我在鋤菜
哪。」哪那人走了過來,是個中年和尚,冷冰冰的道:「晨課晚課,人人要做!什麼時候不
好鋤菜,卻在晚課時分赤鋤?快去,快去!做遠晚課,再來鋤菜好了。在憫忠寺掛單,就得
守憫忠寺的規矩。難道你少林寺就沒廟規家法嗎?」那名叫慧淨的矮胖和尚應道:「是!」
放下鋤頭,跟著他去了,不敢回頭瞧那蠶兒,似是生怕給那中年和尚發覺。
    游坦之心道:「這矮胖和尚原是少林寺的,少林和尚個個身有武功,我偷他蠶兒,可得
加倍小心。。」等二人走遠,聽四下悄悄地,便從籬笆中鑽了進去,只見那蠶兒兀自在黃圈
中迅速遊走,心想:「卻如何捉它?」呆了半晌,想起了一個法子,從草堆中摸了那葫蘆出
來,搖了一搖,這還有半葫蘆酒,他喝了幾口將殘酒倒入了菜畦,將葫蘆口慢慢移向黃線繪
成的圓圈。葫蘆口一伸入圈內,那蠶兒嗤的一聲,便鑽入葫蘆。游坦之大喜,忙將木塞塞停
僦住葫蘆口子,雙手捧了葫蘆,鑽出籬笆,三腳兩步的自原逃回。
    離憫忠寺不過數十丈,便覺葫蘆冷得出奇,直比冰塊更冷,他將葫蘆從右手交到左手,
又從左交到右當真奇寒徹骨,實在拿捏不住。無可施,將葫蘆頂在頭上,這一來可更加不得
了,冷氣傳到鐵罩之上,只凍得他胸袋疼痛難,似乎全身的血液都要結成了冰。他情急智
生,解下腰帶,縛在葫蘆腰裡,得在手中,腰帶不會傳冷,方能提著。但冷氣還是從葫蘆上
冒出來,片刻之間,葫蘆外便結了一層白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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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爵 | 2008-3-8 21:35:48

第二十九章 蟲豸凝寒掌作冰
    游坦之提了葫蘆,快步而行,回到南京,向阿紫稟報,說已將冰蠶捉到。
    阿紫大喜,忙命他將蠶兒養在瓦甕之中,其時正當七月盛暑,天氣本來甚為火熱,哪知
道這冰蠶一養入偏殿,殿中便越來越冷,過不多時,連殿中茶壺、茶碗內的茶水也都結成了
冰。這一晚游坦之在被窩中瑟瑟發抖,凍得無法入睡,心下只想:「這條蠶兒之怪,真是天
少有。倘若姑娘要它來吮我的血,就算毒死,也凍死了我。」
    阿紫接連捉了好幾條毒蛇、毒蟲,來和相鬥,都是給冰蠶在身旁繞的一個圈子,便即凍
斃僵死,給冰蠶吸乾了汁液,接連十日中,沒一條毒蟲能夠抵擋。這日阿紫來到偏殿,說
道:「鐵丑,今日咱們要殺這冰蠶了,你伸手到瓦甕中,讓蠶兒只血吧!」
    游坦之這些日子中白天擔憂,晚間發夢,所怕的便是這一刻辰光,到頭來這位姑娘毫不
容情終於要他和冰蠶一同犧牲,心下黯然,向阿紫凝望半晌,一言不動。
    阿紫只想:「我無意中得到這件異寶,所練面的毒掌功夫,只怕比師父還厲害。」說
道:「你伸手入甕吧!」游坦之淚水涔涔而下,跪下磕頭,說道:「姑娘,你練成毒掌之
後,別忘了為你而死的小人。我姓游,名坦之,可不是什麼鐵丑。」阿紫微微一笑,說道:
「好你叫游坦之,我記著就是,你對我很忠心,很好,是個挺忠心的奴才!」
    游坦之聽了她幾句稱讚,大感安慰,又磕了兩個頭,說道:「多謝姑娘!」但終不願就
束手待斃,當下雙足一挺,倒轉身子,腦袋從胯下鑽出,左手抓足,右手伸入甕中,心中便
想著書中裸僧身旁兩怪邊字中的小箭頭,突然食指尖上微微一癢,一股寒氣優似冰箭,循著
手臂,迅速無倫的射入胸膛,游坦之心中只記著小箭頭所指的方向,那道寒氣果顛真順著心
中所想的脈絡,自指而臂,又自胸腹而至頭頂,細線所到之處奇寒徹骨。
    阿紫見他做了這個古怪姿勢,大感好笑,過了良久,只仍是這般倒立,不禁詫異起來,
走近身去看時,只見那條冰蠶咬住了他食指。冰蠶身透明如水晶,看得見一條血線從冰蠶之
口流入,經過蠶身左側,兜了個圈子,又從右側注向口中,流回游坦之的食指。
    又過一陣,見游坦之的鐵頭上、衣服上、手腳上,都上一層薄薄的白霜,阿紫心想:
「這奴才是死了。否則活人身上有熱氣,怎能結霜?」但見冰蠶體內仍有血液流轉,顯然吮
血未畢,突然之間,冰蠶身上有絲絲熱氣冒出。
    阿紫正驚奇間,嗒的一聲輕響,冰蠶從游坦之手指上掉了下來。她手中早已拿著一根
棍,用力搗下去。她本想冰蠶甚為靈異,這一棍未怕搗得它死,哪知它跌入甕中之後,肚腹
朝天,呆呆蠢蠢的一時翻不轉身。阿紫一棍舂下,冰蠶登時稀爛。
    阿紫大喜忙伸手入甕,將冰蠶的漿液血水塞在雙掌掌心,閉目行功,將漿血都吸得干干
淨淨,這才罷手。
    她累半天,一個欠伸,站起身來,只見游坦之仍是胸袋鑽在雙腿之間的倒豎,會身雪
白,結滿了冰霜。她甚是駭異,伸手去摸他身子,觸手奇寒,衣衫也都已冰得僵哽。她是驚
訝,又是好笑,傳進室裡,命他將游坦之拖出去葬了。
    室裡帶了幾名契丹兵,將游坦之屍身放入馬車,拖到城外。阿紫既沒吩咐好好安葬,室
內也懶得費心挖坑埋葬,見道旁有條小溪,將屍體丟入溪中,便即回城。
    室裡這麼一偷懶,卻救了游坦之的性命。原來游坦之手指一被冰蠶咬住,當即以「易筋
經」中運功這法,化解毒氣,血液被蠶吸入體內後,又回入他手指血管,將這血,卻已全無
效用,只白辛苦了一場。倘若游坦之已練會易筋以的全部行功法訣,自能將冰蠶的毒質逐步
消解,但他只學會一項法門,入而不出。這冰蠶奇毒乃是第上陰寒之質,登時便將他凍僵
了。
    要是至裡將他埋入土中,即使數百年後,也必未便化,勢必成為一真殭屍。這時他身入
溪水,緩緩流下,十餘里後,小溪轉彎,身子給溪旁的蘆葦攔住了。過不多時,身旁的溪水
都結成了冰,成為一具水晶棺材。溪水不斷沖激洗刷,將他體內寒氣一點一滴的刷下,終於
他身外的冰塊慢慢融化。
    幸而他頭戴鐵罩。鐵質熱得快,也冷的快,是以鐵罩內外的凝冰最先融化。他給溪水沖
得咳嗽了一陣,胸子清醒,便從溪中爬了一來,全身叮叮噹噹的兀自留存著不少冰塊。身子
初化為冰之時,並非全無知覺,只是結在冰中,無法動彈而已。後來終天凍得昏迷了過去,
此刻死裡逃生,宛如做了一聲大夢。
    他坐在溪邊,想起自己對阿紫忠心耿耿,甘願以身去餵毒蟲,助她練功,但自己死之
後,阿紫竟連歎息也無一聲,他從冰中望出來,眼見她笑逐顏開的取也冰蠶漿血,塗在掌上
練功,只是側頭瞧著自己,但覺自己死得有趣,頗為奇怪,絕無半分忱惜之情。
    他又想:「冰蠶具此毒,抵得過千百種毒蟲毒蛇,姑娘吸入掌中之後,她毒當然是練成
了。我若回去見她……」突然之間,身子一顫,打個寒噤,心道:「她一見到我,定是拿我
來試她的毒。倘若毒掌練成,自然一掌將我打死了。倘若還沒練成,又會叫我捉毒蛇毒毒
蟲,直到她練成,能將我一掌打死為止。左右是個死,我又回去做什麼?」
    他站起身來,跳躍幾下,抖去身上的冰塊,尋思:「卻到哪裡去好?」
    找喬峰報殺父之仇,那是想也不敢再想了。一時拿不定主意,只在曠野、荒山之中信步
遊蕩,摘拾野果,捕捉禽鳥小獸為食。到第二日旁晚,百無聊賴之際,便取那本梵文將易筋
經來,想學著圖中裸僧的姿式照做。
    那書在溪水中浸濕了,兀自未干他小心翼翼的翻動,惟恐弄破了書頁,卻見每一頁上忽
然都顯出一個怪僧的圖形,姿式各不相同。分凝思良久,終於明白,書中圖形遇即顯,倒不
是菩薩現身救命於是便照第一頁中圖形,依式而為,更依循怪字中的紅色小箭頭心中存想,
隱隱覺得有一條極冷的冰線,在四肢百骸中行走,便如那條冰蠶復活了,在身體內爬行一
般。他害怕起來,急忙站直,體內冰吞便消失。
    此後兩個時辰之中,他只是想:「鑽進了我體內的冰蠶不知走了沒有?」可是觸不到、
摸不著,無影無蹤,終於忍耐不住,又做起古怪姿式來,今依著怪字中的紅色小箭頭存想,
過不多時,果然那條冰蠶又在身體內爬行起來。他大叫一聲,心中不再存想,冰蠶便即不知
去向,若再想念,冰蠶便又爬行。
    冰蠶每爬行一會,全身便說不出的舒服暢快。書中裸僧姿勢甚多,怪字中的小箭頭也是
般旋曲折,變化繁複。他依循不同姿式呼召冰蠶,體內急涼急暖,各有不同的舒泰。
    如此過得數月,捕捉禽獸之際漸覺手足輕靈,縱躍之遠,奔跑之速,更遠非以前所能。
    一日晚間,一頭餓狼出來覓食,向他撲將過來。游坦之大驚,待欲,發足奔逃,餓狼的
利爪已搭上肩頭,露出尖齒,向他咽喉咬來。他驚惶之下,隨說一掌,打在餓狼頭頂上。那
餓狼打個滾,扭曲了幾下,就此不動了。游坦之轉身沈了數丈,見那狼始終不動,心下大
奇,拾起塊石頭投去,石中狼身,那狼仍是不動。他驚喜之下,躡足過去一看,那狼竟已死
了。他萬萬想不到自己這麼隨手一掌,竟能有如此厲害,將手掌翻來覆去的細看,也不見有
何異狀,情不自禁的叫道:「冰蠶的鬼魂真靈!」
    他只當冰蠶死後鬼魂鑽入他體內,以致顯此大能,卻不知那純係易筋經之功,再加那冰
蠶是世上罕有劇毒之物,這股劇毒的陰被他吸入體內,以易筋經所載的上乘內功修習,內力
中便附有極凌厲的陰勁。
    這易筋經實是武學中至高無上的寶典,只是修習的法門甚為不易,須得勘破「我相、人
相」,心中不存修習武功之念。但修習此上乘武學之僧侶,定是勇猛精進,以期有成,哪一
個不想盡快從修習中得到好處?要「心無所住」,當真是千難萬難。少林寺過去數百年來,
修習易筋經的高僧著實不少,但窮年累月的用功,往往一所得,於是眾僧以為此經並無靈
效,當日被阿朱偷盜了去,寺中眾高僧雖然恚怒,卻也不當一件大事。一百多年前,少林寺
有個和尚,自幼出家,心魯鈍,瘋瘋顛顛。他師父苦習易筋經不成,怒而坐化。這瘋僧在師
父遺體旁拾起經書,嘻嘻哈哈的練了起來,居然成為一代高手。但他武功何以如此高強,直
到圓寂歸西,始終說不出一個所以然來,旁人也均不知是易筋之功。這時游坦之無心習功,
只呼召體內的凍蠶來去出沒,而求好玩嬉戲,不知覺間功力日進,正是走上了當年瘋僧的老
路。
    此後數日中接連打死了幾頭野獸,自知掌力甚強,膽子也漸漸大了起來,不斷的向南而
行,他生的怕只消有一日不去呼召冰蠶的鬼魂,「蠶鬼」便會離已而去,因此每日呼召,不
敢間斷。那「蠶鬼」倒也招之即來,極是靈異。
    游坦之漸行漸南,這一日已到了中州河南地界。他自知鐵頭駭人,白天只在芒野已洞樹
林中歇宿,一到天黑,才出來到人家去偷食。其時他身已敏捷異常,始終沒給人發覺。
    這一日他在路邊一座小破廟中睡覺,忽聽得腳步聲響,有三人走進廟來。
    他忙躲在神龕之後,不敢和人朝相。只聽那三人走上殿來,就地坐倒,唏哩呼嚕的響起
東西來。三人東拉西扯的說了些江湖上的閒事,忽然一人問道:「你說喬峰那廝到底躲到了
哪裡,怎地一年多來,始終聽不到他點訊息?」
    游坦之一聽得「喬峰」兩字,心中一凜,登時留上了神。只聽另一人道:「這廝作惡多
端,做了縮頭烏龜啦,只怕再也找他不到了。」先一人道:「那也未必。他是待機而動,只
等有人落了單,他就這麼幹一下子。你倒算算看,聚賢莊大戰之後,他雙殺了多少人?徐長
老、譚公譚婆夫婦、趙錢孫、泰山鐵面判官單老英雄全家、天台山智光老和尚、丐幫的馬伕
人、白世鏡長老,唉,當真數也數不清了。」
    游坦之聽到「聚賢莊大戰」五字之後,心中酸痛,那人以後話就沒怎麼聽進耳去,過了
一會,聽得一個蒼老的聲音道:「喬幫主一向仁義待人,想不到……唉……想不到,這真是
劫數使然。咱們走吧。」說著站起身來。
    另一人道:「老汪,你說本幫要推新幫主,到底會推誰?」那蒼老的聲音道:「我不知
道!推來推去,已推了一個多,總是推不出一個全幫上下都佩服的英雄好漢,唉,大夥兒走
著瞧吧。」另一人道:「我知道你的心思,總是盼喬峰那廝再來做咱們幫主。你乘早別發這
清秋大夢吧,這話傳到了全舵主耳中,只你性命有點兒難保。」那老注急了,說道:「小
畢,這話可是你說的,我幾時說過盼望喬幫主再來當咱們幫主?」小畢冷笑道:「你口口聲
聲還是喬幫主長、喬幫主短的,那還不是一心只盼喬峰那廝來當幫主?」老汪怒道:「你再
胡說八道,瞧我不揍死你這小雜種。」第三人勸道:「好啦,好啦,大家兄弟,別為這事吵
翻,快去吧,可別遲到了。喬峰怎麼又能來當咱們幫主?他是契丹狗種,大夥兒一見到,就
得跟他拚個你死我活。再說大夥兒就算請他來當幫主,他又肯當嗎?」老汪歎口氣,道:
「那也說得是。」說著三人走出廟去。
    游坦之心想:「丐幫要找喬峰,到處找不到,他們又怎知這廝在遼國做了南院大王啦。
我這就跟他說去。丐幫人多勢眾,再約上一批中原好漢,或許便能殺得了這惡賊。我跟他們
一起去殺喬峰。」想起南京就可見到阿紫,胸口登時便熱烘烘地。
    當下躡足從廟中出來,眼見三名丐幫弟子沿著山路徑向西行,便悄悄跟隨在後。這時暮
色已深,荒山無人,走出數里後,來到一個山坳,遠遠望見山谷中生著一個大火堆,游坦之
尋思:「我這鐵頭甚奇,他們到了定要大驚小怪,且躲在草叢中聽聽再說。」鑽入草叢中,
慢慢向火堆爬行。爬幾丈,停一停,漸漸爬近,但聽得人聲嘈雜,聚在火堆旁的人數實不
少。游坦之這些時候來苦受折磨,再也不敢粗心大意,越近火堆,爬得越慢,爬到一聲大巖
石後,離火堆約有數丈,便不敢再行向前,伏低的身子傾聽。
    火堆旁眾一個個站起來說話。游坦之聽了一會,聽出是丐幫大智分舵的幫眾在此聚會,
商議在日後丐幫大會之中,大智分舵要推選何人出任幫主。有人嘛張推宋長老,有人主張推
先吳長老。另有一人道:「說到智勇雙全,該推幫的全舵主,只可惜全舵主那給喬峰那廝假
公濟私,革退出幫,回歸本幫的事還家沒辦妥。」又有一人道:「喬峰的奸謀,是我們全舵
主首先奮勇揭開的,會舵主有大功於本幫,歸幫的事易辦得很。大會一開,咱們先辦全舵主
歸幫的事,再提出全舵主那日所立的大功來,然後推他為幫主。」
    一個清朗的聲音說道:「本人歸幫的事,那是而順理成章的。但眾位兄弟要推我為幫
主,這件事卻不能提,否則的話,別人還道兄弟揭發喬峰那廝的奸謀,乃是出於私心。」一
人大聲道:「全舵主,有道是當仁不讓。我瞧本幫那幾位長老,武功雖然了得,但說到智
謀,沒一個及得上你。我們對喬峰那廝,是鬥智不鬥力之事,全舵主……」那全舵主道:
「施兄弟,我還未正式歸幫,這『全舵主』三字,也是叫不得的。」
    圍在火堆旁的二百餘名乞丐紛紛說道:「宋長老吩咐了的,前你暫時仍任本舵舵主,這
『全舵主』三字,為什麼叫不得?將你做上幫主,那也不會希罕這『舵主』的職位了。」
「全舵主就算暫且不當幫主,至少也得升為長老,只盼那時候仍然領本舵。」「對了,就算
全舵主當上幫主,也仍然可兼做咱們大智分舵主啊。」
    正說得熱鬧,一名幫眾從山坳口快步走來,朗言說道:「啟稟舵主,大理國段王子前來
拜訪。」全舵主全冠清當即站起,說道:「大理國段王子?本幫跟大理國素來不打什麼交道
啊。」大聲道:「眾位兄弟,大理段家是著名的武林世家,段王子親自過訪,大夥兒一齊迎
接。」當即率領幫眾迎到山坳口。
    只一位青年公子笑吟吟的站在當地,身後帶著七八名從人。那青年公子正是段譽。兩人
拱手見禮,卻是素識,當日在無錫杏子林中曾經會過。全冠清當時不知段譽的身份來歷,此
刻想起,那日自己給喬峰驅逐出幫的醜態,都給段譽瞧在眼裡,不禁微感尷尬,但隨即寧
定,抱拳說道:「不知段王子過訪,未克遠迎,尚請恕罪。」
    段譽笑道:「好說,好說。晚生奉家父之命,有一件事要奉告貴幫,卻是打擾了。」
    兩人說幾句客套話,段譽引見了隨同前來的古篤誠、傅思歸、朱丹臣三人。全冠清請段
譽到火堆之前的一塊岩石上坐下,幫眾獻上酒來。
    段譽接過喝了,說道:「數月之前,家父在中州信陽貴幫故馬副幫主府上,遇上一件奇
事,親眼見到貴幫白世鏡長老逝世的經過。此事與貴幫的首腦人物。只是家父了些傷,將養
至今始愈,而貴幫諸位長老行蹤無定,未能遇上,家父修下的一通書信,始終無法奉上。數
日前悉貴舵要在此聚會,這才命晚生趕來。」說著從袖中抽出一封書信,站趕身來,遞了過
去。
    會冠清也即站起,雙手接過,說道:「有勞段公子親端送信,段王爺眷愛之情,敝幫上
下,盡感大德。」見那信密密固封,幫皮上寫著:「丐幫諸位長老親啟」八個大字,心想自
己不便拆閱,又道:「敝幫不久將開大會,諸位老均將與,在下自當將段王爺的大函奉交諸
位長老」。段譽道:「如此有勞了,晚生告辭。」
    全冠清連忙道謝,送了出去,說道:「敝幫白長老和馬夫人不幸遭奸賊喬峰毒手,當日
段王爺目睹這件慘事嗎?」段譽搖頭道:「白長老和觀夫人不是喬大哥害死的,殺害馬副幫
主的也另有其人。家父這通書信之中,寫得明明白白,將來全舵主閱信之後,自知詳情。」
心想:「這件事情說來話長,你這廝不是好人,不必跟你多說。料你也不敢隱沒我爹爹這封
信。」向全冠清一抱拳,說道:「後會有期,不勞遠送了。」
    他轉身到山坳口,迎面見兩名丐幫幫眾陪著兩條漢子過來。
    那兩名漢子互相使個眼色,走上幾步,向段譽躬身行禮,呈上一張大紅名帖。
    段譽接過一看,見帖上寫著四行字道:
