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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爵 | 2008-3-8 21:44:32

本篇最後由 nike 於 2017-9-1 13:28 編輯

第三十一章 輸贏成敗 又爭由人算
    車行轔轔,日夜不停。玄難、鄧百川、康廣陵等均是當世武林大豪,這時武功全失,成
為隨人擺佈的囚徒。眾人只約莫感到,一行人是向東南方行。
    如此走得八日,到第九日上,一早便上了山道。行到午間,地勢越來越高,終於大車再
也無法上去。星宿派眾弟子將玄難等叫出車來。步行半個多時辰,來到一地,見竹蔭森森,
景色清幽,山澗旁用巨竹搭著一個涼亭,構築精雅,極盡巧思,竹即是亭,亭即是竹,一眼
看去,竟分不出是竹林還是亭子。馮阿三大為讚佩,左右端相,驚疑不定。眾人剛在涼亭中
坐定,山道上四人快步奔來。當先二人是丁春秋的弟子,當是在車停之前便上去探山或是傳
訊的。後面跟著兩個身穿鄉農衣衫的青年漢子,走到丁春秋面前,躬身行禮,呈上一封書
信。丁春秋拆開一看,冷笑道:「很好,很好。你還沒死心,要再決生死,自當奉陪。」
    那青年漢子從懷中取出一個炮仗,打火點燃。砰的一聲,炮仗竄上了天空。尋常炮仗都
是「砰」的一聲響過,跟著在半空中「拍」的一聲,炸得粉碎,這炮仗飛到半空之後,卻拍
拍拍連響三下。馮阿三向康廣陵低聲道:「大哥,這是本門的製作。」不久山道上走下一隊
人來,共有三十餘人,都是鄉農打扮,手中各攜長形兵刃。到得近處,才見這些長物並非兵
刃,乃是竹槓。每兩根竹槓之間系有繩網,可供人乘坐。丁春秋冷笑道:「主人肅客,大家
不用客氣,便坐了上去罷。」當下玄難等一一坐上繩網。那些青年漢子兩個抬一個,健步如
飛,向山上奔去。丁春秋大袖飄飄,率先而行。他奔行並不急遽,但在這陡峭的山道上宛如
禦風飄浮,足不點地,頃刻間便沒入了前面竹林之中。鄧百川等中了他的化功大法,一直心
中憤懣,均覺誤為妖邪所傷,非戰之罪,這時見到他輕功如此精湛,那是取巧不來的真實本
領,不由得歎服,尋思:「他便不使妖邪功夫,我也不是他對手。」風波惡讚道:「這老妖
的輕功真是了得,佩服啊佩服!」他出口一讚,星宿群弟子登時競相稱頌,說得丁春秋的武
功當世固然無人可比,而且自古以來的武學大師,什麼達摩老祖等,也都大為不及,諂諛之
烈,眾人聞所未聞。包不同道:「眾位老兄,星宿派的功夫,確是勝過了任何門派,當真是
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眾弟子大喜。一人問道:「依你之見,我派最厲害的功夫是哪一
項?」包不同道:「豈止一項,至少也有三項。」眾弟子更加高興,齊問:「是哪三項?」
包不同道:「第一項是馬屁功。這一項功夫如不練精,只怕在貴門之中,活不上一天半日。
第二項是法螺功,若不將貴門的武功德行大加吹噓,不但師父瞧你不起,在同門之間也必大
受排擠,無法立足。這第三項功夫呢,那便是厚顏功了。若不是抹殺良心,厚顏無恥,又如
何練得成馬屁與法螺這兩大奇功。」他說了這番話,料想星宿派群弟子必定人人大怒,一齊
向他拳足交加,只是這幾句話猶似骨鯁在喉,不吐不快,豈知星宿派弟子聽了這番話後,一
個個默默點頭。一人道:「老兄聰明得緊,對本派的奇功倒也知之甚深。不過這馬屁、法
螺、厚顏三門神功,那也是很難修習的。尋常人於世俗之見沾染甚深,總覺得有些事是好
的,有些事是壞的。只要心中存了這種無聊的善惡之念、是非之分,要修習厚顏功便是事倍
功半,往往在要緊關頭,功虧一簣。」
    包不同本是出言譏刺,萬萬料想不到這些人安之若素,居之不疑,不由得大奇,笑道:
「貴派神功深奧無比,小子心存仰慕,還要請大仙再加開導。」
    那人聽包不同稱他為「大仙」,登時飄飄然起來,說道:「你不是本門中人,這些神功
的秘奧,自不能向你傳授。不過有些粗淺道理,跟你說說倒也不妨。最重要的秘訣,自然是
將師父奉若神明,他老人家便放一個屁……」包不同搶著答:「當然也是香的。更須大聲呼
吸,衷心讚頌……」那人道:「你這話大處甚是,小處略有缺陷,不是『大聲呼吸』,而是
『大聲吸,小聲呼』。」包不同道:「對對,大仙指點得是,倘若是大聲呼氣,不免似嫌師
父之屁……這個並不太香。」那人點頭道:「不錯,你天資很好,倘若投入本門,該有相當
造詣,只可惜誤入歧途,進了旁門左道的門下。本門的功夫雖然變化萬狀,但基本功訣,也
不繁複,只須牢記『抹殺良心』四字,大致也差不多了。」
    包不同連連點頭,道:「聞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在下對貴派心嚮往之,恨不得投入
貴派門下,不知大仙能加引薦麼?」那人微微一笑,道:「要投入本門,當真談何容易,那
許許多多艱難困苦的考驗,諒你也無法經受得起。」另一名弟子道:「這裡耳目眾多,不宜
與他多說。姓包的,你若真有投靠本門之心,當我師父心情大好之時,我可為你在師父面前
說幾句好話。本派廣收徒眾,我瞧你根骨倒也不差,若得師父大發慈悲,收你為徒,日後或
許能有些造就。」包不同一本正經的道:「多謝,多謝。大仙恩德,包某沒齒難忘。」鄧百
川、公冶乾等聽得包不同逗引星宿派弟子,不禁又是好氣,又是好笑,心想:「世上竟有如
此卑鄙無恥之人,以吹牛拍馬為榮,實是罕見罕聞。」
    說話之間,一行人已進了一個山谷。谷中都是松樹,山風過去,松聲若濤。在林間行了
里許,來到三間木屋之前。只見屋前的一株大樹之下,有二人相對而坐。左首一人身後站著
三人。丁春秋遠遠站在一旁,仰頭向天,神情甚是傲慢。一行人漸漸行近,包不同忽聽得身
後竹槓上的李傀儡喉間「咕」的一聲,似要說話,卻又強行忍住。包不同回頭望去,見他臉
色雪白,神情極是惶怖。包不同道:「你這扮的是什麼?是扮見了鬼的子都嗎?嚇成這個樣
子!」李傀儡不答,似乎全沒聽到他的說話。走到近處,見坐著的兩人之間有塊大石,上有
棋盤,兩人正在對弈。右首是個矮瘦的乾癟老頭兒,左首則是個青年公子。包不同認得那公
子便是段譽,心下老大沒味,尋思:「我對這小子向來甚是無禮,今日老子的倒黴樣兒卻給
他瞧了去,這小子定要出言譏嘲。」
    但見那棋盤雕在一塊大青石上,黑子、白子全是晶瑩發光,雙方各已下了百餘子。丁春
秋慢慢走近觀弈。那矮小老頭拈黑子下了一著,忽然雙眉一軒,似是看到了棋局中奇妙緊迫
的變化。段譽手中拈著一枚白子,沈吟未下,包不同叫道:「喂,姓段的小子,你已輸了,
這就跟包的難兄難弟,一塊兒認輸罷。」段譽身後三人回過頭來,怒目而視,正是朱丹臣等
三名護衛。突然之間,康廣陵、范百齡等函谷八友,一個個從繩網中掙紮起來,走到離那青
石棋盤丈許之處,一齊跪下。包不同吃了一驚,說道:「搗什麼鬼?」四字一說出口,立即
省悟,這個瘦小乾枯的老頭兒,便是聾啞老人「聰辯先生」,也即是康廣陵等函谷八友的師
父。但他是星宿老怪丁春秋的死對頭,強仇到來,怎麼仍好整以暇的與人下棋?而且對手又
不是什麼重要腳色,不過是個不會武功的書獃子而已?康廣陵道:「你老人家清健勝昔,咱
們八人歡喜無限。」函谷八友被聰辯先生蘇星河逐出了師門,不敢再以師徒相稱。范百齡
道:「少林派玄難大師瞧你老人家來啦。」蘇星河站起身來,向著眾人深深一揖,說道:
「玄難大師駕到,老朽蘇星河有失迎迓,罪甚,罪甚!」眼光向眾人一瞥,便又轉頭去瞧棋
局。眾人曾聽薛慕華說過他師父被迫裝聾作啞的緣由,此刻他居然開口說話,自是決意與丁
春秋一拚死活了。康廣陵、薛慕華等等都不自禁的向丁春秋瞧了瞧,既感興奮,亦復擔心。
玄難說道:「好說,好說!」見蘇星河如此重視這一盤棋,心想:「此人雜務過多,書畫琴
棋,無所不好,難怪武功要不及師弟。」萬籟無聲之中,段譽忽道:「好,便如此下!」說
著將一枚白子下在棋盤之上。蘇星河臉有喜色,點了點頭,意似嘉許,下了一著黑子,段譽
將十餘路棋子都已想通,跟著便下白子,蘇星河又下了一枚黑子,兩人下了十餘著,段譽籲
了口長氣,搖頭道:「老先生所擺的珍瓏深奧巧妙之極,晚生破解不來。」眼見蘇星河是贏
了,可是他臉上反現慘然之色,說道:「公子棋思精密,這十幾路棋已臻極高的境界,只是
未能再想深一步,可惜,可惜。唉,可惜,可惜!」他連說了四聲「可惜」,惋惜之情,確
是十分深摯。段譽將自己所下的十餘枚白子從棋盤上撿起,放入木盒。蘇星河也撿起了十餘
枚黑子。棋局上仍然留著原來的陣勢。
    段譽退在一旁,望著棋局怔怔出神:「這個珍瓏,便是當日我在無量山石洞中所見的。
這位聰辯先生,必與洞中的神仙姊姊有甚淵源,待會得便,須當悄悄地向他請問,可決計不
能讓別人聽見了。否則的話,大家都擁去瞧神仙姊姊,豈不褻瀆了她?」函谷八友中的二弟
子范百齡是個棋迷,遠遠望著那棋局,已知不是「師父」與這位青年公子對弈,而是「師
父」布了個「珍瓏」,這青年公子試行破解,卻破解不來。他跪在地下看不清楚,膝蓋便即
抬了起來,伸長了脖子,想看個明白。
    蘇星河道:「你們大夥都起來!百齡,這個『珍瓏』,牽涉異常重大,你過來好好的瞧
上一瞧,倘能破解得開,那是一件大大的妙事。」范百齡大喜,應道:「是!」站起身來,
走到棋盤之旁,凝神瞧去。鄧百川低聲問道:「二弟,什麼叫『珍瓏』?」公冶乾也低聲
道:「『珍瓏』即是圍棋的難題。那是一個人故意擺出來難人的,並不是兩人對弈出來的陣
勢,因此或生、或劫,往往極難推算。」尋常「珍瓏」少則十餘子,多者也不過四五十子,
但這一個卻有二百餘子,一盤棋已下得接近完局。公冶乾於此道所知有限,看了一會不懂,
也就不看了。范百齡精研圍棋數十年,實是此道高手,見這一局棋劫中有劫,既有共活,又
有長生,或反撲,或收氣,花五聚六,複雜無比。他登時精神一振,再看片時,忽覺頭暈腦
脹,只計算了右下角一塊小小白棋的死活,已覺胸口氣血翻湧。他定了定神,第二次再算,
發覺原先以為這塊白棋是死的,其實卻有可活之道,但要殺卻旁邊一塊黑棋,牽涉卻又極
多,再算得幾下,突然間眼前一團漆黑,喉頭一甜,噴出一大口鮮血。蘇星河冷冷的看著
他,說道:「這局棋原是極難,你天資有限,雖然棋力不弱,卻也多半解不開,何況又有丁
春秋這惡賊在旁施展邪術,迷人心魄,實在大是凶險,你到底要想下去呢,還是不想了?」
范百齡道:「生死有命,弟……我……我……決意盡心盡力。」蘇星河點點頭,道:「那你
慢慢想罷。」范百齡凝視棋局,身子搖搖晃晃,又噴了一大口鮮血。
    丁春秋冷笑道:「枉自送命,卻又何苦來?這老賊布下的機關,原是用來折磨、殺傷人
的,范百齡,你這叫做自投羅網。」蘇星河斜眼向他睨了一眼,道:「你稱師父做什麼?」
丁春秋道:「他是老賊,我便叫他老賊!」蘇星河道:「聾啞老人今日不聾不啞了,你想必
知道其中緣由。」丁春秋道:「妙極!你自毀誓言,是自己要尋死,須怪我不得。」
    蘇星河隨手提起身旁的一塊大石,放在玄難身畔,說道:「大師請坐。」玄難見這塊大
石無慮二百來斤,蘇星河這樣乾枯矮小的一個老頭兒,全身未必有八十斤重,但他舉重若
輕,毫不費力的將這塊巨石提了起來,功力實是了得,自己武功未失之時,要提這塊巨石當
然也是易事,但未必能如他這般輕描淡寫,行若無事,當下合十說道:「多謝!」坐在石
上。蘇星河又道:「這個珍瓏棋局,乃先師所制。先師當年窮三年心血,這才布成,深盼當
世棋道中的知心之士,予以破解。在下三十年來苦加鑽研,未能參解得透。」說到這裡,眼
光向玄難、段譽、范百齡等人一掃,說道:「玄難大師精通禪理,自知禪宗要旨,在於『頓
悟』。窮年累月的苦功,未必能及具有宿根慧心之人的一見即悟。棋道也是一般,才氣模溢
的八九歲小兒,棋枰上往往能勝一流高手。雖然在下參研不透,但天下才士甚眾,未必都破
解不得。先師當年留下了這個心願,倘若有人破解開了,完了先師這個心願,先師雖已不在
人世,泉下有知,也必定大感欣慰。」
    玄難心想:「這位聰辯先生的師父徒弟,倒均是一脈相傳,於琴棋書畫這些玩意兒,個
個都是入了魔,將畢生的聰明才智,浸注於這些不相干的事上,以致讓丁春秋在本門中橫行
無忌,無人能加禁制,實乃可歎。」
    只聽蘇星河道:「我這個師弟,」說著向丁春秋一指,說道:「當年背叛師門,害得先
師飲恨謝世,將我打得無法還手。在下本當一死殉師,但想起師父有個心願未了,倘若不覓
人破解,死後也難見師父之面,是以忍辱偷生,苟活至今。這些年來,在下遵守師弟之約,
不言不語,不但自己做了聾啞老人,連門下新收的弟子,也都強著他們做了聾子啞子。唉,
三十年來,一無所成,這個棋局,仍是無人能夠破解。這位段公子固然英俊瀟灑……」
    包不同插口道:「這位段公子未必英俊,瀟灑更是大大不見得,何況人品英俊瀟灑,跟
下棋有什麼干係,欠通啊欠通!」蘇星河道:「這中間大有干係,大有干係。」包不同道:
「你老先生的人品,嘿嘿,也不見得如何英俊瀟灑啊。」蘇星河向他凝視片刻,微微一笑。
包不同道:「你定說我包不同比你老先生更加的醜陋古怪……」蘇星河不再理他,續道:
「段公子所下的十餘著,也已極盡精妙,在下本來寄以極大期望,豈不知棋差一著,最後數
子終於還是輸了。」段譽臉有慚色,道:「在下資質愚魯,有負老丈雅愛,極是慚愧……」
一言未畢,猛聽得范百齡大叫一聲,口中鮮血狂噴,向後便倒。蘇星河左手微抬,嗤嗤嗤三
聲,三枚棋子彈出,打中了他胸中穴道,這才止了他噴血。
    眾人正錯愕間,忽聽得拍的一聲,半空中飛下白白的一粒東西,打在棋盤之上。蘇星河
一看,見到一小粒松樹的樹肉,剛是新從樹中挖出來的,正好落在「去」位的七九路上,那
是破解這「珍瓏」的關鍵所在。他一抬頭,只見左首五丈外的一棵松樹之後,露出淡黃色長
袍一角,顯是隱得有人。
    蘇星河又驚又喜,說道:「又到了一位高人,老朽不勝之喜。」正要以黑子相應,耳邊
突然間一聲輕響過去,一粒黑色小物從背後飛來,落在「去」位的八八路,正是蘇星河所要
落子之處。眾人「咦」的一聲,轉過頭去,竟一個人影也無。右首的松樹均不高大,樹上如
藏得有人,一眼便見,實不知這人躲在何處。蘇星河見這粒黑物是一小塊松樹皮,所落方位
極準,心下暗自駭異。那黑物剛下,左首松樹後又射出一粒白色樹肉,落在「去」位五六路
上。
    只聽得嗤的一聲響,一粒黑物盤旋上天,跟著直線落下,不偏不倚的跌在「去」位四五
路上。這黑子成螺旋形上升,發自何處,便難以探尋,這黑子彎彎曲曲的升上半空,落下來
仍有如此準頭,這份暗器功夫,實足驚人。旁觀眾人心下欽佩,齊聲喝采。采聲未歇,只聽
得松樹枝葉間傳出一個清朗的聲音:「慕容公子,你來破解珍瓏,小僧代應兩著,勿怪冒
昧。」枝葉微動,清風颯然,棋局旁已多了一名僧人。這和尚身穿灰布僧袍,神光瑩然,寶
相莊嚴,臉上微微含笑。
    段譽吃了一驚,心道:「鳩摩智這魔頭又來了!」又想:「難道剛才那白子是慕容公子
所發?這位慕容公子,今日我終於要見到了?」只見鳩摩智雙手合十,向蘇星河、丁春秋和
玄難各行一禮,說道:「小僧途中得見聰辯先生棋會邀帖,不自量力,前來會見天下高
人。」又道:「慕容公子,這也就現身罷!」但聽得笑聲清朗,一株松樹後轉了兩個人出
來。段譽登時眼前一黑,耳中作響,嘴裡發苦,全身生熱。這人娉娉婷婷,緩步而來,正是
他朝思暮想、無時或忘的王語嫣。她滿臉傾慕愛戀之情,癡癡的瞧著她身旁一個青年公子。
段譽順著她目光看去,但見那人二十七八歲年紀,身穿淡黃輕衫,腰懸長劍,飄然而來,面
目俊美,瀟灑閑雅。段譽一見之下,身上冷了半截,眼圈一紅,險些便要流下淚來,心道:
「人道慕容公子是人中龍鳳,果然名不虛傳。王姑娘對他如此傾慕,也真難怪。唉,我一生
一世,命中是注定要受苦受難了。」他心下自怨自艾,自歎自傷,不願抬頭去看王語嫣的神
色,但終於忍不住又偷偷瞧了她一眼。只見她容光煥發,似乎全身都要笑了出來,自相識以
來,從未見過她如此歡喜。兩人已走近身來,但王語嫣對段譽視而不見,竟沒向他招呼。段
譽又道:「她心中從來沒有我這個人在,從前就算跟我在一起,心中也只有她表哥。」
    鄧百川、公冶乾、包不同、風波惡四人早搶著迎上。公冶乾向慕容復低聲稟告蘇星河、
丁春秋、玄難等三方人眾的來歷。包不同道:「這姓段的是個書獃子,不會武功,剛才已下
過棋,敗下了陣來。」慕容復和眾人一一行禮廝見,言語謙和,著意結納。「姑蘇慕容」名
震天下,眾人都想不到竟是這麼一個俊雅清貴的公子哥兒,當下互道仰慕,連丁春秋也說了
幾句客氣話。慕容復最後才和段譽相見,話道:「段兄,你好。」段譽神色慘然,搖頭道:
「你才好了,我……我一點兒也不好。」王語嫣「啊」的一聲,道:「段公子,你也在這
裡。」段譽道:「是,我……我……」慕容復向他瞪了幾眼,不再理睬,走到棋局之旁,拈
起白子,下在棋局之中。鳩摩智微微一笑,說道:「慕容公子,你武功雖強,這弈道只怕也
是平常。」說著下了一枚黑子。慕容復道:「未必便輸於你。」說著下了一枚白子。鳩摩智
應了一著。慕容復對這局棋凝思已久,自信已想出了解法。可是鳩摩智這一著卻大出他意料
之外,本來籌劃好的全盤計謀盡數落空,須得從頭想起,過了良久,才又下一子。鳩摩智運
思極快,跟著便下。兩人一快一慢,下了二十餘子,鳩摩智突然哈哈大笑,說道:「慕容公
子,咱們一拍兩散!」慕容復怒道:「你這麼瞎搗亂!那麼你來解解看。」鳩摩智笑道:
「這個棋局,原本世人無人能解,乃是用來作弄人的。小僧有自知之明,不想多耗心血於無
益之事。慕容公子,你連我在邊角上的糾纏也擺脫不了,還想逐鹿中原麼?」慕容復心頭一
震,一時之間百感交集,反來覆去只是想著他那兩句話:「你連我在邊角上的糾纏也擺脫不
了,還想逐鹿中原麼?」眼前漸漸模糊,棋局上的白子黑子似乎都化作了將官士卒,東一團
人馬,西一塊陣營,你圍住我,我圍住你,互相糾纏不清的廝殺。慕容複眼睜睜見到,己方
白旗白甲的兵馬被黑旗黑甲的敵人圍住了,左衝右突,始終殺不出重圍,心中越來越是焦
急:「我慕容氏天命已盡,一切枉費心機。我一生盡心竭力,終究化作一場春夢!時也命
也,夫復何言?」突然間大叫一聲,拔劍便往頸中刎去。
    當慕容復呆立不語,神色不定之際,王語嫣和段譽、鄧百川、公冶乾等都目不轉睛的凝
視著他。慕容復居然會忽地拔劍自刎,這一著誰都料想不到,鄧百川等一齊搶上解救,但功
力已失,終是慢了一步。
    段譽食指點出,叫道:「不可如此!」只聽得「嗤」的一聲,慕容復手中長劍一晃,當
的一聲,掉在地下。鳩摩智笑道:「段公子,好一招六脈神劍!」慕容復長劍脫手,一驚之
下,才從幻境中醒了過來。王語嫣拉著他手,連連搖晃,叫道:「表哥!解不開棋局,又打
什麼緊?你何苦自尋短見?」說著淚珠從面頰上滾了下來。慕容復茫然道:「我怎麼了?」
王語嫣道:「幸虧段公子打落了你手中長劍,否則……否則……」公冶乾勸道:「公子,這
棋局迷人心魄,看來其中含有幻術,公子不必再耗費心思。」慕容復轉頭向著段譽,道:
「閣下適才這一招,當真是六脈神劍的劍招麼?可惜我沒瞧見,閣下能否再試一招,俾在下
得以一開眼界。」段譽向鳩摩智瞧了瞧,生怕他見到自己使了一招「六脈神劍」之後,又來
捉拿自己,這路劍法時靈時不靈,惡和尚倘若出手,那可難以抵擋,心中害怕,向左跨了三
步,與鳩摩智離得遠遠地,中間有朱丹臣等三人相隔,這才答道:「我……我心急之下,一
時碰巧,要再試一招,這就難了。你剛才當真沒瞧見?」慕容復臉有慚色,道:「在下一時
之間心神迷糊,竟似著魔中邪一般。」包不同大叫一聲,道:「是了,定是星宿老怪在旁施
展邪法,公子,千萬小心!」慕容復向丁春秋橫了一眼,向段譽道:「在下誤中邪術,多蒙
救援,感激不盡。段兄身負『六脈神劍』絕技,可是大理段家的嗎?」忽聽得遠處一個聲音
悠悠忽忽的飄來:「哪一個大理段家的人在此?是段正淳嗎?」正是「惡貫滿盈」段延慶的
聲音。朱丹臣等立時變色。只聽得一個金屬相擦般的聲音叫道:「我們老大,才是正牌大理
段氏,其餘都是冒牌貨。」段譽微微一笑,心道:「我徒兒也來啦。」
    南海鱷神的叫聲甫歇,山下快步上來一人,身法奇快,正是雲中鶴,叫道:「天下四大
惡人拜訪聰辯先生,謹赴棋會之約。」蘇星河道:「歡迎之至。」這四字剛出口,雲中鶴已
飄行到了眾人身前。過了一會,段延慶、葉二娘、南海鱷神三人並肩而至。南海鱷神大聲
道:「我們老大見到請帖,很是歡喜,別的事情都擱下了,趕著來下棋,他武功天下無敵,
比我岳老二還要厲害。哪一個不服,這就上來跟他下三招棋。你們要單打獨鬥呢,還是大夥
兒齊上?怎地還不亮兵刃?」葉二娘道:「老三,別胡說八道!下棋又不是動武打架,亮什
麼兵刃?」南海鱷神道:「你才胡說八道,不動武打架,老大巴巴的趕來幹什麼?」
    段延慶目不轉睛的瞧著棋局,凝神思索,過了良久良久,左手鐵杖伸到棋盒中一點,杖
頭便如有吸力一般,吸住一枚白子,放在棋局之上。玄難讚道:「大理段氏武功獨步天南,
真乃名下無虛。」段譽見過段延慶當日與黃眉僧弈棋的情景,知他不但內力深厚,棋力也是
甚高,只怕這個「珍瓏」給他破解了開來,也未可知。朱丹臣在他耳畔悄聲道:「公子,咱
們走罷!可別失了良機。」但段譽一來想看段延慶如何解此難局,二來好容易見到王語嫣,
便是天塌下來也不肯捨她而去,當下只「唔,唔」數聲,反而向棋局走近了幾步。
    蘇星河對這局棋的千變萬化,每一著都早已瞭然於胸,當即應了一著黑棋。段延慶想了
一想,下了一子。蘇星河道:「閣下這一著極是高明,且看能否破關,打開一條出路。」下
了一子黑棋,封住去路。段延慶又下了一子。那少林僧虛竹忽道:「這一著只怕不行!」他
適才見慕容復下過這一著,此後接續下去,終至拔劍自刎。他生怕段延慶重蹈覆轍,心下不
忍,於是出言提醒。
    南海鱷神大怒,叫道:「憑你這小和尚,也配來說我老大行不行!」一把抓住他的背
心,提了過去。段譽道:「好徒兒,別傷了這位小師父!」南海鱷神到來之時,早就見到段
譽,心中一直尷尬,最好是段譽不言不語,哪知他還是叫了出來,氣憤憤的道:「不傷便不
傷,打什麼緊!」將虛竹放在地下。眾人見這個如此橫蠻凶狠的南海鱷神居然聽段譽的話,
對他以「徒兒」相稱也不反口,都感奇怪。只有朱丹臣等人明白其中原委,心下暗暗好笑。
    虛竹坐在地下,心下轉念:「我師父常說,佛祖傳下的修證法門是戒、定、慧三學。
《楞嚴經》雲:『攝心為戒,因戒生定,因定發慧。』我等鈍根之人,難以攝心為戒,因此
達摩祖師傳下了方便法門,教我們由學武而攝心,也可由弈棋而攝心。學武講究勝敗,下棋
也講究勝敗,恰和禪定之理相反,因此不論學武下棋,均須無勝敗心。唸經、吃飯、行路之
時,無勝敗心極易,比武、下棋之時無勝敗心極難。倘若在比武、下棋之時能無勝敗心,那
便近道了。《法句經》有雲:『勝者生怨,負則自鄙。去勝負心,無諍自安。』我武功不
佳,棋術低劣,和師兄弟們比武、下棋之時,一向勝少敗多,師父反而讚我能不嗔不怨,勝
敗心甚輕。怎地今日我見這位段施主下了一著錯棋,便擔心他落敗,出言指點?何況以我的
棋術,又怎能指點旁人?他這著棋雖與慕容公子的相同,此後便多半不同了,我自己不解,
反而說『只怕不行』,豈不是大有貢高自慢之心?」段延慶下一子,想一會,一子一子,越
想越久,下到二十餘子時,日已偏西,玄難忽道:「段施主,你起初十著走的是正著,第十
一著起,走入了旁門,越走越偏,再也難以挽救了。」段延慶臉上肌肉僵硬,木無表情,喉
頭的聲音說道:「你少林派是名門正宗,依你正道,卻又如何解法?」玄難歎了口氣,道:
「這棋局似正非正,似邪非邪,用正道是解不開的,但若純走偏鋒,卻也不行!」
    段延慶左手鐵杖停在半空,微微發顫,始終點不下去,過了良久,說道:「前無去路,
後有追兵,正也不是,邪也不是,那可難也!」他家傳武功本來是大理段氏正宗,但後來入
了邪道,玄難這幾句話,觸動了他心境,竟如慕容公子一般,漸漸入了魔道。這個珍瓏變幻
百端,因人而施,愛財者因貪失誤,易怒者由憤壞事。段譽之敗,在於愛心太重,不肯棄
子;慕容復之失,由於執著權勢,勇於棄子,卻說什麼也不肯失勢。段延慶生平第一恨事,
乃是殘廢之後,不得不拋開本門正宗武功,改習旁門左道的邪術,一到全神貫注之時,外魔
入侵,竟爾心神蕩漾,難以自制。丁春秋笑咪咪的道:「是啊!一個人由正入邪易,改邪歸
正難,你這一生啊,注定是毀了,毀了,毀了!唉,可惜,一失足成千古恨,再想回首,那
也是不能了!」說話之中,充滿了憐惜之情。玄難等高手卻都知道這星宿老怪不懷好意,乘
火打劫,要引得段延慶走火入魔,除去一個厲害的對頭。果然段延慶呆呆不動,淒然說道:
「我以大理國皇子之尊,今日落魄江湖,淪落到這步田地,實在愧對列祖列宗。」丁春秋
道:「你死在九泉之下,也是無顏去見段氏的先人,倘若自知羞愧,不如圖個自盡,也算是
英雄好漢的行徑,唉,唉!不如自盡了罷,不如自盡了罷!」話聲柔和動聽,一旁功力較淺
之人,已自聽得迷迷糊糊的昏昏欲睡。段延慶跟著自言自語:「唉,不如自盡了罷!」提起
鐵杖,慢慢向自己胸口點去。但他究竟修為甚深,隱隱知道不對,內心深處似有個聲音在
說:「不對,不對,這一點下去,那就糟糕了!」但左手鐵杖仍是一寸寸的向自己胸口點了
下去。他當年失國流亡、身受重傷之餘,也曾生過自盡的念頭,只因一個特異機緣,方得重
行振作,此刻自制之力減弱,隱伏在心底的自盡念頭又冒了上來。
    周圍的諸大高手之中,玄難慈悲為懷,有心出言驚醒,但這聲「當頭棒喝」,須得功力
與段延慶相當,方起振聾發聵之效,否則非但無益,反生禍害,心下暗暗焦急,卻是束手無
策。蘇星河格於師父當年立下的規矩,不能相救。慕容復知道段延慶不是好人,他如走火而
死,除去天下一害,那是最好不過。鳩摩智幸災樂禍,笑吟吟的袖手旁觀。段譽和遊坦之功
力均甚深厚,卻全不明白段延慶此舉是什麼意思。王語嫣於各門各派的武學雖所知極多,但
丁春秋以心力誘引的邪派功夫並非武學,她是一竅不通了。葉二娘以段延慶一直壓在她的頭
上,平時頤指氣使,甚為無禮,積忿已久,心想他要自盡,卻也不必相救。鄧百川、康廣陵
等不但功力全失,且也不願混入星宿老怪與「第一惡人」的比拚。這中間只有南海鱷神一人
最是焦急,眼見段延慶的杖頭離他胸口已不過數寸,再延擱片刻,立時便點了自己死穴,當
下順手抓起虛竹,叫道:「老大,接住了這和尚!」說著便向段延慶擲了過去。丁春秋拍出
一掌,道:「去罷!別來攪局!」南海鱷神這一擲之力極是雄渾,虛竹身帶勁風,向前疾
飛,但被丁春秋軟軟的一掌,虛竹的身子又飛了回去,直撞向南海鱷神。南海鱷神雙手接
住,想再向段延慶擲去,不料丁春秋的掌力之中,蘊蓄著三股後勁,南海鱷神突然雙目圓
睜,騰騰騰退出三步,正待立定,第二股後勁又到。他雙膝一軟,坐倒在地,只道再也沒事
了,哪知還有第三股後勁襲來。他身不由主倒翻了一個觔斗,雙手兀自抓著虛竹,將他在身
下一壓,又翻了過來。他料想丁老怪這一掌更有第四股後勁,忙將虛竹的身子往前一推,以
便擋架。
    但是第四股後勁卻沒有了,南海鱷神睜眼罵道:「你奶奶個雄!」將虛竹放在地下。
    丁春秋發了這一掌,心力稍弛,段延慶的鐵杖停在半空,不再移動。丁春秋道:「來不
及了,來不及了,段延慶,我勸你還是自盡了罷,還是自盡了罷!」段延慶歎道:「是啊,
活在世上,還有什麼意思?還是自盡了罷!」說話之間,杖頭離著胸口衣衫又近了兩寸。虛
竹慈悲之心大動,心知要解段延慶的魔障,須從棋局入手,只是棋藝低淺,要說解開這局復
雜無比的棋中難題,當真是想也不敢想,眼見段延慶雙目呆呆的凝視棋局,危機生於頃刻,
突然間靈機一動:「我解不開棋局,但搗亂一番,卻是容易,只須他心神一分,便有救了。
既無棋局,何來勝敗?」便道:「我來解這棋局。」快步走上前去,從棋盒中取過一枚白
子,閉了眼睛,隨手放在棋局之上。
    他雙眼還沒睜開,只聽得蘇星河怒聲斥道:「胡鬧,胡鬧,你自填一氣,自己殺死一塊
白棋,哪有這等下棋的法子?」虛竹睜眼一看,不禁滿臉通紅。
    原來自己閉著眼睛瞎放一子,竟放在一塊已被黑棋圍得密不通風的白棋之中。這大塊白
棋本來尚有一氣,雖然黑棋隨時可將之吃淨,但只要對方一時無暇去吃,總還有一線生機,
苦苦掙紮,全憑於此。現下他自己將自己的白棋吃了,棋道之中,從無這等自殺的行徑。這
白棋一死,白方眼看是全軍覆沒了。
    鳩摩智、慕容復、段譽等人見了,都不禁哈哈大笑。玄難搖頭莞爾。范百齡雖在衰疲之
余,也忍不住道:「那不是開玩笑嗎?」蘇星河道:「先師遺命,此局不論何人,均可入
局。小師父這一著雖然異想天開,總也是入局的一著。」將虛竹自己擠死了的一塊白棋從棋
盤上取了下來,跟著下了一枚黑子。段延慶大叫一聲,從幻境中醒覺,眼望丁春秋,心道:
「星宿老怪,你乘人之危,暗施毒手,咱們可不能善罷甘休。」丁春秋向虛竹瞧了一眼,目
中滿含怨毒之意,罵道:「小賊禿!」段延慶看了棋局中的變化,已知適才死裡逃生,乃是
出於虛竹的救援,心下好生感激,情知丁春秋挾嫌報復,立即便要向虛竹下手,尋思:「少
林高僧玄難在此,諒星宿老怪也不能為難他的徒子徒孫,但若玄難老朽昏庸,回護不周,我
自不能讓小和尚為我而死。」
    蘇星河向虛竹道:「小師父,你殺了自己一塊棋子,黑棋再逼緊一步,你如何應法?」
    虛竹賠笑道:「小僧棋藝低劣,胡亂下子,志在救人。這盤棋小僧是不會下的,請老前
輩原諒。」
    蘇星河臉色一沈,厲聲道:「先師布下此局,恭請天下高手破解。倘若破解不得,那是
無妨,若有後殃,也是咎由自取。但如有人前來搗亂棋局,瀆褻了先師畢生的心血,縱然人
多勢眾,嘿嘿,老夫雖然又聾又啞,卻也要誓死周旋到底。」他叫做「聾啞老人」,其實既
不聾,又不啞,此刻早已張耳聽聲,開口說話,竟然仍自稱「又聾又啞」,只是他說話時須
髯戟張,神情極是兇猛,誰也不敢笑話於他。
    虛竹合十深深行禮,說道:「老前輩……」蘇星河大聲喝道:「下棋便下棋,多說更有
何用?我師父是給你胡亂消遣的麼?」說著右手一揮,拍出一掌,砰的一聲巨響,眼前塵土
飛揚,虛竹身前立時現出一個大坑。這一掌之力猛惡無比,倘若掌力推前尺許,虛竹早已筋
折骨斷,死於非命了。虛竹嚇得心中怦怦亂跳,舉眼向玄難瞧去,盼望師伯祖出頭,救他脫
此困境。玄難棋藝不高,武功又已全失,更有什麼法子好想?當此情勢,只有硬起頭皮,正
要向蘇星河求情,忽見虛竹伸手入盒,取過一枚白子,下在棋盤之上。所下之處,卻是提去
白子後現出的空位。這一步棋,竟然大有道理。這三十年來,蘇星河於這局棋的千百種變
化,均已拆解得爛熟於胸,對方不論如何下子,都不能逾越他已拆解過的範圍。但虛竹一上
來便閉了眼亂下一子,以致自己殺了一大塊白子,大違根本棋理,任何稍懂弈理之人,都決
不會去下這一著。那等如是提劍自刎、橫刀自殺。豈知他閉目落子而殺了自己一大塊白棋
後,局面頓呈開朗,黑棋雖然大佔優勢,白棋卻已有迴旋的餘地,不再像以前這般縛手縛
腳,顧此失彼。這個新局面,蘇星河是做夢也沒想到過的,他一怔之下,思索良久,方應了
一著黑棋。原來虛竹適才見蘇星河擊掌威嚇,師伯祖又不出言替自己解圍,正自彷徨失措之
際,忽然一個細細的聲音鑽入耳中:「下『平』位三九路!」虛竹也不理會此言是何人指
教,更不想此著是對是錯,拿起白子,依言便下在「平」位三九路上。待蘇星河應了黑棋
後,那聲音又鑽入虛竹耳中:「『平』位二八路。」虛竹再將一枚白棋下在「平」位二八路
上。他此子一落,只聽得鳩摩智、慕容復、段譽等人都「咦」的一聲叫了出來。虛竹抬頭起
來,只見許多人臉上都有欽佩訝異之色,顯然自己這一著大是精妙,又見蘇星河臉上神色又
是歡喜讚歎,又是焦躁憂慮,兩條長長的眉毛不住上下掀動。虛竹心下起疑:「他為什麼忽
然高興?難道我這一著下錯了麼?」但隨即轉念:「管他下對下錯,只要我和他應對到十著
以上,顯得我下棋也有若干分寸,不是胡亂攪局,侮辱他的先師,他就不會見怪了。」待蘇
星河應了黑子後,依著暗中相助之人的指示,又下一著白子。他一面下棋,一面留神察看,
是否師伯祖在暗加指示,但看玄難神情焦急,卻是不像,何況他始終沒有開口。鑽入他耳中
的聲音,顯然是「傳音入密」的上乘內功,說話者以深厚內力,將說話送入他一人的耳中,
旁人即是靠在他的身邊,亦無法聽聞,但不管話聲如何輕,話總是要說的。虛竹偷眼察看各
人口唇,竟沒一個在動,可是那「下『去』位五六路,食黑棋三子!」的聲音,卻清清楚楚
的傳入了他耳中。虛竹依言而下,尋思:「教我的除了師伯祖外,再沒第二人。其餘那些人
和我非親非故,如何肯來教我?這些高手之中,也只有師伯祖沒下過棋,其餘的都試過而失
敗了。師伯祖神功非凡,居然能不動口唇而傳音入密,我不知幾時才能修得到這個地步。」
他哪知教他下棋的,卻是那個天下第一大惡人「惡貫滿盈」段延慶。適才段延慶沈迷棋局之
際,被丁春秋乘火打劫,險些兒走火入魔,自殺身亡,幸得虛竹搗亂棋局,才救了他一命。
他見蘇星河對虛竹厲聲相責,大有殺害之意,當即出言指點,意在替虛竹解圍,令他能敷衍
數著而退。他善於腹語之術,說話可以不動口唇,再以深厚內功傳音入密,身旁雖有好幾位
一等一的高手,竟然誰也沒瞧出其中機關。可是數著一下之後,局面竟起了大大變化,段延
慶才知這個「珍瓏」的秘奧,正是要白棋先擠死了自己一大塊,以後的妙著方能源源而生。
棋中固有「反撲」、「倒脫靴」之法,自己故意送死,讓對方吃去數子,然後取得勝勢,但
送死者最多也不過八九子,決無一口氣奉送數十子之理,這等「擠死自己」的著法,實乃圍
棋中千古未有之奇變,任你是如何超妙入神的高手,也決不會想到這一條路上去。任何人所
想的,總是如何脫困求生,從來沒人故意往死路上去想。若不是虛竹閉上眼睛、隨手瞎擺而
下出這著大笨棋來,只怕再過一千年,這個「珍瓏」也沒人能解得開。
    段延慶的棋術本來極為高明,當日在大理與黃眉僧對弈,殺得黃眉僧無法招架,這時棋
局中取出一大塊白棋後再下,天地一寬,既不必顧念這大塊白棋的死活,更不再有自己白棋
處處掣肘,反而騰挪自如,不如以前這般進退維谷了。鳩摩智、慕容復等不知段延慶在暗中
指點,但見虛竹妙著紛呈,接連吃了兩小塊黑子,忍不住喝采。玄難喃喃自語:「這局棋本
來糾纏於得失勝敗之中,以致無可破解,虛竹這一著不著意於生死,更不著意於勝敗,反而
勘破了生死,得到解脫……」他隱隱似有所悟,卻又捉摸不定,自知一生耽於武學,於禪定
功夫大有欠缺,忽想:「聾啞先生與函谷八友專鶩雜學,以致武功不如丁春秋,我先前還笑
他們走入了歧路。可是我畢生專練武功,不勤參禪,不急了生死,豈不是更加走上了歧
路?」想到此節,霎時之間全身大汗淋漓。段譽初時還關注棋局,到得後來,一雙眼睛又只
放在王語嫣身上,他越看越是神傷,但見王語嫣的眼光,始終沒須臾離開過慕容復。段譽心
中只說:「我走了罷,我走了罷!再耽下去,只有多歷苦楚,說不定當場便要吐血。」但要
他自行離開王語嫣,卻又如何能夠?他尋思:「等王姑娘回過頭來,我便跟她說:『王姑
娘,恭喜你已和表哥相會,我今日得多見你一面,實是有緣。我這可要走了!』她如果說:
『好,你走罷!』那我只好走了。但如果她說:『不用忙,我還有話跟你說。』那麼我便等
著,瞧她有什麼話吩咐。」
    其實,段譽明知王語嫣不會回頭來瞧他一眼,更不會說「不用忙,我還有話跟你說。」
突然之間,王語嫣後腦的柔髮微微一動。段譽一顆心怦怦而跳:「她回頭過來了!」卻聽得
她輕輕歎了口氣,低聲叫道:「表哥!」
    慕容復凝視棋局,見白棋已佔上風,正在著著進迫,心想:「這幾步棋我也想得出來。
萬事起頭難,便是第一著怪棋,無論如何想不出。」王語嫣低聲叫喚,他竟沒聽見。王語嫣
又是輕輕歎息,慢慢的轉過頭來。
    段譽心中大跳:「她轉過頭來了!她轉過頭來了!」王語嫣一張俏麗的臉龐果然轉了過
來。段譽看到她臉上帶著一絲淡淡的憂鬱,眼神中更有幽怨之色,尋思:「自從她與慕容復
公子並肩而來,神色間始終歡喜無限,怎地忽然不高興起來?難道……難道為了心中對我也
有一點兒牽掛嗎?」只見她眼光更向右轉,和他的眼光相接,段譽向前踏了一步,想說:
「王姑娘,你有什麼話說?」但王語嫣的眼光緩緩移了開去,向著遠處凝望了一會,又轉向
慕容復。段譽一顆心更向下低沈,說不盡的苦澀:「她不是不瞧我,可比不瞧我更差上十
倍。她眼光對住了我,然而是視而不見。她眼中見到了我,我的影子卻沒進入她的心中。她
只是在凝思她表哥的事,哪裡有半分將我段譽放在心上。唉,不如走了罷,不如走了罷!」
那邊虛竹聽從段延慶的指點落子,眼見黑棋不論如何應法,都要被白棋吃去一塊,但如黑棋
放開一條生路,那麼白棋就此衝出重圍,那時別有天地,再也奈何它不得了。蘇星河凝思半
晌,笑吟吟的應了一著黑棋。段延慶傳音道:「下『上』位七八路!」虛竹依言下子,他對
弈道雖所知甚少,但也知此著一下,便解破了這個珍瓏棋局,拍手笑道:「好像是成了
罷?」蘇星河滿臉笑容,拱手道:「小神僧天賦英才,可喜可賀。」虛竹忙還禮道:「不
敢,不敢,這個不是我……」他正要說出這是受了師伯祖的指點,那「傳音入密」聲音道:
「此中秘密,千萬不可揭穿。險境未脫,更須加倍的小心在意。」虛竹只道是玄難再加指
示,便垂首道:「是,是!」蘇星河站起身來,說道:「先師布下此局,數十年來無人能
解,小神僧解開這個珍瓏,在下感激不盡。」虛竹不明其中緣由,只得謙虛道:「我這是誤
打誤撞,全憑長輩見愛,老先生過獎,實在愧不敢當。」
    蘇星河走到那三間木屋之前,伸手肅客,道:「小神僧,請進!」虛竹見這三間木屋建
構得好生奇怪,竟沒門戶,不知如何進去,更不知進去作甚,一時呆在當地,沒了主意。只
聽得那聲音又道:「棋局上衝開一條出路,乃是硬戰苦鬥而致。木屋無門,你也用少林派武
功硬劈好了。」虛竹道:「如此得罪了!」擺個馬步,右手提起,發掌向板門上劈了過去。
他武功有限,當日被丁春秋大袖一拂,便即倒地,給星宿派門人按住擒獲,幸而如此,內力
得保不失。然在場上這許多高手眼中,他這一掌之力畢竟不值一哂,幸好那門板並不堅牢,
喀喇一聲,門板裂開了一縫。虛竹又劈兩掌,這才將門板劈開,但手掌已然隱隱生疼。
    南海鱷神哈哈大笑,說道:「少林派的硬功,實在稀鬆平常!」虛竹回頭道:「小僧是
少林派中最不成器的徒兒,功夫淺薄,但不是少林派武功不成。」只聽那聲音道:「快快進
去,不可回頭,不要理會旁人!」虛竹道:「是!」舉步便踏了進去。只聽得丁春秋的聲音
叫道:「這是本門的門戶,你這小和尚豈可擅入?」跟著砰砰兩聲巨響,虛竹只覺一股勁風
倒捲上來,要將他身子拉將出去,可是跟著兩股大力在他背心和臀部猛力一撞,身不由主,
便是一個觔斗,向裡直翻了進去。
    他不知這一下已是死裡逃生,適才丁春秋發掌暗襲,要制他死命,鳩摩智則運起「控鶴
功」,要拉他出來。但段延慶以杖上暗勁消去了丁春秋的一掌,蘇星河處身在他和鳩摩智之
間,以左掌消解了「控鶴功」,右掌連拍了兩下,將他打了進去。這兩掌力道剛猛,虛竹撞
破一重板壁後,額頭砰的一下,又撞在一重板壁之上,只撞得昏天黑地,險些暈去,過了半
晌,這才站起身來,摸摸額角,已自腫起了一大塊。但見自己處身在一間空空蕩蕩、一無所
有的房中。他想找尋門戶,但這房竟然無門無窗,只有自己撞破板壁而跌進來的一個空洞。
他呆了呆,便想從那破洞中爬出去。
    只聽得隔著板壁一個蒼老低沈的聲音傳了過來:「既然來了,怎麼還要出去?」虛竹轉
過身子,說道:「請老前輩指點途徑。」那聲音道:「途徑是你自己打出來的,誰也不能教
你。我這棋局布下後,數十年來無人能解,今日終於給你拆開,你還不過來!」虛竹聽到
「我這棋局」四字,不由得毛髮悚然,顫聲道:「你……你……你……」他聽得蘇星河口口
聲聲說這棋局是他「先師」所制,這聲音是人是鬼?只聽那聲音又道:「時機稍縱即逝,我
等了三十年,沒多少時候能再等你了,乖孩兒,快快進來罷!」虛竹聽那聲音甚是和藹慈
祥,顯然全無惡意,當下更不多想,左肩在那板壁上一撞,喀喇喇一響,那板壁已日久腐
朽,當即破了一洞。虛竹一眼望將進去,不由得大吃一驚,只見裡面又是一間空空蕩蕩的房
間,卻有一個人坐在半空。他第一個念頭便是:「有鬼!」嚇得只想轉身而逃,卻聽得那人
說道:「唉,原來是個小和尚!唉,還是個相貌好生醜陋的小和尚,難,難,難!唉,難,
難,難!」虛竹聽他三聲長歎,連說了六個「難」字,再向他凝神瞧去,這才看清,原來這
人身上有一條黑色繩子縛著,那繩子另一端連在橫樑之上,將他身子懸空吊起。只因他身後
板壁顏色漆黑,繩子也是黑色,二黑相疊,繩子便看不出來,一眼瞧去,宛然是淩空而坐。
    虛竹的相貌本來頗為醜陋,濃眉大眼,鼻孔上翻,雙耳招風,嘴唇甚厚,加上此刻撞破
板壁時臉上又受了些傷,更加的難看。他自幼父母雙亡,少林寺中的和尚心生慈悲,將他收
養在寺中,寺中僧眾不是虔誠清修,便是專心學武,誰也沒來留神他的相貌是俊是醜。佛家
言道,人的身子乃是個「臭皮囊」,對這個臭皮囊長得好不好看,若是多加關懷,於證道大
有妨礙。因此那人說他是個「好生醜陋的小和尚」,虛竹生平還是第一次聽見。他微微抬
頭,向那人瞧去。只見他長鬚三尺,沒一根斑白,臉如冠玉,更無半絲皺紋,年紀顯然已經
不小,卻仍神采飛揚,風度閑雅。虛竹微感慚愧:「說到相貌,我當真和他是天差地遠
了。」這時心中已無懼意,躬身行禮,說道:「小僧虛竹,拜見前輩。」那人點了點頭,
道:「你姓什麼?」虛竹一怔,道:「出家之人,早無俗家姓氏。」那人道:「你出家之前
姓什麼?」虛竹道:「小僧自幼出家,向來便無姓氏。」
    那人向他端相半晌,歎了口氣,道:「你能解破我的棋局,聰明才智,自是非同小可,
但相貌如此,卻終究不行,唉,難得很。我瞧終究是白費心思,反而枉送了你的性命。小師
父,我送一份禮物給你,你便去罷!」
    虛竹聽那老人語氣,顯是有一件重大難事,深以無人相助為憂,大乘佛法第一講究「度
眾生一切苦厄」,當即說道:「小僧於棋藝一道,實在淺薄得緊,老前輩這個棋局,也不是
小僧自己拆解的。但若老前輩有什麼難事要辦,小僧雖然本領低微,卻也願勉力而為,至於
禮物,可不敢受賜。」那老人道:「你有這番俠義心腸,倒是不錯。你棋藝不高,武功淺
薄,都不相干,你既能來到這裡,那便是有緣。只不過……只不過……你相貌太也難看。」
說著不住搖頭。虛竹微微一笑,說道:「相貌美醜,乃無始以來業報所聚,不但自己做不得
主,連父母也做不得主。小僧貌醜,令前輩不快,這就告辭了。」說著退了兩步。
    虛竹正待轉身,那老人道:「且慢!」衣袖揚起,搭在虛竹右肩之上。虛竹身子略略向
下一沈,只覺這衣袖有如手臂,挽住了他身子。那老人笑道:「年輕人有這等傲氣,那也很
好。」虛竹道:「小僧不敢狂妄驕傲,只是怕讓老前輩生氣,還是及早告退的好。」那老人
點了點頭,問道:「今日來解棋局的,有哪些人?」虛竹一一說了。那老人沈吟半晌,道:
「天下高手,十之六七都已到了。大理天龍寺的枯榮大師沒來麼?」虛竹答道:「除了敝寺
僧眾之外,出家人就只一位鳩摩智大師。」那老人又問:「近年來武林中聽說有個人名叫喬
峰,甚是了得,他沒來嗎?」虛竹道:「沒有。」那老人歎了口氣,自言自語的道:「我已
等了這麼多年,再等下去,也未必能遇到內外俱美的全材。天下不如意事常十七八,也只好
將就如此了。」沈吟片刻,似乎心意已決,說道:「你適才言道,這棋局不是你拆解的,那
麼星河如何又送你進來?」虛竹道:「第一子是小僧大膽無知,閉了眼睛瞎下的,以後各
著,卻是敝師伯祖法諱上玄下難,以『傳音入密』之法暗中指點。」當下將拆解棋局的經過
情形,說了一遍。那老人歎道:「天意如此,天意如此!」突然間愁眉開展,笑道:「既是
天意如此,你閉了眼睛,竟誤打誤撞的將我這棋局解開,足見福緣深厚,或能辦我大事,亦
未可知。好,好,乖孩子,你跪下磕頭罷!」
    虛竹自幼在少林寺中長大,每日裡見到的不是師父、師叔伯,便是師伯祖、師叔祖等等
長輩,即在同輩之中,年紀比他大、武功比他強的師兄也是不計其數,向來是服從慣了的。
佛門弟子,講究謙下,他聽那老人叫他磕頭,雖然不明白其中道理,但想這人是武林前輩,
向他磕幾個頭是理所當然,當下恭恭敬敬的跪了下來,咚咚咚咚的磕了四個頭,待要站起,
那人笑道:「再磕五個,這是本門規矩。」虛竹應道:「是!」又磕了五個頭。那老人道:
「好孩子,好孩子!你過來!」虛竹站起身,走到他的身前。
    那老人抓住他手腕,向他上上下下的細細打量。突然虛竹只覺脈門上一熱,一股內力自
手臂上升,迅速無比的衝向他的心口,不由自主的便以少林心法相抗。那老人的內力一觸即
退,登時安然無事。虛竹知他是試探自己內力的深淺,不由得面紅過耳,苦笑道:「小僧平
時多讀佛經,小時又性愛嬉戲,沒好好修練師父所授的內功,倒教前輩見笑了。」不料那老
人反而十分歡喜,笑道:「很好,很好,你於少林派的內功所習甚淺,省了我好些麻煩。」
他說話之間,虛竹只覺全身軟洋洋地,便如泡在一大缸溫水之中一般,週身毛孔之中,似乎
都有熱氣冒出,說不出的舒暢。過得片刻,那老人放開他手腕,笑道:「行啦,我已用本門
『北冥神功』,將你的少林內力都化去啦!」虛竹大吃一驚,叫道:「什……什麼?」跳了
起來,雙腳落地時膝蓋中突然一軟,一屁股坐在地下,只覺四肢百骸盡皆酸軟,腦中昏昏沈
沈,望出來猶如天旋地轉一般,情知這老人所說不假,霎時間悲從中來,眼淚奪眶而出,哭
道:「我……我……和你無怨無仇,又沒得罪你,為什麼要這般害我?」那人微笑道:「你
怎地說話如此無禮?不稱『師父』,卻『你呀,我呀』的,沒半點規矩?」虛竹驚道:「什
麼?你怎麼會是我師父?」那人道:「你剛才磕了我九個頭,那便是拜師之禮了。」虛竹
道:「不,不!我是少林子弟,怎麼再拜你為師?你這些害人的邪術,我也決計不學。」說
著掙紮站起。那人笑道:「你當真不學?」雙手一揮,兩袖飛出,搭上虛竹肩頭。虛竹只覺
肩上沈重無比,再也無法站直,雙膝一軟,便即坐倒,不住的道:「你便打死我,我也不
學。」
    那人哈哈一笑,突然身形拔起,在半空中一個觔斗,頭上所戴方巾飛入屋角,左足在屋
樑上一撐,頭下腳上的倒落下來,腦袋頂在虛竹的頭頂,兩人天靈蓋和天靈蓋相接。虛竹驚
道:「你……你幹什麼?」用力搖頭,想要將那人搖落。但這人的頭頂便如用釘子釘住了虛
竹的腦門一般,不論如何搖晃,始終搖他不脫。虛竹腦袋搖向東,那人身體飄向東,虛竹搖
向西,那人跟著飄向西,兩人連體,搖晃不已。虛竹更是惶恐,伸出雙手,左手急推,右手
狠拉,要將他推拉下來。但一推之下,便覺自己手臂上軟綿綿的沒半點力道,心中大急:
「中了他的邪法之後,別說武功全失,看來連穿衣吃飯也沒半分力氣了,從此成了個全身癱
瘓的廢人,那便如何是好?」驚怖失措,縱聲大呼,突覺頂門上「百會穴」中有細細一縷熱
氣衝入腦來,嘴裡再也叫不出聲,心道:「不好,我命休矣!」只覺腦海中愈來愈熱,霎時
間頭昏腦脹,腦殼如要炸將開來一般,這熱氣一路向下流去,過不片時,再也忍耐不住,昏
暈了過去。
    只覺得全身輕飄飄地,便如騰雲駕霧,上天遨遊;忽然間身上冰涼,似乎潛入了碧海深
處,與群魚嬉戲;一時在寺中讀經,一時又在苦練武功,但練來練去始終不成。正焦急間,
忽覺天下大雨,點點滴滴的落在身上,雨點卻是熱的。這時頭腦卻也漸漸清醒了,他睜開眼
來,只見那老者滿身滿臉大汗淋漓,不住滴向他的身上,而他面頰、頭頸、髮根各處,仍是
有汗水源源滲出。虛竹發覺自己橫臥於地,那老者坐在身旁,兩人相連的頭頂早已分開。
    虛竹一骨碌坐起,道:「你……」只說了一個「你」字,不由得猛吃一驚,見那老者已
然變了一人,本來潔白俊美的臉之上,竟佈滿了一條條縱橫交叉的深深皺紋,滿頭濃密頭髮
已盡數脫落,而一叢光亮烏黑的長髯,也都變成了白鬚。虛竹第一個念頭是:「我昏暈了多
少年?三十年嗎?五十年嗎?怎麼這人突然間老了數十年。」眼前這老者龍鐘不堪,沒有一
百二十歲,總也有一百歲。
    那老人瞇著雙眼,有氣沒力的一笑,說道:「大功告成了!乖孩兒,你福澤深厚,遠過
我的期望,你向這板壁空拍一掌試試!」虛竹不明所以,依言虛擊一掌,只聽得喀喇喇一聲
響,好好一堵板壁登時垮了半邊,比他出全力撞上十下,塌得還要厲害。虛竹驚得呆了,
道:「那……那是什麼緣故?」那老人滿臉笑容,十分歡喜,也道:「那……那是什麼緣
故?」虛竹道:「我怎麼……怎麼忽然有了這樣大的力道?」那老者微笑道:「你還沒學過
本門掌法,這時所能使出來的內力,一成也還不到。你師父七十餘年的勤修苦練,豈同尋
常?」虛竹一躍而起,內心知道大事不妙,叫道:「你……你……什麼七十餘年勤修苦
練?」那老人微笑道:「難道你此刻還不明白?真的還沒想到嗎?」
    虛竹心中隱隱已感到了那老人此舉的真義,但這件事委實太過突兀,太也不可思議,實
在令人難以相信,囁囁嚅嚅的道:「老前輩是傳了一門神功……一門神功給了小僧麼?」那
老人微笑道:「你還不肯稱我師父?」虛竹低頭道:「小僧是少林派的弟子,不能欺祖滅
宗,改入別派。」那老人道:「你身上已沒半分少林派的功夫,還說是什麼少林弟子?你體
內蓄積有『逍遙派』七十餘年神功,怎麼還不是本派的弟子?」虛竹從來沒聽見過「逍遙
派」的名字,神不守舍的道:「逍遙派?」那老人微笑道:「乘天地之正,禦六氣之辯,以
遊於無窮,是為逍遙。你向上一跳試試!」
    虛竹好奇心起,雙膝略彎,腳上用力,向上輕輕一跳。突然砰的一聲,頭頂一陣劇痛,
眼前一亮,半個身子已穿破了屋頂,還在不住上升,忙伸手抓住屋頂,落下地來,接連跳了
幾下,方始站住,如此輕功,實是匪夷所思,一時間並不歡喜,反而甚感害怕。那老人道:
「怎麼樣?」虛竹道:「我……我是入了魔道麼?」那老人道:「你安安靜靜的坐著,聽我
述說原因。時刻已經不多,只能擇要而言。你既不肯稱我為師,不願改宗,我也不來勉強於
你。小師父,我求你幫個大忙,替我做一件事,你能答應麼?」虛竹素來樂於助人,佛家修
六度,首重佈施,世人有難,自當盡力相助,便道:「前輩有命,自當竭力以赴。」這兩句
話一出口,忽地想到此人的功夫似是左道妖邪一流,當即又道:「但若前輩命小僧為非作
歹,那可不便從命了。」那老人臉現苦笑,問道:「什麼叫做『為非作歹』?」虛竹一怔,
道:「小僧是佛門弟子,損人害人之事,是決計不做的。」那老人道:「倘若世間有人,專
做損人害人之事,為非作歹,殺人無算,我命你去除滅了他,你答不答應?」虛竹道:「小
僧要苦口婆心,勸他改過遷善。」那老人道:「倘若他執迷不悟呢?」虛竹挺直身子,說
道:「伏魔除害,原是我輩當為之事。只是小僧能為淺薄,恐怕不能當此重任。」
    那老人道:「那麼你答應了?」虛竹點頭道:「我答應了!」那老人神情歡悅,道:
「很好,很好!我要你去殺一個人,一個大大的惡人,那便是我的弟子丁春秋,今日武林中
稱為星宿老怪便是。」虛竹噓了口氣,如釋重負,他親眼見到星宿老怪只一句話便殺了十名
車伕,實是罪大惡極,師伯祖玄難大師又被他以邪術化去全身內力,便道:「除卻星宿老
怪,乃是莫大功德,但小僧這點點功夫,如何能夠……」說到這裡,和那老人四目相對,見
到他目光中嘲弄的神色,登時想起,「這點點功夫」五字,似乎已經不對,當即住口。
    那人道:「此刻你身上這點點功夫,早已不在星宿老怪之下,只是要將他除滅,確實還
是不夠,但你不用擔心,老夫自有安排。」虛竹道:「小僧曾聽薛慕華施主說過星宿海
丁……丁施主的惡行,只道老前輩已給他害死了,原來老前輩尚在人世,那……那可好得
很,好得很。」
    那老人歎了口氣,說道:「當年這逆徒突然發難,將我打入深谷之中,老夫險些喪命彼
手。幸得我大徒兒蘇星河裝聾作啞,瞞過了逆徒耳目,老夫才得苟延殘喘,多活了三十年。
星河的資質本來也是挺不錯的,只可惜他給我引上了岔道,分心旁鶩,去學琴棋書畫等等玩
物喪志之事,我的上乘武功他是說什麼也學不會的了。這三十年來,我只盼覓得一個聰明而
專心的徒兒,將我畢生武學都傳授於他,派他去誅滅丁春秋。可是機緣難逢,聰明的本性不
好,保不定重蹈養虎貽患的覆轍;性格好的卻又悟性不足。眼看我天年將盡,再也等不了,
這才將當年所擺下的這個珍瓏公佈於世,以便尋覓才俊。我大限即到,已無時候傳授武功,
因此所收的這個關門弟子,必須是個聰明俊秀的少年。」
    虛竹聽他又說到「聰明俊秀」,心想自己資質並不聰明,「俊秀」二字,更無論如何談
不上,低頭道:「世間俊雅的人物,著實不少,外面便有兩個人,一是慕容公子,另一位是
姓段的公子。小僧將他們請來會見前輩如何?」那老人澀然一笑,說道:「我逆運『北冥神
功』,已將七十餘年的修為,盡數注入了你的體中,哪裡還能再傳授第二個人?」虛竹驚
道:「前輩……前輩真的將畢生修為,都傳給了小僧?那……那教……」那老人道:「此事
對你到底是禍是福,此刻尚所難言。武功高強也未必是福。世間不會半分武功之人,無憂無
慮,少卻多少爭競,少卻多少煩惱?當年我倘若只是學琴學棋,學書學畫,不窺武學門徑,
這一生我就快活得多了。」說著歎了口長氣,抬起頭來,從虛竹撞破的屋頂洞孔中望出去,
似乎想起了不少往事,過了半晌,才道:「好孩子,丁春秋只道我早已命喪於他手下,是以
行事肆無忌憚。這裡有一幅圖,上面繪的是我昔年大享清福之處,那是在大理國無量山中,
你尋到我所藏武學典籍的所在,依法修習,武功便能與這丁春秋並駕齊驅。但你資質似乎也
不甚佳,修習本門武功,只怕多有窒滯,說不定還有不少凶險危難。那你就需求無量山石洞
中那個女子指點。她見你相貌不佳,多半不肯教你,你求他瞧在我的份上……咳,咳……」
說到這裡,連連咳嗽,已是上氣不接下氣,說著從懷中取出一個小小卷軸,塞在虛竹手中。
虛竹頗感為難,說道:「小僧學藝未成,這次是奉師命下山送信,即當回山覆命,今後行
止,均須秉承師命而行。倘若本寺方丈和業師不準,便無法遵依前輩的囑咐了。」那老人苦
笑道:「倘若天意如此,要任由惡人橫行,那也無法可想,你……你……」說了兩個「你」
字,突然間全身發抖,慢慢俯下身來,雙手撐在地下,似乎便要虛脫。虛竹吃了一驚,忙伸
手扶住,道:「老……老前輩,你怎麼了?」那老人道:「我七十餘年的修練已盡數傳付於
你,今日天年已盡,孩子,你終究不肯叫我一聲『師父』麼?」說這幾句時,已是上氣不接
下氣。
    虛竹見他目光中祈求哀憐的神氣,心腸一軟,「師父」二字,脫口而出。那老人大喜,
用力從左手指上脫下一枚寶石指環,要給虛竹套在手指上,只是他力氣耗竭,連虛竹的手腕
也抓不住。虛竹又叫了聲:「師父!」將戒指套上了自己手指。那老人道:「好……好!你
是我的第三個弟子,見到蘇星河,你……你就叫他大師哥。你姓什麼?」虛竹道:「我實在
不知道。」那老人道:「可惜你相貌不好看,中間實有不少為難之處,然而你是逍遙派掌門
人,照理這女子不該違抗你的命令,很好,很好……」越說聲音越輕,說到第二個「很好」
兩字時,已是聲若遊絲,幾不可聞,突然間哈哈哈幾聲大笑,身子向前一衝,砰的一聲,額
頭撞在地下,就此不動了。
    虛竹忙伸手扶起,一探他鼻息,已然氣絕,急忙合十念佛:「南無阿彌陀佛,南無阿彌
陀佛,求阿彌陀佛、觀世音菩薩、大勢至菩薩,接引老先生往生西方極樂世界。」他和這老
人相處不到一個時辰,原說不上有什麼情誼,但體內受了他修練七十餘年的功力,隱隱之
間,似乎這老人對自己比什麼人都更為親近,也可以說,這老人的一部分已變作了自己,突
然間悲從中來,放聲大哭。
    哭了一陣子,跪倒在地,向那老人的遺體拜了幾拜,默默禱祝:「老前輩,我叫你師
父,那是假的,你可不要當真。你神識不昧,可不要怪我。」禱祝已畢,轉身從板壁破洞中
鑽了出去,只輕輕一躍,便竄過兩道板壁,到了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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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爵 | 2008-3-8 21:46:11

第三十二章 且自逍遙沒誰管
    虛竹一出木屋,不禁一怔,只見曠地上燒著一個大火柱,遍地都是橫七豎八倒伏著的松
樹。他進木屋似乎並無多時,但外面已然鬧得天翻地覆,想來這些松樹都是在自己昏暈之時
給人打倒的,因此在屋裡竟然全未聽到。
    又見屋外諸人夾著火柱分成兩列。聾啞老人蘇星河站於右首,玄難等少林僧、康廣陵、
薛慕華等一干人都站在他身後。星宿老怪站於左首,鐵頭人游坦之和星宿派群弟子站在他身
後。慕容復、王語嫣、段譽、鳩摩智、段延慶、南海鱷神等則疏疏落落的站於遠處。
    蘇星河和丁春秋二人正在催運掌力,推動火柱向對方燒去。眼見火柱斜偏向右,顯然丁
春秋已大佔上風。各人個個目不斜視的瞧著火柱,對虛竹從屋中出來,誰也沒加留神。當然
王語嫣關心的只是表哥慕容復,而段譽關心的只是王語嫣,這兩人所看的雖都不是火柱,但
也決計不會來看虛竹一眼。虛竹遠遠從眾人身後繞到右首,站在師叔慧鏡之側,只見火柱越
來越偏向右方,蘇星河衣服中都鼓足了氣,直如順風疾駛的風帆一般,雙掌不住向前猛推。
    丁春秋卻是談笑自若,衣袖輕揮,似乎漫不經心。他門下弟子頌揚之聲早已響成一片:
「星宿老仙舉重若輕,神功蓋世,今日教你們大開眼界。」「我師父意在教訓旁人,這才慢
慢催運神功,否則早已一舉將這姓蘇的老兒誅滅了。」「有誰不服,待會不妨一個個來嘗嘗
星宿老仙神功的滋味。」「你們膽怯,就算聯手而上,那也不妨!」「古往今來,無人能及
星宿老仙!有誰膽敢螳臂當車,不過自取滅亡而已。」鳩摩智、慕容復、段延慶等心中均
想,倘若我們幾人這時聯手而上,向丁春秋圍攻,星宿老怪雖然厲害,也抵不住幾位高手的
合力。但各人一來自重身份,決不願聯手合攻一人;二來聾啞老人和星宿老怪同門自殘,旁
人不必參與;三則相互間各有所忌,生怕旁人乘虛下手,是以星宿派群弟子雖將師父捧上了
天,鳩摩智等均只微微而笑,不加理會。突然間火柱向前急吐,捲到了蘇星河身上,一陣焦
臭過去,把他的長鬚燒得乾乾淨淨。蘇星河出力抗拒,才將火柱推開,但火焰離他身子已不