    「蘇星河奉請天下精通棋藝才俊,於二月初八日駕臨河南擂鼓山天聾弈棋,見到這四行
字,精神一振,喜道:「那好得很啊,晚生若無俗務羈身,屆時必到。但不知兩位何以得知
晚生能棋?」那兩名漢子臉露喜色,口中咿咿啞啞,大打手勢,原來兩人都是啞巴。段譽看
不懂他二人的手勢,微微一笑,問朱丹臣道:「擂鼓山此去不遠吧?」將那帖子交給他。
    朱丹臣接過一看,先向那兩名漢子抱拳道:「大理國鎮南王世子,多多拜上聰辯先生,
先此致謝,屆時自奉訪。」指指段譽做了幾個手勢,表示允來赴會。
    兩名漢子,躬身向段譽行禮,隨即又取出一張名帖,呈給全冠清。
    全冠清接過看了,恭恭敬敬的交還,搖手說道:「丐幫大智分舵暫領舵主之職全冠清,
拜上擂鼓山聰辯先生,全某棋藝低劣,貽笑大方,不敢赴會,請聰辯先生見諒。」兩名漢子
躬身行禮,又向段譽行了一禮,轉身而去。
    朱丹臣才回答段譽:「擂鼓山在嵩縣之南,屈原岡的東北,此去並不甚遠。」
    段譽與全冠清別過,出山坳而去,問朱丹臣道:「那聰辯先生蘇星河是什麼人?是中原
的圍棋國手嗎?」朱丹臣道:「聰辯先生,就是聾啞先生。」
    段譽「啊」了一聲,「聾啞先生」的名字,他在大理時曾聽伯父與父親說起過,知道是
中原武林的一位高手耆宿,又聾又啞,但據說武功甚高伯父提到他時,語氣中頗為敬重。朱
丹臣又道:「聾啞先生身有殘疾,卻偏偏要自稱『聰辨先生』,想來是自以為心『聰』,
『筆辯』勝過常人的『耳聰』、『舌辯』。」段譽點頭道:「那也有理。」走出幾步後,長
長歎了口氣。
    他聽朱丹臣說聾啞先生的「心聰」、「筆辯」,勝於常人的「耳聰。、「舌辯」,不禁
想到語嫣的「口述武功」勝過常人的「拳腳兵刃」。
    他在無錫和阿朱救出丐幫人眾後,不久包不同,風波惡二人趕來和王語嫣等會合,他五
人便要北上尋慕容公。段譽自然想跟隨前去。風波惡感念他口吸蠍毒之德,甚表歡迎。包不
同言語之中卻極不客氣,怪責段不該喬裝慕容公子,敗壞他的令名,說到後來,竟露出「你
不快滾,我便要打」之意,而王語嫣只是絮絮和風波惡商量到何去尋表哥,對段譽處境之窘
迫竟是視而不見。
    段譽無可奈何,只得與王語嫣分手,卻也徑向北行,心想:「你們要去河南尋慕容復,
我正好要去河南,河南中州不是你慕容家的,你慕容復和包不同去得,我段譽難道便去不
得?倘若在道上碰巧再跟你相會,那是天意,你包三先生可不能怪我。」
    但上天顯然並無要他與王語嫣立時便邂逅相逢之意。這些時月之中,段譽在河南到處游
蕩,名為遊山玩水,實則是東張西望,只盼能見到王語嫣的一縷秀髮、一片衣角,至於好山
好水,卻半分也沒有入目。
    一日,段譽在洛陽白馬寺中,與方丈談論「阿含經」,研討佛說「轉輪聖王有七寶」的
故事。段譽於「不長不短、不黑不白、冬則身暖、夏則身涼」的玉女寶大感興味。方丈和尚
連連搖頭,說道:「段居士,這是我佛的譬喻,何況佛說七寶皆屬無常……」說到這裡,忽
有三來人寺中,卻是傅思尋、古篤誠、朱丹臣。
    原來段正淳離了信陽馬家後,又與阮星竹相聚,另行覓地養傷,想到蕭峰被丐幫冤枉害
死馬大元,不可不為他辯白,於是寫了一通書信,命傅思歸等三人送去丐幫。
    傅思歸等來到洛陽,在丐幫總舵中見不到丐幫的首腦人物,得知大智分舵在附近聚會,
便欲將信送去,卻在酒樓中聽到有說一起一位公子發呆的趣事,形貌舉止與段譽頗為相似,
問明那公子的去向,便尋到白馬寺來。
    四人相見,甚是歡喜。段譽道:「我陪你們去送了信,你們快帶去拜見父王。」他得知
父親便在河南,自是急欲相見,但這些日子來聽到王語嫣的絲毫訊息,日夜掛心,只盼在丐
幫大智分舵這等人物會之處,又得見到王語嫣的玉容仙顏,卻終於所望落空。
    朱丹臣見他吁短歎,還道他是記掛木婉清,此事無可勸慰,心想最好是引他分心,說
道:「那聰辯先生廣發帖子,請人去下棋、棋力想必極高。公子爺去見過鎮南王后,不妨去
跟這聰辯先生下幾局。」
    段譽點頭道:「是啊,枰上黑白,可遣煩憂。只是她雖然熟知天上各門各派的武功,胸
中甲兵、包羅萬有,卻不會下棋。聰辯先生這個棋會,她是不會去的了。」
    朱丹臣莫名其妙,不知他說的是誰,這一路上老是見他心不在焉,前言不對後語,倒也
見得慣了,聽得多了,當下也不詢問。
    一行人縱馬向西北方而行。段譽在馬上忽而眉頭深鎖,忽爾點頭微笑,喃喃自語:「佛
經有云:『當思美女,身藏膿血,百年之後,化為白骨啊。』話雖不錯,但她就算百年之後
化為白骨,那也是美得不得了的白骨啊。」正自想像王語嫣身內骨骼是何等模樣,忽聽得身
後馬蹄聲響,兩乘馬疾奔而來。馬鞍上各伏著一人,黑暗之中也看不清是何等樣人。
    這兩匹馬似乎不羈勒,直衝向段一行人。傅思歸和古篤誠分別伸手,拉住了一匹奔馬的
線韁繩,只見馬背上的乘者一動不動。傅思歸微微一驚,湊近去看時,見那人原來是聾啞先
生使者,臉上似笑非笑,卻早已死了。還在片刻之前,這人曾遞了一張請帖給段譽,怎麼好
端端地便死了?另一個也是聾啞先生的使者,也是這般面露詭異笑容而死。傅思歸等一見,
便知兩人是身中劇毒而斃命,勒馬退開兩步,不敢去碰兩具屍體。
    段譽怒道:「丐幫這姓全的舵主好生歹毒,為何對人下此毒手?跟他理論去。」兜轉馬
頭,便要去質問全冠清。
    前面黑暗中突然有人發話道:「你這小子知天高地厚,普天下除了星宿老仙的門下,又
有誰能有這筆殺人於形的能耐?聾啞老兒乖乖的躲起來做縮頭烏龜,那便罷了,倘若出來現
世,星宿老仙決計放他不過。喂,小子,這不干你事,趕快給我走吧。」
    朱丹臣低聲道:「公子,這是星宿派的物,跟咱們不相干,走吧。」
    段譽尋不著王語嫣,早已百無聊賴,聾啞老人這兩個使者若有性命危,他必定奮勇上前
相救,此刻即已死了,也就不想多惹事端,歎了口氣,說道:「單是聾啞,那也不夠,須得
當初便眼睛瞎了,鼻子聞不到香氣,心中不能轉念頭,那才能解脫煩惱。」
    他說的是,既然見到了王語嫣。她的聲音笑貌、一舉一動,便即深印在心,縱然又聾又
啞,相思之念也已不可斷絕。不料對面那人哈哈大笑,鼓掌叫道:「對,對!你說得有理,
該當去戳瞎了他的眼睛,割了他的鼻子,再打得他心中連念頭也不會轉才是。」
    段譽歎道:「外力摧殘,那是沒有用的。須得自己修行,『不住色生心,不住聲香味觸
法生心,應生無所住心』,可是若能『離一切相』,那已是大菩薩了。我輩凡夫俗子,如何
能有此修為?『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五陰熾盛』,此人生大苦也。」
    游坦之伏在岩石後的草叢之中,見段譽等一行來了又去,隨即聽到前面有人呼喝之聲,
便在此時,兩名丐幫弟子快步奔來,向全冠清低聲道:「全舵主,那兩個啞巴不知怎樣給人
打死了,下手的人自稱是星宿派什麼『星宿老仙』的手下。」
    全冠清吃了一驚,臉色登時變了。他素聞星宿海星宿老怪之名,此人擅使劇毒,武功亦
是奇高,尋思:「他的門人殺了聾啞老人的使者,此事不跟咱們相干,別去招惹的為是。」
便道:「知道了,他們鬼打鬼,別去理會。」
    突然之間,身前有人發話道:「你這傢伙胡言亂語,既知我是星宿老仙門下,怎地還敢
罵我為鬼?你活得不耐煩了。」全冠清一驚,情不自禁的退了一步,火光下只見一人直挺挺
的站在面前,乃是自己手下一名幫眾,再凝神看時,此人似笑非笑,模樣詭異,身後似乎另
行站得有人,喝道:「閣下是誰,裝神弄鬼,幹什麼來了?」
    那丐幫弟子身後之人陰森森的道:「好大膽,你又說一個鬼字!老子是星宿老仙的門
下。星宿老仙駕臨中原,眼下要用二十條毒蛇,一百條毒蟲。你們丐幫中毒蛇毒蟲向來齊
備,快快獻上。星宿老仙瞧在你們恭順擁戴的份上,便放過你們這群窮叫化兒。否則的話,
哼哼,這人便是榜樣。」
    砰的一聲,眼前那丐幫弟子突然飛身而,摔在火堆之旁,一動不動,原來早已死去。這
丐幫弟子一飛開,露出一個身穿葛衫的矮子,不知他於何時欺近,殺死了這丐幫弟子,躲在
他的身後。
    全冠清又驚又怒,霎時之間,心中轉過了好幾個念頭:「星宿老怪找到了丐幫頭上,眼
前之事,若不屈服,便得一拼。此事雖然凶險,但若我憑他一言威嚇,便即獻上毒蛇毒蟲,
幫中兄弟從此便再也瞧我不起。我想做丐幫幫主固然無望,連在幫中立足也不可得,好在星
宿老怪並未親來,諒這傢伙孤身一人,也不用懼他。」當即笑吟吟的道:「原來是星宿派的
仁兄到了,閣下高姓大名?」
    那矮子道:「我法名叫做天狼子。你趕快把毒蛇毒蟲預備好吧。」
    全冠清笑道:「閣下要毒蛇毒蟲,那是小事一樁,不必掛懷。」順手從地下提起一隻布
袋,說道:「這裡有幾條蛇兒,閣下請看,星宿老仙可合用嗎?」
    那矮子天狼聽得全冠清口稱「星宿老仙」,心下已自喜了,又見他神態恭順,心想:
「說什麼丐幫是中原第一大幫,一聽到我師父老人家的名頭,立時嚇得骨頭也酥了。我拿了
這些毒蛇毒蟲去,師父必定十分歡喜,誇獎我辦事得力。說來說去,還是仗了師父他老人家
的威名。」當即伸頭向袋口中張去。
    陡然間眼前一黑,這只布袋已罩到了頭上,天狼大驚之下,急忙揮掌拍擊,卻拍了個
空,便在此時臉頰、額頭、後頸同時微微一痛,已被袋中的毒物咬住。天狼子不及去扯落頭
上的布袋,狠狠拍出兩掌,拔步狂奔。他頭上套了布袋,目不見物,雙掌使勁亂拍,只覺頭
臉各處又接連被咬,惶急之際,只是發足疾奔,驀地裡腳下踏了個空,骨碌碌的從陡坡上滾
了下去,撲通一聲,掉入了山下的一條河中,順流而去。
    全冠清想殺了他滅口,那知竟會給他逃走,雖然他頭臉為毒蠍所螫,又摔入河中,多半
性命難保,但想星宿派擅使毒物,說不他有解毒之法,在星宿海居住,料來也識水性,倘若
此人不死,星宿派得到訊息,必定大舉前來報復。沉吟片刻,說道咱們布巨蟒陣,跟星宿老
嶧一拼。難道喬峰一走,咱們丐幫便不能自立,從此聽由旁人欺凌嗎?星宿派擅使劇毒,咱
們不能跟他們動兵刃拳腳,順得以毒功毒。」
    群丐轟然稱是,當即四下散開,在炎堆外數丈處成陣勢,各人盤膝坐下。
    游坦之見全冠清用布袋打走了天狼子,「心想這人的布袋之中原來裝有毒物,他們這許
多布袋,都裝了毒蛇毒蟲嗎?叫化子會捉蛇蟲,原不希奇。我倘若能將這些布袋去俞來,送
去給阿紫姑娘,她定然歡喜得緊。」
    眼見群丐坐下後便默不作聲,每人身旁都有幾隻布袋,有些子極大,其中有物蠕蠕而
動,游坦之只看得心中了毛。這時四下裡寂靜無聲,自己倘若爬開,勢必被群丐發覺,心
想:「他們若袋子套在我頭上,我有鐵罩護頭,倒也不怕,但若將我身子塞在大袋之中,跟
那些蛇蟲放在一起那可糟了。」
    過了好幾個時辰,始終並無動靜,又過一會,天色漸漸亮了,跟著太陽出來,照得滿山
遍野一片明亮。枝頭鳥聲喧鳴之中,忽聽得全清低聲叫道:「來了,大家小心!」他般膝坐
在陣外一塊岩石之旁,身旁卻無布袋,手中握著一枝鐵笛。
    只聽得四北方絲竹之聲隱隱響起,一群人緩步過來,絲竹中夾著鐘鼓之聲,倒也悠揚動
聽。游坦之心想:「是娶新娘子嗎?
    樂聲漸近,來到十丈開外便即停住,有幾人齊聲說道:「星宿老法駕降臨中原,丐原弟
子,快快上來跪接!」話聲一停,咚咚咚咚的擂起鼓來。擂鼓三通,鏜的一下鑼聲,鼓聲止
歇,數十人齊聲說道:「恭請星宿老仙弘施大法,降服丐幫的幺魔小丑!」
    游坦之心道:「這倒像道士做法事。」悄悄從岩石後探出半個頭張望,只見西北角上二
十餘人一字排開,有的拿著鑼鼓樂器,有的手執長幡錦旗,紅紅綠綠的甚為悅目,遠遠望去
幡旗上繡著「星宿老仙」、「神通廣大」、「法力無邊」、「威震天下」等等字樣。絲竹鑼
鼓聲中,一個老翁緩步而出,他身後數十人列成兩排,和他相距數丈,跟隨在後。
    那老翁手中搖著一柄鵝毛扇,陽光照在臉上,但他臉色紅潤,滿頭白了,頦下三銀髯,
童顏鶴髮,當真便如圖畫中的神仙人物一般。那老翁走到群丐約莫三丈之處便站定不動,忽
地撮唇力吹,發出幾下尖銳之極的聲音,羽扇一撥,將口哨之聲送了出去,坐在地下的群丐
登時便有四人仰天摔倒。
    游坦之大吃一驚:「這星宿老仙果然法力厲害。」
    那老翁臉露微笑,「滋」的一聲叫,羽扇揮動便有一外乞丐應聲而倒。那老翁的口哨似
地一種無形有質的厲害暗器,片刻之間,丐幫中又倒了六七人。
    只聽得老翁身後眾人頌聲大作:「師父功力,震爍古今!這些叫化兒和咱們作對,那真
叫做熒火蟲與日月爭光!」「螳臂擋車,自不量力,可笑啊可笑!」「師父你老人家談笑之
間,便將一干幺魔小丑置於死地,如此催枯拉朽般大獲全勝,徒兒不但見所未見,真是聞所
未聞。」「這是天下從所未有的豐功偉績,若不是師父老人家露了這一手,中原武人還知世
上有這等功夫。」一片歌功頌德之聲,洋洋盈耳,絲竹簫管也跟著吹奏。
    忽聽得噓溜溜一聲響,全冠清鐵笛就口,吹了起來。游坦之心想:「他吹笛幹什麼?幫
著為星宿老仙捧場嗎?」忽聽地下籟籟有聲,大布袋中游出幾條五彩斑讕的大蛇,筆直向那
老翁游去。老翁身旁一群弟子驚叫起來:「有蛇,有毒蛇!」「啊喲,不好,來了這許多毒
蛇!」「師父,這些毒似是衝著咱們而來。」只見群丐布袋中紛紛游出毒蛇,有大有小,昂
首吐舌,衝向那老翁和群弟子。眾人更是七張八嘴的亂叫亂嚷。
    星宿派眾弟子提起鋼杖,紛紛向蜿蜒而來的毒蛇砸去,只有那老翁神色自若,仍是撮唇
作哨,揮扇功敵。全冠清笛聲不歇,群丐也跟著吶喊助威。
    群蛇越來越多,片刻之間,這一干人身旁竟聚集了數百條,其中有五六長乃是大蟒。幾
條巨蟒游將近去,轉過尾巴,登時捲住了兩人,跟著又有兩人被捲。星宿派群弟子若拔足奔
逃,群蛇自是追趕不上,但師尊正在迎敵,群弟子一步也不敢離開,只是舞動兵刃,亂砸亂
斬,被他們打死的毒蛇少說已有八張十條,但被毒咬傷的也已有七八人。那些巨蟒更蠣害,
皮粗肉厚,被鋼杖砸中了行若無事,身子一捲到人,越收越緊,再也不放。鐵笛聲中,從布
袋中游出的巨蟒漸增,一共已有二十七八條。
    那老翁見情勢不對,想要退開,去功擊全冠清,兩小蛇猛地躍起,向他臉上咬去。他大
聲怒斥:「好大膽!」羽扇揮動,勁風撲出,將兩條小蛇擊落,突覺一件軟物捲向足踝。他
知道不妙,飛身而起。只聽得噓溜溜一響笛向聲,四條蟒蛇同時揮起長尾,向他捲了過來。
那老翁身在半空,砰砰擊出兩掌,將前面和左邊的兩條蟒蛇擊開,身形一晃,已落在兩丈之
外。便在此時,第三條、第四條巨蟒的長尾同時功到。他情急之下,運勁又是一掌擊出,掌
風到處,登時將一條巨蟒的腦袋打得稀爛。
    蛇群如湖湧至。那老翁又劈死了三條巨蟒,但腰間和右腿卻已被兩條巨蟒纏住。他遠起
內力,大喝一聲,伸指抓破了纏在腰間巨蟒的肚腹,只濺得滿身都是鮮血。豈知蛇性最長,
此蟒肚子雖穿,一時卻便,吃痛之下,更猛力纏緊,只箍得那老翁腰骨幾欲折斷。他用力掙
了兩掙,跟著又有兩條巨蟒甩了上來,在他身上繞了數匝,連他手臂也繞在其中,令他再也
沒法抗拒。游坦之在草叢中見到這盤驚心動魄的情景,幾乎連氣透不過來。
    全冠清心下大喜,見一眾敵人個個巨蟒纏住,除了呻吟怒罵,再無反抗的能為,便不再
吹笛,走前去,笑吟吟的道:「星宿老怪,你星宿派和我丐幫素來河水不犯進水,好端端地
幹麼惹到我們頭上來?現今又怎麼說?」
    這個童顏鶴髮的老翁,正是中原武林人士對這深惡痛絕的星宿老怪丁春秋。他因星宿派
三寶之一的神木王鼎給女弟子阿紫盜去,連派數批弟子出去追捕,甚至連大弟子摘星子也遣
了出去。但一次次飛鴿傳書報來,均是十分不利。最後聽說阿紫倚幫幫主喬峰為靠山,將摘
星子傷得半死不活,丁春秋又驚又怒,知道丐幫是中原武林第一大幫,實非易與,又聽到聾
啞老人近年來在興湖上出頭露面,頗有作為,這心腹大患不除,總是放心不下,奪回王鼎之
後,正好乘此了結昔年的一樁大事,你是盡率派中弟子,親自東來。
    他所練的那門「化功大法」,經常要將毒蛇毒蟲的毒質塗在手掌之上,吸入體內,若是
七日不塗,不但功力減退,而且體內蘊積了數十年的毒質不得新毒克制,不免漸漸發作,為
禍之烈,實是難以形容,那神木王鼎天生有一股特異氣息,再在鼎中燃燒香料,片刻間便能
誘引毒蟲到來,方圓十里之內,什麼毒蟲也抵不住這香氣的吸引。丁春秋有了這奇鼎在手,
捕捉毒蟲冰費吹灰之力,「化功大法」自是越練越深,越練越精。當年丁春秋有一名得意弟
子,得他傳授,修習化功大法,頗有成就,豈知後來自恃能耐,對他居然不甚恭順。丁春秋
將他制住後,也不加以刀杖刑罰,只是將他囚禁在一間石屋之中,令他無法捕捉蟲豸加毒,
結果體內一片片的撕落,呻吟呼號,四十餘日方死。星宿老怪得意之餘,心中頗為戒懼,而
化功大法也不再傳授任何門人。因此摘星子等人都是不會,阿紫想得此神功,非暗中偷學、
盜鼎出走不可。
    阿紫工於心計,在師父剛補完毒那天辭師東行,待得星宿老怪發覺神木被盜,已在七天
之後,阿紫早已去得遠了。她走的多是偏僻小路,追拿她的眾師兄武功雖比她為高,智計卻
運所不及,給她虛張聲勢、聲東擊西的連使幾個詭計,一一都撇了開去。
    星宿老怪所居之地是陰暗湖濕的深谷,毒蛇毒蟲繁殖甚富,神木鼎雖失,要捉些毒蟲來
加毒,倒也不是難事,但尋常毒蟲易捉,要像從前這般,每捕到的都是殺奇古怪、珍異厲害
的劇毒蟲豸,卻是可遇不可求了。更有一件令他後擔心之事,只怕中原的高手識破了王鼎的
來歷,誰都會立之毀去,是以一日不追回,一日便不能安心。
    他在陝西境內和一眾弟子相遇。大弟子摘星子幸而尚保全一條性命,卻已武全失,被眾
弟子一路上毆打侮辱,虐待得人不像人,二弟師鼻人吼子暫時接領了大師兄的職位,眾弟子
見到師父親馬自出,又驚怕又,均想師命不能完成,這場責罰定是難當之極,幸好星宿老怪
正在用人之際,將責罰暫且寄下,要各人戴罪立功。
    眾人一路上打探丐幫的消息。一來各人生具異相,言語行動無不令人厭憎,誰也不願以
消息相告;二來蕭峰到了遼國,官居南院大王,武林中真還少有人知,是以竟然打聽不到半
點確訊,連丐幫的總舵移到何處也查究不到。
    這一日天狼子無意中聽到丐幫大智分舵聚會的訊息,為要立功,竟迫不及待孤身闖了
來,中了全冠清的暗算。總算他體內本來蘊有毒質,蠍子毒他不死,逃得性命後急忙稟告師
父。丁春秋當即趕來,不料空具一身劇毒和深湛武功,竟致巨蟒纏身,動彈不得。
    丁春秋不答全冠清的問話冷冷的道:「你們丐幫中有個人叫喬峰,他在哪裡?快叫他來
見我。」全冠清心中一動,問道:「閣下要見喬峰,為了何事?」丁春秋傲然道:「星宿老
仙問你的話,你怎地不答?卻來向我問長問短。喬峰呢?」
    全冠清見他身子被巨蟒纏住,早已失了抗拒之力,說話卻仍然這般傲慢,如此悍惡之
人,當真天下少有,便道:「星宿老怪天下皆聞,哪知道不過是徒負虛名,連幾條小蛇兒也
對付不了。今日對不起,我們可要為天下除一大害了。」
    丁春秋微微一笑,說道:「老夫不慎,折在你這些冷血畜生手下,今日魂歸西方極樂,
也是命該如此……」
    他話未說完,一個被巨蟒纏住了的星宿弟忽然叫道:「丐幫的大英雄,請你放了我出
來,會有大大的好處。我師父詭計甚多,你防不勝防。你一個不小心,便著了他的道兒。」
全冠清冷冷的道:「放了你有什麼好處?」那人道:「我星宿派共有三件寶物,叫做星宿三
寶。只有星宿老怪和我知道收藏的所在。你饒了我性命,待你殺了這星宿老怪之後我自然取
出獻上。倘若你將我殺了,這星宿三寶你就永遠得不到了。」
    另一名星佰弟子大叫:「大英雄、大英雄,你莫上他的當!星宿三寶之中,有一寶早給
人盜去了。你還是放我的好。只有我才忠心,決不騙你。」
    霎時之間,星宿派群弟子紛紛叫嚷起來:「丐幫大英雄,你饒我性命最好,他們都不會
對你忠心,只有我死心塌地,為你效勞。」「大英雄,星宿派本門功夫,我所知最多,我定
會一古腦兒的都說了出來,決不會有半點藏私。」「本派人眾來到原中,實有重大圖謀,主
要便是為了對付你們丐幫。眾位大英雄,你們想不想知道詳情?」「咱們在星宿海之旁藏得
有無數金銀財室,我知道每一處藏寶的所在。我帶你們去挖掘出來,丐幫的英雄好漢從此不
必再討飯了。」這些人七張八嘴,獻媚和效忠之言有若潮湧,有的動之以利,有的企圖引起
對方好奇之心,有的更是公然撒謊,荒誕不經。有些弟子已被毒蛇咬傷或已給巨蟒纏得奄奄
一息的,也均唯恐落後,上氣不接不下氣的爭相求饒。
    群丐萬想不到量宿派弟子竟如此沒骨氣,既是鄙視,又感好奇,紛紛走近傾聽。全冠清
冷冷的道:「你對自己師父出不忠心,又怎能對素無淵源的外人忠心?豈不可笑?」
    一名星宿弟子道:「不同,不同,大大的不同。星宿老怪本領低微,我跟著他有什麼出
息?對他忠心有何好處?丐是星宿老怪所能比擬?」「是啊,丐幫收容了星宿派的眾弟子,
西域和中原群雄震動,誰不佩服丐幫英雄了得?」「『英雄』二字,不足以稱眾位高人俠
士,須得稱『大俠』、『聖人』、『世人救星』才是!」「我能言善道,今後周遊四方,為
眾位宣揚德威,丐幫大俠的名望就天下無知聞了。」「呸,丐幫大俠的名頭已天下皆知,何
怕要你去多說?『聖人』、『世人救星』的稱號,是小人第一個說出來的。他們拾我牙慧,
毫無功勞。」
    一名丐幫的五袋弟子皺眉道:「你們這批卑鄙小人,叫叫嚷嚷的令人生厭。星宿老怪,
你怎地如此沒出息,盡收些無恥之待做弟子?我先送了你的終,再叫這些傢伙一個個追隨於
你,老子今日要大開殺戒了!」說著呼的一掌,便向丁春秋擊去。
    這一掌勢挾疾風,勁道甚是剛猛,正中丁春秋胸口。那知丁春秋渾若無事,那乞丐卻雙
膝一軟,倒在地下,蜷成一團,微微抽搐了兩下,便一動不動了。群丐大驚,齊叫:「怎麼
啦?」便有兩名乞丐伸手去拉他起身。這兩人一碰到他身子,便搖顯幾下,倒了下去。旁邊
三名丐幫弟子自然而然的出手相扶,但一碰到這二人,便也跌倒。其餘幫眾無不驚得呆了,
不敢再伸手去碰跌倒的同伴。
    全冠清喝道:「這老兒身上有毒,大家不可碰他身子,放暗器!」
    八九名四五袋弟子同時掏出暗器、鋼鏢、飛刀、袖箭、飛蝗石、紛紛向丁春秋射去。丁
春秋一聲大喝,腦袋急轉,滿頭白髮甩了出去,便似一條短短的軟鞭,將十來件暗器反擊出
來。但聽得「啊喲」、「啊喲」連聲、六七名丐幫幫眾被暗器擊中。這些暗器也非盡數擊中
要害,有的擦破一些肉,但幾名乞丐立時軟癱而死。
    全冠清大叫:「退開,退開!」突然呼的一聲,一枝鋼鏢激射而至,卻是丁春秋將頭髮
住了鋼鏢,運勁向他射來。全冠清忙手中鐵笛格打,噹的一聲,將鋼鏢擊得遠遠飛了出去。
他想這星宿老怪果然厲害,只有驅蟒制其死命,當即將鐵笛湊到口邊,等要吹奏,驀地裡嘴
上一麻,登時頭暈目眩,心知不妙,急忙拋下鐵笛,便已咕咚一聲仰天摔倒。群丐大驚,當
即有兩人搶上扶起。全冠清迷迷糊糊的叫道:「我……我中了毒,大……大夥兒……快……
快……去」群丐早已嚇得魂飛魄散,擁著他飛也似的急奔而逃,於滿地屍骸、布袋、毒蛇、
再也不敢理會。
    游坦之蹲在草叢這中,驚疑無已,不敢稍動。四下裡一片寂靜,十餘名乞丐都縮成了一
圓球,便如是一隻隻遇到的敵人的剌蝟,顯然均已斃命。
    那些巨蟒不經全冠清再笛聲相催,不會傷人,只是緊緊纏住了丁春秋師徒。星宿派眾人
誰都不敢掙扎動彈,惟恐激起蛇兒的凶性,隨口咬將下來。
    這麼靜了片刻,有人首先說道:「師父,你老人家神功獨步天下,談笑之間,隨說便將
這批萬惡不赦的叫化兒殺得落荒而逃……」他話未說完另一名弟子搶著說道:「師父,你莫
聽他放屁,剛才說那些叫化兒是『大俠』、『聖人』的就是他。」又有一名弟子道:「咱們
追隨師父這許多年,豈不知師父有通天徹地之能?剛才跟那些叫化兒胡說八道,全是騙騙他
們的,好讓他們不防,以便師父施展無邊法力。」
    忽然有人放聲大哭,說道:「師父,師父!弟子該死,弟子糊塗,為了貪生怕死,竟向
敵人投降,此時悔之莫及,寧願死在毒蟒的口下,再也不敢向師父求饒了。」
    眾弟子登時省悟:師父最不喜歡旁人文過飾非,只有痛斥自己糊塗該死,將各種各樣罪
名亂加在自己頭上,或許方能得到師父開恩饒恕。一霎時間,人人搶著大罵自已,說自己如
何居心不良,如何罪該萬死。只將草叢中的游坦之聽得頭昏腦脹,莫名其妙。
    丁春秋暗運勁力,想將纏的身上的三條巨蟒崩斷。但巨蟒身子可伸可縮。丁春秋運力崩
斷,蟒身只略加延伸,並不會斷。丁春秋遍體是毒,衣服頭髮上也凝聚劇毒。群丐向他擊打
或發射暗器,盡皆沾毒,他巨蟒皮堅厚韌滑,毒素難以侵入。只得群弟子還在嘮叨不停,丁
春秋怒道:「有誰想得出驅蛇之法,我就饒了他性命。難道你們還不知道我的脾氣?有誰對
我有用,我便不加誅殺。你老是胡說八道,更有何用?」
    此言一出,群弟子登時靜了下來。過了一會,有人說道:「只要有人拿個火把向這些蟒
蛇身上燒去,這些畜生便逃之夭夭了。」丁春秋罵道:「放你娘的臭屁!這裡曠野之地,前
不把村,後不把店,有誰經過?就算有鄉民路過,他們見到這許多毒蛇,嚇得逃走也來及,
哪裡還肯拿火把來燒?」跟著別弟子又亂出主意,但每一個主意都是有著邊際,各人所以不
停說話。只不過向師父拚命討好,顯得自己確是遵從師命而在努力思索而已。
    這樣過良久,有一名弟子給一條巨蟒纏得實在喘不過氣來了,昏亂中張中向那蟒蛇身上
咬去。那蟒蛇虼痛,張口向他咽喉反咬,那弟子慘呼一聲,登時斃命。
    丁春秋越焦急,倘若被敵人所困。這許芳之間,他定能毒行詭,沒法脫身,偏偏這些蛇
兒無知無識,再巧妙的計的策也使到它們身上,只怕這些巨蟒肚餓起來一口將自己吞了下
去。
    他擔心的事果真便即出現,一條巨蟒久久不聞笛聲肚中卻已餓得厲害,張開大口,咬住
了所纏住的一名星宿弟子。那弟子大叫:「師父救我,師父救我!」兩條腿已神被那巨蟒吞
入了口中。他身子不住的給吸入巨蟒腹中,先入蛇口慢慢的給吞至腰間,又吞至胸口,他一
時未死,高聲慘呼,震動曠野。
    眾人均知自己轉眼間便步他塵,無不嚇得心膽裂。有一人見星宿老怪也束手無策,不禁
惱恨起來,開口痛罵,說都是受他牽累,自己好端端的在星宿海旁牧羊為生,卻被他威脅利
誘,逼入門下,今日慘死於毒之口,到了陰間,定要向閻羅王狠狠告他一狀。
    這人開端一罵,其餘眾弟子也都紛紛喝罵起來。各人平素受盡星宿老怪的荼的毒虐待,
無不懷恨在心,是敢怒而吵敢言而已,今日反正是同歸於盡,痛罵一番,也稍洩胸中的怒
氣。一人大罵之際,身子動得厲害,激怒了纏住屯他的蟒,一口便咬住了他的肩頭,那人大
叫:「啊喲,啊喲!救命,救命!」
    游坦之見這一干人個個給蟒蛇纏住了不得脫身,中心已無所顧忌,從草叢站起身來,眼
見此處不是善地,便欲及早離去。
    星宿派眾人陡然間見到他頭戴鐵罩的怪狀,都是一驚,隨即有人想起,惟他可以救命,
叫道:「大英雄、大俠士,請你拾些枯草,點燃了火,趕走這些蟒蛇,我立即送你……送你
一千兩銀子。」又一人道:「一千兩不夠,至少也送一萬兩:「另一人道:「這位先生是仁
義士,良心最好不過,必定行俠仗義,何況點火燒蛇,沒有絲毫危險。」頃刻之間頌聲大
作,而所許的的重酬,也於轉瞬間加到了一百萬兩黃金。
    這些人罵人本領固是一等,而諂諛稱頌之才,更是久經歷練。游坦之一生中,幾曾聽人
叫過自己為「大英雄」、「大俠士」、「仁人義士」、「當世無雙的好漢」?給他們這般捧
上了天去,只覺全身輕飄飄地,宛然便頗有「大英雄」、「大俠士」的氣概,一百萬兩黃金
倒也不在意下,只是阿紫姑娘不能親耳聽到眾人對自己的稱頌,實是莫大憾事。
    當下撿拾枯草,從身邊摸出摺點燃了,但見到這許許多多形相兇惡的巨蟒,究竟十分害
怕,心想莫要惹惱了這些大蛇,連自已也纏在其內,尋思片刻,先撿拾枯枝,燒起了一堆熊
熊大火,擋在自己身前,然後拾起一根著了火的枯枝,向離自己最近的一條大蛇投去。他躲
在火堆之後,轉身蓄勢,若是這大蛇向自己竄來,那便立時飛奔逃命,什麼「大英雄」、
「大俠士」,那也只好暫且不做了。
    蟒蛇果然甚是怕火,見火焰燒向身旁,立鬆開纏著的眾人,游入草叢之中,游坦之見火
功有效,在星宿派諸人歡呼聲中,將一根根著了火的枯枝向蛇群中投去。群蛇登時紛紛逃
竄,連連長達數丈的巨蟒也抵受不住火焰功逼,鬆開身子,蜿蜒遊走。片刻之間,數百條巨
蟒和毒蛇逃得乾乾淨淨。
    星宿派利諸弟子大聲頌揚:「師父明見萬里。神機妙算,果然是火功的方法最為靈
驗。」「師父洪福齊天,逢凶化吉!」「全仗師父指揮若定,救了我等的蟻命!」一片頌揚
之聲,全是歸功於生宿老怪,對游坦之放火驅蛇的功勞竟半不句不提。
    游坦之怔怔的站在當地,頗感奇怪,尋思:「片刻之前你們還在大罵師父,這時卻雙大
贊起師父來,而我這『大英雄』、『大俠士』卻又變成了『這小子』,那是什麼緣故?」
    丁春秋招了招手,道:「鐵頭頭子,你過來,你叫什麼名字?」游坦之受人欺辱慣了,
見對方無禮,也不以忤,道:「我叫游坦之。」說著便向前走了幾步。丁春秋道:「這些叫
化子死了沒有?你去摸摸他們的鼻息,是否還有呼吸。」
    游坦之應道:「是。」府身伸手去探一名乞丐的鼻息,只覺著手涼,那人早已死去多
時。他又試另一名乞丐,也是呼吸早停,說道:「都死啦,沒了氣息。」只見星宿派弟子臉
上都是一片幸災樂禍的嘲弄之色。他不明所以,又重複了一句:「都死啦,沒了氣息。」卻
見眾臉上戲侮的神色漸漸隱去,慢慢變成了詫異,更逐漸變為驚訝。
    丁春秋道:「你每個叫化都去試探一下,看尚有那個能救。」游坦之道:「是。」將十
來個丐幫弟子都試過了,搖頭道:「個個都死了。老先生功力實在厲害。」丁春秋冷笑道:
「你抗毒的功夫,卻也厲害得很啊。」游坦之奇道:「我……什麼……抗毒的功夫?」
    他大惑不解,不明白丁春秋這話是什麼意思,更沒想到自己每去探一個乞丐的鼻息,便
是到鬼門關去走了一遭,十多名乞丐試將下來,已經厲了十來次生死大險。他自然不知星宿
老怪被蟒纏身,無法得脫,全仗他喧小子相救,江湖上傳了出去,不免面目無光,因此巨蟒
離去之後,立時便起意殺他滅口。不料游坦之經過這幾個月來的修習不輟,冰蠶的奇毒已與
他體質融合無間,丁春秋沾在群丐身上的毒質再也害他不得。
    丁春秋尋思:「瞧他手上肌膚和說聲音,年紀甚輕,不會有什麼真本領,多半是身上藏
得有專克毒物的雄黃珠、辟邪奇香之類寶物,又或是預先服了靈驗的解藥,這才不受奇毒
侵。」便道:「游兄弟,你過來,我有話說。」
    游坦之雖見他說得誠懇,但親眼看到他連殺群丐的殘忍狠辣,又叫到他師待間一會兒謅
諛,一會兒辱罵,覺得這種人極難對付,還是敬而遠之為妙,便道:「小人身要事,不能奉
陪,告退了。」說著抱拳唱喏。轉身便走。
    他走出幾步,突覺身旁一陣微風掠過,兩手腕上一緊,已被人抓住。游坦之抬頭一看,
見抓住他的是星宿弟子中的名大漢。他不知對方有何用意,只見他滿獰笑,顯非好事,心下
一驚,叫道:「快放我!」用力一掙。
    只聽得頭頂呼的一聲風響,一個龐大的身軀從背後躍過分頭頂,砰一聲,重重撞在對面
山壁之上,登時頭骨粉碎,一個頭顱變成了泥漿相似。
    游坦之見這人一撞的力道竟這般猛烈,實是難以相信,一愕之下,才看清楚便是抓住自
己的那個大漢,更是奇怪:「這人好端端地,怎麼突然撞山自盡?莫非發了瘋,」他決計想
不到自己一掙之下,一股猛勁將那大漢甩出去撞在山上。
    星宿派群弟子都是「啊」的一聲駭然變色。
    丁春秋見他摔死自己弟子這一下手法毛手毛腳,並非上乘功夫,只是膂力異常了得,心
想此人天賦神力,武功卻是平平,當下身形一幌,伸掌按上了他的鐵頭。游坦之猝不及防,
登時被壓得跪倒在地,身子一挺,待要重行站直,頭上便如頂了一座萬斤石山一般,再也動
不得,當即哀求:「老先生饒命。」
    丁春秋聽他出言示饒,更是放心,問道:「你師父是誰?你好大膽子,怎地殺了我的弟
子?」游坦之道:「我……我沒有師父。我決不敢殺死老先生的弟子。」
    丁春秋心想不必跟他多言,斃了滅口便是,當下手掌一鬆,待游坦之站起身來,揮掌向
他胸口拍去。游坦之大驚,忙伸右手,推開來掌。丁春秋這一掌去勢甚緩,游坦之右掌格出
時,正好和他掌心相對。丁春秋正要他如此,掌中所蓄毒質隨著內勁直送過去,這正是他成
名數十年的「化功大法」,中掌者或沾劇毒,或內力於頃刻間化盡,或當場立斃,或哀號數
月方死,全由施法隨心所欲。丁春秋生來曾以此殺人無數。武林中聽到「化功大法」四字,
既厭惡恨憎,復心驚肉跳,段譽的「北冥神功」吸入內功以為已有,與「化功大法」劇毒化
入內功不同,但身受者內力迅速消失,卻無二致,是以往往給人誤認。丁春秋見這鐵差別小
子連觸十餘名乞丐居然並不中毒,當即施展出看家本領來。
    兩人雙掌相交,游坦之身一幌,騰騰騰接連退出六七步,要想拿樁站定,終於還是一交
坐倒,但對方這一推余未盡,游坦之臂部一著地,背脊又即著地,鐵頭又即著地,接連倒翻
了三個觔斗,這才止住磕頭,叫道:「老先生饒命。」
    丁春秋和他手相交,只覺他內力即強,勁道陰寒,怪異之極,而且蘊有劇毒,強然給自
己手摔得狠狽萬分,但以內力和毒勁的比拚而論,並未處下風,何以大叫饒命?難道是故意
調侃自己不成?走上幾步,問道:「你要我饒命,出真心,還是假意?」
    游坦之只是磕頭,說道:「小人一片誠心,但求老先生饒了小人性命。」
    丁春秋尋思:「此人不知用什麼法子,遇到了什麼機緣,體內積蓄的毒質竟比我還多,
實是一件奇寶。我須收羅此人,探聽到他練功的法門,再吸取他身上的毒質,然後將之處
死。倘若輕輕易易的把他殺了,豈不可惜?」神掌又按住他鐵頭,潛運內力,說道:「除非
你拜我為師,否則的話,為什麼要饒你性命?」
    游坦之只覺頭上罩如被火炙,燒得他整個頭臉發燙,心下害怕之極。他自從苦受阿紫折
磨後,早已一切逆來順受,什麼是非善惡之分、剛強骨氣之念,早已忘得一乾二淨,但求保
住性命,忙道:「師你,弟子游坦之願歸入師你門下,清師父收容。」
    丁春秋大喜,蕭然道:「你想拜我為師,也無不可。但本門規矩甚多,你都能遵守麼?