過兩尺,不住伸縮顫動,便如一條大蟒張口吐舌,要向他咬去一般。虛竹心下暗驚:「蘇施
主只怕轉眼便要被丁施主燒死,那如何是好?」
    猛聽得鏜鏜兩響,跟著咚咚兩聲,鑼鼓之聲敲起,原來星宿派弟子懷中藏了鑼鼓鐃鈸、
嗩吶喇叭,這時取了出來吹吹打打,宣揚師父威風,更有人搖起青旗、黃旗、紅旗、紫旗,
大聲吶喊。武林中兩人比拚內功,居然有人在旁以鑼鼓助威,實是開天闢地以來所從未有之
奇。鳩摩智哈哈大笑,說道:「星宿老怪臉皮之厚,當真是前無古人!」鑼鼓聲中,一名星
宿弟子取出一張紙來,高聲誦讀,駢四驪六,卻是一篇「恭頌星宿老仙揚威中原贊」。不知
此人請了哪一個腐儒撰此歌功頌德之辭,但聽得高帽與馬屁齊飛,法螺共鑼鼓同響。別小看
了這些無恥歌頌之聲,於星宿老怪的內力,確然也大有推波助瀾之功。鑼鼓和頌揚聲中,火
柱更旺,又向前推進了半尺。突然間腳步聲響,二十餘名漢子從屋後奔將出來,擋在蘇星河
身前,便是適才抬玄難等人上山的聾啞漢子,都是蘇星河的門人。丁春秋掌力催逼,火柱燒
向這二十餘人身上,登時嗤嗤聲響,將這一干人燒得皮焦肉爛。蘇星河想揮掌將他們推開,
但隔得遠了,掌力不及。這二十餘人筆直的站著,全身著火,卻絕不稍動,只因口不能言,
更顯悲壯。這一來,旁觀眾人都聳然動容,連王語嫣和段譽的目光也都轉了過來。大火柱的
熊熊火焰,將二十餘名聾啞漢子裹住。段譽叫道:「不得如此殘忍!」右手伸出,要以「六
脈神劍」向丁春秋刺去,可是他運劍不得其法,全身充沛的內力只在體內轉來轉去,卻不能
從手指中射出。他滿頭大汗,叫道:「慕容公子,你快出手制止。」
    慕容復道:「段兄方家在此,小弟何敢班門弄斧?段兄的六脈神劍,再試一招罷!」
    段延慶來得晚了,沒見到段譽的六脈神劍,聽了慕容復這話,不禁心頭大震,斜眼相睨
段譽,要看他是否真的會此神功,但見他右手手指點點劃劃,出手大有道理,但內力卻半點
也無,心道:「什麼六脈神劍,倒嚇了我一跳。原來這小子虛張聲勢,招搖撞騙。雖然故老
相傳,我段家有六脈神劍奇功,可哪裡有人練成過?」
    慕容復見段譽並不出手,只道他有意如此,當下站在一旁,靜觀其變。又過得一陣,二
十餘個聾啞漢子在火柱燒炙之下已死了大半,其餘小半也已重傷,紛紛摔倒。鑼鼓聲中,丁
春秋袍袖揮了兩揮,火柱又向蘇星河撲了過來。
    薛慕華叫道:「休得傷我師父!」縱身要擋到火柱之前。蘇星河揮掌將他推開,說道:
「徒死無益!」左手凝聚殘餘的功力,向火柱擊去。這時他內力幾將耗竭,這一掌只將火柱
暫且阻得一阻,只覺全身熾熱,滿眼望出去通紅一片,儘是火焰。此時體內真氣即將油盡燈
枯,想到丁春秋殺了自己後必定闖關直入,師父裝死三十年,終究仍然難逃毒手。他身上受
火柱煎迫,內心更是難過。
    虛竹見蘇星河的處境危殆萬分,可是一直站在當地,不肯後退半步。他再也看不過去,
搶上前去,抓住他後心,叫道:「徒死無益,快快讓開罷!」便在此時,蘇星河正好揮掌向
外推出。他這一掌的力道已是衰微之極,原不想有何功效,只是死戰到底,不肯束手待斃而
已,哪知道背心後突然間傳來一片渾厚無比的內力,而且家數和他一模一樣,這一掌推出,
力道登時不知強了多少倍。只聽得呼的一聲響,火柱倒捲過去,直燒到了丁春秋身上,餘勢
未盡,連星宿群弟子也都捲入火柱之中。霎時間鑼鼓聲嗆咚叮噹,嘈成一團,鐃鈸喇叭,隨
地亂滾,「星宿派威震中原,我恩師當世無敵」的頌聲之中,夾雜著「哎唷,我的媽啊!」
「乖乖不得了,星宿派逃命要緊!」「星宿派能屈能伸,下次再來揚威中原罷」的呼叫聲。
丁春秋大吃一驚,其實虛竹的內力加上蘇星河的掌風,也未必便勝過了他,只是他已操必勝
之時,正自心曠神怡,洋洋自得,於全無提防之際,突然間遭到反擊,不禁倉皇失措。同時
他察覺到對方這一掌中所含內力圓熟老辣,遠在師兄蘇星河之上,而顯然又是本派的功夫,
莫非給自己害死了的師父突然間顯靈?是師父的鬼魂來找自己算帳了?他一想到此處,心神
慌亂,內力凝聚不起,火柱捲到了他身上,竟然無力推回,衣衫鬚髮盡皆著火。
    群弟子「星宿老仙大勢不妙」呼叫聲中,丁春秋惶急大叫:「鐵頭徒兒,快快出手!」
    游坦之當即揮掌向火柱推去。只聽得嗤嗤嗤聲響,火柱遇到他掌風中的奇寒之氣,霎時
間火焰熄滅,連青煙也消失得極快,地下僅餘幾段燒成焦炭的大松木。
    丁春秋鬚眉俱焦,衣服也燒得破破爛爛,狼狽之極,他心中還在害怕師父陰魂顯靈,說
什麼也不敢在這裡逞兇,叫道:「走罷!」一晃身間,身子已在七八丈外。星宿派弟子沒命
的跟著逃走,鑼鼓喇叭,丟了一地,那篇「恭頌星宿老仙揚威中原贊」並沒讀完,卻已給大
火燒去了一大截,隨風飛舞,似在嘲笑星宿老怪如此「揚威中原」。只聽得遠處傳來「啊」
的一聲慘叫,一名星宿派弟子飛在半空,摔將下來,就此不動。眾人面面相覷,料想星宿老
怪大敗之餘,老羞成怒,不知哪一個徒弟出言相慰,拍馬屁拍到了馬腳上,給他一掌擊斃。
    玄難、段延慶、鳩摩智等都以為聾啞老人蘇星河施了誘敵的苦肉之計,讓丁春秋耗費功
力來燒一群聾啞漢子,然後石破天驚的施以一擊,叫他招架不及,鎩羽而去。聾啞老人的智
計武功,江湖上向來赫赫有名,適才他與星宿老怪開頭一場惡鬥,只打得徑尺粗細的大松樹
一株株翻倒,人人看得驚心動魄,他最後施展神功,將星宿老怪逐走,誰都不以為怪。玄難
道:「蘇先生神功淵深,將這老怪逐走,料想他這一場惡鬥之後喪魂落魄,再也不敢涉足中
原。先生造福武林,大是不淺。」蘇星河一瞥間見到虛竹手指上戴著師父的寶石戒指,方明
其中究竟,心中又悲又喜,眼見群弟子死了十之八九,餘下的一二成也已重傷難癒,甚是哀
痛,更記掛愈師父安危,向玄難、慕容復等敷衍了幾句,便拉著虛竹的手,道:「小師父,
請你跟我進來。」虛竹眼望玄難,等他示下。玄難道:「蘇前輩是武林高人,如有什麼吩
咐,你一概遵命便是。」虛竹應道:「是!」跟著蘇星河從破洞中走進木屋。蘇星河隨手移
過一塊木板,擋住了破洞。諸人都是江湖上見多識廣之士,都知他此舉是不欲旁人進去窺
探,自是誰也不會多管閒事。唯一不是「見多識廣」的,只有一個段譽。但他這時早又已全
神貫注於王語嫣身上,連蘇星河和虛竹進屋也不知道,哪有心情去理會別事?蘇星河與虛竹
攜手進屋,穿過兩處板壁,只見那老人伏在地下,伸手一探,已然逝世。此事他早已料到八
九成,但仍是忍不住悲從中來,跪下磕了幾個頭,泣道:「師父,師父,你終於舍弟子而去
了!」虛竹心想:「這老人果然是蘇老前輩的師父。」蘇星河收淚站起,扶起師父的屍身,
倚在板壁上端端正正的坐好,跟著扶住虛竹,讓他也是倚壁而坐,和那老人的屍體並肩。虛
竹心下嘀咕:「他叫我和老先生的屍體排排坐,卻作什麼?難道……難道……要我陪他師父
一塊兒死嗎?」身上不禁感到一陣涼意,要想站起,卻又不敢。
    蘇星河整一整身上燒爛了的衣衫,突然向虛竹跪倒,磕下頭去,說道:「逍遙派不肖弟
子蘇星河,拜見本派新任掌門。」這一下只嚇得虛竹手足無措,心中只說:「這人可真瘋
了!這人可真瘋了!」忙跪下磕頭還禮,說道:「老前輩行此大禮,可折殺小僧了。」蘇星
河正色道:「師弟,你是我師父的關門弟子,又是本派掌門。我雖是師兄,卻也要向你磕
頭!」
    虛竹道:「這個……這個……」這時才知蘇星河並非發瘋,但唯其不是發瘋,自己的處
境更加尷尬,肚裡只連珠價叫苦。蘇星河道:「師弟,我這條命是你救的,師父的心願是你
完成的,受我磕這幾個頭,也是該的。師父叫你拜他為師,叫你磕九個頭,你磕了沒有?」
虛竹道:「頭是磕過的,不過當時我不知道是拜師。我是少林派弟子,不能改入別派。」蘇
星河道:「師父當然已想到了這一著,他老人家定是化去了你原來的武功,再傳你本派功
夫。師父已將畢生功力都傳了給你,是不是?」虛竹只得點頭道:「是。」蘇星河道:「本
派掌門人標記的這枚寶石指環,是師父從自己手上除下來,給你戴在手上的,是不是?」虛
竹道:「是!不過……不過我實在不知道這是什麼掌門人的標記。」
    蘇星河盤膝坐在地下,說道:「師弟,你福澤深厚之極。我和丁春秋想這只寶石指環,
想了幾十年,始終不能到手,你卻在一個時辰之內,便受到師父的垂青。」
    虛竹忙除下指環遞過,說道:「前輩拿去便是,這只指環,小僧半點用處也沒有。」蘇
星河不接,臉色一沉,道:「師弟,你受師父臨死時的重托,豈能推卸責任?師父將指環交
給你,是叫你去除滅丁春秋這廝,是不是?」虛竹道:「正是。但小僧功行淺薄,怎能當此
重任?」
    蘇星河歎了口氣,將寶石指環套回在虛竹指上,說道:「師弟,這中間原委,你多有未
知,我簡略跟你一說。本派叫做逍遙派,向來的規矩,掌門人不一定由大弟子出任,門下弟
子之中誰的武功最強,便由誰做掌門。」
    虛竹道:「是,是,不過小僧武功差勁之極。」蘇星河不理他打岔,說道:「咱們師父
共有同門三人,師父排行第二,但他武功強過咱們的師伯,因此便由他做掌門人。後來師父
收了我和丁春秋兩個弟子,師父定下規矩,他所學甚雜,誰要做掌門,各種本事都要比試,
不但比武,還得比琴棋書畫。丁春秋於各種雜學一竅不通,眼見掌門人無望,竟爾忽施暗
算,將師父打下深谷,又將我打得重傷。」虛竹在薛慕華的地窖中曾聽他說過一些其中情
由,哪料到這件事竟會套到了自己頭上,心下只暗暗叫苦,順口道:「丁施主那時居然並不
殺你。」
    蘇星河道:「你別以為他尚有一念之仁,留下了我的性命。一來他一時攻不破我所布下
的五行八卦、奇門遁甲的陣勢;二來我跟他說:『丁春秋,你暗算了師父,武功又勝過我,
但逍遙派最深奧的功夫,你卻摸不到個邊兒,《北冥神功》這部書,你要不要看?「凌波微
步」的輕功,你要不要學?「天山六陽掌」呢?」逍遙折梅手」呢?「小無相功」呢?』
「那都是本派最上乘的武功,連我們師父也因多務條學,有許多功夫並沒學會。丁春秋一聽
之下,喜歡得全身發顫,說道:『你將這些武功秘笈交了出來,今日便饒你性命。』我道:
『我怎會有此等秘笈?只是師父保藏秘笈的所在,我倒知道。你要殺我,儘管下手。』丁春
秋道:『秘笈當然是在星宿海旁,我豈有不知?』我道:『不錯,確是在星宿海旁,你有本
事,儘管自己去找。』他沉吟半晌,知道星宿海週遭數百里,小小几部秘笈不知藏在何處,
實是難找,便道:『好,我不殺你。只是從今而後,你須當裝聾作啞,不能將本派的秘密洩
漏出去。』「他為什麼不殺我?他只是要留下我這個活口,以便逼供。否則殺了我之後,這
些秘笈的所在,天下再也無人知道了。其實這些武功秘笈,根本就不在星宿海,一向分散在
師伯、師父、師叔三人手中。丁春秋定居在星宿海畔,幾乎將每一塊石子都翻了過來,自然
沒找到神功秘笈。幾次來找我麻煩,都給我以土木機關、奇門遁甲等方術避開。這一次他又
想來問我,眼見無望,他便想殺我洩憤。」
    虛竹道:「幸虧前輩……」蘇星河道:「你是本派掌門,怎麼叫我前輩,該當叫我師哥
才是。」虛竹心想:「這件事傷腦筋之極,不知幾時才說得明白。」便道:「你是不是我師
兄,暫且不說,就算真是師兄,那也是『前輩』。」蘇星河點點頭道:「這倒有理。幸虧我
怎麼?」虛竹道:「幸虧前輩苦苦忍耐,養精蓄銳,直到最後關頭,才突施奇襲,使這星宿
老怪大敗虧輸而去。」蘇星河連連搖手,說道:「師弟,這就是你的不是了,明明是你用師
尊所傳的神功轉而助我,才救了我的性命,怎麼你又謙遜不認?你我是同門師兄弟,掌門之
位已定,我的命又是你救的,我無論如何不會來覬覦你這掌門之位。你今後可再也不能見外
了。」虛竹大奇,說道:「我幾時助過你了?救命之事,更是無從談起。」蘇星河想了一
想,道:「或許你是出於無心,也未可知。總而言之,你手掌在我背心上一搭,本門的神功
傳了過來,方能使我反敗為勝。」虛竹道:「唔,原來如此。那是你師父救了你性命,不是
我救的。」蘇星河道:「我說這是師尊假你之手救我,你總得認了罷?」虛竹無可再推,只
得點頭道:「這個順水人情,既然你叫我非認不可,我就認了。」蘇星河又道:「剛才你神
功陡發,打了丁春秋一個出其不意,才將他驚走。倘若當真相鬥,你我二人合力,仍然不是
他敵手。否則的話,師父只須將神功注入我身,便能收拾這叛徒了,又何必花費偌大心力,
另覓傳人?這三十年來,我多方設法,始終找不到人來承襲師父的武功。眼見師父日漸衰
老,這傳人便更加難找了,非但要悟心奇高,尚須是個英俊瀟灑的美少年……」虛竹聽他說
到「美少年」三字,眉頭微皺,心想:「修練武功,跟相貌美醜又有什麼干係?他師徒二人
一再提到傳人的形貌,不知是什麼緣故?」蘇星河向他掠了一眼,輕輕歎了口氣。虛竹道:
「小僧相貌醜陋,決計沒做尊師傳人的資格。老前輩,你去找一位英俊瀟灑的美少年來,我
將尊師的神功交了給他,也就是了。」蘇星河一怔,道:「本派神功和心脈氣血相連,功在
人在,功消人亡。師父傳了你神功後便即仙去,難道你沒見到麼?」虛竹連連頓足,道:
「這便如何是好?教我誤了尊師和前輩的大事。」蘇星河道:「師弟,這便是你肩頭上的擔
子了。師父設下這個棋局,旨在考查來人的悟性。這珍瓏實在太難,我苦思了數十年,便始
終解不開,只有師弟能解開,『悟心奇高』這四個字,那是合式了。」虛竹苦笑道:「一樣
的不合式。這個珍瓏,壓根兒不是我自己解的。」於是將師伯祖玄難如何傳音入密、暗中指
點之情說了。蘇星河將信將疑,道:「瞧玄難大師的神情,他已遭了丁春秋的毒手,一身神
功,早已消解,不見得會再使『傳音入密』的功夫。」他頓了一頓,又道:「但少林派乃天
下武學正宗,玄難大師或者故弄玄虛,亦未可知,那就不是我井底之蛙所能見得到了。師
弟,我遣人到處傳書,邀請天下圍棋高手來解這珍瓏,凡是喜棋之人,得知有這麼一個棋
會,那是說什麼都要來的。只不過年紀太老,相貌……這個……這個不太俊美的,又不是武
林中人,我吩咐便不用請了。姑蘇慕容公子面如冠玉,天下武技無所不能,原是最佳人選,
偏偏他沒能解開。」虛竹道:「是啊,慕容公子是強過我百倍了。還有那位大理段家的段公
子,那也是風度翩翩的佳公子啊。」蘇星河道:「唉,此事不必提起。我素聞大理鎮南王段
正淳精擅一陽指神技,最難得的是風流倜儻,江湖上不論黃花閨女,半老徐娘,一見他便神
魂顛倒,情不自禁。我派了好幾名弟子去大理邀請,哪知他卻不在大理,不知到了何處,結
果卻來了他一個呆頭呆腦的寶貝兒子。」
    虛竹微微一笑,道:「這位段公子兩眼發直,目不轉睛的只是定在那個王姑娘身上。」
    蘇星河搖了搖頭,道:「可歎,可歎!段正淳拈花惹草,號稱武林中第一風流浪子,生
的兒子可一點也不像他,不肖之極,丟老子的臉。他拚命想討好那位王姑娘,王姑娘對他卻
全不理睬,真氣死人了。」
    虛竹道:「段公子一往情深,該是勝於風流浪子,前輩怎麼反說『可歎』?」蘇星河
道:「他聰明臉孔笨肚腸,對付女人一點手段也沒有,咱們用他不著。」虛竹道:「是!」
心下暗暗喜歡:「原來你們要找一個美少年去對付女人,這就好了,無論如何,總不會找到
我這醜八怪和尚的頭上來。」蘇星河問道:「師弟,師父有沒有指點你去找一個人?或者給
了你什麼地圖之類?」
    虛竹一怔,覺得事情有些不對,要想抵賴,但他自幼在少林寺中受眾高僧教誨,不可說
謊,何況早受了比丘戒,「妄語」乃是大戒,期期艾艾的道:「這個……這個……」蘇星河
道:「你是掌門人,你若問我什麼,我不能不答,否則你可立時將我處死。但我問你什麼
事,你愛答便答,不愛答便可叫我不許多嘴亂問。」
    蘇星河這麼一說,虛竹更不便隱瞞,連連搖手道:「我怎能向你妄自尊大?前輩,你師
父將這個交給了我。」說著從懷中取出那卷軸,他見蘇星河身子一縮,神色極是恭謹,不敢
伸手接過來,便自行打了開來。
    卷軸一展開,兩人同時一呆,不約而同的「咦」的一聲,原來卷軸中所繪的既非地理圖
形,亦非山水風景,卻是一個身穿宮裝的美貌少女。虛竹道:「原來便是外面那個王姑
娘。」
    但這卷軸絹質黃舊,少說也有三四十年之久,圖中丹青墨色也頗有脫落,顯然是幅陳年
古畫,比之王語嫣的年紀無論如何是大得多了,居然有人能在數十年甚或數百年前繪就她的
形貌,實令人匪夷所思。圖畫筆致工整,卻又活潑流動,畫中人栩栩如生,活色生香,便如
將王語嫣這個人縮小了、壓扁了、放入畫中一般。虛竹嘖嘖稱奇,看蘇星河時,卻見他伸著
右手手指,一筆一劃的摩擬畫中筆法,讚歎良久,才突然似從夢中驚醒,說道:「師弟,請
勿見怪,小兄的臭脾氣發作,一見到師父的丹青妙筆,便又想跟著學了。唉,貪多嚼不爛,
我什麼都想學,到頭來卻一事無成,在丁春秋手中敗得這麼慘。」一面說,一面忙將卷軸卷
好,交還給虛竹,生恐再多看一陣,便會給畫中的筆墨所迷。他閉目靜神,又用力搖了搖
頭,似乎要將適才看過的丹青筆墨從腦海中驅逐出去,過了一會,才睜眼說道:「師父交這
卷軸給你時,卻如何說?」
    虛竹道:「他說我此刻的功夫,還不足以誅卻丁春秋,須當憑此卷軸,到大理國無量山
去,尋到他當年所藏的大批武學典籍,再學功夫。不過我多半自己學不會,還得請另一個人
指點。他說卷軸上繪的是他從前大享清福之處,那麼該是名山大川,或是清幽之處,怎麼卻
是王姑娘的肖像?莫非他拿錯了一個卷軸?」蘇星河道:「師父行事,人所難測,你到時自
然明白。你務須遵從師命,設法去學好功夫,將丁春秋除了。」虛竹囁嚅道:「這個……這
個……小僧是少林弟子,即須回寺覆命。到了寺中,從此清修參禪,禮佛誦經,再也不出來
了。」蘇星河大吃一驚,跳起身來,放聲大哭,噗的一聲,跪在虛竹面前,磕頭如搗蒜,說
道:「掌門人,你不遵師父遺訓,他老人家可不是白死了麼?」
    虛竹也即跪下,和他對拜,說道:「小僧身入空門,戒嗔戒殺,先前答應尊師去除卻丁
春秋,此刻想來總是不妥。少林派門規極嚴,小僧無論如何不敢改入別派,胡作非為。」不
論蘇星河痛哭哀求也好,設喻開導也好,甚至威嚇強逼也好,虛竹總之不肯答應。蘇星河無
法可施,傷心絕望之餘,向著師父的屍體說道:「師父,掌門人不肯遵從你的遺命,小徒無
能為力,決意隨你而去了。」說著躍起身來,頭下腳上,從半空俯衝下來,將天靈蓋往石板
地面撞去。虛竹驚叫:「使不得!」將他一把抱住。他此刻不但內力渾厚,而且手足靈敏,
大逾往昔,一把抱住之後,蘇星河登時動彈不得。蘇星河道:「你為什麼不許我自盡?」虛
竹道:「出家人慈悲為本,我自然不忍見你喪命。」蘇星河道:「你放開我,我是決計不想
活了。」虛竹道:「我不放。」蘇星河道:「難道你一輩子捉住我不放?」虛竹心想這個話
倒也不錯,便將他身子倒了轉來,頭上腳下的放好,說道:「好,放便放你,卻不許你自
盡。」蘇星河靈機一動,說道:「你不許我自盡?是了,該當遵從掌門人的號令。妙極,掌
門人,你終於答允做本派掌門人了!」虛竹搖頭道:「我沒有答允。我哪裡答允過了?」蘇
星河哈哈一笑,說道:「掌門人,你再要反悔,也沒有用了。你已向我發施號令,我已遵從
你的號令,從此再也不敢自盡。我聰辯先生蘇星河是什麼人?除了聽從本派掌門人的言語之
外,又有誰敢向我發施號令?你不妨去問問少林派的玄難大師,縱是少林寺的玄慈方丈,也
不敢命我如何如何。」聾啞老人在江湖上威名赫赫,虛竹在途中便已聽師伯祖玄難大師說
過,蘇星河說無人敢向他發號施令,倒也不是虛語。虛竹道:「我不是膽敢叫你如何如何,
只是勸你愛惜生命,那也是一番好意。」蘇星河道:「我不敢來請問你是好意還是歹意。你
叫我死,我立刻就死;你叫我活,我便不敢不活。這生殺之令,乃是天下第一等的大權柄。
你若不是我掌門人,又怎能隨便叫我死,叫我活?」虛竹辯不過,說道:「既是如此,剛才
的話就算我說錯了,我取消就是。」蘇星河道:「你取消『不許我自盡』的號令,那便是叫
我自盡了。遵命,我即刻自盡便是。」他自盡的法子甚是奇特,又是一躍而起,頭下腳上的
向石板俯衝而下。虛竹忙又一把將他牢牢抱住,說道:「使不得,使不得!我並非叫你自
盡!」蘇星河道:「嗯,你又不許我自盡。謹遵掌門人號令。」虛竹將他身子放好,搔搔光
頭,無言可說。蘇星河號稱「聰辯先生」,這外號倒不是白叫的,他本來能言善辯,雖然三
十年來不言不語,這時重運唇舌,依然是舌燦蓮花。虛竹年紀既輕,性子質樸,在寺中跟師
兄弟們也向來並不爭辯,如何能是蘇星河的對手?虛竹心中隱隱覺得,「取消不許他自盡的
號令」,並不等於「叫他自盡」,而「並非叫他自盡」,亦不就是「不許他自盡」。只是蘇
星河口齒伶俐,句句搶先,虛竹無從辯白,他呆了半晌,歎道:「前輩,我辯是辯不過你
的。但你要我改入貴派,終究難以從命。」蘇星河道:「咱們進來之時,玄難大師吩咐過你
什麼話?玄難大師的話,你是否必須遵從?」虛竹一怔,道:「師伯祖叫我……叫我……叫
我聽你的話。」
    蘇星河十分得意,說道:「是啊,玄難大師叫你聽我的話。我的話是:你該遵從咱們師
父遺命,做本派掌門人。但你既是逍遙派掌門人,對少林派高僧的話,也不必理睬了。所以
啊,倘若你遵從玄難大師的話,那麼就是逍遙派掌門人;倘若你不遵從玄難大師的話,你也
是逍遙派掌門人。因為只有你做了逍遙派的掌門人,才可將玄難大師的話置之腦後,否則的
話,你怎可不聽師伯祖的吩咐?」這番論證,虛竹聽來句句有理,一時之間做聲不得。
    蘇星河又道:「師弟,玄難大師和少林派的另外幾位和尚,都中了丁春秋的毒手,若不
施救,性命旦夕不保,當今之世,只有你一人能夠救得他們。至於救是不救,那自是全憑你
的意思了。」虛竹道:「我師伯祖確是遭了丁春秋的毒手,另外幾位師叔伯也受了傷,可
是……可是我本事低微,又怎能救得他們?」蘇星河微微一笑,道:「師弟,本門向來並非
只以武學見長,醫卜星相,琴棋書畫,各家之學,包羅萬有。你有一個師侄薛慕華,醫術只
懂得一點兒皮毛,江湖上居然人稱『薛神醫』,得了個外號叫作『閻王敵』,豈不笑歪了人
的嘴巴?玄難大師中的是丁春秋的『化功大法』,那個方臉的師父是給那鐵面人以『冰蠶
掌』打傷,那高高瘦瘦的師父是給丁春秋一足踢在左脅下三寸之處,傷了經脈……」
    蘇星河滔滔不絕,將各人的傷勢和源由都說了出來。虛竹大為驚佩,道:「前輩,我見
你專心棋局,並沒向他們多瞧一眼,又沒去診治傷病之人,怎麼知道得如此明白?」蘇星河
道:「武林中因打鬥比拚而受傷,那是一目瞭然,再容易看也沒有了。只有天然的虛弱風
邪,傷寒濕熱,那才難以診斷。師弟,你身負師父七十餘年逍遙神功,以之治傷療病,可說
無往而不利。要恢復玄難大師被消去了的功力,確然極不容易,要他傷癒保命,卻只不過舉
手之勞。」當下將如何推穴運氣、消解寒毒之法教了虛竹;又詳加指點,救治玄難當用何種
手法,救治風波惡又須用何種手法,因人所受傷毒不同而分別施治。
    虛竹將蘇星河所授的手法牢牢記在心中,但只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蘇星河見他試演
無誤,臉露微笑,讚道:「掌門人記性極好,一學便會。」虛竹見他笑得頗為詭秘,似乎有
點不懷好意,不禁起疑,問道:「你為什麼笑?」蘇星河登時肅然,恭恭敬敬的躬身道:
「小兄不敢嘻笑,如有失敬,請掌門人恕罪。」虛竹急於要治眾人之傷,也就不再追問,
道:「咱們到外邊瞧瞧去罷!」蘇星河道:「是!」跟在虛竹之後,走到屋外。
    只見一眾傷者都盤膝坐在地下,閉目養神。慕容復潛運內力,在疏解包不同和風波惡的
痛楚。王語嫣在替公冶乾裹傷。薛慕華滿頭大汗,來去奔波,見到哪個人危急,便搶過去救
治,但這一人稍見平靜,另一邊又有人叫了起來。他見蘇星河出來,心下大慰,奔將過來,
說道:「師父,你老人家快給想想法子。」虛竹走到玄難身前,見他閉著眼在運功,便垂手
侍立,不敢開口。玄難緩緩睜開眼來,輕輕歎息一聲,道:「你師伯祖無能,慘遭丁春秋毒
手,折了本派的威名,當真慚愧之極。你回去向方丈稟報,便說我……說我和你玄痛師叔
祖,都無顏回寺了。」虛竹往昔見到這位師伯祖,總是見他道貌莊嚴,不怒自威,對之不敢
逼視,此刻卻見他神色黯然,一副英雄末路的淒涼之態,他如此說,更有自尋了斷之意,忙
道:「師伯祖,你老人家不必難過。咱們習武之人,須無嗔怒心,無爭競心,無勝敗心,無
得失心……」順口而出,竟將師父平日告誡他的話,轉而向師伯祖說了起來,待得省覺不
對,急忙住口,已說了好幾句。玄難微微一笑,歎道:「話是不錯,但你師伯祖內力既失,
禪定之力也沒有了。」虛竹道:「是,是。徒孫不知輕重之下,胡說八道。」正想出手替他
治傷,驀地裡想起蘇星河詭秘的笑容,心中一驚:「他教我伸掌拍擊師伯祖的天靈蓋要穴,
怎知他不是故意害人?萬一我一掌拍下,竟將功力已失的師伯祖打死了,那便如何是好?」
玄難道:「你向方丈稟報,本寺來日大難,務當加意戒備。一路上小心在意,你天性淳厚,
持戒與禪定兩道,那是不必擔心的,今後要多在『慧』字上下功夫,四卷《楞伽經》該當用
心研讀。唉,只可惜你師伯祖不能好好指點你了。」虛竹道:「是,是。」聽他對自己甚是
關懷,心下感激,又道:「師伯祖,本寺即有大難,更須你老人家保重身子,回寺協助方
丈,共禦大敵。」玄難臉現苦笑,說道:「我……我中了丁春秋的『化功大法』,已經成為
廢人,哪裡還能協助方丈,共禦大敵?」虛竹道:「師伯祖,聰辯先生教了弟子一套療傷之
法,弟子不自量力,想替慧方師伯試試,請師伯祖許可。」玄難微感詫異,心想聾啞老人是
薛神醫的師父,所傳的醫療之法定然有些道理,不知何以他自己不出手,也不叫薛慕華施
治,便道:「聰辯先生所授,自然是十分高明的了。」說著向蘇星河望了一眼,對虛竹道:
「那你就照試罷。」虛竹走到慧方身前,躬身道:「師伯,弟子奉師伯祖法諭,給師伯療
傷,得罪莫怪。」慧方微笑點頭。虛竹依著蘇星河所教方法,在慧方左脅下小心摸準了部
位,右手反掌擊出,打在他左脅之下。慧方「哼」的一聲,身子搖晃,只覺脅下似乎穿了一
孔,全身鮮血精氣,源源不絕的從這孔中流出,霎時之間,全身只覺空蕩蕩地,似乎皆無所
依,但游坦之寒冰毒掌所引起的麻癢酸痛,頃刻間便已消除。虛竹這療傷之法,並不是以內
力助他驅除寒毒,而是以修積七十餘年的「北冥真氣」在他脅下一擊,開了一道宣洩寒毒的
口子。便如有人為毒蛇所咬,便割破傷口,擠出毒液一般。只是這門「氣刀割體」之法,部
位錯了固然不行,倘若真氣內力不足,一擊之力不能直透經脈,那麼毒氣非但宣洩不出,反
而更逼進了臟腑,病人立即斃命。虛竹一掌擊出,心中驚疑不定,見慧方的身子由搖晃而穩
定,臉上閉目蹙眉的痛楚神色漸漸變為舒暢輕鬆,其實只片刻間的事,在他卻如過了好幾個
時辰一般。又過片刻,慧方舒了口氣,微笑道:「好師侄,這一掌的力道可不小啊。」虛竹
大喜,說道:「不敢。」回頭向玄難道:「師伯祖,其餘幾位師伯叔,弟子也去施治一下,
好不好?」玄難這時也是滿臉喜容,但搖頭道:「不!你先治別家前輩,再治自己人。」虛
竹心中一凜,忙道:「是!」尋思:「先人後己,才是我佛大慈大悲、救度眾生的本懷。」
眼見包不同身子劇戰,牙齒互擊,格格作響,當即走到他身前,說道:「包三先生,聰辯先
生教了小僧一個治療寒毒的法門,小僧今日初學,難以精熟,這就給包三先生施治。失敬之
處,還請原諒。」說著摸摸包不同的胸口。包不同笑道:「你幹什麼?」虛竹提起右掌,砰
的一聲,打在他胸口。包不同大怒,罵道:「臭和……」這「尚」字還沒出口,突覺糾纏著
他多日不去的寒毒,竟迅速異常的從胸口受擊處湧了出去,這個「尚」字便咽在肚裡,再也
不罵出去了。虛竹替諸人洩去游坦之的冰蠶寒毒,再去治中了丁春秋毒手之人。那些人有的
是被「化功大法」消去功力,虛竹在其天靈蓋「百會穴」或心口「靈台穴」擊以一掌,固本
培元;有的是為內力所傷,虛竹以手指刺穴,化去星宿派的內力。總算他記心甚好,於蘇星
河所授的諸般不同醫療法門,居然記得清清楚楚,依人而施,只一頓飯時分,便將各人身上
所感的痛楚盡數解除。受治之人固然心下感激,旁觀者也對聾啞老人的神術佩服已極,但想
他是薛神醫的師父,倒也不以為奇。最後虛竹走到玄難身前,躬身道:「師伯祖,弟子斗
膽,要在師伯祖『百會穴』上拍擊一掌。」
    玄難微笑道:「你得聰辯先生青眼,居然學會了如此巧妙的療傷本事,福緣著實不小,
你儘管在我『百會穴』上拍擊便是。」虛竹躬身道:「如此弟子放肆了!」當他在少林寺之
時,每次見到玄難,都是遠遠的望見,偶爾玄難聚集眾僧,講解少林派武功的心法,虛竹也
是隨眾侍立,從未和他對答過什麼話,這次要他出手拍擊師伯祖的天靈蓋,雖說是為了療
傷,究竟心下惴惴,又見他笑得頗為奇特,不知是何用意,定了定神,又說一句:「弟子冒
犯,請師伯祖恕罪!」這才走上一步,提掌對準玄難的「百會穴」,不輕不重,不徐不疾,
揮掌拍了下去。虛竹手掌剛碰到玄難的腦門,玄難臉上忽現古怪笑容,跟著「啊」的一聲長
呼,突然身子癱軟,扭動了幾下,俯伏在地,一動也不動了。旁觀眾人齊聲驚呼,虛竹更是
嚇得心中怦怦亂跳,急忙搶上前去,扶起玄難。慧方等諸僧也一齊趕到。看玄難時,只見他
臉現笑容,但呼吸已停,竟已斃命。虛竹驚叫:「師伯祖,師伯祖!你怎麼了?」忽聽得蘇
星河叫道:「是誰?站住!」從東南角上疾竄而至,說道:「有人在後暗算,但這人身法好
快,竟沒能看清楚是誰!」抓起玄難的手脈,皺眉道:「玄難大師功力已失,在旁人暗算之
下,全無抵禦之力,竟爾圓寂了。」突然間微微一笑,神色古怪。虛竹腦中混亂一片,只是
哭叫:「師伯祖,師伯祖,你……你怎麼會……」驀地想起蘇星河在木屋中詭秘的笑容,怒
道:「聰辯先生,你從實說來,到底我師伯祖如何會死?這不是你有意陷害麼?」蘇星河雙
膝跪地,說道:「啟稟掌門人,蘇星河決不敢陷掌門人於不義。玄難大師突然圓寂,確是有
人暗中加害。」虛竹道:「你在那木屋中古里古怪的好笑,那是什麼緣故?」蘇星河驚道:
「我笑了麼?我笑了麼?掌門人,你可得千萬小心,有人……」一句話沒說完,突然住口,
臉上又現出詭秘之極的笑容。薛慕華大叫:「師父!」忙從懷中取出一瓶解毒藥丸,急速拔
開瓶塞,倒了三粒藥丸在手,塞入蘇星河口中。但蘇星河早已氣絕,解毒藥丸停在他口裡,
再難嚥下。薛慕華放聲大哭,說道:「師父給丁春秋下毒害死了,丁春秋這惡賊……」說到
這裡,已是泣不成聲。
    康廣陵撲向蘇星河身上,薛慕華忙抓住他後心,奮力拉開,哭道:「師父身上有毒。」
范百齡、苟讀、吳領軍、馮阿三、李傀儡、石清露一齊圍在蘇星河身旁,無不又悲又怒。康
廣陵跟隨蘇星河日久,深悉本門的規矩,初時見師父向虛竹跪倒,口稱「掌門人」,已猜中
了八九成,再凝神向他手指審視,果見戴著一枚寶石指環,便道:「眾位師弟,隨我參見本
派新任掌門師叔。」說著在虛竹面前跪倒,磕下頭去。范百齡等一怔,均即省悟,便也一一
磕頭。
    虛竹心亂如麻,說道:「丁……丁春秋那個奸賊施主,害死我師伯祖,又害死了你們的
師父。」
    康廣陵道:「報仇誅奸,全憑掌門師叔主持大計。」虛竹是個從未見過世面的小和尚,
說到武功見識,名位聲望,眼前這些人個個遠在他之上,心中只是轉念:「非為師伯祖復仇
不可,非為聰辯先生復仇不可,非為屋中的老人復仇不可!」口中大聲叫了出來:「非殺丁
春秋……丁春秋這惡人……惡賊施主不可。」康廣陵又磕下頭去,說道:「掌門師叔答允誅
奸,為我等師父報仇,眾師侄深感掌門師叔的大恩大德。」范百齡、薛慕華等也一起磕頭。
虛竹忙跪下還禮,道:「不敢,不敢,眾位請起。」康廣陵道:「師叔,小侄有事稟告,此
處人多不便,請到屋中,由小侄面陳。」虛竹道:「好!」站起身來。眾人也都站起。虛竹
跟著康廣陵,正要走入木屋中,范百齡道:「且慢!師父在這屋內中了丁老賊的毒手,掌門
師叔和大師兄還是別再進去的好,這老賊詭計多端,防不勝防。」康廣陵點頭道:「此言甚
是!掌門師叔萬金之體,不能再冒此險。」薛慕華道:「兩位便在此處說話好了。咱們在四
邊察看。以防老賊再使什麼詭計。」說著首先走了開去,其餘馮阿三、吳領軍等也都走到十
餘丈外。其實這些人除了薛慕華外,不是功力消散,便是身受重傷,倘若丁春秋前來襲擊,
除了出聲示警之外,實無防禦之力。慕容復、鄧百川等見他們自己本派的師弟都遠遠避開,
也都走向一旁。鳩摩智、段延慶等雖見事情古怪,但事不幹己,逕自分別離去。康廣陵道:
「師叔……」虛竹道:「我不是你師叔,也不是你們的什麼掌門人,我是少林寺的和尚,跟
你們『逍遙派』全不相干。」康廣陵道:「師叔,你何必不認?『逍遙派』的名字,若不是
本門中人,外人是決計聽不到的。倘若旁人有意或無意的聽了去,本門的規矩是立殺無赦,
縱使追到天涯海角,也要殺之滅口。」虛竹打了個寒噤,心道:「這規矩太也邪門。如此一
來,倘若我不答應投入他們的門派,他們便要殺我了?」康廣陵又道:「師叔適才替大夥兒
治傷的手法,正是本派的嫡傳內功。師叔如何投入本派,何時得到太師父的心傳,小侄不敢
多問。或許因為師叔破解了太師父的珍瓏棋局,我師父依據太師父遺命,代師收徒,代傳掌
門人職位,亦未可知。總而言之,本派的『逍遙神仙環』是戴在師叔手指上,家師臨死之時
向你磕頭,又稱你為『掌門人』,師叔不必再行推托。推來推去,托來托去,也是沒用
的。」
    虛竹向左右瞧了幾眼,見慧方等人正自抬了玄難的屍身,走向一旁,又見蘇星河的屍身
仍是直挺挺的跪在地下,臉上露出詭秘的笑容,心中一酸,說道:「這些事情,一時也說不
清楚,現下我師伯祖死了,真不知如何是好。老前輩……」康廣陵急忙跪下,說道:「師叔
千萬不可如此稱呼,太也折殺小侄了!」虛竹皺眉道:「好,你快請起。」康廣陵這才站
起。虛竹道:「老前輩……」他這三字一出口,康廣陵又是噗的一聲跪倒。虛竹道:「我忘
了,不能如此叫你。快請起來。」取出那老人給他的卷軸,展了開來,說道:「你師父叫我
憑此卷軸,去設法學習武功。用來誅卻丁施主。」
    康廣陵看了看畫中的宮裝美女,搖頭道:「小侄不明其中道理,師叔還是妥為收藏,別
給外人瞧見了。我師父生前既如此說,務請師叔看在我師父的份上,依言而行。小侄要稟告
師叔的是,家師所中之毒,叫做『三笑逍遙散』。此毒中於無形,中毒之初,臉上現出古怪
的笑容,中毒者自己卻並不知道,笑到第三笑,便即氣絕身亡。」
    虛竹低頭道:「說也慚愧,尊師中毒之初,臉上現出古怪笑容,我以小人之心,妄加猜
度,還道尊師不懷善意,倘若當時便即坦誠問他,尊師立加救治,便不致到這步田地了。」
康廣陵搖頭道:「這『三笑逍遙散』一中在身上,便難解救。丁老賊所以能橫行無忌,這
『三笑逍遙散』也是原因之一。人家都知道『化功大法』的名頭,只因為中了『化功大法』
功力雖失,尚能留下一條性命來廣為傳播,一中『三笑逍遙散』,卻是一瞑不視了。」
    虛竹點頭道:「這當真歹毒!當時我便站在尊師身旁,沒絲毫察覺丁春秋如何下毒,我
武功平庸,見識淺薄,這也罷了,可是丁春秋怎麼沒向我下手,饒過了我一條小命?」康廣
陵道:「想來他嫌你本事低微,不屑下毒。掌門師叔,我瞧你年紀輕輕,能有多大本領?治
傷療毒之法雖好,那也是我師父教你的,可算不了什麼,丁老怪不會將你瞧在眼裡的。」他
說到此處,忽然想到,這麼說未免不大客氣,忙又說道:「掌門師叔,我這麼說老實話,或
許你會見怪,但就算你要見怪,我還是覺得你武功恐怕不大高明。」
    虛竹道:「你說得一點不錯,我武功低微之極,丁老賊……罪過罪過,小僧口出惡言,
犯了『惡口戒』,不似佛門弟子……那丁春秋丁施主確是不屑殺我。」
    虛竹心地誠樸,康廣陵不通世務,都沒想到,丁春秋潛入木屋,聽到蘇星河正在傳授治
傷療毒的法門,豈有對虛竹不加暗算之理?哪有什麼見他武功低微、不屑殺害?那「三笑逍
遙散」是以內力送毒,彈在對方身上,丁春秋在木屋之中,分別以內力將「三笑逍遙散」彈
向蘇星河與虛竹,後來又以此加害玄難。蘇星河惡戰之餘,筋疲力竭,玄難內力盡失,先後
中毒。虛竹卻甫得七十餘載神功,丁春秋的內力尚未及身,已被反激了出來,盡數加在蘇星
河身上,虛竹卻半點也沒染著。丁春秋與人正面對戰時不敢擅使「三笑逍遙散」,便是生恐
對方內力了得、將劇毒反彈出來之故。康廣陵道:「師叔,這就是你的不是了。逍遙派非佛
非道,獨來獨往,那是何等逍遙自在?你是本派掌門,普天下沒一個能管得你。你乘早脫了
袈裟,留起頭髮,娶他十七八個姑娘做老婆。還管他什麼佛門不佛門?什麼惡口戒、善口
戒?」他說一句,虛竹念一句「阿彌陀佛」,待他說完,虛竹道:「在我面前,再也休出這
等褻瀆我佛的言語。你有話要跟我說,到底要說什麼?」康廣陵道:「啊喲,你瞧我真是老
糊塗了,說了半天,還沒說到正題。掌門師叔,將來你年紀大了,可千萬別學上我這毛病才
好。糟糕,糟糕,又岔了開去,還是沒說到正題,當真該死。掌門師叔,我要求你一件大
事,請你恩准。」虛竹道:「什麼事要我准許,那可不敢當了。」康廣陵道:「唉!本門中
的大事,若不求掌門人准許,卻又求誰去?我們師兄弟八人,當年被師父逐出門牆,那也不
是我們犯了什麼過失,而是師父怕丁老賊對我們加害,又不忍將我們八人刺聾耳朵、割斷舌
頭,這才出此下策。師父今日是收回成命了,又叫我們重入師門,只是沒稟明掌門人,沒行
過大禮,還算不得是本門正式弟子,因此要掌門人金言許諾。否則我們八人到死還是無門無
派的孤魂野鬼,在武林中抬不起頭來,這滋味可不好受。」
    虛竹心想:「這個『逍遙派」掌門人,我是萬萬不做的,但若不答允他,這老兒纏夾不
清,不知要糾纏到幾時,只有先答允了再說。」便道:「尊師既然許你們重列門牆,你們自
然是回了師門了,還擔心什麼?」
    康廣陵大喜,回頭大叫:「師弟、師妹,掌門師叔已經允許咱們重回師門了!」「函谷
八友」中其餘七人一聽,盡皆大喜,當下老二棋迷范百齡、老三書獃子苟讀、老四丹青名手
吳領軍、老五閻王敵薛慕華、老六巧匠馮阿三、老七蒔花少婦石清露、老八愛唱戲的李傀
儡,一齊過來向掌門師叔叩謝,想起師父不能親見八人重歸師門,又痛哭起來。
    虛竹極是尷尬,眼見每一件事情,都是教自己這個「掌門師叔」的名位深陷一步,敲釘
轉腳,越來越不易擺脫。自己是名門正宗的少林弟子,卻去當什麼邪門外道的掌門人,那不
是荒唐之極麼?眼見范百齡等都喜極而涕,自己若對「掌門人」的名位提出異議,又不免大
煞風景,無可奈何之下,只有搖頭苦笑。一轉頭間,只見慕容復、段延慶、段譽、王語嫣、
慧字六僧,以及玄難都已不見,這嶺上松林之中,就只剩下他逍遙派的九人,驚道:「咦!
他們都到哪裡去了?」吳領軍道:「慕容公子和少林派眾高僧見咱們談論不休,都已各自去
了!」虛竹叫道:「哎唷!」發足便追了下去,他要追上慧方等人,同回少林,稟告方丈和
自己的受業師父;同時內心深處,也頗有「溜之大吉」之意,要擺脫逍遙派群弟子的糾纏。
他疾行了半個時辰,越奔越快,始終沒見到慧字六僧。他已得逍遙老人七十餘年神功,奔行
之速,疾逾駿馬,剛一下嶺便已過了慧字六僧的頭。他只道慧字六僧在前,拚命追趕,殊不
知倉卒之際,在山坳轉角處沒見到六僧,幾個起落便已遠遠將他們拋在後面。虛竹直追到傍
晚,仍不見六位師叔伯的蹤跡,好生奇怪,猜想是走岔了道,重行回頭奔行二十餘里,向途
人打聽,誰都沒見到六個和尚。這般來回疾行,居然絲毫不覺疲累,眼看天黑,肚裡卻餓起
來了,走到一處鎮甸的飯店之中,坐下來要了兩碗素麵。素面一時未能煮起,虛竹不住向著
店外大道東張西望,忽聽得身旁一個清朗的聲音說道:「和尚,你在等什麼人麼?」虛竹轉
過頭來,見西首靠窗的座頭上坐著個青衫少年,秀眉星目,皮色白淨,相貌極美,約莫十七
八歲年紀,正自笑吟吟的望著他。虛竹道:「正是!請問小相公,你可見到六個和尚麼?」
那少年道:「沒見到六個和尚,一個和尚倒看見的。」虛竹道:「嗯,一個和尚,請問相公
在何處見到。」那少年道:「便在這家飯店中見到。」虛竹心想:「一個和尚,那便不是慧
方師伯他們一干人了。但既是僧人,說不定也能打聽到一些消息。」問道:「請問相公,那
和尚是何等模樣?多大年紀?往何方而去?」那少年微笑道:「這個和尚高額大耳,闊口厚
唇,鼻孔朝天,約莫二十三四歲年紀,他是在這飯店之中等吃兩碗素麵,尚未動身。」虛竹
哈哈一笑,說道:「小相公原來說的是我。」那少年道:「相公便是相公,為什麼要加個
『小』字?我只叫你和尚,可不叫你作小和尚。」這少年說來聲音嬌嫩,清脆動聽。虛竹
道:「是,該當稱相公才是。」
    說話之間,店伴端上兩碗素麵。虛竹道:「相公,小僧要吃麵了。」那少年道:「青菜
蘑菇,沒點油水,有什麼好吃?來來來,你到我這裡來,我請你吃白肉,吃燒雞。」虛竹
道:「罪過,罪過。小僧一生從未碰過葷腥,相公請便。」說著側過身子,自行吃麵,連那
少年吃肉吃雞的情狀也不願多看。他肚中甚饑,片刻間便吃了大半碗麵,忽聽得那少年叫
道:「咦,這是什麼?」虛竹轉過頭去,只見那少年右手拿著一隻羹匙,舀了一羹匙湯正待
送入口中,突然間發見了什麼奇異物件,羹匙離口約有半尺便停住了,左手在桌上撿起一樣
物事。那少年站起身來,右手捏著那件物事,走到虛竹身旁,說道:「和尚,你瞧這蟲奇不
奇怪?」
    虛竹見他捏住的是一枚黑色小甲蟲,這種黑甲蟲到處都有,決不是什麼奇怪物事,便
問:「不知有何奇處?」那少年道:「你瞧這蟲殼兒是硬的,烏亮光澤,像是塗了一層油一
般。」虛竹道:「嗯,一般甲蟲,都是如此。」那少年道:「是麼?」將甲蟲丟在地下,伸
腳踏死,回到自己座頭。虛竹歎道:「罪過,罪過!」重又低頭吃麵。他整日未曾吃過東
西,這碗麵吃來十分香甜,連麵湯也喝了個碗底朝天,他拿過第二碗麵來,舉箸欲食,那少
年突然哈哈大笑,說道:「和尚,我還道你是個嚴守清規戒律的好和尚,豈知卻是個口是心
非的假正經。」虛竹道:「我怎麼口是心非了?」那少年道:「你說這一生從未碰過葷腥,
這一碗雞湯麵,怎麼卻又吃得如此津津有味。」虛竹道:「相公說笑了。這明明是碗青菜蘑
菇面,何來雞湯?我關照過店伴,半點葷油也不能落的。」那少年微笑道:「你嘴裡說不茹
葷腥,可是一喝到雞湯,便咂嘴嗒舌的,可不知喝得有多香甜。和尚,我在這碗麵中,也給
你加上一匙羹雞湯罷!」說著伸匙羹在面前盛燒雞的碗中,舀上一匙湯,站起身來。
    虛竹大吃一驚,道:「你……你……你剛才……已經……」那少年笑道:「是啊,剛才
我在那碗麵中,給你加上了一匙羹雞湯,你難道沒瞧見?啊喲,和尚,你快快閉上眼睛,裝
作不知,我在你面中加上一匙羹雞湯,包你好吃得多,反正不是你自己加的,如來佛祖也不
會怪你。」
    虛竹又驚又怒,才知他捉個小甲蟲來給自己看,乃是聲東擊西,引開自己目光,卻乘機
將一匙羹雞湯倒入面中,想起喝那麵湯之時,確是覺到味道異常鮮美,只是一生之中從來沒
喝過雞湯,便不知這是雞湯的滋味,現下雞湯已喝入肚中,那便如何是好?是不是該當嘔了
出來?一時之間彷徨無計。那少年忽道:「和尚,你要找的那六個和尚,這不是來了麼?」
說著向門外一指。虛竹大喜,搶到門首,向道上瞧去,卻一個和尚也沒有。他知又受了這少
年欺騙,心頭老大不高興,只是出家人不可嗔怒,強自忍耐,一聲不響,回頭又來吃麵。虛
竹心道:「這位小相公年紀輕輕,偏生愛跟我惡作劇。」當下提起筷子,風捲殘雲般又吃了
大半碗麵,突然之間,齒牙間咬到一塊滑膩膩的異物,一驚之下,忙向碗中看時,只見麵條
之中夾著一大片肥肉,卻有半片已被咬去,顯然是給自己吃了下去。虛竹將筷子往桌上一
拍,叫道:「苦也,苦也!」那少年笑道:「和尚,這肥肉不好吃麼?怎麼叫苦起來?」虛
竹怒道:「你騙我到門口去看人,卻在我碗底放了塊肥肉。我……我……二十三年之中,從
未沾過半點葷腥,我……我……這可毀在你手裡啦!」
    那少年微微一笑,說道:「這肥肉的滋味,豈不是勝過青菜豆腐十倍?你從前不吃,可
真是傻得緊了。」虛竹愁眉苦臉的站起,右手?住了自己喉頭,一時心亂如麻,忽聽得門外
人聲喧擾,有許多人走向飯店而來。他一瞥之間,只見這群人竟是星宿派群弟子,暗叫:
「啊喲,不好,給星宿老怪捉到,我命休矣!」急忙搶向後進,想要逃出飯店,豈知推開門
踏了進去,竟是一間臥房。虛竹想要縮腳出來,只聽得身後有人叫:「店家,店家,快拿酒
肉來!」星宿派弟子已進客堂。虛竹不敢退出,只得輕輕將門掩上了。忽聽得一人的聲音
道:「給這胖和尚找個地方睡睡。」正是丁春秋的聲音。一名星宿派弟子道:「是!」腳步
沉重,便走向臥房而來。虛竹大驚,無計可施,一矮身,鑽入了床底。他腦袋鑽入床底,和
什麼東西碰了一下,一個聲音低聲驚呼:「啊!」原來床底已先躲了一人。虛竹更是大吃一
驚,待要退出,那星宿弟子已抱了慧淨走進臥房,放在床上,又退了出去。只聽身旁那人在
他耳畔低聲道:「和尚,肥肉好吃麼?你怕什麼?」原來便是那少年相公。虛竹心想:「你
身手倒也敏捷,還比我先躲入床底。」低聲道:「外面來的是一批大惡人,相公千萬不可作
聲。」那少年道:「你怎知他們是大惡人?」虛竹道:「我認得他們。這些人殺人不眨眼,
可不是玩的。」那少年正要叫他別作聲,突然之間,躺在床上的慧淨大聲叫嚷起來:「床底
下有人哪,床底下有人哪!」虛竹和那少年大驚,同時從床底下竄了出來。只見丁春秋站在
門口,微微冷笑,臉上神情又是得意,又是狠毒。那少年已嚇得臉上全無血色,跪了下去,
顫聲叫道:「師父!」丁春秋笑道:「好極,好極!拿來。」那少年道:「不在弟子身
邊!」丁春秋道:「在哪裡?」那少年道:「在遼國南京城。」丁春秋目露凶光,低沉著嗓
子道:「你到此刻還想騙我?我叫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那少年道:「弟子不敢欺騙師
父。」丁春秋目光掃向虛竹,問那少年:「你怎麼跟他在一起了?」那少年道:「剛才在這
店中相遇的。」丁春秋哼了一聲,道:「撒謊,撒謊!」狠狠瞪了二人兩眼,閃了出去。四
名星宿派弟子搶進房來,圍住二人。
    虛竹又驚又怒,道:「原來你也是星宿派的弟子!」那少年一頓足,恨恨的道:「都是
你這臭和尚不好,還說我呢!」一名星宿弟子道:「大師姊,別來好麼?」語氣甚是輕薄,
一副幸災樂禍的神氣。虛竹奇道:「怎麼?你……你……」
    那少年呸了一聲,道:「笨和尚,臭和尚,我當然是女子,難道你一直瞧不出來?」虛
竹心想:「原來這小相公不但是女子,而且是星宿派的弟子,不但是星宿派的弟子,而且還
是他們的大師姊。阿喲不好!她害我喝雞湯,吃肥肉,只怕其中下了毒。」這個少年,自然
便是阿紫喬裝改扮的了。她在遼國南京雖有享不盡的榮華富貴,但她生性好動,日久生厭,
蕭峰公務忙碌,又不能日日陪她打獵玩耍。有一日心下煩悶,獨自出外玩耍。本擬當晚便即
回去,哪知遇上了一件好玩事,追蹤一個人,竟然越追越遠,最後終於將那人毒死,但離南
京已遠,索性便闖到中原來。她到處遊蕩,也是湊巧,這日竟和虛竹及丁春秋同時遇上了。
她引虛竹破戒吃葷,只是一時興起的惡作劇,只要別人狼狽煩惱,她便十分開心,倒也並無
他意。阿紫只道師父只在星宿海畔享福,決不會來到中原,哪知道冤家路窄,竟會在這小飯
店中遇上了。她早嚇得魂不附體,大聲呵斥虛竹,只不過虛張聲勢,話聲顫抖不已,要想強
自鎮定,也是不能了,心中急速籌思脫身之法:「為今之計,只有騙得師父到南京去,假姊
夫之手將師父殺了,那是我唯一的生路。除了姊夫,誰也打不過我師父。好在神木王鼎留在
南京,師父非尋回這寶貝不可。」
    想到這裡,心下稍定,但轉念又想:「但若師父先將我打成殘廢,消了我的武功,再將
我押回南京,這等苦頭,只怕比立時死了還要難受得多。」霎時之間,臉上又是全無血色。
便在此時,一名星宿弟子走到門口,笑嘻嘻的道:「大師姊,師父有請。」阿紫聽師父召
喚,早如老鼠聽到貓叫一般,嚇得骨頭也酥了,但明知逃不了,只得跟著那名星宿弟子,來
到大堂。丁春秋獨據一桌,桌上放了酒菜,眾弟子遠遠垂手站立,畢恭畢敬,誰也不敢喘一
口大氣。阿紫走上前去,叫了聲:「師父!」跪了下去。丁春秋道:「到底在什麼地方?」
阿紫道:「不敢欺瞞師父,確是在遼國南京城。」丁春秋道:「在南京城何處?」阿紫道:
「遼國南院大王蕭大王的王府之中。」丁春秋皺眉道:「怎麼會落入這契丹番狗的手裡
了?」
    阿紫道:「沒落入他的手裡。弟子到了北邊之後,唯恐失落了師父這件寶貝,又怕失手
損毀,因此偷偷到蕭大王的後花園中,掘地埋藏。這地方隱僻之極,蕭大王的花園佔地六千
餘畝,除了弟子之外,誰也找不到這座王鼎,師父盡可放心。」丁春秋冷笑道:「只有你自
己才找得到。哼,小東西,你倒厲害,你想要我投鼠忌器,不敢殺你!你說殺了你之後,便
找不到王鼎了?」阿紫全身發抖,戰戰兢兢的道:「師父倘若不肯饒恕弟子的頑皮胡鬧,如
果消去了我的功力,挑斷我的筋脈,如果斷了我一手一足,弟子寧可立時死了,決計不再吐
露那王鼎……那王鼎……那王鼎的所在。」說到後來,心中害怕之極,已然語不成聲。丁春
秋微笑道:「你這小東西,居然膽敢和我討價還價。我星宿派門下有你這樣厲害腳色,而我
事先沒加防備,那也是星宿老仙走了眼啦!」一名弟子突然大聲道:「星宿老仙洞察過去未
來,明知神木王鼎該有如此一劫,因此假手阿紫,使這件寶貝歷此一番艱險,乃是加工琢磨
之意,好令寶鼎更增法力。」另一名弟子說道:「普天下事物,有哪一件不在老仙的神算之
中?老仙謙抑之辭,眾弟子萬萬不可當真了!」又有一名弟子道:「星宿老仙今日略施小
計,便殺了少林派高手玄難,誅滅聾啞老人師徒數十口,古往今來,哪有這般勝於大羅金仙
的人物?小阿紫,不論你有多少狡獪伎倆,又怎能跳得出星宿老仙的手掌?頑抗求哀,兩俱
無益。」丁春秋微笑點頭,撚鬚而聽。虛竹站在臥房之中,聽得清清楚楚,尋思:「師伯祖
和聰辯先生,果然是這丁施主害死的。唉,還說什麼報仇雪恨,我自己這條小命也是不保
了。」
    星宿派群弟子你一言,我一語,都在勸阿紫快快順服,從實招供,而恐嚇的言辭之中,
倒有一大半在宣揚星宿老仙的德威,每一句說給阿紫聽的話中,總要加上兩三句對丁春秋歌
功頌德之言。丁春秋生平最大的癖好,便是聽旁人的諂諛之言,別人越說得肉麻,他越聽得
開心,這般給群弟子捧了數十年,早已深信群弟子的歌功頌德句句是真。倘若哪一個沒將他
吹捧得足尺加三,他便覺得這個弟子不夠忠心。眾弟子深知他脾氣,一有機會,無不竭力以
赴,大張旗鼓的大拍大捧,均知倘若歌頌稍有不足,失了師父歡心事小,時時刻刻便有性命
之憂。這些星宿派弟子倒也不是人人生來厚顏無恥,只是一來形格勢禁,若不如此便不足圖
存,二來行之日久,習慣成自然,諂諛之辭順口而出,誰也不以為恥了。丁春秋撚鬚微笑,
雙目似閉非閉,聽著眾弟子的歌頌,飄飄然的極是陶醉。他的長鬚在和師兄蘇星河鬥法之時
被燒去一大片,但稀稀落落,還是剩下了一些,後來他暗施劇毒,以「三笑逍遙散」毒死蘇
星河,這場鬥法畢竟還是勝了,少了一些鬍子,那也不足介意。心下又自盤算:「阿紫這小
丫頭今日已難逃老仙掌握,倒是後房那小和尚須得好好對付才是。我的『三笑逍遙散』居然
毒他不死,待會或使『腐屍毒』,或使『化功大法』,見機行事。本派掌門的『逍遙神仙
環』便將落入我手,大喜,大喜!」足足過了一頓飯時光,眾弟子才頌聲漸稀,頗有人長篇
大論的還在說下去,丁春秋左手一揚,頌聲立止,眾弟子齊聲道:「師父功德齊天蓋地,眾
弟子愚魯,不足以表達萬一。」丁春秋微笑點頭,向阿紫道:「阿紫,你更有什麼話說?」
阿紫心念一動:「往昔師父對我偏愛,都是因為我拍他馬屁之時,能別出心裁,說得與眾不
同,不似這一群蠢才,翻來覆去,一百年也盡說些陳腔濫調。」便道:「師父,弟子所以偷
偷拿了你的神木王鼎玩耍,是有道理的。」丁春秋雙目一翻,問道:「有什麼道理?」阿紫
道:「師父年輕之時,功力未有今日的登峰造極,尚須借助王鼎,以供練功之用。但近幾年
來,任何有目之人,都知師父已有通天徹地的神通,這王鼎不過能聚毒物,比之師父的造
詣,那真是如螢光之與日月,不可同日而語。如果說師父還不願隨便丟棄這座王鼎,那也不
過是念舊而已。眾師弟大驚小怪,以為師父決計少不了這座王鼎,說什麼這王鼎是本門重
寶,失了便牽連重大,那真是愚蠢之極,可把師父的神通太也小覷了。」丁春秋連連點頭,
道:「嗯,嗯,言之成理,言之成理。」阿紫又道:「弟子又想,我星宿派武功之強,天下
任何門派皆所不及,只是師父大人大量,不願與中原武林人物一般見識,不屑親勞玉步,到
中原來教訓教訓這些井底之蛙。可是中原武林之中,便有不少人妄自尊大,明知師父不會來
向他們計較,便吹起大氣來,大家互相標榜,這個居然說什麼是當世高人,那個又說是什麼
武學名家。可是嘴頭上儘管說得震天價響,卻誰也不敢到我星宿派來向師父領教幾招。天下
武學之士,人人都知師父武功深不可測,可是說來說去,也只是『深不可測』四字,到底如
何深法,卻說不出個所以然來。這麼一來,於是姑蘇慕容氏的名頭就大了,河南少林寺自稱
是武林泰山北斗了,甚至什麼聾啞先生,什麼大理段家,都儼然成了了不起的人物。師父,
你說好不好笑?」她聲音清脆,娓娓道來,句句打入了丁春秋的心坎,實比眾弟子一味大聲
稱頌,聽來受用得多。丁春秋臉上的笑容越來越開朗,眼睛瞇成一線,不住點頭,十分得
意。阿紫又道:「弟子有個孩子氣的念頭,心想師父如此神通,若不到中原來露上兩手,終
是開不了這些管窺蠡測之徒的眼界,難以叫他們知道天外有天,人上有人。因此便想了一個
主意,請師父來到中原,讓這些小子們知道點好歹。只不過平平常常的恭請師父,那就太也
尋常,與師父你老人家古往今來第一高人的身份殊不相配。師父身份不同,恭請師父來到中
原的法子,當然也得不同才是。弟子借這王鼎,原意是在促請師父的大駕。」
    丁春秋呵呵笑道:「如此說來,你取這王鼎,倒是一番孝心了。」阿紫道:「誰說不是
呢?不過弟子除了孝心之外,當然也有私心在內。」丁春秋皺眉道:「那是什麼私心?」阿
紫微笑道:「師父休怪。想我既是星宿派弟子,自是盼望本門威震天下,弟子行走江湖之
上,博得人人敬重,豈不是光彩威風?這是弟子的小小私心。」丁春秋哈哈一笑,道:「說
得好,說得好。我門下這許許多多弟子,沒一個及得上你心思機靈。原來你盜走我這神木王
鼎,還是替我揚威來啦。嘿嘿,憑你這般伶牙俐齒,殺了你倒也可惜,師父身邊少了一個說
話解悶之人,但就此罷手不究……」阿紫忙搶著道:「雖然不免太便宜了弟子,但本門上
下,哪一個不感激師父寬宏大量?自此之後,更要為師門盡心竭力、粉身碎骨而後已。」丁
春秋道:「你這等話騙騙旁人,倒還有用,來跟我說這些話,不是當我老糊塗麼?居心大大
的不善。嗯,你說我若廢了你的武功,挑斷你的筋脈……」
    說到這裡,忽聽得一個清朗的聲音說道:「店家,看座!」丁春秋斜眼一看,只見一個
青年公子身穿黃衫,腰懸長劍,坐在桌邊,竟不知是何時走進店來,正是日間在棋會之中、
自己施術加害而未成功的慕容復。丁春秋適才傾聽阿紫的說話,心中受用,有若騰雲駕霧,
身登極樂,同時又一直傾聽著後房虛竹的動靜,怕他越窗逃走,以致店堂中忽然多了一人也
沒留神到,實是大大的疏忽,倘若慕容復一上來便施暗襲,只怕自己已經吃了大虧。他一驚
之下,不由得臉上微微變色,但立時便即寧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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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爵 | 2008-3-8 21:48:39

第三十三章 奈天昏地暗 斗轉星移
    慕容復向丁春秋舉手招呼,說道:「請了,當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適才邂逅相遇,分
手片刻,便又重聚。」丁春秋笑道:「那是與公子有緣了。」尋思:「我曾傷了他手下的幾
員大將,今日棋會之中,更險些便送了他的小命,此人怎肯和我甘休?素聞姑蘇慕容氏武功
淵博之極,『以彼之道,還施彼身』武林中言之鑿鑿,諒來不會儘是虛言,瞧他投擲棋子的
暗器功夫,果然甚是了得。先前他觀棋入魔,正好乘機除去,偏又得人相救。看來這小子武
功雖高,別的法術卻是不會。」轉頭向阿紫道:「你說倘若我廢了你的武功,挑斷你的筋
脈,斷了你的一手一腳,你寧可立時死了,也不吐露那物事的所在,是也不是?」
    阿紫害怕之極,顫聲道:「師父寬宏大量,不必……不必……不必將弟子的胡言亂語,
放……放在心上。」慕容復笑道:「丁先生,你這樣一大把年紀,怎麼還能跟小孩子一般見
識?來來來,你我乾上三杯,談文論武,豈不是好?在外人之前清理門戶,那也未免太煞風
景了罷?」丁春秋還未回答,一名星宿弟子已怒聲喝道:「你這廝好生沒上沒下,我師父是
武林至尊,豈能同你這等後生小子談文論武?你又有什麼資格來跟我師父談文論武?」
    又有一人喝道:「你如恭恭敬敬的磕頭請教,星宿老仙喜歡提攜後進,說不定還會指點
你一二。你卻說要跟星宿老仙談文論武,哈哈,那不是笑歪了人嘴巴麼?哈哈!」他笑了兩
聲,臉上的神情卻古怪之極,過得片刻,又「哈哈」一笑,聲音十分乾澀,笑了這聲之後,
張大了嘴巴,卻半點聲音也發不出來,臉上仍是顯現著一副又詭秘、又滑稽的笑容。星宿群
弟子均知他是中了師父「逍遙三笑散」之毒,無不駭然惶悚,向著那三笑氣絕的同門望了一
眼之後,大氣也不敢喘一口,都低下頭去,哪裡還敢和師父的眼光相接,均道:「他剛才這
幾句話,不知如何惹惱了師父,師父竟以這等厲害的手段殺他?對他這幾句話,可得細心琢
磨才是,千萬不能再如他這般說錯了。」
    丁春秋心中卻又是惱怒,又是戒懼。他適才與阿紫說話之際,大袖微揚,已潛運內力,
將「逍遙三笑散」毒粉向慕容復揮去。這毒粉無色無臭,細微之極,其時天色已晚,飯店的
客堂中朦朧昏暗,滿擬慕容復武功再高,也決計不會察覺,哪料得他不知用什麼手段,竟將
這「逍遙三笑散」轉送到了自己弟子身上。死一個弟子固不足惜,但慕容復談笑之間,沒見
他舉手抬足,便將毒粉轉到了旁人身上,這顯然並非以內力反激,以丁春秋見聞之博,一時
也想不出那是什麼功夫。他心中只是想著八個字:「以彼之道,還施彼身!」慕容復所使手
法,正與「接暗器,打暗器」相似,接鏢發鏢,接箭還箭,他是接毒粉發毒粉。但毒粉如此
細微,他如何能不會沾身,隨即又發了出來?
    轉念又想:「說到『以彼之道,還施彼身』,這逍遙三笑散該當送還我才是,哼,想必
這小子忌憚老仙,不敢貿然來捋虎鬚。」想到「捋虎鬚」三字,順手一摸長鬚,觸手只摸到
七八根燒焦了的短鬚,心下不惱反喜:「以蘇星河、玄難老和尚這等見識和功力,終究還是
在老仙手下送了老命,慕容復乳臭未乾,何足道哉?」說道:「慕容公子,你我當真有緣,
來來來,我敬你一杯酒。」說著伸指一彈,面前的一隻酒杯平平向慕容復飛去。酒杯橫飛,
卻沒半滴酒水濺出。倘若換了平時,群弟子早已頌聲雷動,但適才見一個同門死得古怪,都
怕拍馬屁拍到了馬腳上,未能揣摩明白師父的用意,誰都不敢貿然開口,但這一聲喝采,總
是要的,否則師父見怪,可又吃罪不起。酒杯剛到慕容復面前,群弟子便暴雷價喝了一聲:
「好!」有三個膽子特別小的,連這一聲采也不敢喝,待聽得眾同門叫過,才想起自己沒喝
采,太也落後,忙跟著叫好,但那三個「好」字總是遲了片刻,顯然不夠整齊。那三人見到
眾同門射來的眼光中充滿責備之意,登時羞愧無地,驚懼不已。慕容復道:「丁先生這杯
酒,還是轉賜了令高徒罷!」說著呼一口氣,吹得那酒杯突然轉向,飛向左首一名星宿弟子
身前。他一吹便將酒杯引開,比之手指彈杯,難易之別,縱然不會武功之人也看得出來,這
酒杯一轉向,丁春秋顯是輸了一招。其實慕容復所噴的這口氣,和丁春秋的一彈,力道強弱
全然不可同日而語,只不過噴氣的方位勁力拿捏極準,似乎是以一口氣吹開杯子,實則只是
借用了對方手指上的一彈之力而已。
    那星宿弟子見杯子飛到,不及多想,自然而然的便伸手接住,說道:「這是師父命你喝
的!」便想將酒杯擲向慕容復,突然間一聲慘呼,向後便倒,登時一動也不動了。眾弟子這
次都心下雪亮,知道師父一彈酒杯,便以指甲中的劇毒敷在杯上,只要慕容復手指一碰酒
杯,不必酒水沾唇,便即如這星宿弟子般送了性命。
    丁春秋臉上變色,心下怒極,情知這一下已瞞不過眾弟子的眼光,到了這地步,已不能
再故示閑雅,雙手捧了一隻酒杯,緩緩站起,說道:「慕容公子,老夫這一杯酒,總是要敬
你的。」說著走到慕容復身前。
    慕容復一瞥之間,見那杯白酒中隱隱泛起一層碧光,顯然含有厲害無比的毒藥。他這麼
親自端來,再也沒迴旋的餘地。眼見丁春秋走到身前,只隔一張板桌,慕容復吸一口氣,丁
春秋捧著的那杯中酒水陡然直升而起,成為一條碧綠的水線。丁春秋暗呼:「好厲害!」知
道對方一吸之後,跟著便是一吐,這條水線便會向自己射來,雖然射中後於己無礙,但滿身
酒水淋漓,總是狼狽出醜,當即運起內功,波的一聲,向那水線吹去。卻見那條水線衝到離
慕容復鼻尖約莫半尺之處,驀地裡斜向左首,從他腦後兜過,迅捷無倫的飛射而出,噗的一
聲,鑽入了一名星宿弟子的口中。
    那人正張大了口,要喝采叫好,這「好」字還沒出聲,一杯毒酒所化成的水線已鑽入了
他肚中。水線來勢奇速,他居然還是興高采烈的大喝一聲:「好!」直到喝采之後,這才驚
覺,大叫:「不好!」登時委頓在地,片刻之間,滿臉轉變成漆黑,立時斃命。這毒藥如此
厲害,慕容復也是心驚不已:「我闖蕩江湖,從未見過這等霸道的毒藥。」
    他二人比拚,頃刻間星宿派便接連死了三名弟子,顯然勝敗已分。丁春秋惱怒異常,將
酒杯往桌上一放,揮掌便劈。慕容復久聞他「化功大法」的惡名,斜身閃過。丁春秋連劈三
掌,慕容復皆以小巧身法避開,不與他手掌相觸。兩人越打越快,小飯店中擺滿了桌子凳
子,地位狹隘,實無迴旋餘地,但兩人便在桌椅之間穿來插去,竟無半點聲息,拳掌固是不
交,連桌椅也沒半點挨到。
    星宿派群弟子個個貼牆而立,誰也不敢走出店門一步,師父正與勁敵劇鬥,有誰膽敢遠
避自去,自是犯了不忠師門的大罪。各人明知形勢危險,只要給掃上一點掌風,都有性命之
憂,除了盼望身子化為一張薄紙,拚命往牆上貼去之外,更無別法。但見慕容復守多攻少,
掌法雖然精奇,但因不敢與丁春秋對掌,動手時不免縛手縛腳,落了下風。丁春秋數招一
過,便知慕容復不願與自己對掌,顯是怕了自己的「化功大法」。對方既怕這功夫,當然便
要以這功夫制他,只是慕容復身形飄忽,出掌更難以捉摸,定要逼得他與自己對掌,倒也著
實不易。再拆數掌,丁春秋已想到了一個主意,當下右掌縱橫揮舞,著著進逼,左掌卻裝微
有不甚靈便之象,同時故意極力掩飾,要慕容復瞧不出來。慕容復武功精湛,對方弱點稍
現,豈有瞧不出來之理?他斜身半轉,陡地拍出兩掌,蓄勢凌厲,直指丁春秋左脅。丁春秋
低聲一哼,退了一步,竟不敢伸左掌接招。慕容復心道:「這老怪左胸左脅之間不知受了什
麼內傷。」當下得理不讓人,攻勢中雖然仍以攻敵右側為主,但內力的運用,卻全是攻他左
方。又拆了二十餘招,丁春秋左手縮入袖內,右掌翻掌成抓,向慕容復臉上抓去。慕容復斜
身轉過,挺拳直擊他左脅。丁春秋一直在等他這一拳,對方終於打到,不由得心中一喜,立
時甩起左袖,捲向敵人右臂。
    慕容復心道:「你袖風便再凌厲十倍,焉能傷得了我?」這一拳竟不縮回,運勁於臂,
硬接他袖子的一卷,嗤的一聲長響,慕容復的右袖竟被扯下一片。慕容復一驚之下,這一拳
打得更狠,驀地裡拳頭外一緊,已被對方手掌握住。這一招大出慕容復意料之外,立時驚
覺:「這老怪假裝左側受傷,原來是誘敵之計,我可著了他的道兒!」心中湧起一絲悔意:
「我忒也妄自尊大,將這名聞天下的星宿老怪看得小了,君子報仇,十年未晚,何必以一時
之忿,事先沒策劃萬全,便犯險向他挑戰。」此時更無退縮餘地,全身內力,逕從拳中送
出。豈知內勁一迸出,登時便如石沉大海,不知到了何處。慕容復暗叫一聲:「啊喲!」他
上來與丁春秋為敵,一直便全神貫注,決不讓對方「化功大法」使到自己身上,不料事到臨
頭,仍然難以躲過。其時當真進退兩難,倘若續運內勁與抗,不論多強的內力,都會給他化
散,過不多時便會功力全失,成為廢人;但若抱元守一,勁力內縮,丁春秋種種匪夷所思的
厲害毒藥,便會順著他真氣內縮的途徑,侵入經脈臟腑。正當進退維谷、彷徨無計之際,忽
聽得身後一人大聲叫道:「師父巧設機關,臭小子已陷絕境。」慕容復急退兩步,左掌伸
處,已將那星宿弟子胸口抓住。
    他姑蘇慕容家最拿手的絕技,乃是一門借力打力之技,叫做「斗轉星移」。外人不知底
細,見到慕容氏「以彼之道,還施彼身」神乎其技,凡在致人死命之時,總是以對方的成名
絕技加諸其身,顯然天下各門各派的絕技,姑蘇慕容氏無一不會,無一不精。其實武林中絕
技千千萬萬,任他如何聰明淵博,決難將每一項絕技都學會了,何況既是絕技,自非朝夕之
功所能練成。但慕容氏有了這一門巧妙無比的「斗轉星移」之術,不論對方施出何種功夫
來,都能將之轉移力道,反擊到對方自身。善於「鎖喉槍」的,挺槍去刺慕容復咽喉,給他
「斗轉星移」一轉,這一槍便刺入了自己咽喉,而所用勁力法門,全是出於他本門的秘傳訣
竅;善用「斷臂刀」的,揮刀砍出,卻砍上了自己手臂。兵器便是這件兵器,招數便是這記
招數。只要不是親眼目睹慕容氏施這「斗轉星移」之術,那就誰也猜想不到這些人所以喪
命,其實都是出於「自殺」。出手的人武功越高,死法越是巧妙。慕容氏若非單打獨鬥,若
不是有把握定能致敵死命,這「斗轉星移」的功夫便決不使用,是以姑蘇慕容氏名震江湖,
真正的功夫所在,卻是誰也不知。將對手的兵刃拳腳轉換方向,令對手自作自受,其中道
理,全在「反彈」兩字。便如有人一拳打在石牆之上,出手越重,拳頭上所受的力道越大,
輕重強弱,不差分毫。只不過轉換有形的兵刃拳腳尚易,轉換無形無質的內力氣功,那就極
難。慕容復在這門功夫上雖然修練多年,究竟限於年歲,未能達到登峰造極之境,遇到丁春
秋這等第一流的高手,他自知無法以「斗轉星移」之術反撥回去傷害對方,是以連使三次
「斗轉星移」,受到打擊的倒霉傢伙,卻都是星宿派弟子。他轉是轉了,移也移了,不過是
轉移到了第三者身上。丁春秋暗施「逍遙三笑散」,彈杯送毒,逼射毒酒,每一次都給慕容
復輕輕易易的找了替死鬼。
    待得丁春秋使到「化功大法」,慕容復已然無法將之移轉,恰好那星宿弟子急於獻媚討
好,張口一呼,顯示了身形所在。慕容復情急之下,無暇多想,一將那星宿弟子抓到,立時
旁撥側挑,推氣換勁,將他換作了自身。他冒險施展,竟然生效,星宿老怪本意在「化」慕
容復之「功」,豈知化去的卻是本門弟子的本門功夫。慕容復一試成功,死裡逃生,當即抓
住良機,決不容丁春秋再轉別的念頭,把那星宿弟子一推,將他身子撞到了另一名弟子身
上。這第二名弟子的功力,當即也隨著丁春秋「化功大法」到處而迅速消解。
    丁春秋眼見慕容復又以借力打力之法反傷自己弟子,自是惱怒之極,但想:「我若為了
保全這些不成材的弟子,放脫他的拳頭,一放之後,再要抓到他便千難萬難。這小子定然見
好便收,脫身逃走。這一仗我傷了五名弟子,只抓下他半隻袖子,星宿派可算大敗虧輸,星
宿老仙還有什麼臉面來揚威中原?」當下五指加勁,說什麼也不放開他拳頭。慕容復退後幾
步,又將一名星宿弟子粘上了,讓丁春秋消散他的功力。頃刻之間,三名弟子癱瘓在地,猶
如被吸血鬼吸乾了體內精血。其餘各人大駭,眼見慕容復又退將過來,無不失聲驚呼,紛紛
奔逃。
    慕容復手臂一振,三名粘在一起的星宿弟子身子飛了起來,第三人又撞中了另一人。那
人驚呼未畢,身子便已軟癱。餘下的星宿弟子皆已看出,只要師父不放開慕容復,這小子不
斷的借力傷人,群弟子的功力皆不免被星宿老仙「化」去,說不定下一個便輪到自己,但除
了驚懼之外,卻也無人敢奪門而出,只是在店堂內狼竄鼠突,免遭毒手。那小店能有多大,
慕容復手臂揮動間,又撞中了三四名星宿弟子,粘在一起的已達七八名,他手持這麼一件長
大「兵刃」,要找替死鬼可就更加容易了。這時他已佔盡了上風,但心下憂慮,星宿子弟雖
多,總有用完的時候,到了人人皆被丁春秋「化」去了功力,再有什麼替死鬼好找?他身形
騰挪,連發真力,想震脫丁春秋的掌握。
    丁春秋眼看門下弟子一個一個粘住,猶如被柳條穿在一起的魚兒一般,未曾粘上的也都
狼狽躲閃,再也無人出聲頌揚自己。他羞怒交加,更加抓緊慕容復的拳頭,心想:「這批不
成材的弟子全數死了也罷,只要能將這小子的功力化去,星宿老仙勝了姑蘇慕容,那便是天
下震動之事。要收弟子,世上吹牛拍馬之徒還怕少了?」臉上卻絲毫不見怒容,神態顯得甚
是悠閒,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樣。
    星宿群弟子本來還在盼師父投鼠忌器,會放開了慕容復,免得他們一個個功力盡失,但
見他始終毫不動容,已知自己殊無倖免,一個個驚呼悲號,但在師父積威之下,仍然無人膽
敢逃走,或是哀求師父暫且放開這個「已入老仙掌握的小子」。丁春秋一時無計可施,遊目
四顧,見眾弟子之中只有兩人並未隨眾躲避。一是游坦之,蹲在屋角,將鐵頭埋在雙臂之
間,顯是十分害怕。另一個便是阿紫,面色蒼白,縮在另一個角落中觀鬥。丁春秋喝道:
「阿紫!」阿紫正看得出神,冷不防聽得師父呼叫,呆了一呆,說道:「師父,你老人家大
展神威……」只講了半句,便尷尬一笑,再也講不下去。師父他老人家此際確是大展神威,
但傷的卻是自己門下,如何稱頌,倒也難以措詞。丁春秋奈何不了慕容復,本已焦躁之極,
眼見阿紫的笑容中含有譏嘲之意,更是大怒欲狂,左手衣袖一揮,拂起桌上兩隻筷子,疾向
阿紫兩眼中射去。
    阿紫叫聲:「啊喲!」急忙伸手將筷子擊落,但終於慢了一步,筷端已點中了她雙眼,
只覺一陣麻癢,忙伸衣袖去揉擦,睜開眼來,眼前儘是白影晃來晃去,片刻間白影隱沒,已
是一片漆黑。她只嚇得六神無主,大叫:「我……我的眼睛……我的眼睛……瞧不見啦!」
突然間一陣寒氣襲體,跟著一條臂膀伸過來攬住了腰間,有人抱著她奔出。阿紫叫道:
「我……我的眼睛……」身後砰的一聲響,似是雙掌相交,阿紫只覺猶似騰雲駕霧般飛了起
來,迷迷糊糊之中,隱約聽得慕容復叫道:「少陪了。星宿老怪,後會……」
    阿紫身上寒冷徹骨,耳旁呼呼風響,一個比冰還冷的人抱著她狂奔。她冷得牙關相擊,
呻吟道:「好冷……我的眼睛……冷,好冷。」那人道:「是,是。咱們逃到那邊樹林裡,
星宿老仙就找不到咱們啦。」他嘴裡說話,腳下仍是狂奔。過了一會,阿紫覺到他停了腳
步,將她輕輕放下,身子底下沙沙作響,當是放在一堆枯樹葉上。那人道:「姑娘,你……
你的眼睛怎樣?」阿紫只覺雙眼劇痛,拚命睜大眼睛,卻什麼也瞧不見,天地世界,盡變成
黑漆一團,這才知雙眼已給丁春秋的毒藥毒瞎了,突然放聲大哭,叫道:「我……我的眼睛
瞎了,我……我瞎了!」那人柔聲安慰:「說不定治得好的。」阿紫怒道:「丁老怪的毒藥
何等厲害,怎麼還治得好?你騙人!我眼睛瞎了,我眼睛瞎了!」說著又是大哭。那人道:
「那邊有條小溪,咱們過去洗洗,把眼裡的毒藥洗乾淨了。」說著伸手拉住她右手,將她輕
輕拉起。阿紫只覺他手掌奇冷,不由自主的一縮,那人便鬆開了手。阿紫走了兩步,一個踉
蹌,險些摔倒。那人道:「小心!」又握住了她手。這一次阿紫不再縮手,任由他帶到溪
邊。那人道:「你別怕,這裡便是溪邊了。」
    阿紫跪在溪邊,雙手掬起溪水去洗雙眼。清涼的溪水碰到眼珠,痛楚漸止,然而天昏地
黑,眼前始終沒半點光亮。霎時之間,絕望、傷心、憤怒、無助,百感齊至,她坐倒在地,
放聲大哭,雙足在溪邊不住擊打,哭叫:「你騙人,你騙人,我眼睛瞎了,我眼睛瞎了!」
    那人道:「姑娘,你不用難過。我不會離開你的,你……你放心好啦。」阿紫心中稍
慰,問道:「你……你是誰?」那人道:「我……我……」阿紫道:「對不起!多謝你救了
我性命。你高姓大名?」那人道:「我……我……姑娘不認得我的。」阿紫道:「你連姓名
也不肯跟我說,還騙我不會離開我呢,我……我眼睛瞎了,我……我還是死了的好。」說著
又哭。
    那人道:「姑娘千萬死不得。我……我當真永遠不會離開你。只要姑娘許我陪著你,我
永遠……永遠會跟在你身邊的。」阿紫道:「我不信!我不信!你騙我的,你騙我不要尋
死。我偏要死,眼睛瞎了,還做什麼人?」那人道:「我決不騙你,倘若我離開了你,叫我
不得好死。」語氣焦急,顯得極是真誠。阿紫道:「那你是誰?」那人道:「我……我是聚
賢莊……不,不,我姓莊,名叫聚賢。」救了阿紫那人,正是聚賢莊的少莊主游坦之。阿紫
道:「原來是莊……莊前輩,多謝你救了我。」游坦之道:「我能救了你逃脫星宿老仙的毒
手,心裡歡喜得很,你不用謝我。我不是什麼前輩,我只比你大幾歲。」阿紫道:「嗯,那
麼我叫你莊大哥。」游坦之心中歡喜無限,顫聲道:「這個……是不敢當的。」阿紫道:
「莊大哥,我求你一件事。」游坦之道:「你別說什麼求不求的,姑娘吩咐什麼,我就是拚
了性命不要,也要盡力給你辦到。」阿紫微微一笑,說道:「你我素不相識,為什麼你對我
這樣好?」游坦之道:「是,是,是素不相識,我從來沒見過你,你也從來沒見過我。這
次……今天咱們是第一次見面。」阿紫黯然道:「還說見面呢?我永遠見你不到了。」說著
忍不住又流下淚來。游坦之忙道:「那不打緊。見不到我還更加好些。」阿紫問道:「為什
麼?」游坦之道:「我……我相貌難看得很,姑娘倘若見到了,定要不高興。」阿紫嫣然一
笑,說道:「你又來騙人了。天下最希奇古怪的人,我也見得多了。我有一個奴隸,頭上戴
了個鐵套子,永遠除不下來的,那才教難看呢。如果你見到了,包你笑上三天三夜。你想不
想瞧瞧?」游坦之顫聲道:「不,不!我不想瞧。」說著情不自禁的退了兩步。阿紫道:
「你武功這樣好,抱著我飛奔時,幾乎有我姊夫那麼快,哪知道膽子卻小,連個鐵頭人也不
想見。莊大哥,那鐵頭人很好玩的,我叫他翻觔斗給你看,叫他把鐵頭伸進獅子老虎籠裡,
讓野獸咬他的鐵頭。我再叫人拿他當鳶子放,飛在天空,那才有趣呢。」游坦之忍不住打個
寒噤,連聲道:「我不要看,我真的不要看。」阿紫歎道:「好罷。你剛才還在說,不論我
求你做什麼,你就是性命不要,也要給我辦到,原來都是騙人的。」游坦之道:「不,不!
決不騙你。姑娘要我做什麼事?」阿紫道:「我要回到姊夫身邊,他在遼國南京。莊大哥,
請你送我去。」霎時之間,游坦之腦中一片混亂,再也說不出話來。
    阿紫道:「怎麼?你不肯嗎?」游坦之道:「不是……不肯,不過……不過我不想……
不想去遼國南京。」阿紫道:「我叫你去瞧我那個好玩的鐵頭人小丑,你不肯。叫你送我回
姊夫那裡,你又不肯。我只好獨自個走了。」說著慢慢站起,雙手伸出,向前探路。游坦之
道:「我陪你去!你一個人怎麼……怎麼成?」游坦之握著阿紫柔軟滑膩的小手,帶著她走
出樹林,心中只是想:「只要我能握著她的手,這樣慢慢走去,便是走到十八層地獄裡,我
也是歡喜無限。」
    剛走到大路上,迎面過來一群乞丐。當先一人身材高瘦,相貌清秀,認得是丐幫大智分
舵舵主全冠清,游坦之心想:「這人那天給我師父所傷,居然沒死。」不想和他們朝相,忙
拉著阿紫離開大路,向荒地中走去。阿紫察覺地下高低不平,問道:「怎麼啦?」游坦之還
未回答,全冠清已見到了兩人,快步搶上攔住,厲聲喝道:「鬼鬼祟祟的,幹什麼?你……
你怪模怪樣的,是什麼東西?」游坦之大急,心想:「只要他叫出『鐵頭人』三字,阿紫姑
娘立時便知我是誰,再也不會睬我。就算她仍要我送她回南京,也決不會再讓我握住她的手
了。」一時彷徨無主,突然跪倒,連拜幾拜,大打手勢,要全冠清不可揭露他的真相。全冠
清看不明白他手勢的用意,奇道:「你幹什麼?」游坦之指著阿紫,搖搖手,指指自己的
口,搖搖手,又拜了幾拜。全冠清瞧出阿紫雙目已瞎,依稀明白這鐵頭人是求自己不可說
話,正詫異間,丐幫眾弟子都已奔近身來。一人指著游坦之的頭,哈哈大笑,叫道:「當真
希奇,這鐵……」游坦之縱身上前,一掌拍出。那丐幫弟子急忙舉手擋格,喀喇喇幾聲響,
那人臂骨、肋骨齊斷,身子向後飛出丈許,摔在地下,立時斃命。
    眾弟子驚怒交集,五人同時向游坦之攻去。游坦之雙掌飛舞,亂擊亂拍。他武功低微,
比之這些丐幫弟子大有不如,但手掌到處,只聽得喀喇、喀喇,「啊喲!」「哎唷!」砰砰
砰,噗噗,五名丐幫弟子飛摔而出,都是著地便死。餘人驚駭之下,團團將游坦之和阿紫圍
住,再也不敢上前攻擊。游坦之忽然又向全冠清跪倒,拜了幾拜,又是連打手勢,指指阿
紫,指指自己的鐵頭,不住搖手。
    全冠清見他舉手連斃六丐,功力之深,實是生平罕見,自己倘若上前動手,也必無幸,
可是他卻又向自己跪拜,實是匪夷所思,當下也打手勢,指指阿紫,指指他的鐵頭,指指自
己嘴巴,又搖搖手。游坦之大喜,連連點頭。全冠清心念一動:「此人武功奇高,卻深怕我
洩露他的機密,似乎可以用這件事來脅制於他,收為我用。」當下即向手下群弟子說道:
「大家別說話,誰也不可開口。」游坦之心中更喜,又向他拜了幾拜。阿紫問道:「莊大
哥,是些什麼人?你打死了幾個人嗎?」游坦之道:「是丐幫的好朋友,大家起了些誤會。
這位大智分舵全舵主仁義過人,是位大大的好人,我一向欽佩得很。我……我失手傷了他們
幾位兄弟,當真過意不去。」說著向群丐團團作揖。
    阿紫道:「丐幫中也有好人麼?莊大哥,你武功這樣高,不如都將他們殺了,也好給我
姊夫出一口胸中惡氣。」游坦之忙道:「不,不,那是誤會。我跟全舵主是好朋友。你在這
裡等我,我跟全舵主過去說明其中的過節。」說著向全冠清招招手。全冠清聽他認得自己,
更加奇怪,但看來全無惡意,當即跟著他走出十餘丈。游坦之眼見離阿紫已遠,她已決計聽
不到自己說話,卻又怕群丐傷害了她,不敢再走,便即停步,拱手說道:「全舵主,承你隱
瞞兄弟的真相,大恩大德,決不敢忘。」全冠清道:「此中情由,兄弟全然莫名其妙。尊兄
高姓大名?」游坦之道:「兄弟姓莊,名叫莊聚賢,只因身遭不幸,頭上套了這個勞什子,
可萬萬不能讓這位姑娘知曉。」全冠清見他說話時雙目盡望著阿紫,十分關切,心下已猜到
了七八分:「這小姑娘清雅秀麗,這鐵頭人定是愛上了她,生怕她知道他的鐵頭怪相。」問
道:「莊兄如何識得在下?」
    游坦之道:「貴幫大智分舵聚會,商議推選幫主之事,兄弟恰好在旁,聽得有人稱呼全
舵主。兄弟今日失手傷了貴幫幾位兄弟,實在……實在不對,還請全舵主原諒。」全冠清
道:「大家誤會,不必介意。莊兄,你頭上戴了這個東西,兄弟是決計不說的,待會兄弟吩
咐手下,誰也不得洩露半點風聲。」游坦之感激得幾欲流淚,不住作揖,說道:「多謝,多
謝。」全冠清道:「可是莊兄弟和這位姑娘攜手在道上行走,難免有人見到,勢必大驚小
怪,呼叫出來,莊兄就是將那人殺死,也已經來不及了。」
    游坦之道:「是,是。」他自救了阿紫,神魂飄蕩,一直沒想到這件事,這時聽全冠清
說得不錯,不由得沒了主意,囁嚅道:「我……我只有跟她到深山無人之處去躲了起來。」
全冠清微笑道:「這位姑娘只怕要起疑心,而且,莊兄跟這位姑娘結成了夫婦之後,她遲早
會發覺的。」游坦之胸口一熱,說道:「結成夫……夫婦什麼,我倒不想,那……那是不成
的,我怎麼……怎麼配?不過……不過……那倒真的難了。」全冠清道:「莊兄,承你不
棄,說兄弟是你的好朋友。好朋友有了為難之事,自當給你出個主意。這樣罷,咱們一起到
前面市鎮上,雇輛大車,你跟這位姑娘坐在車中,那就誰也見不到你們了。」游坦之大喜,
想到能和阿紫同坐一車,真是做神仙也不如,忙道:「對,對!全舵主這主意真高。」全冠
清道:「然後咱們想法子除去莊兄這個鐵帽子,兄弟拍胸膛擔保,這位姑娘永遠不會知道莊
兄這件尷尬事。你說如何?」噗的一聲,游坦之跪倒在地,向全冠清不住磕頭,鐵頭撞上地
面,咚咚有聲。全冠清跪倒還禮,說道:「莊兄行此大禮,兄弟如何敢當?莊兄倘若不棄,
咱二人結為金蘭兄弟如何?」游坦之喜道:「妙極,妙極!做兄弟的什麼事也不懂,有你這
樣一位足智多謀的兄長給我指點明路,兄弟當真是求之不得。」全冠清哈哈大笑,說道:
「做哥哥的叨長你幾歲,便不客氣稱你一聲『兄弟』了。」當丁春秋和蘇星河打得天翻地覆
之際,段譽的眼光始終沒離開王語嫣身上,而王語嫣的眼光,卻又始終是含情脈脈的瞧著表
哥慕容復。因之段王二人的目光,便始終沒有遇上。待得丁春秋大敗逃走,虛竹與逍遙派門
人會晤,慕容復一行離去,段譽自然而然便隨在王語嫣身後。下得嶺來,慕容復向段譽拱手
道:「段兄,今日有幸相會,這便別過了,後會有期。」段譽道:「是,是。今日有幸相
會,這便別過了,後會有期。」眼光卻仍是瞧著王語嫣。慕容復心下不快,哼了一聲,轉身
便走。段譽戀戀不捨的又跟了去。包不同雙手一攔,擋在段譽身前,說道:「段公子,你今
日出手相助我家公子,包某多謝了。」段譽道:「不必客氣。」包不同道:「此事已經謝
過,咱們便兩無虧欠。你這般目不轉睛的瞧著我們王姑娘,忒也無禮,現下還想再跟,更是
無禮之尤。你是讀書人,可知道『非禮勿視,非禮勿行』的話麼?包某此刻身上全無力氣,
可是罵人的力氣還有。」段譽歎了口氣,搖搖頭,說道:「既然如此,包兄還是『非禮勿
言』,我這就『非禮勿跟』罷。」包不同哈哈大笑,說道:「這就對了!」轉身跟隨慕容復
等而去。段譽目送王語嫣的背影為樹林遮沒,兀自呆呆出神,朱丹臣道:「公子,咱們走
罷!」段譽道:「是,該走了。」可是卻不移步,直到朱丹臣連催三次,這才跨上古篤誠牽
來的坐騎。他身在馬背之上,目光卻兀自瞧著王語嫣的去路。段譽那日將書信交與全冠清
後,便即馳去拜見段正淳。父子久別重逢,都是不勝之喜。阮星竹更對這位小王子竭力奉
承。阿紫卻已不別而行,兄妹倆未得相見。段正淳和阮星竹以阿朱、阿紫之事說來尷尬,都
沒向他提起。
    過得十餘日,崔百泉、過彥之二人也尋到相聚。他師叔侄在蘇州琴韻小築和段譽失散,
到處尋訪,不得蹤跡,後來從河南伏牛山本門中人處得到訊息,大理鎮南王到了河南,便在
伏牛山左近落腳,當即趕來,見到段譽安然無恙,甚感欣慰。段譽九死一生之餘,在父親身
邊得享天倫之樂,自是歡喜,但思念王語嫣之情卻只有與日俱增,待得棋會之期將屆,得了
父親允可,帶同古篤誠等赴會。果然不負所望,在棋會中見到了意中人,但這一會徒添愁
苦,到底是否還是不見的好,他自己可也說不上來了。
    一行人馳出二十餘里,大路上塵頭起處,十餘騎疾奔而來,正是大理國三公范驊、華赫
昆、巴天石、以及所率大理群士。一行人馳到近處,下馬向段譽行禮。原來眾人奉了段正淳
之命,前來接應,深恐聾啞先生的棋會之中有何凶險。眾人聽說段延慶也曾與會,幸好沒對
段譽下手,都是手心中捏了一把汗。朱丹臣悄悄向范驊等三人說知,段譽在棋會中如何見到
姑蘇慕容家的一位美貌姑娘,如何對她目不轉睛的呆視,如何失魂落魄,又想跟去,幸好給
對方斥退。范驊等相視而笑,心中轉的是同樣念頭:「小王子風流成性,家學淵源。他如能
由此忘了對自己親妹子木姑娘的相思之情,倒是一件大大的好事。」傍晚時分,一行人在客
店中吃了晚飯。范驊說起江南之行,說道:「公子爺,這慕容氏一家詭秘得很,以後遇上了
可得小心在意。」段譽道:「怎麼?」范驊道:「這次我們三人奉了王爺將令,前赴蘇州燕
子塢慕容氏家中查察,要瞧瞧有什麼蛛絲馬跡,少林派玄悲大師到底是不是慕容氏害死
的。」崔百泉與過彥之甚是關切,齊聲問道:「三位可查到了什麼沒有?」范驊道:「我們
三人沒明著求見,只暗中查察,慕容氏家裡沒男女主人,只剩下些婢僕。偌大幾座院莊,卻
是個小姑娘叫做阿碧的在主持家務。」段譽點頭道:「嗯,這位阿碧姑娘人挺好的。三位沒
傷了她罷?」
    范驊微笑道:「沒有,我們接連查了幾晚,慕容氏莊上什麼地方都查到了,半點異狀也
沒有。巴兄弟忽然想到,那個番僧鳩摩智將公子爺從大理請到江南來,說是要去祭慕容先生
的墓……」崔百泉插口道:「是啊,慕容莊上那個小丫頭,卻說什麼也不肯帶那番僧去祭
墓,幸好這樣,公子爺才得脫卻那番僧的毒手。」段譽點頭道:「阿朱、阿碧兩位姑娘,可
真是好人。不知她們現下怎樣了。」巴天石微笑道:「我們接連三晚,都在窗外見到那阿碧
姑娘在縫一件男子的長袍,不住自言自語:『公子爺,儂在外頭冷?儂啥辰光才回來?』公
子爺,她是縫給你的罷?」段譽忙道:「不是,不是。她是縫給慕容公子的。」巴天石道:
「是啊,我瞧這小丫頭神魂顛倒的,老是想著她的公子爺,我們三個穿房入舍,她全沒察
覺。」他說這番話,是要段譽不可學他爹爹,到處留情,阿碧心中想的只是慕容公子,段公
子對她多想無益。段譽歎了口氣,說道:「慕容公子俊雅無匹,那也難怪,那也難怪!又何
況他們是中表之親,自幼兒青梅竹馬……」
    范驊、巴天石等面面相覷,均想:「小丫頭和公子爺青梅竹馬倒也猶可,又怎會有中表
之親?」哪想得到他是扯到了王語嫣身上。崔百泉問道:「范司馬、巴司空想到那番僧要去
祭慕容先生的墓,不知這中間有什麼道理?可跟我師兄之死有什麼關連?」范驊道:「我提
到這件事,正是要請大夥兒一起參詳參詳。華大哥一聽到這個『墓』字,登時手癢,說道:
『說不定這老兒的墓中有什麼古怪,咱們掘進去瞧瞧。』我和巴兄都不大贊成,姑蘇慕容氏
名滿天下,咱們段家去掘他的墓,太也說不過去。華兄弟卻道:『咱們悄悄打地道進去,神
不知,鬼不覺,有誰知道了?』我們二人拗他不過,也就聽他的。那墓便葬在莊子之後,甚
是僻靜隱秘,還真不容易找到。我們三人掘進墓壙,打開棺材,崔兄,你道見到什麼?」崔
百泉和過彥之同時站起,問道:「什麼?」范驊道:「棺材裡是空的,沒有死人。」
    崔過二人張大了嘴,半晌合不攏來。過了良久,崔百泉一拍大腿,說道:「那慕容博沒
有死。他叫兒子在中原到處露面,自己卻在幾千里外殺人,故弄玄虛。我師哥……我師哥定
是慕容博這惡賊殺的!」
    范驊搖頭道:「崔兄曾說,這慕容博武功深不可測,他要殺人,盡可使別的手段,為什
麼定要留下『以彼之道,還施彼身』的功夫,好讓人人知道是他姑蘇慕容氏下的手?若想武
林中知道他的厲害,卻為什麼又要裝假死?要不是華大哥有這能耐,又有誰能查知他這個秘
密?」
    崔百泉頹然坐倒,本來似已見到了光明,霎時間眼前又是一團迷霧。段譽道:「天下各
門各派的絕技成千成萬,要一一明白其中的來龍去脈,當真是難如登天,可偏偏她有這等聰
明智慧,什麼武功都是瞭如指掌……」
    崔百泉道:「是啊,好像我師哥這招『天靈千裂』,是我伏牛派的不傳之秘,他又怎麼
懂得,竟以這記絕招害了我師哥性命?」段譽搖頭道:「她當然懂得,不過她手無縛雞之
力,雖然懂得各家各派的武功,自己卻是一招也不會使的,更不會去害人性命。」眾人面面
相覷,過了半晌,一齊緩緩搖頭。阿紫雙眼被丁春秋毒瞎,游坦之奮不顧身的搶了她逃走。
丁春秋心神微分,指上內功稍鬆,慕容復得此良機,立即運起「斗轉星移」絕技,噗的一
聲,丁春秋五指抓住了一名弟子的手臂。慕容復拳頭脫出掌握,飛身竄出,哈哈大笑,叫
道:「少陪了,星宿老怪,後會有期。」展開輕功,頭也不回的去了。這一役他傷了星宿派
二十餘名弟子,大獲全勝,終於出了給丁春秋暗害而險些自刎的惡氣,但最後得能全身而
退,實是出於僥倖,路上回思適才情景,當真不寒而慄。與王語嫣、鄧百川一行會齊後,在
客店中深居簡出,讓鄧百川等人養傷。過得數日,包不同、風波惡兩人體力盡復,跟著鄧百
川與公冶乾也已痊可。六人說起不知阿朱的下落,都是好生記掛,當下商定就近去洛陽打探
訊息。
    在洛陽不得絲毫消息,於是又向西查去。這一日六人急於趕道,錯過了宿頭,直行到天
黑,仍是在山道之中,越走道旁的亂草越長。風波惡道:「咱們只怕走錯了路,前邊這個彎
多半轉得不對。」鄧百川道:「且找個山洞或是破廟,露宿一宵。」風波惡當先奔出去找安
身之所,放眼道路崎嶇,亂石嶙峋。他自己什麼地方都能躺下來呼呼大睡,但要找一個可供
王語嫣宿息的所在,卻著實不易。一口氣奔出數里,轉過一個山坡,忽見右首山谷中露出一
點燈火,風波惡大喜,回首叫道:「這邊有人家。」慕容復等聞聲奔到。公冶乾喜道:「看
來只是家獵戶山農,但給王姑娘一人安睡的地方總是有的。」六人向著燈火快步走去。那燈
火相隔甚遙,走了好一會仍是閃閃爍爍,瞧不清楚屋宇。風波惡喃喃罵道:「他奶奶的,這
燈可有點兒邪門。」突然鄧百川低聲喝道:「且住,公子爺,你瞧這是盞綠燈。」慕容復凝
目望去,果見那燈火發出綠油油的光芒,迥不同尋常燈火的色作暗紅或昏黃。六人加快腳
步,向綠燈又驅前里許,便看得更加清楚了。包不同大聲道:「邪魔外道,在此聚會!」憑
這五人的機智武功,對江湖上不論哪一個門派幫會,都絕無忌憚,但各人立時想到:「今日
與王姑娘在一起,還是別生事端的為是。」包不同與風波惡久未與人打鬥生事,霎時間心癢
難搔,躍躍欲試,但立即自行克制。風波惡道:「今日走了整天路,可有點倦了,這個臭地
方不太好,退回去罷!」慕容復微微一笑,心想:「風四哥居然改了性子,當真難得。」說
道:「表妹,那邊不乾不淨的,咱們走回頭路罷。」王語嫣不明白其中道理,但表哥既然這
麼說,也就欣然樂從。六人轉過身來,只走出幾步,忽然一個聲音隱隱約約的飛了過來:
「既知邪魔外道在此聚會,你們這幾隻不成氣候的妖魔鬼怪,又怎不過來湊湊熱鬧?」這聲
音忽高忽低,若斷若續,鑽入耳中令人極不舒服,但每個字都聽得清清楚楚。慕容復哼了一
聲,知道包不同所說「邪魔外道,在此聚會」那句話,已給對方聽了去,從對方這幾句傳音
中聽來,說話之人內力修為倒是不淺,但也不見得是真正第一流的功夫。他左手一拂,說
道:「沒空跟他糾纏,隨他去罷!」不疾不徐地從來路退回。那聲音又道:「小畜生,口出
狂言,便想這般挾著尾巴逃走嗎?真要逃走,也得向老祖宗磕上三百個響頭再走。」風波惡
忍耐不住,止步不行,低聲道:「公子爺,我去教訓教訓這狂徒。」慕容復搖搖頭,道:
「他們不知咱們是誰,由他們去罷!」風波惡道:「是!」
    六人再走十餘步,那聲音又飄了過來:「雄的要逃走,也就罷了,這雌雛兒可得留下,
陪老祖宗解解悶氣。」五人聽到對方居然出言辱及王語嫣,人人臉上變色,一齊站定,轉過
身來。只聽得那聲音又道:「怎麼樣?乖乖地快把雌兒送上來,免得老祖宗……」
    他剛說到那個「宗」字,鄧百川氣吐丹田,喝道:「宗!」他這個「宗」字和對方的
「宗」字雙音相混,聲震山谷。各人耳中嗡嗡大響,但聽得「啊」的一聲慘呼,從綠燈處傳
了過來。靜夜之中,鄧百川那「宗」字餘音未絕,夾著這聲慘叫,令人毛骨悚然。
    鄧百川這聲斷喝,乃是以更高內力震傷了對方。從那人這聲慘呼聽來,受傷還真不輕,
說不定已然一命嗚呼。那人慘叫之聲將歇,但聽得嗤的一聲響,一枚綠色火箭射向天空,砰
的一下炸了開來,映得半邊天空都成深碧之色。風波惡道:「一不做,二不休,掃蕩了這批
妖魔鬼怪的巢穴再說。」慕容復點了點頭,道:「咱們讓人一步,本來求息事寧人。既然干
了,便幹到底。」六人向那綠火奔去。慕容復怕王語嫣受驚吃虧,放慢腳步,陪在她身邊,
只聽得包不同和風波惡兩聲呼叱,已和人動上了手。跟著綠火微光中三條黑影飛了起來,拍
拍拍三響,撞向山壁,顯是給包風二人乾淨利落的料理了。
    慕容復奔到綠燈之下,只見鄧百川和公冶乾站在一隻青銅大鼎之旁,臉色凝重。銅鼎旁
躺著一個老者,鼎中有一道煙氣上升,細如一線,卻其直如矢。王語嫣道:「是川西碧磷洞
桑土公一派。」鄧百川點頭道:「姑娘果然淵博。」包不同回過身來,問道:「你怎知道?
這燒狼煙報訊之法,幾千年前就有了,未必就只川西碧磷洞……」他幾句話還沒說完,公冶
乾指著銅鼎的一足,示意要他觀看。
    包不同彎下腰來,晃火折一看,只見鼎足上鑄著一個「桑」字,乃是幾條小蛇、蜈蚣之
形盤成,銅綠斑斕,宛是一件古物。包不同明知王語嫣說得對了,還要強辭奪理:「就算這
只銅鼎是川西桑土公一派,焉知他們不是去借來偷來的?何況常言道『贗鼎、贗鼎』,十隻
鼎倒有九隻是假的。」慕容復等心下都有些嘀咕:「此處離川西甚遠,難道也算是桑土公一
派的地界麼?」他們都知道川西碧磷洞桑土公一派都是苗人、瑤人,行事與中土武林人士大
不相同,擅於下毒,江湖人士對之頗為忌憚,好在他們與世無爭,只要不闖入川西瑤山地
界,他們不會輕易侵犯旁人。慕容復、鄧百川等人自也不來怕他什麼桑土公,只是跟這種邪
毒怪誕的化外之人結仇,實在無聊,而糾纏上了身,也甚麻煩。慕容復微一沉吟,說道:
「這是非之地,早早離去的為妙。」眼見銅鼎旁躺著的那老者已是氣息奄奄,卻兀自睜大了
眼,氣憤憤的望著各人,自便是適才發話肇禍之人了。慕容復向包不同點了點頭,嘴角向那
老人一歪。包不同會意,反手抓起那根懸著綠燈的竹竿,倒過桿頭,連燈帶桿,噗的一聲,
插入那老者胸口,綠燈登時熄滅。王語嫣「啊」的一聲驚呼。公冶乾道:「量小非君子,無
毒不丈夫!這叫做殺人滅口,以免後患。」飛起右足,踢倒了銅鼎。慕容復拉著王語嫣的
手,斜刺向左首竄了出去。只奔出十餘丈,黑暗中嗤嗤兩聲,金刃劈風,一刀一劍從長草中
劈了出來。慕容復袍袖一拂,借力打力,左首那人的一刀砍在右首那人頭上,右首那人一劍
刺入了左首之人心窩,剎那間料理了偷襲的二人,腳下卻絲毫不停。公冶乾讚道:「公子
爺,好功夫!」慕容復微微一笑,繼續前行,右掌一揮,迎面衝來一名敵人骨碌碌地滾下山
坡,左掌擊出,左前方一名敵人「啊」的一聲大叫,口噴鮮血。黑暗之中,突然聞到一陣腥
臭之氣,跟著微有銳風撲面,慕容復急凝掌風,將這兩件不知名的暗器反擊了出去,但聽得
「啊」的一下驚呼,敵人已中了他自己所發的歹毒暗器。
    黑暗之中,驀地陷入重圍,也不知敵人究有多少,只是隨手殺了數人,殺到第六人時,
慕容復暗暗心驚,尋思:「起初三人多半是川西桑土公一派,後來三人的武功卻顯是另屬不
同的三派,冤家愈結愈多,大是不妙。」
    只聽得鄧百川叫道:「大夥兒並肩往『聽香水榭』闖啊!」「聽香水榭」是姑蘇燕子塢
中的一個莊子,位於西首,是慕容復的侍婢阿朱所居。鄧百川說向聽香水榭闖去,便是往西
退卻,以免讓敵人知道。慕容復一聽,便即會意,但其時四下裡一片漆黑,星月無光,難以
分辨方位,不知西首卻在何方。他微一凝神,聽得鄧百川厚重的掌風在身後右側響了兩下,
當即拉住王語嫣,斜退三步,向鄧百川身旁靠去,只聽得拍拍兩聲輕響,鄧百川和敵人又對
了兩掌。從掌聲之中聽來,敵人著實是個好手。跟著鄧百川吐氣揚聲,「嘿」的一聲呼喝。
慕容復知道鄧百川使出一招「石破天驚」的掌力,對方多半抵擋不住。果然那人失聲驚呼,
聲音尖銳,但呼聲越響越下,猶如沉入地底,跟著是石塊滾動,樹枝折斷之聲。慕容復微微
一驚:「這人失足掉入了深谷。適才綠光之下,沒見到有什麼山谷啊。幸好鄧大哥將這人先
行打入深谷,否則黑暗中一腳踏了個空,可就糟了。」便在此時,左首高坡上有個聲音飄了
過來:「何方高人,到萬仙大會來搗亂?當真將三十六洞洞主、七十二島島主,都不放在眼
內嗎?」慕容復等都輕輕「啊」的一聲。什麼「三十六洞洞主,七十二島島主」的名頭,他
們倒也聽到過的,但所謂「洞主,島主」,只不過是一批既不屬任何門派、又不隸什麼幫會
的旁門左道之士。這些人武功有高有低,人品有善有惡,人人獨來獨往,各行其是,相互不
通聲氣,也便成不了什麼氣候,江湖上向來不予重視。只知他們有的散處東海、黃海中的海
島,有的在崑崙、祁連深山中隱居,近年來銷聲匿跡,毫無作為,誰也沒加留神,沒想到竟
會在這裡出現。
    慕容復朗聲道:「在下朋友六人,乘夜趕路,不知眾位在此相聚,無意中多有冒犯,謹
此謝過。黑暗之中,事出誤會,雙方一笑置之便了,請各位借道。」他這幾句話不亢不卑,
並不吐露身份來歷,對誤殺對方數人之事,也賠了罪。突然之間,四下裡哈哈、嘿嘿、呵
呵、哼哼笑聲大作,越笑人數越多。初時不過十餘人發笑,到後來四面八方都有人加入大
笑,聽聲音不下五六百人,有的便在近處,有的卻似在數里之外。慕容復聽對方聲勢如此浩
大,又想到那人說什麼「萬仙大會」,心道:「今晚倒足了霉,誤打誤撞的,闖進這些旁門
左道之士的大聚會中來啦。我迄今沒吐露姓名,還是一走了之的為是,免得鬧到不可收拾。
何況寡不敵眾,咱們六人怎對付得了這數百人?」眾人哄笑聲中,高坡上那人道:「你這人
說話輕描淡寫,把事情看得忒也易了。你們六人已出手傷了咱們好幾位兄弟,萬仙大會群仙
假如就此放你們走路,三十六洞和七十二島的臉皮,卻往哪裡擱去?」慕容復定下神來,凝
目四顧,只見前後左右的山坡、山峰、山坳、山脊各處,影影綽綽的都是人影,黑暗中自瞧
不清各人的身形面貌。這些人本來不知是在哪裡,突然之間,都如從地底下湧了出來一般。
這時鄧百川、公冶乾、包不同、風波惡四人都已聚在慕容復與王語嫣身周衛護,但在這數百
人的包圍之下,只不過如大海中的一葉小舟而已。慕容復和鄧百川等生平經歷過無數大陣大
仗,見了這等情勢,卻也不禁心中發毛,尋思:「這些人古里古怪,十個八個自不足為患,
幾百人聚在一起,可著實不易對付。」慕容復氣凝丹田,朗聲說道:「常言道不知者不罪。
三十六洞洞主,七十二島島主的大名,在下也素有所聞,決不敢故意得罪。川西碧磷洞桑土
公、藏邊虯龍洞玄黃子、北海玄冥島島主章達夫先生,想來都在這裡了。在下無意冒犯,尚
請恕罪則個。」左首一個粗豪的聲音呵呵笑道:「你提一提咱們的名字,就想這般輕易混了
出去嗎?嘿嘿,嘿嘿!」
    慕容復心頭有氣,說道:「在下敬重各位是長輩,先禮後兵,將客氣話說在頭裡。難道
我慕容復便怕了各位不成?」只聽得四周許多人都是「啊」的一聲,顯是聽到了「慕容復」
三字頗為震動。那粗豪的聲音道:「是『以彼之道,還施彼身』的姑蘇慕容氏麼?」慕容復
道:「不敢,正是區區在下。」那人道:「姑蘇葛容氏可不是泛泛之輩。掌燈!大夥兒見上
一見!」他一言出口,突然間東南角上升起了一盞黃燈,跟著西首和西北角上各有紅燈升
起。霎時之間,四面八方都有燈火升起,有的是燈籠,有的是火把,有的是孔明燈,有的是
松明柴草,各家洞主、島主所攜來的燈火頗不相同,有的粗鄙簡陋,有的卻十分工細,先前
都不知藏在哪裡。燈火忽明忽暗的映照在各人臉上,奇幻莫名。
    這些人有男有女,有俊有丑,既有僧人,亦有道士,有的大袖飄飄,有的窄衣短打,有
的是長鬚飛舞的老翁,有的是雲髻高聳的女子,服飾多數奇形怪狀,與中土人士大不相同,
一大半人持有兵刃,兵刃也大都形相古怪,說不出名目。慕容復團團作個四方揖,朗聲說
道:「各位請了,在下姑蘇慕容復有禮。」四周眾人有的還禮,有的毫不理睬。西首一人說
道:「慕容復,你姑蘇慕容氏愛在中原逞威,那也由得你。但到萬仙大會來肆無忌憚的橫
行,卻不把咱們瞧得小了?你號稱『以彼之道,還施彼身』,我來問你,你要以我之道,還
施我身,卻是如何施法?」
    慕容復循聲瞧去,只見西首岩石上盤膝坐著一個大頭老者,一顆大腦袋光禿禿地,半根
頭髮也無,臉上巽血,遠遠望去,便如一個大血球一般。慕容復微一抱拳,說道:「請了!
足下尊姓大名?」那人捧腹而笑,說道:「老夫考一考你,要看姑蘇慕容氏果然是有真才實
學呢,還是浪得虛名。我剛才問你:『你若要以我之道,還施我身,卻如何施法。只要你答
得對了,別人怎樣我管不著,老夫卻不再來跟你為難。你愛去哪裡,便去哪裡好了!」慕容
復瞧了這般局面,知道今日之事,已決不能空言善罷,勢必要出手露上幾招,便道:「既然
如此,在下奉陪幾招,前輩請出手罷!」那人又呵呵的捧腹而笑,道:「我是在考較你,不
是要你來伸量我。你若答不出,那『以彼之道,還施彼身』這八個字,乘早給我收了起來
罷!」
    慕容復雙眉微蹙,心道:「你一動不動的坐在那裡,我既不知你門派,又不知你姓名,
怎知你最擅長的是什麼絕招?不知你有什麼『道』,卻如何還施你身?」
    他略一沉吟之際,那大頭老者已冷笑道:「我三十六洞、七十二島的朋友們散處天涯海
角,不理會中原的閒事。山中無猛虎,猴兒稱大王,似你這等乳臭未乾的小子,居然也說什
麼『北喬峰、南慕容』,呵呵!好笑啊好笑,無恥啊無恥!我跟你說,你今日若要脫身,那
也不難,你向三十六洞每一位洞主,七十二島每一位島主,都磕上十個響頭,一共磕上一千
零八十個頭,咱們便放你六個娃兒走路。包不同憋氣已久,再也忍耐不住,大聲說道:「你
要請我家公子爺『以你之道,還施你身』,又叫他向你磕頭。你這門絕技,我家公子爺可學
不來了。嘿嘿,好笑啊好笑,無恥啊無恥!」他話聲抑揚頓挫,居然將這大頭老者的語氣學
了個十足。那大頭老者咳嗽一聲,一口濃痰吐出,疾向包不同臉上射了過來。包不同斜身一
避,那口濃痰從他左耳畔掠過,突然間在空中轉了個彎,托的一聲,重重的打在包不同的額
角正中。這口濃痰勁力著實不小,包不同只覺一陣頭暈,身子晃了幾晃,原來這一口痰,正
好打中在他眉毛之上的「陽白穴」。慕容復心中一驚:「這老兒痰中含勁,那是絲毫不奇。
包三哥中毒後功夫未復,避不開也不希奇。奇在他這口痰吐出之後,竟會在半空中轉彎。」
    那大頭老者呵呵笑道:「慕容復,老夫也不來要你以我之道,還施我身,只須你說出我
這一口痰的來歷,老夫便服了你。」慕容復腦中念頭飛快的亂轉,卻無論如何想不起來,忽
聽得身旁王語嫣清亮柔和的聲音說道:「端木島主,你練成了這『歸去來兮』的五斗米神
功,實在不容易。但殺傷的生靈,卻也不少了罷。我家公子念在你修為不易,不肯揭露此功
的來歷,以免你大遭同道之忌。難道我家公子,竟也會用這功夫來對付你嗎?」慕容復又驚
又喜,「五斗米神功」的名目自己從未聽見過,表妹居然知道,卻不知對是不對。
    那大頭老者本來一張臉血也似紅,突然之間,變得全無血色,笑道:「小娃娃胡說八
道,你懂得什麼。『五斗米神功』損人利己,陰狠險毒,難道是我這種人練的麼?但你居然
叫得出老爺爺的姓來,總算很不容易的了。」王語嫣聽他如此說,知道自己猜對了,只不過
他不肯承認而已,便道:「海南島五指山赤焰洞端木洞主,江湖上誰人不知,哪個不曉?端
木洞主這功夫原來不是『五斗米神功』,那麼想必是從地火功中化出來的一門神妙功夫
了。」「地火功」是赤焰洞一派的基本功夫。赤焰洞一派的宗主都是複姓端木,這大頭老者
名叫端木元,聽得王語嫣說出了自己的身份來歷,卻偏偏給自己掩飾「五斗米神功」,對她
頓生好感,何況赤焰洞在江湖上只是藉藉無名的一個小派,在她口中居然成了「誰人不知,
哪個不曉」,更是高興,當下笑道:「不錯,不錯,這是地火功中的一項彫蟲小技。老夫有
言在先,你既道出了寶門,我便不來為難你了。」突然間一個細細的聲音發自對面岩石之
下,嗚嗚咽咽、似哭非哭的說道:「端木元,我丈夫和兄弟都是你殺的麼?是你練這天殺的
『五斗米神功』,因而害死了他們的麼?」說話之人給岩石的陰影遮住了,瞧不見她的模
樣,隱隱約約間可見到是個身穿黑衣的女子,長挑身材,衣衫袖子甚大。端木元哈哈一笑,
道:「這位娘子是誰?我壓根兒不知道『五斗米神功』是什麼東西,你莫聽這小姑娘信口開
河。」那女子向王語嫣招了招手,道:「小姑娘,你過來,我要問一問你。」突然搶上幾
步,揮出一根極長的竹竿,桿頭三隻鐵爪已抓住了王語嫣的腰帶,回手便拉。
    王語嫣給她拉得踏上了兩步,登時失聲驚呼。慕容復袍袖輕揮,搭上了竹竿,使出「斗
轉星移」功夫,已將拉扯王語嫣的勁力,轉而為拉扯那女子自身。那女子「啊」的一聲,立
足不定,從岩石陰影下跌跌撞撞的衝了出來,衝到距慕容復身前丈許之處,內勁消失,便不
再向前。她大驚失色,生恐慕容復出手加害,脫手放開竹竿,奮力反躍,退了丈許,這才立
定。
    王語嫣扳開抓住自己腰帶的鐵爪,將長桿遞給慕容復。慕容復左袖拂出,那竹竿緩緩向
那女子飛去。那女子伸手待接,竹竿陡然跌落,插在她身前三尺之處。
    王語嫣道:「南海椰花島黎夫人,你這門『采燕功』的確神妙,佩服,佩服。」那女子
臉上神色不定,說道:「小姑娘,你……你怎知道我姓氏?又怎知道我……我這『采燕
功』?」
    王語嫣道:「適才黎夫人露了這一手神妙功夫,長桿取物,百發百中,自然是椰花島著
名的『采燕功』了。」原來椰花島地處南海,山巖上多產燕窩。燕窩都生於絕高絕險之處,
黎家久處島上,數百年來由採集燕窩而練成了以極長竹竿為兵刃的「采燕功」。同時椰花島
黎家的輕功步法,也與眾不同。王語嫣看到她向後一躍之勢,宛如為海風所激,更無懷疑,
便道出了她的身份來歷。黎夫人被慕容復一揮袖間反拉過去,心中已自怯了,再聽王語嫣一
口道破自己的武功家數,只道自己所有的伎倆全在對方算中,當下不敢逞強,轉頭向端木元
道:「端木老兒,好漢子一人做事一身當。我丈夫和兄弟,到底是你害的不是?」端木元呵
呵笑道:「失敬,失敬!原來是南海椰花島島主黎夫人,說將起來,咱們同處南海,你還是
老夫的芳鄰哪!尊夫我從未見過,怎說得上『加害』兩字?」
    黎夫人將信將疑,道:「日久自知,只盼不是你才好。」拔起長桿,又隱身巖後。黎夫
人剛退下,突然間呼的一聲,頭頂松樹上掉下一件重物,鏜的一聲大響,跌在岩石之上,卻
是一口青銅巨鼎。慕容復又是一驚,抬頭先瞧松樹,看樹頂躲的是何等樣人,居然將這件數
百斤重的大傢伙搬到樹頂,又摔將下來。看這銅鼎模樣,便與適才公冶乾所踢倒的碧磷洞銅
鼎形狀相同,鼎身卻大得多了,難道桑土公竟躲在樹頂?但見松樹枝葉輕晃,卻不見人影。
    便在此時,忽聽得幾下細微異常的響聲,混在風聲之中,幾不可辨。慕容復應變奇速,
雙袖舞動,揮起一股勁風,反擊了出去,眼見銀光閃動,幾千百根如牛毛的小針從四面八方
迸射開去。慕容復暗叫:「不好!」伸手攬住王語嫣腰間,縱身急躍,憑空升起,卻聽得公
冶乾、風波惡以及四周人眾紛紛呼喝:「啊喲,不好!」「中了毒針。」「這歹毒暗器,他
奶奶的!」「哎喲,怎麼射中了老子?」
    慕容復身在半空,一瞥眼間,見那青銅大鼎的鼎蓋一動,有什麼東西要從鼎中鑽出來,
他右手一托,將王語嫣的身子向上送起,叫道:「坐在樹上!」跟著身子下落,雙足踏住鼎
蓋。只覺鼎蓋不住抖動,當即使出「千斤墜」功夫,硬將鼎蓋壓住。其時兔起鶻落,只片刻
間之事,慕容復剛將那鼎蓋壓住,四周眾人的呼喝之聲已響成一片:「哎喲,快取解藥!」
「這是碧磷洞的牛毛針,一個時辰封喉攻心,最是厲害不過。」「桑土公這臭賊呢,在哪
裡?在哪裡?」「快揪他出來取解藥。」「這臭賊亂髮牛毛針,連我這老朋友也傷上了。」
「桑土公在哪裡?」「快取解藥,快取解藥!」
    「桑土公在哪裡?」「快取解藥!」之聲響成一片。中了毒針之人有的亂蹦亂跳,有的
抱樹大叫,顯然牛毛針上的毒性十分厲害,令中針之人奇癢難當。
    慕容復一瞥之間,見公冶乾左手撫胸,右手按腹,正自凝神運氣,風波惡卻雙足亂跳,
破口大罵。他知二人已中了暗算,心中又是憂急,又是惱怒。這無數毒針,顯然是有人開動
銅鼎中的機括,從鼎中發射出來。銅鼎從空而落,引得眾人的抬頭觀望,鼎中之人便乘機發
針,若不是他見機迅速,內力強勁,這幾千枚毒針都已鑽入他的肉裡了。慕容復內勁反激出
去的毒針,有些射在旁人身上,有些射在鼎上,那偷發暗器之人有鼎護身,自也安然無恙。
    只聽得一個人陰陽怪氣的道:「慕容復,這就是你的不對了,怎麼『以彼之道,還施我
身』?這可與你慕容家的作為不對啊。」此人站得甚遠,半邊身子又是躲在岩石之後,沒中
到毒針,便來說幾句風涼話兒。
    慕容復不去理他,心想要解此毒,自然須找鼎中發針之人,只覺得腳下鼎蓋不住抖動,
顯是那人想要鑽出來。慕容復左手搭在大松樹的樹幹,已如將鼎蓋釘住在大松樹上,那人要
想鑽出鼎來,若不是以寶刀寶劍破鼎而出,便須以腰背之力,將那株松樹連根拔起。鼎中人
連連運力,卻哪裡掀得動已如連在慕容復身上的那株大松樹?
    慕容復使出「斗轉星移」功夫,將鼎中人的力道都移到了大松樹上。那松樹左右搖晃,
樹根格格直響,但要連根拔起,卻談何容易,樹周小根倒也給他迸斷了不少。慕容復要等他
再掀數下,便突然松勁,讓他突鼎而出;料想他出鼎之時,必然隨手再發牛毛細針以防護自
身,那時揮掌拍落,將這千百枚毒針都釘在他身上,不怕他不取解藥自救,其時奪他解藥,
自比求他取藥方便得多。
    只覺那鼎蓋又掀動兩下,突然間鼎中人再無動靜,慕容復知道他在運氣蓄力,預備一舉
突鼎而出,當即腳下松勁,右掌卻暗暗運力。哪知過了好一會,鼎中人仍是一動也不動,倒
如已然悶死了一般。
    四下裡的號叫之聲,卻響得更加慘厲了。各洞島有些功力較淺的弟子難忍麻癢,竟已在
地下打滾,更有以頭撞石,以拳捶胸,情景甚是可怖。但聽得七八人齊聲叫道:「將桑土公
揪出來,揪他出來,快取解藥!」叫喊聲中,十餘人紅了眼睛,同時向慕容復衝來。慕容復
左足在鼎蓋上一點,身子輕飄飄的躍起,正要坐向松樹橫干,突然間嗤嗤聲響,斜刺裡銀光
閃動,又是千百枚細針向他射來。這一變故來得突兀之極,發射毒針的桑土公當然仍在鼎
中,而這叢毒針來勢之勁,數量之多,又顯然出自機括,並非人力,難道桑土公的同黨隱伏
在旁,再施毒手麼?這時慕容復身在半空,無法閃避,若以掌力反擊,則鄧百川等四人都在
下面,不免重蹈覆轍,又傷了自己兄弟。在這萬分緊急的當口,他右袖一振,猶如風帆般在
半空中一借力,身子向左飄開三尺,同時右手袖子飄起,一股柔和渾厚的內勁發出來,將千
百枚毒針都托向天空,身子便如一隻輕飄飄的大紙鳶,悠然飄翔而下。
    其時天上雖然星月無光,四下裡燈籠火把卻照耀得十分明亮,眾人眼見慕容復瀟灑自如
的滑行空中,無不驚佩。慘呼喝罵聲中,響出了一陣春雷般的喝采聲來,掩住了一片淒厲刺
耳的號叫。慕容復身在半空,雙目卻注視著這叢牛毛細針的來處,身子落到離地約有丈餘之
處,左腳在一根橫跨半空的樹幹上一撐,借力向右方撲出。他先前落下時飄飄蕩蕩,勢道緩
慢,這一次撲出卻疾如鷹隼,一陣勁風掠過,雙足便向岩石旁一個矮胖子的頭頂踏了下去。
原來他在半空時目光籠罩全場,見到此人懷中抱著一口小鼎模樣的傢伙,作勢欲再發射。那
矮子滑足避開,行動迅捷,便如一個圓球在地下打滾。慕容復踏了個空,砰的一掌拍出,正
中對方後背。那矮子正要站起身來,給這一掌打得又摔倒在地。他顫巍巍的站起,搖晃幾
下,雙膝一軟,坐倒在地。
    四周十餘人叫道:「桑土公,取解藥來,取解藥來!」向他擁了過去。鄧百川和包不同
均想:「原來這矮子便是桑土公!」兩人急於要擒住了他,好取解藥來救治把兄弟之傷,同
時大喝,向他撲去。桑土公左手在地下一撐,想要站起,但受傷不輕,終究力不從心。包不
同伸手向他肩頭抓落,五指剛抓上他肩頭,手指和掌心立時疼痛難當,縮手不迭,反掌一
看,只見掌心鮮血淋漓。原來這矮子肩頭裝有針尖向外的毒針。霎時之間,包不同但覺手掌
奇癢難當,直癢到心裡去。他又驚又怒,飛起左足,一招「金鉤破冰」,對準桑土公屁股猛
踢過去。但見他伏在地下,身子微微蠕動,這一腳非重重踢中不可。他這一腳去勢迅捷,剎
那之間,足尖離桑土公的臀部已不過數寸,突然間省悟:「啊喲不好,他屁股上倘若也裝尖
刺,我這只左腳又要糟糕。」其時這一腳已然踢出,倘若硬生生的收回,勢須扭傷筋骨,百
忙中左掌疾出,在地下重重一拍,身子借勢倒射而出,總算見機得快,足尖只在桑土公的褲
子上輕輕一擦,沒使上力,也不知他屁股上是否裝有倒刺。
    這時鄧百川和其餘七八人都已撲到桑土公身後,眼見包不同出手拿他,不知如何反而受
傷,雖見桑土公伏地不動,一時之間倒也不敢貿然上前動手。包不同吃了這個大虧,如何肯
就此罷休?在地下捧起一塊百來斤的大石,大叫:「讓開,我來砸死這隻大烏龜!」有的人
叫道:「使不得,砸死了他便沒解藥了!」另有人道:「解藥在他身邊,先砸死他才取得
到。」看來這些人雖然在此聚會,卻是各懷異謀,並不如何齊心合力,包不同要砸死桑土
公,居然有些人也不怎麼反對。
    議論紛紛之中,包不同手捧大石,踏步上前,對準了桑土公的背心,喝道:「砸死你這
只生滿倒刺的大烏龜!」這時他右掌心越來越癢,雙臂一挺,大石便向桑土公背心砸了下
去。只聽得砰的一聲響,地下塵土飛揚。
    眾人都是一驚,這塊大石砸在桑土公背上,就算不是血肉模糊,也要砸得他大聲慘呼,
決無塵土飛揚之理。再定睛細看時,更是驚訝之極,大石好端端的壓在地下,桑土公卻已不
知去向。包不同左腳一起,挑開大石,地下現出了一個大洞。原來桑土公的名字中有一個
「土」字,極精地行之術,伏在地上之時,手腳並用,爬松泥土,竟爾鑽了進去。適才慕容
復將桑土公壓在鼎下,他無法掀開鼎蓋出來,也是打開鼎腹,從地底脫身。包不同一呆之
下,回身去尋桑土公的所在,心想就算你鑽入地底,又不是穿山甲,最多不過鑽入數尺,躲
得一時,難道真有土遁之術不成?