為師的如有所命,你誠心誠意的服從,決不違抗麼?」游坦之道:「弟子願遵守規矩,服從
師。」丁春秋道:「為師的便要取你性命,你也甘心就死麼?」游坦之道:「這個……這
個……」丁春秋道:「你想一想明白,甘心便甘心,不甘心便說不甘心。」
    游坦之心道:「你要取我性命,當然是不甘心的。倘若非如此不可,那是逃得了便逃,
逃不了的話,就算不甘心,也是是無法可施。」便道:「弟子甘心為師父而死。」丁春秋哈
哈大笑,道:「很好,很好。你將一生經歷,細細說給我聽。」
    游坦之不願向他詳述身世以及這些日子來的諸般遭遇,但說自己是個農家子弟,被遼人
打草谷擄去,給頭是戴了鐵罩。丁春秋問他身上毒質的來歷,游坦之只得吐露如何見到冰蠶
和慧淨和尚,如何偷到冰蠶,謊說不小心給葫蘆心的冰吞咬到了手指,以致全身凍僵,冰蠶
也就死了,至於阿紫修練毒掌等情,全都略過不提。丁春秋細細般問他冰蠶的模樣情狀,臉
不自禁的露出十分艷羨之色。游坦之尋思:「我若說起那本浸水有圖的怪書,他定會搶了去
不還。」丁春秋一再問他練過什麼古怪功夫,他始終堅不吐實。
    丁春秋原本不知易筋經的功夫,見他武功十分差勁,只道他練成陰寒內勁,純係冰蠶的
神效,心中不住的咒罵:「這樣的神物,竟被這小鬼使神差的吸入了體內,真是可惜。」凝
思半晌,問道:「哪個捉到冰蠶的和尚,在南京憫忠寺掛單?」游坦之道:「正是。」
    丁春秋道:「這慧淨和尚說這冰蠶得自崑崙山之巔。很好,那邊既山過一條,當然也有
兩條、三條。只是崑崙山方園數千里,若無熟識路途之人指引,這冰蠶到也不易捕捉。」他
親身體驗到了冰蠶的靈效,覺得比之神木鼎更是寶貴得多,心想首要之事,倒是要拿到慧
淨,叫他帶路,到崑崙山捉冰蠶去。這和尚是少林僧,本來頗為棘物,幸好是在南京,那便
易辦多。當下命游坦之行過拜師入門之禮。
    星宿派眾門人見師父對他另眼相看,馬屁、高帽,自是隨口大量奉送。適才眾弟子大罵
師父、叛逆投敵,丁春秋此刻用人之際,假裝已全盤忘記,這等事在他原是意料之中,倒也
不怎生氣。
    一行人折而向東北行。游坦之跟在丁春秋之後,見他大袖飄飄,步履輕便,有若神仙,
油然而生敬仰之心:「我拜了這樣一位了不起的師父,真是前生修來的福份。」
    星宿派眾人行了三日,這日午後,一行人在大路一座涼亭中喝水休息,忽聽得身後馬蹄
聲響,四騎馬從來路疾馳而來。
    四乘馬奔近涼亭,當先一匹馬上的乘客叫道:「大哥、二哥,亭子裡有水,咱們喝上幾
碗,讓坐騎歇歇力。」說著跳下馬來,走進涼亭,餘下三人也即下馬。這四人見到丁春秋等
一行,微微頷頭為禮,走到清水缸邊,端起瓦碗,在缸中舀水喝。
    游坦之見當先那人一身黑衣,身形瘦小,留兩撇鼠鬚,神色間甚是剽悍。第二人身穿土
黃色袍子,也是瘦骨稜稜,但身材卻高,雙眉斜垂,滿臉病容,大有戾色。第三人穿棗紅色
二袍,身形魁梧,方面大耳,頦下厚厚一部花白鬍子,是個富商模樣。最後一人穿鐵青色儒
生衣巾,五十上下年紀,瞇著一雙眼睛,便似讀書過多,損壞了目力一般,他卻不去喝水,
提酒葫蘆自行喝酒。
    便在這時,對面路上一僧人大踏步走來,來到涼亭之外,雙手合什,恭恭敬敬的道:」
眾位施主,小僧行道渴了,要在亭中歇歇,喝一碗水。」那黑衣漢子笑道:「師父忒也多
禮,大家都是過路人,這涼亭又不是我們起的,進來喝水吧。」那僧人道:「啊彌陀佛,多
謝了。」走進亭來。
    這僧人二十五六歲個紀,濃眉大眼,一個大大的鼻子扁平下塌,容貌頗為醜陋,僧袍上
打了多補釘,卻甚是乾淨。他等那三人喝罷,這才走近清水缸,用瓦碗舀了一碗水,雙手捧
住,雙目低垂,恭恭敬敬的說偈道:「佛觀一缽水,八萬四千蟲,若不持此咒,如食眾生
肉。」唸咒道:「●(口奄)縛悉波羅摩尼莎訶。」念罷,端起碗來,就口喝水。
    那黑衣人看得奇怪,問道:「小師父你嘰哩咕嚕的念什麼咒?」那僧人道:「小僧念的
是飲水咒。佛說每一碗水中,有八萬四千條小蟲,出家人戒殺,因此要念了飲水咒,這才喝
得。」黑衣人哈哈大笑,說道:「這水乾淨得很,一條蟲子也沒有,小師父真會說笑。」那
僧人道:「施主有所不知。我輩凡夫看來,水中自然無蟲,但我佛以天眼看水,卻看開水中
小蟲成千成萬。」黑衣笑問:「你念了飲水咒之後,將八萬四千條小蟲喝入肚中,那些小蟲
便不死了?」那僧人躊躇道:「這……這個……師父倒沒教過。多半小蟲便不死了。」
    那黃衣人插口道:「非也,非也!小蟲還是要死的,只不過小師父唸咒之後,八萬四千
條小蟲通統往生西天極東世界,小師父喝一碗水,超度了八萬四千條名眾生。功德無量,功
德無量!」
    那僧人不知他所說是真是假,雙手捧著那碗水呆呆出神,喃喃的道:「一舉超度八萬四
千條發表性命?小僧萬萬沒這麼大的法力。」
    黃衣人走到他身邊,從他手中接為瓦碗,向碗中登目凝視,數道:「一、二、三、四、
五、六、……、一千、兩千、一萬、兩萬……非也,非也!小師你,那碗中共有八萬三千九
十九條小蟲,你數少了下條。」
    那僧人道:「南無阿彌陀佛。施主說笑了,施主也是凡夫,怎能有天眼的神通?」黃衣
人道:「那麼你有沒有天眼的神通?」那僧道:「小僧自然沒有。」黃衣認道:「非也,非
也!我瞧你有天眼通,否則的話,怎地你只瞧了我一眼,便知我是凡夫俗子,不是菩薩下
凡?」那僧人向他左看右看,滿臉迷惘之色。
    那身穿棗紅袍子的大漢走過接過水碗,交回在那僧人手中,笑道:「師父靖喝水吧!我
這個把弟跟你開玩笑,當不得真。」那僧人接過水碗,恭恭敬敬的道:「多謝,多謝。」心
中拿不定意,卻不便喝。那大漢道:「我瞧小師父步履矮健,身有武功,請教上下如何稱
呼,在那一處寶剎出家?」
    小僧人將將水碗放在水缸蓋上,微微躬身,說道:「小僧虛竹,在少林寺出家。」
    那黃衣漢子叫道:「妙極,妙極!原來是少林寺的高手,來,來,來!你我比劃比
劃!」虛竹連連搖手,說道:「小僧武功低微,如何敢和施主動手?」黃衣人笑道:「好幾
天沒打架了,手癢得很,咱們過過招,又不是真打,怕什麼?」虛竹退了兩步,說道:「小
僧雖曾練了幾年功夫,只是為健身之用,打架是打不來的。」黑衣人道:「少林寺和尚個個
武功高強。初學武功的和尚,便不准踏出山門一步。小師父既然下得山來,定是一流好後。
來,來!咱們說好只拆一百招,誰輸誰贏,毫不相干。」
    虛竹雙退了兩步,說道:「施主有所不知,小僧比番下山,並不是武功已窺門,逕只因
寺中廣遣弟子各處送信,人手不足,才命小僧勉強湊數。小僧本來攜有十張英雄貼,師父吩
咐,送完了這張十貼子,立即回山,千萬不可跟人動武,現下已送完了四張,還有六張在
身。施主武功了得,就請收了這張英雄貼吧。」說著從懷中取出一油布包袱,打了開來,拿
出一張大紅貼子,恭恭敬敬遞過,說道:「請教施主高姓大名,小僧回好稟告師父。」
    那黑衣漢子卻不接貼子,說道:「你又沒跟我打過,怎知我是英雄狗熊?咱們先拆上幾
招,我打得贏你,才有臉收英雄貼啊。」說著踏上兩步,左拳虛幌,右拳便向虛竹打去。拳
頭將到虛竹面門,立即收轉,叫道:「快還手!」
    那魁梧漢子聽虛竹說到「英雄貼」三字,便留上了神,說道:「四弟,且不忙比武,瞧
瞧英雄貼上寫的是什麼。」從虛竹手中接過貼子,見貼上寫道:
    「少林寺住持玄慈,合什恭請天下英雄,於九月初九重陽佳節,駕臨嵩山少林寺隨喜,
廣結善緣,並睹姑蘇慕容氏,『以彼之道,還施彼身』之風範。」
    那大漢「啊」的一聲,將貼交給了身旁的儒生,向虛竹道:「少林派召開英雄大會,原
來是要跟姑蘇慕容氏為難,也不用開什麼英雄大會了,我此刻來領教少林派高手的身手便
是。」
    虛竹又退了兩步,左腳已踏在涼亭之外,說道:「原是風施主。我師父說道,敝寺恭請
姑蘇慕容施主駕臨敝寺,決不是膽敢得罪。只是江湖上紛紛會傳言,武林中近年來有不少英
雄好漢,喪生在姑蘇慕容氏『以彼之道,還施彼身』的神功之下。小僧的師伯祖玄悲大師在
大理國身戒寺圓寂,不知跟蘇姑慕容氏有沒有干係,敝派自方丈大師以下,個個都是心有所
疑,因此上……」
    那黑衣漢子搶著道:「這件事嘛,跟我們姑蘇慕容氏既然說不明白,只好手底下見真
章。這樣吧,咱兩個今日先打一架,好比做戲之前先打一鑼鼓,說話本之前先一段『得勝頭
回』,熱鬧熱鬧。到了九月初九重陽,風某再到少林寺來,從下面打起,一個個挨次打將上
來便是,痛快,痛快!只不過最多打得十七八個,風某就遍體鱗傷,再也打不動了,要跟玄
慈老方丈交手,那是萬萬沒有機緣的。可惜,可惜!」說著磨拳擦掌,便要上前動手。
    那黃衣人道:「非也,非也。說明白後,便不用打了。四弟,良機莫失,要打架,便不
能說明白。」
    那魁梧漢子不去睬他,向虛竹道:「在下鄧百川,這位是我二弟公冶乾。」說著向那儒
生一指,又指著那黃衣人道:「這位是我三弟包不同,我們都是姑蘇慕容公子和手下。」
    虛竹逐一向四人合什行禮,口稱:「鄧施主,公施主……」包不同插口道:「非也,非
也。我二哥複姓公冶,你叫他公施主,那就錯之極矣。」虛竹忙道:「得罪,得罪!小僧毫
無學問,公冶施主莫怪。包施主……」包不同又插口道:「你又錯了。我雖然姓包,但生平
對和尚尼姑是向來不佈施的,因此決能稱我包施主。」虛竹道:「是,是。包三父,風四
爺。」包不同道:「你又錯了。我風四弟待會跟你打架,不管誰輸誰贏,你多了一番閱歷,
武功必有長進,他可不是向你佈施了嗎?」虛竹道:「是,是。風施主,不過小僧打架是決
計不打的。也家人修行為本,學武為末,武功長不長進,也沒多大干係。」
    風波惡歎道:「你對武學瞧得這麼輕,武功多半稀鬆平常,這場架也不必打了。」說著
連連搖頭,意興索然。虛竹如釋重負。臉現喜色,說道:「是,是。」
    鄧百川道:「虛竹師父,這張英雄貼,我們代我家公子收下了。我家公子於數月之前,
便曾來貴寺拜訪,難道他沒來過嗎?」
    虛竹道:「沒有來過。方丈大師只盼慕容公子過訪,但久候不至,曾兩次派人去貴府拜
訪,卻只說慕容老施卻聽說慕容公過老施主已然歸西,少施主出門去了。方丈大這晌這次又
請達摩院首座前往蘇州尊府送信,生怕慕容少施主仍然不在家,只得再江湖上廣撒英雄貼邀
請,失禮之處,請四位代為向慕容公說明。明年慕容施主駕臨敝寺,方丈大師還要親謝
罪。」
    鄧百川道:「小師父不必客氣。會期還大半個,屆時我家公子必來貴寺,拜見方丈大
師。」虛竹合什躬身,說道:「慕容公子和各位駕臨少林寺,我們方丈大師十分歡迎。『拜
見』兩字萬萬不敢當。」
    風波惡見他迂腐騰騰,全無半分武林中人的豪爽慷慨,和尚雖是和尚,卻全不像名聞天
下的「少林和尚」,心下好生不耐,當下不再去理他轉頭向丁春秋等一行打量。見星宿派群
弟子手執兵刃,顯是武林中人,該可從這些人中找幾個對手來打一架。
    游坦之自見風波不惡等四人走入涼亭,便卻縮在師父身後。丁春秋身材高大,遮住了
他,鄧進川等四人沒見到他的鐵頭怪相。風波惡見丁春秋童顏鶴髮,仙風道骨,一副世外高
人的莫樣,心中隱隱生出敬仰之意,倒也敢貿然上前挑戰,說道:「這位老前輩請了,請問
高姓大名。」丁春秋微微一笑,說道:「我姓丁。」
    便在此時,忽聽得虛竹「啊」一的聲,叫道:「師叔祖,你老人家也來了。」風波惡回
過頭來,只見大道上來了七八個和尚,當先是兩個老僧,其後兩個和尚抬著一副擔架,躺得
有人。虛竹快步走出亭去,秘兩個老僧行禮,稟告鄧百鄧百川一行的來歷。
    右側那老僧點點頭,走進亭來,向鄧百川等四人問訊為禮,說道:「老衲玄難。」指著
另一老僧道:「這位是我師弟玄痛,有幸得見姑蘇慕容莊上的四位大賢。」
    鄧百川等久聞玄難之名,見他滿臉皺紋,雙目神光湛然,忙即還禮。風波惡道:「大師
父是少寺達摩院首座,久仰神功了得,今日正好領教。」
    玄難微微一笑,說道:「老衲和玄痛師弟奉方丈法諭,前往江南燕子塢慕容施主府上,
恭呈請貼,這是敝寺第三次派人前往燕子塢。卻在這裡與四位邂逅相逢,緣法不淺。」說著
從懷中取一張大紅貼子來。
    鄧百川雙手接過,見封套上寫著「恭呈姑蘇燕子塢慕容施主」十一個大字,料想貼子上
的字句必與虛竹送那張貼子相同,說道:「兩位大師父是少林高倍大德,望重武林,竟致親
勞大駕,前往敝莊,姑蘇慕容氏面子委實不小。適才這位虛小師父送出英雄貼,我們已收到
了,自當盡快稟告敝上。九月初九重陽佳節,敝上慕容公子定能上貴寺拜佛,親向少林諸位
高倍致謝,並在天下英雄之前,說明其中種種誤會。」
    玄難心道;「你說『種種誤會』,難道玄悲師兄不是你們慕容氏害死的?」忽聽得身後
有人叫道:「啊,師父,就是他。」玄難側過頭來,只見一個奇形怪狀之人手指擔架,在了
個白髮老翁耳邊低聲說話。
    游坦之在丁春秋耳邊低聲說話的是:「擔架中那個胖和尚,但是捉到冰蠶的,不知怎地
給少林派抬了來。」
    丁春秋聽得這胖和尚便是冰蠶的原主,不勝之喜,低聲問道:「你沒弄錯嗎?」游坦之
道:「不會,他叫做慧淨。師父你瞧,他圓鼓鼓的肚子高高凸了起來。」丁春秋見慧淨的大
肚子比十月懷胎的女子還大,心想這般大肚子和尚,不論是誰見過一眼之後,確是永遠不會
弄錯,向玄難道:「大師父,這個慧淨和尚,是我的朋友,他生了病嗎?」
    玄難合什道:「施主高姓大名,不知何識向老衲的師侄?」
    丁春秋心道:「這慧淨少林的和尚在一起了,可多了些麻煩。幸好在道上遇到,攔住劫
奪,比之到少林寺去擒拿,卻又容易多得。」想到冰蠶的靈異神效,不由得胸口發熱,說
道:「在下丁春秋。」
    「丁春秋」三字一出口,玄難、玄痛、鄧百川、公冶乾、包不同、風波惡六人不約而同
「啊」的一聲,臉上都是微微變色。星宿老怪丁春秋惡名播於天下,誰也想不到竟是個這般
氣度雍容、風采儼然的人物,更想不到突然會在此處相逢。六人心中立時大起戒備之意。
    玄難在剎那之間,便即寧定,說道:「原來是星宿海丁老先生,久仰大名,當真如雷貫
耳。」什麼「有幸相逢」的客套話便不說了,心想:「誰遇上了你,那是前世不修。」
    丁春秋道:「不敢,少林達摩院首座『袖裡乾坤』馳名天下,才能夫也是久仰的了。這
位慧淨師父,我正在到處找他,在這裡遇上,那是好極了,好極了。」
    玄難微微皺眉,說道:「說來慚愧,老衲這個慧淨師侄,只因敝寺失於教誨,多犯清規
戒律,一年多前擅自出寺,做下了不少惡事。敝寺方丈師兄派人到處尋訪,好容易才將他找
到,追回寺去。丁老先生曾見過他嗎?」丁春秋道:「原來他不是生病,是給你們打傷了,
傷得可歷害嗎?」玄難不答,隔了一會,才道:「他不奉方丈法諭,反而出手傷人。」心
想:「他跟你這等邪魔外道結交,又是多破了一條大戒。」
    丁春秋道:「我在崑崙山中,花好大力氣,捉到一條冰吞,那是十分有用的東西,卻被
這慧淨師侄偷了去。我萬里迢迢的從星宿海來到中原,便是要取回冰蠶……」
    他話未說完,慧淨已叫了起來:「我的冰蠶呢?喂,你見到我的冰吞嗎?這冰吞是我辛
辛苦苦從崑崙山中找到的……你……你偷了我的嗎?」
    自從游坦之現身呼叫,風波惡的眼興便在鐵面具上骨溜溜的轉個不停,對玄難、丁春
秋、慧淨和尚三個的對答全然沒聽在耳裡。他繞著游坦之轉了幾圈,見那面具造得甚是密
合,焊在頭上除不下來,很想伸手去敲敲,又看了一會,說道:「喂,朋友,你好!」
    游坦之道:「我……我好!」他見到風波惡精力瀰漫、躍躍欲動的模樣,心下害怕。風
波惡道:「朋友,你這個面具,到底是怎麼攪的?姓風的走遍天下,可從沒見過你這樣的臉
面。」游坦之甚是羞慚,低下頭去,說道:「是,我……我是身不由主……沒法子。」
    風波惡聽他說得可憐,怒問:「哪一個如此惡作劇?姓風的倒要會會。」說著斜眼向丁
春秋睨去,只是這老者所做的好事。游坦之忙道:「不……不是我師父。」風惡道:「好端
端一個人,套在這樣一隻生鐵面具之中,有甚意思?來,我來給你除去了。」說著從靴筒裡
抽出一柄匕首,青光閃閃,顯然鋒銳之極,便要替他將那面具除去。
    游坦之知道面具已和他臉孔及後腦血肉相關,硬要除下,大有性命之虞,忙道:「不,
不,使不得!」風波惡道:「你不用害怕,我這把匕首削鐵如泥,我給你削去鐵套,決計傷
不到皮肉。」游坦之叫道:「不,不成的。」風波惡道:「你是怕那個給你戴鐵帽子的人,
是不是?下次見到他,就說是我一陣風硬給你除的,你身不由主,叫這惡人來找我好了。」
說著抓住的人他左腕。
    游坦之見到他手中匕首寒光凜然,心下大駭,叫道:「師父,師父!」回頭向丁春秋求
助。丁春秋站在擔架之旁,正興味盎然瞧道慧淨,對他的呼叫之聲充耳不聞。風波惡提起匕
首,便往鐵面具上削去。游坦之惶急之下,右掌用力揮出,要想推開對方,拍的一聲,正中
風波惡左肩。
    風波惡全神貫注的要給他削去鐵帽,生怕落手稍有不準,割破了他的頭臉,哪防到他竟
會突然出掌。這一掌來勢勁力大得異乎尋常,風波惡一聲悶哼,便向前跌了下去。他左手在
地下一撐,一挺便跳了起來,哇的一聲,吐出了一口鮮血。
    鄧百川、公冶乾、包不同三人見游坦之陡施毒手,把弟吃了個大虧,都是大吃大一驚,
見風波惡臉色慘白,三人更是擔心。公冶乾一搭他的腕脈,只覺脈搏跳動急躁頻疾,隱隱有
中毒之象,他指著游坦之罵道:「好小子,星宿老怪的門人,以怨報德,一出手便歹毒手段
傷人。」忙從懷中取個小瓶,拔開瓶塞,倒出一顆解毒藥塞入風波惡的口中。
    鄧百川和包不同兩人身形晃處,攔在丁春秋遊坦之的身前。包不同左手暗運潛力,五指
成爪,便要向游坦之胸口抓去。鄧百川道:「三弟住手!」包不同蓄勢不發,轉眼瞧著大
哥。鄧百川道:「我們姑蘇慕容氏跟星宿派無怨無仇,四弟這番好意,要替他除去面具,何
以星宿派出手傷人?倒要請丁老先生指教。」
    丁春秋見個新收的門人只一掌,便擊倒了姑蘇慕容氏手下的一名好手,星宿派大顯威
風,暗暗得意,而對冰蠶的神效埸是艷羨,微微一笑,說道:「這位風四爺好勇鬥狠,可當
真愛管閒事哪。我星宿派門人頭愛戴銅帽鐵帽,不知礙著姑蘇慕容氏什麼事了?」
    這時公冶乾已扶著風皮惡坐在地下,只見他全身發顫,牙關相擊,格格直響,便似身冰
窖一般,過得片刻,嘴唇也紫了,臉色漸漸由白而青。公冶乾的解毒丸極直靈效,但風皮惡
服了下,便如石沉大海,直是無影無蹤。
    公冶乾情急之下,伸手探他呼吸,突然間一股冷風吸向掌心,透骨生寒。公冶乾急忙縮
手,叫道:「不好,怎地冷得如此厲害?」心想口中噴出來的一口氣都如此寒冷,那麼他身
上所中的寒毒更是非同小可,情勢如此危急,已不及分說是非,轉身向丁春秋道:「我把弟
中了你弟子的毒手,請賜解藥。」
    風波惡所中之毒,乃是游坦之以易筋經內功逼出來的冰蠶劇毒,別說丁春秋無紫解藥,
就是能解,他也如何肯給?他抬起頭來,仰天大笑,叫道:「啊烏陸魯共!啊烏陸魯共!」
袍袖一拂,捲起一股疾風。星宿派眾弟子突然一齊奔出涼亭,疾馳而去。
    鄧百川等與少林僧眾都覺這股疾風刺眼難當,淚水滾滾而下,睜不開眼睛,暗叫:「不
好!」知他袍袖中藏有毒粉,這麼衣袖一拂,便散了出來。鄧百川、公冶乾、包不同三人不
約而同的擋在風波惡身前,只怕對方更下毒手。玄難閉目推出一掌好擊在涼亭的柱上,柱子
立斷,半邊涼亭便即傾塌,嘩喇喇聲響,屋瓦泥沙傾瀉了下來。眾人待痢睜眼,丁春秋和游
坦之已不知去向。
    幾名少林僧叫道:「慧淨呢?慧淨呢?」原來在這混亂之間,慧淨已給丁春秋擄了去,
一副擔架罩在一名少林僧的頭上。玄痛怒叫:「追!」飛身追出亭去。鄧百川與包不同跟著
追出。玄難左手一揮,帶同眾弟子趕去應援。
    公冶乾在坍了半邊的涼亭中照料風皮惡,兀自眼目刺痛,流淚不止。只見風皮惡額頭不
住滲出冷汗,頃刻間便凝結成霜。正惶急間,聽得腳步聲響,公冶乾抬頭一看,見鄧百川抱
著包不同,快步回來。公乾大吃一驚,叫道:「大哥,三弟也受了傷?」鄧百川道:「又中
了那鐵頭人的毒。」跟玄難領少林群僧也回入涼亭。玄痛伏在虛竹背上,冷得牙關只是格格
打戰。玄難和鄧百川、公冶乾面面相覷。
    鄧百川道:「那鐵頭人和三弟對了一掌,跟著又和玄痛大師對一拳。想不到……想不到
星宿派的寒毒掌竟如厲害。」
    玄難從懷裡出一隻小林盒,說道:「敝派的『六陽正氣丹』頗有●(克寸)治寒毒之
功。」打開盒蓋,取出三顆殷紅如血的丹藥,將兩顆交給鄧百川,第三顆給玄痛難服下。
    這得一頓飯時分,玄痛等三人寒戰漸止。包不同破口大罵:「這鐵頭人,他……他媽
的,那是什麼掌力?」鄧百勸道:「三弟,慢慢罵不遲,你且會下行功。」包不同道:「非
也,非也!此刻不罵,等到一命嗚乎之後,便罵不成了。」鄧百川微笑道:「不必擔心,死
不了!」說著伸掌貼他後心,「至陽穴」上,以內力助他驅除寒毒。公冶乾和玄難也分別以
內力助風波、玄痛驅毒。
    玄難、玄痛二人內務深厚,過一會,玄痛吁了口長氣,說道:「好啦!」站起身來,又
道:「好厲害!」玄難有心要去助包不同、風波惡驅毒,只是對方並未出言相求,自己毛遂
自薦,未免有瞧不起不對方內功之嫌,武林中於這種事情頗有犯忌。
    突然之間,玄痛身子晃了兩晃,牙關又格格響了起來,當即坐倒行功,說道:「師……
師兄,這寒……寒毒甚……甚是古怪……」玄難忙又運功相助。三人不斷行功,身上的寒毒
只好得片刻,跟著便又發作,直折騰到傍晚,每人均已服了三顆「六陽正氣丹」,寒氣竟沒
驅除半點。玄難所帶的十顆丹藥已只剩下一顆,當下一分為三,分給三人服用。包不同堅不
肯服,說道:「只怕就再服上一百顆,也……也未必……」
    玄難束手無策,說道:「包施主之言不錯,這『六陽正氣丹』藥不對症,咱們的內功也
對付不了這門陰毒。老衲心想,只有去請薛神醫號稱『閻王敵』任何難症,都是著手回春。
大師可知這位神醫住在何處?」玄難道:「薛神醫家住陽之西的柳宗鎮,此去也不甚運。他
跟老衲曾有數面之緣,若去求治,諒來不會見拒。」又道:「姑蘇慕容氏名滿天下,薛神醫
素來仰慕,得有機緣跟四位英雄交個朋友。他必大為欣慰。」
    包不同道:「非也,非也。薛神醫見我等上門,大為欣慰只怕不見得。不過武林中人人
討厭我家公子的『以彼之道,還施彼身』,只有薛神醫卻是不怕。日後他有什麼三……兩
短,只要去求我家公子『以彼之道,還施彼身』,他……他的……老命就有救了。」
    眾人大笑聲,當即亭。來到前面市鎮,雇了三輛大車,讓三個傷者躺著體養。鄧百川取
銀兩,買了幾匹馬讓少林僧乘騎。
    一行人行得兩三個時辰,便須亭下來助玄痛等三人抗禦寒毒。到得後來。玄難便也不再
避嫌,以少林神功相助包不同和風波惡。此去柳宗鎮雖只數里,但山道崎嶇,途中又多耽
擱,直到第四日傍晚方到。薛神醫家居柳宗鎮北三十餘里的深山之中,幸好他當日在聚賢莊
中曾對玄難詳細說過路徑。眾人沒費多大力氣覓路,便到了薛家門前。
    玄難見小河邊聳立著白牆黑瓦數間大屋,門前好大一片藥圃,便知是薛神醫的居處。他
縱馬近前,望見屋門前掛著兩盞白紙大燈籠。微覺驚訝:「薛家也有治不好的病人麼?」再
向前馳數丈,見門楣上打著幾條麻布,門旁插著一面招魂的紙幡,果真是家有喪事。只見紙
燈籠上扁扁的兩行黑字:「薛公慕華之喪,享年五十五歲。」玄難大吃一驚:「薛神醫不能
自醫,竟爾逝世,那可糟糕之極。」想到故人長逝,從此幽冥異途,心下又不禁傷感。
    跟著鄧百川和公冶乾也已策馬到來,兩人齊聲叫道:「啊喲!」
    猛聽得門內哭聲響起,乃是婦人之聲:「老爺啊,你醫術如神,那想得到突然會患了急
症,撇下我們去了。老爺啊,你雖然號稱『閻王敵』,可是到來終於敵過閻羅王,只怕你到
了陰世,閻羅王跟你算這舊賬,還要大吃苦頭啊。」
    不久三輛大車和六名少林僧先後到達。鄧百川跳下馬來,朗聲說道:「少林寺玄難大師
率同友輩,有事特來相求薛神醫。」他話聲響若洪鐘,門內哭聲登止。
    過了一會,走出一個老人來,作庸僕打扮,臉上眼淚縱橫,兀自抽抽噎噎的哭得十分傷
心,●(捶)胸說道:「老爺是昨天下午故世的,你們……你們見他不到了。」
    玄難合什問道:「薛先生患什麼病逝世?」那老僕泣道:「也不知是什麼病,突然之間
便嚥了氣。他老人家給別人治病,藥到病除,可是……可是他自己……」玄難又問:「薛先
生家中還有些什麼人?」那老僕道:「沒有了,什麼人都沒有了。」公冶乾和鄧百川對望了
一眼,均覺那老僕說這兩句話時,語氣有點言不由哀,何況剛才還到婦人的哭聲。玄難歎
道:「生死有命,既是如此,待我們到老友靈前一拜。」那老僕道:「這個……這個……
是。」引著眾人,走進大門。
    公冶乾落後一步,低聲向鄧百川道:「大哥,我瞧這中間似有蹊蹺,這老僕很有點鬼鬼
祟祟。」鄧百川點了點頭,隨著那老僕來到靈堂。
    靈堂陳設簡陋,諸物均不齊備,靈牌上寫著「薛公慕華之靈位」,幾個字挺拔有力,顯
是飽學之士的手跡,決非那老僕所能寫得出。公冶乾看在眼裡,也不說話。各人在靈位前行
過禮。分冶乾轉頭,見天井中竹竿上曬著十幾件衣衫,有婦人的衫子,更有幾件男童女童的
小衣服,心想:「薛神醫明明有家眷,怎地那老僕說什麼人都沒有了?