    忽聽得慕容復叫道:「在這裡了!」左手衣袖揮出,向一塊岩石捲去,原來這塊岩石模
樣的東西,卻是桑土公的背脊。這人古里古怪,惑人耳目的伎倆花樣百出,若不是慕容複眼
尖,還真不易發見。桑土公被雄勁的袖風捲起,肉球般的身子飛向半空。他自中了慕容復一
掌之後,受傷已然不輕,這時殊無抗禦之力,大聲叫道:「休下毒手,我給你解藥便了!」
    慕容復哈哈一笑,右袖拂出,將左袖的勁力抵消,同時生出一股力道,托住桑土公的身
子,輕輕放了下來。忽聽得遠處一人叫道:「姑蘇慕容,名不虛傳!」慕容復舉手道:「貽
笑方家,愧不敢當!」便在此時,一道金光、一道銀光從左首電也似的射來,破空聲甚是凌
厲。慕容復不敢怠慢,雙袖鼓風,迎了上去,砰的一聲巨響,金光銀光倒捲了回去。這時方
才看清,卻是兩條長長的帶子,一條金色,一條銀色。帶子盡頭處站著二人,都是老翁,使
金帶的身穿銀袍,使銀帶的身穿金袍。金銀之色閃耀燦爛,華麗之極,這等金銀色的袍子常
人決不穿著,倒像是戲台上的人物一般。穿銀袍的老人說道:「佩服,佩服,再接咱兄弟一
招!」金光閃動,金帶自左方游動而至,銀帶卻一抖向天,再從上空落下,逕襲慕容復的上
盤。慕容復道:「兩位前輩……」他只說了四個字,突然間呼呼聲響,三柄長刀著地捲來。
三人使動地堂刀功夫,襲向慕容復下盤。慕容復上方、前方、左側同時三處受攻,心想:
「對方號稱是三十六洞洞主、七十二島島主,人多勢眾,混戰下去,若不讓他們知道厲害,
如何方了?」眼見三柄長刀著地掠來,當即踢出三腳,每一腳都正中敵人手腕,白光閃動,
三柄刀都飛了上天。慕容復身形略側,右手一掠,使出「斗轉星移」功夫,撥動金帶帶頭,
拍的一聲響,金帶和銀帶已纏在一起。使地堂刀的三人單刀脫手,更不退後,荷荷發喊,張
臂便來抱慕容復的雙腿。慕容復足尖起處,勢如飄風般接連踢中了三人胸口穴道。驀地裡一
個長臂長腿的黑衣人越眾而前,張開蒲扇般的大手,一把將桑土公抓了起來。此人手掌也不
知是天生厚皮,還是戴了金屬絲所織的手套,竟然不怕桑土公滿身倒刺,一抓到人,便直腿
向後一躍,退開丈餘。慕容復見這人身手沉穩老辣,武功比其餘諸人高強得多,心下暗驚:
「桑土公若被此人救去,再取解藥可就不易了。」心念微動,已然躍起,越過橫臥地下的三
人,右掌拍出,逕襲黑衣人。那人一聲冷笑,橫刀當胸,身前綠光閃閃,竟是一柄厚背薄
刃、鋒銳異常的鬼頭刀,刀口向外。慕容復這掌拍落,那是硬生生將自己手腕切斷了。他徑
不收招,待手掌離刃口約有二吋,突然改拍為掠,手掌順著刃口一抹而下,逕削黑衣人抓著
刀柄的手指。
    他掌緣上佈滿了真氣,鋒銳處實不亞於鬼頭刀,削上了也有切指斷臂之功。那黑衣人出
其不意,「咦」的一聲,急忙鬆手放刀,翻掌相迎,拍的一聲,兩人對了一掌。黑衣人又是
「咦」的一聲,身子一晃,向後躍開丈餘,但左手仍是緊緊抓著桑土公。慕容復翻過手掌,
抓過了鬼頭刀,鼻中聞到一陣腥臭,幾欲作嘔,知道這刀上喂有劇毒,邪門險惡之至。他雖
在一招間奪到敵人兵刃,但眼見敵方七八個人各挺兵刃,攔在黑衣人之前,要搶桑土公過
來,殊非易事,何況適才和那黑衣人對掌,覺他功力雖較自己略有不如,但另有一種詭異
處,奪到鋼刀,只是攻了他個出其不意,當真動手相鬥,也非片刻間便能取勝。
    但聽得人聲嘈雜:「桑土公,快取解藥出來!」「你這他媽的牛毛毒針若不快治,半個
時辰就送了人命。」「烏老大,快取解藥出來,糟糕,再挨可就乖乖不得了!」燈光火把下
人影奔來竄去,都在求那黑衣人烏老大快取解藥。烏老大道:「好,桑胖子,取解藥出
來。」桑土公道:「你放我下地啊!」烏老大道:「我一放手,敵人又捉了你去,如何放
得?快取解藥出來。」旁邊的人跟著起哄:「是啊,快拿解藥出來!」更有人在破口大罵:
「賊苗子,還在推三阻四,瞧老子一把火將你碧磷洞裡的烏龜王八蛋燒個乾乾淨淨。」桑土
公嘶啞著嗓子道:「我的解藥藏在土裡,你須得放我,才好去取。」眾人一怔,料他說的確
是實情,這人喜在山洞、地底等陰暗不見天日之處藏身,將解藥藏在地底,原是應有之義。
慕容復雖沒聽到公冶乾和風波惡叫喚呻吟,但想那些人既如此麻癢難當,二哥和四哥身受自
然也是一般,眼前只有竭盡全力,將桑土公奪了回來,再作打算,猛然間發一聲喊,舞動鬼
頭刀,衝入了人叢之中。鄧百川和包不同守護在公冶乾和風波惡身旁,不敢離開半步,深恐
敵人前來加害,眼見慕容復縱身而前,猶如虎入羊群,當者披靡。烏老大見他勢頭甚凶,不
敢正攖其鋒,抓起桑土公,遠遠避開。
    只聽得眾人叫道:「大家小心了!此人手中拿的是『綠波香露刀』,別給他砍中了。」
「『啊喲,烏老大的『綠波香露刀』給這小子奪了去,可大大的不妙!」
    慕容復舞刀而前,只見和尚道士,醜漢美婦,各種各樣人等紛紛辟易,臉上均有驚恐之
色,料想這柄鬼頭刀大有來歷,但明明臭得厲害,偏偏叫什麼「香露刀」,真是好笑,又
想:「我將毒刀舞了開來,將這些洞主、島主殺他十個八個倒也不難,只是無怨無仇,何必
多傷人命?仇怨結得深了,他們拚死不給解藥,二哥四哥所中之毒便難以善後。」他雖舞刀
揮劈,卻不殺傷人命,遇有機緣便點倒一個,踢倒兩個。那些人初時甚為驚恐,待見他刀上
威力不大,便定了下來,霎時之間,長劍短戟,軟鞭硬牌,四面紛紛進襲。慕容復給十多人
圍在垓心,外面重重疊疊圍著的更不下三四百人,不禁心驚。再鬥片刻,慕容復尋思:「這
般鬥將下去,卻如何了局?看來非下殺手不可。」刀法一緊,砰砰兩聲,以刀柄撞暈了兩
人。忽聽得鄧百川叫道:「下流東西,不可驚擾了姑娘。」慕容復斜眼一瞥,只見兩人縱躍
起,去攻擊躲在松樹上的王語嫣。鄧百川飛步去救,出掌截住。慕容復心下稍寬,卻見又有
三人躍向樹上,登時明白了這些人的主意:「他們鬥我不下,便想擒獲表妹,作為要脅,當
真無恥之極。」但自己給眾人纏住了,無法分身,眼見兩個女子抓住王語嫣的手臂,從樹上
躍了下來。一個頭帶金環的長髮頭舵手挺戒刀,橫架在王語嫣頸前,叫道:「慕容小子,你
若不投降,我可要將你相好的砍了!」
    慕容復一呆,心想:「這些傢伙邪惡無比,說得出做得到,當真加害表妹,如何是好?
但我姑蘇慕容氏縱橫武林,豈有向人投降之理?今日一降,日後怎生做人?」他心中猶豫,
手上卻絲毫不緩,左掌呼呼兩掌拍出,將兩名敵人擊得飛出丈餘。那頭陀又叫:「你當真不
降,我可要將這如花似玉的腦袋切下來啦!」戒刀連晃,刀鋒青光閃動。
引言 使用道具
phil65.tw
王爵 | 2008-3-8 21:50:34

第三十四章 風驟緊 縹緲峰頭雲亂
    猛聽得山腰裡一人叫道:「使不得,千萬不可傷了王姑娘,我向你投降便是。」一個灰
影如飛的趕來,腳下輕靈之極。站在外圍的數人齊聲呼叱,上前攔阻,卻給他東一拐,西一
閃,避過了眾人,撲到面前,火光下看得明白,卻是段譽。只聽他叫道:「要投降還不容
易?為了王姑娘,你要我投降一千次、一萬次也成。」奔到那頭陀面前,叫道:「喂,喂,
大家快放手,捉住王姑娘幹什麼?」
    王語嫣知他武功若有若無,無時多,有時少,卻這般不顧性命的前來相救,心下感激,
顫聲道:「段……段公子,是你?」段譽喜道:「是我,是我!」
    那頭陀罵道:「你……你是什麼東西?」段譽道:「我是人,怎麼是東西?」那頭陀反
手一拳,拍的一聲,打在段譽下頦。段譽立足不定,一交往左便倒,額頭撞上一塊岩石,登
時鮮血長流。那頭陀見他奔來的輕功,只道他武功頗為不弱,反手這一拳虛招,原沒想能打
到他,這一拳打過之後,右手戒刀連進三招,那才是真正殺手之所在,不料左拳虛晃一招,
便將他打倒,反而一呆,同時段譽內力反震,也令他左臂隱隱酸麻,幸好他這一拳打得甚
輕,反震之力也就不強。他見慕容復仍在來往衝殺,又即大呼:「慕容小子,你再不住手投
降,我可真要砍去這小妞兒的腦袋了。老佛爺說一是一,決不騙人,一、二、三!你降是不
降!」
    慕容復好生為難,說到表兄妹之情,他決不忍心王語嫣命喪邪徒之手,但「姑蘇慕容」
這四個字尊貴無比,決不能因人要脅,向旁門左道之士投降,從此成為話柄,在江湖上受人
恥笑,何況這一投降,多半連自己性命也送了。他大聲叫道:「賊頭陀,你要公子爺認輸,
那是千難萬難。你只要傷了這位姑娘一根毫毛,我不將你碎屍萬段,誓不為人!」一面說,
一面向王語嫣衝去,但二十餘人各挺兵刃左刺右擊,前攔後襲,一時又怎衝得過去?
    那頭陀怒道:「我偏將這小妞兒殺了,瞧你又拿老佛爺如何?」說著舉起戒刀,呼的一
聲,便向王語嫣頸中揮去。抓住王語嫣手臂的兩個女子恐被波及,同時放手,向旁躍開。段
譽掙扎著正要從地上爬起,左手掩住額頭傷口,神情十分狼狽,眼見那頭陀當真揮刀要殺王
語嫣,而她卻站著不動,不知是嚇得呆了,還是給人點了穴道,竟不會抗禦閃避。段譽這一
急自然非同小可,手指一揚,情急之下,自然而然的真氣充沛,使出了「六脈神劍」功夫,
嗤嗤聲響過去,嚓的一聲,那頭陀右手上臂從中斷截,戒刀連著手掌,跌落在地。段譽急衝
搶前,反手將王語嫣負在背上,叫道:「逃命要緊!」那頭陀右臂被截,自是痛入骨髓,急
怒之下狂性大發,左手抄起斷臂,猛吼一聲,向段譽擲了過去。他斷下的右手仍是緊緊抓著
戒刀,連刀帶手,急擲而至,甚是猛惡。段譽右手一指,嗤一聲響,一招「少陽劍」刺在戒
刀上,戒刀一震,從斷手中跌落下來。斷手卻繼續飛來,拍的一聲,重重打了他一個耳光。
這一下只打得段譽頭暈眼花,腳步踉蹌,大叫:「好功夫!斷手還能打人。」心中念著務須
將王語嫣救了出去,展開「凌波微步」,疾向外衝。眾人大聲吶喊,搶上阻攔。但段譽左斜
右歪,彎彎曲曲的衝將出去。眾洞主、島主兵刃拳腳紛紛往他身上招呼,可是他身子一閃,
便避了開去。
    這些日子來,他心中所想,便只是個王語嫣,夢中所見,也只是個王語嫣。那晚在客店
中與范驊、巴天石等人談了一陣,便即就寢,滿腦子都是王語嫣,卻如何睡得著?半夜裡乘
眾人不覺,悄悄偷出客店,循著慕容復、王語嫣一行離去的方向,追將下來。慕容復和丁春
秋一番劇鬥之後,伴著鄧百川在客店中養傷數日,段譽毫不費力的便追上了。他藏身在客店
的另一間房中,不出房門一步,只覺與王語嫣相去不過數丈,心下便喜慰不勝。及至慕容
復、王語嫣等出店上道,他又遠遠的跟隨。一路之上,他也不知對自己說了多少次:「我跟
了這裡路後,萬萬不可再跟。段譽啊段譽,你自誤誤人,陷溺不能自拔,當真是枉讀詩書
了。須知懸崖勒馬,回頭是岸,務須揮慧劍斬斷情絲,否則這一生可就白白斷送了。佛經有
云:『當觀色無常,則生厭離,喜貪盡,則心解脫。色無常,無常即苦,苦即非我。厭於
色,厭故不樂,不樂故得解脫。』」
    但要他觀王語嫣之「色」為「無常」,而生「厭離」,卻如何能夠?他腳步輕快之極,
遠遠躡在王語嫣身後,居然沒給慕容復、包不同等發覺。王語嫣上樹、慕容復迎敵等情,他
都遙遙望見,待那頭陀要殺王語嫣,他自然挺身而出,甘願代慕容復「投降」,偏偏對方不
肯「受降」,反而斷送了一條手臂。片刻之間,段譽已負了王語嫣衝出重圍,唯恐有人追
來,直奔出數百丈,這才停步,舒了一口氣,將她放下地來。王語嫣臉上一紅,道:「不,
不,段公子,我給人點了穴道,站立不住。」段譽扶住她肩頭,道:「是!你教我解穴,我
來給你解穴道。」王語嫣臉上更加紅了,忸怩道:「不,不用!過得一時三刻,穴道自然會
解,你不必給我解穴。」她知要解自己被點的穴道,須得在「神封穴」上推宮過血,「神封
穴」是在胸前乳房,極是不便。段譽不明其理,說道:「此地危險,不能久留,我還是先給
你解開穴道,再謀脫身的為是。」
    王語嫣紅著臉道:「不好!」一抬頭,只見慕容復與鄧百川等仍在人叢之中衝殺,她掛
念表哥,急道:「段公子,我表哥給人圍住了,咱們須得去救他出來。」
    段譽胸口一酸,知她心念所繫,只在慕容公子一人,突然間萬念俱灰,心道:「此番相
思,總是沒有了局,段譽今日全她心願,為慕容復而死,也就罷了。」說道:「很好,你等
在這裡,我去救他。」王語嫣道:「不,不成!你不會武功,怎麼能去救人?」段譽微笑
道:「剛才我不是將你背了出來麼?」王語嫣深知他的「六脈神劍」時靈時不靈,不能收發
由心,說道:「剛才運氣好,你……你念著我的安危,六脈神劍使了出來。你對我表哥,未
必能像對我一般,只怕……只怕……」段譽道:「你不用擔心,我對你表哥也如對你一般便
了。」王語嫣搖頭道:「段公子,那太冒險,不成的。」段譽胸口一挺,說道:「王姑娘,
只要你叫我去冒險,萬死不辭。」王語嫣臉上又是一紅,低聲道:「你對我這般好,當真是
不敢當了。」段譽大是高興,道:「怎麼不敢當?敢當的,敢當的!」一轉身,但覺意氣風
發,便欲衝入戰陣。
    王語嫣道:「段公子,我動彈不得,你去後沒人照料,要是有壞人來害我……」段譽轉
過身來,搔了搔頭道:「這個……嗯……這個……」王語嫣本意是要他再將自己負在背上,
過去相助慕容復,只是這句話說來太羞人,不便出口。她盼望段譽會意,段譽卻偏偏不懂,
只見他搔頭頓足,甚是為難。耳聽得吶喊之聲轉盛,乒乒乓乓,兵刀相交的聲音大作,慕容
復等人鬥得更加緊了。王語嫣知道敵人厲害,甚是焦急,當下顧不得害羞,低聲道:「段公
子,勞你駕再……再背負我一陣,咱們同去救我表哥,那就……那就……」段譽恍然大悟,
頓足道:「是極,是極!蠢才,蠢才!我怎麼便想不到?」蹲下身來,又將她負在背上。
    段譽初次背負她時,一心在救她脫險,全未思及其餘,這時再將她這個軟綿綿的身子負
在背上,兩手又鉤住了她的雙腿,雖是隔著層層衣衫,總也感到了她滑膩的肌膚,不由得心
神蕩漾,隨即自責:「段譽啊段譽,這是什麼時刻,你居然心起綺念,可真是禽獸不如!人
家是冰清玉潔、尊貴無比的姑娘,你心中生起半分不良念頭,便是褻瀆了她,該打,真正該
打!」提起手掌,在自己臉上重重的打了兩下,放開腳步,向前疾奔。王語嫣好生奇怪,問
道:「段公子,你幹什麼?」段譽本來誠實,再加對王語嫣敬若天人,更是不敢相欺,說
道:「慚愧之至,我心中起了對姑娘不敬的念頭,該打,該打!」王語嫣明白了他的意思,
只羞得耳根子也都紅了。便在此時,一個道士手持長劍,飛步搶來,叫道:「媽巴羔子的,
這小子又來搗亂。」一招「毒龍出洞」,挺劍向段譽刺來。段譽自然而然的使開「凌波微
步」,閃身避開。王語嫣低聲道:「他第二劍從左側刺來,你先搶到他右側,在他『天宗
穴』上拍一掌。」果然那道士一劍不中,第二劍「清澈梅花」自左方刺到,段譽依著王語嫣
的指點,搶到那道士右側,拍的一掌,正中「天宗穴」。這是那道士的罩門所在,段譽這一
掌力道雖然不重,卻已打得他口噴鮮血,撲地摔倒。
    這道士剛被打倒,又有一漢子搶了過來。王語嫣胸羅萬有,輕聲指點,段譽依法施為,
立時便將這名漢子料理了。段譽見勝得輕易,王語嫣又在自己耳邊低聲囑咐,軟玉在背,香
澤微聞,雖在性命相搏的戰陣之中,卻覺風光旖旎,實是生平從所未歷的奇境。他又打倒兩
人,距慕容復已不過二丈,驀地裡風聲響動,兩個身材矮小的青衫客竄縱而至,兩條軟鞭同
時擊到。段譽滑步避開,忽見一條軟鞭在半空中一挺,反竄上來,撲向自己面門,靈動快捷
無比。王語嫣和段譽齊聲驚呼:「啊喲!」這兩條軟鞭並非兵刃,竟是兩條活蛇,段譽加快
腳步,要搶過兩人,不料兩個青衫客步法迅捷之極,幾次都攔在段譽身前,阻住去路。段譽
連連發問:「王姑娘,怎麼辦?」王語嫣於各家各派的兵刃拳腳,不知者可說極罕,但這兩
條活蛇縱身而噬,決不依據哪一家哪一派的武功,要預料這兩條活蛇從哪一個方位攻來,可
就全然的無能為力。再看兩個青衫客竄高伏底,姿式雖笨拙難看,卻快速無倫,顯然兩人並
未練過什麼輕功,卻如虎豹一般的天生迅速。段譽閃避之際,接連遇險。王語嫣心想:「活
蛇的招數猜它不透,擒賊擒王,須當打倒毒蛇主人。」可是那兩個蛇主人的身形步法,說怪
是奇怪之極,說不怪是半點也不怪,出手跨步,便似尋常不會武功之人一般,任意所之,絕
無章法,王語嫣要料到他們下一步跨向何處,下一招打向何方,那就為難之極。她叫段譽打
他們「期門穴」,點他們「曲泉穴」,說也奇怪,段譽手掌到處,他們立時便靈動之極的避
開,機警矯健,實是天生。王語嫣一面尋思破敵,一面留心看著表哥,耳中只聽得一陣陣慘
叫呼喚聲此起彼伏,數十人躺在地下,不住翻滾,都是中了桑土公牛毛針之人。
    烏老大抓了桑土公之手,要他快快取出解藥,偏偏解藥便埋在慕容復身畔地下。烏老大
忌憚慕容復了得,不敢貿然上前,只不住口的催促儕輩急攻,須得先拾奪了慕容復,才能取
解藥救人。但要打倒慕容復,卻又談何容易?烏老大見情勢不佳,縱聲發令。圍在慕容復身
旁的眾人中退下了三個,換了三人上來。這三人都是好手,尤其一條矮漢膂力驚人,兩柄鋼
錘使將開來,勁風呼呼,聲勢威猛。慕容復以香露刀擋了一招,只震得手臂隱隱發麻,再見
他鋼錘打來,便即閃避,不敢硬接。
    激鬥之際,忽聽得王語嫣叫道:「表哥,使『金燈萬盞』,轉『披襟當風』。」慕容復
素知表妹武學上的見識高明,當下更不多想,右手連畫三個圈子,刀光閃閃,幻出點點寒
光,只是「綠波香露刀」顏色發綠,化出來是「綠燈萬盞」,而不是「金燈萬盞」。眾人發
一聲喊,都退後了幾步,便在此時,慕容復左袖拂出,袖底藏掌一帶,那矮子正好使一招
「開天闢地」,雙錘指天劃地的猛擊過來,只聽得噹的一聲巨響。眾人耳中嗡嗡發響,那矮
子左錘擊在自己右錘之上,右錘擊在自己左錘之上,火花四濺。他雙臂之力凌厲威猛,雙錘
互擊,喀喇一聲響,雙臂臂骨自行震斷,登時摔倒在地,暈了過去。慕容復乘機拍出兩掌,
助包不同打退了兩個強敵。包不同俯身扶起公冶乾,但見他臉色發黑,中毒已深,若再不
救,眼見是不成了。段譽那一邊卻又起了變化。王語嫣關心慕容復,指點了兩招,但心無二
用,對段譽身前的兩個敵人不免疏忽。段譽聽得她忽然去指點表哥,雖然身在己背,一顆心
卻飛到慕容復身邊,霎時間胸口酸苦,腳下略慢,嗤嗤兩聲,兩條毒蛇撲將上來,同時咬住
了他左臂。
    王語嫣「啊」的一聲,叫道:「段公子,你……你……」段譽歎道:「給毒蛇咬死,也
是一樣的。王姑娘,日後你對你孫子說……」王語嫣見那兩條毒蛇混身青黃相間,斑條鮮
明,蛇頭奇扁,作三角之形,顯具劇毒,一時之間嚇得慌了,沒了主意。忽然間兩條毒蛇身
子一挺,掙了兩掙,跌在地下,登時僵斃。兩個使蛇的青衫客臉如土色,嘰哩咕嚕的說了幾
句蠻語,轉身便逃。這兩人自來養蛇拜蛇,見段譽毒蛇噬體非但不死,反而剋死了毒蛇,料
想他必是蛇神,再也不敢停留,發足狂奔,落荒而走。王語嫣不知段譽服食莽牯朱蛤後的神
異,連問:「段公子,你怎麼了?你怎麼了?」段譽正自神傷,忽聽得她軟語關懷,殷殷相
詢,不由心花怒放,精神大振,只聽她又問:「那兩條毒蛇咬了你,現下覺得怎樣?」段譽
道:「有些兒痛,不礙事,不礙事!」心想只要你對我關心,每天都給毒蛇咬上幾口,也所
甘願,當下邁開腳步,向慕容復身邊搶去。忽聽得一個清朗的聲音從半空中傳了下來:「慕
容公子,列位洞主、島主!各位往日無怨,近日無仇,何苦如此狠鬥?」眾人抬頭向聲音來
處望去,只見一株樹頂上站著一個黑鬚道人,手握拂塵,著足處的樹枝一彈一沉,他便也依
勢起伏,神情瀟灑。燈火照耀下見他約莫五十來歲年紀,臉露微笑,又道:「中毒之人命在
頃刻,還是及早醫治的為是。各位瞧貧道薄面,暫且罷鬥,慢慢再行分辨是非如何?」慕容
復見他露了這手輕功,已知此人武功甚是了得,心中本來掛念公冶乾和風波惡的傷勢,當即
說道:「閣下出來排難解紛,再好也沒有了。在下這就罷鬥便是。」說著揮刀劃了個圈子,
提刀而立,但覺右掌和右臂隱隱發脹,心想:「這使鋼錘的矮子好生了得,震得我兀自手臂
酸麻。」抓著桑土公的烏老大抬頭問道:「閣下尊姓大名?」那道人尚未回答,人叢中一個
聲音道:「烏老大,這人來頭……來頭很大,是……是個……了不起……了不起的人物,
他……他……他是蛟……蛟……蛟……」連說三個「蛟」字,始終沒能接續下去,此人口
吃,心中一急,便一路「蛟」到底,接不下去。烏老大驀地裡想起一個人來,大聲道:「他
是蛟王……蛟王不平道人?」口吃者喜脫困境,有人將他塞在喉頭的一句話說了出來,忙
道:「是……是……是啊,他……他……他是……蛟……蛟……蛟……蛟……」說到這個
「蛟」字卻又卡住了。烏老大不等他掙扎著說完,向樹頂道人拱手說道:「閣下便是名聞四
海的不平道長嗎?久聞大名,當真如雷貫耳,幸會,幸會。」他說話之際,餘人都已停手罷
鬥。那道人微笑道:「豈敢,豈敢!江湖上都說貧道早已一命嗚呼,因此烏先生有些不信,
是也不是?」說著縱身輕躍,從半空中冉冉而下。本來他雙足離開樹枝,自然會極快的墮向
地面,但他手中拂塵擺動,激起一股勁風,拍向地下,生出反激,托住他身子緩緩而落,這
拂塵上真氣反激之力,委實非同小可。烏老大脫口叫道:「『憑虛臨風』,好輕功!」他叫
聲甫歇,不平道人也已雙足著地,微微一笑,說道:「雙方衝突之起,純係誤會。何不看貧
道的薄面,化敵為友?先請桑土公取出解藥,解治了各人的傷毒。」他語氣甚是和藹,但自
有一份威嚴,叫人難以拒卻。何況受傷的數十人在地下輾轉呻吟,神情痛楚,雙方友好,都
盼及早救治。
    烏老大放下桑土公,說道:「桑胖子,瞧著不平道長的金面,咱們非賣帳不可。」桑土
公一言不發,奔到慕容復身前,雙手在地下撥動,迅速異常的挖了一洞,取出一樣黑黝黝的
物事,卻是個包裹。他打開布包,拿了一塊黑鐵,轉身去吸身旁一人傷口中的牛毛細針。那
黑鐵乃是磁石,須得將毒針先行吸出,再敷解藥。不平道人笑道:「桑洞主,推心置腹,先
人後己。何不先治慕容公子的朋友?」桑土公「嗯」了一聲,喃喃的道:「反正要治,誰先
誰後都是一樣。」他話是那麼說,終究還是依著不平道人的囑咐,先治了公冶乾和風波惡,
又治了包不同的手掌,再去醫治自己一方的朋友。此人矮矮胖胖,似乎十分笨拙,豈知動作
敏捷之極,十根棒槌般的胖手指,比之小姑娘拈繡花針的尖尖纖指還更靈巧。只一頓飯功
夫,桑土公已在眾人傷口中吸出了牛毛細針,敷上解藥。各人麻癢登止。有的人性情粗暴,
破口大罵桑土公使這等歹毒暗器,將來死得慘不堪言。桑土公遲鈍木訥,似乎渾渾噩噩,人
家罵他,他聽了渾如不覺,全不理睬。不平道人微笑道:「烏先生,三十六洞洞主、七十二
島島主在此聚會,是為了天山那個人的事麼?」
    烏老大臉上變色,隨即寧定,說道:「不平道長說什麼話,在下可不大明白。我們眾家
兄弟散處四方八面,難得見面,大家約齊了在此聚聚,別無他意。不知如何,姑蘇慕容公子
竟找上了我們,要跟大家過不去。」
    慕容復道:「在下路過此間,實不知眾位高人在此聚會,多有得罪,這裡謝過了。」說
著作個四方揖,又道:「不平道長出頭排難解紛,使得在下不致將禍事越闖越大,在下十分
感激。後會有期,就此別過。」他知三十六洞、七十二島一干旁門左道的人物在此相聚,定
有重大隱情,自是不足為外人道,不平道人提起「天山那個人」,烏老大立即岔開話頭,顯
然忌諱極大,自己再不抽身而退,未免太不識相,倒似有意窺探旁人隱私一般,當下抱拳拱
手,轉身便走。烏老大拱手還禮,道:「慕容公子,烏老大今日結識了你這號英雄人物,至
感榮幸。青山不改,綠水長流,再見了。」言下之意,果是不願他在此多所逗留。
    不平道人卻道:「烏老大,你知慕容公子是什麼人?」烏老大一怔,道:「『北喬峰,
南慕容』!武林中大名鼎鼎的姑蘇慕容氏,誰不知聞?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不平道
人笑道:「那就是了。這樣的大人物,你們卻交臂失之,豈不可惜?平時想求慕容氏出手相
助,當真是千難萬難,幸得慕容公子今日在此,你們卻不開口求懇,那不是入寶山而空手回
麼?」烏老大道:「這個……這個……」語氣中頗為躊躇。不平道人哈哈一笑,說道:「慕
容公子俠名播於天下,你們這一生受盡了縹緲峰靈鷲宮天山童姥……」這「天山童姥」四字
一出口,四周群豪都不自禁的「哦」了一聲。這些聲音都顯得心情甚是激動,有的驚懼,有
的憤怒,有的惶惑,有的慘痛,更有人退了幾步,身子發抖,直是怕得厲害。慕容復暗暗奇
怪:「天山童姥是什麼人,居然令他們震怖如此?」又想:「今日所見之人,這不平道人、
烏老大等都頗為了得,我卻絲毫不知他們來歷,那『天山童姥』自是一個更加了不起的人
物,可見天下之大,而我的見聞殊屬有限。『姑蘇慕容』名揚四海,要保住這名頭,可著實
不易。」言念及此,心下更增戒懼謹慎之意。
    王語嫣沉吟道:「縹緲峰靈鷲宮天山童姥?那是什麼門派?使的是什麼武功家數?」段
譽對別人的話聽而不聞,王語嫣的一言一語,他卻無不聽得清清楚楚,登時想起在無量山的
經歷,當日神農幫如何奉命來奪無量宮,「無量劍」如何改名「無量洞」,那身穿綠色斗
篷、胸口繡有黑鷲的女子如何叫人將自己這個「小白臉」帶下山去,那都是出於「天山童
姥」之命,可是王語嫣的疑問他卻回答不出,只說:「好厲害,好厲害!險些將我關到變成
『老白臉』,兀自不能脫身。」
    王語嫣素知他說話前言不對後語,微微一笑,也不理會。只聽不平道人續道:「各位受
盡天山童姥的凌辱荼毒,實無生人樂趣,天下豪傑聞之,無不扼腕。各位這次奮起反抗,誰
不願相助一臂之力?連貧道這等無能之輩,也願拔劍共襄義舉,慕容公子慷慨俠義,怎能袖
手?」
    烏老大苦笑道:「道長不知從何處得來訊息,那全是傳聞之誤。童婆婆嘛,她老人家對
我們管束得嚴一點是有的,那也是為了我們好。我們感恩懷德,怎說得上『反抗』二字?」
不平道人哈哈大笑,道:「如此說來,倒是貧道的多事了。慕容公子,咱們同上天山,去跟
童姥談談,便說三十六洞、七十二島的朋友們對她一片孝心,正商量著要給她老人家拜壽
呢。」說著身形微動,已靠到了慕容復身邊。
    人叢中有人驚呼:「烏老大,不能讓這牛鼻子走,洩露了機密,可不是玩的。」有人喝
道:「連那慕容小子也一併截下來。」一個粗壯的聲音叫道:「一不做,二不休,咱們今日
甩出去啦!」只聽得擦擦、刷刷、乒乒、乓乓,兵刃聲響成一片,各人本來已經收起的兵器
又都拔了出來。
    不平道人笑道:「你們想殺人滅口麼?只怕沒這麼容易。」突然提高聲音叫道:「芙蓉
仙子,劍神老兄,這裡三十六洞洞主、七十二島島主陰謀反叛童姥,給我撞破了機關,要殺
我滅口呢。這可不得了,救命哪,救命哪!不平老道今日可要鶴駕西歸啦!」聲音遠遠傳將
出去,四下裡山谷鳴響。不平道人話聲未息,西首山峰上一個冷峭傲慢的聲音遠遠傳來:
「牛鼻子不平道人,你逃得了便逃,逃不了便認命罷。童姥這些徒子徒孫難纏得緊,我最多
不過給你通風報訊,要救你性命可沒這份能耐。」這聲音少說也在三四里外。這人剛說完,
北邊山峰上有個女子聲音清脆爽朗的響了起來:「牛鼻子,誰要你多管閒事?人家早就佈置
得妥妥貼貼,這一下發難,童姥可就倒足了大霉啦。我這便上天山去當面請問童姥,瞧她又
有什麼話說?」話聲比西首山峰上那男子相距更遠。眾人一聽之下,無不神色大變,這兩人
都在三四里外,無論如何追他們不上,顯然不平道人事先早就有了周密部署,遠處安排下接
應。何況從話聲中聽來,那兩人都是內功深湛之輩,就算追上了,也未必能奈何得了他們。
    烏老大更知道那男女兩人的來歷,提高聲音說道:「不平道長、劍神卓先生、芙蓉仙子
三位,願意助我們解脫困苦,大家都感激之至。真人面前不說假話,三位既然已知內情,再
瞞也是無用,便請同來商議大計如何?」
    那「劍神」笑道:「我們還是站得遠遠的瞧熱鬧為妙,若有什麼三長兩短,逃起性命來
也快些。趕這
    口止尚渾水,實在沒什麼好處。」那女子道:「不錯,不平牛鼻子,我兩個給你把風,
否則你給人亂刀分屍,沒人報訊,未免死得太冤。」烏老大朗聲說道:「兩位取笑了。實在
因為對頭太強,我們是驚弓之鳥,行事不得不加倍小心些。三位仗義相助,我們也不是不知
好歹之人,適才未能坦誠相告,這中間實有不得已的難處,還請三位原諒。」
    慕容復向鄧百川對望了一眼,均想:「這烏老大並非易與之輩,何況他們人多勢眾,卻
對人如此低聲下氣,顯是為了怕洩露消息。這不平道人與劍神、芙蓉仙子什麼的,嘴裡說是
拔刀相助,其實多半不懷好意,另有圖謀,咱們倒真是不用趕這口止尚渾水。」兩人點了點
頭,鄧百川嘴角一歪,示意還是走路的為是。慕容復道:「各位濟濟多士,便天大的難題也
對付得了,何況更有不平道長等三位高手仗義相助,當世更有何人能敵?實無須在下在旁吶
喊助威,礙手礙腳。告辭了!」烏老大道:「且慢!這裡的事情既已揭破了,那是有關幾百
人的生死大事。此間三十六洞、七十二島眾家兄弟,存亡榮辱,全是繫於一線之間。慕容公
子,我們不是信不過你,實因牽涉太大,不敢冒這個奇險。」慕容復說道:「閣下不許在下
離去?」烏老大道:「那是不敢。」包不同道:「什麼童姥姥、童伯伯的,我們姑蘇慕容氏
孤陋寡聞,今日還是首次聽聞,自然更無絲毫牽纏瓜葛。你們幹你們的,我們擔保不會洩露
片言隻字便是。姑蘇慕容復是什麼人,說過了的話,豈有不算數的?你們若要硬留,恐怕也
未必能夠,要留下包不同容易,難道你們竟留得下慕容公子和那位段公子?」
    烏老大知他所說確是實情,尤其那個段公子步法古怪,背上雖負了一個女子,走起路來
卻猶如足不點地,輕飄飄的說過便過,誰也攔阻他不住;加之眼前自顧不暇,實不願再樹強
敵,去得罪姑蘇慕容氏。他向不平道人望了一眼,臉有為難之色,似在瞧他有什麼主意。
    不平道人說道:「烏老大,你的對頭太強,多一個幫手好一個。姑蘇慕容氏學究天人,
施恩不望報,你也不必太顧忌了。今日之事,但求殺了你的對頭。這一次殺她不了,那就什
麼都完了。慕容公子這樣的大幫手,你怎麼不請?」烏老大一咬牙,下了決心,走到慕容復
跟前深深一揖,說道:「慕容公子,三十六洞、七十二島的兄弟們數十年來受盡荼毒,過著
非人的日子,這次是甩出了性命,要幹掉那老魔頭,求你仗義援手,以解我們倒懸,大恩大
德,永不敢忘。」他求慕容復相助,明明是迫於無奈,非出本心,但這幾句話卻顯然說得十
分誠懇。慕容復道:「諸位此間高手如雲,如何用得著在下……」他已想好了一番言語,要
待一口拒絕,不欲捲入這個淤渦,突然間心念一動:「這烏老大說道『大恩大德,永不敢
忘』,這三十六洞、七十二島之中,實不乏能人高手。我日後謀幹大事,只愁人少,不嫌人
多,倘若今日我助他們一臂之力,緩急之際,自可邀他們出馬。這裡數百好手,實是一支大
大的精銳之師。」想到此節,當即轉口:「不過常言道得好,路見不平,拔刀相助,原是我
輩武人的本份……」烏老大聽他如此說,臉現喜色,道:「是啊,是啊!」鄧百川連使眼
色,示意慕容復急速抽身,他見這些人殊非良善之輩,與之交遊,有損無益。但慕容復只向
他點了點頭,示意已明白他意思,繼續說道:「在下見到諸位武功高強,慷慨仗義,心下更
是欽佩得緊,有心要結交這許多朋友。其實呢,諸位殺敵誅惡,也不一定需在下相助,但既
交上了眾位朋友,大夥兒今後有生之年,始終禍福與共,患難相助,慕容復供各位差遣便
了。」眾人采聲雷動,紛紛鼓掌叫好。「姑蘇慕容」的名頭在武林中響亮之極,適才見到他
出手,果然名下無虛,烏老大向他求助,原沒料想他能答允,只盼能擠得他立下重誓,決不
洩漏秘密,也就是了,豈知他竟一口允可,不但言語說得十分客氣,還說什麼「大夥兒今後
有生之年,禍福與共,患難相助」,簡直是結成了生死之交,不禁驚喜交集。鄧百川等四人
卻盡皆愕然。只是他們向來聽從慕容復的號令,即令事事喜歡反其道而行的包不同,對這位
公子爺也決不說「非也非也」四字,心中均道:「公子爺答應援手,當然另有用意,只不過
我一時不懂而已。」
    王語嫣聽得表哥答允與眾人聯手,顯已化敵為友,向段譽道:「段公子,他們不打了,
你放我下來罷!」段譽一怔,道:「是,是,是!」雙膝微屈,將她放下地來。王語嫣粉頰
微紅,低聲道:「多謝你了!」段譽歎道:「唉,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王
語嫣道:「你說什麼?在吟詩麼?」段譽一驚,從幻想中醒轉,原來這頃刻之間,他心中已
轉了無數念頭,想像自己將王語嫣放下地來之後,她隨慕容復而去,此後天涯海角,再無相
見之日,自己飄泊江湖,數十年中鬱鬱寡歡,最後飲恨而終,所謂「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
綿綿無絕期」,便由此而發。他聽王語嫣問起,忙道:「沒什麼,我……我……我在胡思亂
想。」王語嫣隨即也明白了他吟這兩句詩的含意,臉上又是一紅,只想立時便走到慕容復身
邊,苦於穴道未解,無法移步。
    不平道人道:「烏老大,恭喜恭喜,慕容公子肯出手相助,大事已成功了九成,別說慕
容公子本人神功無敵,便是他手下的段相公,便已是武林中難得一見的高人了。」他見段譽
背負王語嫣,神色極是恭謹,只道與鄧百川等是一般身份,也是慕容復的下屬。慕容復忙
道:「這位段兄乃大理段家的名門高弟,在下對他好生相敬。段兄,請過來與這幾位朋友見
見如何?」段譽站在王語嫣身邊,斜眼偷窺,香澤微聞,雖不敢直視她的臉,但瞧著她白玉
般的小手,也已心滿意足,更無他求,於慕容復的呼喚壓根兒就沒聽見。
    慕容復又叫道:「段兄,請移步來見見這幾位好朋友。」他一心籠絡江湖英豪,便對段
譽也已不再如昔日的倨傲。但段譽眼中所見,只是王語嫣的一雙手掌,十指尖尖,柔滑如凝
脂,怎還聽得見旁人的叫喚?王語嫣道:「段公子,我表哥叫你呢!」她這句話段譽立時便
聽見了。忙道:「是,是!他叫我幹麼?」王語嫣道:「表哥說,請你過去見見幾位新朋
友。」段譽不願離開她身畔,道:「那你去不去?」王語嫣給他問得發窘,道:「他們要見
你,不是見我。」段譽道:「你不去,那我也不去。」不平道人雖見段譽步法特異,也沒當
他是如何了不起的人物,聽到他和王語嫣的對答,不知他是一片癡心,除了眼前這位姑娘之
外,於普天下億萬人都是視而不見,還道他輕視自己,不願過來相見,不禁心下甚是惱怒。
王語嫣見眾人的眼光都望著段譽和自己,不由得發窘,更恐表哥誤會,叫道:「表哥,我給
人點了穴道,你……你來扶我一把。」慕容復卻不願在眾目睽睽之下顯示兒女私情,說道:
「鄧大哥,你照料一下王姑娘。段兄,請到這邊來如何?」王語嫣道:「段公子,我表哥請
你去,你便去罷。」段譽聽她叫慕容復相扶,顯是對自己大有見外之意,霎時間心下酸苦,
迷迷惘惘的向慕容復走去。
    慕容復道:「段兄,我給你引見幾位高人,這位是不平道長,這位是烏先生,這位是桑
洞主。」
    段譽道:「是!是!」心中卻在想:「我明明站在她身邊,她為什麼不叫我扶,卻叫表
哥來扶?由是觀之,她適才要我背負,只不過危急之際一時從權,倘若她表哥能夠背負她,
她自是要表哥背負,決不許我碰到她的身子。」又道:「她如能伏在表哥身上,自必心花怒
放。甚至鄧百川、包不同這些人,是她表哥的下屬,在她心目中也比我親近得多。我呢?我
和她無親無故,萍水相逢,只是個毫不足道的陌生人,她怎會將我放在心上?她許我瞧她幾
眼,肯將這剪水雙瞳在我微賤的身上掃上幾掃,已是我天大的福份了。我如再有他想,只怕
眼前這福報立時便即享盡……唉,她是再也不願我伸手扶她的了。」不平道人和烏老大見他
雙眼無神,望著空處,對慕容復的引見聽而不聞,再加以雙眉緊蹙,滿臉愁容,顯是不願與
自己相見。不平道人笑道:「幸會,幸會!」伸出手來,拉住了段譽的右手。烏老大隨即會
意,一翻手掌,扣住了段譽的左手。烏老大的功夫十分霸道,一出手便是劍拔弩張,不似不
平道人一般,雖然用意相同,也是要叫段譽吃些苦頭,卻做得不露絲毫痕跡,全然是十分親
熱的模樣。兩人一拉住段譽的手,四掌掌心相貼,同時運功相握。不平道人頃刻之間便覺體
內真氣迅速向外宣洩,不由得大吃一驚,急忙摔手。但此時段譽內力已深厚之極,竟將不平
道人的手掌粘住了,北冥神功既被引動,吸引對方的內力越來越快。烏老大一抓住段譽手
掌,便運內勁使出毒掌功夫,要段譽渾身麻癢難當,出聲求饒,才將解藥給他。不料段譽服
食莽牯朱蛤後百毒不侵,烏老大掌心毒質對他全無損害,真氣內力卻也是飛快的給他吸了過
去。烏老大大叫:「喂,喂,你……你使『化功大法』!」段譽兀自書空咄咄,心中自怨自
歎:「她不要我相扶,我生於天地之間,更有什麼生人樂趣?我不如回去大理,從此不再見
她。唉,不如到天龍寺去,出家做了和尚,皈依枯榮大師座下,每日裡觀身不淨,作青瘀
想,作膿血想,從此六根清淨,一塵不染……」慕容復不知段譽武功的真相,眼見不平道人
與烏老大齊受困厄,臉色大變,只道段譽存心反擊,忙抓住不平道人的背心急扯,真力疾衝
即收,擋住北冥神功的吸力,將他扯開了,同時叫道:「段兄,手下留情!」
    段譽一驚,從幻想中醒了轉來,當即以伯父段正明所授心法,凝收神功。烏老大正自全
力向外拉扯,突然掌心一鬆,脫出了對方粘引,向後一個蹌踉,連退了幾步,這才站住,不
由得面紅過耳,又驚又怒,一疊連聲的叫道:「化功大法,化功大法!」不平道人見識較
廣,察覺段譽吸取自己內力的功夫,似與江湖上惡名昭彰的「化功大法」頗為不同,至於到
底是一是二,他沒吃過化功大法的苦頭,卻也說不上來。
    段譽這北冥神功被人疑為化功大法,早已有過多次,微笑道:「星宿老怪丁春秋卑鄙齷
齪,我怎能去學他的臭功夫?你當真太無見識……唉,唉,唉!」他本來在取笑烏老大,忽
然又想起王語嫣將自己視若路人,自己卻對她神魂顛倒,說到「太無見識」四字,自己比之
烏老大可猶勝萬倍,不由得連歎了三口長氣。慕容復道:「這位段兄是大理段氏嫡系,人家
名門正派,一陽指與六脈神劍功夫天下無雙無對,怎能與星宿派丁老怪相提並論?」他說到
這裡,只覺得右手的手掌與臂膀越來越是腫脹,顯然並非由於與那矮子的雙錘碰撞之故,心
下驚疑不定,提起手來,只見手背上隱隱發綠,同時鼻中又聞到一股腥臭之氣,立時省悟:
「啊,是了,我手臂受了這綠波香露刀的蒸熏,毒氣侵入了肌膚。」當即橫過刀來,刀背向
外,刃鋒向著自己,對烏老大道:「烏先生,尊器奉還,多多得罪。」烏老大伸手來接,卻
不見慕容復放開刀柄,一怔之下,笑道:「這把刀有點兒古怪,多多得罪了。」從懷中取出
一個小瓶,打開瓶塞,倒出一些粉末,放在掌心之中,反手按上慕容復的手背。頃刻間藥透
肌膚,慕容復只感到手掌與臂膀間一陣清涼,情知解藥已然生效,微微一笑,將鬼頭刀送了
過去。烏老大接過刀來,對段譽道:「這位段兄跟我們到底是友是敵?若是朋友,相互便當
推心置腹,好讓在下將實情坦誠奉告。若是敵人,你武功雖高,說不得只好決一死戰了。」
說著斜眼相視,神色凜然。段譽為情所困,哪裡有烏老大半分的英雄氣概?垂頭喪氣的道:
「我自己的煩惱多得不得了,推不開,解不了,怎有心緒去理會旁人閒事?我既不是你朋
友,更不是你對頭。你們的事我幫不了忙,可也決不會來搗亂。唉,我是千古的傷心人,念
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江湖上的雞蟲得失,我
段譽哪放在心上?」不平道人見他瘋瘋癲癲,喃喃自語,但每說一兩句話,便偷眼去瞧王語
嫣的顏色,當下已猜到了八九分,提高聲音向王語嫣道:「王姑娘,令表兄慕容公子已答應
仗義援手,與我們共襄義舉,想必姑娘也是參與的了?」王語嫣道:「是啊,我表哥跟你們
在一起,我自然也跟隨道長之後,以附驥末。」不平道人微笑道:「豈敢,豈敢!王姑娘太
客氣了。」轉頭向段譽道:「慕容公子跟我們在一起,王姑娘也跟我們在一起。段公子,倘
若你也肯參與,大夥兒自是十分感激。但如公子無意,就請自便如何?」說著右手一舉,作
送客之狀。烏老大道:「這個……這個……只怕不妥……」心中大大的不以為然,生怕段譽
一走,便洩露了機密,手中緊緊握住鬼頭刀,只等段譽一邁步,便要上前阻攔。他卻不知王
語嫣既然留下,便用十匹馬來拖拉,也不能將段譽拖走了。只見段譽踱步兜了個圈子,說
道:「你叫我請便,卻叫我到哪裡去?天地雖大,何處是我段譽安身之所?我……我……我
是無處可去的了。」不平道人微笑道:「既然如此,段公子便跟大夥兒在一起好啦。事到臨
頭之際,你不妨袖手旁觀,兩不相助。」烏老大猶有疑慮之意,不平道人向他使個眼色,說
道:「烏老大,你做事忒也把細了。來,來,來!這裡三十六洞洞主、七十二島島主,貧道
大半久仰大名,卻從未見過面。此後大夥兒敵愾同仇,你該當給慕容公子、段公子,和貧道
引見引見。」烏老大道:「原當如此。」當下傳呼眾人姓名,一個個的引見。這些人雄霸一
方,相互間也大半不識,烏老大給慕容復等引見之時,旁邊往往有人叫出聲來:「啊,原來
他便是某某洞洞主。」或者輕聲說:「某某島主威名遠震,想不到是這等模樣。」慕容復暗
暗納罕:「這些人怎麼相互間竟然不識?似乎他們今晚倒是初次見面。」
    這一百零八個高手之中,有四個適才在混戰中為慕容復所殺,這四人的下屬見到慕容復
時,自是神色陰戾,仇恨之意,見於顏色。慕容復朗聲道:「在下失手誤傷貴方數位朋友,
心中好生過意不去,今後自當盡力,以補前愆。但若有哪一位朋友當真不肯見諒,此刻共禦
外敵,咱們只好把仇怨擱在一邊,待大事一了,儘管到姑蘇燕子塢來尋在下,作個了斷便
了。」烏老大道:「這話是極。慕容公子快人快語!在這兒的眾兄弟們,相互間也未始沒有
怨仇,只是大敵當前,各人的小小嫌隙都須拋開。倘若有哪一位目光短淺,不理會大事,卻
來乘機報復自伙裡的私怨,那便如何?」
    人群中多人紛紛說道:「那便是害群之馬,大夥兒先將他清洗出去。」「要是對付不了
天山那老太婆,大夥兒盡數性命難保,還有什麼私怨之可言?」「覆巢之下,焉有完卵?烏
老大、慕容公子,你們儘管放心,誰也不會這般愚蠢。」慕容復道:「那好得很,在下當眾
謝過了。但不知各位對在下有何差遣,便請示下。」
    不平道人道:「烏老大,大家共參大事,便須同舟共濟。你是大夥兒帶頭的,天山童姥
的事,相煩你說給我們聽聽,這老婆子到底有什麼厲害之處,有什麼驚人的本領,讓貧道也
好有個防備,免得身首異處之時,還是懵然不知。」烏老大道:「好!各位洞主、島主這次
相推在下暫行主持大計,姓烏的才疏學淺,原是不能擔當重任,幸好慕容公子、不平道人、
劍神卓先生、芙蓉仙子諸位共襄義舉,在下的擔子便輕得多了。」他對段譽猶有餘憤,不提
「段公子」三字。
    人群中有人說道:「客氣話嘛,便省了罷!」又有人道:「你奶奶的,咱們白刀子進,
紅刀子出,性命關頭,還說這些空話,不是拿人來消遣嗎?」
    烏老大笑道:「洪兄弟一出口便粗俗不堪。海馬島欽島主,相煩你在東南方把守,若有
敵人前來窺探,便發訊號。紫巖洞霍洞主,相煩你在正西方把守……」一連派出八位高手,
把守八個方位。那八人各各應諾,帶領部屬,分別奔出守望。慕容復心想:「這八位洞主、
島主,看來個個是桀傲不馴、陰鷙凶悍的人物,今日居然都接受烏老大的號令,人人並有戒
慎恐懼的神氣,可見所謀者大,而對頭又實在令他們怕到了極處。我答應和他們聯手,只怕
這件事真的頗為棘手。」烏老大待出去守望的八路人眾走遠,說道:「各位請就地坐下罷,
由在下述說我們的苦衷。」
    包不同突然插口道:「你們這些人物,殺人放火,下毒擄掠,只怕便如家常便飯一般,
個個惡狠狠、凶霸霸,看來一生之中,壞事著實做了不少,哪裡會有什麼苦衷?『苦衷』兩
字,居然出於老兄之口,不通啊不通!」慕容復道:「包三哥,請靜聽烏洞主述說,別打斷
他的話頭。」包不同嘰咕道:「我聽得人家說話欠通,忍不住便要直言談相。」他話是這麼
說,但既然慕容復咐吩了,便也不再多言。
    烏老大臉露苦笑,說道:「包兄所言本是不錯。姓烏的雖然本領低微,但生就了一副倔
強脾氣,只有我去欺人,決不容人家欺我,哪知道,唉!」
    烏老大一聲歎息,突然身旁一人也是「唉」的一聲長歎,悲涼之意,卻強得多了。眾人
齊向歎聲所發處望去,只見段譽雙手反背在後,仰天望月,長聲吟道:「月出皎兮,佼人僚
兮;舒繚糾兮,勞心悄兮!」他吟的是《詩經》中《月出》之一章,意思說月光皎潔,美人
娉婷,我心中愁思難舒,不由得憂心悄悄。四周大都是不學無術的武人,怎懂得他的詩雲子
曰?都向他怒目而視,怪他打斷烏老大的話頭。王語嫣自是懂得他的本意,生怕表哥見怪,
偷眼向慕容復一瞥,只見他全神貫注的凝視烏老大,全沒留意段譽吟詩,這才放心。烏老大
道:「慕容公子和不平道長等諸位此刻已不是外人,說出來也不怕列位見笑。我們三十六洞
洞主、七十二島島主,有的僻居荒山,有的雄霸海島,似乎好生自由自在,逍遙之極,其實
個個受天山童姥的約束。老實說,我們都是她的奴隸。每一年之中,她總有一兩次派人前
來,將我們訓斥一頓,罵得狗血淋頭,真不是活人能夠受的。你說我們聽她痛罵,心中一定
很氣憤了罷?卻又不然,她派來的人越是罵得厲害,我們越是高興……」
    包不同忍不住插口道:「這就奇了,天下哪有這等犯賤之人,越是給人罵得厲害,越是
開心?」
    烏老大道:「包兄有所不知,童姥派來的人倘若狠狠責罵一頓,我們這一年的難關就算
渡過了,洞中島上,總要大宴數日,歡慶平安。唉,做人做到這般模樣,果然是賤得很了。
童姥派來使者倘若不是大罵我們孫子王八蛋,不罵我們的十八代祖宗,以後的日子就不好過
了。要知道她如不是派人來罵,就會派人來打,運氣好的,那是三十下大棍,只要不把腿打
斷,多半也要設宴慶祝。」
    包不同和風波惡相視而笑,兩人極力克制,才不笑出聲來,給人痛打數十棍,居然還要
擺酒慶祝,那可真是千古從所未有之奇,只是聽得烏老大語聲淒慘,四周眾人又都紛紛切齒
咒罵,料來此事決計不假。
    段譽全心所注,本來只是王語嫣一人,但他目光向王語嫣看去之時,見她在留神傾聽烏
老大說些什麼,便也因她之聽而聽,只聽得幾句,忍不住雙掌一拍,說道:「豈有此理?豈
有此理?這天山童姥到底是神是仙?是妖是怪?如此橫行霸道,那不是欺人太甚麼?」
    烏老大道:「段公子此言甚是。這童姥欺壓於我等,將我們虐待得連豬狗也不如。倘若
她不命人前來用大棍子打屁股,那麼往往用蟒鞭抽擊背脊,再不然便是在我們背上釘幾枚釘
子。司馬島主,你受蟒鞭責打的傷痕,請你給列位朋友瞧瞧。」一個骨瘦如柴的老者道:
「慚愧,慚愧!」解開衣衫,露出背上縱三條、橫三條,縱橫交錯九條鮮紅色印痕,令人一
見之下便覺噁心,想像這老者當時身受之時,一定痛楚之極。一條黑漢子大聲道:「那算得
什麼?請看我背上的附骨釘。」解開衣衫,只見三枚大鐵釘,釘在他背心,釘上生了黃�,
顯然為時已久,不知如何,這黑漢子竟不設法取將出來。又有一個僧人啞聲說道:「於洞主
身受之慘,只怕還不及小僧!」伸手解開僧袍。眾人見他頸邊琵琶骨中穿了一條細長鐵鏈,
鐵鏈通將下去,又穿過他的腕骨。他手腕只須輕輕一動,便即牽動琵琶骨,疼痛可想而知。
    段譽怒極,大叫:「反了,反了!天下竟有如此陰險狠惡的人物。烏老大,段譽決意相
助,大夥兒齊心合力,替武林中除去這個大害。」烏老大道:「多謝段公子仗義相助。」轉
頭向慕容復道:「我們在此聚會之人,沒一個不曾受過童姥的欺壓荼毒。我們說什麼『萬仙
大會』,那是往自己臉上貼金,說是『百鬼大會』,這才名副其實了。我們這些年來所過的
日子,只怕在阿鼻地獄中受苦的鬼魂也不過如此。往昔大家害怕她手段厲害,只好忍氣吞聲
的苦渡光陰,幸好老天爺有眼,這老賊婆橫蠻一世,也有倒霉的時候。」
    慕容復道:「各位為天山童姥所制,難以反抗,是否這老婦武功絕頂高強,是否和她動
手,每次都不免落敗?」烏老大道:「這老賊婆的武功,當然厲害得緊了。只是到底如何高
明,卻是誰也不知。」慕容復道:「深不可測?」烏老大點頭道:「深不可測!」慕容復
道:「你說這老婦終於也有倒霉的時候,卻是如何?」
    烏老大雙眉一揚,精神大振,說道:「眾兄弟今日在此聚會,便是為此了。今年三月初
三,在下與天風洞安洞主、海馬島欽島主等九人輪值供奉,採辦了珍珠寶貝、綾羅綢緞、山
珍海味、胭脂花粉等物,送到天山縹緲峰去……」包不同哈哈一笑,問道:「這老太婆是個
老妖怪麼?說是個姥姥,怎麼還用胭脂花粉?」烏老大道:「老賊婆年紀已大,但她手下侍
女僕婦為數不少,其中的年輕婦女是要用胭脂花粉的。只不過峰上沒一個男子,不知她們打
扮了又給誰看?」包不同笑道:「想來是給你看的。」烏老大正色道:「包兄取笑了。咱們
上縹緲峰去,個個給黑布蒙住了眼,聞聲而不見物,縹緲峰中那些人是美是醜,是老是少,
向來誰也不知。」
    慕容復道:「如此說來,天山童姥到底是何等樣人,你們也從來沒見到過?」
    烏老大歎了口氣,道:「倒也有人見到過的。只是見到她的人可就慘了。那是在二十三
年之前,有人大著膽子,偷偷拉開蒙眼的黑布,向那老賊婆望了一眼,還沒來得及將黑布蓋
上眼去,便給老賊婆刺瞎了雙眼,又割去了舌頭,斬斷了雙臂。」慕容復道:「刺瞎眼睛,
那也罷了,割舌斷臂,卻又如何?」烏老大道:「想是不許他向人洩漏這老賊婆的形相,割
舌叫他不能說話,斷臂叫他不能寫字。」
    包不同伸了伸舌頭,道:「渾蛋,渾蛋!厲害,厲害!」烏老大道:「我和安洞主、欽
島主等上縹緲峰之時,九個人心裡都是怕得要命。老賊婆三年前囑咐要齊備的藥物,實在有
幾樣太是難得,像三百年海龜的龜蛋,五尺長的鹿角,說什麼也找不到。我們未能完全依照
囑咐備妥,料想這一次責罰必重。哪知道九個人戰戰兢兢的繳了物品,老賊婆派人傳話出
來,說道:『採購的物品也還罷了,九個孫子王八蛋,快快給我夾了尾巴,滾下峰去罷。』
我們便如遇到皇恩大赦,當真是大喜過望,立即下峰,都想早走一刻好一刻,別要老賊婆發
覺物品不對,追究起來,這罪可就受得大了。九個人來到縹緲峰下,拉開蒙眼的黑布,只見
山峰下死了三個人。其中一個,安洞主識得是西夏國一品堂中的高手,名叫九翼道人。」不
平道人「哦」了一聲,道:「九翼道人原來是被老賊婆所殺,江湖上傳言紛紛,都說是姑蘇
慕容氏下的毒手呢。」包不同道:「放屁,放屁!什麼八尾和尚、九翼道人,我們見都沒見
過,這筆帳又算在我們頭上了。」他大罵「放屁」,指的是「江湖上傳言紛紛」,並非罵不
平道人放屁,但旁人聽來,總不免刺耳。不平道人也不生氣,微笑道:「樹大招風,眾望所
歸!」包不同喝道:「放……」斜眼向慕容復望了望,下面的話便收住了。不平道人道:
「包兄怎地把下面這個字吃進肚裡了。」包不同一轉念間,登時大怒,喝道:「什麼?你罵
我吃屁麼?」不平道人笑道:「不敢!包兄愛吃什麼,便吃什麼。」包不同還待和他爭辯,
慕容復道:「世間不虞之譽,求全之毀,原也平常得緊,包三哥何必多辯?聽說九翼道人輕
功極高,一手雷公擋功夫,生平少逢敵手,別說他和在下全無過節可言,就算真有怨仇,在
下也未必勝得過這位號稱『雷動於九天之上』的九翼道長。」
    不平道人微笑道:「慕容公子卻又太謙了。九翼道人『雷動於九天之上』的功夫雖然了
得,但若慕容公子還他一個『雷動於九天之上』,他也只好束手待斃了。」
    烏老大道:「九翼道人身上共有兩處傷痕,都是劍傷。因此江湖上傳說他是死於姑蘇慕
容之手,那全是胡說八道。在下親眼目睹,豈有假的?倘若是慕容公子取他性命,自當以九
翼道人的雷公擋傷他了。」
    不平道人接口道:「兩處劍傷?你說是兩處傷痕?這就奇了。」烏老大伸手一拍大腿,
說道:「不平道長果然了得,一聽之下,便知其中有了蹊蹺。九翼道人死於縹緲峰下,身上
卻有兩處劍傷,這事可不對頭啊。」
    慕容復心想:「那有什麼不對頭?這不平道人知道其中有了蹊蹺,我可想不出來。」霎
時之間,不由得心生相形見絀之感。
    烏老大偏生要考一考慕容復,說道:「慕容公子,你瞧這不是大大的不對勁麼?」慕容
復不願強不知為己知,一怔之下,便想說:「在下可不明其理。」忽聽王語嫣道:「九翼道
人一處劍傷,想必是在右腿『風市』穴與『伏兔』穴之間,另一處劍傷,當是在背心『懸
樞』穴,一劍斬斷了脊椎骨,不知是也不是?」烏老大一驚非小,說道:「當時姑娘也在縹
緲峰下麼?怎地我們都……都沒瞧……瞧見姑娘?」他聲音發顫,顯得害怕之極。他想王語
嫣其時原來也曾在場,自己此後的所作所為不免都逃不過她的眼去,只怕機密早已洩漏,大
事尚未發動,已為天山童姥所知了。另一個聲音從人叢中傳了出來:「你怎麼知……知……
知……我怎麼沒見……見……見……」說話之人本來口吃得厲害,心中一急,更加說不明
白。慕容復聽這人口齒笨拙,甚是可笑,但三十六洞洞主、七十二島島主之中,竟無一人出
口譏嘲,料想此人武功了得,又或行事狠辣,旁人都對他頗為忌憚,當下向包不同連使眼
色,叫他不可得罪了此人。王語嫣淡淡的道:「西域天山,萬里迢迢的,我這輩子從來沒去
過。」烏老大更是害怕,心想:你既不是親眼所見,當是旁人傳言,難道這件事江湖上早已
傳得沸沸揚揚了麼?忙問:「姑娘是聽何人所說?」王語嫣道:「我不過胡亂猜測罷啦。九
翼道人是雷電門的高手,與人動手,自必施展輕功。他左手使鐵牌,四十二路『蜀道難牌
法』護住前胸、後心、上盤、左方,當真如鐵桶相似,對方難以下手,唯一破綻是在右側,
敵方使劍的高手若要傷他,勢須自他右腿『風市』穴與『伏兔』兩穴之間入手。在這兩穴間
刺以一劍,九翼道人自必舉牌護胸,同時以雷公擋使一招『春雷乍動』,斜劈敵人。對手既
是高手,自然會乘機斬他後背。我猜這一招多半是用『白虹貫日』、『白帝斬蛇勢』這一類
招式,斬他「懸樞」穴上的脊骨。以九翼道人武功之強,用劍本來不易傷他,最好是用判官
筆、點穴橛之類短兵刃克制,既是用劍了,那麼當以這一類招式最具靈效。」烏老大長吁了
一口氣,如釋重負,隔了半晌,才大拇指一豎,說道:「佩服!佩服!姑蘇慕容門下,實無
虛士!姑娘分擘入理,直如親見。」段譽忍不住插口:「這位姑娘姓王,她可不是……她可
不是姑蘇慕容……」王語嫣微笑道:「姑蘇慕容是我至親,說我是姑蘇慕容家的人,也無不
可。」段譽眼前一黑,身子搖晃,耳中嗡嗡然響著的只是一句話:「說我是姑蘇慕容家的
人,也無不可。」
    那個口吃之人道:「原來如……如……如……」烏老大也不等他說出這個「此」字來,
便道:「那九翼道人身上之傷,果如這位王姑娘的推測,右腿風市、伏兔兩穴間中了一劍,
後心懸樞穴間脊背斬斷……」他兀自不放心,又問一句:「王姑娘,你確是憑武學的道理推
斷,並非目見耳聞?」王語嫣點了點頭,說道:「是。」那口吃之人忽道:「如果你要
殺……殺……殺烏老大,那便如……如……如……」
    烏老大聽他問王語嫣如何來殺自己,怒從心起,喝道:「你問這話,是什麼居心?」但
隨即轉念:「這姑娘年紀輕輕,說能憑武學推斷,料知九翼道人的死法,實是匪夷所思,多
半那時她躲在縹緲峰下,親眼見到有人用此劍招。此事關涉太大,不妨再問個明白。」便
道:「不錯。請問姑娘,若要殺我,那便如何?」王語嫣微微一笑,湊到慕容復耳畔,低聲
道:「表哥,此人武功破綻,是在肩後天宗穴和肘後清冷淵,你出手攻他這兩處,便能克制
他。」慕容復當著這數百好手之前,如何能甘受一個少女指點?他哼了一聲,朗聲道:「烏
洞主既然問你,你大聲說了出來,那也不妨。」王語嫣臉上一紅,好生羞慚,尋思:「我本
想討好於你,沒想到這是當眾逞能,掩蓋了你的男子漢大丈夫的威風,我忒也笨了。」便
道:「表哥,姑蘇慕容於天下武學無所不知,你說給烏老大聽罷。」慕容復不願假裝,更不
願借她之光,說道:「烏洞主武功高強,要想傷他,談何容易?烏洞主,咱們不必再說這些
題外之言,請你繼續告知縹緲峰下的所見所聞。」烏老大一心要知道當日縹緲峰下是否另有
旁人,說道:「王姑娘,你既不知殺傷烏某之法,自也未必能知誅殺九翼道人的劍招,那麼
適才的言語,都是消遣某家的了。九翼道人的死法,到底姑娘如何得知,務請從實相告,此
事非同小可,兒戲不得。」段譽當王語嫣走到慕容復身邊之時,全神貫注的凝視,瞧她對慕
容復如何,又全神貫注的傾聽她對慕容復說些什麼。他內功深厚,王語嫣對慕容復說的這幾
句話聲音雖低,他卻也已聽得清清楚楚,這時聽烏老大的語氣,簡直便是直斥王語嫣撒謊,
這位他敬若天神的意中人,豈是旁人冒瀆得的?當下更不打話,右足一抬,已展開「凌波微
步」,東一晃,西一轉,驀地裡兜到烏老大後心。
    烏老大一驚,喝道:「你干什……」段譽伸出右手,已按在他右肩後的「天宗穴」上,
左手抓住了他左肘後的「清冷淵」。這兩處穴道正是烏老大罩門所在,是他武功中的弱點。
大凡臨敵相鬥,於自己罩門一定防護得十分周密,就算受傷中招,也總不會是在罩門左近。
段譽毛手毛腳,出手全無家數,但一來他步法精奇,一笑眼間便欺到了烏老大身後,二來王
語嫣對烏老大武功的家數看得極準,烏老大反掌欲待擊敵,兩處罩門已同時受制,對方只須
稍吐微勁,自己立時便成了廢人。他可不知段譽空有一身內功,卻不能隨意發放,縱然抓住
了他兩處罩門,其實半點也加害他不得。他適才已在段譽手下吃過苦頭,如何還敢逞強?只
得苦笑道:「段公子武功神妙,烏某拜服。」段譽道:「在下不會武功,這全憑王姑娘的指
點。」說著放開了他,緩步而回。烏老大又驚又怕,呆了好一陣,才道:「烏某今日方知天
下之大,武功高強者,未必便只天山童姥一人。」向段譽的背影連望數眼,驚疑不定。不平
道人道:「烏老大,你有這樣大本領的高人拔刀相助,當真可喜可賀。」烏老大點點頭道:
「是,是!咱們取勝的把握,又多了幾成。」不平道人道:「九翼道人既然身有兩處劍傷,
那就不是天山童姥下的手了。」
    烏老大道:「是啊!當時我看到他身上居然有兩處劍傷,便和道長一般的心思。天山童
姥不喜遠行,常人又怎敢到縹緲峰百里之內去撒野?她自是極少有施展武功的時候。因此在
縹緲峰百里之內,若要殺人,定是她親自出手。我們素知她的脾氣,有時故意引一兩個高手
到縹緲峰下,讓這老太婆過過殺人的癮頭。她殺人向來一招便即取了性命,哪有在對手身上
連下兩招之理?」慕容復吃了一驚,心道:「我慕容家『以彼之道,還施彼身』,已是武林
中驚世駭俗的本領,這天山童姥殺人不用第二招,真不信世上會有如此功夫。」
    包不同可不如慕容復那麼深沉不露,心下也是這般懷疑,便即問道:「烏洞主,你說天
山童姥殺人不用第二招,對付武功平庸之輩當然不難,要是遇到真正的高手,難道也能在一
招之下送了對方性命?浮誇,浮誇!全然的難以入信。」烏老大道:「包兄不信,在下也無
法可想。但我們這些人甘心受天山童姥的欺壓凌辱,不論她說什麼,我們誰也不敢說半個不
字,如果她不是有超人之能,這裡三十六洞洞主、七十二島島主,哪一個是好相與的?為什
麼這些年來服服貼貼,誰也不生異心?」包不同點頭道:「這中間果然是有些古怪,各位老
兄未必是甘心做奴才。」雖覺烏老大言之有理,仍道:「非也,非也!你說不生異心,現下
可不是大生異心、意圖反叛麼?」烏老大道:「這中間是有道理的。當時我一見九翼道人有
兩傷,心下起疑,再看另外兩個死者,見到那兩人亦非一招致命,顯然是經過了一場惡鬥,
簡直是傷痕纍纍。我當下便和安、欽等諸位兄弟商議,這事可實在透著古怪。難道九翼道人
等三人不是童姥所殺?但如不是童姥下的手,靈鷲宮中童姥屬下那些女人,又怎敢自行在縹
緲峰下殺人,搶去了童姥一招殺人的樂趣?九翼道人這等好手,殺起來其樂無窮,這般機緣
等閒不易遇到,那比之搶去童姥到口的美食,尤為不敬。我們心中疑雲重重,走出數里後,
安洞主突然說道:『莫……莫非老夫人……生了……生了……』」
    慕容復知他指的是那個口吃之人,心道:「原來這人便是安洞主。」只聽烏老大續道:
「當時我們離縹緲峰不遠,其實就算是在萬里之外,背後提到這老賊婆之時,誰也不敢稍有
不敬之意,向來都以『老夫人』相稱。安兄弟說到莫非她是『生了……生了……』這幾個
字,眾人不約而同的都道:『生了病?』」不平道人問道:「這個童姥姥,究竟有多大歲數
了?」王語嫣低聲道:「總不會很年輕罷。」
    段譽道:「是,是,既然用上了這個『姥』字,當然不會年輕了。不過將來你就算做了
『姥姥』,還是挺年輕的。」眼見王語嫣留神傾聽烏老大的話,全不理會自己說些什麼,頗
感沒趣,心道:「這烏老大的話,我也只好聽聽,否則王姑娘問到我什麼,全然接不上口,
豈不是失卻了千載難逢的良機?」只聽烏老大道:「童姥有多大年紀,那就誰也不知了。我
們歸屬她的治下,少則一二十年,多則三四十年,只有無量洞洞主等少數幾位,才是近年來
歸屬靈鷲宮治下的。反正誰也沒見過她面,誰也不敢問起她的歲數。」
    段譽聽到這裡,心想那無量洞洞主倒是素識,四下打量,果見辛雙清遠遠倚在一塊大巖
之旁,低頭沉思,臉上深有憂色。烏老大續道:「大夥兒隨即想起:『人必有死,童姥姥本
領再高,終究不是修煉成精,有金剛不壞之身。這一次我們供奉的物品不齊,她不加責罰,
已是出奇,而九翼道人等死在峰下,身上居然不止一傷,更加啟人疑竇。』總而言之,其中
一定有重大古怪。「大夥兒各有各的心思,但也可說各人都是一樣的打算,你瞧瞧我,我瞧
瞧你,誰也不敢先開口說話,有的又驚又喜,有的愁眉苦臉。各人都知這是我們脫卻枷鎖、
再世為人的唯一良機,可是童姥姥治理我們何等嚴峻,又有誰敢倡議去探個究竟?隔了半
天,欽兄弟道:『安二哥的猜測是大有道理,不過,這件事也太冒險,依兄弟之見,咱們還
是各自回去,靜候消息,待等到了確訊之後,再定行止,也還不遲。』
    「欽兄弟這老成持重的法子本來十分妥善,可是……可是……我們實在又不能等。安洞
主說道:『這生死符……生死符……』他不用再說下去,各人也均瞭然。老賊婆手中握住我
們的生死符,誰也反抗不得,倘若她患病身死,生死符落入了第二人手中,我們豈不是又成
為第二個人的奴隸?這一生一世,永遠不能翻身!倘若那人凶狠惡毒,比之老賊婆猶有過
之,我們將來所受的凌辱荼毒,豈不是比今日更加厲害?這實在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明
知前途凶險異常,卻也是非去探個究竟不可。「我們這一群人中,論到武功機智,自以安洞
主為第一,他的輕身功夫尤其比旁人高得多。那時寂靜無聲之中,八個人的目光都望到了安
洞主臉上。」
    慕容復、王語嫣、段譽、鄧百川,以及不識安洞主之人,目光都在人群中掃來掃去,要
見這位說話口吃而武功高強的安某,到底是何等樣的人物。眾人又都記了起來,適才烏老大
向慕容復與不平道人等引見諸洞主、島主之時,並無安洞主在內。烏老大道:「安洞主喜歡
清靜,不愛結交,因此適才沒與各位引見,莫怪,莫怪!當時眾望所歸,都盼安洞主出馬探
個究竟。安洞主道:『既是如此,在下義不容辭,自當前去察看。』」眾人均知安洞主當時
說話決無如此流暢,只是烏老大不便引述他口吃之言,使人訕笑;而他不願與慕容復、不平
道人相見,自也因口吃之故。烏老大繼續說道:「我們在縹緲峰下苦苦等候,當真是度日如
年,生怕安洞主有什麼不測。大家真人面前不說假話,我們固然擔心安洞主遭了老賊婆的毒
手,更怕的是,老賊婆一怒之下,更來向我們為難。但事到臨頭,那也只有硬挺,反正老賊
婆若要嚴懲,大夥兒也是逃不了的。直過了三個時辰,安洞主才回到約定的相會之所。我們
見到他臉有喜色,大家先放下了心頭大石。他道:『老夫人有病,不在峰上。』原來他悄悄
重回縹緲峰,聽到老賊婆的侍女們說話,得知老賊婆身患重病,出外採藥求醫去了!」烏老
大說到這裡,人群中登時響起一片歡呼之聲。天山童姥生病的訊息,他們當然早已得知,眾
人聚集在此,就是商議此事,但聽烏老大提及,仍然不禁喝彩。
    段譽搖了搖頭,說道:「聞病則喜,幸災樂禍!」他這兩句話夾在歡聲雷動之中,誰也
沒加留神。
    烏老大道:「大家聽到這個訊息,自是心花怒放,但又怕老賊婆詭計多端,故意裝病來
試探我們,九個人一商議,又過了兩天,這才一齊再上縹緲峰窺探。這一次烏某人自己親耳
聽到了。老賊婆果然是身患重病,半點也不假。只不過生死符的所在,卻查不出來。」包不
同插嘴道:「喂,烏老兄,那生死符,到底是什麼鬼東西?」烏老大歎了口氣,說道:「此
東西說來話長,一時也不能向包兄解釋明白。總而言之,老賊婆掌管生死符在手,隨時可制
我們死命。」包不同道:「那是一件十分厲害的法寶?」烏老大苦笑道:「也可這麼說。」
段譽心想:「那神農幫幫主、山羊鬍子司空玄,也是極怕了天山童姥的『生死符』,以致跳
崖自盡,可見這法寶委實厲害。」烏老大不願多談「生死符」,轉頭向眾人朗聲說道:「老
賊婆生了重病,那是千真萬確的了。咱們要翻身脫難,只有鼓起勇氣,拚命幹上一場。不過
老賊婆目前是否已回去縹緲峰靈鷲宮,咱們無法知曉。今後如何行止,要請大家合計合計。
尤其不平道長、慕容公子、王姑娘……段公子四位有何高見,務請不吝賜教。」段譽道:
「先前聽說天山童姥強凶霸道,欺凌各位,在下心中不忿,決意上縹緲峰去跟這位老夫人理
論理論。但她既然生病,乘人之危,君子所不取。別說我沒有高見,就是有高見,我也是不
說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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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爵 | 2008-3-8 21:55:00

三十五章 紅顏彈指老 剎那芳華
    烏老大臉色一變,待要說話,不平道人向他使個眼色,微笑道:「段公子是君子人,不
肯乘人之危,品格高尚,佩服,佩服!烏兄,咱們進攻縹緲峰,第一要義,是要知道靈鷲宮
中的虛實。安洞主與烏兄等九位親身上去探過,老賊婆離去之後,宮中到底尚有多少高手?