    玄難道:「我們運道趕來,求薛先生治病,沒想到薛先生竟已仙逝,令人神傷。天色向
晚,今夜要在府上借宿一宵。」那老僕大有難色,道:「這個……這個……嗯,好吧!諸位
請在廳上坐一坐,小人去安排做飯。」玄難道:「管家不必太過費心,粗飯素菜,這就是
了。」那老僕:「是,是!諸位請坐一坐。」引著從人來到外邊廳上,轉身入內。
    過了良久,那老僕始終不來獻茶。玄難心道:「這老僕新遭主喪,難免神魂顛倒。唉,
玄痛師弟身中寒毒,卻不知如何是好?」眾人等了幾有半個時辰,那老僕始終影蹤不見。包
不同焦躁起來,說道:「我去找口水喝。」虛竹道:「包先生,你請坐著休息。我去幫那老
人家燒水。」起身走向內堂。公冶乾要察看孽家動靜,道:「我陪你去。」
    兩人向後面走去。薛家房子實不小,前後共有五進,但裡裡外外,竟一個人影也無。兩
人找到了廚房之中。連那老僕也已不知去向。
    公冶乾知道有異,快步回到廳上,說道:「這屋中情形不對,那薛神醫只怕是假死。」
玄難站起來,奇道:「怎麼?」公冶乾道:「大師我想去瞧瞧那口棺木。」奔入靈堂,伸手
要去抬那棺材,突然心念一動,縮回雙手,從天井中竹竿上取下一件長衣,墊在手上。風波
惡防。」運勁一提棺木,只覺十沉重,裡面裝的決計不是死人,說道:「薛神醫果然是假
死。」
    風波惡拔出單刀,道:「撬開棺蓋來瞧僕。」公冶乾道:「此人號稱神醫,定然擅用毒
藥,四弟,可要小心了。」風波惡道:「我理會得。」將單刀刀尖皇入棺蓋逢中,向上扳
動,只聽得軋軋聲響,棺蓋慢慢掀起。,風波惡閉住呼吸,生怕棺中飄出毒粉。
    包不同縱到天井之中,抓起在桂樹下啄食蟲豸的兩隻母雞,回入靈堂,一揚手,將兩隻
母雞擲出,橫掠棺材而過。兩隻母格格大叫,落在靈座之前,又向天井奔出,但只走得幾
步,突然間翻琿身子,雙腳伸了幾下,便即不動而斃。這時廊下一陣寒風吹過,兩隻死雞身
上的羽毛紛紛飛落,隨風而舞。眾人一見,列不駭然。兩隻母雞剛中毒而死,身上羽毛便即
脫落,可見毒性之烈。一時誰也不敢走近棺旁。
    玄難道:「鄧施主,那地什麼緣故?薛神醫具是詐死不成?」說著縱身而起,左手攀在
橫樑之上,向棺中遙望,只見棺中裝滿了石塊,石塊中放著一隻大碗,碗中盛滿了清水。這
碗清水,自然便是毒藥了。玄難搖了搖頭,飄身而下,說道:「薛施主就算不肯治傷,也用
著佈置下這等毒辣的機關,來陷害咱們。少林派和他無怨無仇,這等作為,不太無理麼?難
道……難道……」他連說了兩次「難道」,住口不言了,心中所想的是:「難道他和姑蘇慕
容氏有甚深仇大怨不成?」
    包不同道:「你不用胡亂猜想,慕容公子和薛神醫從來不識,更無怨仇。倘若有什麼梁
子,我們身上所受的痛禁便強十倍,也決不會低聲下氣的來向仇人求治。你當姓包的、姓風
的是這等膿包貨色麼?」玄難合什道:「包施主說的是,是老僧胡猜的不對了。」他是有道
高僧,心中既曾如此想過,雖然口裡並未說出,卻也自承其非。
    鄧百川道:「此處毒氣極盛,不宜多耽,咱們到前廳坐地。」當下眾人來到前廳,各抒
已見,都猜不透薛神醫裝假死而布下陷阱的原因。包不同道:「這薛神醫如此可惡,咱們一
把火將他的鬼窩兒燒了。」鄧百川道:「使不得,說什麼薛先生總是少林派的朋友,衝著玄
難大師的金面,可不能胡來。」
    這時天色已然全黑,廳上也不掌燈,各人又饑又渴,卻均不敢動用宅子在的一茶一水。
玄難道:「咱們還是出去到左近農家去討茶做飯。鄧施主以為怎樣?」鄧百川道:「是。不
過三里地之內,最好別飲水吃東西。這位薛先生極工心計,決不會只佈置一口棺材就此了
事,眾位大師倘若受了牽累,我們可萬分過意不去了。」他和公冶乾等雖明真正原委,但料
想慕容家「以彼之道還施彼身」的名頭太大,江湖上結下了許多沒來由的冤家,多半是薛神
醫有什麼親友被害,將這筆賬記在姑蘇慕容氏的頭上了。
    眾人站起身來,走向大門,突然之間西角上亮光一閃,跟著一條色火焰散了開來,隨即
變成綠色,猶如滿天花雨,紛紛墮下,瑰麗變幻,好看之極。風波惡道:「咦,是誰在放煙
花?」這時既非元宵,亦不是中秋,怎地會有人放煙花?過不多時,又有一個橙黃色的煙花
升空,便如千百個流星,相互撞擊。
    公冶乾心念一動,說道:「這不是煙花,是敵人大舉來襲的訊號。」風波惡大叫:「妙
極,妙極,妙極!打個痛快!」
    鄧百川道:「三弟、四弟,你們到廳裡耽著,我擋前,二弟擋後。玄難大師,此事跟少
林派顯然並不相干,請眾位作壁上觀便了,只須兩不相助,慕容氏便深感大德。」
    玄難道:「鄧施主說哪話來?來襲的敵人若與諸位另有仇怨,這中間的是非曲直,我們
也得秉公論斷,不能讓他們乘之危,倚多取勝。倘若是薛神醫一夥,這些人暗布陷阱,橫加
毒害,你我敵愾同仇,豈有袖手旁觀之理?眾比丘,預備迎敵!」慧方、虛竹等少林僧齊聲
答應。玄痛道:「鄧施主,我和你兩位師弟以病相憐,自當攜手抗敵。」
    說話之間,又有兩個煙花沖天而起,這次卻更加近了。再隔一會,又出現了兩人煙花,
前後共放了六個煙花。每個煙花的顏色形狀各不相同,有的似是一枝大筆,的四四方方,像
是一雙棋盤,有的似是柄斧頭,有的卻似是一朵極大的牡丹。此後天空便一片漆黑。
    玄難發下號令,命六名少林弟子守在屋子四周。但過了良久,不聽到有敵人的動靜。
    各人屏息凝神,又過了一頓飯時分,忽聽得東邊有個女子的聲音唱道:「柳葉雙眉久不
描,殘妝和淚污紅綃。長門自是無梳洗,何必珍珠慰寂寥?」歌聲柔媚婉轉,幽婉淒切。
    那聲音唱完一曲,立時轉作男聲,說道:「啊喲卿家,寡人久未見你,甚是思念,這才
賜卿一斛珍珠,卿家收下了吧。」那人說完,又轉女聲道:「陛下有楊妃為伴,連時朝也廢
了,幾時又將我這薄命女子放在心上,喂呀……」說到這裡,竟哭了起來。
    虛竹等少林僧不熟世務,不知那人忽男忽女,以搗什麼鬼,只是得心下勝淒楚。鄧百川
等卻知那人在扮演唐明皇和梅妃的故事,忽而串梅妃,忽而串唐明皇,聲音口吻,唯肖唯
妙,在這當口忽然來了這樣一個伶人,人人心下嘀咕,不知此人是何用意。
    只那人又道:「妃子不必啼哭,快快擺設酒宴,妃子吹笛,寡人為你親唱一曲,以解妃
子煩惱。」那人跟著轉作女聲,說道:「賤妾日夕以眼淚洗面,只盼再見君王一面,今日得
見,賤妾死也瞑目了,別喂呀呃,呃……」
    包不同大聲道:「孤王安祿山是也!兀那唐皇李隆基,你這糊塗皇帝,快快把楊玉環交
了出來!」
    外面那人哭聲立止,「啊」的一聲呼叫,似乎大吃一驚。
    頃刻之間,四下裡又是萬籟無聲。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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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爵 | 2008-3-8 21:38:40

第三十章 揮灑縛豪英
    過了一會,各人突然聞到一陣淡淡的花香。玄難叫道:「敵人放毒,快閉住了氣,聞解
藥。」但過了一會,不覺有異,反覺頭腦清爽,似乎花香中並無毒質。
    外面那人說道:「七姊,是你到了麼?五哥屋中有個怪人,居然自稱安祿山。」一個女
子聲音道:「只大哥還沒到。二哥、三哥、四哥、六哥、八弟,大家一齊現身吧!」
    她一句話甫畢,大門外突然大放光明,一團奇異的亮光裹著五男一女。光亮中一個黑鬚
老者大聲道:「老五,還不給我快滾出來。」他右手中拿著方方的一塊木板。那女子是個中
年美婦。其餘四人中兩個是儒生打扮,一人似是個木匠,手持短斧,背負長鋸。另一個卻青
面獠牙,紅髮綠須,形狀可怕之極,直是個妖怪,身穿一件亮光閃閃的錦袍。
    鄧百川一凝神間,已看出這人是臉上用油彩繪了臉譜,並非真的生有異相,他扮得便如
戲台上唱戲的伶人一般,適才既扮唐明皇又扮梅妃的,自然便是此君了,當下朗聲道:「諸
位尊姓大名,在下姑蘇慕容氏門下鄧百川。」
    對方還沒答話,大廳中一團黑影撲出,刀光閃閃,向那戲子連砍七刀,正是一陣風風波
惡。那戲子猝不及防,東躲西避,情勢甚是狼狽。卻聽他唱道:「力拔山兮氣蓋世,時不利
兮騅不逝,騅不逝兮可……」但風波惡功勢太急,他第三句沒唱完,便唱不下去了。
    那黑鬚老者罵道:「你這漢子忒也無理,一上來便狂砍亂斬,吃我一招『大鐵網』!」
手中方板一晃,便向風波惡頭頂砸到。
    風波噁心下嘀咕:「我生平大小數百戰,倒沒見過用這樣一塊方板做兵刃的。」單刀疾
落,便往板上斬去。錚的一聲響,一刀斬在板緣之上,那板紋絲不動,原來這塊方板形似木
板,卻是鋼鐵,只是外面漆上了木紋而已。風波惡立時收刀,又待再發,不料手臂回縮,單
刀竟爾收不回來,卻是給鋼板牢牢的吸住了。風波惡大驚,運勁一奪,這才使單刀與鋼板分
離,喝道:「邪門之至!你這塊鐵板是吸鐵石做的麼?」
    那人笑道:「不敢,不敢!這是老夫的吃飯傢伙。」風波惡一瞥之下,見那板上縱一
道、橫一道的畫著許多直線,顯然便是一塊下圍棋用的棋盤,說道:「希奇古怪,我跟你們
鬥!」進刀如風,越打越快,只是刀身卻不敢再和對方的吸鐵石棋盤相碰。
    那戲子喘了口氣,粗聲唱道:「騅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忽然轉作女子聲
音,嬌嬌滴滴的說道:「大王不必煩惱,今日垓下之戰雖然不利,賤妾跟著大王,殺出重圍
便了。」
    包不同喝道:「直娘賤的楚霸王和虞姬,快快自刎,我乃韓信是也。」縱身伸掌,幾那
戲子肩頭抓去。那戲子沉肩躲過,唱道:「大風起兮雲飛揚,安得……啊唷,我漢高祖殺了
你韓信。」左手在腰間一掏,抖出一條軟鞭,劇的一聲,向包不同抽去。
    玄難見這幾人鬥得甚是兒戲,但雙方武功均甚了得,卻不知對方來歷,眉頭微皺,喝
道:「諸位暫且罷手,先把話說明白了。」
    但要風波惡罷手不鬥,實是千難萬難,他自知身受寒毒之後,體力遠不如平時,而且寒
毒隨時會發,甚是危險,一柄單刀使得猶如潑風相似,要及早勝過了對方。
    四個人酣戰聲中,大廳中又出來一個,嗆啷啷一聲響,兩柄戒刀相碰,威風凜凜,卻是
玄痛。他大聲說道:「你這批下毒害人的奸徒,老和尚今日大開殺戒了。」他連日苦受寒毒
的折磨,無氣可出,這時更不多問,雙刀便向兩個儒生砍去。一個儒生閃身避過,另一個探
手入懷摸出一枝判官筆模樣的兵刃,施展小巧功夫,和玄痛鬥了起來。另一個儒生搖頭晃腦
說道:「奇哉怪也!出家人竟也有這麼大的火氣,卻不知出於何典?」伸到懷中一摸,奇
道:「咦,哪裡去了?」左邊袋中摸摸,右邊袋裡掏掏,抖抖袖子,拍拍胸口,說什麼也找
不到。
    虛竹好心起,問道:「施主,你找什麼?」那儒生道:「這位大和尚武功甚高,我兄弟
鬥他不過,我要取出兵刃,來個以二敵一之勢,咦,奇怪,奇怪!我的兵刃卻放到哪裡去
了?」敲敲自己額頭,用心思索。虛竹忍不住噗哧一笑,心想:「上陣要打架,卻忘記兵器
放在哪裡,倒有趣。」又問:「施主,你用是什麼兵刃?」
    那儒生道:「君子先禮後兵,我的第一件兵刃是一部書。」虛竹道:「什麼書?是武功
秘訣麼?」那儒生道:「不是,不是。那是一部『論語』。我要以聖人之言來感化對方。」
包不同插道:「你是讀書人,連『論語』也背不出,還讀什麼書?」那儒生道:「老兄只知
其一,不知其二。說到『論語』、『孟子』、『春秋』、『詩經』,我自然讀得滾瓜爛熟,
但對是佛門弟子,只讀佛經,儒家之書未必讀過,我背了出來,他若不知,豈不是無用?定
要翻出原書來給他看了,他無可抵賴,難以強辯,這才收效。常言道得好,這叫做『有書為
證』。」一面說,一面仍在身上各處東掏西模。
    包不同叫道:「小師父快打他!」虛竹道:「待這位施主找到兵器,再動手不遲。」那
儒生道:「宋楚戰於泓,楚人渡河未濟,行列未成,正可擊之,而宋襄公曰:『擊之非君
子』。小師父此心,宋襄之仁也。」
    那工匠模樣的人見玄痛一對戒刀上下翻飛,招數凌厲之極,再拆數招,只怕那使判官筆
的書生便性命之憂,當揮斧而前,待要且戰。公冶乾呼的一掌,向他拍了過去。公冶乾模樣
斯文,掌力可著實雄渾,有「江南第二」之稱,當日他與蕭峰比酒比掌力,雖然輸了,蕭峰
對他卻好生敬重,可見內幾造詣大是不凡。那工匠側身避過橫斧斫來。
    那儒生仍然沒找到他那部「論語」,卻見同伴的一枝判官筆招法散亂,底擋不住玄痛雙
刀,便向玄痛道:「喂,大和尚。子曰:『君子無終食之間違仁,造次必於是,顛淵問仁,
子曰:『克已復禮為仁。一日克已復禮,天下尋仁焉』。夫子又曰:『非禮勿視,非禮勿
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你亂揮雙刀,狠霸霸的只想殺人,這等行動,毫不『克已』,
那是『非禮』之至了。」
    虛竹低聲問身旁的少林僧慧方道:「師叔,這人是不裝傻?」慧方搖頭道:「我也不知
道。這次出寺,師父吩咐大家小心,江湖上人心詭詐,什麼鬼花樣都幹得出來。」
    那書獃子又向玄痛道:「大和尚,子曰:『仁者必有勇,勇者必有仁。』你勇則勇矣,
卻未必有仁,算不得是真正的君子。子曰:『已所不欲,勿報施於人』。人家倘若將你殺
了,你當然是很不原意的了。你自己既不願死,卻怎麼去殺人呢?」
    玄痛和那書生跳蕩前後,揮刀忽鬥,這書獃子隨著玄痛忽東忽西,時左時右,始終不離
分三尺之外,不住勸告,武功顯然不弱。玄痛暗自警惕:「這傢伙如此胡言語,顯是要我分
心,一找到我招式中的破綻,立時便乘虛而入。此人武功尚在這個使判官筆的人之上,倒是
不可不防。」這麼一來,他以六分精神去防書獃,只以四分功夫攻擊使判官筆的書生。那書
情勢登時好轉。
    又拆十餘招,玄痛焦躁起來,喝道:「走開!」轉戒刀,挺刀柄向那書可胸口撞去。那
書閃身讓開,說道:「我見大師武功高強,我四和弟二人以二敵一,也未必鬥你得過,是以
良言相勸於你,還是兩罷戰的為是子曰:『參乎!吾道一以貫之。』曾子曰:『夫子之道,
忠恕而已矣。』咱們做人,這『恕道』總是要守的,不可太也橫蠻。」
    玄痛大怒,刷的一刀,橫砍過去,罵道:「什麼忠恕之道?仁義道德?你們怎麼在棺材
裡放毒藥害人?老衲倘若一個不小心,這時早已圓寂歸西了,還虧你說什麼『已所不欲,勿
施於人』?你想不想中毒而死啊?」
    那書獃子退開兩步,說道:「奇哉!奇哉!誰在棺材放毒藥了?夫棺材者,盛死屍之物
也。子曰:『鯉也死,有棺而無槨。』棺材中放毒藥,豈不是連死屍也毒死了?啊喲,不對
死人是早死了的。」
    包不同插口道:「非也,非也。你們的棺材裡卻不放死屍而放毒藥,只是想毒死我們這
些活人。」那書獃子搖頭晃腦的道:「閣下以小人之心,而度君子之腹矣。此處既無棺材,
更無毒藥。」
    包不同道:「子曰:『唯女子與小人為難養也。』你是小人。」指著對面那中年美婦
道:「她是女子。你們兩個,果然難養得很。孔夫子的話,有錯的嗎?」那書獃子一怔,說
道:「『王顧左右而言他。』我這句話,我便置之不理,不加答覆了。」
    這書獃與包不同一加對答,玄痛少了顧礙,雙刀又使得緊了,那使判官筆的書生登時大
見吃緊。那書獃晃身欺近玄痛身邊說道:「子曰:『人而不仁,如禮何?人而不仁,如樂
何?』大和尚『人而不仁』,當真差勁之至了。」
    玄痛怒道:「我是釋家,你喧腐儒講什麼詩書禮樂,人而不仁,根本打不動我的心。」
    那書獃伸起手指,連敲自己額頭,說道:「是極,是極!我這人可說是讀書而呆矣,真
正書獃子矣。大和尚明明是佛門子弟,我跟你說孔孟的仁義道德,自然格格不人焉。」
    風波久鬥那使鐵製棋盤之人,難以獲勝,時刻稍久,小腹中隱隱感到寒毒侵襲。包不同
和那戲子相差別,察覺對方武也不甚高,只是招數變化極繁,一時扮演西施,吐言鶯聲嚦
嚦,而且蹙眉捧心,蓮步姍姍,宛然是個絕代佳人的神態,頃刻之間,卻又扮演起酒風流的
李太白來,醉態可掬,腳步東倒西歪。妙在他扮演各式人物,均有套武功與配合,手中軟鞭
或作美人之長袖,或為文土這采筆,倒令包不同啼筆皆非,一時也奈何他不得。
    那書獃自艾了一陣,突然長聲吟道:「既已捨染樂,心得善攝不,若得不馳散,深入相
不?」玄難與玄痛都是一驚:「這書獃子當真淵博,連東晉高僧鳩摩羅什的偈句也背得
出。」只聽他繼續吟道:「畢竟空相中,其心無所樂,若悅禪智慧,是法性無照。虛誑等無
實,亦非停心處。大和尚,下面兩句是什麼?我倒忘記了。」玄痛道:「仁者所得法,幸願
示其要。」
    那書獃哈哈大笑,道:「照也!照也!你佛家大師,豈不也說『仁者』?天下的道理,
都是一樣的。我勸你還是回頭是岸,放下屠刀罷!」
    玄痛心中一驚,陡然間大徹大悟,說道:「善哉!善哉!善哉!南無阿彌陀佛,南夫阿
彌陀佛。」嗆啷啷兩聲響,兩柄戒刀擲在地下,盤漆而坐,臉露微笑,閉目不語。
    那書生和他鬥得甚酣,突然間,見到他這等模樣,倒吃了一驚,手中判官筆並不攻上。
    虛竹叫道:「師叔祖,寒毒又發了嗎?」伸的待要相扶,玄難喝道:「別動!」一探玄
痛的鼻息,只覺呼吸已停,竟爾圓寂了。玄難雙手合什,念起「往生咒」來。眾少林僧見玄
痛圓寂,齊聲大哭,抄起禪杖戒刀,要和兩個書生拚命。玄難說道:「住手!玄痛師弟參悟
真如,往生極樂,乃是成了正果,爾輩須得歡喜才是。」
    正自激鬥的眾人突然見此變故,一齊罷手躍開。
    那書獃大叫:「老五,薛五弟,快快出有人給我一句話激死了,快出來救命!你這他媽
的薛神醫再不出來救命,那可乖乖不得了啊!」鄧百川道:「薛神醫不在家中,這位先
生……」那書獃仍是放開了嗓門,慌慌張張的大叫:「薛慕華,薛老五,閻王敵,薛神醫,
快快滾出來救人哪!你三哥激死人了,人家可要跟咱們過不去啦。」
    包不同怒道:「你害死了人,還在假惺惺的裝腔作勢。」呼的一掌,向他拍了過去,左
手跟著從右掌掌底穿出,一招「老龍探珠」,逕自抓了的鬍子。那書獃閃身避過。風波惡、
公冶乾等鬥得興起,不願便此停手,又打了起來。
    鄧百川喝道:「躺下了!」左手探出一把抓住了那戲的後心。鄧百川在姑蘇燕子塢慕容
氏屬下位居首座,武功神熟,內力雄渾,江湖上雖無赫赫威名,但凡是識得他的,無不敬
重。他出手將那戲子抓住順手便往地下一擲。那戲子身手十矮捷,左肩一著地,身子便轉了
個圓圈,右腿橫掃,向鄧百川腿上踢來。這一下勢奇快,鄧百川身形肥壯,轉動殊不便捷,
眼見難以閃避,當即氣沉下盤,硬生生受了他這一腿,只聽得喀喇一聲,兩腿中已有一條腿
骨折斷。
    那接連幾個打滾,滾出數丈之外,喝道:「我罵你毛延壽這奸賊,戕害忠良,啊喲,我