佈置如何?烏兄雖不能盡知,想來總必聽到一二,便請說出來,大家參詳如何?」烏老大
道:「說也慚愧,我們到靈鷲宮中去察看,誰也不敢放膽探聽,大家竭力隱蔽,唯恐撞到了
人。但在下在宮後花圃之中,還是給一個女童撞見了。這女娃兒似乎是個丫鬟之類,她突然
抬頭,我一個閃避不及,跟她打了個照面。在下深恐洩露了機密,縱上前去,施展擒拿法,
便想將她抓住。那時我是甩出性命不要了。靈鷲宮中那些姑娘、太太們曾得老賊婆指點武
功,個個非同小可,雖是個小小女童,只怕也十分了得。我這下衝上前去,自知是九死一生
之舉……」他聲音微微發顫,顯然當時局勢凶險之極,此刻回思,猶有餘悸。眾人眼見他現
下安然無恙,那麼當日在縹緲峰上縱曾遇到什麼危難,必也化險為夷,但想烏老大居然敢在
縹緲峰上動手,雖說是實逼處此,鋌而走險,卻也算得是膽大包天了。
    只聽他繼續說道:「我這一上去,便是施展全力,雙手使的是『虎爪功』,當時我腦海
中閃過了一個念頭:倘若這一招拿不到這女娃兒,給她張嘴叫喊,引來後援,那麼我立刻從
這數百丈的高峰上躍了下去,爽爽快快圖個自盡,免得落在老賊婆手下那批女將手中,受那
無窮無盡的苦楚。哪知道……哪知道我左手一搭上這女娃兒肩頭,右手抓住她的臂膀,她竟
毫不抗拒,身子一晃,便即軟倒,全身沒半點力氣,卻是一點武功也無。那時我大喜過望,
一呆之下,兩隻腳酸軟無比,不怕各位見笑,我是自己嚇自己,這女娃兒軟倒了,我這不成
器的烏老大,險些兒也軟倒了。」
    他說到這裡,人群中發出一陣笑聲,各人心情為之一鬆,烏老大雖譏嘲自己膽小,但人
人均知他其實極是剛勇,敢到縹緲峰上出手拿人,豈是等閒之事?
    烏老大一招手,他手下一人提了一隻黑色布袋,走上前來,放在他身前。烏老大解開袋
口繩索,將袋口往下一捺,袋中露出一個人來。眾人都是「啊」的一聲,只見那人身形甚
小,是個女童。烏老大得意洋洋的道:「這個女娃娃,便是烏某人從縹緲峰上擒下來的。」
眾人齊聲歡呼:「烏老大了不起!」「當真是英雄好漢!」「三十六洞、七十二島群仙,以
你烏老大居首!」眾人歡呼聲中,夾雜著一聲聲咿咿呀呀的哭泣,那女童雙手按在臉上,嗚
嗚而哭。
    烏老大道:「我們拿到了這女娃娃後,生恐再耽擱下去,洩露了風聲,便即下峰。一再
盤問這女娃娃,可惜得很,她卻是個啞巴。我們初時還道她是裝聾作啞,曾想了許多法兒相
試,有時出其不意在她背後大叫一聲,瞧她是否驚跳,試來試去,原來真是啞的。」
    眾人聽那女童的哭泣,呀呀呀的,果然是啞巴之聲。人叢中一人問道:「烏老大,她不
會說話,寫字會不會?」烏老大道:「也不會。我們什麼拷打、浸水、火燙、餓飯,一切法
門都使過了,看來她不是倔強,卻是真的不會。」段譽忍不住道:「嘿嘿,以這等卑鄙手段
折磨一個小姑娘,你羞也不羞?」烏老大道:「我們在天山童姥手下所受的折磨,慘過十
倍,一報還一報,何羞之有?」段譽道:「你們要報仇,該當去對付天山童姥才是,對付她
手下的一個小丫頭,有什麼用?」烏老大道:「自然有用。」提高聲音說道:「眾位兄弟,
咱們今天齊心合力,反了縹緲峰,此後有福同享,有禍共當,大夥兒歃血為盟,以圖大事。
有沒有哪一個不願幹的?」他連問兩句,無人作聲。問到第三句上,一個魁梧的漢子轉過身
來,一言不發的往西便奔。烏老大叫道:「劍魚島區島主,你到哪裡去?」那漢子不答,只
拔足飛奔,身形極快,轉眼間便轉過了山坳。眾人叫道:「這人膽小,臨陣脫逃,快截住
他。」霎時之間,十餘人追了下去,個個是輕功上佳之輩,但與那區島主相距已遠,不知是
否追趕得上。突然間「啊」的一聲長聲慘呼,從山後傳了過來。眾人一驚之下,相顧變色,
那追逐的十餘人也都停了腳步,只聽得呼呼風響,一顆圓球般的東西從山坳後疾飛而出,掠
過半空,向人叢中落了下來。
    烏老大縱身躍前,將那圓物接在手中,燈光下見那物血肉模糊,竟是一顆首級,再看那
首級的面目,但見鬚眉戟張,雙目圓睜,便是適才那個逃去的區島主,烏老大顫聲道:「區
島主……」一時之間,他想不出這區島主何以會如此迅速的送命,心底隱隱升起了一個極為
恐怖的念頭:「莫非天山童姥到了?」不平道人哈哈大笑,說道:「劍神神劍,果然名不虛
傳,卓兄,你把守得好緊啊!」
    山坳後傳來一個清亮的聲音道:「臨陣脫逃,人人得而誅之。眾家洞主、島主,請勿怪
責。」
    眾人從驚惶中覺醒過來,都道:「幸得劍神除滅叛徒,才不致壞了咱們大事。」慕容復
和鄧百川等均想:「此人號稱『劍神』,未免也太狂妄自大。你劍法再高,又豈能自稱為
『神』?江湖上沒聽過有這麼一號人物,卻不知劍法到底如何高明?」烏老大自愧剛才自己
疑神疑鬼,大聲道:「眾家兄弟,請大家取出兵刃,每人向這女娃娃砍上一刀,刺上一劍。
這女娃娃年紀雖小,又是個啞巴,終究是縹緲峰的人物,大夥兒的刀頭喝過了她身上的血,
從此跟縹緲峰勢不兩立,就算再要有三心兩意,那也不容你再畏縮後退了。」他一說完,當
即擎鬼頭刀在手。一干人等齊聲叫道:「不錯,該當如此!大夥兒歃血為盟,從此有進無
退,跟老賊婆拚到底了。」
    段譽大聲叫道:「這個使不得,大大的使不得。慕容兄,你務須出手,制止這等暴行才
好。」慕容復搖了搖頭,道:「段兄,人家身家性命,盡皆系此一舉,咱們是外人,不可妄
加干預。」段譽激動義憤,叫道:「大丈夫路見不平,豈能眼開眼閉,視而不見?王姑娘,
你就算罵我,我也是要去救她的了,只不過……只不過我段譽手無縛雞之力,要救這小姑娘
的性命,卻有點難以辦到。喂,喂,鄧兄、公冶兄,你們怎麼不動手?包兄、風兄,我衝上
前去救人,你們隨後接應如何?」鄧百川等向來唯慕容復馬首是瞻,見慕容復不欲插手,都
向段譽搖了搖頭,臉上卻均有歉然之色。
    烏老大聽得段譽大呼小叫,心想此人武功極高,真要橫來生事,卻也不易對付,夜長夢
多,速行了斷的為是,當即舉起鬼頭刀,叫道:「烏老大第一個動手!」揮刀便向那身在布
袋中的女童砍了下去。段譽叫道:「不好!」手指一伸,一招「中衝劍」,向烏老大的鬼頭
刀上刺去。哪知他這六脈神劍不能收發由心,有時真氣鼓蕩,威力無窮,有時內力卻半點也
運不上來,這時一劍刺出,真氣只到了手掌之間,便發不出去。眼見烏老大這一刀便要砍到
那女童身上,突然間岩石後面躍出一個黑影,左掌一伸,一股大力便將烏老大撞開,右手抓
起地下的布袋,將那女童連袋負在背上,便向西北角的山峰疾奔上去。眾人齊聲發喊,紛紛
向他追去。但那人奔行奇速,片刻之間便衝入了山坡上的密林。諸洞主、島主所發射的暗
器,不是打上了樹身,便是被枝葉彈落。
    段譽大喜,他目光敏銳,已認出了此人面目,那日在聰辯先生蘇星河的棋會中曾和他會
過,那個繁複無比的珍瓏便是他解開的,大聲叫道:「是少林寺的虛竹和尚。虛竹師兄,姓
段的向你合十頂禮!你少林寺是武林中的泰山北斗,果然名不虛傳。」眾人見那人一掌便將
烏老大推開,腳步輕捷,武功著實了得,又聽段譽大呼讚好,說他是少林寺的和尚,少林寺
盛名之下,人人心中存了怯意,不敢過分逼近。只是此事牽涉太過重大,這女孩被少林僧人
救走,若不將他殺了滅口,眾人的圖謀立時便即洩漏,不測奇禍隨之而至,各人呼嘯叫嚷,
疾追而前。眼見這少林僧疾奔上峰,山峰高聳入雲,峰頂白雪皚皚,要攀到絕頂,便是輕功
高手,只怕也得四五天功夫。不平道人叫道:「大家不必驚惶,這和尚上了山峰,那是一條
絕路,不怕他飛上天去。大夥兒守緊峰下通路,不讓他逃脫便是。」各人聽了,心下稍安。
當下烏老大分派人手,團團將那山峰四周的山路都守住了。唯恐那少林僧衝將下來,圍守者
抵擋不住,每條路上都布了三道卡子,頭卡守不住尚有中卡,中卡之後又有後卡,另有十餘
名好手來回巡邏接應。分派已定,烏老大與不平道人、安洞主、桑土公、霍洞主、欽島主等
數十人上山搜捕,務須先除了這僧人,以免後患。慕容復等一群人被分派在東路防守,面子
上是請他們坐鎮東方,實則是不欲他們參與其事。慕容復心中雪亮,知道烏老大對自己頗有
疑忌之意,微微一笑,便領了鄧百川等人守在東路。段譽也不怕別人討厭,不住口的大讚虛
竹英雄了得。搶了布袋之人,正是虛竹。他在小飯店中見到慕容復與丁春秋一場驚心動魄的
劇鬥,只嚇得魂不附體,乘著游坦之搶救阿紫、慕容復脫身出門、丁春秋追出門去的機會,
立即從後門中溜了出去。他一心只想找到慧方等師伯叔,好聽他們示下,他自從一掌打死師
伯祖玄難之後,已然六神無主,不知如何是好。他從無行走江湖的經歷,又不識路徑,自經
丁春秋和慕容復惡鬥一役,成了驚弓之鳥,連小飯店、小客棧也不敢進去,只在山野間亂
闖。
    其時三十六洞洞主、七十二島島主相約在此間山谷中聚會,每人各攜子弟親信,人數著
實不少,虛竹在途中自不免撞到。他見這些人顯然是江湖人物,便想向他們打聽慧方等師叔
伯的行蹤,但見他們形貌兇惡,只怕與丁春秋是一夥,卻又不敢,隨即聽得他們悄悄商議,
似乎要幹什麼害人的勾當,心想行俠仗義、扶危濟困,少林弟子責無旁貸,當即跟隨其後,
終於將當晚的情景一一瞧在眼裡,聽在耳中。他於江湖上諸般恩怨過節全然不懂,待見烏老
大舉起鬼頭刀,要砍死一個全無抗拒之力的啞巴女孩,不由得慈悲心大動,心想不管誰是誰
非,這女孩是非救不可的,當即從岩石後面衝將出來,搶了布袋便走。他上峰之後,提氣直
奔,眼見越奔樹林越密,追趕者叫囂吶喊之聲漸漸輕了。他出手救人之時,只是憑著一番慈
悲心腸,他發過菩提心,決意要做菩薩、成佛,見到眾生有難,那是非救不可,但這時想到
這些人武功厲害,手段毒辣,隨便哪一個出手,自己都非其敵,尋思:「只有逃到一個隱僻
之所,躲了起來,他們再也找我不到,才能保得住這女孩和我自己的性命。」其時真所謂饑
不擇食,慌不擇路,見那裡樹林茂密,便鑽了進去。好在他已得了那逍遙派老人七十餘年的
內功修為,內力充沛之極,奔了將近兩個時辰,竟絲毫不累。又奔了一陣,天色發白,腳底
下踏到薄薄的積雪,原來已奔到山腰,密林中陽光不到之處,已有未消的殘雪。虛竹定了定
神,觀看四周情勢,一顆心仍是突突亂跳,自言自語:「卻逃到哪裡去才好?」忽聽得背後
一個聲音說道:「膽小鬼,只想到逃命,我給你羞也羞死了!」虛竹嚇了一跳,大叫:「啊
喲!」發足又向山峰上狂奔。奔了數里,才敢回頭,卻不見有誰追來,低聲道:「還好,沒
人追來。」這句話一出口,背後又有個聲音道:「男子漢大丈夫,嚇成這個樣子,狗才!鼠
輩!小畜生!」虛竹這一驚更是非同小可,邁步又向前奔,背後那聲音說道:「又膽小,又
笨,真不是個東西!」那聲音便在背後一二尺之處,當真是觸手可及。虛竹心道:「糟糕,
糟糕!這人武功如此高強,這一回定然難逃毒手了。」放開腳步,越奔越快。那聲音又道:
「既然害怕,便不該逞英雄救人。你到底想逃到哪裡去?」虛竹聽那聲音便在耳邊響起,雙
腿一軟,險些便要摔倒,一個踉蹌之後,回轉身來,其時天色已明,日光從濃蔭中透了進
來,卻不見人影。虛竹只道那人躲在樹後,恭恭敬敬的道:「小僧見這些人要加害一個小小
女童,是以不自量力,出手救人,決無自逞英雄之心。」
    那聲音冷笑道:「你做事不自量力,便有苦頭吃了。」這聲音仍是在他背後耳根外響
起,虛竹更加驚訝,急忙回頭,背後空蕩蕩地,卻哪裡有人?他想此人身法如此快捷,武功
比自己高出何止十倍,若要伸手加害,十個虛竹的性命早就沒有了,而且從他語氣中聽來,
只不過責備自己膽小無能,似乎並非烏老大等人一路,當下定了定神,說道:「小僧無能,
還請前輩賜予指點。」
    那聲音冷笑道:「你又不是我的徒子徒孫,我怎能指點於你?」虛竹道:「是,是!小
僧妄言,前輩恕罪。敵方人眾,小僧不是他們敵手,我……我這可要逃走了。」說了這句
話,提氣向山峰上奔去。背後那聲音道:「這山峰是條絕路,他們在山峰下把守住了,你如
何逃得出去?」虛竹一呆,停了腳步,道:「我……我……我倒沒想到。前輩慈悲,指點一
條明路。」那聲音嘿嘿冷笑,說道:「眼前只有兩條路,一條是轉身衝殺,將那些妖魔鬼怪
都誅殺了。」虛竹道:「一來小僧無能,二來不願殺人。」那聲音道:「那麼便走第二條
路,你縱身一躍,跳入下面的萬丈深谷,粉身碎骨,那便一了百了,涅槃解脫。」虛竹道:
「這個……」回頭看了一眼,這時遍地已都是積雪,但雪地中除了自己的一行足印之外,更
無第二人的足印,尋思:「此人踏雷無痕,武功之高,實已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那聲音
道:「這個那個的,你要說什麼?」虛竹道:「這一跳下去,小僧固然死了,連小僧救了出
來的那個女孩也同時送命。一來救人沒有救徹,二來小僧佛法修為尚淺,清淨涅槃梁是說不
上的,勢必又入輪迴,重受生死流轉之苦。」那聲音問道:「你和縹緲峰有什麼淵源?何以
不顧自己性命,冒險去救此人?」虛竹一面快步向峰上奔去,一面說道:「什麼縹緲峰、靈
鷲宮,小僧今日都是第一次聽見。小僧是少林弟子,這一次奉命下山,與江湖上任何門派均
無瓜葛。」那聲音冷笑道:「如此說來,你倒是個見義勇為的小和尚了。」虛竹道:「小和
尚是實,見義勇為卻不見得。小僧無甚見識,諸多妄行,胸中有無數難題,不知如何是
好。」
    那聲音道:「你內力充沛,著實了得,可是這功力卻全不是少林一派,是什麼緣故?」
    虛竹道:「這件事說來話長,正是小僧胸中一個大大的難題。」那聲音道:「什麼說來
話長,說來話短,我不許你諸多推諉,快快說來。」語氣甚是嚴峻,實不容他規避。但虛竹
想起蘇星河曾說,「逍遙派」的名字極為隱秘,決不能讓本派之外的人聽到,他雖知身後之
人是個武功甚高的前輩,但連面也沒見過,怎能貿然便將這個重大秘密相告,說道:「前輩
見諒,小僧實有許多苦衷,不能相告。」
    那聲音道:「好,既然如此,你快放我下來。」虛竹吃了一驚,道:「什……什麼?」
那聲音道:「你快放我下來,什麼什麼的,囉哩囉唆!」虛竹聽這聲音不男不女,只覺甚是
蒼老,但他說「你快放我下來」,實不懂是何意,當下立定腳步,轉了個身,仍見不到背後
那人,正惶惑間,那聲音罵道:「臭和尚,快放我下來,我在你背後的布裝之中,你當我是
誰?」
    虛竹更是大吃一驚,雙手不由鬆了,拍的一聲,布袋摔在地上,袋中「啊喲」一聲,傳
出一下蒼老的呼痛之聲,正是一直聽到的那個聲音。虛竹也是「啊喲」一聲,說道:「小姑
娘,原來是你,怎麼你的口音這般老?」當即打開布袋口,扶了一人出來。只見這人身形矮
小,便是那個八九歲女童,但雙目如電,炯炯有神,向虛竹瞧來之時,自有一股凌人的威
嚴。虛竹張大了口,一時說不出話來。
    那女童說道:「見了長輩也不行禮,這般沒規矩。」聲音蒼老,神情更是老氣橫秋。虛
竹道:「小……小姑娘……」那女童喝道:「什麼小姑娘,大姑娘?我是你姥姥!」虛竹微
微一笑,說道:「咱們陷身絕地,可別鬧著玩了。來,你到袋子裡去,我背了你上山。過得
片刻,敵人便追到啦!」那女童向虛竹上下打量,突然見到他左手手指上戴的那枚寶石指
環,臉上變色,問道:「你……你這是什麼東西?給我瞧瞧。」虛竹本來不想把指環戴在手
上,只是知道此物要緊,生怕掉了,不敢放在懷裡,聽那女童問起,笑道:「那也不是什麼
好玩的物事。」那女童伸出手來,抓住他左腕,察看指環。她將虛竹的手掌側來側去,看了
良久。虛竹忽覺她抓著自己的小手不住發顫,側過頭來,只見她一雙清澈的大眼中充滿了淚
水。又過好一會,她才放開虛竹的手掌。
    那女童道:「這枚七寶指環,你是從哪裡偷來的?」語音嚴峻,如審盜賊。虛竹心下不
悅,說道:「出家人嚴守戒律,怎可偷盜妄取?這是別人給我的,怎說是偷來的?」那女童
道:「胡說八道!你說是少林弟子,人家怎會將這枚指環給你?你若不從實說來,我抽你的
筋,剝你的皮,叫你受盡百般苦楚。」虛竹啞然失笑,心想:「我若不是親眼目睹,單是聽
你的聲音,當真要給你這小小娃兒嚇倒了。」說道:「小姑娘……」突然拍的一聲,腰間吃
了一拳,只是那女童究竟力弱,卻也不覺疼痛。虛竹怒道:「你怎麼出手便打人?小小年
紀,忒也橫蠻無禮!」那女童道:「你法名叫虛竹,嗯,靈、玄、慧、虛,你是少林派中第
三十七代弟子。玄慈、玄悲、玄苦、玄難這些小和尚,都是你的師祖?」虛竹退了一步,驚
訝無已,這個八九歲的女童居然知道自己的師承輩份,更稱玄慈、玄悲等師伯祖、師叔祖為
「小和尚」,出口吐屬,哪裡像個小小女孩?突然想起:「世上據說有借屍還魂之事,莫
非……莫非有個老前輩的鬼魂,附在這個小姑娘身上麼?」那女童道:「我問你,是便說
是,不是便不是,怎地不答?」虛竹道:「你說得不錯,只是稱本寺方丈大師為『小和
尚』,未免太過。」那女童道:「怎麼不是小和尚?我和他師父靈門大師平輩論交,玄慈怎
麼不是小和尚?又有什麼『太過』不『太過』的?」虛竹更是驚訝,玄慈方丈的師父靈門禪
師是少林派第三十四代弟子中傑出的高僧,虛竹自是知曉。他越來越信這女童是借屍還魂,
說道:「那麼……那麼……你是誰?」那女童怫然道:「初時你口口聲聲稱我『前輩』,倒
也恭謹有禮,怎地忽然你呀你的起來了?若不是念在你相救有功,姥姥一掌早便送了你的狗
命!」虛竹聽她自稱「姥姥」,很是害怕,說道:「姥姥,不敢請教你尊姓大名。」那女童
轉怒為喜,說道:「這才是了。我先問你,你這枚七寶指環哪裡得來的?」虛竹道:「是一
位老先生給我的。我本來不要,我是少林弟子,實在不能收受。可是那位老先生命在垂危,
不由我分說……」那女童突然伸手,又抓住了他手腕,顫聲道:「你說那……那老先生命在
垂危?他死了麼?不,不,你先說,那老先生怎般的相貌?」虛竹道:「他須長三尺,臉如
冠玉,人品極是俊雅。」那女童全身顫抖,問道:「怎麼他會命在垂危?他……他一身武
功……」突然轉悲為怒,罵道:「臭和尚,無崖子一身武功,他不散功,怎麼死得了?一個
人要死,便這麼容易?」虛竹點頭道:「是!」這女童雖然小小年紀,但氣勢懾人,虛竹對
她的話不敢稍持異議,只是難以明白:「什麼叫做散功?一個人要死,容易得緊,又有什麼
難了?」
    那女童又問:「你在哪裡遇見無崖子的?」虛竹道:「你說的是那位容貌清秀的老先
生,便是聰辯先生蘇星河的師父麼?」那女童道:「自然是了。哼,你連這人的名字也不知
道,居然撒謊,說他將七寶指環給了你,厚顏無恥,大膽之極!」虛竹道:「你也認得這位
無崖子老先生嗎?」那女童怒道:「是我問你,不是你問我,我問你在哪裡遇見無崖子,快
快答來!」虛竹道:「那是在一個山峰之上,我無意間解破了一個『珍瓏』棋局,這才遇到
這位老先生。」
    那女童伸出拳頭,作勢要打,怒道:「胡說八道!這珍瓏棋局數十年來難倒了天下多少
才智之士,憑你這蠢笨如牛的小和尚也解得開?你再胡亂吹牛,我可不跟你客氣了。」虛竹
道:「若憑小僧自己本事,自然是解不開的。但當時勢在騎虎,聰辯先生逼迫小僧非落子不
可,小僧只得閉上眼睛,胡亂下了一子,豈知誤打誤撞,自己填塞了一塊白棋,居然棋勢開
朗,再經高人指點,便解開了,本來這全是僥倖。可是小僧一時胡亂妄行,此後罪業非小。
唉,真是罪過,阿彌陀佛,阿彌陀佛。」說著雙手合十,連宣佛號。那女童將信將疑,道:
「這般說,倒也有幾分道理……」一言未畢,忽聽得下面隱隱傳來呼嘯之聲。虛竹叫道:
「啊喲!」打開布袋口,將那女童一把塞在袋中,負在背上,拔腳向山上狂奔。他奔了一
會,山下的叫聲又離得遠了,回頭一看,只見積雪中印著自己一行清清楚楚的腳印,失聲呼
道:「不好!」那女童問道:「什麼不好?」虛竹道:「我在雪地裡留下了腳印,不論逃得
多遠,他們終究找得到咱們。」那女童道:「上樹飛行,便無蹤跡,只可惜你武功太也低
微,連這點兒粗淺的輕功也不會。小和尚,我瞧你的內力不弱,不妨試試。」虛竹道:
「好,這就試試!」縱身一躍,老高的跳在半空,竟然高出樹頂丈許,掉下時伸足踏向樹
干,喀喇一聲,踩斷樹幹,連人帶樹幹一齊掉將下來。這下子一交仰天摔落,勢須壓在布袋
之上,虛竹生恐壓傷了女童,半空中急忙一個鷂子翻身,翻將過來,變成合撲,砰的一聲,
額頭撞在一塊岩石之上,登時皮破血流。虛竹叫道:「哎唷,哎唷!」掙扎著爬起,甚是慚
愧,說道:「我……我武功低微,又笨得緊,不成的。」那女童道:「你寧可自己受傷,也
不敢壓我,總算對姥姥恭謹有禮。姥姥一來要利用於你,二來嘉獎後輩,便傳你一手飛躍之
術。你聽好了,上躍之時,雙膝微曲,提氣丹田,待覺真氣上升,便須放鬆肌骨,存想玉枕
穴間……」當下一句句向他解釋,又教他如何空中轉折,如何橫竄縱躍,教罷,說道:「你
依我這法子再跳上去罷!」
    虛竹道:「是!我先獨個兒跳著試試,別再摔一交,撞痛了你。」便要放下背上布袋。
    那女童怒道:「姥姥教你的本事,難道還有錯的?試什麼鬼東西?你再摔一交,姥姥立
時便殺了你。」
    虛竹不由得機伶伶的打個冷戰,想起身後負著一個借屍還魂的鬼魂,全身寒毛都豎了起
來,只想將布袋摔得遠遠的,卻又不敢,於是咬一咬牙齒,依著那女童所授運氣的法門,運
動真氣,存想玉枕穴,雙膝微曲,輕輕的向上一彈。這一次躍將上去,身子猶似緩緩上升,
雖在空中無所憑依,卻也能轉折自如,他大喜之下,叫道:「行了,行了!」不料一開口,
洩了真氣,便即跌落,幸好這次是筆直落下,雙腳腳板底撞得隱隱生痛,卻未摔倒。
    那女童罵道:「小蠢才,你要開口說話,先得調勻內息。第一步還沒學會,便想走第五
步、第六步了。」虛竹道:「是,是!是小僧的不是。」又再依法提氣上躍,輕輕落在一根
樹枝之上,那樹枝晃了幾下,卻未折斷。
    虛竹心下甚喜,卻不敢開口,依著那女童所授的法子向前躍出,平飛丈餘,落在第二株
樹的枝幹上,一彈之下,又躍到了第三株樹上,氣息一順,只覺身輕力足,越躍越遠。到得
後來,一躍竟能橫越二樹,在半空中宛如御風而行,不由得又驚又喜。雪峰上樹林茂密,他
自樹端枝梢飛行,地下無跡可尋,只一頓飯時分,已深入密林。
    那女童道:「行了,下來罷。」虛竹應道:「是!」輕輕躍下地來,將女童扶出布袋。
    那女童見他滿面喜色,說不出的心癢難搔之態,罵道:「沒出息的小和尚,只學到這點
兒粗淺微末的功夫,便這般歡喜!」虛竹道:「是,是。小僧眼界甚淺,姥姥,你教我的功
夫大是有用……」那女童道:「你居然一點便透,可見姥姥法眼無花,小和尚身上的內功並
非少林一派。你這功夫到底是跟誰學的?怎麼小小年紀,內功底子如此深厚?」虛竹胸口一
酸,眼眶兒不由得紅了,說道:「這是無崖子老先生臨死之時,將他……他老人家七十餘年
修習的內功,硬生生的逼入小僧體內。小僧實在不敢背叛少林,改投別派,但其時無崖子老
先生不由分說,便化去小僧的內功,雖然小僧本來的內功低淺得緊,也算不了什麼,不
過……不過,小僧練起來卻也費了不少苦功。無崖子老先生又將他的功夫傳給了我,小僧也
不知是禍是福,該是不該。唉,總而言之,小僧日後回到少林寺去,總而言之,總而言
之……」連說幾個「總而言之」,實在不知如何總而言之。
    那女童怔怔的不語,將布袋鋪在一塊岩石上,坐著支頤沉思,輕聲道:「如此說來,無
崖子果然是將逍遙派掌門之位傳給你了。」虛竹道:「原來……原來你也知道『逍遙派』的
名字。」他一直不敢提到「逍遙派」三字,蘇星河說過,若不是本派中人,聽到了「逍遙
派」三字,就決不容他活在世上。現下聽那女童先說了出來,他才敢接口;又想反正你是鬼
不是人,人家便要殺你,也無從殺起。
    那女童怒道:「我怎不知逍遙派?姥姥知道逍遙派之時,無崖子還沒知道呢。」虛竹
道:「是,是!」心想:「說不定你是個數百年前的老鬼,當然比無崖子老先生還老得
多。」只見那女童拾了一根枯枝,在地下積雪中畫了起來,畫的都是一條條的直線,不多時
便畫成一張縱橫十九道的棋盤。虛竹一驚:「她也要逼我下棋,那可糟了。」卻見她畫成棋
盤後,便即在棋盤上布子,空心圓圈是白子,實心的一點的黑子,密密層層,將一個棋盤上
都佈滿了。只布到一半,虛竹便認了出來,正是他所解開的那個珍瓏,心道:「原來你也知
道這個珍瓏。」又想:「莫非你當年也曾想去破解,苦思不得,因而氣死麼?」想到這裡,
背上又感到一層寒意。那女童布完珍瓏,說道:「你說解開了這個珍瓏,第一子如何下法,
演給我瞧瞧。」虛竹道:「是!」當下第一子填塞一眼,將自己的白子脹死了一大片,局面
登時開朗,然後依著段延慶當日傳音所示,反擊黑棋。那女童額頭汗水涔涔而下,喃喃道:
「天意,天意!天下又有誰想得到這『先殺自身,再攻敵人』的怪法?」待虛竹將一局珍瓏
解完,那女童又沉思半晌,說道:「這樣看來,小和尚倒也不是全然胡說八道。無崖子怎樣
將七寶指環傳你,一切經過,你詳細跟我說來,不許有半句隱瞞。」虛竹道:「是!」於是
從頭將師父如何派他下山,如何破解珍瓏,無崖子如何傳功傳指環,丁春秋如何施毒暗殺蘇
星河和玄難,自己如何追尋慧方諸僧等情一一說了。那女童一言不發,直等他說完,才道:
「這麼說,無崖子是你師父,你怎地不稱師父,卻叫什麼『無崖子老先生』?」虛竹神色尷
尬,說道:「小僧是少林寺僧人,實在不能改投別派。」那女童道:「你是決意不願做逍遙
派掌門人的了?」虛竹連連搖頭,道:「萬萬不願。」那女童道:「那也容易,你將七寶指
環送了給我,也就是了。我代你做逍遙派掌門人如何?」虛竹大喜,道:「那正是求之不
得。」從指上除下寶石指環,交了給她。那女童臉上神色不定,似乎又喜又悲,接過指環,
便往手上戴去。可是她手指細小,中指與無名指戴上了都會掉下,勉強戴在大拇指上,端相
半天,似乎很不滿意,問道:「你說無崖子有一幅圖給你,叫你到大理無量山去尋人學那
『北冥神功』,那幅圖呢?」虛竹從懷中取了圖畫出來。那女童打開卷軸,一見到圖中的宮
裝美女,臉上倏然變色,罵道:「他……他要這賤婢傳你武功!他……他臨死之時,仍是念
念不忘這賤婢,將她畫得這般好看!」霎時間滿臉憤怒嫉妒,將圖畫往地下一丟,伸腳便
踩。虛竹叫道:「啊喲!」忙伸手搶起。那女童怒道:「你可惜麼?」虛竹道:「這樣好好
一幅圖畫,踩壞了自然可惜。」那女童問道:「這賤婢是誰,無崖子這小賊有沒跟你說?」
虛竹搖頭道:「沒有。」心想:「怎麼無崖子老先生又變成了小賊?」那女童怒道:「哼,
小賊癡心妄想,還道這賤婢過了幾十年,仍是這等容貌!啊,就算當年,她又哪有這般好看
了?」越說越氣,伸手又要搶過畫來撕爛。虛竹忙縮手將圖畫揣入懷中。那女童身矮力微,
搶不到手,氣喘吁吁的不住大罵:「沒良心的小賊,不要臉的臭賤婢!」虛竹惘然不解,猜
想這女童附身的老鬼定然認得圖中美女,兩人向來有仇,是以雖然不過見到一幅圖畫,卻也
怒氣難消。
    那女童還在惡毒咒罵,虛竹肚子突然咕咕咕的響了起來。他忙亂了大半天,再加上狂奔
跳躍,粒米未曾進肚,已是十分飢餓。那女童道:「你餓了麼?」虛竹道:「是。這雪峰之
上只怕沒什麼可吃的東西。」那女童道:「怎麼沒有?雪峰上最多竹雞,也有梅花鹿和羚
羊。我來教你一門平地快跑的輕功,再教你捉雞擒羊之法……」虛竹不等她說完,急忙搖
手,說道:「出家人怎可殺生?我寧可餓死,也不沾葷腥。」那女童罵道:「賊和尚,難道
你這一生之中從未吃過葷腥?」虛竹想起那日在小飯店中受一個女扮男裝的小姑娘作弄,吃
了一塊肥肉,喝了大半碗雞湯,苦著臉道:「小僧受人欺騙,吃過一次葷腥,但那是無心之
失,想來佛祖也不見罪。但要我親手殺生,那是萬萬不干的。」
    那女童道:「你不肯殺雞殺鹿,卻願殺人,那更是罪大惡極。」虛竹奇道:「我怎願殺
人了?阿彌陀佛,罪過,罪過。」那女童道:「還念佛呢,真正好笑。你不去捉雞給我吃,
我再過兩個時辰,便要死了,那不是給你害死的麼?」虛竹搔了搔頭皮,道:「這山峰上想
來總也有草菌、竹筍之類,我去找來給你吃。」那女童臉色一沉,指著太陽道:「等太陽到
了頭頂,我若不喝生血,非死不可!」虛竹十分駭怕,驚道:「好端端地,為什麼要喝生
血?」心下發毛,不由得想起了「吸血鬼」。那女童道:「我有個古怪毛病,每日中午倘若
不喝生血,全身真氣沸騰,自己便會活活燒死,臨死時狂性大發,對你大大不利。」虛竹不
住搖頭,說道:「不管怎樣,小僧是佛門子弟,嚴守清規戒律,別說自己決計不肯殺生,便
是見你起意殺生,也要盡力攔阻。」
    那女童雙目向他凝視,見他雖有惶恐之狀,但其意甚堅,顯示決不屈從,當下嘿嘿幾聲
冷笑,問道:「你自稱是佛門子弟,嚴守清規戒律,到底有什麼戒律?」虛竹道:「佛門戒
律有根本戒、大乘戒之別。」那女童冷笑道:「花頭倒也真多,什麼叫根本戒、大乘戒?」
虛竹道:「根本戒比較容易,共分四級,首為五戒,其次為八戒,更次為十戒,最後為具足
戒,亦即二百五十戒。五戒為在家居士所持,一不殺生,二不偷盜,三不淫邪,四不妄語,
五不飲酒。至於出家比丘,須得守持八戒,十戒,以至二百五十戒,那比五戒精嚴得多了。
總而言之,不殺生為佛門第一戒。」
    那女童道:「我曾聽說,佛門高僧欲成正果,須持大乘戒,稱為十忍,是也不是?」虛
竹心中一寒,說道:「正是。大乘戒注重捨己救人,那是說為了供養諸佛,普渡眾生,連自
己的生命也可捨了,倒也不是真的須行此十事。」那女童問道:「什麼叫做十忍?」虛竹武
功平平,佛經卻熟,說道:「一割肉飼鷹,二投身餓虎,三斫頭謝天,四折骨出髓,五挑身
千燈,六挑眼佈施,七剝皮書經,八刺心決志,九燒身供佛,十刺血灑地。」他說一句,那
女童冷笑一聲。待他說完,那女童問道:「割肉飼鷹是什麼事?」虛竹道:「那是我佛釋迦
牟尼前生的事,他見有餓鷹追鴿,心中不忍,藏鴿於懷。餓鷹說道:『你救了鴿子,卻餓死
了我,我的性命豈不是你害的?』我佛便割下自身血肉,餵飽餓鷹。」那女童道:「投身餓
虎的故事,想來也差不多了?」虛竹道:「正是。」
    那女童道:「照啊,佛家清規戒律,博大精深,豈僅僅『不殺生』三字而已。你如不去
捉雞捉鹿給我吃,便須學釋迦牟尼的榜樣,以自身血肉供我吃喝,否則便不是佛門子弟。」
說著拉著虛竹左手的袖子,露出臂膀,笑道:「我吃了你這條手臂,也可挨得一日之饑。」
    虛竹瞥眼見到她露出了一口白森森的牙齒,似乎便欲一口在他手臂上咬落。本來這個八
九歲的女童人小力微,絕不足懼,但虛竹心中一想到她是個借屍還魂的女鬼,眼見她神情不
正,不由得心膽俱寒,大叫一聲,甩脫她手掌,拔步便向山峰奔去。他心驚膽戰之下,這一
聲叫得甚是響亮,只聽得山腰中有人長聲呼道:「在這裡了,大伙向這邊追啊。」呼聲清朗
洪亮,正是不平道人的聲音。
    虛竹心道:「啊喲,不好!我這一聲叫,可洩露了行藏,那便如何是好?」要待回去背
負那女童,實是害怕,但說置之不理,自行逃走,又覺不忍,站在山坡之上,猶豫不定,向
山腰中望下去,只見四五個黑點正向上爬來,雖然相距尚遠,但終究必會追到,那女童落入
了他們手中,自無幸理。他走下幾步,說道:「喂,你如答應不咬我,我便背你逃走。」那
女童哈哈一笑,說道:「你過來,我跟你說。上來的那五人第一個是不平道人,第二個是烏
老大,第三個姓安,另外兩人一個姓羅,一個姓利。我教你幾手本領,你先將不平道人打
倒。」她頓了一頓,微笑道:「只將他打倒,令他不得害人,卻不是傷他性命,那並非殺
生,不算破戒。」虛竹道:「為了救人而打倒兇徒,那自然是應該的。不過不平道人和烏老
大武功甚高,我怎打得倒他們?你本事雖好,這片刻之間,我也學不會。」那女童道:「蠢
才,蠢才!無崖子是蘇星河和丁春秋二人的師父。蘇丁二人武功如何,你親眼見過的,徒弟
已然如此,師父可想而知。他將七十多年來勤修苦練的功力全都傳了給你,不平道人、烏老
大之輩,如何能與你相比?你只是蠢得厲害、不會運用而已。你將那只布袋拿來,右手這樣
拿住了,張開袋口,真氣運到左臂,左手在敵人後腰上一拍……」虛竹依法照學,手勢甚是
容易,卻不知這幾下手法,如何能打得倒這些武林高手。
    那女童道:「跟著下去,左手食指便點敵人這個部位。不對,不對,須得如此運氣,所
點的部位也不能有絲毫偏差。所謂失之毫釐,謬以千里,臨敵之際,務須鎮靜從事,若有半
分參差,不但打不倒敵人,自己的性命反而交在對方手中了。」虛竹依著她的指點,用心記
憶。這幾下手法一氣呵成,雖只五六個招式,但每個招式之中,身法、步法、掌法、招法,
均有十分奇特之處,雙足如何站,上身如何斜,實是繁複之極。虛竹練了半天,仍沒練得合
式。他悟性不高,記性卻是極好,那女童所教的法門,他每一句都記得,但要一口氣將所有
招式全都演得無誤,卻萬萬不能。
    那女童接連糾正了幾遍,罵道:「蠢才,無崖子選了你來做武功傳人,當真是瞎了眼睛
啦。他要你去跟那賤婢學武,倘若你是個俊俏標緻的少年,那也罷了,偏偏又是個相貌醜陋
的小和尚,真不知無崖子是怎麼挑的。」
    虛竹說道:「無崖子老先生也曾說過的,他一心要找個風流俊雅的少年來做傳人,只可
惜……這逍遙派的規矩古怪得緊,現下……現下逍遙派的掌門人是你當去了……」下面一句
話沒說下去,心中是說:「你這老鬼附身的小姑娘,卻也不見得有什麼美貌。」說話之間,
虛竹又練兩遍,第一遍左掌出手太快,第二遍手指卻點歪了方位。他性子卻很堅毅,正待再
練,忽聽得腳步聲響,不平道人如飛般奔上坡來,笑道:「小和尚,你逃得很快啊!」雙足
一點,便撲將過來。
    虛竹眼見他來勢兇猛,轉身欲逃。那女童喝道:「依法施為,不得有誤。」虛竹不及細
想,張開市袋的大口,真氣運上左臂,揮掌向不平道人拍去。
    不平道人罵道:「小和尚,居然還敢向你道爺動手?」舉掌一迎。虛竹不等雙掌相交,
出腳便勾。說也奇怪,這一腳居然勾中,不平道人向前一個踉蹌,虛竹左手圈轉,運氣向他
後腰拍落。這一下可更加奇了,這個將三十六洞洞主、七十二島島主渾沒放在眼裡的不平道
人,竟然挨不起這一掌,身形一晃,便向袋中鑽了進去。虛竹大喜,跟著食指徑點他「意捨
穴」。這「意捨穴」在背心中脊兩側,脾俞之旁,虛竹不會點穴功夫,匆忙中出指略歪,卻
點中了「意捨穴」之上的「陽綱穴」。不平道人大叫一聲,從布袋中鑽了出來,向後幾個倒
翻觔斗,滾下山去。那女童連叫:「可惜,可惜!」又罵虛竹:「蠢才,叫你點意捨穴,便
令他立時動彈不得,誰叫你去點陽綱穴?」虛竹又驚又喜,道:「這法門當真使得,只可惜
小僧太蠢,不過這一下雖然點錯了,卻已將他嚇得不亦樂乎!」眼見烏老大搶了上來,虛竹
提袋上前,說道:「你來試試罷。」烏老大見不平道人一招便即落敗,滾下山坡,心下又是
駭異,又是警惕,提起綠波香露刀斜身側進,一招「雲繞巫山」,向虛竹腰間削來,虛竹急
忙閃避,叫道:「啊喲,不好!這人用刀,我……我可對付不了。你沒教我怎麼對付。這會
兒再教,也來不及了。」那女童叫道:「你過來抱著我,跳到樹頂上去!」這時烏老大已連
砍了三刀,幸好他心存忌憚,不敢過份進逼,這三刀都是虛招。但虛竹抱頭鼠竄,情勢已萬
分危急,聽得那女童這般叫喚,心中一喜:「上樹逃命,這一法門我倒是學過的。」正待奔
過去抱那女童,烏老大已刀進連環,迅捷如風,向他要害砍來。虛竹叫道:「不得了!」提
氣一躍,身子筆直上升,猶如飛騰一般,輕輕落在一株大松樹頂上。
    這松樹高近三丈,虛竹說上便上,倒令烏老大吃了一驚。他武功精強,輕功卻是平平,
這麼高的松樹萬萬爬不上去,但他著眼所在,本不在虛竹而在女童,喝道:「死和尚,你便
在樹頂上呆一輩子,永遠別下來罷!」說著拔足奔向那女童,伸手抓住她後頸。他還是要將
這女童擒將下去,要大夥人人砍她一刀,飲她人血,歃血為盟,使得誰也不能再起異心。虛
竹見那女童又被擒住,心中大急,尋思:「她叫我抱她上樹,我卻自己逃到樹頂,這輕身功
夫是她傳授我的,這不是忘恩負義之至嗎?」一躍便從樹頂縱下。他手中拿著布袋,躍下時
袋口恰好朝下,順手一罩,將烏老大的腦袋套在袋中,左手食指便向他背心上點去,這一指
仍沒能點中他「意捨穴」,卻偏下寸許,戳到了他的「胃倉穴」上。烏老大只聽得頭頂生
風,跟著便目不見物,大驚之下,揮刀砍出,卻砍了個空,其時正好虛竹伸指點中了他胃倉
穴。烏老大並不因此而軟癱,雙臂一麻,噹的一聲,綠波香露刀落地,左手也即放鬆了那女
童後頸。他急於要擺脫罩在頭上的布袋,忙翻身著地急滾。虛竹抱起那女童,又躍上樹頂,
連說:「好險,好險!」那女童臉色蒼白,罵道:「不成器的東西,我老人家教了你功夫,
卻兩次都攪錯了。」虛竹好生慚愧,說道:「是,是!我點錯了他穴道。」那女童道:「你
瞧,他們又來了。」虛竹向下望去,只見不平道人和烏老大已回上坡來,另外還有三人,遠
遠的指指點點,卻不敢逼近。忽見一個矮胖子大叫一聲,急奔搶上,奔到離松樹數丈外便著
地滾倒,只見他身上有一叢光圈罩住,原來是舞動兩柄短斧,護著身子,搶到樹下,跟著錚
錚兩聲,雙斧砍向樹根。此人力猛斧利,看來最多砍得十幾下,這棵大松樹便給他砍倒了。
虛竹大急,叫道:「那怎麼是好?」那女童冷冷的道:「你師父指點了你門路,叫你去求那
圖中的賤婢傳授武功。你去求她啊!這賤婢教了你,你便可下去打倒這五隻豬狗了。」虛竹
急道:「唉,唉!」心想:「在這當口,你還有心思去跟這圖中女子爭強鬥勝。」錚錚兩
響,矮胖子雙斧又在松樹上砍了兩下,樹幹不住晃動,松針如雨而落。
    那女童道:「你將丹田中的真氣,先運到肩頭巨骨穴,再送到手肘天井穴,然後送到手
腕陽池穴,在陽豁、陽谷、陽池三穴中連轉三轉,然後運到無名指關衝穴。」一面說,一面
伸指摸向虛竹身上穴道。她知虛竹連身上的穴道部位也分不清楚,單提經穴之名,定然令他
茫然無措,非親手指點不可。虛竹自得無崖子傳功後,真氣在體內遊走,要到何處便何處,
略無窒滯,聽那女童這般說,便依言運氣,只聽得錚錚兩聲,松樹又晃了一晃,說道:「運
好了!」那女童道:「你摘下一枚松球,對準那矮胖子的腦袋也好,心口也好,以無名指運
真力彈出去!」虛竹道:「是!」摘下一枚松球,扣在無名指上。女童叫道:「彈下去!」
虛竹右手大拇指一鬆,無名指上的松球便彈了下去。只聽得呼的一聲響,松球激射而出,勢
道威猛無儔,只是他從來沒有學過暗器功夫,手上全無準頭,松球拍的一聲,鑽入土中,沒
得無形無蹤,離那矮子少說也有三尺之遙,力道雖強,卻全無實效。那矮子嚇了一跳,但只
怔得一怔,又掄斧向松樹砍去。
    那女童道:「蠢和尚,再彈一下試試!」虛竹心中好生慚愧,依言又運真氣彈出一枚松
球。他刻意求中,手腕發抖,結果離那矮子的身子更在五尺之外。
    那女童搖頭歎息,說道:「此處距左首那株松樹太遠,你抱了我後跳不過去,眼前情勢
危急,你自己逃生去罷。」虛竹道:「你說哪裡話來?我豈是貪生負義之輩?不管怎樣,我
總要盡心盡力救你。當真不成,我陪你一起死便了。」那女童道:「蠢和尚,我跟你非親非
故,何以要陪我送命?哼哼,他們想殺我二人,只怕沒那麼容易。你摘下十二枚松球,每隻
手握六枚,然後這麼運氣。」說著便教了他運氣之法。虛竹心中記住了,還沒依法施行,那
松樹已劇烈晃動,跟著喀喇喇一聲大響,便倒將下來。不平道人、烏老大、那矮子以及其餘
二人歡呼大叫,一齊搶來。
    那女童喝道:「把松球擲出去!」其時虛竹掌中真氣奔騰,雙手一揚,十二枚松球同時
擲出,拍拍拍拍幾響,四個人翻身摔倒。那矮子卻沒給松球擲中,大叫:「我的媽啊!」拋
下雙斧,滾下山坡去了。五人之中那矮子武功要算最低,但虛竹這十二枚松球射出時迅捷無
比,聲到球至,其餘那四人絕無餘暇閃避。虛竹擲出松球之後,生怕摔壞了那女童,抱住她
腰輕輕落地,只見雪地上片片殷紅,四人身上汩汩流出鮮血,不由得呆了。那女童一聲歡
呼,從他懷中掙下地來,撲到不平道人身上,將嘴巴湊上他額頭傷口,狂吸鮮血。虛竹大
驚,叫道:「你幹什麼?」抓住她後心,一把提起。那女童道:「你已打死他了,我吸他的
血治病,有什麼不可以?」
    虛竹見她嘴旁都是血液,說話時張口獰笑,不禁心中害怕,緩緩將她身子放下,顫聲
道:「我……我已打死了他?」那女童道:「難道還有假的?」說著俯身又去吸血。虛竹見
不平道人額角上有個雞蛋般大的洞孔,心下一凜:「啊喲!我將松球打進了他腦袋!這松球
又輕又軟,怎打得破他腦殼?」再看其餘三人時,一人心口中了兩枚松球,一人喉頭和鼻樑
各中一枚,都已氣絕,只烏老大肚皮上中了一枚,不住喘氣呻吟,尚未斃命。虛竹走到他身
前,拜將下去,說道:「烏先生,小僧失手傷了你,實非故意,但罪孽深重,當真對你不
起。」烏老大喘氣罵道:「臭和尚,開……開什麼玩笑?快……快……一刀將我殺了。你奶
奶的!」虛竹道:「小僧豈敢和前輩開玩笑?不過,不過……」突然間想起自己一出手便連
殺三人,看來這烏老大也是性命難保,自是犯了佛門不得殺生的第一大戒,心中驚懼交集,
渾身發抖,淚水滾滾而下。
    那女童吸飽鮮血,慢慢挺直身子,只見虛竹手忙腳亂的正在替烏老大裹傷。烏老大動彈
不得,卻不住口的惡毒咒罵。虛竹只是道歉:「不錯,不錯,確是小僧不好,真是一萬個對
不起。不過你罵我的父母,我是個無父無母的孤兒,也不知我父母是誰,因此你罵了也是無
用。我不知我父母是誰,自然也不知我奶奶是誰,不知我十八代祖宗是誰了。烏先生,你肚
皮上一定很痛,當然脾氣不好,我決不怪你。我隨手一擲,萬萬料想不到這幾枚松球竟如此
霸道厲害。唉!這些松球當真邪門,想必是另外一種品類,與尋常松球大大不同。」烏老大
罵道:「操你奶奶雄,這松球有什麼與眾不同?你這死後上刀山,下油鍋,進十八層阿鼻地
獄的臭賊禿,你……你……咳咳,內功高強,打死了我,烏老大藝不如人,死而無怨,卻又
來說……咳咳……什麼消遣人的風涼話?說什麼這松球霸道邪門?你練成了『北冥神功』,
也用不著這麼強……強……凶……凶霸道……」一口氣接不上來,不住大咳。虛竹奇道:
「什麼北……北……」
    那女童笑道:「今日當真便宜了小和尚,姥姥這『北冥神功』本是不傳之秘,可是你心
懷至誠,確是甘願為姥姥捨命,已符合我傳功的規矩,何況危急之中,姥姥有求於你,非要
你出手不可。烏老大,你眼力倒真不錯啊,居然叫得出小和尚這手功夫的名稱。」烏老大睜
大了眼睛,驚奇難言,過了半晌,才道:「你……你是誰?你本來是啞巴,怎麼會說話
了?」
    那女童冷笑道:「憑你也配問我是誰?」從懷中取出一個瓷瓶,倒出兩枚黃色藥丸,交
給虛竹道:「你給他服下。」虛竹應道:「是!」心想這是傷藥當然最好,就算是毒藥,反
正烏老大已然性命難保,早些死了,也免卻許多痛苦,當下便送到烏老大口邊。烏老大突然
聞到一股極強烈的辛辣之氣,不禁打了幾個噴嚏,又驚又喜,道:「這……這是九轉……九
轉熊蛇丸?」那女童點頭道:「不錯,你見聞淵博,算得是三十六洞中的傑出之士。這九轉
熊蛇丸專治金創外傷,還魂續命,靈驗無比。」烏老大道:「你如何要救我性命?」他生怕
失了良機,不等那女童回答,便將兩顆藥丸吞入了肚中。那女童道:「一來你幫了我一個大
忙,須得給你點好處,二來日後還有用得著你之處。」烏老大更加不懂了,說道:「我幫過
你什麼忙?姓烏的一心想要取你性命,對你從來沒安過好心。」
    那女童冷笑道:「你倒光明磊落,也還不失是條漢子……」抬頭看了看天,見太陽已升
到頭頂,向虛竹道:「小和尚,我要練功夫,你在旁給我護法。倘若有人前來打擾,你便運
起我授你的『北冥神功』,抓起泥沙也好,石塊也好,打將出去便是。」
    虛竹搖頭道:「倘若再打死人,那怎麼辦?我……我可不幹。」那女童走到坡邊,向下
望一望,道:「這會兒沒有人來,你不幹便不干罷。」當即盤膝坐下,右手食指指天,左手
食指指地,口中嘿的一聲,鼻孔中噴出了兩條淡淡白氣。烏老大驚道:「這……這是「八荒
六合唯我獨尊功」……」虛竹道:「烏先生,你服了藥丸,傷勢好些了麼?」烏老大罵道:
「臭賊禿,王八蛋和尚,我的傷好不好,跟你有什麼相干?要你這妖僧來假惺惺的討好。」
但覺腹上傷處疼痛略減,又素知九轉熊蛇丸乃天山縹緲峰靈鷲宮的金創靈藥,實有起死回生
之功,說不定自己這條性命竟能撿得回來,只是見這女童居然能練這功夫,心中驚疑萬狀,
他曾聽人說過,這『八荒六合唯我獨尊功』是靈鷲宮至高無上的武功,須以最上乘的內功為
根基,方能修練,這女童雖然出自靈鷲宮,但不過九歲、十歲年紀,如何攀得到這等境界?
難道自己所知有誤,她練的是另外一門功夫?
    但見那女童鼻中吐出來的白氣纏住她腦袋周圍,繚繞不散,漸漸愈來愈濃,成為一團白
霧,將她面目都遮沒了,跟著只聽得她全身骨節格格作響,猶如爆豆。虛竹和烏老大面面相
覷,不明所以。烏老大一知半解,這「八荒六合唯我獨尊功」他得自傳聞,不知到底如何。
過了良久,爆豆聲漸輕漸稀,跟著那團白霧也漸漸淡了,見那女童鼻孔中不斷吸入白霧,待
得白霧吸盡,那女童睜開雙眼,緩緩站起。虛竹和烏老大同時揉了揉眼睛,似乎有些眼花,
只覺那女童臉上神情頗有異樣,但到底有何不同,卻也說不上來。那女童瞅著烏老大,說
道:「你果然淵博得很啊,連我這『八荒六合唯我獨尊功』也知道了。」烏老大道:
「你……你是什麼人?是童姥的弟子嗎?」那女童道:「哼!你膽子確是不小。」不答他的
問話,向虛竹道:「你左手抱著我,右手抓住烏老大後腰,以我教你的法子運氣,躍到樹
上,再向峰頂爬高幾百丈。」虛竹道:「只怕小僧沒這等功力。」當下依言將那女童抱起,
右手在烏老大後腰一抓,提起時十分費力,哪裡還能躍高上樹?那女童罵道:「幹麼不運真
氣?」
    虛竹歉然笑道:「是,是!我一時手忙腳亂,竟爾忘了。」一運真氣,說也奇怪,烏老
大的身子登時輕了,那女童竟是直如無物,一縱便上了高樹,跟著又以女童所授之法一步跨
出,從這株樹跨到丈許外的另一株樹上,便似在平地跨步一般。他這一步本已跨到那樹的樹
梢,只是太過輕易,反而嚇了一跳,一驚之下,真氣回入丹田,腳下一重,立時摔了下來,
總算沒脫手摔下那女童和烏老大。他著地之後,立即重行躍起,生怕那女童責罵,一言不發
的向峰上疾奔。初時他真氣提運不熟,腳下時有窒滯,後來體內真氣流轉,竟如平常呼吸一
般順暢,不須存想,自然而然的周遊全身。他越奔越快,上山幾乎如同下山,有點收足不
住。那女童道:「你初練北冥真氣,不能使用太過,若要保住性命,可以收腳了。」虛竹
道:「是!」又向上衝了數丈,這才緩住勢頭,躍下樹來。烏老大又是驚奇,又是佩服,又
有幾分艷羨,向那女童道:「這……這北冥真氣,是你今天才教他的,居然已如此厲害。縹
緲峰靈鷲宮的武功,當真深如大海。你小小一個孩童,已……已經……咳咳……這麼了不
起。」
    那女童遊目四顧,望出去密密麻麻的都是樹木,冷笑道:「三天之內,你這些狐群狗黨
們未必能找到這裡罷?」烏老大慘然道:「我們已然一敗塗地,這……這小和尚身負北冥真
氣神功,全力護你,大夥兒便算找到你,卻也已奈何你不得了。」那女童冷笑一聲,不再言
語,倚在一株大樹的樹幹上,便即閉目睡去。虛竹這一陣奔跑之後,腹中更加餓了,瞧瞧那
女童,又瞧瞧烏老大,說道:「我要去找東西吃,只不過你這人存心不良,只怕要加害我的
小朋友,我有點放心不下,還是隨身帶了你走為是。」說著伸手抓起他後腰。
    那女童睜開眼來,說道:「蠢才,我教過你點穴的法子。難道這會兒人家躺著不動,你
仍然點不中麼?」虛竹道:「就怕我點得不對,他仍能動彈。」那女童道:「他的生死符在
我手中,他焉敢妄動?」一聽到「生死符」三字,烏老大「啊」的一聲驚呼,顫聲道:
「你……你……你……」那女童道:「你剛才服了我幾粒藥丸?」烏老大道:「兩粒!」那
女童道:「靈鷲宮九轉熊蛇丸神效無比,何必要用兩粒?再說,你這等豬狗不如的畜生,也
配服我兩粒靈丹麼?」烏老大額頭冷汗直冒,顫聲道:「另……另外一粒是……是……」那
女童道:「你天池穴上如何?」烏老大雙手發抖,急速解開衣衫,只見胸口左乳旁「天池
穴」上現出一點殷紅如血的朱斑。他大叫一聲「啊喲!」險些暈去,道:「你……你……到
底是誰?怎……怎……怎知道我生死符的所在?你是給我服下『斷筋腐骨丸』了?」那女童
微微一笑,道:「我還有事差遣於你,不致立時便催動藥性,你也不用如此驚慌。」烏老大
雙目凸出,全身簌簌發抖,口中「啊啊」幾聲,再也說不出話來。
    虛竹曾多次看到烏老大露出驚懼的神色,但駭怖之甚,從未有這般厲害,隨口道:「斷
筋腐骨丸是什麼東西?是一種毒藥麼?」烏老大臉上肌肉牽搐,又「啊啊」了幾聲,突然之
間,指著虛竹罵道:「臭賊禿,瘟和尚,你十八代祖宗男的都是烏龜,女的都是娼妓,你日
後絕子絕孫,生下兒子沒屁股,生下女兒來三條胳臂四條腿……」越罵越奇,口沫橫飛,當
真憤怒已極,罵到後來牽動傷口,太過疼痛,這才住口。虛竹歎道:「我是和尚,自然絕子
絕孫,既然絕子絕孫了,有什麼沒屁股沒胳臂的?」烏老大罵道:「你這瘟賊禿想太太平平
的絕子絕孫麼?卻又沒這麼容易。你將來生十八個兒子、十八個女兒,個個服了斷筋腐骨
丸,在你面前哀號九十九天,死不成,活不得。最後你自己也服了斷筋腐骨丸,叫你自己也
嘗嘗這個滋味。」虛竹吃了一驚,問道:「這斷筋腐骨丸,竟這般厲害陰毒麼?」烏老大
道:「你全身的軟筋先都斷了,那時你嘴巴不會張、舌頭也不能動,然後……然後……」他
想到自己已服了這天下第一陰損毒藥,再也說不下去,滿心冰涼,登時便想一頭在松樹上撞
死。
    那女童微笑道:「你只須乖乖的聽話,我不加催動,這藥丸的毒性便十年也不會發作,
你又何必怕得如此厲害?小和尚,你點了他的穴道,免得他發起瘋來,撞樹自盡。」
    虛竹點頭道:「不錯!」走到烏老大背後,伸左手摸到他背心上的「意捨穴」,仔細探
索,確實驗明不錯了,這才一指點出。烏老大悶哼一聲,立時暈倒。此時虛竹對體內「北冥
真氣」的運使已摸到初步門徑,這一指其實不必再認穴而點,不論戳在對方身上什麼部位,
都能使人身受重傷。虛竹見他暈倒,立時又手忙腳亂的捏他人中,按摩胸口,才將他救醒,
烏老大虛弱已極,只是輕輕喘氣,哪裡還有半分罵人的力氣?虛竹見他醒轉,這才出去尋
食。樹林中麋鹿、羚羊、竹雞、山兔之類倒著實不少,他卻哪肯殺生?尋了多時,找不到可
食的物事,只得躍上松樹,採摘松球,剝了松子出來果腹。松子清香甘美,味道著實不錯,
只是一粒粒太也細小,一口氣吃了二三百粒,仍是不飽。他腹饑稍解,剝出來的松子便不再
吃,裝了滿滿兩衣袋,拿去給那女童和烏老大吃。那女童道:「這可生受你了。只是這三個
月中我吃不得素。你去解開烏老大的穴道。」當下傳了解穴之法。虛竹道:「是啊,烏老大
也必餓得狠了。」依照那女童所授,解開烏老大的穴道,抓了一把松子給他,道:「烏先
生,你吃些松子。」烏老大狠狠瞪了他一眼,拿起松子便吃,吃幾粒,罵一句:「死賊
禿!」再吃幾粒,又罵一聲:「瘟和尚!」虛竹也不著惱,心想:「我將他傷得死去活來,
也難怪他生氣。」那女童道:「吃了松子便睡,不許再作聲了。」烏老大道:「是!」眼光
始終不敢向她瞧去,迅速吃了松子,倒頭就睡。
    虛竹走到一株大樹之畔,坐在樹根上倚樹休息,心想:「可別跟那老女鬼坐得太近。」
連日疲累,不多時便即沉沉睡去。
    次晨醒來,但見天色陰沉,烏雲低垂。那女童道:「烏老大,你去捉一隻梅花鹿或是羚
羊什麼來,限巳時之前捉到,須是活的。」烏老大道:「是!」掙扎著站起,撿了一根枯枝
當作枴杖,撐在地下,搖搖晃晃的走去。虛竹本想扶他一把,但想到他是去捕獵殺生,連
念:「阿彌陀佛,阿彌陀佛!」又道:「鹿兒、羊兒、兔子、山雞,一切眾生,速速遠避,
別給烏老大捉到了。」那女童扁嘴冷笑,也不理他。
    豈知虛竹唸經只管念,烏老大重傷之下,不知出了些什麼法道,居然巳時未到,便拖著
一頭小小的梅花鹿回來。虛竹又不住口的念起佛來。烏老大道:「小和尚,快生火,咱們烤
鹿肉吃。」虛竹道:「罪過,罪過!小僧決計不助你行此罪孽之事。」烏老大一翻手,從靴
筒裡拔出一柄精光閃閃的匕首,便要殺鹿。那女童道:「且慢動手。」烏老大道:「是!」
放下了匕首。虛竹大喜,說道:「是啊!是啊!小姑娘,你心地仁慈,將來必有好報。」那
女童冷笑一聲,不去理他,自管閉目養神。那小鹿不住咩咩而叫,虛竹几次想衝過去放了
它,卻總是不敢。眼見樹枝的影子愈來愈短,其時天氣陰沉,樹影也是極淡,幾難辨別。那
女童道:「是午時了。」抱起小鹿,扳高鹿頭,一張口便咬在小鹿咽喉上。小鹿痛得大叫,
不住掙扎,那女童牢牢咬緊,口內咕咕有聲,不斷吮吸鹿血。虛竹大驚,叫道:「你……
你……這也太殘忍了。」那女童哪加理會,只是用力吸血。小鹿越動越微,終於一陣痙攣,
便即死去。那女童喝飽了鹿血,肚子高高鼓起,這才拋下死鹿,盤膝而坐,一手指天,一手
指地,又練起那「八荒六合唯我獨尊功」來,鼻中噴出白煙,繚繞在腦袋四周。過了良久,
那女童收煙起立,說道:「烏老大,你去烤鹿肉罷。」虛竹心下嫌惡,說道:「小姑娘,眼
下烏老大聽你號令,盡心服侍於你,再也不敢出手加害。小僧這就別過了。」那女童道:
「我不許你走。」虛竹道:「小僧急於去尋找眾位師叔伯,倘若尋不著,便須回少林寺覆命
請示,不能再耽誤時日了。」那女童冷冷的道:「你不聽我話,要自行離去,是不是?」虛
竹道:「小僧已想了個法子,我在僧袍中塞滿枯草樹葉,打個大包袱,負之而逃,故意讓山
下眾人瞧見,他們只道包袱中是你,一定向我追來。小僧將他們遠遠引開,你和烏老大便可
乘機下山,回到你的縹緲峰去啦。」那女童道:「這法子倒是不錯,多虧你還替我設想。可
是我偏不想逃走!」虛竹道:「那也好!你在這裡躲著,這大雪山上林深雪厚,他們找你不
到,最多十天八天,也必散去了。」
    那女童道:「再過十天八天,我已回復到十八九歲時的功力,哪裡還容他們走路?」虛
竹奇道:「什麼?」那女童道:「你仔細瞧瞧,我現在的模樣,跟兩天前有什麼不同?」虛
竹凝神瞧去,見她神色間似乎大了幾歲,是個十一二歲的女童,不再像是八九歲,喃喃道:
「你……你……好像在這兩天之中,大了兩三歲。只是……身子卻沒長大。」
    那女童甚喜,道:「嘿嘿,你眼力不錯,居然瞧得出我大了兩三歲。蠢和尚,天山童姥
身材永如女童,自然是並不長大的。」虛竹和烏老大都大吃一驚,齊聲道:「天山童姥,你
是天山童姥?」
    那女童傲然道:「你們當我是誰?你姥姥身如女童,難道你們眼睛瞎了,瞧不出來?」
    烏老大睜大了眼向她凝視半晌,嘴角不住牽動,想要說話,始終說不出來,過了良久,
突然撲倒在雪地之中,嗚咽道:「我……我早該知道了,我真是天下第一號大蠢材。我……
我只道你是靈鷲宮中一個個丫頭、小女孩,哪知道……你……你竟便是天山童姥!」那女童
向虛竹道:「你以為我是什麼人?」虛竹道:「我以為你是個借屍還魂的老女鬼!」那女童
臉色一沉,喝道:「胡說八道!什麼借屍還魂的老女鬼?」虛竹道:「你模樣是個女娃娃,
心智聲音卻是老年婆婆,你又自稱姥姥,若不是老女人的生魂附在女孩子身上,怎麼如
此?」那女童嘿嘿一笑,說道:「小和尚異想天開。」她轉頭向烏老大道:「當日我落在你
手中,你沒取我性命,現下好生後悔,是不是?」
    烏老大翻身坐起,說道:「不錯!我以前曾上過三次縹緲峰,聽過你的說話,只是給蒙
住了眼睛,沒見到你的形貌。烏老大當真是有眼無珠,還當你……還當你是個啞巴女童。」
那女童道:「不但你聽見過我說話,三十六洞、七十二島的妖魔鬼怪之中,聽過我說話的人
著實不少。你姥姥給你們擒住了,若不裝作啞巴,說不定便給你們聽出了口音。」烏老大連
聲歎氣,問道:「你武功通神,殺人不用第二招,又怎麼給我手到擒來,毫不抗拒?」
    那女童哈哈大笑,說道:「我曾說多謝你出手相助,那便是了。那日我正有強仇到來,
姥姥身子不適,難以抗禦,恰好你來用布袋負我下峰,讓姥姥躲過了一劫。這不是要多謝你
麼?」說到這裡,突然目露凶光,厲聲道:「可是你擒住我之後,說我假扮啞巴,以種種無
禮手段對付姥姥,實是罪大惡極,若非如此,我原可饒了你的性命。」
    烏老大躍起身來,雙膝跪倒,說道:「姥姥,常言道不知者不罪,烏老大那時倘若知道
你老人家便是我一心敬畏的童姥,烏某便是膽大包天,也決不敢有半分得罪你啊。」那女童
冷笑道:「畏則有之,敬卻未必。你邀集三十六洞、七十二島的一眾妖魔,決心叛我,卻又
怎麼說?」烏老大不住磕頭,額頭撞在山石之上,只磕得十幾下,額上已鮮血淋漓。虛竹心
想:「這小姑娘原來竟是天山童姥。童姥,童姥,我本來只道她是姓童,哪知這『童』字是
孩童之童,並非姓童之童。此人武功深淵,詭計多端,人人畏之如虎,這幾天來我出力助
她,她心中定在笑我不自量力。嘿嘿,虛竹啊虛竹,你真是個蠢笨之極的和尚!」眼見烏老
大磕頭不已,他一言不發,轉身便行。天山童姥喝道:「你到哪裡去?給我站住!」虛竹回
身合十,說道:「三日來小僧做了無數傻事,告辭了!」童姥道:「什麼傻事?」虛竹道:
「女施主武功神妙,威震天下,小僧有眼不識泰山,反來援手救人。女施主當面不加嘲笑,
小僧甚感盛情,只是自己越想越慚愧,當真是無地自容。」童姥走到虛竹身邊,回頭向烏老
大道:「我有話跟小和尚說,你走開些。」烏老大道:「是,是!」站起身來,一蹺一拐的
向東北方走去,隱身在一叢松樹之後。
    童姥向虛竹道:「小和尚,這三日來你確是救了我性命,並非做什麼傻事。天山童姥生
平不向人道謝,但你救我性命,姥姥日後更有補報。」虛竹搖手道:「你這麼高強的武功,
何須我相救?你明明是取笑於我。」童姥沉臉道:「我說是你救了我性命,便是你救了我性
命,姥姥生平說話,決不喜人反駁。姥姥所練的內功,確是叫做『八荒六合唯我獨尊功』。
這功夫威力奇大,卻有一個大大的不利之處,每三十年,我便要返老還童一次。」虛竹道:
「返老還童?那……那不是很好麼?」童姥歎道:「你這小和尚忠厚老實,於我有救命之
恩,更與我逍遙派淵源極深,說給你聽了,也不打緊。我自六歲起練這功夫,三十六歲返老
還童,花了三十天時光。六十六歲返老還童,那一次用了六十天。今年九十六歲,再次返老
還童,便得有九十天時光,方能回復功力。」虛竹睜大了眼睛,奇道:「什麼?你……你今
年已經九十六歲了?」童姥道:「我是你師父無崖子的師姊,無崖子倘若不死,今年九十三
歲,我比他大了三歲,難道不是九十六歲?」虛竹睜大了眼,細看她身形臉色,哪有半點像
個九十六歲的老太婆?童姥道:「這『八荒六合唯我獨尊功』,原是一門神奇無比的內家功
力。只是我練得太早了些,六歲時開始修習,數年後這內功的威力便顯了出來,可是我的身
子從此不能長大,永遠是八九歲的模樣了。」
    虛竹點頭道:「原來如此。」他確也聽師父說過,世上有些人軀體巨大無比,七八歲時
便已高於成人,有些人卻是侏儒,到老也不滿三尺,師父說那是天生三焦失調之故,倘若及
早修習上乘內功,亦有治癒之望,說道:「你這門內功,練的是手少陽三焦經脈嗎?」
    童姥一怔,點頭道:「不錯,少林派一個小小和尚,居然也有此見識。武林中說少林派
是天下武學之首,果然也有些道理。」虛竹道:「小僧曾聽師父說過一些『手少陽三焦經』
的道理,所知膚淺之極,那只是胡亂猜測罷了。」又問:「你今年返老還童,那便如何?」
童姥說道:「返老還童之後,功力全失。修練一日後回復到七歲時的功力,第二日回復到八
歲之時,第三日回復到九歲,每一日便是一年。每日午時須得吸飲生血,方能練功。我生平
有個大對頭,深知我功夫的底細,算到我返老還童的日子,必定會乘機前來加害。姥姥可不
能示弱,下縹緲峰去躲避,於是吩咐了手下的僕婦侍女們種種抵禦之策,姥姥自管自修練。
不料我那對頭還沒到,烏老大他們卻闖上峰來。我那些手下正全神貫注的防備我那大對頭,
否則的話,憑著安洞主、烏老大這點三腳貓功夫,豈能大模大樣的上得縹緲峰來?那時我正
修練到第三日,給烏老大一把抓住。我身上不過有了九歲女童的功力,如何能夠抗拒?只好
裝聾作啞,給他裝在布袋中帶了下山。此後這些時日之中,我喝不到生血,始終是個九歲孩
童。這返老還童,便如蛇兒脫殼一般,脫一次殼,長大一次,但如脫到一半給人捉住了,實
有莫大的凶險。倘若再耽擱得一二日,我仍喝不到生血,無法練功,真氣在體內脹裂出來,
那是非一命嗚呼不可了。我說你救了我性命,那是半點也不錯的。」
    虛竹道:「眼下你回復到了十一歲時的功力,要回到九十六歲,豈不是尚須八十五天?
還得殺死八十五頭梅花鹿或是羚羊、兔子?」童姥微微一笑,說道:「小和尚能舉一反三,
可聰明起來了。在這八十五天之中,步步艱危,我功力未曾全復,不平道人、烏老大這些幺
麼小丑,自是容易打發,但若我的大對頭得到訊息,趕來和我為難,姥姥獨力難支,非得由
你護法不可。」虛竹道:「小僧武功低微之極,前輩都應付不來的強敵,小僧自然更加無能
為力。以小僧之見,前輩還是遠而避之,等到八十五天之後,功力全復,就不怕敵人了。」
童姥道:「你武功雖低,但無崖子的內力修為已全部注入你體內,只要懂得運用之法,也大
可和我的對頭周旋一番。這樣罷,咱們來做一樁生意,我將精微奧妙的武功傳你,你便以此
武功替我護法禦敵,這叫做兩蒙其利。」也不待虛竹答應,便道:「你好比是個大財主的子
弟,祖宗傳下來萬貫家財,底子豐厚之極,不用再去積貯財貨,只要學會花錢的法門就是
了。花錢容易聚財難,你練一個月便有小成,練到兩個月後,勉強可以和我的大對頭較量
了。你先記住這口訣,第一句話是『法天順自然』……」虛竹連連搖手,說道:「前輩,小
僧是少林弟子,前輩的功夫雖然神妙無比,小僧卻是萬萬不能學的,得罪莫怪。」童姥怒
道:「你的少林派功夫,早就給無崖子化清光了,還說什麼少林弟子?」虛竹道:「小僧只
好回到少林寺去,從頭練起。」童姥怒道:「你嫌我旁門左道,不屑學我的功夫,是不
是?」虛竹道:「釋家弟子,以慈悲為懷,普渡眾生為志,講究的是離貪去欲,明心見性。
這武功嘛,練到極高明時,固然有助禪定,但佛家八萬四千法門,也不一定非要從武學入手
不可。我師父說,練武要是太過專心,成了法執,有礙解脫,那也是不對的。」童姥見他垂
眉低目,儼然有點小小高僧的氣象,心想這小和尚迂腐得緊,卻如何對付才好?一轉念間,
計上心來,叫道:「烏老大,去捉兩頭梅花鹿來,立時給我宰了!」烏老大避在遠處,童姥
其時功力不足,聲音不能及遠,叫了三聲,烏老大才聽到答應。
    虛竹驚道:「為什麼又要宰殺梅花鹿?你今天不是已喝過生血了麼?」童姥笑道:「是
你逼我宰的,何必又來多問?」虛竹更是奇怪,道:「我……怎麼會逼你殺生?」童姥道:
「你不肯助我抵禦強敵,我非給人家折磨至死不可。你想我心中煩惱不煩惱?」虛竹點頭
道:「那也說得是,『怨憎會』是人生七苦之一,姥姥要求解脫,須得去嗔去癡。」童姥
道:「嘿嘿,你來點化我嗎?這時候可來不及了。我這口怨氣無處可出,我只好宰羊殺鹿,
多殺畜生來出氣。」虛竹合十道:「阿彌陀佛!罪過,罪過!前輩,這些鹿兒羊兒,實是可
憐得緊,你饒了它們的性命罷!」童姥冷笑道:「我自己的性命轉眼也要不保,又有誰來可
憐我?」她提高聲音,叫道:「烏老大,快去捉梅花鹿來。」烏老大遠遠答應。虛竹彷徨無
計,倘若即刻離去,不知將有多少頭羊鹿無辜傷在童姥手下,便說是給自己殺死的,也不為
過,但若留下來學她武功,卻又老大不願。
    烏老大捕鹿的本事著實高明,不多時便抓住一頭梅花鹿的鹿角,牽了前來。童姥冷冷的
道:「今天鹿血喝過了。你將這頭臭鹿一刀宰了,丟到山澗裡去。」虛竹忙道:「且慢!且
慢!」童姥道:「你如依我囑咐,我可不傷此鹿性命。你若就此離去,我自然每日宰鹿十頭
八頭。多殺少殺,全在你一念之間。大菩薩為了普渡眾生,說道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你
陪伴老婆子幾天,又不是什麼入地獄的苦事,居然忍心令群鹿喪生,怎是佛門子弟的慈悲心
腸?」虛竹心中一凜,說道:「前輩教訓得是,便請放了此鹿,虛竹一憑吩咐便是!」童姥
大喜,向烏老大道:「你將這頭鹿放了!給我滾得遠遠地!」童姥待烏老大走遠,便即傳授
口訣,教虛竹運用體內真氣之法。她與無崖子是同門師姊弟,一脈相傳,武功的路子完全一
般。虛竹依法修習,進展甚速。
    次日童姥再練「八方六合唯我獨尊功」時,咬破鹿頸喝血之後,便在鹿頸傷口上敷以金
創藥,縱之使去,向烏老大道:「這位小師父不喜人家殺生,從今而後,你也不許吃葷,只
可以松子為食,倘若吃了鹿肉、羚羊肉,哼哼,我宰了你給梅花鹿和羚羊報仇。」烏老大口
中答應,心裡直將虛竹十九代、二十代的祖宗也咒了個透,但知童姥此時對虛竹極好,一想
到「斷筋腐骨丸」的慘厲嚴酷,再也不敢對虛竹稍出不遜之言了。如此過了數日,虛竹見童
姥不再傷害羊鹿性命,連烏老大也跟著戒口茹素,心下甚喜,尋思:「人家對我嚴守信約,
我豈可不為她盡心盡力?」每日裡努力修為,絲毫不敢怠懈。但見童姥的容貌日日均有變
化,只五六日間,已自一個十一二歲的女童變為十六七歲的少女了,只是身形如舊,仍然是
十分矮小而已。這日午後,童姥練罷功夫,向虛竹和烏老大道:「咱們在此處停留已久,算
來那些妖魔畜生也該尋到了。小和尚,你背我到這頂峰上去,右手仍是提著烏老大,免得在
雪地中留下了痕跡。」虛竹應道:「是!」伸手去抱童姥時,卻見她容色嬌艷,眼波盈盈,
直是個美貌的大姑娘,一驚縮手,囁嚅道:「小……小僧不敢冒犯。」童姥奇道:「怎麼不
敢冒犯?」虛竹道:「前輩已是一位大姑娘了,不再是小姑娘,男……男女授受不親,出家
人尤其不可。」童姥嘻嘻一笑,玉顏生春,雙頰暈紅,顧盼嫣然,說道:「小和尚胡說八
道,姥姥是九十六歲的老太婆,你背負我一下打什麼緊?」說著便要伏到他背上。虛竹驚
道:「不可,不可!」拔腳便奔。童姥展開輕功,自後追來。
    其時虛竹的「北冥真氣」已練到了三四成火候,童姥卻只回復到她十七歲時的功力,輕
功大大不如,只追得幾步,虛竹便越奔越遠。童姥叫道:「快些回來!」虛竹立定腳步,
道:「我拉著你手,躍到樹頂上去罷!」童姥怒道:「你這人迂腐之極,半點也無圓通之
意,這一生想要學到上乘武功,那是難矣哉,難矣哉!」虛竹一怔,心道:「金剛經有云:
『凡所有相,皆是虛妄。』她是小姑娘也罷,大姑娘也罷,都是虛妄之相。」喃喃說道:
「『如來說人身長大,即非大身,是名大身。』如來說大姑娘,即非大姑娘,是名大姑
娘……」走將回來。
    突然間眼前一花,一個白色人影遮在童姥之前。這人似有似無,若往若還,全身白色衣
衫襯著遍地白雪,朦朦朧朧的瞧不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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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爵 | 2008-3-8 21:57:11

第三十六章 夢裡真 真語真幻
    虛竹吃了一驚,向前搶上兩步。童姥尖聲驚呼,向他奔來。那白衫人低聲道:「師姊,
你在這裡好自在哪!」卻是個女子的聲音,甚是輕柔婉轉。虛竹又走上兩步,見那白衫人身
形苗條婀娜,顯然是個女子,臉上蒙了塊白綢,瞧不見她面容,聽她口稱「師姊」,心想她
們原來是一家人,童姥有幫手到來,或許不會再纏住自己了。但斜眼看童姥時,卻見她臉色
極是奇怪,又是驚恐,又是氣憤,更夾著幾分鄙夷之色。童姥一閃身便到了虛竹身畔,叫
道:「快背我上峰。」虛竹道:「這個……小僧心中這個結,一時還不大解得開……」童姥
大怒,反手拍的一聲,便打了他一個耳光,叫道:「這賊賤人追了來,要不利於我,你沒瞧
見麼?」這時童姥出手著實不輕,虛竹給打了這個耳光,半邊面頰登時腫了起來。那白衫人
道:「師姊,你到老還是這個脾氣,人家不願意的事,你總是要勉強別人,打打罵罵的,有
什麼意思?小妹勸你,還是對人有禮些的好。」
    虛竹心下大生好感:「這人雖是童姥及無崖子老先生的同門,性情卻跟他們大不相同,
甚是溫柔斯文,通情達理。」童姥不住催促虛竹:「快背了我走,離開這賊賤人越遠越好,
姥姥將來不忘你的好處,必有重重酬謝。」
    那白衫人卻氣定神閒的站在一旁,輕風動裾,飄飄若仙。虛竹心想這位姑娘文雅得很,
童姥為什麼對她如此厭惡害怕。只聽白衫人道:「師姊,咱們老姊妹多年不見了,怎麼今日
見面,你非但不歡喜,反而要急急離去?小妹算到這幾天是你返老還童的大喜日子,聽說你
近年來手下收了不少妖魔鬼怪,小妹生怕他們乘機作反,親到縹緲峰靈鷲宮找你,想要助你
一臂之力,抗禦外魔,卻又找你不到。」
    童姥見虛竹不肯負她逃走,無法可施,氣憤憤的道:「你算準了我散氣還功時日,摸上
縹緲峰來,還能安著什麼好心?你卻算不到鬼使神差,竟會有人將我背下峰來。你撲了個
空,好生失望,是不是?李秋水,今日雖然仍給你找上了,你卻已遲了幾日,我當然不是你
敵手,但你想不勞而獲,盜我一生神功,可萬萬不能了。」
    那白衫人道:「師姊說哪裡話來?小妹自和師姊別後,每日裡好生掛念,常常想到靈鷲
宮來瞧瞧師姊。只是自從數十年前姊姊對妹子心生誤會之後,每次相見,姊姊總是不問情由
的怪責。妹子一來怕惹姊姊生氣,二來又怕姊姊出手責打,一直沒敢前來探望。姊姊如說妹
子有什麼不良的念頭,那真是太過多心了。」她說得又恭敬,又親熱。
    虛竹心想童姥乖戾橫蠻,這兩個女子一善一惡,當年結下嫌隙,自然是童姥的不是。
    童姥怒道:「李秋水,事情到了今日,你再來花言巧語的譏刺於我,又有什麼用?你瞧
瞧,這是什麼?」說著左手一伸,將拇指上戴著的寶石指環現了出來。
    那白衫女子李秋水身子顫抖,失聲道:「掌門七寶指環!你……你從哪裡得來的?」童
姥冷笑道:「當然是他給我的。你又何必明知故問?」李秋水微微一怔,道:「哼,他……
他怎會給你?你不是去偷來的,便是搶來的。」
    童姥大聲道:「李秋水,逍遙派掌門人有令,命你跪下,聽由吩咐。」李秋水道:「掌
門人能由你自己封的嗎?多半……多半是你暗害了他,偷得這只七寶指環。」她本來意態閒
雅,但自見了這只寶石戒指,說話的語氣之中便大有急躁之意。童姥厲聲道:「你不奉掌門
人的號令,意欲背叛本門,是不是?」突然間白光一閃,砰的一聲,童姥身子飛起,遠遠的
摔了出去。虛竹吃了一驚,叫道:「怎麼?」跟著又見雪地裡一條殷紅的血線,童姥一根被
削斷了的拇指掉在地下,那枚寶石指環卻已拿在李秋水手中。顯是她快如閃電的削斷了童姥
的拇指,搶了她戒指,再出掌將她身子震飛,至於斷指時使的什麼兵刃,什麼手法,實因出
手太快,虛竹根本無法見到。只聽李秋水道:「師姊,你到底怎生害他,還是跟小妹說了
罷。小妹對你情義深重,決不會過份的令你難堪。」她一拿到寶石指環,語氣立轉,又變得
十分的溫雅斯文。虛竹忍不住道:「李姑娘,你們是同門師姊妹,出手怎能如此厲害?無崖
子老先生決計不是童姥害死的。出家人不打謊話,我不會騙你。」李秋水轉向虛竹,說道:
「不敢請問大師法名如何稱呼?在何處寶剎出家?怎知道我師兄的名字?」虛竹道:「小僧
法名虛竹,是少林寺弟子,無崖子老先生嘛……唉,此事說來話長……」突見李秋水衣袖輕
拂,自己雙膝腿彎登時一麻,全身氣血逆行,立時便翻倒於地,叫道:「喂,喂,你干什
麼?我又沒得罪你,怎……怎麼連我……也……也……」李秋水微笑道:「小師父是少林派
高僧,我不過試試你的功力。嗯,原來少林派名頭雖響,調教出來的高僧也不過這麼樣。可
得罪了,真正對不起。」
    虛竹躺在地下,透過她臉上所蒙的白綢,隱隱約約可見到她面貌,只見她似乎四十來歲
年紀,眉目甚美,但臉上好像有幾條血痕,又似有什麼傷疤,看上去朦朦朧朧的,不由得心
中感到一陣寒意,說道:「我是少林寺中最沒出息的小和尚,前輩不能因小僧一人無能,便
將少林派小覷了。」李秋水不去理他,慢慢走到童姥身前,說道:「師姊,這些年來,小妹
想得你好苦。總算老天爺有眼睛,教小妹再見師姊一面。師姊,你從前待我的種種好處,小
妹日日夜夜都記在心上……」突然間又是白光一閃,童姥一聲慘呼,白雪皚皚的地上登時流
了一大攤鮮血,童姥的一條左腿竟已從她身上分開。虛竹這一驚非同小可,怒聲喝道,「同
門姊妹,怎能忍心下此毒手?你……你……你簡直是禽獸不如!」李秋水緩緩回過頭來,伸
左手揭開蒙在臉上的白綢,露出一張雪白的臉蛋。虛竹一聲驚呼,只見她臉上縱橫交錯,共
有四條極長的劍傷,劃成了一個「井」字,由於這四道劍傷,右眼突出,左邊嘴角斜歪,說
不出的醜惡難看。李秋水道:「許多年前,有人用劍將我的臉劃得這般模樣。少林寺的大法
師,你說我該不該報仇?」說著又慢慢放下了面幕。
    虛竹道:「這……這是童姥害你的?」李秋水道:「你不妨問她自己。」童姥斷腿處血
如潮湧,卻沒暈去,說道:「不錯,她的臉是我劃花的。我……我練功有成,在二十六歲那
年,本可發身長大,與常人無異,但她暗加陷害,使我走火入魔。你說這深仇大怨,該不該
報復?」
    虛竹眼望李秋水,尋思:「倘若此話非假,那麼還是這個女施主作惡於先了。」童姥又
道:「今日既然落在你手中,還有什麼話說?這小和尚是『他』的忘年之交,你可不能動小
和尚一根寒毛。否則『他』決計不能放過你。」說著雙眼一閉,聽由宰割。李秋水歎了口
氣,淡淡的道:「姊姊,你年紀比我大,更比我聰明得多,但今天再要騙信小妹,可也沒這
麼容易了。你說的他……他……他要是今日尚在世上,這七寶指環如何會落入你手中?好
罷!小妹跟這位小和尚無冤無仇,何況小妹生來膽小,決不敢和武林中的泰山北斗少林派結
下樑子。這位小師父,小妹是不會傷他的。姊姊,小妹這裡有兩顆九轉熊蛇丸,請姊姊服
了,免得姊姊的腿傷流血不止。」虛竹聽她前一句「姊姊」,後一句「姊姊」,叫得親熱無
比,但想到不久之前童姥叫烏老大服食兩顆九轉熊蛇丸的情狀,不由得背上出了一陣冷汗。
    童姥怒道:「你要殺我,快快動手,要想我服下斷筋腐骨丸,聽由你侮辱譏刺,再也休
想。」李秋水道:「小妹對姊姊一片好心,姊姊總是會錯了意。你腿傷處流血過多,對姊姊
身子大是有礙。姊姊,這兩顆藥丸,還是吃了罷。」
    虛竹向她手中瞧去,只見她皓如白玉的掌心中托著兩顆焦黃的藥丸,便和童姥給烏老大
所服的一模一樣,尋思:「童姥的業報來得好快。」童姥叫道:「小和尚,快在我天靈蓋上
猛擊一掌,送姥姥歸西,免得受這賤人凌辱。」李秋水笑道:「小師父累了,要在地下多躺
一會。」童姥心頭一急,噴出了一口鮮血。李秋水道:「姊姊,你一條腿長,一條腿短,若
是給『他』瞧見了,未免有點兒不雅,好好一個矮美人,變成了半邊高、半邊低的歪肩美
人,豈不是令『他』大為遺憾?小妹還是成全你到底罷!」說著白光閃動,手中已多了一件
兵刃。這一次虛竹瞧得明白,她手中握著一柄長不逾尺的匕首。這匕首似是水晶所制,可以
透視而過。李秋水顯是存心要童姥多受驚懼,這一次並不迅捷出手,拿匕首在她那條沒斷的
右腿前比來比去。虛竹大怒:「這女施主忒也殘忍!」心情激盪,體內北冥真氣在各處經脈
中迅速流轉,頓感雙腿穴道解開,酸麻登止。他不及細思,急衝而前,抱起童姥,便往山峰
頂上疾奔。李秋水以「寒袖拂穴」之技拂倒虛竹時,察覺他武功十分平庸,渾沒將他放在心
上,只是慢慢炮製童姥,叫他在一旁觀看,多一人在場,折磨仇敵時便增了幾分樂趣,要直
到最後才殺他滅口,全沒料到他居然會衝開自己以真力封閉了的穴道。這一下出其不意,頃
刻之間虛竹已抱起童姥奔在五六丈外。李秋水拔步便追,笑道:「小師父,你給我師姊迷上
了麼?你莫看她花容月貌,她可是個九十六歲的老太婆,卻不是十七八歲的大姑娘呢。」她
有恃無恐,只道片刻間便能追上,這小和尚能有多大氣候?哪知道虛竹急奔之下,血脈流動
加速,北冥真氣的力道發揮了出來,愈奔愈快,這五六丈的相距,竟然始終追趕不上。
    轉眼之間,已順著斜坡追逐出三里有餘,李秋水又驚又怒,叫道:「小師父,你再不停
步,我可要用掌力傷你了。」童姥知道李秋水數掌拍將出來,虛竹立時命喪掌底,自己仍是
落入她手中,說道:「小師父,多謝你救我,咱們鬥不過這賤人,你快將我拋下山谷,她或
許不會傷你。」虛竹道:「這個……萬萬不可。小僧決計不能……」他只說了這兩句話,真
氣一洩,李秋水已然追近,突然間背心上一冷,便如一塊極大的寒冰貼肉印了上來,跟著身
子飄起,不由自主的往山谷中掉了下去。他知道已為李秋水陰寒的掌力所傷,雙手仍是緊緊
抱著童姥,往下直墮,心道:「這一下可就粉身碎骨,摔成一團肉漿了。阿彌陀佛!」
    隱隱約約聽得李秋水的聲音從上面傳來:「啊喲,我出手太重,這可便宜……」原來山
峰上有一處斷澗,上為積雪覆蓋,李秋水一掌拍出,原想將虛竹震倒,再拿住童姥,慢慢用
各種毒辣法子痛加折磨,沒料到一掌震得虛竹踏在斷澗的積雪之上,連著童姥一起掉下。
    虛竹只覺身子虛浮,全做不得主,只是筆直的跌落,耳旁風聲呼呼,雖是頃刻間之事,
卻似無窮無盡,永遠跌個沒完。眼見鋪滿著白雪的山坡迎面撲來,眼睛一花之際,又見雪地
中似有幾個黑點,正在緩緩移動。他來不及細看,已向山坡俯衝而下。
    驀地裡聽得有人喝道:「什麼人?」一股力道從橫裡推將過來,撞在虛竹腰間。虛竹身
子尚未著地,便已斜飛出去,一瞥間,見出手推他之人卻是慕容復,一喜之下,運勁要將童
姥拋出,讓慕容復接住,以便救她一命。
    慕容復見二人從山峰上墮下,一時看不清是誰,便使出「斗轉星移」家傳絕技,將他二
人下墮之力轉直為橫,將二人移得橫飛出去。他這門「斗轉星移」功夫全然不使自力,但虛
竹與童姥從高空下墮的力道實在太大,慕容復只覺霎時之間頭暈眼花,幾欲坐倒。虛竹給這
股巨力一逼,手中的童姥竟爾擲不出去,身子飛出十餘丈,落了下來,雙足突然踏到一件極
柔軟而又極韌的物事,波的一聲,身子復又彈起。虛竹一瞥眼間,只見雪地裡躺著一個矮矮
胖胖、肉球一般的人,卻是桑土公。說來也真巧極,虛竹落地時雙足踹在他的大肚上,立時
踹得他腹破腸流,死於非命,也幸好他大肚皮的一彈,虛竹的雙腿方得保全,不致斷折。這
一彈之下,虛竹又是不由自主的向橫裡飛去,衝向一人,依稀看出是段譽。虛竹大叫:「段
相公,快快避開!我衝過來啦!」
    段譽眼見虛竹來勢奇急,自己無論如何抱他不住,叫道:「我頂住你!」轉過身來,以
背相承,同時展開凌波微步,向前直奔,一剎時間只覺得背上壓得他幾乎氣也透不過來,但
每跨一步,背上的力道便消去了一分,一口氣奔出三十餘步,虛竹輕輕從他背上滑了下來。
    他二人從數百丈高處墮下,恰好慕容復一消,桑土公一彈,最後給段譽負在背上一奔,
經過三個轉折,竟半點沒有受傷。虛竹站直身子,說道:「阿彌陀佛!多謝各位相救!」他
卻不知桑土公已給他踹死,否則定然負疚極深。忽聽得一聲呼叫,從山坡上傳了過來。童姥
斷腿之後,流血雖多,神智未失,驚道:「不好,這賤人追下來了。快走,快走。」虛竹想
到李秋水的心狠手辣,不由得打個寒噤,抱了童姥,便向樹林中衝了進去。李秋水從山坡上
奔將下來,雖然腳步迅捷,終究不能與虛竹的直墮而下相比,其實相距尚遠,但虛竹心下害
怕,不敢有片刻停留。他奔出數里,童姥說道:「放我下來,撕衣襟裹好我的腿傷,免得留
下血跡,給那賤人追來。你在我『環跳』與『期門』兩穴上點上幾指,止血緩流。」虛竹
道:「是!」依言而行,一面留神傾聽李秋水的動靜。童姥從懷中取出一枚黃色藥丸服了,
道:「這賤人和我仇深似海,無論如何放我不過。我還得有七十九日,方能神功還原,那時
便不怕這賤人了。這七十九日,卻躲到哪裡去才好?」
    虛竹皺起眉頭,心想:「便要躲半天也難,卻到哪裡躲七十九日去?」童姥自言自語:
「倘若躲到你的少林寺中去,倒是個絕妙地方……」虛竹嚇了一跳,全身一震。童姥怒道:
「死和尚,你害怕什麼?少林寺離此千里迢迢,咱們怎能去得?」她側過了頭,說道:「自
此而西,再行百餘里便是西夏國了。這賤人與西夏國大有淵源,要是她傳下號令,命西夏國
一品堂中的高手一齊出馬搜尋,那就難以逃出她的毒手。小和尚,你說躲到哪裡去才好?」
虛竹道:「咱們在深山野嶺的山洞中躲上七八十天,只怕你師妹未必能尋得到。」童姥道:
「你知道什麼?這賤人倘若尋我不到,定是到西夏國去呼召群犬,那數百頭鼻子靈敏之極的
獵犬一出動,不論咱們躲到哪裡,都會給這些畜生找了出來。」虛竹道:「那麼咱們須得往
東南方逃走,離西夏國越遠越好。」
    童姥哼了一聲,恨恨的道:「這賤人耳目眾多,東南路上自然早就布下人馬了。」她沉
吟半晌,突然拍手道:「有了,小和尚,你解開無崖子那個珍瓏棋局,第一著下在哪裡?」
虛竹心想在這危急萬分的當口,居然還有心思談論棋局,便道:「小僧閉了眼睛亂下一子,
莫名其妙的自塞一眼,將自己的棋子殺死了一大片。」童姥喜道:「是啊,數十年來,不知
有多少聰明才智勝你百倍之人都解不開這個珍瓏,只因為自尋死路之事,那是誰也不干的。
妙極,妙極!小和尚,你負了我上樹,快向西方行去。」虛竹道:「咱們去哪裡?」童姥
道:「到一個誰也料想不到的地方去,雖是凶險,但置之死地而後生,只好冒一冒險。」虛
竹瞧著她的斷腿,歎了口氣,心道:「你無法行走,我便不想冒險,那也不成了。」眼見她
傷重,那男女授受不親的顧忌也就不再放在心上,將她負在背上,躍上樹梢,依著童姥所指
的方向,朝西疾行。
    一口氣奔行十餘里,忽聽得遠處一個輕柔宛轉的聲音叫道:「小和尚,你摔死了沒有?
姊姊,你在哪裡呢?妹子想念你得緊,快快出來罷!」虛竹聽到李秋水的聲音,雙腿一軟,
險些從樹梢上摔了下來。童姥罵道:「小和尚不中用,怕什麼?你聽她越叫越遠,不是往東
方追下去了嗎?」
    果然聽叫聲漸漸遠去,虛竹甚是佩服童姥的智計,說道:「她……她怎知咱們從數百丈
高的山峰上掉將下來,居然沒死?」童姥道:「自然是有人多口了。」凝思半晌,道:「姥
姥數十年不下縹緲峰,沒想到世上武學進展如此迅速。那個化解咱們下墮之勢的年輕公子,
這一掌借力打力,四兩撥千斤,當真出神入化。另外那個年輕公子是誰?怎地會得『凌波微
步』?」她自言自語,並非向虛竹詢問。虛竹生怕李秋水追上來,只是提氣急奔,也沒將童
姥的話聽在耳裡。走上平地之後,他仍是盡揀小路行走,當晚在密林長草之中宿了一夜,次
晨再行,童姥仍是指著西方。虛竹道:「前輩,你說西去不遠便是西夏國,我看咱們不能再
向西走了。」童姥冷笑道:「為什麼不能再向西走?」虛竹道:「萬一闖入了西夏國的國
境,豈非自投羅網?」童姥道:「你踏足之地,早便是西夏國的國土了!」虛竹大吃一驚,
叫道:「什麼?這裡便是西夏之地?你說……你說你師妹在西夏國有極大的勢力?」童姥笑
道:「是啊!西夏是這賤人橫行無忌的地方,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咱們偏偏闖進她的根本
重地之中,叫她死也猜想不到。她在四下裡拚命搜尋,怎料想得到我卻在她的巢穴之中安靜
修練?哈哈,哈哈!」說著得意之極,又道:「小和尚,這是學了你的法子,一著最笨、最
不合情理的棋子,到頭來卻大有妙用。」虛竹心下佩服,說道:「前輩神算,果然人所難
測,只不過……只不過……」童姥道:「只不過什麼?」虛竹道:「那李秋水的根本重地之
中,定然另有旁人,要是給他們發見了咱們的蹤跡……」童姥道:「哼,倘若那是個無人的
所在,還說得上什麼冒險?歷盡萬難,身入險地,那才是英雄好漢的所為。」虛竹心想:
「倘若是為了救人救世,身歷艱險也還值得,可是你和李秋水半斤八兩,誰也不見得是什麼
好人,我又何必為你去甘冒奇險?」童姥見到他臉上的躊躇之意、尷尬之情,已猜到了他的
心思,說道:「我叫你犯險,自然有好東西酬謝於你,決不會叫你白辛苦一場。現下我教你
三路掌法,三路擒拿法,這六路功夫,合起來叫做『天山折梅手』。」
    虛竹道:「前輩重傷未癒,不宜勞頓,還是多休息一會的為是。」童姥雙目一翻,道:
「你嫌我的功夫是旁門左道,不屑學麼?」虛竹道:「這……這個……這個……晚輩絕無此
意,你不可誤會。」童姥道:「你是逍遙派的嫡派傳人,我這『天山折梅手』正是本門的上
乘武功,你為什麼不肯學?」虛竹道:「晚輩是少林派的,跟逍遙派實在毫無干係。」童姥
道:「呸!你一身逍遙派的內功,還說跟逍遙派毫無干係,當真胡說八道之至。天山童姥為
人,向來不做利人不利己之事。我教你武功,是為了我自己的好處,只因我要假你之手,抵
御強敵。你若不學會這六路『天山折梅手』,非葬身於西夏國不可,小和尚命喪西夏,毫不
打緊,你姥姥可陪著你活不成了。」虛竹應道:「是!」覺得這人用心雖然不好,但什麼都
說了出來,倒是光明磊落的「真小人」。當下童姥將「天山折梅手」第一路的掌法口訣傳授
了他。這口訣七個字一句,共有十二句,八十四個字。虛竹記性極好,童姥只說了三遍,他
便都記住了。這八十四字甚是拗口,接連七個平聲字後,跟著是七個仄聲字,音韻全然不
調,倒如急口令相似。好在虛竹平素什麼「悉坦多,缽坦囉」、「揭諦,揭諦,波囉僧揭
諦」等等經咒念得甚熟,倒也不以為奇。童姥道:「你背負著我,向西疾奔,口中大聲念誦
這套口訣。」虛竹依言而為,不料只念得三個字,第四個「浮」字便念不出聲,須得停一停
腳步,換一口氣,才將第四個字念了出來。童姥舉起手掌,在他頭頂拍下,罵道:「不中用
的小和尚,第一句便背不好。」這一下雖然不重,卻正好打在他「百會穴」上。虛竹身子一
晃,只覺得頭暈腦脹,再念歌訣時,到第四個字上又是一窒,童姥又是一掌拍下。
    虛竹心下甚奇:「怎麼這個『浮』字總是不能順順當當的吐出?」第三次又念時,自然
而然的一提真氣,那『浮』字便衝口噴出。童姥笑道:「好傢伙,過了一關!」原來這首歌
訣的字句與聲韻呼吸之理全然相反,平心靜氣的念誦已是不易出口,奔跑之際,更加難以出
聲,念誦這套歌訣,其實是調勻真氣的法門。到得午時,童姥命虛竹將她放下,手指一彈,
一粒石子飛上天去,打下一隻烏鴉來,飲了鴉血,便即練那「八荒六合唯我獨尊功」。她此
時已回復到十七歲時的功力,與李秋水相較雖然大大不如,彈指殺鴉卻是輕而易舉。童姥練
功已畢,命虛竹負起,要他再誦歌訣,順背已畢,再要他倒背。這歌訣順讀已拗口之極,倒
讀時更是逆氣頂喉,攪舌絆齒,但虛竹憑著一股毅力,不到天黑,居然將第一路掌法的口訣
不論順念倒念,都已背得朗朗上口,全無窒滯。童姥很是喜歡,說道:「小和尚,倒也虧得
你了……啊喲……啊喲!」突然間語氣大變,雙手握拳,在虛竹頭頂上猛擂,罵道:「你這
沒良心的小賊,你……你一定和她做下了不可告人之事,我一直給你瞞在鼓裡。小賊,你還
要騙我麼?你……你怎對得住我?」虛竹大驚,忙將她放下地來,問道:「前輩,你……你
說什麼?」童姥的臉已漲成紫色,淚水滾滾而下,叫道:「你和李秋水這賤人私通了,是不
是?你還想抵賴?還不肯認?否則的話,她怎能將『小無相功』傳你?小賊,你……你瞞得
我好苦。」虛竹摸不著頭腦,問道:「什麼『小無相功』?」童姥一呆,隨即定神,拭乾了
眼淚,歎了口氣,道:「沒什麼。你師父對我不住。」
    原來虛竹背誦歌訣之時,在許多難關上都迅速通過,倒背時尤其顯得流暢,童姥猛地裡
想起,那定是修習了「小無相功」之故。她與無崖子、李秋水三人雖是一師相傳,但各有各
的絕藝,三人所學頗不相同,那「小無相功」師父只傳了李秋水一人,是她的防身神功,威
力極強,當年童姥數次加害,李秋水皆靠「小無相功」保住性命。童姥雖然不會此功,但對
這門功夫行使時的情狀自是十分熟悉,這時發現虛竹身上不但蘊有此功,而且功力深厚,驚
怒之下,竟將虛竹當作無崖子,將他拍打起來。待得心神清醒,想起無崖子背著自己和李秋
水私通勾結,又是惱怒,又是自傷。這天晚上,童姥不住口的痛罵無崖子和李秋水。虛竹聽
她罵得雖然惡毒,但傷痛之情其實更勝於憤恨,想想也不禁代她難過,勸道:「前輩,人生
無常,無常是苦,一切煩惱,皆因貪嗔癡而起。前輩只須離此三毒,不再想念你的師弟,也
不去恨你的師妹,心中便無煩惱了。」童姥怒道:「我偏要想念你那沒良心的師父,偏要恨
那不怕醜的賤人。我心中越是煩惱,越是開心。」虛竹搖了搖頭,不敢再勸了。次日童姥又
教他第二路掌法的口訣。如此兩人一面趕路,一面練功不輟。到得第五日傍晚,但見前面人
煙稠密,來到了一座大城。童姥道:「這便是西夏都城靈州,你還有一路口訣沒念熟,今日
咱們要宿在靈州之西,明日更向西奔出二百里,然後繞道回來。」虛竹道:「咱們到靈州去
麼?」童姥道:「當然是去靈州,不到靈州,怎能說深入險地?」又過了一日,虛竹已將六
路「天山折梅手」的口訣都背得滾瓜爛熟。童姥便在曠野中傳授他應用之法。她一腿已斷,
只得坐在地下,和虛竹拆招。這「天山折梅手」雖然只有六路,但包含了逍遙派武學的精
義,掌法和擒拿手之中,含蘊有劍法、刀法、鞭法、槍法、抓法、斧法等等諸般兵刃的絕
招,變法繁複,虛竹一時也學不了那許多。童姥道:「我這『天山折梅手』是永遠學不全
的,將來你內功越高,見識越多,天下任何招數武功,都能自行化在這『六路折梅手』之
中。好在你已學會了口訣,以後學到什麼程度,全憑你自己了。」虛竹道:「晚輩學這路武
功,只是為了保護前輩之用,待得前輩回功歸元大功告成,晚輩回到少林寺,便要設法將前
輩所授盡數忘卻,重練少林寺本門功夫了。」
    童姥向他左看右看,神色十分詫異,似乎看到了一件希奇已極的怪物,過了半晌,才歎
了口氣,道:「我這天山折梅手,豈是任何少林派的武功所能比得?你捨玉取瓦,愚不可
及。但要你這小和尚忘本,可真不容易。你合眼歇一歇,天黑後,咱們便進靈州城去罷!」
    到了二更時分,童姥命虛竹將她負在背上,奔到靈州城外,躍過護城河後,翻上城牆,
輕輕溜下地來。只見一隊隊的鐵甲騎兵高舉火把,來回巡邏,兵強馬壯,軍威甚盛。虛竹這
次出寺下山,路上見到過不少宋軍,與這些西夏國剽悍勇武的軍馬相比,那是大大不及了。
    童姥輕聲指點,命他貼身高牆之下,向西北角行去,走出三里有餘,只見一座高樓沖天
而起,高樓後重重疊疊,儘是構築宏偉的大屋,屋頂金碧輝煌,都是琉璃瓦。虛竹見這些大
屋的屋頂依稀和少林寺相似,但富麗堂皇,更有過之,低聲道:「阿彌陀佛,這裡倒有一座
大廟。」童姥忍不住輕輕一笑,說道:「小和尚好沒見識,這是西夏國的皇宮,卻說是座大
廟。」虛竹嚇了一跳,道:「這是皇宮麼?咱們來幹什麼?」童姥道:「托庇皇帝的保護
啊。李秋水找不到我屍體,知我沒死,便是將地皮都翻了過來,也要找尋我的下落。方圓二
千里內,大概只有一個地方她才不去找,那便是她自己的家裡。」虛竹道:「前輩真想得聰
明,咱們多挨得一日,前輩的功力便增加一年。那麼咱們便到你師妹的家裡去罷。」童姥
道:「這裡就是她的家了……小心,有人過來。」虛竹縮身躲入牆角,只見四個人影自東向
西掠來,跟著又有四個人影自西邊掠來,八個人交叉而過,輕輕拍了一下手掌,繞了過去。
瞧這八人身形矯捷,顯然武功不弱。童姥道:「御前護衛巡查過了,快翻進宮牆,過不片
刻,又有巡查過來。」虛竹見了這等聲勢,不由得膽怯,道:「皇宮中高手這麼多,要是給
他們見到了,那可糟糕。咱們還是到你師妹家裡去罷。」童姥怒道:「我早說過,這裡就是
她家。」虛竹道:「你又說這裡是皇宮。」童姥道:「傻和尚,這賤人是皇太妃,皇宮便是
她的家了。」這句話當真大出虛竹的意料之外,他做夢也想不到李秋水竟會是西夏國的皇太
妃,一呆之下,又見有四個人影自北而南的掠來。待那四人掠過,虛竹道:「前……」只說
出一個「前」字,童姥已伸手按住他嘴巴,一怔之下,只見高牆之後又轉出四個人來,悄沒
聲的巡了過去。這四人突如其來,教人萬萬料想不到這黑角落中竟會躲得有人。等這四人走
遠,童姥在他背上一拍,道:「從那條小弄中進去。」虛竹見了適才那十六人巡宮的聲勢,
知已身入奇險之地,若沒童姥的指點,便想立即退出,也非給這許多御前護衛發見不可,當
下便依言負著她走進小弄。小弄兩側都是高牆,其實是兩座宮殿之間的一道空隙。
    穿過這條窄窄的通道,在牡丹花叢中伏身片刻,候著八名御前護衛巡過,穿入了一大片
假山之中。這一片假山蜿蜒而北,綿延五六十丈。虛竹每走出數丈,便依童姥的指示停步躲
藏,說也奇怪,每次藏身之後不久,必有御前護衛巡過,倒似童姥是御前護衛的總管,什麼
地方有人巡查,什麼時候有護衛經過,她都瞭如指掌,半分不錯。如此躲躲閃閃的行了小半
個時辰,只見前後左右的房舍已矮小簡陋得多,御前護衛也不再現身。童姥指著左前方的一
所大石屋,道:「到那裡去。」虛竹見那石屋前有老大一片空地,月光如水,照在這片空地
之上,四周無遮掩之物,當下提一口氣,飛奔而前。只見石屋牆壁均是以四五尺見方的大石
塊砌成,厚實異常,大門則是一排八根原棵松樹削成半邊而釘合。童姥道:「拉開大門進
去!」虛竹心中怦怦亂跳,顫聲道:「你……你師妹住……住在這裡?」想起李秋水的辣
手,實在不敢進去。童姥道:「不是。拉開了大門。」虛竹握住門上大鐵環,拉開大門,只
覺這扇門著實沉重。大門之後緊接著又有一道門,一陣寒氣從門內滲了出來。其時天時漸
暖,高峰雖仍積雪,平地上早已冰融雪消,花開似錦繡,但這道內門的門上卻結了一層薄薄
白霜。童姥道:「向裡推。」虛竹伸手一推,那門緩緩開了,只開得尺許一條縫,便有一股
寒氣迎面撲來。推門進去,只見裡面堆滿了一袋袋裝米麥的麻袋,高與屋頂相接,顯是一個
糧倉,左側留了個窄窄的通道。他好生奇怪,低聲問道:「這糧倉之中怎地如此寒冷?」童
姥笑道:「把門關上。咱們進了冰庫,看來是沒事了!」虛竹奇道:「冰庫?這不是糧倉
麼?」一面說,一面將兩道門關上了。童姥心情甚好,笑道:「進去瞧瞧。」
    兩道門一關上,倉庫中黑漆一團,伸手不見五指,虛竹摸索著從左側進去,越到裡面,
寒氣越盛,左手伸將出去,碰到了一片又冷又硬、濕漉漉之物,顯然是一大塊堅冰。正奇怪
間,童姥已晃亮火折,霎時之間,虛竹眼前出現了一片奇景,只見前後左右,都是一大塊、
一大塊割切得方方正正的大冰塊,火光閃爍照射在冰塊之上,忽青忽藍,甚是奇幻。童姥
道:「咱們到底下去。」她扶著冰塊,右腿一跳一跳,當先而行,在冰塊間轉了幾轉,從屋
角的一個大洞中走了下去。虛竹跟隨其後,只見洞下是一列石階,走完石階,下面又是一大
屋子的冰塊。童姥道:「這冰庫多半還有一層。」果然第二層之下,又有一間大石室,也藏
滿了冰塊。童姥吹熄火折,坐了下來,道:「咱們深入地底第三層了,那賤人再鬼靈精,也
未必能找得到童姥。」說著長長的吁了口氣。幾日來她臉上雖然顯得十分鎮定,心中卻著實
焦慮,西夏國高手如雲,深入皇宮內院而要避過眾高手的耳目,一半固須機警謹慎,一半卻
也全憑運氣;直到此刻,方始略略放心。虛竹歎道:「奇怪,奇怪!」童姥道:「奇怪什
麼?」虛竹道:「這西夏國的皇宮,居然將這許多不值分文的冰塊窖藏了起來,那有什麼
用?」童姥笑道:「這冰塊這時候不值分文,到了炎夏,那便珍貴得很了。你倒想想,盛暑
之時,太陽猶似火蒸炭焙,人人汗出如漿,要是身邊放上兩塊大冰,蓮子綠豆湯或是薄荷百
合湯中放上幾粒冰珠,滋味如何?」虛竹這才恍然大悟,說道:「妙極,妙極!只不過將這
許多大冰塊搬了進來貯藏,花的功夫力氣著實不小,那不是太也費事麼?」童姥更是好笑,
說道:「做皇帝的一呼百諾,要什麼有什麼,他還會怕什麼費事?你道要皇帝老兒自己動
手,將這些大冰塊推進冰庫來嗎?」虛竹點頭道:「做皇帝也是享福得緊了。只不過此生享
福太多,福報一盡,來生就未必好了。前輩,你從前來過這裡麼?怎麼這些御前護衛什麼時
候到何處巡查,你一切全都清清楚楚?」童姥道:「這皇宮我自然來過的。我找這賤人的晦
氣,豈只來過一次?那些御前護衛呼吸粗重,十丈之外我便聽見了,那有什麼希奇。」虛竹
道:「原來如此。前輩,你天生神耳,當真非常人可及。」童姥道:「什麼天生神耳?那是
練出來的功夫。」虛竹聽到「練出來的功夫」六字,猛地想起,冰庫中並無飛禽走獸,難獲
熱血,不知她如何練功?又想倉庫中糧食倒極多,但冰庫中無法舉火,難道就以生米、生麥
為食?童姥聽他久不作聲,問道:「你在想什麼?」虛竹說了,童姥笑道:「你道那些麻袋
中裝的是糧食麼?那都是棉花,免得外邊熱氣進來,融了冰塊。嘿嘿,你吃棉花不吃?」虛
竹道:「如此說來,我們須得到外面去尋食了?」童姥道:「御廚中活雞活鴨,那還少了?
不過雞鴨豬羊之血沒什麼靈氣,不及雪峰上的梅花鹿和羚羊。咱們這就到御花園去捉些仙
鶴、孔雀、鴛鴦、鸚鵡之類來,我喝血,你吃肉,那就對付了。」虛竹忙道:「不成,不
成。小僧如何能殺生吃葷?」心想童姥已到了安全之所,不必再由自己陪伴,說道:「小僧
是佛門子弟,不能見你殘殺眾生,我……我這就要告辭了。」童姥道:「你到哪裡去?」虛
竹道:「小僧回少林寺去。」童姥大怒,道:「你不能走,須得在這裡陪我,等我練成神
功,取了那賤人性命,這才放你。」虛竹聽她說練成神功之後要殺李秋水,更加不願陪著她
造惡業,站起身來,說道:「前輩,小僧便要勸你,你也一定是不肯聽的。何況小僧知識淺
薄,笨嘴笨舌,也想不出什麼話來相勸,我看冤家宜解不宜結,得放手時且放手罷。」一面
說,一面走向石階。
    童姥喝道:「給我站住,我不許你走。」
    虛竹道:「小僧要去了!」他本想說「但願你神功練成」,但隨及想到她神功一成,不
但李秋水性命危險,而烏老大這些三十六洞洞主、七十二島島主,以及慕容復、段譽等等,
只怕要個個死於非命,越想越怕,伸足跨上了石階。突然間雙膝一麻,翻身跌倒,跟著腰眼
裡又是一酸,全身動彈不得,知道是給童姥點了穴道。黑暗中她身子不動,凌空虛點,便封
住了自己要穴,看來在這高手之前,自己只有聽由擺佈,全無反抗的餘地。他心中一靜,便
念起經來:「修道苦至,當念往劫,捨本逐末,多起愛憎。今雖無犯,是我宿作,甘心受
之,都無怨訴。經云:逢苦不憂,識達故也……」童姥插口道:「你念的是什麼鬼經?」虛
竹道:「善哉,善哉!這是菩提達摩的《入道四行經》。」童姥道:「達摩是你少林寺的老
祖宗,我只道他真有通天徹地之能,哪知道婆婆媽媽,是個沒骨氣的臭和尚。」虛竹道:
「阿彌陀佛,阿彌陀佛,前輩不可妄言。」童姥道:「你這鬼經中言道,修道時逢到困苦,
那是由於往昔宿作,要甘心受之,都無怨訴。那麼無論旁人如何厲害的折磨你,你都甘心受
之、都無怨訴麼?」虛竹道:「小僧修為淺薄,於外魔侵襲、內魔萌生之際,只怕難以抗
御。」童姥道:「現下你本門少林派的功夫是一點也沒有了,逍遙派的功夫又只學得一點
兒,有失無得,糟糕之極。你聽我的話,我將逍遙派的神功盡數傳你,那時你無敵於天下,
豈不光彩?」虛竹雙手合十,又唸經道:「眾生無我,苦樂隨緣。縱得榮譽等事,宿因所
構,今方得之。緣盡還無,何喜之有?得失隨緣,心無增減。」童姥喝道:「呸呸,胡說八
道。你武功低微,處處受人欺侮,好比現下你給我封住了穴道,我要打你罵你,你都反抗不
得。又如我神功未成,只好躲在這裡,讓李秋水那賤人在外面強凶霸道。你師父給你這幅圖
畫,還不是叫你求人傳授武功,收拾丁春秋這小鬼?這世界上強的欺侮人,弱的受人欺侮,
你想平安快樂,便非做天下第一強者不可。」虛竹唸經道:「世人長迷,處處貪著,名之為
求。禪師悟真,理與俗反,安心無為,形隨運轉。三界皆苦,誰而得安?經曰:有求皆苦,
無求乃樂。」
    虛竹雖無才辯,這經文卻是念得極熟。這篇《入道四行經》是曇琳所筆錄,那曇琳是達
摩自南天竺來華後所收弟子,經中記的是達摩祖師的微言法語,也只寥寥數百字,是少林寺
眾僧所必讀。他隨口而誦,卻將童姥的話都一一駁倒了。童姥生性最是要強好勝,數十年來
言出法隨,座下侍女僕婦固然無人敢頂她一句嘴,而三十六洞、七十二島這些桀傲不馴的奇
人異士,也是個個將她奉作天神一般,今日卻給這小和尚駁得啞口無言。她大怒之下,舉起
右掌,便向虛竹頂門拍了下去。手掌將要碰到他腦門的「百會穴」上,突然想起:「我將這
小和尚一掌擊斃,他無知無覺,仍然道是他這片歪理對而我錯了,哼哼,世上哪有這等便宜
事?」當即收回手掌,自行調息運功。過得片刻,她跳上石階,推門而出,折了一根樹枝支
撐,逕往御花園中奔去。這時她功力已十分了得,雖斷了一腿,仍然身輕如葉,一眾御前護
衛如何能夠知覺?在園中捉了兩頭白鶴,兩頭孔雀,回入冰庫。虛竹聽得她出去,又聽到她
回來,再聽到禽鳥的鳴叫之聲,念了幾聲「阿彌陀佛」,既無法可施,也只有任之自然。次
日午時將屆,冰庫中無晝無夜,一團漆黑。童姥體內真氣翻湧,知道練功之時將屆,便咬開
一頭白鶴的咽喉,吮吸其血。她練完功後,又將一頭白鶴的喉管咬開。虛竹聽到聲音,勸
道:「前輩,這頭鳥兒,你留到明天再用罷,何必多殺一條性命?」童姥笑道:「我是好
心,弄給你吃的。」虛竹大驚,道:「不,不!小僧萬萬不吃。」童姥左手伸出,拿住了他
下頦,虛竹無法抗禦,嘴巴自然而然的張了開來。童姥倒提白鶴,將鶴血都灌入了他口中。
虛竹只覺一股炙熱的血液順喉而下,拚命想閉住喉嚨,但穴道為童姥所制,實是不由自主,
心中又氣又急,兩行熱淚奪眶而出。童姥灌罷鶴血,右手抵在他背心的靈台穴上,助他真氣
運轉,隨即又點了他「關元」、「天突」兩穴,令他無法嘔出鶴血,嘻嘻笑道:「小和尚,
你佛家戒律,不食葷腥,這戒是破了罷?一戒既破,再破二戒又有何妨?哼,世上有誰跟我
作對,我便跟他作對到底。總而言之,我要叫你做不成和尚。」虛竹甚是氣苦,說不出話
來。
    童姥笑道:「經云:有求皆苦,無求乃樂。你一心要遵守佛戒,那便是『求』了,求而
不得,心中便苦。須得安心無為,形隨運轉,佛戒能遵便遵,不能遵便不遵,那才叫做『無
求』,哈哈,哈哈,哈哈!」
    如此過了兩個多月,童姥已回復到八十幾歲時的功力,出入冰庫和御花園時直如無形鬼
魅,若不是忌憚李秋水,早就已離開皇宮他去了。她每日喝血練功之後,總是點了虛竹的穴
道,將禽獸的鮮血生肉塞入他腹中,待過得兩個時辰,虛竹肚中食物消化淨盡,無法嘔出,
這才解開他穴道。虛竹在冰庫中被迫茹毛飲血,過著暗無天日的日子,實是苦惱不堪,只有
誦唸經文中「逢苦不憂,識達故也」的句子,強自慰解。這一日童姥又聽他在嘮嘮叨叨的念
什麼「修道苦至,當念往劫」,什麼「甘心受之,都無怨訴」,冷笑道:「你是兔鹿鶴雀,
什麼葷腥都嘗過了,還成什麼和尚?還念什麼經?」虛竹道:「小僧為前輩所逼迫,非出自
願,就不算破戒。」童姥冷笑道:「倘若無人逼迫,你自己是決計不破戒的?」虛竹道:
「小僧潔身自愛,決不敢壞了佛門的規矩。」童姥道:「好,咱們便試一試。」這日便不逼
迫虛竹喝血吃肉。虛竹甚喜,連聲道謝。次日童姥仍不強他吃肉飲血。虛竹只餓得肚中咕咕
直響,說道:「前輩,你神功即將練成,已不須小僧伺候了。小僧便欲告辭。」童姥道:
「我不許你走。」虛竹道:「小僧肚餓得緊,那麼相煩前輩找些青菜白飯充飢。」童姥道:
「那倒可以。」便即點了他的穴道,使他無法逃走,自行出去。過不多時,回到冰庫中來。
虛竹只聞到一陣香氣撲鼻,登時滿嘴都是饞涎。托托托三聲,童姥將三隻大碗放在他的面
前,道:「一碗紅燒肉,一碗清蒸肥雞,一碗糖醋鯉魚,快來吃罷!」虛竹驚道:「阿彌陀
佛,小僧寧死不吃。」三大碗肥雞魚肉的香氣不住衝到他鼻中,他強自忍住,自管唸經。童
姥挾起碗中雞肉,吃得津津有味,連聲讚美,虛竹卻只念佛。
    第三日童姥又去御廚中取了幾碗葷菜來,火腿、海參、熊掌、烤鴨,香氣更是濃郁。虛
竹雖然餓得虛弱無力,卻始終忍住不吃。童姥心想:「在我跟前,你要強好勝,是決計不肯
取食的。」於是走出冰庫之外,半日不歸,心想:「只怕你非偷食不可。」哪知回來後將這
幾碗菜餚拿到光亮下一看,竟然連一滴湯水也沒動過。到得第九日時,虛竹唸經的力氣也沒
了,只咬些冰塊解渴,卻從不伸手去碰放在面前的葷腥。童姥大怒,伸手抓住他的胸口,將
一碗紅燒肘子一塊塊的塞入他口中。她雖然強著虛竹吃葷,卻知這場比拚終於是自己輸了,
狂怒之下,劈劈拍拍的連打了他三四十個耳光,喝罵:「死和尚,你和姥姥作對,要知道姥
姥的厲害!」虛竹不嗔不怒,只輕輕念佛。此後數日之中,童姥總是大魚大肉去灌他。虛竹
逆來順受,除了唸經,便是睡覺。
    這一日睡夢之中,虛竹忽然聞到一陣甜甜的幽香,這香氣既非佛像前燒的檀香,也不是
魚肉的菜香,只覺得全身通泰,說不出的舒服,迷迷糊糊之中,又覺得有一樣軟軟的物事靠
在自己胸前,他一驚而醒,伸手去一摸,著手處柔膩溫暖,竟是一個不穿衣服之人的身體。
他大吃一驚,道:「前輩,你……你怎麼了?」那人道:「我……我在什麼地方啊?怎地這
般冷?」喉音嬌嫩,是個少女聲音,絕非童姥。虛竹更加驚得呆了,顫聲問道:「你……
你……是誰?」那少女道:「我……我……好冷,你又是誰?」說著便往虛竹身上靠去。
    虛竹待要站起身來相避,一撐持間,左手扶住了那少女的肩頭,右手卻攬在她柔軟纖細
的腰間。虛竹今年二十四歲,生平只和阿紫、童姥、李秋水三個女人說過話,這二十四年之
中,只在少林寺中唸經參禪。但好色而慕少艾,乃是人之天性,虛竹雖然謹守戒律,每逢春
暖花開之日,亦不免心頭蕩漾,幻想男女之事。只是他不知女人究竟如何,所有想像,當然
怪誕離奇,莫衷一是,更是從來不敢與師兄弟提及。此刻雙手碰到了那少女柔膩嬌嫩的肌
膚,一顆心簡直要從口腔中跳了出來,卻是再難釋手。
    那少女嚶嚀一聲,轉過身來,伸手勾住了他頭頸。虛竹但覺那少女吹氣如蘭,口脂香陣
陣襲來,不由得天旋地轉,全身發抖,顫聲道:「你……你……你……」那少女道:「我好
冷,可是心裡又好熱。」虛竹難以自己,雙手微一用力,將她抱在懷裡。那少女「唔,唔」
兩聲,湊過嘴來,兩人吻在一起。虛竹所習的少林派禪功已盡數為無崖子化去,定力全失,
他是個未經人事的壯男,當此天地間第一大誘惑襲來之時,竟絲毫不加抗禦,將那少女愈抱
愈緊,片刻間神遊物外,竟不知身在何處。那少女更是熱情如火,將虛竹當作了愛侶。也不
知過了多少時候,虛竹慾火漸熄,大叫一聲:「啊喲!」要待跳起身來。但那少女仍緊緊摟
抱著他,膩聲道:「別……別離開我。」虛竹神智清明,也只一瞬間事,隨即又將那少女抱
在懷中,輕憐密愛,竟無厭足。兩人纏在一起,又過了大半個時辰,那少女道:「好哥哥,
你是誰?」這六個字嬌柔婉轉,但在虛竹聽來,宛似半空中打了個霹靂,顫聲道:「我……
我大大的錯了。」那少女道:「你為什麼大大的錯了?」虛竹結結巴巴的無法回答,只道:
「我……我是……」突然間脅下一麻,被人點中了穴道,跟著一塊毛氈蓋上來,那赤裸的少
女離開了他的懷抱。虛竹叫道:「你……你別走,別走!」黑暗中一人嘿嘿嘿的冷笑三聲,
正是童姥的聲音。虛竹一驚之下,險些暈去,癱軟在地,腦海中只是一片空白。耳聽得童姥
抱了那少女,走出冰庫。
    過不多時,童姥便即回來,笑道:「小和尚,我讓你享盡了人間艷福,你如何謝我?」
虛竹道:「我……我……」心中兀自渾渾沌沌,說不出話來。童姥解開他穴道,笑道:「佛
門子弟要不要守淫戒?這是你自己犯呢?還是被姥姥逼迫?你這口是心非、風流好色的小和
尚,你倒說說,是姥姥贏了,還是你贏了?哈哈,哈哈,哈哈!」越笑越響,得意之極。虛
竹心下恍然,知道童姥為了惱他寧死不肯食葷,卻去擄了一個少女來,誘得他破了淫戒,不
由得又是悔恨,又是羞恥,突然間縱起身來,腦袋疾往堅冰上撞去,砰的一聲大響,掉在地
下。童姥大吃一驚,沒料到這小和尚性子如此剛烈,才從溫柔鄉中回來,便圖自盡,忙伸手
將他拉起,一摸之下,幸好尚有鼻息,但頭頂已撞破一洞,汩汩流血,忙替他裹好了傷,喂
以一枚「九轉熊蛇丸」,罵道:「你發瘋了?若不是你體內已有北冥真氣,這一撞已然送了
你的小命。」虛竹垂淚道:「小僧罪孽深重,害人害己,再也不能做人了。」童姥道:「嘿
嘿,要是每個和尚犯了戒便圖自盡,天下還有幾個活著的和尚?」虛竹一怔,想起自戕性
命,乃是佛門大戒,自己憤激之下,竟又犯了一戒。他倚在冰塊之上,渾沒了主意,心中自
怨自責,卻又不自禁的想起那少女來,適才種種溫柔旖旎之事,綿綿不絕的湧上心頭,突然
問道:「那……那位姑娘,她是誰?」童姥哈哈一笑,道:「這位姑娘今年一十七歲,端麗
秀雅,無雙無對。」適才黑暗之中,虛竹看不到那少女的半分容貌,但肌膚相接,柔音入
耳,想像起來也必是個十分容色的美女,聽童姥說她「端麗秀雅,無雙無對」,不由得長長
歎了口氣。童姥微笑道:「你想她不想?」虛竹不敢說謊,卻又不便直承其事,只得又歎了
一口氣。此後的幾個時辰,他全在迷迷糊糊中過去。童姥再拿雞鴨魚肉之類葷食放在他面
前,虛竹起了自暴自棄之心,尋思:「我已成佛門罪人,既拜入了別派門下,又犯了殺戒、
淫戒,還成什麼佛門弟子?」拿起雞肉便吃,只是食而不知其味,怔怔的又流下淚來。童姥
笑道:「率性而行,是謂真人,這才是個好小子呢。」再過兩個時辰,童姥竟又去將那裸體
少女用毛氈裹了來,送入他的懷中,自行走上第二層冰窖,讓他二人留在第三層冰窖中。那
少女悠悠歎了口氣,道:「我又做這怪夢了,真叫我又是害怕,又是……又是……」虛竹
道:「又是怎樣?」那少女抱著他的頭頸,柔聲道:「又是歡喜。」說著將右頰貼在他左頰
之上。虛竹只覺她臉上熱烘烘地,不覺動情,伸手抱了她纖腰。那少女道:「好哥哥,我到
底是不是在做夢?要說是夢,為什麼我清清楚楚知道你抱著我?我摸得到你的臉,摸得到你
的胸膛,摸得到你的手臂。」她一面說,一面輕輕撫摸虛竹的面頰、胸膛,又道:「要說不
是做夢,我怎麼好端端的睡在床上,突然間會……會身上沒了衣裳,到了這又冷又黑的地
方?這裡寒冷黑暗,卻又有一個你,有一個你在等著我、憐我、惜我?」虛竹心想:「原來
你被童姥擄來,也是迷迷糊糊的,神智不清。」只聽那少女又柔聲道:「平日我一聽到陌生
男人的聲音也要害羞,怎麼一到了這地方,我便……我便心神蕩漾,不由自主?唉,說是
夢,又不像夢,說不像夢,又像是夢。昨晚上做了這個奇夢,今兒晚上又做,難道……難
道,我真的和你是前世因緣麼?好哥哥,你到底是誰?」虛竹失魂落魄的道:「我……我
是……」要說「我是和尚」,這句話總是說不出口。那少女突然伸出手來,按住了他嘴,低
聲道:「你別跟我說,我……我心裡害怕。」虛竹抱著她身子的雙臂緊了一緊,問道:「你
怕什麼?」那少女道:「我怕你一出口,我這場夢便醒了。你是我的夢中情郎,我叫你『夢
郎』,夢郎,夢郎,你說這名字好不好?」她本來按在虛竹嘴上的手掌移了開去,撫摸他眼
睛鼻子,似乎是愛憐,又似是以手代目,要知道他的相貌。那只溫軟的手掌摸上了他的眉
毛,摸到了他的額頭,又摸到了他頭頂。
    虛竹大吃一驚:「糟糕,她摸到了我的光頭。」豈知那少女所摸到的卻是一片短髮。原
來虛竹在冰庫中已二月有餘,光頭上早已生了三寸來長的頭髮。那少女柔聲道:「夢郎,你
的心為什麼跳得這樣厲害?為什麼不說話?」
    虛竹道:「我……我跟你一樣,也是又快活,又害怕。我玷污了你冰清玉潔的身子,死
一萬次也報答不了你。」那少女道:「千萬別這麼說,咱們是在做夢,不用害怕。你叫我什
麼?」虛竹道:「嗯,你是我的夢中仙姑,我叫你『夢姑』好麼?」那少女拍手笑道:「好
啊,你是我的夢郎,我是你的夢姑。這樣的甜夢,咱倆要做一輩子,真盼永遠也不會醒。」
說到情濃之處,兩人又沉浸於美夢之中,真不知是真是幻?是天上人間?過了幾個時辰,童
姥才用毛氈來將那少女裹起,帶了出去。次日,童姥又將那少女帶來和虛竹相聚。兩人第三
日相逢,迷惘之意漸去,慚愧之心亦減,恩愛無極,盡情歡樂。只是虛竹始終不敢吐露兩人
何以相聚的真相,那少女也只當是身在幻境,一字不提入夢之前的情景。
    這三天的恩愛纏綿,令虛竹覺得這黑暗的寒冰地窖便是極樂世界,又何必皈依我佛,別
求解脫?