的腿啊!」原來腿上兩股勁力相交,那戲子抵敵不過,腿骨折斷。
    那中年美婦一直斯斯文文的站一旁,這時見那戲子斷腿,其餘幾個同伴也被攻逼得險象
環生,說道:「你們些人是何道理霸佔在我五哥的宅子之中,一上來不問情由,便出手傷
人?」她雖是向對方質問,但語氣仍是濕柔斯文。那戲子躺在地下,仰天見到懸在大門口的
兩盞燈籠,大驚叫道:「什麼?什麼『薛慕華之喪』,我五哥鳴呼哀哉了麼?」
    那使棋盤的、兩個書生、使斧頭的工匠、美婦人一齊順著他手指瞧去,都見到了燈籠。
兩盞燈籠中燭火早熄,黑沉沉的懸著,眾人一上便即鬥,誰出沒去留意,直到那戲子摔倒在
地,這才抬頭瞧見。
    那戲子放聲大哭,唱道:「唉,唉,我的好哥哥啊,我和你桃;園結義,古城相會,你
過五關,斬六將,何等威風……」起初唱的是「哭關羽」戲文,到後來真情激動唱得不成腔
調。其餘五紛紛叫嚷:「是誰殺害了五弟?」「五哥啊,五哥啊,哪一個天殺的兇手害了
你?」「今日非跟你們拚個你死我活不可。」
    玄難和鄧百川對瞧了一眼,均想:「這些人似乎都是薛神醫的對義兄弟。」鄧百川道:
「我們有同伴受傷,前來請薛神醫救治,哪知……」那婦人道:「哪知他不肯醫治,你們得
便將他殺了,是不是?」鄧百川道「不……」下那個「是」字還沒出口,只見那中年美婦袍
袖一拂,驀地裡鼻中聞到一陣濃香,登時頭暈眩,足下便似騰雲駕霧,站立不定。那美婦叫
道:「倒也,倒也!」
    鄧百川大怒,喝道:「好妖婦!」運力於掌,呼的一掌拍出了去。那美婦見鄧百川身子
搖搖晃晃,已是著了道兒,不料他竟沿能出掌,待要斜身閃避,已自不及,但覺一股猛力排
山倒海般推了過來,氣息登時窒住,身不由主的向真摔出去。喀喇喇幾聲響,胸口已斷了幾
根肋骨,身子尚未地,已暈了過去。鄧百川只覺眼前漆黑一團,也已摔倒。
    雙方各自倒了一人,餘下的紛紛出手。玄難尋思:這件事中間怕有重蹊蹺,只有先將方
盡數擒住,才免得雙方更有傷亡。」說道:「取禪杖來!」慧鏡轉身端起倚在門的禪杖,遞
向玄難。那使判官筆的書生飛身撲到,右手判官筆點慧鏡胸口。玄難左手一掌拍出,手掌
未,掌力已及他後心,那書生應掌而倒。玄難一聲長笑,綽杖在手,橫跨兩步,揮杖便向那
使棋盤的人砸去。
    那人見來勢威猛,禪杖未到,杖風已將自己週身罩住,當下運動手臂,雙手挺起棋盤往
上硬擋,噹的一聲大響,火星四濺。那人只覺手臂酸麻,雙手虎口迸裂。玄難禪杖一舉,連
那棋盤一起得了起來。那棋盤磁性極強,往昔專吸敵人兵刃,今日敵強我弱,後給玄難的禪
杖吸了去。玄難的禪杖跟著便向那人頭頂砸落。那人叫道:「這一下『鎮神頭』又兼『倚
蓋』,我可抵擋不了啦!」向前疾竄。
    玄難倒曳禪杖,喝道:「書獃子,給我躺下了!」橫枚掃將過去,威勢殊不可當。那書
呆子道:「夫子,聖之時者也『風行草偃,伏倒便伏倒,有何不可?」幾句話沒說完,早已
伏倒在地。幾名少林倍跳將上去將他按住。
    少林寺達摩院首座果然不同凡響,只一出手,便將對方三名高手打倒。
    那使斧頭的雙鬥包不同和風波惡,左支右絀,堪堪要敗,這使棋盤的人道:「罷了,罷
了!六弟,咱們中局認輸,這局棋不必再下了。大和尚,我只問你,我們五弟到底犯了你們
什麼,你們要將他害死?」玄難道:「焉有此事……」
    話未話完,忽聽得錚錚兩聲琴響,遠遠的傳了過來。這兩下琴音一傳入耳鼓,眾人登時
一顆心劇烈的跳了兩下。玄難一愕之際,只聽得那琴聲又錚錚的響了兩下。這時琴聲更近,
各人心跳更是厲害。風波惡只覺心中一陣煩惡,右手一鬆,噹的一聲,單刀掉在地下。若不
是包不同急忙出掌相護,敵人一斧砍來,已劈中他肩頭。那書獃子叫道:「大哥快來,大哥
快來!乖乖不得了!你怎麼慢吞吞的還彈什麼鬼琴?子曰:『君命召,不俟駕行矣!』」
    琴聲連響,一個老者大袖飄飄,緩步走了出來,高額凸顙,容貌奇古,笑瞇瞇的臉色極
為和謨,手中抱著一具瑤琴。
    那書獃子等一夥人齊叫「大哥!」那人走近前來向玄難抱拳道:「是哪一位少林高僧在
此?小老兒多有失禮。」玄難合什道:「老衲玄難。」那人道:「呵呵,是玄難師兄。貴派
的玄苦大師,是大師父的師兄弟吧?小老兒曾與他有數面之緣,相談極是投機,他近來身子
想必清健。」玄通難黯然道:「玄苦師兄不幸遭逆徒暗算,已圓寂歸西。」
    那人木然半響,突然間向上一躍,高達丈餘,身尚未落地,只聽得半空中他已入悲聲,
哭了起來。玄難和公冶乾等都吃了一驚,沒想到此人這麼一大把擴紀哭泣起來卻如小孩子一
般。他雙足一著地,立即坐倒,用力拉扯鬍子,兩隻腳的腳跟如擂鼓般不住擊地面,哭道:
「玄苦,你怎麼不知會我一聲,就此死了?這不是豈有此理麼?我這一曲『梵音普安泰』,
許多人聽過都不懂其中道理,你卻說此曲之中,含禪意,聽了一遍,又是一遍。我這個玄難
師弟,未必有你這麼悟性,我若彈給他聽,多半是要對牛弱琴、牛不入耳了!唉!我好命苦
啊!」
    玄難初時聽他痛哭,心想他是個至性之人,悲傷玄苦師兄之死,忍不住大慟,但越聽越
不對,原來他是哀悼世上少了個知音,哭到後,竟說對自己彈琴乃是「對牛彈琴」。他是有
德高僧,也不生氣,只微微一笑,心道:「這群人個個瘋瘋顛顛。這人的性脾氣,與他的一
批把弟臭味相投,這真叫做物以類聚了。」
    只聽那人又哭道:「玄苦啊玄苦,我為了報答知已苦心狐詣的又替你創了一首新曲,叫
做『一葦吟』,頌揚你少林寺始祖達摩老祖一葦渡不江偉績。你怎麼也不聽了?」忽然轉著
向玄難道:「玄苦師兄的墳墓在哪裡?你快快帶我去,快,快!越快越好。我到他墳上彈奏
這首新曲,說不定能令他聽得心曠神怡,活了轉來。」
    玄難道:「施主不可胡言亂語,我師兄圓寂之後,早就火化成灰了。」
    那人一呆,忽地躍起,說道:「那很好,你將他的骨灰給我,我用牛皮膠把他骨灰調開
了,黏在在瑤琴這下,從此每彈一曲,他都能聽見。你說妙是不妙?哈哈,哈哈,我這主意
可好?」他越說越高興,不由得拍手大笑,驀地見美婦人倒在一旁,驚道:「咦,七妹,怎
麼了?是誰傷了你?」
    玄難道:「這中意有點誤會,咱們正待分說明白。」那人道:「什麼誤會?誰是誤會
了?總而言之,傷害七妹的就不是好。啊喲,八弟也受了傷,傷害八弟也不是好,哪幾個不
是好人?自己報上名來,自報公議,這可沒得說的。」
    那戲子叫道:「大哥,他們打死了五哥,你快快為五哥報仇雪恨。」那彈琴者臉色大
變,叫道:「豈有此理!老五是閻王敵,閻羅王怎能奈何得了他?」玄難首:「薛神醫是裝
假死,棺材裡只有死藥,沒有死屍。」彈琴老者等人盡皆大喜,紛紛詢問:「老五為什麼裝
假死?」「死到哪裡去了?」「他沒有死怎麼給有死屍?」
    忽然間運處有個細細的聲音飄將過來:「薛慕華、薛慕華,你師叔老人家到了,快快出
來迎接。」這聲音若斷若續,相距甚運,但入耳清晰,顯是呼叫之人內功深厚,非同小可。
    那戲子、書獃、工匠等不約而同的齊聲驚呼。那彈琴老者叫道:「大禍臨頭,大禍臨
頭!」東張西望,神色極是驚懼,說道:「來及逃走啦,快,快,大家都進屋去。」
    包不同大聲道:「什麼大禍臨頭?天塌下來麼?」那老顫聲道:「快,快進去!天塌來
倒打緊,這個……」包不同道:「你老先生儘管請便,我可不進去。」
    那老者右手突然伸出,一把抓住了包不同胸口穴道。這一下出手實在太快,包不同猝不
及防,已然被制,身子被對一提,又足離地,不由自主的被他提著奔進大門。
    玄難和公冶乾都是大為訝異,正要開口說話,那使棋盤的低聲道:「大師父,大家快快
進屋,有一厲害之極的魔著轉眼便到。」玄難一身神功,在武林中罕有對手,怕什麼大魔著
道、小魔頭?問道:「哪一個大魔頭?喬峰麼?」那人搖頭道:「不是,不是,比喬峰可厲
害狠毒得多了。是星宿老怪。」玄難微微一曬,道:「是星宿老怪,那真再好不過,那衲正
要找他。」那人道:「你大師父武�功高強,自然不怕。不過這裡人人都給他整死,只你一
個人活著,倒也慈悲得緊。」
    他這句是譏諷之言,可是卻真靈驗,玄難一怔,便道:「好,大家進去!」
    便在這時,那彈琴老已放下包不同,又從門內奔了出來,連聲催促:「快,快!還等什
麼?」風波惡喝問:「我三哥呢?」那老者左手反手一掌,向他右頰橫拍過去。風波惡體內
寒毒已開始發作,正自難當,見他手掌打來,急忙低頭避讓。不料這老者左手一掌沒使老
了,突然間換力向下沉,已抓住了風波惡的後頸,說道:「快,快,快進去!」像提小雞一
般,又將他提了進去。
    公冶乾見那老者似乎並無惡意,但兩個把兄弟都是一招間但即被他制住,當即大聲呼
喝,搶上要待動手,但那老者身法如風,早已奔進大門。那書生抱起戲子、工匠扶著美婦,
也都奔進屋去。
    玄難心想今日之事,詭異多端,還是不魯莽,出了亂子,說道:「公冶施主,大家還進
去從長計議的便是。」
    當下虛竹和慧方抬起玄痛屍身,公冶乾抱了鄧百川,一齊進屋。
    那彈琴老者同志出來催促,見眾人已然入內,急忙關上大門,取過門閂來閂。那使棋盤
的說道:「大哥,這這大門還是大開的為是,這叫做實者虛之。虛者實之。叫他不敢貿然便
闖進來。」那老者道:「是麼?好,這便聽你的。這……這行嗎?」語音中全無自信之意。
    玄難和公冶乾對望一眼,均想:「老兒武功高強,何以臨事如此慌張失措?這樣一扇大
門,這尋常盜賊也抵擋不住,何況是星宿老怪,關與不關,又什麼公別?看來這人在星宿老
怪手下曾受過大大的挫折,變成了驚弓之鳥,一知他在附近,便即魂飛魄散了。」
    那老者連聲道:「六弟,你想個主意,快想個主意啊。」
    玄難雖頗有涵養,但見他如此惶懼,也不禁心頭火起,說道:「老丈,常言道:『兵來
將擋,水來土掩』。這星宿老怪就算再厲害狠毒,咱們大火兒聯手禦敵,也未必便輸於他
了,又何必這等……這等……嘿……這等小心謹慎。」這時廳上已點了燭火,他一瞥之下,
那老者固然神色惶恐,那使棋盤的,書獃、工匠、使判官筆的諸人,也均有慄慄之意。玄難
親眼見到這些人武功頗為不弱,更兼瘋瘋顛顛,漫不在乎,似乎均是遊戲人間的瀟灑之士,
突然之間卻變成了心驚膽戰,猥崽無用懦夫,實是不可思議。
    公冶乾見包不同的風波惡都好端端的坐在椅上,只是寒毒發用,不住顫抖,當下扶著鄧
百川也在一張椅中坐好,幸好他脈搏調勻,只如喝醉了酒般昏昏大睡,絕無險象。
    眾人面面相覷,過片刻,那使短斧的工匠從懷中取出一把曲尺,在廳角中量了量,搖搖
頭,拿起燭台,走向後廳。眾人都跟了進去,但見他四下一打量,忽然縱身而起,在橫樑上
量了一下,又搖搖頭,再向後面走去,到了薛神醫的假棺木前,瞧了幾眼,搖頭道:「可
惜,可惜!」彈琴者道:「沒用了麼?」使短斧的道:「不成,師叔一定看得出來。」彈琴
老者怒道:「你……你還叫他師叔?」短斧客搖了搖頭,一言不發的又向後走去。
    公冶乾心想:「此人除了搖頭,似乎旁的什麼不幹了。」
    短斧客量量牆角,踏踏步數,屈指計算,宛然是個建造房屋的梓人,一路數著步子到了
後園。他拿著燭台,凝思半晌,幾廊下一排五隻石臼旁,捧了幾把干糠和泥土放臼中,提旁
邊一個大石杵,向臼中搗了起來,砰的一下,砰的又是一下,石杵沉重,落下時甚是有力。
    公冶乾輕歎一聲,心道:「這次當真倒足了大霉,遇上了一群瘋子,在這當口,他居然
還有心情去舂米。倘若舂的是米,那也罷了,石舂中放的明明是谷糠和泥土,唉!」過了一
會,包不同與風波惡身寒毒暫歇,也奔到了後園。
    砰,砰,砰!砰,砰,砰!舂米之聲連續不絕。
    世不同道:「老兄,你想舂了米來下鍋煮飯麼?你舂的可不是米啊。我瞧咱們還是耕起
地來,撒上谷種,等得出秧……」突然間花園中東南角七八丈處發出幾下軋軋之聲。聲音輕
微,但頗為特異,玄難、公冶乾等人向聲音來處瞧去,只見當排種著四株桂樹。
    砰的一下,砰的一,短斧客不停手的搗杵,說也奇怪,數丈處靠東第二株桂花樹竟然枝
葉搖晃,緩緩向處移動。又過片刻,眾人都已瞧明,短斧客每搗一下,桂樹便移動一寸半
寸。彈琴老者,一聲歡呼,向那桂樹奔了過去,低聲道:「不錯,不錯!」眾人跟著他奔
去。只見桂樹移開之處,露出一塊大石板,石上生著一個鐵環挽手。
    公冶乾又是驚佩,又是慚愧,說道:「這個地下機關安排得巧妙之極,當真匪夷所思。
這位仁兄在頃刻之間,便發現了機括的所在,聰明才智,實不在建造機關者之下。」包不同
道:「非也,非也,你焉知這機關不是他自己建造的?」公冶乾笑道:「我說他才智不在建
造機關者之下,如果機關是他所建,他的才智自然不在他自己之下。」包不同道:「非也,
非也。不在其下,或在其上。他的才智又怎能在他自己之上?」
    短斧客再搗了十餘下,大石板已全部露出。彈琴老者握住鐵環,向上一拉,卻是紋絲不
動,待要運力再拉,短斧客驚叫:「大哥,住手!」縱身躍放旁邊一隻石臼之中,拉開褲
子,撒起尿來,叫道:「大家快來,一齊撒尿!」彈琴老者一愕之下,忙放下鐵環,霎時之
間,使棋盤的、書獃子、使判官筆的,再加上彈琴者和短斧客,齊向石臼中撒尿。
    公冶乾等見到這五人發瘋散尿,盡皆笑不可抑,但頃刻之間,各人鼻中便聞到一陣火藥
氣味。那短斧客道:「好了,沒危險啦!」偏是那彈琴老者的一泡尿最長,撒之不休,口中
喃喃自語:「該死,該死,又給我壞了一個機關。六弟,若不是你見機得快,咱們都已給炸
成肉漿了。」
    公冶乾等心下凜然,均知在這片刻之間,實已去鬼門關走了轉,顯然鐵環之下連有火
石、火刀、藥線,一拉之下,點燃藥線,預藏的火藥但即爆炸,幸好短斧客極是機警,大伙
撒尿,浸濕引線,大禍這才避過。
    短斧客走到石首第一隻石臼旁,遠力將石臼向右轉了三圈,抬著向天,口中低念口決,
默算半晌,將石臼再向左轉了六半圈子。只聽得一陣輕微的軋軋之聲過去,大石板向旁縮了
進去,露出一個洞孔。這次彈琴老者再也不敢勇莽,向短斧客揮了揮手,要他領路。短斧客
跪下地來,向左首第一隻石臼察看。
    忽然地底有人罵道:「星宿老怪,你奶奶的,你這賊八王!很好,很好!你終於找上我
啦,算你厲害!你為非作歹,終須有日得到報應。來啊,來啊!進來殺我啊!」
    書生、工匠、戲子等齊聲歡呼:「老五果然沒死!」那彈琴老者叫道:「五弟,是咱們
全到了。」地底那聲音一停,跟著叫道:「真是大哥麼?」聲音滿是喜悅之意。
    嗤的一聲響,洞孔中鑽出一個人來,正是閻王敵薛神醫。
    他沒料到除了彈琴老者等義兄弟外,尚有不少外人,不禁一怔,向玄難道:「大師,你
出來了,這幾位都是朋友?」
    玄難微一遲疑,道:「是,都是朋友。」本來少林寺認定玄悲大師是死於姑蘇慕容氏之
手,將慕容氏當作大對頭。他這次與鄧百川等同來求醫,道上鄧百川、公冶乾力陳玄悲決非
慕容公的所殺,玄難已然信了六七分,再加此次同遭危難,同舟共濟,已認定這夥人是朋友
了。公冶乾聽他如此說,向他點了點頭。
    薛神醫道:「都是朋友,那再不好也沒有了,請大家一起下去,玄難大師先請。」話雖
如此,他仍搶先走了下去。這等黑沉沉的地窖,顯是十他險之地,江湖上心詭秘難測,誰也
信不過誰,自己先入,才是肅客之道。
    薛神醫進去後,玄難跟著走了下去,眾人扶抱傷者隨後而入,連玄痛的屍身也抬了進
去。薛神醫扳動機括大石板自行掩上,他再扳動機括,隱隱聽得軋軋聲音,眾人料想移開的
桂樹又回上了石板。
    裡央是一條石砌的地道,各人須得彎腰而行,走了片刻,地道漸高,到了一條在然生成
的隧道之中。又行十餘丈,來到一寬廣的石洞。石洞一角的火炬旁坐著二十來人,男女老幼
都有。這些人聽腳步聲,一齊回過頭來。
    薛神醫道:「這些都是我家人,事情緊迫,也不叫他們來拜見了,失禮莫怪。大哥,二
哥,你們怎麼來的?」不等彈琴老者回答,便即察視各人傷勢。第一個看的是玄痛,薛神醫
道:「這位大師悟道圓寂,可喜可賀。」看了看鄧百川,微笑道:「我七妹的花料只將人醉
倒,再過片刻但醒,沒毒的。」那中年美婦和戲子受的都是外傷,雖然不輕,在薛神醫自小
事一件。他把過了包不同和風波惡的脈,閉目抬頭苦思索。
    過了半晌,薛神醫搖頭道:「奇怪,奇怪!打傷這兩位兄台的卻是何人?」公冶乾道:
「是個形貌十分古怪的少年。薛神醫搖道:「少年?此人武功兼正邪兩家之所長,內功深
厚,少說也有三十年的修為,怎麼還個少年?」玄難道:「確是個少年,但掌力渾厚,我玄
痛師弟和他對掌,也曾受他寒毒之傷。他是星宿老怪的弟子。」
    薛神醫驚:「星宿老怪的弟子,竟也如此厲害?了不起,了不起!」搖頭道:「慚愧,
慚愧。這兩位兄台的寒毒,在下實是無能為力。『神醫』兩字,今後日不敢稱的了。」
    忽聽一個洪亮的聲音說道:「薛先生,既是如此,我們便當告辭。」說話的正是鄧百
川,他被花粉迷倒,適於此醒轉,聽到了薛神醫最後向句話。包不同道:「是啊,是啊!躲
在這地底下幹什麼?大丈夫生死有命,豈能學那烏龜田鼠,藏在地底洞穴之中?」
    薛神醫冷笑道:「施主吹的好大氣兒!你知外邊是誰到了?」風波惡道:「你們怕星宿
老怪,我可不怕。枉為你們武功高強,一聽到星宿老怪的名字,竟然職此喪魂落魄。」那彈
琴老者道:「你連我也打不過,星宿老怪卻是我的師叔,你說他厲害不厲害?」
    玄難岔開話題,說道:「老衲今日所見所聞,種種不明之處甚多想要請教。」
    薛神醫道:「我們師兄弟八人,號稱『函谷八友』。」
    指著那彈琴老者道:「這位是我們大哥,我是老五。其餘的事情,一則說來話長,一則
也不足為外人道……」
    正說到這裡,忽聽得一個細細的聲音叫道:「薛慕華,怎麼不出來見我?」
    這聲音細若游絲,似乎只能隱約相聞,但洞中諸人個個聽十清楚,這聲音便像一條多屬
細線,穿過了十答卷丈厚的地面,又如是順著那曲曲折折的地道進入各人耳鼓。
    那彈琴老者「啊」的一聲,跳起身來,顫聲道:「星……星宿老怪!」風波惡大聲道:
「大哥,二哥,三哥,咱們出去決一死戰。」彈琴老道:「使不得萬萬使不得。你們這一出
去,枉自送死,那罷了!可是洩漏了這地下密室的所在,這裡數十人的性命,全都送在你這
一勇之夫手裡了。」包不同道:「他的話聲能傳到地底,豈不知咱便在此處?你甘願裝烏
龜,他還是要揪你出去,要躲也是躲不過的。」那使判官筆的書生說道:「一時三刻之間,
他未必便能進來,還是大家想個善法的為是。」
    那手持短斧、工匠一般的人一直默不作聲,這時插口道:「丁師叔本事雖高,但要識破
這地道的機關,至少也得花上兩個時辰。再要想出善法攻進來,又得再花上兩個時辰。」彈
琴老者道:「好極!那麼咱們還四個時辰,盡可從長計議,是也不是?」短斧客道:「四個
半時辰。」彈琴老者道:「怎麼多了半時辰?」短斧客道:「這四個時辰之中,我能字排三