    第四日上,虛竹吃了童姥搬來的熊掌、鹿肉等等美味之後,料想她又要去帶那少女來和
自己溫存聚會,不料左等右等,童姥始終默坐不動。虛竹猶如熱鍋上螞蟻一般,坐立不定,
幾次三番想出口詢問,卻又不敢。
    如此挨了兩個多時辰,童姥對他的侷促焦灼種種舉止,一一聽在耳裡,卻毫不理睬。虛
竹再也忍耐不住,問道:「前輩,那姑娘,是……是皇宮中的宮女麼?」童姥哼了一聲,並
不答理。虛竹心道:「你不肯答,我只好不問了。」但想到那少女的溫柔情意,當真是心猿
意馬,無可羈勒,強忍了一會,只得央求道:「求求你做做好事,跟我說了罷。」童姥道:
「今日你別跟我說話,明日再問。」虛竹雖心急如焚,卻也不敢再提。好容易挨到次日,食
過飯後,虛竹道:「前輩……」童姥道:「你想知道那姑娘是誰,有何難處?便是你想日日
夜夜都和她相聚,再不分離,那也是易事……」虛竹只喜得心癢難搔,不知說什麼好。童姥
又道:「你到底想不想?」虛竹一時卻不敢答應,囁嚅道:「晚輩不知如何報答才是。」童
姥道:「我也不要你報答什麼。只是我的『八荒六合唯我獨尊功』再過幾天便將練成,這幾
日是要緊關頭,半分鬆懈不得,連食物也不能出外去取,所有活牲口和熟食我都已取來。你
要會那美麗姑娘,須得等我大功告成之後。」虛竹雖然失望,但知童姥所云確是實情,好在
為日無多,這幾天中只好苦熬相思了,當下應道:「是!一憑前輩吩咐。」童姥又道:「我
神功一成,立時便要去找李秋水那賤人算帳。本來那賤人萬萬不是我的敵手,但我不幸給這
賤人斷了一腿,真氣大受損傷;大仇是否能報,也就沒什麼把握了。萬一我死在她的手裡,
沒法帶那姑娘給你,那也是天意,無可如何。除非……除非……」虛竹心中怦怦亂跳,問
道:「除非怎樣?」童姥道:「除非你能助我一臂之力。」虛竹道:「晚輩武功低微,又能
幫得了什麼?」童姥道:「我和那賤人決鬥,勝負相差只是一線。她要勝我固然甚難,我要
殺她,卻也並不容易。從今日起,我再教你一套『天山六陽掌』的功夫。待我跟那賤人鬥到
緊急當口,你使出這路掌法來,只須在那賤人身上一按,她立刻真氣宣洩,非輸不可。」虛
竹心下好生為難,尋思:「我雖犯了戒,做不成佛門弟子,但要我助她殺人,這種惡事,大
違良心,那是決計幹不得的。」便道:「前輩要我相助一臂之力,本屬應當,但你若因此而
殺了她,晚輩卻是罪孽深重,從此沉淪,萬劫不得超生了。」童姥怒道:「嘿,死和尚,你
和尚做不成了,卻仍是存著和尚心腸,那像什麼東西?像李秋水這等壞人,殺了她有什麼罪
孽?」虛竹道:「縱是大奸大惡之人,也應當教誨感化,不可妄加殺害。」童姥更加怒氣勃
發,厲聲道:「你不聽我話,休想再見那姑娘一面。你想想清楚罷。」虛竹黯然無語,心中
只是念佛。童姥聽他半晌沒再說話,喜道:「你為了那個小美人兒,只好答應了,是不
是?」虛竹道:「要晚輩為了一己歡娛,卻去損傷人命,此事決難從命。就算此生此世再也
難見那位姑娘,也是前生注定的因果。宿緣既盡,無可強求。強求尚不可,何況為非作惡以
求?那是更加不可了。」說了這番話後,便唸經道:「宿因所構,緣盡還無。得失隨緣,心
無增減。」話雖如此說,但想到從此不能再和那少女相聚,心下自是黯然。童姥道:「我再
問你一次,你練不練天山六陽掌?」虛竹道:「實是難以從命,前輩原諒。」童姥怒道:
「那你給我滾出去罷,滾得越遠越好。」虛竹站起身來,深深一躬,說道:「前輩保重。」
想起和她一場相聚,雖然給她引得自己破戒,做不成和尚,但也因此而得遇「夢姑」,內心
深處,總覺童姥對自己的恩惠多而損害少,臨別時又不禁有些難過,又道:「前輩多多保
重,晚輩不能再服侍你了。」轉過身來,走上了石階。他怕童姥再點他穴道,阻他離去,一
踏上石階,立即飛身而上,胸口提了北冥真氣,頃刻間奔到了第二層冰窖,跟著又奔上第一
層,伸手便去推門。他右手剛碰到門環,突覺雙腿與後心一痛,叫聲:「啊喲!」知道又中
了童姥的暗算,身子一晃之間,雙肩之後兩下針刺般的疼痛,登時翻身摔倒。只聽童姥陰惻
惻的道:「你已中了我所發的暗器,知不知道?」虛竹但覺傷口處陣陣麻癢,又是針刺般的
疼痛,直如萬蟻咬嚙,說道:「自然知道。」童姥冷笑道:「你可知道這是什麼暗器?這是
『生死符』!」
    虛竹耳朵中嗡的一聲,登時想起了烏老大等一干人一提到「生死符」便嚇得魂不附體的
情狀。他只道「生死符」是一張能制人死命的文件之類,哪想到竟是一種暗器,烏老大這群
人個個凶悍狠毒,卻給「生死符」制得服服貼貼,這暗器的厲害可想而知。只聽童姥又道:
「生死符入體之後,永無解藥。烏老大這批畜生反叛縹緲峰,便是不甘永受生死符所制,想
要到靈鷲宮去盜得破解生死符的法門。這群狗賊癡心妄想,發他們的狗屁春秋大夢,你姥姥
生死符的破解之法,豈能偷盜而得?」虛竹只覺傷處越癢越厲害,而且奇癢漸漸深入,不到
一頓飯時分,連五臟六腑也似發起癢來,真想一頭便在牆上撞死了,勝似受這煎熬之苦,忍
不住大聲呻吟起來。
    童姥說道:「你想生死符的『生死』兩字,是什麼意思?這會兒懂得了罷?」虛竹心中
說道:「懂了,懂了!那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之意。」但除了呻吟之外,再也沒說話
的絲毫力氣。童姥又道:「適才你臨去之時,說了兩次要我多多保重,言語之中,頗有關切
之意,你小子倒也不是沒有良心。何況你救過姥姥的性命,天山童姥恩怨分明,有賞有罰,
你畢竟跟烏老大他們那些混蛋大大不同。姥姥在你身上種下生死符,那是罰,可是又給你除
去,那是賞。」
    虛竹呻吟道:「咱們把話說明在先,你若以此要挾,要我幹那……幹那傷天害理之事,
我……我寧死不……不……不……不……」這「寧死不屈」的「屈」字卻始終說不出口。童
姥冷笑道:「哼,瞧你不出,倒是條硬漢子。可是你為什麼哼哼唧唧的,說不出話?你可知
那安洞主為什麼說話口吃?」虛竹驚道:「他當年也是中了你的生……生……以致痛得
口……口……口……」童姥道:「你知道就好了。這生死符一發作,一日厲害一日,奇癢劇
痛遞加九九八十一日,然後逐步減退,八十一日之後,又再遞增,如此週而復始,永無休
止。每年我派人巡行各洞各島,賜以鎮痛止癢之藥,這生死符一年之內便可不發。」
    虛竹這才恍然,眾洞主、島主所以對童姥的使者敬若神明,甘心挨打,乃是為了這份可
保一年平安的藥劑。如此說來,自己豈不是終身也只好受她如牛馬一般的役使?童姥和他相
處將近三月,已摸熟了他的脾氣,知他為人外和內剛,雖然對人極是謙和,內心卻十分固
執,決不肯受人要脅而屈服,說道:「我說過的,你跟烏老大那些畜生不同,姥姥不會每年
給你服一次藥鎮痛止癢,使你整日價食不知味、睡不安枕。你身上一共給我種了九張生死
符,我可以一舉給你除去,斬草除根,永無後患。」
    虛竹道:「如此,多……多……多……」那個「謝」字始終說不出口。當下童姥給他服
了一顆藥丸,片刻間痛癢立止。童姥道:「要除去這生死符的禍胎,須用掌心內力。我這幾
天神功將成,不能為你消耗元氣,我教你運功出掌的法門,你便自行化解罷。」虛竹道:
「是。」童姥便即傳了他如何將北冥真氣自丹田經由天樞、太乙、梁門、神封、神藏諸穴,
通過曲池、大陵、陽豁而至掌心,這真氣自足經脈通至掌心的法門,是她逍遙派獨到的奇
功,再教他將這真氣吞吐、盤旋、揮灑、控縱的諸般法門。虛竹練了兩日,已然純熟。童姥
又道:「烏老大這些畜生,人品雖差,武功卻著實不低。他們所交往的狐群狗黨之中,也頗
有些內力深湛的傢伙,但沒一個能以內力化解我的生死符,你道那是什麼緣故?」她頓了一
頓,明知虛竹回答不出,接著便道:「只因我種入他們體內的生死符種類既各各不同,所使
手法也大異其趣。他如以陽剛手法化解了一張生死符,未解的生死符如是在太陽、少陽、陽
明等經脈中的,感到陽氣,力道劇增,盤根糾結,深入臟腑,即便不可收拾。他如以陰柔之
力化解罷,太陰、少陰、厥陰經脈中的生死符又會大大作怪。更何況每一張生死符上我都含
有份量不同的陰陽之氣,旁人如何能解?你身上這九張生死符,須以九種不同的手法化
解。」當下傳了他一種手法,待他練熟之後,便和他拆招,以諸般陰毒繁複手法攻擊,命他
以所學手法應付。
    童姥又道:「我這生死符千變萬化,你下手拔除之際,也須隨機應變,稍有差池,不是
立刻氣窒身亡,便是全身癱瘓。須當視生死符如大敵,全力以赴,半分鬆懈不得。」虛竹受
教苦練,但覺童姥所傳的法門巧妙無比,氣隨意轉,不論她以如何狠辣的手法攻來,均能以
這法門化解,而且化解之中,必蘊猛烈反擊的招數。他越練越佩服,才知道「生死符」所以
能令三十六洞洞主、七十二島島主魂飛魄散,確有它無窮的威力,若不是童姥親口傳授,哪
想得到天下竟有如此神妙的化解之法?他花了四日功夫,才將九種法門練熟。
    童姥甚喜,說道:「小……小子倒還不笨,兵法有云:知己知彼,百戰百勝。你要制服
生死符,便須知道種生死符之法,你可知生死符是什麼東西?」虛竹一怔,道:「那是一種
暗器。」童姥道:「不錯,是暗器,然而是怎麼樣的暗器?像袖箭呢,還是像鋼鏢?像菩提
子呢,還是像金針?」虛竹尋思:「我身上中了九枚暗器,雖然又痛又癢,摸上去卻無影無
蹤,實在不知是什麼形狀。」一時難以回答。
    童姥道:「這便是生死符了,你拿去摸個仔細。」想到這是天下第一厲害的暗器,虛竹
心下惴惴,伸出手去接,一接到掌中,便覺一陣冰冷,那暗器輕飄飄地,圓圓的一小片,只
不過是小指頭大小,邊緣鋒銳,其薄如紙。虛竹要待細摸,突覺手掌心中涼颼颼地,過不多
時,那生死符竟然不知去向。他大吃一驚,童姥又沒伸手來奪,這暗器怎會自行變走?當真
是神出鬼沒,不可思議,叫道:「啊喲!」心想:「糟糕,糟糕!生死符鑽進我手掌心去
了。」童姥道:「你明白了麼?」虛竹道:「我……我……」童姥道:「我這生死符,乃是
一片圓圓的薄冰。」虛竹「啊」的一聲叫,登時放心,這才明白,原來這片薄冰為掌中熱力
所化,因此頃刻間不知去向,他掌心內力煎熬如爐,將冰化而為汽,竟連水漬也沒留下。童
姥說道:「要學破解生死符的法門,須得學會如何發射,而要學發射,自然先須學製煉。別
瞧這小小的一片薄冰,要制得其薄如紙,不穿不破,卻也大非容易。你在手掌中放一些水,
然後倒運內力,使掌心中發出來的真氣冷於寒冰數倍,清水自然凝結成冰。」當下教他如何
倒運內力,怎樣將剛陽之氣轉為陰柔。無崖子傳給他的北冥真氣原是陰陽兼具,虛竹以往練
的都是陽剛一路,但內力既有底子,只要一切逆其道而行便是,倒也不是難事。
    生死符製成後,童姥再教他發射的手勁和認穴準頭,在這片薄冰之上,如何附著陽剛內
力,又如何附著陰柔內力,又如何附以三分陽、七分陰,或者是六分陰、四分陽,雖只陰陽
二氣,但先後之序既異,多寡之數又復不同,隨心所欲,變化萬千。虛竹又足足花了三天時
光,這才學會。童姥喜道:「小子倒也不笨,學得挺快,這生死符的基本功夫,你已經學會
了。說到變化精微,認穴無訛,那是將來的事了。」第四日上,童姥命他調勻內息,雙掌凝
聚真氣,說道:「你一張生死符中在右腿膝彎內側『陰陵泉』穴上,你右掌運陽剛之氣,以
第二種法門急拍,左掌運陰柔之力,以第七種手法緩緩抽拔。連拔三次,便將這生死符中的
熱毒和寒毒一起化解了。」虛竹依言施為,果然「陰陵泉」穴上一團窒滯之意霍然而解,關
節靈活,說不出的舒適。
    童姥一一指點,虛竹一一化解。終於九張生死符盡數化去,虛竹不勝之喜。童姥歎了口
氣,說道:「明日午時,我的神功便練成了。收功之時,千頭萬緒,凶險無比,今日我要定
下心來好好的靜思一番,你就別再跟我說話,以免亂我心曲。」虛竹應道:「是。」心想:
「日子過得好快,不知不覺,居然整整三個月過去了。」便在這時候,忽聽得一個蚊鳴般的
微聲鑽入耳來:「師姊,師姊,你躲在哪裡啊?小妹想念你得緊,你怎地到了妹子家裡,卻
不出來相見?那不是太見外了嗎?」
    這聲音輕細之極,但每一個字都聽得清晰異常。卻不是李秋水是誰?
引言 使用道具
phil65.tw
王爵 | 2008-3-8 21:58:47

第三十七章 同一笑 到頭萬事俱空
    虛竹一驚之下,叫道:「啊喲,不好了,她……她……」童姥喝道:「大驚小怪干什
麼?」虛竹低聲道:「她……她尋到了。」童姥道:「她雖知道我進了皇宮,卻不知我躲在
何處。皇宮中房舍千百,她一間間的搜去,十天半月,也未必能搜得到這兒。」虛竹這才放
心,舒了口氣,說道:「只消挨過明日午時,咱們便不怕了。」果然聽得李秋水的聲音漸漸
遠去,終於聲息全無。但過不到半個時辰,李秋水那細聲呼叫又鑽進冰窖來:「好姊姊,你
記不記得無崖子師哥啊?他這會兒正在小妹宮中,等著你出來,有幾句要緊話兒,要對你
說。」
    虛竹低聲道:「胡說八道,無崖子前輩早已仙去了,你……你別上她的當。」童姥說
道:「咱們便在這裡大喊大叫,她也聽不見。她是在運使『傳音搜魂大法』,想逼我出去。
她提到無崖子什麼的,只是想擾亂我的心神,我怎會上她的當?」
    但李秋水的說話竟無休無止,一個時辰又一個時辰的說下去,一會兒回述從前師門同窗
學藝時的情境,一會兒說無崖子對她如何銘心刻骨的相愛,隨即破口大罵,將童姥說成是天
下第一淫蕩惡毒、潑辣無恥的賤女人,說道那都是無崖子背後罵她的話。虛竹雙手按住耳
朵,那聲音竟會隔著手掌鑽入耳中,說什麼也攔不住。虛竹只聽得心情煩躁異常,叫道:
「都是假的,都是假的!我不信!」撕下衣上布片塞入雙耳。童姥淡淡的道:「這聲音是阻
不住的。這賤人以高深內力送出說話。咱們身處第三層冰窖之中,語音兀自傳到,布片塞
耳,又有何用?你須當平心靜氣,聽而不聞,將那賤人的言語,都當作是驢鳴犬吠。」虛竹
應道:「是。」但說到「視而不見、聽而不聞」的定力,逍遙派的功夫比之少林派的禪功可
就差得遠了,虛竹的少林派功夫既失,李秋水的話便不能不聽,聽到她所說童姥的種種惡毒
之事,又不免將信將疑,不知是真是假。過了一會,他突然想起一事,說道:「前輩,你練
功的時刻快到了罷?這是你功德圓滿的最後一次練功,事關重大,聽到這些言語,豈不要分
心?」童姥苦笑道:「你到此刻方知麼?這賤人算準時刻,知道我神功一成,她便不是我的
敵手,是以竭盡全力來阻擾。」虛竹道:「那麼你就暫且擱下不練,行不行?在這般厲害的
外魔侵擾之下,再練功只怕有點……有點兒凶險。」童姥道:「你寧死也不肯助我對付那賤
人,卻如何又關心我的安危?」虛竹一怔,道:「我不肯助前輩害人,卻也決計不願別人加
害前輩。」
    童姥道:「你心地倒好。這件事我早已千百遍想過了。這賤人一面以『傳音搜魂大法』
亂我心神,一面遣人率領靈獒,搜查我的蹤跡,這皇宮四周早已佈置得猶如銅牆鐵壁相似。
逃是逃不出去的。可是多躲得一刻,卻又多一分危險。唉,也幸虧咱們深入險地,到了她家
裡來,否則只怕兩個月之前便已給她發見了,那時我的功力低微,無絲毫還手之力,一聽到
她的『傳音搜魂大法』,早已乖乖的走了出去,束手待縛。傻小子,午時已到,姥姥要練功
了。」說著咬斷了一頭白鶴的頭頸,吮吸鶴血,便即盤膝而坐。
    虛竹只聽得李秋水的話聲越來越慘厲,想必她算準時刻,今日午時正是她師姊妹兩人生
死存亡的大關頭。突然之間,李秋水語音變得溫柔之極,說道:「好師哥,你抱住我,嗯,
唔,唔,再抱緊些,你親我,親我這裡。」虛竹一呆,心道:「她怎麼說起這些話來?」只
聽得童姥「哼」了一聲,怒罵:「賊賤人!」虛竹大吃一驚,知道童姥這時正當練功的緊要
關頭,突然分心怒罵,那可凶險無比,一個不對,便會走火入魔,全身經脈迸斷。卻聽得李
秋水的柔聲暱語不斷傳來,都是與無崖子歡愛之辭。虛竹忍不住想起前幾日和那少女歡會的
情景,慾念大興,全身熱血流動,肌膚發燙。但聽得童姥喘息粗重,罵道:「賊賤人,師弟
從來沒真心喜歡你,你這般無恥勾引他,好不要臉!」虛竹驚道:「前輩,她……她是故意
氣你激你,你千萬不可當真。」童姥又罵道:「無恥賤人,他對你若有真心,何以臨死之
前,巴巴的趕上縹緲峰來,將七寶指環傳了給我?他又拿了一幅我十八歲那年的畫像給我
看,是他親手繪的,他說六十多年來,這幅畫像朝夕陪伴著他,跟他寸步不離。嘿,你聽了
好難過罷……」她滔滔不絕的說將下去,虛竹聽得呆了。她為什麼要說這些假話?難道她走
火入魔,神智失常了麼?猛聽得砰的一聲,冰庫大門推開,接著又是開復門、關大門、關復
門的聲音。只聽得李秋水嘶啞著嗓子道:「你說謊,你說謊。師哥他……他……他只愛我一
人。他絕不會畫你的肖像,你這矮子,他怎麼會愛你?你胡說八道,專會騙人……」只聽得
砰砰砰接連十幾下巨響,猶如雷震一般,在第一層冰窖中傳將下來。虛竹一呆,聽得童姥哈
哈大笑。叫道:「賊賤人,你以為師弟只愛你一人嗎?你當真想昏了頭。我是矮子,不錯,
遠不及你窈窕美貌,可是師弟早就什麼都明白了。你一生便只喜歡勾引英俊瀟灑的少年。師
弟說,我到老仍是處女之身,對他始終一情不變。你卻自己想想,你有過多少情人了……」
這聲音竟然也是在第一層冰窖之中,她什麼時候從第三層飛身而至第一層,虛竹全沒知覺。
又聽得童姥笑道:「咱們姊妹幾十年沒見了,該當好好親熱親熱才是。冰庫的大門是封住
啦,免得別人進來打擾。哈哈,你喜歡倚多為勝,不妨便叫幫手進來。你動手搬開冰塊啊!
你傳音出去啊!」一霎時間,虛竹心中轉過了無數念頭:童姥激怒了李秋水,引得她進了冰
窖,隨即投擲大冰塊,堵塞大門,決意和她拚個生死。這一來,李秋水在西夏國皇宮中雖有
偌大勢力,卻已無法召人入來相助。但她為什麼不推開冰塊?為什麼不如童姥所說,傳音出
去叫人攻打進來?想來不論是推冰還是傳音,都須分心使力,童姥窺伺在側,自然會抓住機
會,立即加以致命的一擊;又不然李秋水生性驕傲,不願借助外人,定要親手和情敵算帳。
虛竹又想:往日童姥練功之時,不言不動,於外界事物似乎全無知覺,今日卻忍不住出聲和
李秋水爭鬥,神功之成,終於還差一日,豈不是為山九仞,功虧一簣?不知今日這場爭鬥誰
勝誰敗,倘若童姥得勝,不知是否能逃出宮去,明日補練?
    但聽得第一層中砰砰彭彭之聲大作,顯然童姥和李秋水正在互擲巨冰相攻。虛竹與童姥
相聚三月,雖然老婆婆喜怒無常,行事任性,令他著實吃了不少苦頭,但朝夕都在一起,不
由得生出親近之意,生怕她遭了李秋水的毒手,當下走上第二層去。他剛上第二層,便聽李
秋水喝道:「是誰?」砰彭之聲即停。虛竹屏氣凝息,不敢回答。童姥說道:「那是中原武
林的第一風流浪子,外號人稱『粉面郎君武潘安』,你想不想見?」虛竹心道:「我這般丑
陋的容貌,哪裡會有什麼『粉面郎君武潘安』的外號?唉,前輩拿我來取笑了。」
    卻聽李秋水道:「胡說八道,我是幾十歲的老太婆了,還喜歡少年兒郎麼?什麼『粉面
郎君武潘安』,多半便是背著你東奔西跑的那個醜八怪小和尚。」提高聲音叫道:「小和
尚,是你麼?」虛竹心中怦怦亂跳,不知是否該當答應。童姥叫道:「夢郎,你是小和尚
嗎?哈哈,夢郎,人家把你這個風流俊俏的少年兒郎說成是個小和尚,真把人笑死了。」
「夢郎」兩字一傳入耳中,虛竹登時滿臉通紅,慚愧得無地自容,心中只道:「糟糕,糟
糕,那姑娘跟我所說的話,都給童姥聽去了,這些話怎可給旁人聽到?啊喲,我跟那姑娘說
的那些話,只怕……多半……或許……也給童姥聽去了。那……那……」只聽童姥又道:
「夢郎,你快回答我,你是小和尚麼?」虛竹低聲道:「不是。」他這兩個字說得雖低,童
姥和李秋水卻都清清楚楚的聽到了。童姥哈哈一笑,說道:「夢郎,你不用心焦,不久你便
可和你那夢姑相見。她為你相思欲狂,這幾天茶飯不思,坐立不安,就是在想念著你。你老
實跟我說,你想她不想?」虛竹對那少女一片情癡,這幾天雖在用心學練生死符的發射和破
解之法,但一直想得她神魂顛倒,突然聽童姥問起,不禁脫口而出:「想的!」李秋水喃喃
的道:「夢郎,夢郎,原來你果然是個多情少年!你上來,讓我瞧瞧中原武林第一風流浪子
是何等樣的人物!」李秋水雖比童姥和無崖子年輕,終究也是個七八十歲的老太婆了,但這
句話柔膩宛轉,虛竹聽在耳裡,不由得怦然心動,似乎霎時之間,自己竟真的變成了「中原
武林第一風流浪子」,但隨即啞然:「我是個丑和尚,怎說得上是什麼風流浪子,豈不是笑
死人麼?」跟著想起:「童姥大敵當前,何以尚有閒情拿我來作弄取笑?其中必有深意。
啊,是了,當日無崖子前輩要我繼承逍遙派掌門人之時,一再嫌我相貌難看,後來蘇星河前
輩又道,要克制丁春秋,必須覓到一個悟性奇高而英俊瀟灑的美少年,當時我大惑不解,此
刻想來,定是跟李秋水有些關連。無崖子前輩要我去找一個人指點武藝,莫非便是找她?蘇
星河前輩曾說,這人只喜歡美貌少年。」正凝思間,突然火光一閃,第一層冰窖中傳出一星
光亮,接著便是呼呼之聲大作。虛竹搶上石階,向上望去,只見一團白影和一團灰影都在急
劇旋轉,兩團影子倏分倏合,發出密如聯珠般的拍拍之聲,顯是童姥和李秋水鬥得正劇。冰
上燒著一個火折,發出微弱的光芒。虛竹見二人身手之快,當真是匪夷所思,哪裡分得出誰
是童姥,誰是李秋水?火折燃燒極快,片刻間便燒盡了,一下輕輕的嗤聲過去,冰窖中又是
一團漆黑,但聞掌風呼呼。虛竹心下焦急:「童姥斷了一腿,久鬥必定不利,我如何助她一
臂之力才好?不過童姥心狠手辣,佔了上風,一定會殺了她師妹,這可又不好了。何況這兩
人武功這樣高,我又怎能插得手下去?」只聽得拍的一聲大響,童姥「啊」的一聲長叫,似
乎受了傷。李秋水哈哈一笑,說道:「師姊,小妹這一招如何?請你指點。」突然厲聲喝
道:「往哪裡逃!」
    虛竹驀覺一陣涼風掠過,聽得童姥在他身邊說道:「第二種法門,出掌!」虛竹不明所
以,正想開口詢問:「什麼?」只覺寒風撲面,一股厲害之極的掌力擊了過來,當下無暇思
索,便以童姥所授破解生死符的第二種手法拍了出去,黑暗中掌力相碰,虛竹身子劇震,胸
口氣血翻湧,甚是難當,隨手以第七種手法化開。李秋水「咦」的一聲,喝道:「你是誰?
何以會使天山六陽掌?是誰教你的?」虛竹奇道:「什麼天山六陽掌?」李秋水道:「你還
不認麼?這第二招『陽春白雪』和第七招『陽關三疊』,乃本門不傳之秘,你從何處學
來?」虛竹又道:「陽春白雪?陽關三疊?」心中茫然一片,似懂非懂,隱隱約約間已猜到
是上了童姥的當。
    童姥站在她身後,冷笑道:「這位夢郎,既負中原武林第一風流浪子之名,自然琴棋書
畫,醫卜星相,鬥酒唱曲,行令猜謎,種種子弟的勾當,無所不會,無所不精。因此才投合
無崖子師弟的心意,收了他為關門弟子,要他去誅滅丁春秋,清理門戶。」李秋水朗聲問
道:「夢郎,此言是真是假?」虛竹聽她兩人都稱自己為「夢郎」,又不禁面紅耳赤,童姥
這番話前半段是假,後半段是真,既不能以「真」字相答,卻又不能說一個「假」字。那幾
種手法,明明是童姥教了他來消解生死符的,豈知李秋水竟稱之為「天山六陽掌」?童姥要
自己學「天山六陽掌」來對付她師妹,自己堅決不學,難道這幾種手法,便是「天山六陽
掌」麼?
    李秋水厲聲道:「姑姑問你,如何不理?」說著伸手往他肩頭抓來。虛竹和童姥拆解招
數甚熟,而且儘是黑暗中拆招,聽風辨形,隨機應變,一覺到李秋水的手指將要碰到自己肩
頭,當即沉肩斜身,反手往她手背按去。李秋水立即縮手,讚道:「好!這招『陽歌鉤天』
內力既厚,使得也熟。無崖子師哥將一身功夫都傳給了你,是不是?」虛竹道:「他……他
把功力都傳給了我。」他說無崖子將「功力」都傳給了他,而不是說「功夫」,這「功力」
與「功夫」,雖只一字之差,含義卻是大大不同。但李秋水心情激動之際,自不會去分辨這
中間的差別,又問:「我師兄既收你為弟子,你何以不叫我師叔?」虛竹勸道:「師伯、師
叔,你們兩位既是一家人,又何必深仇不解,苦苦相爭?過去的事,大家揭過去也就是
了。」
    李秋水道:「夢郎,你年紀輕,不知道老賊婆用心的險惡,你站在一邊……」她話未說
完,突然「啊」的一聲呼叫,卻是童姥在虛竹身後突施暗襲,向她偷擊一掌。這一掌無聲無
息,純是陰柔之力,兩人相距又近,李秋水待得發覺,待欲招架,童姥的掌力已襲到胸前,
急忙飄身退後,但終於慢了一步,只覺氣息閉塞,經脈已然受傷。童姥笑道:「師妹,姊姊
這一招如何?請你指點。」李秋水急運內力調息,竟不敢還嘴。童姥偷襲成功,得理不讓
人,單腿跳躍,縱身撲上,掌聲呼呼的擊去,虛竹叫道:「前輩,休下毒手!」便以童姥所
傳的手法,擋住她擊向李秋水的三掌。童姥大怒,罵道:「小賊,你用什麼功夫對付我?」
原來虛竹堅拒學練「天山六陽掌」,童姥知道來日大難,為了在緩急之際多一個得力助手,
便在教他破解生死符時,將這六陽掌傳授於他,並和他拆解多時,將其中的精微變化、巧妙
法門,一一傾囊相授。哪料得到此刻自己大佔上風,虛竹竟會反過來去幫李秋水?虛竹道:
「前輩,我勸你顧念同門之誼,手下留情。」童姥怒罵:「滾開,滾開!」李秋水得虛竹援
手,避過了童姥的急攻,內息已然調勻,說道:「夢郎,我已不礙事,你讓開吧。」左掌拍
出,右掌一帶,左掌之力繞過虛竹身畔,向童姥攻去。童姥心下暗驚:「這賤人竟然練成了
『白虹掌力』,曲直如意,當真了得。」當即還掌相迎。虛竹處身其間,知道自己功夫有
限,實不足以拆勸,只得長歎一聲,退了開去。
    但聽得二人相鬥良久,勁風撲面,鋒利如刀,虛竹抵擋不住,正要退到第一二層冰窖之
間的石階上,猛聽得噗的一聲響,童姥一聲痛哼,給李秋水推得撞向堅冰。虛竹叫道:「罷
手,罷手!」搶上去連出兩招「六陽掌」,化開了李秋水的攻擊。童姥順勢後躍,驀地裡一
聲慘呼,從石階上滾了下去,直滾到二三層之間的石階方停。
    虛竹驚道:「前輩,前輩,你怎麼了?」急步搶下,摸索著扶起童姥上身。只覺她雙手
冰冷,一探她的鼻息,竟然已沒了呼吸。虛竹又是驚惶,又是傷心,叫道:「師叔,你……
你……你將師伯打死了,你好狠心。」忍不住哭了出來。李秋水道:「這人奸詐得緊,這一
掌未必打得死她!」虛竹哭道:「還說沒有死?她氣也沒有了,前輩……師伯,我勸你不要
記恨記仇……」李秋水又從懷中掏出一個火折,一晃而燃,只見石階上灑滿了一灘灘鮮血,
童姥嘴邊胸前也都是血。修練那「八荒六合唯我獨尊功」每日須飲鮮血,但若逆氣斷脈,反
嘔鮮血,只須嘔出小半酒杯,立時便氣絕身亡,此刻石階上一灘灘鮮血不下數大碗。李秋水
知道這個自己痛恨了數十年的師姊終於是死了,自不禁歡喜,卻又有些寂寞愴然之感。過了
好一刻,她才手持火折,慢慢走下石階,幽幽的道:「姊姊,你當真死了麼?我可還不大放
心。」走到距童姥五尺之處,火折上發出微弱光芒,一閃一閃,映在童姥臉上,但見她滿臉
皺紋,嘴角附近的皺紋中都嵌滿了鮮血,神情甚是可怖。李秋水輕聲道:「師姊,我一生在
你手下吃的苦頭太多,你別裝假死來騙我上當。」左手一揮,發掌向童姥胸口拍了過去,喀
喇喇幾聲響,童姥的屍身斷了幾根肋骨。虛竹大怒,叫道:「她已命喪你手,又何以再戕害
她遺體?」眼見李秋水第二掌又已拍出,當即揮掌擋住。李秋水斜眼相睨,但見這個「中原
武林第一風流浪子」眼大鼻大,耳大口大,廣額濃眉,相貌粗野,那裡有半分英俊瀟灑,一
怔之下,認出便是在雪峰上負了童姥逃走的那個和尚,右手一探,便往虛竹肩頭抓來。虛竹
斜身避開,說道:「我不跟你鬥,只是勸你別動你師姊的遺體。」
    李秋水連出四招,虛竹已將天山六陽掌練得甚熟,竟然一一格開,擋架之中,還隱隱蓄
有堅實渾厚的反擊之力。李秋水忽道:「咦!你背後是誰?」虛竹幾乎全無臨敵經驗,一驚
之下,回頭去看,只覺胸口一痛,已給李秋水點中了穴道,跟著雙肩雙腿的穴道也都給她點
中,登時全身麻軟,倒在童姥身旁,驚怒交集,叫道:「你是長輩,卻使詐騙人。」李秋水
格格一笑,道:「兵不厭詐,今日教訓教訓你這小子。」跟著又指著他不住嬌笑,說道:
「你……你……你這醜八怪小和尚,居然自稱什麼『中原第一風流浪子』……」突然之間,
拍的一聲響,李秋水長聲慘呼,後心「至陽穴」上中了一掌重手,正是童姥所擊。童姥跟著
左拳猛擊而出,正中李秋水胸口「膻中」要穴。這一掌一拳,貼身施為,李秋水別說出手抵
擋,斜身閃避,倉卒中連運氣護穴也是不及,身子給一拳震飛,摔在石階之上,手中火折也
脫手飛出。童姥蓄勢已久,這一拳勢道異常凌厲,火折從第三層冰窖穿過第二層,直飛上第
一層,方才跌落。霎時之間,第三層冰窖中又是一團漆黑,但聽得童姥嘿嘿嘿冷笑不止。虛
竹又驚又喜,叫道:「前輩,你沒死麼?好……好極了!」原來童姥功虧一簣,終於沒能練
成神功,而在雪峰頂上又被李秋水斷了一腿,功力大受損傷,此番生死相搏,鬥到二百招
後,便知今日有敗無勝,待中了李秋水一掌之後,劣勢更顯,偏偏虛竹兩不相助,雖然阻住
了李秋水乘勝追擊,卻也使自己的詭計無法得售;情知再鬥下去,勢將敗得慘酷不堪,一咬
牙根,硬生生受了一掌,假裝氣絕而死。至於石階上和她胸口嘴邊的鮮血,那是她預先備下
的鹿血,原是要誘敵人上鉤之用。不料李秋水十分機警,明明見她已然斷氣,仍是再在她胸
口印上一掌。童姥一不做,二不休,只得又硬生生的受了下來,倘不是虛竹在旁阻攔,李秋
水定會接連出掌,將她「屍身」打得稀爛,那是半點法子也沒有了。幸得虛竹仁心相阻,而
李秋水見到這「中原第一風流浪子」的真面目後,既感失望,又是好笑,疏了提防,她雖知
童姥狡狠,卻萬萬想不到她竟能這般堅忍。
    李秋水前心後背,均受重傷,內力突然間失卻控制,便如洪水氾濫,立時要潰堤而出。
逍遙派武功本是天下第一等的功夫,但若內力失制,在週身百駭遊走衝突,卻又宣洩不出,
這散功時的痛苦實非言語所能形容。頃刻之間,只覺全身各處穴道中同時麻癢,驚惶之餘,
已知此傷絕不可治,叫道:「夢郎,你行行好,快在我百會穴上用力拍擊一掌!」這時上面
忽然隱隱有微光照射下來,只見李秋水全身顫抖,一伸手,抓去了臉上蒙著的白紗,手指力
抓自己面頰,登時血痕斑斑,叫道:「夢郎,你……你快一拳打死了我。」童姥冷笑道:
「你點了他穴道,卻又要他助你,嘿嘿,自作自受,眼前報,還得快!」李秋水支撐著想要
站起身來,去解開虛竹的穴道,但全身酸軟,便要動一根小指頭兒也是不能。虛竹瞧瞧李秋
水,又瞧瞧童姥,見她受傷顯然也極沉重,伏在石階之上,忍不住呻吟出聲。虛竹只覺越瞧
越清楚,似乎冰窖中漸漸的亮了起來,側頭往光亮射來處望去,見第一層冰窖中竟有一團火
光,脫口叫道:「啊喲!有人來了!」童姥吃了一驚,心想:「有人到來,我終究栽在這賤
人手下了。」勉強提了一口氣,想要站起,卻無論如何站不起身,腿上一軟,咕咚一聲,摔
倒在地。她雙手使勁,向李秋水慢慢爬過去,要在她救兵到達之前,先行將她扼死。突然之
間,只聽得極細微的滴答滴答之聲,似有水滴從石階上落下。李秋水和虛竹也聽到了水聲,
同時轉頭瞧去,果見石階上有水滴落下。三人均感奇怪:「這水從何而來?」冰窖中越來越
亮,水聲淙淙,水滴竟變成一道道水流,流下石階。第一層冰窖中有一團火焰燒得甚旺,卻
沒人進來。李秋水道:「燒著了……麻袋中的……棉花。」原來冰庫進門處堆滿麻袋,袋中
裝的都是棉花,使熱氣不能入侵,以保冰塊不融。不料李秋水給童姥一拳震倒,火折脫手飛
出,落在麻袋之上,登時燒著了棉花,冰塊融化,化為水流,潺潺而下。火頭越燒越旺,流
下來的冰水越多,淙淙有聲。過不多時,第三層冰窖中已積水尺餘。但石階上的冰水還在不
斷流下,冰窖中積水漸高,慢慢浸到了三人腰間。李秋水歎道:「師姊,你我兩敗俱傷,誰
也不能活了,你……你解開夢郎的穴道,讓他出……出去罷。」三人都十分明白,過不多
時,冰窖中積水上漲,大家都非淹死不可。童姥冷笑道:「我自己行事,何必要你多說?我
本想解他穴道,但你這麼一說,想做好人,我可偏偏不解了。小和尚,你是死在她這句話之
下的,知不知道?」轉過身來,慢慢往石階上爬去。只須爬高幾級,便能親眼見到李秋水在
水中淹死。雖然自己仍然不免一死,但只要親眼見到李秋水斃命的情狀,這大仇便算是報
了。李秋水見她一級級的爬了上去,而寒氣徹骨的冰水也已漲到了自己的胸口,她體內真氣
激盪,痛苦無比,反盼望冰水愈早漲到口邊愈好,溺死於水,那比之如萬蟲咬嚙、千針鑽刺
的散功舒服百倍了。忽聽得童姥「啊」的一聲,一個觔斗倒翻了下來,撲通一響,水花四
濺,摔跌在積水之中。原來她重傷之下,手足無力,爬了七八級石階,一塊拳頭大的碎冰順
水而下,在她膝蓋上一碰,童姥穩不住身子,仰後便跌。這一摔跌,正好碰在虛竹身上,彈
向李秋水的右側。積水之中,三人竟擠成了一團。童姥身材遠比虛竹及李秋水矮小,其時冰
水尚未浸到李秋水胸口,卻已到了童姥頸中。童姥也正在苦受散功的煎熬,心想:「無論如
何,要這賤人比我先死。」要想出手傷她,但兩人之間隔了個虛竹,此刻便要將手臂移動一
寸兩寸也是萬萬不能,眼見虛竹的肩頭和李秋水肩頭相靠,心念一動,便道:「小和尚,你
千萬不可運力抵禦,否則是自尋死路。」不待他回答,催動內力,便向虛竹攻去。童姥明知
此舉是加速自己死亡,內力多一分消耗,便早一刻斃命,但若非如此,積水上漲,三人中必
定是她先死。
    李秋水身子一震,察覺童姥以內力相攻,立運內力回攻。虛竹處身兩人之間,先覺挨著
童姥身子的臂膀上有股熱氣傳來,跟著靠在李秋水肩頭的肩膀上也有一股熱氣入侵,霎時之
間,兩股熱氣在他體內激盪衝突,猛烈相撞。童姥和李秋水功力相若,各受重傷之後,仍是
半斤八兩,難分高下。兩人內力相觸,便即僵持,都停在虛竹身上,誰也不能攻及敵人。這
麼一來,可就苦了虛竹,身受左右夾攻之厄。幸好他曾蒙無崖子以七十餘年的功力相授,三
個同門的內力旗鼓相當,成了相持不下的局面,他倒也沒有在這兩大高手的夾擊下送了性
命。童姥只覺冰水漸升漸高,自頭頸到了下頦,又自下頦到了下唇。她不絕催發內力,要盡
快擊斃情敵,偏偏李秋水的內力源源而至,顯然不致立時便即耗竭。但聽得水聲淙淙,童姥
口中一涼,一縷冰水鑽入了嘴裡。她一驚之下,身子自然而然的向上一抬,無法坐穩,竟在
水中浮了起來。她少了一腿,遠比常人容易浮起。這一來死裡逃生,她索性仰臥水面,將後
腦浸在積水之中,只露出口鼻呼吸,登時心中大定,尋思水漲人高,我這斷腿人在水中反占
便宜,手上內力仍是不住送出。虛竹大聲呻吟,叫道:「唉,師伯、師叔、你們再鬥下去,
終究難分高下,小侄可就活生生的給你們害死了。」但童姥和李秋水這一鬥上了手,成為高
手比武中最凶險的比拚內力局面,誰先罷手,誰先喪命。何況兩人均知這場比拚不倫勝敗,
終究是性命不保,所爭者不過是誰先一步斷氣而已。兩人都是十分的心高氣傲,怨毒積累了
數十年,哪一個肯先罷手?再者內力離體他去,精力雖越來越衰,這散功之苦卻也因此而得
消解。又過一頓飯時分,冰水漲到了李秋水口邊,她不識水性,不敢學童姥這麼浮在水面,
當即停閉呼吸,以「龜息功」與敵人相拚,任由冰水漲過了眼睛、眉毛、額頭,渾厚的內力
仍是不絕發出。虛竹咕嘟、咕嘟、咕嘟的連喝了三口冰水,大叫:「啊喲,我……我不……
咕嘟……咕嘟……我……咕嘟……」正驚惶間,突然眼前一黑,什麼都看不見了。他急忙閉
嘴,以鼻呼吸,吸氣時只覺胸口氣悶無比。原來這冰庫密不通風,棉花燒了半天,外面無新
氣進來,燃燒不暢,火頭自熄。虛竹和童姥呼吸艱難,反是李秋水正在運使「龜息功」,並
無知覺。火頭雖熄,冰水仍不斷流下。虛竹但覺冰水淹過了嘴唇,淹過了人中,漸漸浸及鼻
孔,只想:「我要死了,我要死了!」而童姥與李秋水的內力仍是分從左右不停攻到。虛竹
只覺窒悶異常,內息奔騰,似乎五臟六腑都易了位,冰水離鼻孔也已只一線,再上漲得幾
分,便無法吸氣了,苦在穴道被封,頭頸要抬上一抬也是不能。但說也奇怪,過了良久,冰
水竟不再上漲,一時也想不到棉花之火既熄,冰塊便不再融。又過一會,只覺人中有些刺
痛,跟著刺痛漸漸傳到下頦,再到頭頸。原來三層冰窖中堆滿冰塊,極是寒冷,冰水流下之
後,又慢慢凝結成冰,竟將三人都凍結在冰中了。堅冰凝結,童姥和李秋水的內力就此隔
絕,不能再傳到虛竹身上,但二人十分之九的真氣內力,卻也因此而盡數封在虛竹體內,彼
此鼓蕩衝突,越來越猛烈。虛竹只覺全身皮膚似乎都要爆裂開來,雖在堅冰之內,仍是炙熱
不堪。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突然間全身一震,兩股熱氣竟和體內原有的真氣合而為一,不
經引導,自行在各處經脈穴道中迅速無比的奔繞起來。原來童姥和李秋水的真氣相持不下,
又無處宣洩,終於和無崖子傳給他的內力歸並。三人的內力源出一門,性質無異,極易融
合,合三為一之後,力道沛然不可復御,所到之處,被封的穴道立時衝開。頃刻之間,虛竹
只覺全身舒暢,雙手輕輕一振,喀喇喇一陣響,結在身旁的堅冰立時崩裂,心想:「不知師
伯、師叔二人性命如何,須得先將她們救了出去。」伸手去摸時,觸手處冰涼堅硬,二人都
已結在冰中。他心中驚惶,不及細想,一手一個,將二人連冰帶人的提了起來,走到第一層
冰窖中,推開兩重木門,只覺一陣清新氣息撲面而來,只吸得一口氣,便說不出的受用。門
外明月在天,花影鋪地,卻是深夜時分。他心頭一喜:「黑暗中闖出皇宮,可就容易得多
了。」提著兩團冰塊,奔向牆邊,提氣一躍,突然間身子冉冉向上升去,高過牆頭丈餘,升
勢兀自不止。虛竹不知體內真氣竟有如許妙用,只怕越升越高,「啊」的一聲叫了出來。四
名御前護衛正在這一帶宮牆外巡查,聽到人聲,急忙奔來察看,但見兩塊大水晶夾著一團灰
影越牆而出,實不知是什麼怪物。四人驚得呆了,只見三個怪物一晃,便沒入了宮牆外的樹
林中,四人吆喝著追去,哪裡還有蹤影?四人疑神疑鬼,爭執不休,有的說是山精,有的說
是花妖。虛竹一出皇宮,邁開大步急奔,腳下是青石板大路,兩旁密密層層的儘是屋子。他
不敢停留,只是向西疾衝。奔了一會,到了城牆腳下,他又是一提氣便上了城頭,翻城而
過,城頭上守卒只眼睛一花,什麼東西也沒看見。虛竹直奔到離城十餘里的荒郊,四下更無
房屋,才停了腳步,將兩團冰塊放下,心道:「須得盡早除去她二人身外的冰塊。」尋到一
處小溪,將兩團冰塊浸在溪水之中。月光下見童姥的口鼻露在冰塊之外,只是雙目緊閉,也
不知她是死是活。眼見兩團冰塊上的碎冰一片片隨水流開,虛竹又抓又剝,將二人身外堅冰
除去,然後將二人從溪中提出,摸一摸各人額頭,居然各有微溫,當下將二人遠遠放開,生
怕她們醒轉後又再廝拚。忙了半日,天色漸明,當即坐下休息。待得東方朝陽升起,樹頂雀
鳥喧噪,只聽得北邊樹下的童姥「咦」的一聲,南邊樹下李秋水「啊」的一聲,兩人竟同時
醒了過來。虛竹大喜,一躍而起,站在兩人中間,連連合十行禮,說道:「師伯、師叔,咱
們三人死裡逃生,這一場架,可再也不能打了!」童姥道:「不行,賤人不死,豈能罷
手?」李秋水道:「仇深似海,不死不休。」虛竹雙手亂搖,說道:「千萬不可,萬萬不
可!」李秋水伸手在地下一撐,便欲縱身向童姥撲去。童姥雙手迴圈,凝力待擊。哪知李秋
水剛伸腰站起,便即軟倒。童姥的雙臂說什麼也圈不成一個圓圈,倚在樹上只是喘氣。虛竹
見二人無力博鬥,心下大喜,說道:「這樣才好,兩位且歇一歇,我去找些東西來給兩位
吃。」只見童姥和李秋水各自盤膝而坐,手心腳心均翻而向天,姿式一模一樣,知道這兩個
同門師姊妹正在全力運功,只要誰先能凝聚一些力氣,先發一擊,對手絕無抗拒的餘地。見
此情狀,虛竹卻又不敢離開了。他瞧瞧童姥,又瞧瞧李秋水,見二人都是皺紋滿臉,形容枯
槁,心道:「師伯今年已九十六歲,師叔少說也有八十多歲了。二人都是這麼一大把年紀,
竟然還是如此看不開,火氣都這麼大。」他擠衣擰水,突然拍的一聲,一物掉在地下,卻是
無崖子給他的那幅圖畫。這軸畫乃是絹畫,浸濕後並未破損。虛竹將畫攤在岩石上,就日而
曬。見畫上丹青已被水浸得頗有些模糊,心中微覺可惜。李秋水聽到聲音,微微睜目,見到
了那幅畫,尖聲叫道:「拿來給我看!我才不信師哥會畫這賤婢的肖像。」童姥也叫道:
「別給她看!我要親手炮製她。倘若氣死了這賤人,豈不便宜了她?」
    李秋水哈哈一笑,道:「我不要看了,你怕我看畫!可知畫中人並不是你。師哥丹青妙
筆,豈能圖傳你這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侏儒?他又不是畫鍾馗來捉鬼,畫你幹什麼?」童
姥一生最傷心之事,便是練功失慎,以致永不長大。此事正便是李秋水當年種下的禍胎,當
童姥練功正在緊要關頭之時,李秋水在她腦後大叫一聲,令她走火,真氣走入岔道,從此再
也難以復原。這時聽她又提起自己的生平恨事,不由得怒氣填膺,叫道:「賊賤人,我……
我……我……」一口氣提不上來,哇的一聲,嘔出一口鮮血,險些便要昏過去。李秋水冷笑
相嘲:「你認輸了罷?當真出手相鬥……」突然間連聲咳嗽。
    虛竹見二人神疲力竭,轉眼都要虛脫,勸道:「師伯、師叔,你們兩位還是好好休息一
會兒,別再勞神了。」童姥怒道:「不成!」便在這時,西南方忽然傳來叮噹、叮噹幾下清
脆的駝鈴。童姥一聽,登時臉現喜色,精神大振,從懷中摸出一個黑色短管,說道:「你將
這管子彈上天去。」李秋水的咳嗽聲卻越來越急。虛竹不明原由,當即將那黑色小管扣在中
指之上,向上彈出,只聽得一陣尖銳的哨聲從管中發出。這時虛竹的指力強勁非凡,那小管
筆直射上天去,幾乎目不能見,仍嗚嗚嗚的響個不停。虛竹一驚,暗道:「不好,師伯這小
管是信號。她是叫人來對付李師叔。」忙奔到李秋水面前,俯身低聲說道:「師叔,師伯有
幫手來啦,我背了你逃走。」
    只見李秋水閉目垂頭,咳嗽也已停止,身子一動也不動了。虛竹大驚,伸手去探她鼻息
時,已然沒了呼吸。虛竹驚叫:「師叔,師叔!」輕輕推了推她肩頭,想推她醒轉,不料李
秋水應手而倒,斜臥於地,竟已死了。
    童姥哈哈大笑,說道:「好,好,好!小賤人嚇死了,哈哈,我大仇報了,賤人終於先
我而死,哈哈,哈哈……」她激動之下,氣息難繼,一大口鮮血噴了出來。但聽得嗚嗚聲自
高而低,黑色小管從半空掉下,虛竹伸手接住,正要去瞧童姥時,只聽得蹄聲急促,夾著叮
當、叮噹的鈴聲,虛竹回頭望去,但見數十匹駱駝急馳而至。駱駝背上乘者都披了淡青色斗
篷,遠遠奔來,宛如一片青雲,聽得幾個女子聲音叫道:「尊主,屬下追隨來遲,罪該萬
死!」數十騎駱駝奔馳近前,虛竹見乘者全是女子,斗篷胸口都繡著一頭黑鷲,神態猙獰。
眾女望見童姥,便即躍下駱駝,快步奔近,在童姥面前拜伏在地。虛竹見這群女子當先一人
是一個老婦,已有五六十歲年紀,其餘的或長或少,四十餘歲以至十七八歲的都有,人人對
童姥極是敬畏,俯伏在地,不敢仰視。童姥哼了一聲,怒道:「你們都當我已經死了,是不
是?誰也沒把我這老太婆放在心上了。沒人再來管束你們,大夥兒逍遙自在,無法無天
了。」她說一句,那老婦便在地下重重磕一個頭,說道:「不敢。」童姥道:「什麼不敢?
你們要是當真還想到姥姥,為什麼只來了……來了這一點兒人手?」那老婦道:「啟稟尊
主,自從那晚尊主離宮,屬下個個焦急得了不得……」童姥怒道:「放屁,放屁!」那老婦
道:「是,是!」童姥更加惱怒,喝道:「你明知是放屁,怎地膽敢……膽敢在我面前放
屁?」那老婦不敢作聲,只有磕頭。
    童姥道:「你們焦急,那便如何?怎地不趕快下山尋我?」那老婦道:「是!屬下九天
九部當時立即下山,分路前來伺候尊主。屬下昊天部向東方恭迎尊主,陽天部向東南方、赤
天部向南方、朱天部向西南方、成天部向西方、幽天部向西北方、玄天部向北方、鸞天部向
東北方,鈞天部把守本宮。屬下無能,追隨來遲,該死,該死!」說著連連磕頭。童姥道:
「你們個個衣衫破爛,這三個多月之中,路上想來也吃了點兒苦頭。」那老婦聽得她話中微
有獎飾之意,登時臉現喜色,道:「若得為尊主盡力,赴湯蹈火,也所甘願。些少微勞,原
是屬下該盡的本分。」童姥道:「我練功未成,忽然遇上了賊賤人,給她削去了一條腿,險
些兒性命不保,幸得我師侄虛竹相救,這中間的艱危,實是一言難盡。」一眾青衫女子一齊
轉過身來,向虛竹叩謝,說道:「先生大恩大德,小女子雖然粉身碎骨,亦難報於萬一。」
突然間許多女人同時向他磕頭,虛竹不由得手足無措,連說:「不敢當,不敢當!」忙也跪
下還禮。童姥喝道:「虛竹站起!她們都是我的奴婢,你怎可自失身份?」虛竹又說了幾句
「不敢當」,這才站起。童姥向虛竹道:「咱們那只寶石指環,給這賊賤人搶了去,你去拿
回來。」虛竹道:「是。」走到李秋水身前,從她中指上除下了寶石指環。這指環本來是無
崖子給他的,從李秋水手指上除下,心中倒也並無不安。
    童姥道:「你是逍遙派的掌門人,我又已將生死符、天山折梅手、天山六陽掌等一干功
夫傳你,從今日起,你便是縹緲峰靈鷲宮的主人,靈鷲宮……靈鷲宮九天九部的奴婢,生死
一任你意。」虛竹大驚,忙道:「師伯,師伯,這個萬萬不可。」童姥怒道:「什麼萬萬不
可。這九天九部的奴婢辦事不力,沒能及早迎駕,累得我屈身布袋,竟受烏老大這等狗賊的
虐待侮辱,最後仍是不免斷腿喪命……」
    那些女子都嚇得全身發抖,磕頭求道:「奴婢該死,尊主開恩。」童姥向虛竹道:「這
昊天部諸婢,總算找到了我,她們的刑罰可以輕些,其餘八部的一眾奴婢,斷手斷腿,由你
去處置罷。」那些女子磕頭道:「多謝尊主。」童姥喝道:「怎地不向新主人叩謝?」眾女
忙又向虛竹叩謝。虛竹雙手亂搖,道:「罷了,罷了!我怎能做你們的主人?」
    童姥道:「我雖命在頃刻,但親眼見到賊賤人先我而死,生平武學,又得了個傳人,可
說死也瞑目,你竟不肯答允麼?」虛竹道:「這個……我是不成的。」童姥哈哈一笑,道:
「那個夢中姑娘,你想不想見?你答不答允我做靈鷲宮的主人?」虛竹一聽她提到「夢中姑
娘」,全身一震,再也無法拒卻,只得紅著臉點了點頭。童姥喜道:「很好!你將那幅圖畫
拿來,讓我親手撕個稀爛。我再無掛心之事,便可指點你去尋那夢中姑娘的途徑。」虛竹將
圖畫取了過來。童姥伸手拿過,就著日光一看,不禁「咦」的一聲,臉上現出又驚又喜的神
色,再一審視,突然間哈哈大笑,叫道:「不是她,不是她,不是她!哈哈,哈哈,哈
哈!」大笑聲中,兩行眼淚從頰上滾滾而落,頭頸一軟,腦袋垂下,就此無聲無息。
    虛竹一驚,伸手去扶時,只覺她全身骨骼如綿,縮成一團,竟已死了。一眾青衫女子圍
將上來,哭聲大振,甚是哀切。這些女子每一個都是在艱難困危之極的境遇中由童姥出手救
出,是以童姥御下雖嚴,但人人感激她的恩德。
    虛竹想起三個多月中和童姥寸步不離,蒙她傳授了不少武功,她雖脾氣乖戾,對待自己
可說甚好,此刻見她一笑身亡,心中難過,也伏地哭了起來。
    忽聽得背後一個陰惻惻的聲音道:「嘿嘿,師姊,終究是你先死一步,到底是你勝了,
還是我勝了?」虛竹聽得是李秋水的聲音,大吃一驚,心想:「怎地死人又復活了?」急忙
躍起,轉過身來,只見李秋水已然坐直,背靠樹上,說道:「賢侄,你把那幅畫拿過來給我
瞧瞧,為什麼姊姊又哭又笑,啼笑皆非的西去?」虛竹輕輕扳開童姥的手指,將那幅畫拿了
出來,一瞥之下,見那畫水浸之後又再曬乾,筆劃略有模糊了,但畫中那似極了王語嫣的宮
裝美女,仍是凝眸微笑,秀美難言,心中一動:「這個美女,眉目之間與師叔倒也頗為相
似。」走向李秋水,將那畫交了給她。李秋水接過畫來,向眾女橫了一眼,淡淡一笑,道:
「你們主人和我苦拚惡鬥,終於不敵,你們這些螢燭之光,也敢和日月相爭麼?」虛竹回過
頭來,只見眾女手按劍柄,神色悲憤,顯然是要一擁而上,殺李秋水而為童姥報仇,只是未
得新主人的號令,不敢貿然動手。虛竹說道:「師叔,你,你……」李秋水道:「你師伯武
功是很好的,就是有時候不大精細。她救兵一到,我哪裡還有抵禦的餘地,自然只好詐死。
嘿嘿,終於是她先我而死。她全身骨碎筋斷,吐氣散功,這樣的死法,卻是假裝不來的。」
虛竹道:「在那冰窖中惡鬥之時,師伯也曾假死,騙過了師叔一次,大家扯直,可說是不分
高下。」
    李秋水歎道:「在你心中,總是偏向你師伯一些。」一面將那畫展開,只看得片刻,臉
上神色便即大變,雙手不住發抖,連得那畫也簌簌顫動,李秋水低聲道:「是她,是她,是
她!哈哈,哈哈,哈哈!」笑聲中充滿了愁苦傷痛。虛竹不自禁的為她難過,問道:「師
叔,怎麼了?」心下尋思:「一個說『不是她』,一個說『是她』,卻不知到底是誰?」李
秋水向畫中的美女凝神半晌,道:「你看,這人嘴角邊有顆酒窩,右眼旁有個黑痣,是不
是?」虛竹看了看畫中美女,點頭道:「是!」李秋水黯然道:「她是我的小妹子!」虛竹
更是奇怪,道:「是你的小妹子?」李秋水道:「我小妹容貌和我十分相似,只是她有酒
窩,我沒有,她右眼旁有顆小小的黑痣,我也沒有。」虛竹「嗯」了一聲。李秋水又道:
「師姊本來說道:師哥為她繪了一幅肖像,朝夕不離,我早就不信,卻……卻……卻料不到
竟是小妹。到底……到底……這幅畫是怎麼來的?」虛竹當下將無崖子如何臨死時將這幅畫
交給自己、如何命自己到大理無量山去尋人傳授武藝、童姥見了這幅畫如何發怒等情,一一
說了。李秋水長長歎了口氣,說道:「師姊初見此畫,只道畫中人是我,一來相貌甚像,二
來師哥一直和我很好,何況……何況師姊和我相爭之時,我小妹子還只十一歲,師姊說什麼
也不會疑心到是她,全沒留心到畫中人的酒窩和黑痣。師姊直到臨死之時,才發覺畫中人是
我小妹子,不是我,所以連說三聲『不是她』。唉,小妹子,你好,你好,你好!」跟著便
怔怔的流下淚來。虛竹心想:「原來師伯和師叔都對我師父一往情深,我師父心目之中卻另
有其人。卻不知師叔這個小妹子是不是尚在人間?師父命我持此圖像去尋師學藝,難道這個
小妹子是住在大理無量山中嗎?」問道:「師叔,她……你那個小妹子,是住在大理無量山
中?」李秋水搖了搖頭,雙目向著遠處,似乎凝思往昔,悠然神往,緩緩道:「當年我和你
師父住在大理無量山劍湖之畔的石洞中,逍遙快活,勝過神仙。我給他生了一個可愛的女
兒。我們二人收羅了天下各門各派的武功秘笈,只盼創一門包羅萬有的奇功。那一天,他在
山中找到了一塊巨大的美玉,便照著我的模樣雕刻一座人像,雕成之後,他整日價只是望著
玉像出神,從此便不大理睬我了。我跟他說話,他往往答非所問,甚至是聽而不聞,整個人
的心思都貫注在玉像身上。你師父的手藝巧極,那玉像也雕刻得真美,可是玉像終究是死
的,何況玉像依照我的模樣雕成,而我明明就在他身邊,他為什麼不理我,只是癡癡瞧著玉
像。目光中流露出愛戀不勝的神色?那為什麼?那為什麼?」她自言自語,自己問自己,似
乎已忘了虛竹便在身旁。
    過了一會,李秋水又輕輕說道:「師哥,你聰明絕頂,卻又癡得絕頂,為什麼愛上了你
自己手雕的玉像,卻不愛那會說、會笑、會動、會愛你的師妹?你心中把這玉像當成了我小
妹子,是不是?我喝這玉像的醋,跟你鬧翻了,出去找了許多俊秀的少年郎君來,在你面前
跟他們調情,於是你就此一怒而去,再也不回來了。師哥,其實你不用生氣,那些美少年一
個個都給我殺了,沉在湖底,你可知道麼?」她提起那幅畫像又看了一會,說道:「師哥,
這幅畫你在什麼時候畫的?你只道畫的是我,因此叫你徒弟拿了畫兒到無量山來找我。可是
你不知不覺之間,卻畫成了我的小妹子,你自己也不知道罷?你一直以為畫中人是我。師
哥,你心中真正愛的是我小妹子,你這般癡情地瞧著那玉像,為什麼?為什麼?現下我終於
懂了。」
    虛竹心道:「我佛說道,人生在世,難免癡嗔貪三毒。師伯、師父、師叔都是大大了不
起的人物,可是糾纏在這三毒之間,儘管武功卓絕,心中的煩惱痛苦,卻也和一般凡夫俗子
無異。」李秋水回過頭來,瞧著虛竹,說道:「賢侄,我有一個女兒,是跟你師父生的,嫁
在蘇州王家,你幾時有空……」忽然搖了搖頭,歎道:「不用了,也不知她此刻是不是還活
在世上,各人自己的事都還管不了……」突然尖聲叫道:「師姊,你我兩個都是可憐蟲,
都……都……教這沒良心的給騙了,哈哈,哈哈,哈哈!」她大笑三聲,身子一仰,翻倒在
地。虛竹俯身去看時,但見她口鼻流血,氣絕身亡,看來這一次再也不會是假的了。他瞧著
兩具屍首,不知如何是好。昊天部為首的老婦說道:「尊主,咱們是否將老尊主的遺體運回
靈鷲宮隆重安葬?敬請尊主示下。」虛竹道:「該當如此。」指著李秋水的屍身道:「這
位……這位是你們尊主的同門師妹,雖然她和尊主生前有仇,但……但死時怨仇已解,我
看……我看也……不如一併運去安葬,你們以為怎樣?」那老婦躬身道:「謹遵吩咐。」虛
竹心下甚慰,他本來生怕這些青衣女子仇恨李秋水,不但不願運她屍首去安葬,說不定還會
毀屍洩憤,不料竟半分異議也無。他渾不知童姥治下眾女對主人敬畏無比,從不敢有半分違
拗,虛竹既是他們新主人,自是言出法隨,一如所命。那老婦指揮眾女,用毛氈將兩具屍首
裹好,放上駱駝,然後恭請虛竹上駝。虛竹謙遜了幾句,心想事已如此,總得親眼見到二人
遺體入土,這才回少林寺去待罪。問起那老婦的稱呼,那老婦道:「奴婢夫家姓余,老尊主
叫我『小余』,尊主隨便呼喚就是。」童姥九十餘歲,自然可以叫她「小余」,虛竹卻不能
如此叫法,說道:「余婆婆,我法號虛竹,大家平輩相稱便是,尊主長,尊主短的,豈不折
殺了我麼?」余婆拜伏在地,流淚道:「尊主開恩!尊主要打要殺,奴婢甘受,求懇尊主別
把奴婢趕出靈鷲宮去。」
    虛竹驚道:「快請起來,我怎麼會打你、殺你?」忙將她扶起。其餘眾女都跪下求道:
「尊主開恩。」虛竹大為驚詫,忙問原因,才知童姥怒極之時,往往口出反語,對人特別客
氣,對方勢必身受慘禍,苦不堪言。烏老大等洞主、島主逢到童姥派人前來責打辱罵,反而
設宴相慶,便知再無禍患,即因此故。這時虛竹對余婆謙恭有禮,眾女只道他要重責。虛竹
再三溫言安慰,眾女卻仍是惴惴不安。
    虛竹上了駱駝,眾女說什麼也不肯乘坐,牽了駱駝,在後步行跟隨。虛竹道:「咱們須
得盡快趕回靈鷲宮去,否則天時已暖,只怕……只怕尊主的遺體途中有變。」眾女這才不敢
違拗,但各人只在他坐騎之後遠遠隨行。虛竹要想問問靈鷲宮中情形,竟是不得其便。
    一行人徑向西行,走了五日,途中遇到了朱天部的哨騎。余婆婆發出訊號,那哨騎回去
報信,不久朱天部諸女飛騎到來,一色都是紫衫,先向童姥遺體哭拜,然後參見新主人。朱
天部的首領姓石,三十來歲年紀,虛竹便叫她「石嫂」。他生怕眾女起疑,言辭間便不敢客
氣,只淡淡的安慰了幾句,說她們途中辛苦。眾女大喜,一齊拜謝。虛竹不敢提什麼「大家
平輩稱呼」之言,只說不喜聽人叫他「尊主」,叫聲「主人」,也就是了。眾女躬身凜遵。
    如此連日西行,昊天部、朱天部派出去的聯絡游騎將赤天、陽天、玄天、幽天、成天五
部眾女都召了來,只有鸞天部在極西之處搜尋童姥,未得音訊。靈鷲宮中並無一個男子,虛
竹處身數百名女子之間,大感尷尬,幸好眾女對他十分恭敬,若非虛竹出口相問,誰也不敢
向他說一句話,倒使他免了許多為難。這一日正趕路間,突然一名綠衣女子飛騎奔回,是陽
天部在前探路的哨騎,搖動綠旗,示意前途出現了變故。她奔到本部首領之前,急語稟告。
    陽天部的首領是個二十來歲的姑娘,名叫符敏儀,聽罷稟報,立即縱下駱駝,快步走到
虛竹身前,說道:「啟稟主人:屬下哨騎探得,本宮舊屬三十六洞、七十二島一眾奴才,乘
老尊主有難,居然大膽作反,正在攻打本峰。鈞天部嚴守上峰道路,一眾妖人無法得逞,只
是鈞天部派下峰來求救的姊妹卻給眾妖人傷了。」眾洞主、島主起事造反之事,虛竹早就知
道,本來猜想他們既然捉拿不到童姥,不平道人命喪己手,烏老大重傷後生死未卜,諒來知
難而退,各自散了,不料事隔四月,仍是聚集在一起,而且去攻打縹緲峰。他自幼生長於少
林寺中,從來不出山門,諸般人情世故,半分不通,遇上這件大事,當真不知如何應付才
是,沉吟道:「這個……這個……」只聽得馬蹄聲響,又有兩乘馬奔來,前面的是陽天部另
一哨騎,後面馬背上橫臥一個黃衫女子,滿身是血,左臂也給人斬斷了。符敏儀神色悲憤,
說道:「主人,這是鈞天部的副首領程姊妹,只怕性命難保。」那姓程的女子已暈了過去,
眾女忙替她止血施救,眼見她氣息微弱,命在頃刻。虛竹見了她的傷勢,想起聰辯先生蘇星
河曾教過他這門治傷之法,當即催駝近前,左手中指連彈,已封閉了那女子斷臂處的穴道,
血流立止。第六次彈指時,使的是童姥所教的一招「星丸跳擲」,一股的北冥真氣射入她臂
根「中府穴」中。那女子「啊」的一聲大叫,醒了轉來,叫道:「眾姊妹,快,快,快去縹
緲峰接應,咱們……咱們擋不住了!」虛竹使這凌空彈指之法,倒不是故意炫耀神技,只是
對方是個花信年華的女子,他雖已不是和尚,仍謹守佛門子弟遠避婦女的戒律,不敢伸手和
她身子相觸,不料數彈之下,應驗如神。他此刻身集童姥、無崖子、李秋水逍遙派三大名家
的內力,實已非同小可。諸部群女遵從童姥之命,奉虛竹為新主人,然見他年紀既輕,言行
又有點呆頭呆腦,傻里傻氣,內心實不如何敬服,何況靈鷲宮中諸女十之八九是吃過男人大
虧的,不是為男人始亂終棄,便是給仇家害得家破人亡,在童姥乖戾陰狠的脾氣薰陶之下,
一向視男人有如毒蛇猛獸。此刻見他一出手便是靈鷲宮本門的功夫,功力之純,竟似尚在老
尊主之上。眾女震驚之餘,齊聲歡呼,不約而同的拜伏在地。虛竹驚道:「這算什麼?快快
請起,請起。」
    有人向那姓程女子告知:尊主已然仙去,這位青年既是尊主恩人,又是她的傳人,乃是
本宮新主。那女子名叫程青霜,掙扎著下馬,對虛竹跪拜參見,說道:「謝尊主救命之恩,
請……請……尊主相救峰上眾姊妹,大夥兒支撐四月,寡不敵眾,實在已經是危……危殆萬
分。」說了幾句話,伏在地下,連頭也抬不起來。虛竹急道:「石嫂,你快扶她起來。余婆
婆,你……你想咱們怎麼辦?」余婆和這位新主人同行了十來日,早知他忠厚老實,不通世
務,便道:「啟稟主人,此刻去縹緲峰,尚有兩日行程,最好請主人命奴婢率領本部,立即
趕去應援救急。主人隨後率眾而來。主人大駕一到,眾妖人自然瓦解冰消,不足為患。」虛
竹點了點頭,但覺得有點不妥,一時未置可否。余婆轉頭向符敏儀道:「符妹子,主人初顯
身手,鎮懾群妖,身上法衣似乎未足以壯觀瞻。你是本宮針神,便給主人趕製一襲法衣
罷!」符敏儀道:「正是!妹子也正這麼想。」虛竹一怔,心想在這緊急當口,怎麼做起衣
衫來了?當真是婦人之見。眾女眼光都望著虛竹,等他下令。虛竹一低頭,見到身上那件僧
袍破爛骯髒,四個月不洗,自己也覺奇臭難當。他幼受師父教導,須時時念著五蘊皆空,不
可貪愛衣食,因此對此事全未著心在意,此刻經余婆一提,又見到屬下眾女衣飾華麗,不由
得甚感慚愧,何況自己已經不是和尚,仍是穿著僧衣,大是不倫不類。其實眾女既已奉他為
主,哪裡還會笑他衣衫的美醜?各人群相注目,也決不是看他的服色,但虛竹自慚形穢,神
色忸怩。
    余婆等了一會,又問:「主人,奴婢這就先行如何?」虛竹道:「咱們一塊兒去罷,救
人要緊。我這件衣服實在太髒,待會我……我去洗洗,莫要讓你們聞著太臭……」一催駱
駝,當先奔了出去。眾女敵愾同仇,催動坐騎,跟著急馳。駱駝最有長力,快跑之時,疾逾
奔馬,眾人直奔出數十里,這才覓地休息,生火做飯。
    余婆指著西北角上雲霧中的一個山峰,向虛竹道:「主人,這便是縹緲峰了。這山峰終
年雲封霧鎖,遠遠望去,若有若無,因此叫作縹緲峰。」虛竹道:「看來還遠得很,咱們早
到一刻好一刻,大夥兒乘夜趕路罷。」眾女都應道:「是!多謝主人關懷鈞天部奴婢。」用
過飯後,騎上駱駝又行。急馳之下,途中倒斃了不少駱駝,到得縹緲峰腳下時,已是第二日
黎明。符敏儀雙手捧著一團五彩斑斕的物事,走到虛竹面前,躬身說道:「奴婢工夫粗陋,
請主人賞穿。」虛竹奇道:「那是什麼?」接過抖開一看,卻是件長袍,乃是以一條條錦緞
縫綴而成,紅黃青紫綠黑各色錦緞條紋相間,華貴之中具見雅致。原來符敏儀在眾女的斗篷
上割下布料,替虛竹縫了一件袍子。虛竹又驚又喜,說道:「符姑娘當真不愧稱為『針
神』,在駱駝急馳之際,居然做成了這樣一件美服。」當即除下僧衣,將長袍披在身上,長
短寬窄,無不貼身,袖口衣領之處,更鑲以灰色貂皮,那也是從眾女皮裘上割下來的。虛竹
相貌醜雖,這件華貴的袍子一上身,登時大顯精神,眾人盡皆喝彩。虛竹神色忸怩,手足無
措。
    這時眾人已來到上峰的路口。程青霜在途中已向眾女說知,她下峰之時,敵人已攻上了
斷魂崖,縹緲峰上的十八天險已失十一,鈞天部群女死傷過半,情勢萬分凶險。虛竹見峰下
靜悄悄地無半個人影,一片皚皚積雪之間,萌出青青小草,若非事先得知,哪想得到這一片
寧靜之中,蘊藏著無窮殺機。眾女憂形於色,掛念鈞天部諸姊妹的安危。石嫂拔刀在手,大
聲道:「『縹緲九天』之中,八天部下峰,只餘一部留守,賊子乘虛而來,無恥之極。主
人,請你下令,大夥兒衝上峰去,和群賊一決死戰。」神情甚為激昂。余婆卻道:「石家妹
子且莫性急,敵人勢大,鈞天部全仗峰上十八處天險,這才支持了這許多時日。咱們現今是
在峰下,敵人反客為主,反而佔了居高臨下之勢……」石嫂道:「依你說卻又如何?」余婆
道:「咱們還是不動聲色,靜悄悄的上峰,教敵人越遲知覺越好。」虛竹點頭道:「余婆之
言不錯。」他既這樣說,當然誰也沒有異言。八部分列隊伍,悄無聲息的上山。這一上峰,
各人輕功強弱立時便顯了出來。虛竹見余婆、石嫂、符敏儀等幾個首領雖是女流,足下著實
快捷,心想:「果然是強將手下無弱兵,師伯的部屬甚是了得。」一處處天險走將過去,但
見每一處都有斷刀折劍、削樹碎石的痕跡,可以想見敵人通過之時,曾經過一場場慘酷的戰
鬥。過斷魂崖、失足巖、百丈澗,來到接天橋時,只見兩片峭壁之間的一條鐵索橋已被人用
寶刀砍成兩截。兩處峭壁相距幾達五丈,勢難飛渡。
    群女相顧駭然,均想:「難道鈞天部的眾姊妹都殉難了?」眾女均知,接天橋是連通百
丈澗和仙愁門兩處天險之間的必經要道,雖說是橋,其實只一根鐵鏈,橫跨兩邊峭壁,下臨
亂石嶙峋的深谷。來到靈鷲宮之人,自然個個武功高超,踏索而過,原非難事。這次程青霜
下峰時,敵人尚只攻到斷魂崖,距接天橋尚遠,但鈞天部早已有備,派人守禦鐵鏈,一等敵
人攻到,便即開了鐵鏈中間的鐵鎖,鐵鏈分為兩截,這五丈闊的深谷說寬不寬,但要一躍而
過,卻也非世間任何輕功所能。這時眾女見鐵鏈為利刃所斷,多半敵人陡然攻到,鈞天部諸
女竟然來不及開鎖斷鏈。
    石嫂將柳葉刀揮得呼呼風響,叫道:「余婆婆,快想個法子,怎生過去才好。」余婆婆
道:「嗯,怎麼過去,那倒不大容易……」一言未畢,忽聽得對面山背後傳來「啊,啊」兩
聲慘呼,乃是女子的聲音。群女熱血上湧,均知是鈞天部的姊妹遭了敵人毒手,恨不得插翅
飛將過去,和敵人決一死戰,但儘管嘰嘰喳喳的大聲叫罵,卻無法飛渡天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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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爵 | 2008-3-8 22:00:57

第三十八章 糊塗醉 情長計短
    虛竹眼望深谷,也是束手無策,眼見到眾女焦急的模樣,心想:「她們都叫我主人,遇
上了難題,我這主人卻是一籌莫展,那成甚麼話?經中言道:『或有來求手足耳鼻、頭目肉
血、骨髓身份,菩薩摩訶薩見來求者,悉能一切歡喜施與。』菩薩六度,第一便是佈施,我
又怕什麼了?」於是脫下符敏儀所縫的那件袍子,說道:「石嫂,請借兵刃一用。」石嫂
道:「是!」倒轉柳葉刀,躬身將刀柄遞過。
    虛竹接刀在手,北冥真氣運到了刃鋒之上,手腕微抖之間,刷的一聲輕響,已將扣在峭
壁石洞中的半截鐵鏈斬了下來。柳葉刀又薄又細,只不過鋒利而已,也非什麼寶刀,但經他
真氣貫注,切鐵鏈如斬竹木。這段鐵鏈留在此岸的約有二丈二三尺,虛竹抓住鐵鏈,將刀還
了石嫂,提氣一躍,便向對岸縱了過去。群女齊聲驚呼。余婆婆、石嫂、符敏儀等都叫:
「主人,不可冒險!」一片呼叫聲中,虛竹已身凌峽谷,他體內真氣滾轉,輕飄飄的向前飛
行,突然間真氣一濁,身子下跌,當即揮出鐵鏈,捲住了對岸垂下的斷鏈。便這麼一借力,
身子沉而復起,落到了對岸。他轉過身來,說道:「大家且歇一歇,我去探探。」
    余婆等又驚又佩,又是感激,齊道:「主人小心!」虛竹向傳來慘呼聲的山後奔去,走
過一條石弄堂也似的窄道,只見兩女屍橫在地,身首分離,鮮血兀自從頸口冒出。虛竹合十
說道:「阿彌陀佛,罪過,罪過!」對著兩具屍體匆忙忙的念了一遍「往生咒」,順著小徑
向峰頂快步而行,越走越高,身周白霧越濃,不到一個時辰,便已到了縹緲峰絕頂,雲霧之
中,放眼都是松樹,卻聽不到一點人聲,心下沉吟:「難道鈞天部諸女都給殺光了?當真作
孽。」摘了幾枚松球,放在懷裡,心道:「松球會擲死人,我出手千萬要輕,只可將敵人嚇
走,不可殺人。」只見地下一條青石板鋪成的大道,每塊青石都是長約八尺,寬約三尺,甚
是整齊,要鋪成這樣的大道,工程浩大之極,似非童姥手下諸女所能。這青石大道約有二里
來長,石道盡處,一座巨大的石堡巍然聳立,堡門左右各有一頭石雕的猛鷲,高達三丈有
余,尖喙巨爪,神駿非凡,堡門半掩,四下裡仍是一人也無。虛竹閃身進門,穿過兩道庭
院,只聽得一人厲聲喝道:「賊婆子藏寶的地方,到底在哪裡?你們說是不說?」一個女子
的聲音罵道:「狗奴才,事到今日,難道我們還想活嗎?你可別癡心妄想啦。」另一個男子
聲音說道:「雲島主,有話好說,何必動粗?這般的對付婦道人家,未免太無禮了罷?」虛
竹聽出那勸解的聲音是大理段公子所說,當烏老大要眾人殺害童姥之時,也是這段公子獨持
異議,心想:「這位公子似乎不會武功,但英雄肝膽,俠義心腸,遠在一眾武學高手之上,
令人好生欽佩。」
    只聽那姓雲島主道:「哼哼,你們這些鬼丫頭想死,自然容易,可是天下豈有這等便宜
事?我碧石島有一十七種奇刑,待會一件件在你們這些鬼丫頭身上試個明白。聽說黑石洞、
伏鯊島的奇刑怪罰,比我碧石島還要厲害得多,也不妨讓眾兄弟開開眼界。」許多人轟然叫
好,更有人道:「大夥兒盡可比劃比劃,且看哪一洞、哪一島的刑罰最先奏效。」從聲音中
聽來,廳內不下數百人之多,加上大廳中的回聲,極是嘈雜噪耳。虛竹想找個門縫向內窺
望,但這座大廳全是以巨石砌成,竟無半點縫隙。他一轉念間,伸手在地下泥塵中擦了幾
擦,滿手污泥都抹在臉上,便即邁步進廳。只見大廳中桌上、椅上都坐滿了人,一大半人沒
有座位,便席地而坐,另有一些人走來走去,隨口談笑。廳中地下坐著二十來個黃衫女子,
顯是給人點了穴道,動彈不得,其中一大半都是身上血漬淋漓,受傷不輕,自是鈞天部諸女
了。廳上本來便亂糟糟地,虛竹跨進廳門,也有幾人向他瞧了一眼,見他不是女子,自不是
靈鷲宮的人,只道是哪一個洞主、島主帶來的門人子弟,誰也沒多加留意。
    虛竹在門檻上一坐,放眼四顧,只見烏老大坐在西首一張太師椅上,臉色憔悴,但剽悍
乖戾之氣仍從眼神中流露出來。一個身形魁梧的黑漢手握皮鞭,站在鈞天部諸女身旁,不住
喝罵,威逼她們吐露童姥藏寶的所在。諸女卻抵死不說。烏老大道:「你們這些丫頭真是死
心眼兒,我跟你們說,童姥早就給她師妹李秋水殺死了,這是我親眼目睹,難道還有假的?