個機關,再陰他半個時辰。」
    彈琴者道:「很好!玄難大師,屆時那大魔頭到來,我們師兄弟八人決計難逃毒手。你
們各位卻是外人。那大魔著一上來專心對付我們這斑師侄,各位頗有逃命的餘裕。各位千萬
不可自逞英雄好漢,和他爭鬥。要知道只要有誰星宿老怪的手底逃得性命,已是了不起的英
雄好漢。」
    包不同道:「好臭,好臭!」各人嗅了幾下,沒聞到臭氣,向包不同瞧去的眼色中均帶
疑問之意。包不同指著彈琴客道:「此人猛放狗屁,直是臭不可耐。」他適才一招之間便給
這老兒制住,心下好生不憤,雖然其時適逢身上寒毒發作,手足無力,但也知自己武功運不
及他,對手越強,他越是要罵。
    那使棋盤的橫了他上眼,道:「你要逃脫我大師兄的掌底,已難辦到,何況我師叔的武
功又勝過我大師十倍,到底是誰在放狗屁了?」包不同道:「非也,非也!武功高強,跟放
不放狗屁全不相干。武功高強,難道就不放狗屁?不放狗屁的,難道武功一定高強?孔夫子
不會武功,莫非他老人家就專放狗屁……」
    鄧百川心想:「這些人的話也非無理,包三弟跟他們胡扯爭鬧,待然耗時刻。」便道:
「諸位來歷,在下尚未拜聆,適才多有誤會,誤傷了這位娘子,在下萬分歉仄。今日既是同
御妖邪,大家算得一家人了。待會強敵到來,我們姑蘇慕容公子手下的部屬雖然不肖,逃是
決計不逃的,倘若當真抵敵不住,大家一齊畢命於此便了。」
    玄難道:「慧鏡、虛竹,你們若有機會,務當設法脫逃,回去寺中,向方丈報訊。免得
大家給妖人一網打盡,連訊息也傳不出去。」六名少林僧合什說道:「恭領法旨。」薛慕華
和鄧百川等聽玄難如此說,已明白他決意與眾同生共死,而是否對付得了星宿老怪,心中也
實在毫無把握。
    彈琴老者一呆,忽然拍手笑道:「大家都要死了。玄苦師兄此刻就算不死以後也聽不到
我的無上妙曲『一葦吟』了,我又何必為他之死傷心難過?唉!唉!有人說我康廣陵是個大
大的傻子,我一直頗不服氣。如此看來,縱非大傻,也是小傻了。」
    包不同道:「你是貨真價實的大傻子,大笨蛋!」彈琴老者康廣陵道:「也不見得比你
更傻!」包不同道:「比我傻上十倍。」康廣陵道:「你比傻一百倍。」包不同道:「你比
我傻上一千倍。」康廣陵道:「你比傻一萬倍!」包不同道:「你比我傻十萬倍,千萬倍、
萬萬倍?」
    薛慕華道:「二位半斤八兩,誰也不比誰更傻。眾倍少林派師父,你們回到寺中,方丈
大師問起前因後果,只怕你們答不上來。此事本是敝派的門戶之羞,原不足為外人道。但為
了除滅這武林中的大患,若是少林高僧主持大局,實難成功。在下須當各位詳告,只是敬盼
各位除了幾貴寺方丈稟告之外,不可向旁人洩漏。」
    慧鏡、虛筆等齊聲道:「薛神醫所示的言語,小僧除了向本寺方丈稟告之外,決不敢向
旁人洩漏半句。」
    薛慕華向康廣陵道:「大師哥,這中間的緣由,小弟要說出來了。」
    康廣陵雖於諸師兄弟中居長,武功也遠遠高山儕輩,為人卻十分幼稚,薛華如此問他一
聲,只不過在外人之前全他臉面而已。康廣陵道:「這可奇了,嘴巴生在你的頭上,你要說
便說,又問我幹麼?」
    薛華道:「玄難大師,鄧師傅,我們的受業恩師,武林之中,人稱聰辯先生……」
    玄難鄧百川等都是一怔,齊道:「什麼?」聰辯先生便是聾啞老人。此人天聾地啞,偏
偏取個外號叫做「聰辯先生」,他們中弟子個個給他刺聾耳朵,割斷舌頭,江湖上眾所周
知。可是康廣陵這一群人卻耳聰舌辯,那就大大的奇怪了。
    薛慕華道:「家師門下弟子人人既聾且啞,那是近幾十年來的事。以前家師不是聾子,
更非啞子,他是給師弟星宿老怪丁春秋激得變成聾子啞子的。」玄難等都是「哦」的一聲。
薛慕華道:「我祖師一共收了兩個弟子,大弟姓蘇,名諱上星下河,那便是家師,二弟子丁
春秋。他二人的武功,本在伯仲之間,但到得後來,卻分了高下……」
    包不同插口道:「嘿嘿,定然是你師叔丁春秋勝過了你師父,那是不用說的」。薛慕華
道:「話也不是這麼說。我祖師學究天人,胸中所學包羅萬象……」包不同道:「不見得啊
不見得。」薛慕華已知此人專門和人抬槓,也不去理他,繼續說道:「之初時我師父和丁春
秋學的都是武功,但後來我師父分了心,去學祖師父彈琴音韻之學……」
    包不同指著康廣陵道:「哈哈,你這彈琴的鬼門道,便是如此轉學來的了。」
    康廣陵瞪眼道:「我的本事若不是跟師父學的,難道跟你學的?」
    薛慕華道:「倘若我師父只學一門彈琴,倒也沒什麼大礙,偏是祖師爺所學實在太廣,
琴棋書畫,醫卜星相,工藝雜學,貿遷種植,無一不會,無一不精。我師父起始學了一門彈
琴,不久又去學奕,再學書法,又學繪畫,各位請想,這些學總問每一門都是大耗心血時日
事,那丁春秋初時假裝每樣也都跟著學學,學了十天半月,便說自己資質太笨,難以學會,
只是專心於武功。如此十年八年的下來,他師兄二人的武功便大有高下了。」
    玄難連連點頭,道:「單是彈琴或弈棋一項,便耗了一個人大半生的精力,聰辯先生居
然能精數項,實所難能。那丁春秋專心一致,武功上勝過了師兄,也不算希奇。」
    康廣陵道:「老五,還有更要緊的呢,你怎麼不說?快說,快說。」
    薛慕華道:「那丁春秋專心武學,本來也是好事,可是……可是……唉……這件事說起
來,於我師們實在太不光采。總而言之,丁春秋使了種種卑鄙後段,又不知從哪裡學會了幾
門害之極的邪術,突然發難,將祖師爺打得重傷。祖師爺究竟身負絕學,雖在猝不及之時中
暗算,但仍能苦苦撐持,直至我師父趕救援。我師父的武功不及這惡賊,一場惡鬥之後,我
師父復又受傷,祖師爺則墮入了深谷,不知生死。我師父因雜學而耽誤了武功,但這些雜學
畢竟也不是全用處。其時危難之際,我師父擺開行八卦,奇門遁甲之術,擾亂丁春秋耳目,
與他僵持不下。」
    「丁春秋一時無法破陣殺我師父,再者,他知道本門有不少奧妙神功,祖師爺始終沒傳
師兄弟二人,料想祖師爺臨死時,必將這些神功秘笈的所在告知我師父,只能慢慢逼迫我父
吐露,於和我師父約定,只要我師父從此不開口說一句話,便不來再找他的晦氣。那時我師
父門下,共有我們這八個不成材的弟子。我師父寫下書函,將我們遣散,不再認為是弟子,
從此果真裝聾作啞,不言不聽,再收的弟子,也均刺耳斷舌,創下了『聾啞門』的名頭。推
想我師父之意,想是深悔當年分心去務雜學,以致武功上不及丁春秋,既聾且啞之後,各種
雜學便不會去碰了。」
    「我們師兄弟八人,除了跟師學武之外,每人還各學了一門雜學。那是在丁春秋叛師這
前的事,其時家師還沒深切體會到分心旁鶩大的害,因此非但不加禁止,反而頗加獎飾,用
心指點。康大師兄廣陵,學是的奏琴。」
    包不同道:「他這是『對牛彈琴,己不入耳』。」
    康廣怒道:「你說彈得不好?我這就彈給你聽聽。」說著但將瑤琴橫放膝頭。
    薛慕華忙搖手阻止,指道那使棋盤的道:「范二師兄百齡,學的是圍棋,當今天下,少
有敵手。」
    包不同向范百齡瞧了一眼,說道:「無怪你以棋盤作兵刃,只是棋盤以磁鐵鑄成,吸人
兵器,未免取巧,不是正人君子之所為。」范百齡道:「弈棋之術,固有堂堂之陣,正正之
師,但奇兵詭道,亦所不禁。」
    薛慕華道:「我范二師哥的棋盤所用磁鐵鑄成原是為了鑽研棋術之用。他不論是行坐
臥,突然想到一個棋勢,便要用黑子白子布一番。他的棋盤是磁鐵所製,將鐵鑄的棋子放了
上去,縱在車中馬上,也不會移動傾跌。後來因勢乘便,就將棋盤作了兵刃,棋子用了暗
器,倒不是有意用磁鐵之物來佔人便宜。」
    包不同心下稱是,口中卻道:「理由欠通,大大的欠通。范老二如此武功,若是用一塊
木製棋盤,將鐵棋子拍了上去,嵌入棋盤之中,那棋子難道還會掉將下來?」
    薛慕華道:「那究竟不如鐵棋盤的方便了。我苟三師哥單名一個『讀』字,姓好讀書,
諸子百家,無所不窺,是一位極有學問的宿儒,諸位想必都已領教過了。」
    包不同道:「小人之儒,不足一曬。」苟讀怒道:「什麼?你叫我是『小人之儒』,難
道你便是『君子之儒』麼?包不同道:「豈敢,豈敢!」
    薛慕華知道他二人辯論起來,只怕三日三夜也沒有完,忙打斷話頭,指著那使判官筆的
書生道:「這位是我四師哥,雅擅丹青,山水人物,翎毛花卉,並皆精巧。他姓吳,拜入師
門之前,在大宋朝廷做過領軍將軍之職,因此大家便叫他吳領軍。」
    包不同道:「只怕領軍是專打敗仗,繪畫則人鬼不分。」吳領軍道:「倘若描繪閣下尊
容,確是人鬼難分。」包不同哈哈大笑,說道:「老兄幾時有暇,以包老三的尊容作範本,
繪上一幅『鬼趣圖』,倒也極妙。」
    薛慕華笑道:「包兄英俊瀟灑,何怕必過謙?在下排行第五,學的是一門醫術,江湖上
總算菁有微名,還沒忘了我師父所授的功夫。」
    包不同道:「傷風咳嗽,勉強還可醫詒,一遇到在下的寒毒,那便束手無策了。這叫做
大病治不了,叫病醫死。嘿嘿,神醫之稱,果然是名不虛傳。」康廣捋著長鬚,斜眼相睨,
說道:「你這位老兄性子古怪,倒是有點與眾不同。」包不同道:「哈哈,我姓包,名不
同,當然是與眾不同。」康廣陵哈哈大笑,道:「你當真姓包?當真名叫不同?」包不同
道:「這難道還有假的?嗯,這位專造機關的老兄,定然精於土木工藝之學,是魯班先師的
門下了?」
    薛慕華道:「正是,六師弟馮阿三,本來是木匠出身。他在投入師門之前,已是一位巧
匠,後來再從家師學藝,更是巧上加巧。七師妹妹石,精於蒔花,天下的奇花異卉,一經她
的培植,無不欣欣向榮。」
    鄧百川道:「石姑娘將我迷倒的藥物,想必是取自花卉的粉未,並非毒藥。」
    那姓石的美婦人閨名叫做清露,微微一笑,道:「適才多有得罪,鄧老師恕罪則個。」
鄧百川道:「在下便莽,出手太重了,姑娘海涵。」
    薛慕華指著那一開口便唱戲的人道:「八弟李傀儡,一生沉迷扮演戲文,瘋瘋顛顛,於
這武學一道,不免疏忽了。唉、豈僅是他,我們同門八人,個個如此。其實我師父所傳的武
功,我一輩子已然修習不了,偏偏貪多勿得,到處去學旁人的絕招,到頭來……唉……」
    李傀儡橫臥地下,叫道:「孤王乃李存勖是也,不愛江山愛做戲,噯,好耍啊好耍!」
    包不同道:「孤王乃李嗣源是也,搶了你的江山,砍了你的腦袋。」
    書獃苟讀插口道:「李存勖為手下伶人郭從謙所弒,並非死於李嗣源之手。」
    包不同不熟事,料知掉書包決計掉不過苟讀,叫道:「呀呀呸!吾乃郭從謙是也!啊
哈,吾乃秦始皇是也,焚書坑儒,專坑小人之儒。」
    薛慕華道:「我師兄弟八人雖給逐出師門,卻不敢忘了師父教誨的恩德,自己合稱『函
谷八友』,以紀念當年師父在函谷關邊授藝之恩。旁人只道我們是臭味相投……」包不同鼻
子吸幾下,說道:「好臭,好臭!」苟讀道:「易經系辭曰:『同心之言,其臭如蘭。』臭
即是香,老兄毫無學問。」包不同道:「老兄之言,其香如屁!」
    薛華微笑道:「誰也不知我們原是同門的師兄弟。我們為提防那星宿老怪重來中原,給
他一網打盡,是以每兩年聚會一次,來時卻散居各處。」
    玄難、鄧百川等聽薛神醫罷他師兄弟八人的來歷,心中疑團去了大半。
    公冶乾問道:「如此說來,薛先生假裝逝世,在棺木中布下毒藥,那是專為對付星宿老
怪的了。薛先生又怎知他要來到此處?」
    薛慕華道:「兩天之前,我正家中閒坐,突然有四個人上門求醫,其中一個是胖大和
尚,胸前背後的肋骨折斷了八根,那是少林派掌力所傷,早已接好了斷骨,日後自愈,並無
凶險。但他臟腑中隱伏寒毒,卻跟外傷無關,若不醫治,不久便毒發身亡。」
    玄難道:「慚愧,慚愧!這是我少林門下的慧淨和尚。這僧人不守清規,逃出寺去,胡
作非為,敝寺派人拿回按戒律懲處,他反而先生出手傷人,給老衲的師侄們打傷了。原來他
身上尚中寒毒,卻跟我們無關。不知是誰送他來求治的?」
    薛神醫道:「與同來的另外一個病人,那可奇怪得很,頭上戴了一個鐵套……」
    包不同和風波同時跳了起來,叫道:「打傷我們的便是這鐵頭小子。」薛神醫奇道:
「這少年竟有如此功力?可惜當時他來去匆匆,我竟沒為他搭一搭脈,否則於他內力的情狀
必可知道一些端倪。」包不同問道:「這小子又生了什麼怪病?」薛神醫道:「他是想病請
我除去頭上這個鐵套,可是一加檢視,這鐵套竟是生牢在他頭上的,除不下來」包不同道:
「奇哉,奇哉!難道這鐵套是他從娘胎中帶將出來,從小便生在頭上的麼?』薛神醫道:
「那倒不是。這鐵套安到他頭上之時,乃是熱的,燙得他皮開肉綻,待得血凝結疤,鐵套便
與他臉面後腦相連了。若要硬揭,勢必將眼皮、嘴巴、鼻子撕得不成樣子。」包不同幸災樂
禍,冷笑道:「他既來求你揭去鐵罩,便將他五官顏面盡皆撕爛,也怪不得你。」
    薛神醫道:「我正在思索是否能有什麼方法,他的兩個同伴忽然大聲呼喝,命我快快動
手。姓薛的生平有一樁環脾氣,人家要我治病,非好言相求不可,倘若對方恃勢相壓,薛某
寧可死在刀劍之下,也決不以術醫人。想當年來求我醫治。喬峰這廝橫蠻悍惡無比,但既有
求於我,言語中也不敢對有絲毫失禮……」他說到這裡,想起後來著了阿朱的道兒,被她點
了穴道:「剃了鬍鬚,實是生平的奇恥大辱,便不再說下去了。
    包不同道:「你吹什麼大氣?姓包生平也有一樁壞脾氣,人家若要給我治病,非好言相
求不可倘若對方恃勢相壓,包某寧可疾病纏身而死,也決不讓人治病。」
    康廣陵哈哈大笑,說道:「你又是什麼好寶貝了?人家硬要給你治病,還得苦苦向你哀
求,除非……除非……」一時想不出「除非」什麼來。
    包不同道:「除非你是我兒子。」康廣陵一怔心想這話倒也不錯,倘若我的父親生了病
肯看醫生,我定要向他苦苦求了。他是個很講道理之人,沒想到包不同這話是討他的便宜,
便道:「是啊,我又不是你的兒子。」包不同道:「你是不是我兒子,只有你媽媽心裡明
白,你自己怎麼知道?」康廣陵一愕,又點頭道:「話倒不錯。」包不同哈哈一笑,心想:
「此人是個大傻瓜,再討他的便宜,勝之不武。」
    公冶乾道:「薛先生,那二人既然言語無禮,你便拒加醫治了。」
    薛神醫點道:「正是,當時我便道:『在下技藝有限,對付不了,諸君另請高明。』那
鐵頭人卻對我甚是謙恭,說道:『薛先生,你的醫道天下無雙,江湖上人稱「閻王敵」,武
林中誰不敬仰?小人對你向來敬重佩服,家父跟你老人家是老朋友了,盼你慈悲為懷,救一
救故人之子。』」
    眾人對這鐵頭人的來歷甚為關注,六七聲音同時問了出來:「他父親是誰?」
    李傀儡忽道:「他是誰的兒子,只有他媽媽心裡明白,他自己怎麼知道?」學的是包不
同的聲口,當真唯妙唯肖。
    包不同笑道:「妙極,你學我說話,全然一模一樣,只怕不是學的,乃是我下的種。」
    李傀儡道:「我乃華夏之祖,黃帝是也,舉凡中國子民,皆是我的子孫。」他既愛扮古
人,心意自己是什麼人物,便是什麼人物,包不同討他的便宜,他也毫在乎。
    薛神醫繼續說道:「我聽那鐵頭人自稱是我的故人之子,當即問他父是誰。那人說道:
『小人身遭不幸,辱沒了先人,父親的名字是不敢提了。但先父在世之日,確是先生的至
交,此事千真萬確,小人決計不敢拿先父來騙人。』我聽他說得誠懇,決非虛言。只是在下
交遊頗廣,朋友著實不少,聽他說他父親已然去世,一時這間,也猜想不出他父親是誰。我
想待得將他面具揭去之後。瞧他面貌,或能推想到他父親是誰。」
    「只是要揭他這個鐵罩,而令他顏面盡量少受損傷卻實非易事,正躊躇間,他的一個同
伴說道:『師父的法旨,第一要緊是治好這慧淨和尚之傷,那鐵頭人的鐵罩揭是不揭,卻不
人緊。』我一聽之下,心頭便即火起,說道:『尊師是誰?他的法旨管得了你,可管不了
我。』那人惡狠狠的道:『我師父的名頭說將出來,只必嚇破了你的膽。他老人家叫你快快
治好這胖和尚的傷,倘若遷廷時刻,誤了他老人家的事,叫你立時便見閻王。」
    「我初時聽他說話,心中極怒,聽到後來,只覺他口音不純,頗有些西域胡人的聲口,
細看他的相貌,也是鬈發深目,與我中華人氏大異,猛地裡想起一個人來,問道:『你可是
從星宿海來?』那人一聽立時臉上變色,道:『嘿,算你眼光厲害。不錯,我是從星宿海來
的。你既猜到了,快用心醫治吧!』我聽他果然自認是星宿老怪的疵子,尋思:「『師門深
仇,如何不報?』但裝作惶恐之態,問道:『久慕星宿海丁老仙法術通玄,弟子欽仰無已,
只是無緣拜見,不知他老人家也到了中原麼?』」
    包不同道:「呸,呸,呸!你說星宿老怪也好,星宿老魔也好,怎麼自甘墮落,稱他做
什麼『老仙』!可恥啊,可恥!」鄧百川道:「三弟薛先生是故意用言語式探,豈是真心稱
他為『老仙』?」這個我自然知道!若要試探,大可稱之為『老鬼』、『老妖』、『老
賊』,激得他的妖賊孫暴跳如雷,也是一樣的吐露真情。」
    薛慕華道:「包先生話也是有理。老夫不善作偽,口中稱他一句『老仙』,臉上卻不自
禁的露出了憤怒之色。那妖人甚是狡猾,一見之下,但即起疑,伸手向我脈門抓來,喝問:
「你查問我師父行蹤,有何用意?』我見事情敗露,對付星宿老怪的門下,可絲毫不能容
情,反手一指,便點了他的死穴。第二名妖人從懷中取出一柄喂毒匕首,向我插了過來。我
手中沒有兵刃,這妖人武功又著實了得,眼見危急,那鐵頭人忽地夾手奪了他的匕首,道:
『師父叫咱們求醫,不是叫咱們來殺人。』那妖人怒道:『十二師弟給他殺死了,你沒瞧見
麼?你……你……你竟敢袒護外人。』鐵頭人道:『你定要殺這位神醫,便由得你,可是這
胖和尚若不救治,性命難保。他不能指引路徑,找尋冰蠶,師父唯你是問。」
    「我乘著他們二人爭辯,便即取兵刃在手。那妖人見易殺我,又想鐵頭人之言也是理,
便道:『既是如此,你擒了這鬼醫生,去見師父去。』鐵頭人道:『很好。』一伸手,將匕
首插入那人胸口,將他殺死了。」
    眾人都是「啊」一聲甚是驚奇。包不同卻道:「那也沒什麼奇怪。這鐵頭人有求於你,
便即下手殺死的同門,向你買好。」
    薛慕歎了口氣,道:「一時之間,我也分不出他的真意所在,不知他由於我是他父親的
朋友,還是為了要向我挾恩市惠。我正待詢問,忽聽得遠處有下嘯聲,那鐵頭人臉一變,說
道:『我師父在催我回去了。薛伯父,最好你將這胖和尚治好了。師父心中一喜,或許不來
計較這殺徒之仇。』我說:『星宿老妖跟我仇深似海,凡是跟他沾上半點干係的,我決計不
治。你有本事,便殺了我。』那鐵頭人道『薛伯父,我決不會得罪你。』他還待有所陳說,
星宿老妖嘯聲又作,他便帶了胖和尚匆匆離去。」
    「星宿老賊既到中原,他兩名弟子死在這家中,遲是會找上門來。那鐵頭人就算替我隱
瞞,不瞞不了多久。是以我假裝身死,在棺中暗藏劇毒,盼望引他上鉤。我全家老幼則藏在
這地洞之中。剛好諸位來到舍下,在下的一個老僕,人雖忠心,卻是十分愚魯,竟誤認諸位
便是我所懼怕的對頭……」
    包不同說道:「啊哈,他當玄難大師是星宿老怪,我們這一夥人,都是星宿派的徒子徒
孫。包某和幾個同伴生得古怪,說是星宿派的妖魔,也還有幾分相似,可是玄難大師高雅慈
祥,道貌盎然,將他誤認為星宿老怪,不太也無禮麼?」眾人都笑了起來。
    薛慕華微笑道:「是啊,這件事當真刻打。也是事有湊巧,眼下正是我師兄弟八人每兩
年一次的聚會之期。那老僕眼見情勢緊迫,不等我的囑咐,便向諸同門報訊的流星火炮點了
起來。這流星火炮是我六師弟巧手所製,放上天空之後,光照數里,我同門八人,每人的流
星各有不同。此事可說有幸有不幸。幸運的是,函谷八友在危難之際得能相聚一堂,攜手抗
敵。但竟如此給星宿老怪一網打盡,也可說是不幸之極了。」
    包不同道:「星宿老怪本領就算厲害,出未必強得過少林僧玄難大師。再加上我們這許
多蝦兵蟹將,在旁吶喊肋威,拚命一戰,鹿死誰手,尚未可知。又何必如此……如此……如
此……」他說了三個「如此」,牙關格格相擊,身上寒毒發作,再也說不下去。李傀儡高聲
唱道:「我乃刺秦皇之荊軻是也。風蕭蕭兮身上寒,壯士發抖兮口難開!」
    突然間地下一條人影飛起,挺頭向他胸口撞去。李傀儡「啊喲」一聲,揮臂推開。那人
抓住了他,廝打起來,正是一陣風風波惡鄧百川忙道:「四弟,不可動粗抻手將風惡拉開。
    便在此時,一個細細的聲音又傳進山洞:「蘇星河的徒子徒孫,快快出來投降,或許還
能保提性命,再遲護片刻,可別怪我老人家不顧同門義氣了。」
    康廣陵怒道:「此人好不要臉,居然還說什麼同門義氣。」
    馮啊三向薛慕華道:「五哥,這個地洞,瞧那木紋石材,當建於三百多年之前,不知是
出於那一派巧匠之手?」薛慕華道:「這是我祖傳的產業,世代相傳,有這麼一個避難的處
所,何所建,卻是不知了。」
    康廣陵道:「好啊,你有這樣一烏龜洞兒,居然從來不露半句口風。」薛慕華臉有慚
色,道:「大哥諒鑒。這種窩洞並不是什麼光采物事,實是不值一提……」
    一言未畢,忽然間砰的一聲巨響,有如地震,洞中諸人都覺腳底地面搖動,站不穩。馮
啊三失色道:「不好!丁老怪用炸藥硬炸,轉眼便攻進來了!」
    康廣陵怒道:「卑鄙之極,無恥之尤。我們祖師爺和師父都擅於土木之學,機關變化,
乃是本門的看家本領。這星宿老怪不花心思破解機關,卻用炸藥蠻炸,如何還配稱是本門弟
子?」包不同冷冷的道:「他殺師父、傷師兄,難道你還認他是本門師叔麼?」康廣陵道:
「這個……」
    驀地裡轟的一聲大響,山洞中塵土飛揚,迷得各人都睜不開眼來。洞中閉不通風,這一
震之下,氣流激盪,人人耳鼓發痛。
    玄難道:「與其任他炸破地洞,攻將進來,還不如咱們出去。」鄧百川、化冶乾、包不
同、風波惡四人齊聲稱是。
    范百齡心想玄難是少林高僧,躲在地洞之中以避敵人,實是大損少林威名,反正生在此
一戰,終究是躲不過了,便道:「如此大夥兒一齊出去,跟這老怪一拼。」薛慕華道:「玄
難大師還袖手旁觀吧。」
    玄難道:「中原武林之事,少林派都要插手,各位恕罪。何況玄難痛師弟圓寂,起因於
中了星宿派弟子毒手,少林派跟星宿老怪並非無怨無仇。」
    馮阿三道:「大師仗義相助,我們師兄弟十分感激。咱們還是從原路出去,好教那老怪
大吃一驚。」眾人都點點頭稱是。
    馮阿三道:「薛五哥家眷和包風二位,都可留在此間,諒那老怪未必會來插索。」包不
同向他橫了一眼,道:「還你是留著較好。」馮阿三忙道:「在下決不敢小覷了兩位,只是
兩位身受重傷,再要出手,不大方便。」包不同道:「越傷得重,打起來越有勁。」范百齡
等都搖了搖頭均覺此人當真不可理喻。當下馮阿三扳動機括,快步搶了出去。
    軋軋之聲甫作,出三個火炮,砰砰砰三聲響,炸得白煙瀰漫。三聲炮響過去,石板移動
後露出的縫口已可過人,馮阿三又是三個火炮擲出,跟著便竄了去。
    漢阿三雙足尚未地,白煙中條一黑影從身旁搶出,衝入外面人叢中,叫道:「哪一個是
星宿老怪,姓風跟你會會。」正是一陣風風波惡。
    他見面前身穿葛衣漢子,喝道:「吃我一拳!」砰的一拳,已打在那人胸口。那人是星
宿派第九弟子身子一晃,風波惡第二拳又已擊中他肩頭。只聽得劈劈拍拍之聲不絕,風波出
手快極,幾乎每一拳每一掌都打在對方身上,只是他傷後無力,打不倒那星宿弟子。玄難、
鄧百川、康廣陵、薛華等都從洞中竄了上來。
    只見一個身形魁偉的老者站在西南角上,他身前左右,站著兩排高矮不等的漢子,那鐵
頭人赫然便在其中。康廣陵叫道:「丁老賊,你還沒死嗎?可還記得我麼?」
    那老者正是星宿老怪丁春秋,一眼之間,便已認清了對方諸人,手中羽扇揮了幾揮,說
道:』慕華賢侄,你如能將那胖胖的少林僧醫好,我可饒你不死,只是你須拜我為師,改投
我星宿門下。」他一心一意只是薛華治癒慧淨,帶他到崑崙山之顛去捕捉冰蠶。
    薛慕華聽他口氣,竟將當前諸人全放在眼裡,似乎各人的生死存亡,全可由他隨心所欲
的處置。他深知這師叔的厲害,心下著實害怕,說道:「丁老賊,這世上我只聽一個的話,
唯有他老人家叫我救誰,我便救誰。你要殺我,原是易如反掌。可是要治病人,你非去求那
位老家不可。」
    丁春秋冷冷的道:「你只聽蘇星河的話,是也不是?」
    薛慕華道:「只有禽獸不如的惡棍,才敢起欺師滅祖之心。」他此言一出,康廣陵、范
百齡、李傀儡等齊聲喝采。
    丁春秋道:「很好,很好,你們都是蘇星河的乖徒兒,可是蘇星河卻曾派人通知我,說
道已將你們八人逐出門牆,不再算是他門下的弟子。難道姓蘇的說話不算,仍是偷偷的留著
這師徒名份麼?」
    范百齡道:「一日為師,終身如父。師父確是將我們八人逐出了門牆。這些年來,我們
始終沒見到他老家一面,上門拜謁。,他老人家也是不見。可是我們敬愛師父之心,決不關
減了半分。姓丁的,我們八人所以變孤魂野鬼,無師門可依,全是受你這老賊所賜。」
    丁春秋微笑道:「些言甚是。蘇星河是怕我向你們施展辣手,將你們一個個殺了。他將
你逐出門牆,意在保全你們這幾條小命。他不捨得剌聾你耳朵,割了你們舌頭,對你們的情
誼可深得很哪,哼,婆婆媽媽,能成什麼大事?嘿嘿,很好,很好。你們自己說吧,到底星
河還算不算是你們師父?」
    康廣陵等聽他這麼說,均知若不棄卻「蘇星河之弟子」的名份,丁春秋立時便下殺手,
但師恩深重,豈可貪生怕死而背叛師門,八同門中除了石清露身受重傷,留在地洞中不出門
牆,但師徒之份,自是終身不變。」
    李傀儡突然大聲道:「我乃星宿老怪的母是也。我當年跟二郎神的哮天犬私通,生下你
這小畜生。我打斷你的狗腿!」他學著老婦人的口音,跟著汪汪汪三聲狗叫。
    康廣陵,包不同等盡皆縱聲狂笑。
    丁春秋怒不可遏,眼中陡然間發出異樣光芒,左手袍袖一拂,一點碧油油的磷火射向李
傀儡身上,當真比流星還快。李傀儡一腿已斷,一手掌著木棍行動不便,待要閃避,卻哪裡
來得及,嗤的一聲響,全身衣服著火。他急忙就地批滾,可是越滾火越旺。范百齡急從地下
抓起泥沙,往他身灑去。
    丁春秋袍袖中接連飛出點火星,分向康廣陵等五人射去,便只饒過了薛慕華一人。康廣
陵雙掌齊推,震開火星。玄難雙掌搖動,劈開了兩點火星。但馮阿三、范百齡二人卻已身上
著火。霎時之間,李傀儡等三人被燒得哇哇亂叫。
    丁春秋的眾弟子頌聲大起:「師父略施小枝,便燒得你們如烤豬一般,還不快快跪下投
降!」「師父有通天徹地之能,前無古人,後無來者,今日教你們中原豬狗們看看我星宿派
的手段。」「師父他老人家戰無不勝,攻無不克,上下古今的英雄好漢,無不望風披靡!」
    包不同大叫:「放屁!放屁!哎唷,我肉麻死了!丁老賊,你的臉皮真老!」
    包不同語聲未歇,兩點火星已向他疾射過來。鄧百川和公冶乾各出一掌,撞開了這兩點
火星,但兩人同時胸口如同中了巨錘之擊,兩聲悶哼,騰騰騰退出三步。原來丁春秋以極強
內力拂出火星,玄難內力與之相當,以掌力將火星撞開後不受損傷,鄧百川和公冶乾便抵受
不住。
    玄難欺到李傀儡身前,拍出一掌,掌力平平從他身上拂過,嗤的一聲響處,掌力將他衣
衫撕裂,扯下了一大片來,正在燒炙他的磷火,也即被掌風撲熄。
    一名星宿派弟子叫道:「這禿驢掌力還算不弱,及得上我師父的十分之一。」另一名弟
子道:「呸,只及我師父的百分之一!」
    玄難跟著反手拍出兩掌,又撲熄了范百齡與馮阿三身上磷為,其時鄧百川、公冶乾、康
廣陵等已縱身齊上向著星宿派眾弟子攻去。
    丁春秋一摸長鬚,說道:「少林高僧,果真功力非凡,老夫今日來領教領教。」說著邁
步而上,左掌輕飄飄的向玄難拍來。
    玄難素知丁老怪週身劇毒,又擅「化功大法,不敢稍有怠忽,猛地裡雙掌齊舞,立時向
丁春秋連續擊出一十八掌,這一十八掌連環而出,左掌尚未收轉,右掌已然擊出,快速無
倫,令丁春秋絕無使毒的絲毫餘暇。這少林派「快掌」果然威力極強,只逼得丁春秋不斷倒
退,玄難擊出了一十八掌,丁春摟便退了一十八步。玄難一十掌打完,雙腿鴛鴦連環,又迅
捷無比的踢出了古六腿,腿影飄飄,直瞧不清他踢出的到底是左腿還是右腿。丁春秋展動身
形,忽速閃避,這三十六腿堪堪避過,卻聽得拍拍兩聲,肩頭已中了兩拳,原來玄難踢到最
後兩腿時,同時揮拳擊出。丁春秋避過了腿踢,終於避不開拳打。丁春秋道:「好厲害!」
身子晃了兩晃。
    玄難只覺頭腦一陣眩暈,登時恍恍惚惚的若有所失。他情知不妙,丁春秋衣衫上喂有劇
毒,適才他兩拳,已中暗算,當即呼一口氣,體內真氣流轉,左手拳又向丁春秋打去。
    丁春秋揮右拳擋住他拳頭,跟著左拳猛力拍出。玄難中毒後轉身不靈,難以閃避,只得
挺右濱相抵。到此地步,已是高後比拚真力,玄難心下暗驚:「我決不能跟他比拚內力!」
但若拳上上不使內力,對方內力震來,立時便是臟腑碎裂,明知已著了道兒,卻不得不運內
力抵擋。這一運勁,但覺內力源源不絕的向外飛散,再也凝聚不起。
    不到一盞茶時他,丁春秋哈哈一笑,聳一聳肩,拍的一聲,玄難撲在地下,全身虛脫。
丁春摟打倒了玄難,四下環顧,只見公冶乾和范百齡二人倒在地下發抖,是中了游坦之的寒
毒掌,鄧百川、薛慕華等兀自與眾弟子惡鬥,星宿派門下,也有七人或死或傷。
    丁春秋一聲長笑,大袖飛舞,撲向鄧百川身後,和他對了一掌,回身一腳,將包不同踢
倒。鄧百川無奈,只得又出掌相迎,手掌中微微一涼,全身已軟綿綿的沒了力氣,眼中看出
來迷迷糊糊的儘是白霧。一名星弟子走過來伸臂一撞,鄧百川撲地倒了。
    頃刻之間,慕容氏手下的部屬,玄難所率領的少林諸僧康廣等函谷八友,被丁春秋的游
坦之二人分別打倒。游坦之本來僅有渾厚內力,武藝平庸之極,但經丁春秋指點數日,已學
會的七八招掌法,雖然已武功而論,與尋常武師仍差得甚遠,但以之了揮體內所蘊積的冰蠶
寒毒,卻已威力非凡。公冶乾等出掌打在他身上,一擊即中,但被他體內的寒毒反激,反而
受傷再被他加上一掌,那更是難以抵受。
    這時只餘下薛慕華一人未曾受傷,他衝擊數次,星宿諸弟子都含笑相避,並不還擊。
    丁春秋笑道:「薛賢侄,你武功比你的師兄弟高得多了,了不起!」
    薛慕華見同門師兄一一倒地,只有自己安然無恙,當然是丁春秋手下留情之故。他長歎
一聲,說道:「丁老賊,你那個胖和尚外傷易愈,內傷難治,已活不了幾天啦,你想逼我治
病救人,那是一百個休想!」
    丁春秋招招手道:「薛賢侄,你過來!」
    薛慕華道:「你要殺要殺,不論你說什麼,我總是不聽。」
    李傀儡叫道:「薛五哥大義凜然,你乃蘇武是也,留胡十九年,不辱漢節。」
    丁春秋微微一笑,走到薛華身前三步處立定,左掌輕輕擱在他肩頭,微笑問道:「薛賢
侄,你習練武功,已幾年了?」薛慕華道:「四十五年。」丁春秋道:「這四十五載寒暑之
功,可不容易哪。聽說你以醫術與人交換武學,各家各派的精妙招式,著實學得不少,是不
是?」薛慕華道:「我學這些招式,原意是想殺了你,可是……可是不論什麼精妙招式,遇
上你的邪術,全然無用……唉!」說著搖頭長歎。
    丁春秋道:「不然!雖然內力為根本,招數為枝葉,根本若固,枝葉自茂,但招數亦非
無用。你如投入我門下,我可傳你天下無雙的精妙內力,此後你縱橫中原,易如反掌。」
    薛慕華怒道:「我自有師父,要我薛慕華投入你門下,我還是一頭撞死了的好。」
    丁春秋微笑道:「真要一頭撞死,那也得有力氣才成啊。倘若你內力毀敗,走步路也
難,還說什麼一頭撞死?四十五年的苦功,嘿嘿,可惜,可惜。」
    薛慕華聽得額頭汗水涔涔而下,但覺他搭在自己肩頭的手微微發熱,晃然他只須心念略
動之間,化或大法使將出來,自己四十五載的勤修苦練之功,立即化為烏有,咬牙說道:
「你能狠心傷害自己父、師兄,再殺我們八人,又何足道哉?我四十五年苦功毀於一旦,當
然可惜,但性命也不在了,還談什麼苦功不苦功?」
    包不同喝采道:「這幾句話有骨氣。星宿派門下,怎能有如此英雄人物?」
    丁春秋道:「薛賢侄,我暫且不殺你,只問你八句話:『你醫那個胖和尚?』第一句你
回答不醫,我便殺了你大師兄康廣陵。第二句你回答不醫,我再殺你二師兄范百齡。你那會
種花的師妹躲哪裡去了?我終究找得到她。第六句你回答不醫,我去殺了你那個美貌師妹。
第七句殺你八師弟李傀儡。到第八句問你,仍是回答不醫,那你猜我便如何?」
    薛慕華聽他說出如慘酷的法子來,臉色灰白,顫聲道:「那時你再殺我,也沒什麼大不
了。反正我們八人一起死便是。」
    丁春秋微笑道:「我也不忙殺你,第八句問話你如回答:『不醫』,我要去殺一個自稱
為』聰辯先生』的蘇星河。」薛慕華大叫:「丁老賊,你膽敢去碰我師父一根毫選毛!」
    丁春秋微笑道:「為什麼不敢?星宿老仙行事,向來獨來獨往,今天說過的話,明天便
忘了,我雖答應過蘇星河,只須他從此不開口說話,我便不殺他。可是你惹惱了我,徒兒的
帳自然要算在師父頭上,我愛去殺他,天下又有誰管得了我?」
    薛慕華心中亂成一團,情知這老賊逼迫自己醫治慧淨,用意定然十分陰毒,自己如出手
施治,便是肋紂為虐,但如自己堅持不醫慧淨,七個師兄弟的性命固然不保,連師父聰辯先
生也必死在他的手下。他沉吟半晌,道:「好,我屈服於你,只是我醫好這胖和尚後,你可
不得再向這裡眾位朋友和我師父、師兄弟為難。」
    丁春秋大喜,忙道:「行,行!我答應饒他們的狗命便是。」
    鄧百川說道:「大丈夫今日誤中奸邪毒手,死則死耳,誰要你饒命?」他本來吐言聲苦
洪鐘,但此時真耗散,言語雖仍慷慨激昂,話聲卻不免有氣沒力了。包不同叫道:『薛慕
華,別上他的當,這狗賊自己剛才說過,他的話作不得數。」
    薛慕華道:「對,你說過的,『今天說過的話,明天但忘了。』」
    丁春秋道:「薛賢侄,我問你第一句話:『你醫不醫那脹胖和尚?』」說著右足虛伸,
足尖對準了康廣陵的太陽穴,顯然,只須薛慕華口中吐出「不醫」兩字,他右足踢出,立時
便殺了康廣陵。眾人心中怦怦亂跳,只叫得一個人大聲叫道:「不醫!」
    喝出「不醫」這兩字的,不是薛慕華,而是康廣陵。
    丁春秋冷笑道:「你想我就此一腳送了你性命,可也沒這麼容易。」轉頭向薛慕華,問
道:「你要不要假手於我,先殺了你大師哥?」
    薛慕華歎道:「罷了!罷了!我答應你醫治這個胖和尚便是。」
    康廣陵罵道:「薛老五,你便恁地沒出息。這丁老賊是我師門的大仇人,你怎地貪生怕
死,竟在他威逼之下屈服?」
    薛慕華道:「他殺了我們師兄弟八人,那也沒什麼大不了!可是你難道沒聽見他說,這
老賊還要去跟咱們師父為難?」
    一想到師父的安危,康廣陵等人都是無話可說。
    包不同道:「膽……」他本想罵「膽小鬼」,但只一個「膽」字出口,鄧百川便伸手過
去,按住了他口。包不同對這位大哥倒有五分敬畏,強忍怒氣,縮回了罵人的言語。
    薛慕華道:「姓丁的,我既屈從於你,替你醫治那胖和尚,你對我的眾位朋友可得客客
氣氣。」丁春秋道:「一切依你便是。」
    當下丁春秋命弟子將慧淨抬了過來。薛慕華問慧淨道:「你長年累月親近厲害毒物,以
致寒毒深入臟腑,那什麼毒物?」慧淨道:「是崑崙山的冰蠶。」薛慕華搖了頭,當下也不
多問,先給他施過針灸,再取兩粒大紅藥丸給他服下,然後替各人接骨的接骨,療傷的療
傷,直忙到大天亮,這才就緒,受傷的諸人分別躺在床上或是門板上休息。薛家的家人做了
面出來供眾人食用。
    丁春秋吃了兩碗麵,向薛慕華笑了笑,說道:「你算還識時務,沒在這面中下毒。」薛
慕華道:「說到用毒,天下末見得更勝似你的。我雖有此心,卻不敢班門弄斧。」
    丁春秋哈哈一笑,道:「你叫家人出去,給我雇十輛驢車來。」薛慕華道:「要十輛驢
車何用?」丁春秋雙眼上翻,冷冷道:「我的事,也用得著你管麼?薛神醫在這裡人緣想必
不差,要雇十輛驢車,不會是什麼難事。」薛慕華無奈,只得嗆咐家人出去僱車。
    到得午間,十輛驢車先後雇到。丁春秋道:「將車伕都殺了!」薛慕華大吃一驚,道:
「什麼?只見星宿派眾弟子手掌起處,拍拍拍幾聲響過,十名車伕已然屍橫就地。薛慕華怒
道:』丁老賊!這引起車伕什麼地方得罪你啦?你……你……竟下如此毒手?」
    丁春秋道:「星宿派要殺幾個人,難道還論什麼是非,講什麼道理?你們這些人,個個
給我走進大車裡去。一個也別留下!薛賢侄,你有什麼醫書藥材,隨身帶一些,我可要燒你
的屋了。」
    薛慕華又是大吃一驚,但想此人無惡不作,多說也是白饒,各種醫書他早已讀得爛熟,
不用再帶,但許多精心炮製聽丸膏丹卻是難得之物,當下口中咒罵不休,撿拾藥物。他收拾
未畢,星宿派諸的弟子已在屋後放起火來。
    少林僧中慧鏡、僧本來受了玄難之囑,要逃回寺去後訊,豈知丁春秋置嚴密,逃出不
遠,便都給抓了回來。少林寺玄難等七僧,姑蘇慕容莊上鄧百川等四人,函谷八人,十九人
中除了薛慕華一人週身無損之外,其餘的或被化去內力,或為丁春秋掌力所傷,或中游坦之
的冰蠶寒毒,或中星宿派弟子的劇毒個個動彈不得。再加上薛慕華的家人,數十人分別給塞
入十輛車之中。星宿派眾弟子有的做車伕,其餘的騎在旁押送,車上帷幕給拉下後用繩縛
緊,車中全無光亮,更看不到外面情景。
    玄難等中心都是存著同樣的疑團:「這老賊要帶我們到哪裡去?」人人均知若是出口詢
問,徒受星宿弟子之辱,決計得不到回答,只得各自心道:「暫且忍耐,到時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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