你們乘早降服,我們決計不加難為。」一個中年黃衫女子尖聲叫道:「胡說八道!尊主武功
蓋世,已練成了金剛不壞之身,有誰還能傷得她老人家?你們妄想奪取破解『生死符』的寶
訣,乘早別做這清秋大夢。別說尊主必定安然無恙,轉眼就會上峰,懲治你們這些萬惡不赦
的叛徒,就算她老人家仙去了,你們『生死符』不解,一年之內,個個要哀號呻吟,受盡苦
楚而死。」
    烏老大冷冷的道:「好,你不信,我給你們瞧一樣物事。」說著從背上取下一個包袱,
打了開來,赫然露出一條人腿。虛竹和眾女認得那條腿上的褲子鞋襪,正是童姥的下肢,不
禁都「啊」的一聲叫了出來。烏老大道:「李秋水將童姥斬成了八塊,分投山谷,我隨手拾
來了一塊,你們不妨仔細瞧瞧,是真是假。」
    鈞天部諸女認明確是童姥的左腿,料想烏老大此言非虛,不禁放聲大哭。一眾洞主、島
主大聲歡呼,都道:「賊婆子已死,當真妙極!」有人道:「普天同慶,薄海同歡!」有人
道:「烏老大,你耐心真好,這般好消息,竟瞞到這時候,該當罰酒三大杯。」卻也有人
道:「賊婆子既死,咱們身上的生死符,倘若世上無人能夠破解……」突然之間,人叢中響
起幾下「嗚嗚」之聲,似狼嗥,如犬吠,聲音甚是可怖。眾人一聽之下,齊皆變色,霎時之
間,大廳中除了這有如受傷猛獸般的呼號之外,更無別的聲息。只見一個胖子在地下滾來滾
去,雙手抓臉,又撕爛了胸口衣服,跟著猛力撕抓胸口,竟似要挖出自己的心肺一般。只片
刻間,他已滿手是血,臉上、胸口,也都是鮮血,叫聲也越來越慘厲。眾人如見鬼魅,不住
的後退。有幾人低聲道:「生死符催命來啦!」虛竹雖也中過生死符,但隨即服食解藥,跟
著得童姥傳授法門化解,並未經歷過這等慘酷的熬煎,眼見那胖子如此驚心動魄的情狀,才
深切體會到眾人所以如此畏懼童姥之故。眾人似乎害怕生死符的毒性能夠傳染,誰也不敢上
前設法減他痛苦。片刻之間,那胖子已將全身衣服撕得稀爛,身上一條條都是抓破的血痕。
    人叢中有人氣急敗壞的叫道:「哥哥!你靜一靜,別慌!」奔出一個人來,又叫:「讓
我替你點了穴道,咱們再想法醫治。」那人和那胖子相貌有些相似,年紀較輕,人也沒那麼
胖,顯是他的同胞兄弟。那胖子雙眼發直,宛似不聞。那人一步步的走過去,神態間充滿了
戒慎恐懼,走到離他三尺之處,陡出一指,疾點他「肩井穴」。那胖子身形一側,避開了他
手指,反過手臂,將他牢牢抱住,張口往他臉上便咬。那人叫道:「哥哥,放手!是我!」
那胖子只是亂咬,便如瘋狗一般。他兄弟出力掙扎,卻哪裡掙得開,霎時間臉上給他咬下一
塊肉來,鮮血淋漓,只痛得大聲慘呼。
    段譽向王語嫣道:「王姑娘,怎地想法子救他們一救?」王語嫣蹙起眉頭,說道:「這
人發了瘋,力大無窮,又不是使什麼武功,我可沒法子。」段譽轉開向慕容復道:「慕容
兄,你慕容家『以彼之道,還治彼身』的神技,可用得著麼?」慕容復不答,臉有不愉之
色。包不同惡狠狠的道:「你叫我家公子學做瘋狗,也去咬他一口嗎?」
    段譽歉然道:「是我說得不對,包兄莫怪。慕容兄莫怪!」走到那胖子身邊,說道:
「尊兄,這人是你的弟弟,快請放了他罷。」那胖子雙臂卻抱得更加緊了,口中兀自發出猶
似獸吼般的荷荷之聲。雲島主抓起一名黃衫女子,喝道:「這裡廳上之人,大半曾中老賊婆
的生死符,此刻聚在一起,互受感應,不久人人都要發作,幾百個人將你全身咬得稀爛,你
怕是不怕?」那女子向那胖子望了一眼,臉上現出十分驚恐的神色。雲島主道:「反正童姥
已死,你將她秘藏之處說了出來,治好眾人,大家感激不盡,誰也不會為難你們。」那女子
道:「不是我不肯說,實在……實在是誰也不知道。尊主行事,不會讓我們……我們奴婢見
到的。」慕容復隨眾人上山,原想助他們一臂之力,樹恩示惠,將這些草澤異人收為己用。
此刻眼見童姥雖死,她種在各人身上的生死符卻無可破解,看來這「生死符」乃是一種劇
毒,非武功所能為力,如果一個個毒發斃命,自己一番圖謀便成一場春夢了。他和鄧百川、
公冶乾相對搖了搖頭,均感無法可施。雲島主雖知那黃衫女子所說多半屬實,但覺自身中了
生死符的穴道中隱隱發酸,似乎也有發作的徵兆,急怒之下,喝道:「好,你不說!我打死
你這臭丫頭再說!」提起長鞭,夾頭夾腦往那女子打去,這一鞭力道沉猛,眼見那女子要被
打得頭碎腦裂。忽然嗤的一聲,一件暗器從門口飛來,撞在那女子腰間,那女子被撞得滑出
丈餘,拍的一聲大響,長鞭打上地下石板,石屑四濺。只見地下一個黃褐色圓球的溜溜滾
轉,卻是一枚松球。眾人都大吃一驚:「用一枚小小松球便將人撞開丈餘,內力非同小可,
那是誰?」
    烏老大驀地裡想起一事,失聲叫道:「童姥,是童姥!」那日他躲在岩石之後,見到李
秋水斬斷了童姥的左腿,便將斷腿包在油布之中,帶在身邊。他想童姥多半已給李秋水追上
殺死,但沒目睹她的死狀,總是心下惴惴。當日虛竹用松球擲穿他肚子,那手法便是童姥所
授。烏老大吃過大苦,一見松球又現,第一個便想到是童姥到了,如何不嚇得魂飛魄散?眾
人聽得烏老大狂叫「童姥」,一齊轉身朝外,大廳中刷刷、擦擦、叮噹、嗆啷諸般拔兵刃之
聲響成一片,各人均取兵刃在手,同時向後退縮。
    慕容復反而向著大門走了兩步,要瞧瞧這童姥到底是什麼模樣。其實那日他以「斗轉星
移」之術化解虛竹和童姥從空下墮之勢,曾見過童姥一面,只是決不知那個十八九歲、顏如
春花的姑娘,竟會是眾魔頭一想到便膽戰心驚的天山童姥。段譽擋在王語嫣身前,生怕她受
人傷害。王語嫣卻叫:「表哥,小心!」眾人目光群注大門,但過了好半晌,大門口全無動
靜。包不同叫道:「童姥姥,你要是惱了咱們這批不速之客,便進來打上一架罷!」過了一
會,門外仍是沒有聲息。風波惡道:「好罷,讓風某第一個來領教童姥的高招,『明知打不
過,仍要打一打』,那是風某至死不改的臭脾氣。」說著舞動單刀護住面前,便衝向門外。
鄧百川、公冶乾、包不同三人和他情同手足,知他不是童姥的對手,一齊跟出。眾洞主、島
主有的佩服四人剛勇,有的卻暗自訕笑:「你們沒見過童姥的厲害,卻來妄逞好漢,一會兒
吃了苦頭,那可後悔莫及了。」只聽得風惡波和包不同兩人聲音一尖一沉,在廳外向童姥大
聲挑戰,卻始終無人答腔。
    適才搭救黃衫女子這枚松球,卻是虛竹所發。他見自己竟害得大家如此驚疑不定,好生
過意不去,說道:「對不起,對不起!是我的不是。童姥確已逝世,各位不用驚慌。」見那
胖子還在亂咬他的兄弟,心想:「再咬下去,兩人都活不成了。」走過去伸手在那胖子背心
上一拍,使的是「天山六陽掌」功夫,一股陽和內力,登時便將那胖子體內生死符的寒毒鎮
住了,只是不知他生死符的所在,卻無法就此為他拔除。那胖子雙臂一鬆,坐在地下,呼呼
喘氣,神情委頓不堪,說道:「兄弟,你怎麼了?是誰傷得你這等模樣?快說,快說,哥哥
給你報仇雪恨。」他兄弟見兄長神智回復,心中大喜,顧不得臉上重傷,不住口的道:「哥
哥,你好了,哥哥,你好了!」虛竹伸手在每個黃衫女子肩頭上拍了一記,說道:「各位是
均天部的麼?你們陽天、朱天、昊天各部姊妹,都已到了接天橋邊,只因鐵鏈斷了,一時不
得過來。你們這裡有沒有鐵鏈或是粗索?咱們去接她們過來罷。」他掌心中北冥真氣鼓蕩,
手到之處,鈞天部之女不論被封的是哪一處穴道,其中阻塞的經脈立被震開,再無任何窒
滯。
    眾女驚喜交集,紛紛站起,說道:「多謝尊駕相救,不敢請教尊姓大名。」有幾個年輕
女子性急,拔步便向大門外奔去,叫道:「快,快去接應八部姊妹們過來,再和反賊們決一
死戰。」一面回頭揮手,向虛竹道謝。
    虛竹拱手答謝,說道:「不敢,不敢!在下何德何能,敢承各位道謝?相救各位的另有
其人,只不過是假手在下而已。」他意思是說,他的武功內力得自童姥等三位師長,實則是
童姥等出手救了諸女。群豪見他隨手一拍,一眾黃衫女子的穴道立解,既不須查問何處穴道
被封,亦不必在相應穴道處推宮過血,這等手法不但從所未見,抑且從所未聞,眼見他貌不
驚人,年紀輕輕,決無這等功力,聽他說是旁人假手於他,都信是童姥已到了靈鷲宮中。烏
老大曾和虛竹在雪峰上相處數日,此刻雖然虛竹頭髮已長,滿臉塗了泥污,但一開口說話,
烏老大猛地省起,便認了出來,一縱身欺近他身旁,扣住了他右手脈門,喝道:「小和尚,
童……童姥已到了這裡麼?」
    虛竹道:「烏先生,你肚皮上的傷處已痊癒了嗎?我……我現在已不能算是佛門弟子
了,唉!說來慚愧……當真慚愧得緊。」說到此處,不禁滿臉通紅,只是臉上塗了許多污
泥,旁人也瞧不出來。烏老大一出手便扣住他脈門,諒他無法反抗,當下加運內力,要他痛
得出聲討饒,心想童姥對這小和尚甚好,我一襲得手,將他扣為人質,童姥便要傷我,免不
了要投鼠忌器。哪知他連催內力,虛竹恍若不知,所發的內力都如泥牛入海,無影無蹤。烏
老大心下害怕,不敢再催內力,卻也不肯就此放開了手。群豪一見烏老大所扣的部位,便知
虛竹已落入他的掌握,即使他功夫比烏老大為高,也已無可抗禦,唯有聽由烏老大宰割,均
想:「這小子倘若真是高手,要害便決不致如此輕易的為人所制。」各人七張八嘴的喝問:
「小子,你是誰?怎麼來的?」「你叫什麼名字?你師長是誰?」「誰派你來的?童姥呢?
她到底是死是活?」虛竹一一回答,神態甚是謙恭:「在下道號……道號虛竹子。童姥確已
逝世,她老人家的遺體已運到了接天橋邊。我師門淵源,唉,說來慚愧,當真……當真……
在下鑄下大錯,不便奉告。各位若是不信,待會大夥兒便可一同瞻仰她老人家的遺容。在下
到這裡來,是為了替童姥辦理後事。各位大都是她老人家的舊部,我勸各位不必再念舊怨,
大家在她老人家靈前一拜,種種仇恨,一筆勾消,豈不是好?」他一句句說來,一時羞愧,
一時傷感,東一句,西一句,即不連貫,語氣也毫不順暢,最後又儘是一廂情願之辭。
    群豪覺這小子胡說八道,有點神智不清,驚懼之心漸去,狂傲之意便生,有人更破口叱
罵起來:「小子是什麼東西,膽敢要咱們在死賊婆的靈前磕頭?」「他媽的,老賊婆到底是
怎樣死的?」「是不是死在他師妹李秋水手下?這條腿是不是她的?」虛竹道:「各位就算
真和童姥有深仇大恨,她既已逝世,那也不必再懷恨了,口口聲聲『老賊婆』未免太難聽了
一點。烏先生說得不錯,童姥確是死於她師妹李秋水手下,這條腿嘛,也確是她老人家的遺
體。唉,人生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童姥她老人家雖然武功深湛,到頭來終於功散氣
絕,難免化作黃土。南無阿彌陀佛,南無觀音菩薩,南無大勢至菩薩,接引童姥往生西方極
樂世界,蓮池淨土!」
    群豪聽他嘮嘮叨叨的說來,童姥已死倒是確然不假,登時都大感寬慰。有人問道:「童
姥臨死之時,你是否在她身畔?」虛竹道:「是啊。最近幾個月來,我一直在服侍她老人
家。」群豪對望一眼,心中同時飛快的轉過了一個念頭:「破解生死符的寶訣,說不定便在
這小子的身上。」
    青影一晃,一人欺近身來,扣住了虛竹左手脈門,跟著烏老大覺得後頸一涼,一件利器
已架在他項頸之中,一個尖銳的聲音說道:「烏老大,放開了他。」
    烏老大一見扣住虛竹左腕那人,便料到此人的死黨必定同時出擊,待要出掌護身,卻已
慢了一步。只聽得背後那人道:「再不放開,這一劍便斬下來了。」烏老大松指放開虛竹手
腕,向前躍出數步,轉過身來,說道:「珠崖雙怪,姓烏的不會忘了今日之事。」那用劍逼
他的是個瘦長漢子,獰笑道:「烏老大,不論出什麼題目,珠崖雙怪都接著便是。」大怪扣
著虛竹的脈門,二怪便來搜他的衣袋。虛竹心想:「你們要搜便搜,反正我身邊又沒什麼見
不得人的物事。」二怪將他懷中的東西一件件摸將出來,第一件便摸到無崖子給他的那幅圖
畫,當即展開卷軸。大廳上數百對目光,齊向畫中瞧去。那畫曾被童姥踩過幾腳,後來又在
冰窖中被浸得濕透,但圖中美女仍是栩栩如生,便如要從畫中走下來一般,丹青妙筆,實是
出神入化。眾人一見之下,不約而同都向王語嫣瞧去。有人說:「咦!」有人說「哦!」有
人說:「呸!」有人說:「哼!」咦者大出意外,哦者恍然有悟,呸者甚為憤怒,哼者意存
輕蔑。群豪本來盼望卷軸中繪的是一張地圖又或是山水風景,便可循此而去找尋破解生死符
的靈藥或是秘訣,哪知竟是王語嫣的一幅圖像,咦、哦、呸、哼一番之後,均感失望。只有
段譽、慕容復、王語嫣同時「啊」的一聲,至於這一聲「啊」的含意,三人卻又各自不同。
王語嫣見到虛竹身邊藏著自己的肖像,驚奇之餘,暈紅雙頰,尋思:「難道……難道這人自
從那日在珍瓏棋局旁見了我一面之後,便也像段公子一般,將我……將我這人放在心裡?否
則何以圖我容貌,暗藏於身?」段譽卻想:「王姑娘天仙化身,姿容絕世,這個小師父為她
顛倒傾慕,那也不足為異。唉,可惜我的畫筆及不上這位小師父的萬一,否則我也來畫一幅
王姑娘的肖像,日後和她分手,朝夕和畫像相對,倒也可稍慰相思之苦。」慕容復卻想:
「這小和尚也是個癩蝦蟆想吃天鵝肉之人。」二怪將圖像往地下一丟,又去搜查虛竹衣袋,
此後拿出來的是虛竹在少林寺剃度的一張度牒,幾兩碎銀子,幾塊乾糧,一雙布襪,看來看
去,無一和生死符有關。珠崖二怪搜查虛竹之時,群豪無不虎視眈眈的在旁監視,只要見到
有什麼特異之物,立時湧上搶奪,不料什麼東西也沒搜到。珠崖大怪罵道:「臭賊,老賊婆
臨死之時,跟你說什麼來?」虛竹道:「你問童姥臨死時說什麼話?嗯,她老人家說:『不
是她,不是她,不是她!哈哈,哈哈,哈哈!』大笑三聲,就此斷氣了。」群豪莫名其妙,
心思縝密的便沉思這句「不是她」和大笑三聲有什麼含義,性情急躁的卻都喝罵了起來。珠
崖大怪喝道:「他媽的,什麼不是她,哈哈哈?老賊婆還說了什麼?」虛竹道:「前輩先
生,你提到童姥她老人家之時,最好稍存敬意,可別胡言斥罵。」珠崖大怪大怒,提起左
掌,便向他頭頂擊落,罵道:「臭賊,我偏要罵老賊婆,卻又如何?」突然間寒光一閃,一
柄長劍伸了過來,橫在虛竹頭頂,劍刃豎立。珠崖大怪這一掌倘若繼續拍落,還沒碰到虛竹
頭皮,自己手掌先得在劍鋒上切斷了。他一驚之下,急忙收掌,只是收得急了,身子向後一
仰,退出三步,一拉之下沒將虛竹拉動,順手放脫了他手腕,但覺左掌心隱隱疼痛,提掌一
看,見一道極細的劍痕橫過掌心,滲出血來,不由得又驚又恐,心想這一下只消收掌慢了半
分,這手掌豈非廢了?怒目向出劍之人瞪去,見那人身穿青衫,五十來歲年紀,長鬚飄飄,
面目清秀,認得他是「劍神」卓不凡。從適才這一劍出招之快、拿捏之準看來,劍上的造詣
實已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他又記起那日劍魚島區島主離眾而去,頃刻間便給這「劍神」斬
了首級,他性子雖躁,卻也不敢輕易和這等厲害的高手為敵,說道:「閣下出手傷我,是何
用意?」
    卓不凡微微一笑,說道:「大夥兒要從此人口中,查究破解生死符的法門,老兄卻突然
性起,要將這人殺死。眾兄弟身上的生死符催起命來,老兄如何交代?」珠崖大怪語塞,只
道:「這個……這個……」卓不凡還劍入鞘,微微側身,手肘在二怪肩頭輕輕一撞,二怪站
立不定,騰騰騰騰,向後退出四步,胸腹間氣血翻湧,險些摔倒,好容易才站定腳步,卻不
敢出聲喝罵。卓不凡向虛竹道:「小兄弟,童姥臨死之時,除了說『不是她』以及大笑三聲
之外,還說了什麼?」
    虛竹突然滿臉通紅,神色忸怩,慢慢的低下頭去,原來他想起童姥那時說道:「你將那
幅畫拿來,讓我親手撕個稀爛,我再無掛心之事,便可指點你去尋那夢中姑娘的途徑。」豈
知童姥一見圖畫,發現畫中人並非李秋水,又是好笑,又是傷感,竟此一瞑不視。他想:
「童姥突然逝世,那位夢中姑娘的蹤跡,天下再無一人知曉,只怕今生今世,我是再也不能
和她相見了。」言念及此,不禁黯然魂銷。
    卓不凡見他神色有異,只道他心中隱藏著什麼重大機密,和顏悅色的道:「小兄弟,童
姥到底跟你說了些什麼,你跟我說好了,我姓卓的非但不會為難你,並且還有大大的好處給
你。」虛竹連耳根子也紅了,搖頭道:「這件事,我是萬萬……萬萬不能說的。」卓不凡
道:「為什麼不能說?」虛竹道:「此事說來……說來……唉,總而言之,我不能說,你便
殺了我,我也不說。」卓不凡道:「你當真不說?」虛竹道:「不說。」卓不凡向他凝視片
刻,見他神氣十分堅決,突然間刷的一聲,拔出長劍,寒光閃動,嗤嗤嗤幾聲輕響,長劍似
乎在一張八仙桌上劃了幾下,跟著拍拍幾響,八仙桌分為整整齊齊的九塊,崩跌在地。在這
一霎眼之間,他縱兩劍,橫兩劍,連出四劍,在桌上劃了一個「井」字。更奇的是,九塊木
板均成四方之形,大小闊狹,全無差別,竟如是用尺來量了之後再慢慢剖成一般。大廳中登
時彩聲雷動。
    王語嫣輕聲道:「這一手周公劍,是福建建陽『一字慧劍門』的絕技,這位卓老先生,
想必是『一字慧劍門』的高手耆宿。」群豪齊聲喝彩之後,隨即一齊向卓不凡注目,更無聲
息,她話聲雖輕,這幾句話卻清清楚楚的傳入了各人耳中。
    卓不凡哈哈一笑,說道:「這位姑娘當真好眼力,居然說得出老朽的門派和劍招名稱。
難得,難得。」眾人都想:「從來沒聽說福建有個『一字慧劍門』,這老兒劍術如此厲害,
他這門派該當威震江湖才是,怎地竟是沒沒無聞?」只聽卓不凡歎了口氣,說道:「我這門
派之中,卻只老夫孤家寡人、光桿兒一個。『一字慧劍門』三代六十二人,三十三年之前,
便給天山童姥殺得乾乾淨淨了。」
    眾人心中一凜,均想:「此人到靈鷲宮來,原來是為報師門大仇。」只見卓不凡長劍一
抖,向虛竹道:「小兄弟,我這幾招劍法,便傳了給你如何?」此言一出,群豪有的現出艷
羨之色,但也有不少人登時顯出敵意。學武之人若得高人垂青,授以一招兩式,往往終身受
用不盡,天下揚名,立身保命,皆由於此。但歹毒之徒習得高招後反噬恩師,亦屢見不鮮,
是以武學高手擇徒必嚴。卓不凡毫沒來由的答允以上乘劍術傳授虛竹,自是為了要知道童姥
的遺言,以取得生死符。
    虛竹尚未答覆,人叢中一個女子聲音冷冷的道:「卓先生,你也是中了生死符麼?」卓
不凡向那人瞧去,見說話的是個中年道姑,便道:「仙姑何出此問?」段譽認得這道姑是大
理無量洞洞主辛雙清,她本是無量劍西宗的掌門人,給童姥的部屬收服,改稱為無量洞洞
主。這些日子來,他一直不敢和辛雙清正眼相對,也不敢走近她屬下的左子穆,生怕他們要
算舊帳,這時見她發話,急忙躲在包不同身後。辛雙清道:「卓先生若非身受生死符的荼
毒,何以千方百計,也來求這破解之道?倘若卓先生意在挾制我輩,那麼三十六洞、七十二
島諸兄弟甫脫獅吻,又入虎口,只怕也未必甘心。卓先生雖然劍法通神,但如逼得我們無路
可走,眾兄弟也只好不顧死活的一搏了。」這番話不亢不卑,但一語破的,揭穿了卓不凡的
用心,辭鋒咄咄逼人。
    群豪中登時有十餘人響應:「辛洞主的話是極。」更有人道:「小子,童姥到底有什麼
遺言,你快當眾說出來,否則大夥兒將你亂刀分屍,味道可不太妙。」
    卓不凡長劍抖動,嗡嗡作響,說道:「小兄弟不用害怕,你在我身邊,瞧有誰能動了你
一根寒毛?童姥的遺言你只能跟我一個人說,若有第三個人知道,我的劍法便不能傳你
了。」虛竹搖頭道:「童姥的遺言,只和我一個人有關,跟另外一個人也有關,但跟各位實
在沒半點干係。再說,不管怎樣,我是決計不說的。你的劍法雖好,我也不想學。」群豪轟
然叫好,道:「對,對!好小子,挺有骨氣,他的劍法學來有甚麼用?」「人家嬌滴滴的小
姑娘,一句話便將他劍招的來歷揭破了,可見並無希奇之處。」又有人道:「這位姑娘既然
識得劍法的來歷,便有破他劍法的本事。小兄弟,若要拜師,還是拜這個小姑娘為妙。何況
你懷中藏了她的畫像,哈哈,自然是該當拜她為師才是。」
    卓不凡聽到各人的冷嘲熱諷,甚感難堪,斜眼向王語嫣望去,過了半晌,見她始終默不
作聲,卓不凡大怒,心道:「有人說你能破得我的劍法,你竟並不立即否認,難道你是默認
確能破得嗎?」其實王語嫣心中在想:「表哥為什麼神色不大高興,是不是生我的氣啊?我
什麼地方得罪他了?莫非……莫非那位小師父畫了我的肖像藏在身邊,表哥就此著惱!」於
旁人的說話,一時全沒聽在耳中。
    卓不凡一瞥眼又見到丟在地下的那軸圖畫,陡然想起:「這小子畫了她肖像藏在懷中,
自然對她有萬分情意。我要他吐露童姥遺言,非從這小妞兒身上著手不可,有了!」拾起圖
畫,塞入虛竹懷中,說道:「小兄弟,你的心事,我全知道,嘿嘿,郎才女貌,真是天造地
設的一對。只不過有人從中作梗,你想稱心如意,卻也不易。這樣罷,由我一力主持,將這
位姑娘配了給你作妻房,即刻在此拜天地,今晚便在靈鷲宮中洞房如何?」說著笑吟吟的伸
手指著王語嫣。「一字慧劍門」滿門師徒給童姥殺得精光,當時卓不凡不在福建,倖免於
難,從此再也不敢回去,逃到長白山中荒僻極寒之地苦研劍法,無意中得了前輩高手遺下來
的一部劍經,勤練三十年,終於劍術大成,自信已然天下無敵,此番出山,在河北一口氣殺
了幾個赫赫有名的好手,更是狂妄不可一世,只道手中長劍當世無人與抗,言出法隨,誰敢
有違?虛竹臉上一紅,忙道:「不,不!卓先生不可誤會。」卓不凡道:「男大當婚,女大
當嫁,知好色則慕少艾,原是人之常情,又何必怕醜?」
    虛竹不由得狼狽萬狀,連說:「這個……這個……不是的……」卓不凡長劍抖動,一招
「天如穹廬」,跟著一招「白霧茫茫」,兩招混一,向王語嫣遞去,要將她圈在劍光之中拉
過來,居為奇貨,以便與虛竹交換,要他吐露秘密。王語嫣一見這兩招,心中便道:「『天
如穹廬』和『白霧茫茫』,都是九虛一實。只須中宮直進,搗其心腹,便逼得他非收招不
可。」可是心中雖知其法,手上功夫卻使不出來,眼見劍光閃閃,罩向自己頭上,驚惶之
下,「啊」的一聲叫了出來。慕容復看出卓不凡這兩招並無傷害王語嫣之意,心想:「我不
忙出手,且看這姓卓的老兒搗什麼鬼?這小和尚是否會為了表妹而吐露機密?」但段譽一見
到卓不凡的劍招指向王語嫣,他也不懂劍招虛實,自然是大驚失色,情急之下,腳下展開
「凌波微步」,疾衝過去,擋在王語嫣身前。卓不凡劍招雖快,段譽還是搶先了一步。長劍
寒光閃處,嗤得一聲輕響,劍尖在段譽胸口劃了一條口子,自頸至腹,衣衫盡裂,傷及肌
膚。總算卓不凡志在逼求虛竹心中的機密,不欲此時殺人樹敵,這一劍手勁的輕重恰到好
處,劍痕雖長,傷勢卻甚輕微。段譽嚇得呆了,一低頭見到自己胸膛和肚腹上如此長的一條
劍傷,鮮血迸流,只道已被他開膛破腹,立時便要斃命,叫道:「王姑娘,你……你快躲
開,我來擋他一陣。」
    卓不凡冷笑道:「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居然不自量力,來做護花之人。」轉頭向虛
竹道:「小兄弟,看中這位姑娘的人可著實不少,我先動手給你除去一個情敵如何?」長劍
劍尖指著段譽心口,相距一吋,抖動不定,只須輕輕一送,立即插入他的心臟。虛竹大驚,
叫道:「不可,萬萬不可!」生怕卓不凡殺死段譽,左手伸出,小指在他右腕「太淵穴」上
輕輕一拂。卓不凡手上一麻,握著劍柄的五指便即鬆了。虛竹順手將長劍抓在掌中。這一下
奪劍,乃是「天山折梅手」中的高招,看似平平無奇,其實他小指的一拂之中,含有最上乘
的「小無相功」,卓不凡的功力便再深三四十年,手中長劍一樣的也給奪了下來。虛竹道:
「卓先生,這位段公子是好人,不可傷他的性命。」順手又將長劍塞還在卓不凡手中,低頭
去察看段譽傷勢。段譽歎道:「王姑娘,我……我要死了,但願你與慕容兄百年齊眉,白頭
偕老。爹爹,媽媽……我……我……」他傷勢其實並不厲害,只是以為自己胸膛肚腹給人剖
開了,當然是非死不可,一洩氣,身子向後便倒。
    王語嫣搶著扶住,垂淚道:「段公子,你這全是為了我……」虛竹出手如風,點了段譽
胸腹間傷口左近的穴道,再看他傷口,登時放心,笑道:「段公子,你的劍傷不礙事,三四
天便好。」段譽身子給王語嫣扶住,又見她為自己哭泣,早已神魂飄蕩,歡喜萬分,問道:
「王姑娘,你……你是為我流淚麼?」王語嫣點了點頭,珠淚又是滾滾而下。段譽道:「我
段譽得有今日,他便再刺我幾十劍,我便為你死幾百次,也是甘心。」虛竹的話,兩人竟都
全沒聽進耳中。王語嫣是心中感激,情難自己。段譽見到了意中人的眼淚,又知這眼淚是為
自己所流,哪裡還關心自己的生死?
    虛竹奪劍還劍,只是一瞬間之事,除了慕容復看得清楚、卓不凡心中明白之外,旁人都
道卓不凡手下留情,故意不取段譽性命。可是卓不凡心中驚怒之甚,實是難以形容,一轉念
間,心道:「我在長白山中巧得前輩遺留的劍經,苦練三十年,當世怎能尚有敵手?是了,
想必這小子誤打誤撞,剛好碰到我手腕上的太淵穴。天下十分湊巧之事,原是有的。倘若他
真是有意奪我手中兵刃,奪了之後,又怎會還我?瞧這小子小小年紀,能有多大氣候,豈能
奪得了卓某手中長劍?」心念及此,豪氣又生,說道:「小子,你忒也多事!」長劍一遞,
劍尖指在虛竹的後心衣上,手勁輕送,要想刺破他的衣衫,便如對付段譽一般,令他也受些
皮肉之苦。虛竹這時體內北冥真氣充盈流轉,宛若實質,卓不凡長劍刺到,撞上了他體內真
氣,劍尖一歪,劍鋒便從他身側滑開。卓不凡大吃一驚,變招也真快捷,立時橫劍削向虛竹
脅下。這一招「玉帶圍腰」一劍連攻他前、右、後三個方位,三處都是致命的要害,凌厲狠
辣。這時他已知虛竹武功之高,大出自己意料之外,這一招已是使上了全力。
    虛竹「咦」的一聲,身子微側,不明白卓不凡適才還說得好端端地,何以突然翻臉,陡
施殺手?嗤得一聲,劍刃從他腋下穿過,將他的舊僧袍劃破了長長的一條。卓不凡第二擊不
中,五分驚訝之外,更增了五分懼怕,身子滴溜溜的打了半個圈子,長劍一挺,劍尖上突然
生出半尺吞吐不定的青芒。群眾中有十餘人齊聲驚呼:「劍芒,劍芒!」那劍芒猶似長蛇般
伸縮不定,卓不凡臉露獰笑,丹田中提一口真氣,青芒突盛,向虛竹胸口刺來。
    虛竹從未見過別人的兵刃上能生出青芒,聽得群豪呼喝,料想是一門厲害武功,自己定
然對付不了,腳步一錯,滑了開去。卓不凡這一劍出了全力,中途無法變招,刷的一聲響,
長劍刺入了大石柱中,深入尺許。這根石柱乃極堅硬的花崗石所製,軟身的長劍居然刺入一
尺有餘,可見他附在劍刃上的真力實是非同小可,群豪又忍不住喝彩。
    卓不凡手上運勁,將長劍從石柱中拔出,仗劍向虛竹趕去,喝道:「小兄弟,你能逃到
哪裡去?」虛竹心下害怕,滑腳又再避開。左側突然有人嘿嘿一聲冷笑,說道:「小和尚,
躺下罷!」是個女子聲音。兩道白光閃處,兩把飛刀在虛竹面前掠過。虛竹雖只在最初背負
童姥之時,得她指點過一些輕功,但他內力深湛渾厚,舉手投足之際,自然而然的輕捷無
比,身隨意轉,飛刀來得雖快,他還是輕輕巧巧的躲過了。但見一個身穿淡紅衣衫的中年美
婦雙手一招,便將兩把飛刀接在手中。她掌心之中,倒似有股極強的吸力,將飛刀吸了過
去。卓不凡讚道:「芙蓉仙子的飛刀神技,可教人大開眼界了。」虛竹驀地想起,那晚眾人
合謀進攻縹緲峰之時,卓不凡、芙蓉仙子二人和不平道人乃是一路,不平道人在雪峰上被自
己以松球打死,難怪二人要殺自己為同伴報仇。他自覺內疚,停了腳步,向卓不凡和芙蓉仙
子不住作揖,說道:「我確是犯了極大的過錯,當真該死,雖然當時我並非有意,唉,總之
是鑄成了難以挽回的大錯。兩位要打要罵,我……我這個……再也不敢躲閃了。」卓不凡和
芙蓉仙子崔綠華對望了一眼,均想:「這小子終於害怕了。」其實他們並不知道不平道人是
死在虛竹的手下,即使知道,也不擬殺他為不平道人報仇。兩人一般的心思,同時欺近身
去,一左一右,抓住了虛竹的手腕。虛竹想到不平道人死時的慘狀,心中抱憾萬分,不住討
饒:「我做錯了事,當真後悔莫及。兩位儘管重重責罰,我心甘情願的領受,就是要殺我抵
命,那也不敢違抗。」卓不凡道:「你要我不傷你性命,那也容易,你只須將童姥臨死時的
遺言,原原本本的說與我聽,便可饒了你。」崔綠華微笑道:「卓先生,小妹能不能聽?」
卓不凡道:「咱們只要尋到破解生死符的法門,這裡眾位朋友人人都受其惠,又不是在下一
人能得好處。」他既不說讓崔綠華同聽秘密,亦不說不讓她聽,但言下之意,顯然是欲獨佔
成果。崔綠華微笑道:「小妹卻沒你這麼好良心,我便是瞧著這小子不順眼。」左手緊緊抓
著虛竹的手腕,右手一揚,兩柄飛刀便往虛竹胸口插了下來。
    童姥既死,卓不凡的師門大仇已難以得報,這時他只想找到破解生死符的法門,挾制群
豪,作威作福。崔綠華的用意卻全然不同。她兄長為三十六洞的三個洞主聯手所殺,她想只
要殺了虛竹,無人知道童姥的遺言,那三個洞主身上的生死符就永遠難以破解,勢必比她兄
長死得慘過百倍,遠勝於自己親手殺人報仇,是以突然之間,猛施殺手。她這下出手好快,
卓不凡長劍本已入鞘,忙去拔劍,眼看已然慢了一步。虛竹一驚之下,不及多想,自然而然
的雙手一振,將卓不凡和崔綠華同時震開數步。
    崔綠華一聲呼喝,飛刀脫手,疾向虛竹射去。她雖跌出數步,但以投擲暗器而論,仍可
說相距極近。卓不凡怕虛竹被殺,舉劍往飛刀上撩去。崔綠華早料到卓不凡定會出劍相救,
兩柄飛刀脫手,跟著又有十柄飛刀連珠般擲出,其中三刀擲向卓不凡,志在將他擋得一擋,
其餘七刀都是向虛竹射去,面門、咽喉、胸膛、小腹,盡在飛刀的籠罩之下。虛竹雙手連
抓,使出「天山折梅手」來,隨抓隨拋,但聽得叮叮噹噹之聲不絕,霎時之間,將十三件兵
刃投在腳邊。十二柄是崔綠華的飛刀,第十三件卻是卓不凡的長劍。原來他一使上這「天山
折梅手」,惶急之下,沒再細想對手是誰,只是見兵刃便抓,順手將卓不凡的長劍也奪了下
來。他奪下十三件兵刃,一抬頭見到卓不凡蒼白的臉色,回過頭來,再見到崔綠華驚懼的眼
神,心道:「糟糕,糟糕,我又得罪了人啦。」忙道:「兩位請勿見怪,在下行事鹵莽。」
俯身拾起地下十三件兵刃,雙手捧起,送到卓崔二人身前。崔綠華還道他故意來羞辱自己,
雙掌運力,猛向他胸膛上擊去。但聽得拍的一聲響,一股猛烈無比的力道反擊而來,崔綠華
「啊」的一聲驚呼,身子向後飛去,砰的一下,重重撞在石牆之上,噴出兩口鮮血。
    卓不凡此次與不平道人、崔綠華聯手,事先三人暗中曾相互伸量過武功內力,雖然卓不
凡較二人為強,但也只稍勝一籌而已,此刻見虛竹雙手捧著兵刃,單以體內的一股真氣,便
將崔綠華彈得身受重傷,自己萬萬不是對手。他知道今日已討不了好去,雙手向虛竹一拱,
說道:「佩服,佩服,後會有期。」
    虛竹道:「前輩請取了劍去。在下無意冒犯,請前輩不必介意。前輩要打要罵,為不平
道長出氣,我……我決計不敢反抗。」在卓不凡聽來,虛竹這幾句話全成了刻毒的譏諷。他
臉上已無半點血色,大踏步向廳外走去。
    忽聽得一聲嬌叱,一個女子的聲音說道:「站住了!靈鷲宮是什麼地方,容得你要來便
來,要去便去嗎?」卓不凡一凜,順手便按劍柄,一按之下,卻按了個空,這才想起長劍已
給虛竹奪去,只見大門外攔著一塊巨岩,二丈高,一丈寬,將大門密不透風的堵死了。這塊
巨岩不知是何時無聲無息的移來,自己竟全然沒有警覺。
    群豪一見這等情景,均知已陷入了靈鷲宮的機關之中。眾人一路攻戰而前,將一干黃衫
女子殺的殺,擒的擒,掃蕩得乾乾淨淨,進入大廳之後,也曾四下察看有無伏兵,但此後有
人身上生死符發作,各人觸目驚心,物傷其類,再加上一連串變故接踵而來,竟沒想到身處
險地,危機四伏,待見得到巨岩堵死了大門,心中均是一凜:「今日要生出靈鷲宮,只怕大
大的不易了。」忽聽得頭頂一個女子的聲音說道:「童姥姥座下四使婢,參見虛竹先生。」
虛竹抬起頭來,只見大廳靠近屋頂之處,有九塊岩石凸了出來,似乎是九個小小的平台,其
中四塊岩石上各有一個十八九歲的少女,正自盈盈拜倒。四女一拜,隨即縱身躍落,身在半
空,手中已各持一柄長劍,飄飄而下。四女一穿淺紅,一穿月白,一穿淺碧,一穿淺黃,同
時躍下,同時著地,又向虛竹躬身拜倒,說道:「使婢迎接來遲,主人恕罪。」虛竹作揖還
禮,說道:「四位姊姊不必多禮。」四個少女抬起頭來,眾人都是一驚。但見四女不但高矮
穠纖一模一樣,而且相貌也沒半點分別,一般的瓜子臉蛋,眼如點漆,清秀絕俗,所不同的
只是衣衫顏色。那穿淺紅衫的女子道:「婢子四姊妹一胎孿生,童姥姥給婢子取名為梅劍,
這三位妹子是蘭劍、竹劍、菊劍。適才遇到昊天、朱天諸部姊妹,得知諸般情由。現下婢子
已將獨尊廳大門關上了,這一干大膽作反的奴才如何處置,便請主人發落。」群豪聽她自稱
為四姊妹一胎孿生,這才恍然,怪不得四人相貌一模一樣,但見她四人容顏秀麗,語音清
柔,各人心中均生好感,不料說到後來,那梅劍竟說什麼「一干大膽作反的奴才」,實是無
禮之極。兩條漢子搶了上來,一人手持單刀,一人拿著一對判官筆,齊聲喝道:「小妞兒,
你口中不乾不淨的放……」突然間青光連閃,蘭劍、竹劍姊妹長劍掠出,跟著當當兩聲響,
兩條漢子的手腕已被截斷,手掌連著兵刃掉在地下,這一招迅捷無倫,那二人手腕已斷,口
中還在說道:「……什麼屁!哎唷!」齊聲大叫,向後躍開,只灑得滿地都是鮮血。二女一
出手便斷了二人手腕,其餘各人雖然頗有自忖武功比那兩條大漢要高得多的,卻也不敢貿然
出手,何況眼見這座大廳四壁都是厚實異常的花崗岩,又不知廳中另有何等厲害機關,各人
面面相覷,誰也沒有作聲。
    寂靜之中,忽然人叢中又有一人「荷荷荷」的咆哮起來。眾人一聽,都知又有人身上的
生死符催命來了。群豪相顧失色之際,一條鐵塔般的大漢縱跳而出,雙目盡赤,亂撕自己胸
口衣服。許多人叫了起來:「鐵鰲島島主!鐵鰲島島主哈大霸!」那哈大霸口中呼叫,直如
一頭受傷了的猛虎,他提起鐵缽般的拳頭,砰的一聲,將一張茶几擊得粉碎,隨即向菊劍沖
去。菊劍見到他可怖的神情,忘了自己劍法高強,心中害怕,一鑽頭便縮入了虛竹的懷中。
哈大霸張開蒲扇般的大手,向梅劍抓來。這四個孿生姊妹心意相通,菊劍嚇得渾身發抖,梅
劍早受感應,眼見哈大霸撲到,「啊」的一聲驚呼,躲到了虛竹背後。哈大霸一抓不中,翻
轉雙手,便往自己兩隻眼睛中挖去。虛竹叫道:「使不得!」衣袖揮出,拂中他的臂彎,哈
大霸雙手便即垂下。虛竹道:「這位兄台體內所種的生死符發作,在下來想法子給你解
去。」當即使出「天山六陽掌」中的一招「陽歌天鈞」,在哈大霸背心「靈台穴」上一拍。
哈大霸幾下劇震,全身宛如虛脫。青光閃處,兩柄長劍分別向哈大霸刺到,正是蘭劍、竹劍
二姝乘機出手。虛竹道:「不可!」夾手將雙劍奪過,喃喃念道:「糟糕,糟糕!不知他的
生死符在何處?」他雖學會了生死符的破解之法,究竟見識淺陋,看不出哈大霸身上生死符
的所在,這一招「陽歌天鈞」又出力太猛,哈大霸竟然受不起。
    哈大霸說道:「中……中在……懸樞……氣……氣海……絲……絲空竹……」適才虛竹
一招「陽歌天鈞」,已令他神智恢復。虛竹喜道:「你自己知道,那就好了。」當即以童姥
所授法門,用天山六陽掌的純陽之力,將他懸樞、氣海、絲空竹三處穴道中的寒冰生死符化
去。
    哈大霸站起身來,揮拳踢腿,大喜若狂,突然撲翻在地,砰砰砰的向虛竹磕頭,說道:
「恩公在上,哈大霸的性命,是你老人家給的,此後恩公但有所命,哈大霸赴湯蹈火,在所
不辭。」虛竹對人向來恭謹,見哈大霸行此禮,忙跪下還禮,也砰砰砰的向他磕頭,說道:
「在下不敢受此重禮,你向我磕頭,我也得向你磕頭。」哈大霸大聲道:「恩公快快請起,
你向我磕頭,可真折殺小人了。」為了表示感激之意,又多磕幾個頭。虛竹見他又磕頭,當
下又磕頭還禮。
    兩人趴在地下,磕頭不休。猛聽得幾百人齊聲叫了起來:「給我破解生死符,給我破解
生死符。」身上中了生死符的群豪蜂擁而前,將二人團團圍住。一名老者將哈大霸扶起,說
道:「不用磕頭啦,大夥兒都要請恩公療毒救命。」虛竹見哈大霸站起,這才站起身來,說
道:「各位別忙,聽我一言。」霎時之間,大廳上沒半點聲息。虛竹說道:「要破解生死
符,須得確知所種的部位,各位自己知不知道?」霎時間眾人亂成一團,有的說:「我知
道!」有的說:「我中在委中穴、內庭穴!」有的說:「我全身發疼,他媽的也不知中在什
麼鬼穴道!」有的說:「我身上麻癢疼痛,每個月不同,這生死符會走!」突然有人大聲喝
道:「大家不要吵,這般嚷嚷的,虛竹子先生能聽得見麼?」出聲呼喝的正是群豪之首的烏
老大,眾人便即靜了下來。虛竹道:「在下雖蒙童姥授了破解生死符的法門……」七八個人
忍不住叫了起來:「妙極,妙極!」「吾輩性命有救了!」只聽虛竹續道:「……但辨穴認
病的本事卻極膚淺。不過各位也不必擔心,若是自己確知生死符部位的,在下逐一施治,助
各位破解。就算不知,咱們慢慢琢磨,再請幾位精於醫道的朋友來一同參詳,總之是要治好
為止。」
    群豪大聲歡呼,只震得滿廳中都是回聲。過了良久,歡呼聲才漸漸止歇。梅劍冷冷的
道:「主人應允給你們取出生死符,那是他老人家的慈悲。可是你們大膽作亂,害得童姥離
宮下山,在外仙逝,你們又來攻打縹緲峰,害死了我們鈞天部的不少姊妹,這筆帳卻又如何
算法?」此言一出,群豪面面相覷,心中不禁冷了半截,尋思梅劍所言確是實情,虛竹既是
童姥的傳人,對眾人所犯下的大罪不會置之不理。有人便欲出言哀懇,但轉念一想,害死童
姥、倒反靈鷲宮之罪何等深重,豈能哀求幾句,便能了事?話到口邊,又縮了回去。烏老大
道:「這位姊姊所責甚是有理,吾輩罪過甚大,甘領虛竹子先生的責罰。」他摸準了虛竹的
脾氣,知他忠厚老實,絕非陰狠毒辣的童姥可比,若是由他出手懲罰,下手也必比梅蘭菊竹
四劍為輕,因之向他求告。
    群豪中不少人便即會意,跟著叫了起來:「不錯,咱們罪孽深重,虛竹子先生要如何責
罰,大家甘心領罪。」有些人想到生死符催命時的痛苦,竟然雙膝一曲,跪了下來。
    虛竹渾沒了主意,向梅劍道:「梅劍姊姊,你瞧該當怎麼辦?」梅劍道:「這些都不是
好人,害死了鈞天部這麼多姊妹,非叫他們償命不可。」無量洞副洞主左子穆向梅劍深深一
揖,說道:「姑娘,咱們身上中了生死符,實在是慘不堪言,一聽到童姥姥她老人家不在峰
上,不免著急,以致做錯了事,實在悔之莫及。求你姑娘大人大量,向虛竹子先生美言幾
句。」
    梅劍臉一沉,說道:「那些殺過人的,快將自己的右臂砍了,這是最輕的懲戒了。」她
話一出口,覺得自己發號施令,於理不合,轉頭向虛竹道:「主人,你說是不是?」虛竹覺
得如此懲罰太重,卻又不願得罪梅劍,囁嚅道:「這個……這個……嗯……那個……」人群
中忽有一人越眾而出,正是大理國王子段譽。他性喜多管閒事,評論是非,向虛竹拱了拱
手,笑道:「仁兄,這些朋友們來攻打縹緲峰,小弟一直極不贊成,只不過說干了嘴,也勸
他們不聽。今日大夥兒闖下大禍,仁兄欲加罪責,倒也應當。小弟向仁兄討一個差使,由小
弟來將這些朋友們責罰一番如何?」那日群豪要殺童姥,歃血為盟,段譽力加勸阻,虛竹是
親耳聽到的,知道這位公子仁心俠膽,對他好生敬重,自己負了童姥給李秋水從千丈高峰打
下來,也曾得他相救,何況自己正沒做理會處,聽他如此說,忙拱手道:「在下識見淺陋,
不會處事。段公子肯出面料理,在下感激不盡。」群豪初聽段譽強要出頭來責罰他們,如何
肯服?有些脾氣急躁的已欲破口大罵,待聽得虛竹竟一口應允,話到口邊,便都縮回去了。
段譽喜道:「如此甚好。」轉身面對群豪說道:「眾位所犯過錯,實在太大,在下所定的懲
罰之法,卻也非輕。虛竹子先生既讓在下處理,眾位若有違抗,只怕虛竹子老兄便不肯給你
們拔去身上的生死符了。嘿嘿,這第一條嘛,大家需得在童姥靈前,恭恭敬敬的磕上八個響
頭,肅穆默念,懺悔前非,磕頭之時,倘若心中暗咒童姥者,罪加一等。」虛竹喜道:「甚
是!甚是!這第一條罰得很好。」群豪本來都怕這書獃子會提出什麼古怪難當的罰法來,都
自惴惴不安,一聽他說在童姥靈前磕頭,均想:「人死為大,在她靈前磕幾個頭,又打甚
緊?何況咱們心裡暗咒老賊婆,他又怎會知道,老子一面磕頭,一面暗罵老賊婆便是。」當
即齊聲答應。段譽見自己提出的第一條眾人欣然同意,精神一振,說道:「這第二條,大家
需得在鈞天部諸死難姊姊的靈前行禮。殺傷過人的,必須磕頭,默念懺悔,還得身上掛塊麻
布,服喪志哀。沒殺過人的,長揖為禮,虛竹子仁兄提早給他們治病,以資獎勵。」群豪之
中,一大半手上沒在縹緲峰頂染過鮮血,首先答應。殺傷過鈞天部諸女之人,聽他說不過是
磕頭服喪,比之梅劍要他們自斷右臂,懲罰輕了萬倍,自也不敢異議。段譽又道:「這第三
條嗎,是要大家永遠臣服靈鷲宮,不得再生異心。虛竹子先生說什麼,大家便得聽從號令。
不但對虛竹子先生要恭敬,對梅蘭竹菊四位姊姊妹妹們,也得客客氣氣,化敵為友,再也不
得動刀弄槍。倘若有哪一位不服,不妨上來跟虛竹子先生比上三招兩式,且看是他高明呢,
還是你厲害!」群豪聽段譽這麼說,都歡然道:「當得,當得!」更有人道:「公子訂下的
罰章,未免太便宜了咱們,不知更有什麼吩咐?」段譽拍了拍手,笑道:「沒有了!」轉頭
向虛竹道:「小弟這三條罰章訂得可對?」虛竹拱手連說:「多謝,多謝,對之極矣。」他
向梅劍等人瞧了一眼,臉上頗有歉然之色。蘭劍道:「主人,你是靈鷲宮之主,不論說什
麼,婢子們都得聽從。你氣量寬宏,饒了這些奴才,可也不必對我們有什麼抱歉。」虛竹一
笑,道:「不敢!嗯,這個……我心中還有幾句話,不知……不知該不該說?」
    烏老大道:「三十六洞、七十二島,一向是縹緲峰的下屬,尊主有何吩咐,誰也不敢違
抗。段公子所定的三條罰章,實在是寬大之至。尊主另有責罰,大夥兒自然甘心領受。」虛
竹道:「我年輕識淺,只不過承童姥姥指點幾手武功,『尊主』什麼的,真是愧不敢當。我
有兩點意思,這個……這個……也不知道對不對,大膽說了出來,這個……請各位前輩琢磨
琢磨。」他自幼至今一直受人指使差遣,向居人下,從來不會自己出什麼主意,而當眾說話
更是窘迫,這幾句話說得吞吞吐吐,語氣神色更是謙和之極。
    梅蘭菊竹四姝均想:「主人怎麼啦,對這些奴才也用得著這麼客氣?」烏老大道:「尊
主寬宏大量,赦免了大夥兒的重罪,更對咱們這般謙和,眾兄弟便肝腦塗地,也難報恩德於
萬一。尊主有命,便請吩咐罷!」虛竹道:「是,是!我若說錯了,諸位不要……不要這個
見笑。我想說兩件事。第一件嘛,好像有點私心,在下……在下出身少林寺,本來……本是
個小和尚,請諸位今後行走江湖之時,不要向少林派的僧俗弟子們為難。那是我向各位求一
個情,不敢說什麼命令。」
    烏老大大聲道:「尊主有令:今後眾兄弟在江湖上行走,遇到少林派的大師父和俗家朋
友們,須得好生相敬,千萬不可得罪了,否則嚴懲不貸。」群豪齊聲應道:「遵命。」虛竹
見眾人答允,膽子便大了些,拱手道:「多謝,多謝!這第二件事,是請各位體念上天好生
之德,我佛慈悲為懷,不可隨便傷人殺人。最好是有生之物都不要殺,螻蟻尚且惜命,最好
連腥葷也不吃,不過這一節不大容易,連我自己也破戒吃葷了。因此……這個……那個殺人
嘛,總之不好,還是不殺人的為妙,只不過我……我也殺過人,所以嘛……」烏老大大聲
道:「尊主有令:靈鷲宮屬下一眾兄弟,今後不得妄殺無辜,胡亂殺生,否則重重責備。」
群豪又齊聲應道:「遵命!」虛竹連連拱手,說道:「我……我當真感激不盡,話又說回
來,各位多做好事,不做壞事,那也是各位自己的功德善業,必有無量福報。」向烏老大笑
道:「烏先生,你幾句話便說得清清楚楚。我可不成,你……你的生死符中在哪裡?我先給
你拔除了罷!」烏老大所以甘冒奇險,率眾謀叛,為來為去就是要除去體內的生死符,聽得
虛竹答應為他拔除,從此去了這為患無窮的附骨之蛆,當真是不勝之喜,心中感激。雙膝一
曲,便即拜倒。虛竹急忙跪倒還禮,又問:「烏先生,你肚子上松球之傷,這可痊癒了麼?
你服過童姥的什麼『斷腸腐骨丸』,咱們也得想法子解了毒性才是。」
    梅劍四姊妹開動機關,移開大門上的巨岩,放了朱天、昊天、玄天九部諸女進入大廳。
    風波惡和包不同大呼小叫,和鄧百川、公冶乾一齊進來。他四人出門尋童姥相鬥,卻撞
到八部諸女。包不同言詞不遜,風波惡好勇鬥狠,三言兩語,便和諸女動起手來。不久鄧百
川、公冶乾加入相助,他四人武功雖強,但終究寡不敵眾,四人且鬥且走,身上都帶了傷,
倘若大門再遲開片刻,梅蘭菊竹不出聲喝止,他四人若不遭擒,便難免喪生了。慕容復自覺
沒趣,帶同鄧百川等告辭下山。卓不凡和芙蓉仙子崔綠華卻不別而行。
    虛竹見慕容復等要走,竭誠挽留。慕容復道:「在下得罪了縹緲峰,好生汗顏,承兄台
不加罪責,已領盛情,何敢再行叨擾?」虛竹道:「哪裡,哪裡?兩位公子文武雙全,英雄
了得,在下仰慕得緊,只想……只想這個……向兩位公子領教。我……我實在笨得……那個
要命。」
    包不同適才與諸女交鋒,寡不敵眾,身上受了好幾處劍傷,正沒好氣,聽虛竹囉哩囉唆
的留客,又聽慕容復低聲說他懷中藏了王語嫣的圖像,尋思:「這小賊禿假仁假義,身為佛
門子弟,卻對我家王姑娘暗起歹心,顯然是個不守清規的淫僧。」便道:「小師父留英雄是
假,留美人是真,何不直言要留王姑娘在縹緲峰上?」
    虛竹愕然道:「你……你說什麼?我要留什麼美人?」包不同道:「你心懷不軌,難道
姑蘇慕容家的都是白癡麼?嘿嘿,太也可笑!」虛竹搔了搔頭,說道:「我不懂先生說些什
麼,不知什麼事可笑。」包不同雖然身在龍潭虎穴之中,但一激發了他的執拗脾氣,早將生
死置於度外,大聲叫道:「你這小禿賊,你是少林寺的和尚,既是名門弟子,怎麼又改投邪
派,勾結一眾妖魔鬼怪?我瞧著你便生氣。一個和尚,逼迫幾百名婦女做你妻妾情婦,兀自
不足,卻又打起我家王姑娘的主意來!我跟你說,王姑娘是我家慕容公子的人,你癩蝦蟆莫
想吃天鵝肉,乘早收了歹心的好!」怒火上衝,拍手頓足,指著虛竹的鼻子大罵。虛竹莫名
其妙,道:「我……我……我……」忽聽得呼呼兩聲,烏老大挺起綠波香露鬼頭刀,哈大霸
舉起一柄大鐵椎,齊聲大喝,雙雙向包不同撲來。
    慕容復知道虛竹既允為這些人解去生死符之毒,已得群豪死力,若是混戰起來,凶險無
比,眼見烏老大和哈大霸同時撲到,身形一晃,搶上前去,使出「斗轉星移」的功夫,一帶
之間,鬼頭刀砍向哈大霸,而大鐵椎砸向烏老大,噹的一聲猛響,兩般兵刃激得火花四濺。
慕容復反手在包不同肩頭輕輕一推,將他推出丈餘,向虛竹拱手道:「得罪,告辭了!」身
形晃處,已到大廳門口。他適才見過門口的機關,倘若那巨岩再移過來擋住了大門,那便只
有任人宰殺了。
    虛竹忙道:「公子慢走,決不……不是這個意思……我……」慕容復雙眉一挺,轉身過
來,朗聲道:「閣下是否自負天下無敵,要指點幾招麼?」虛竹連連搖手,道:「不……不
敢……」慕容復道:「在下不速而至,來得冒昧,閣下真的非留下咱們不可麼?」虛竹搖頭
道:「不……不是……是的……唉!」慕容復站在門口,傲然瞧著虛竹、三十六洞、七十二
島群豪,以及梅蘭菊竹四劍、九天九部諸女。群豪諸女為他氣勢所懾,一時竟然無人敢於上
前。隔了半晌,慕容復袍袖一拂,道:「走罷!」昂然跨出大門。王語嫣、鄧百川等五人跟
了出去。烏老大憤然道:「尊主,倘若讓他活著走下縹緲峰,大夥兒還用做人嗎?請尊主下
令攔截。」虛竹搖頭道:「算了。我……我真不懂,為什麼他忽然生這麼大的氣,唉,真是
不明白……」烏老大道:「那麼待屬下去擒了那位王姑娘來。」虛竹忙道:「不可,不
可!」王語嫣見段譽未出大廳,回頭道:「段公子,再見了!」段譽一震,心口一酸,喉頭
似乎塞住了,勉強說道:「是,再……再見了。我……我還是跟你一起……」眼見她背影漸
漸遠去,更不回頭,耳邊只響著包不同那句話:「他說王姑娘是慕容公子的人,叫旁人趁早
死了心,不可癩蝦蟆想吃天鵝肉。不錯,慕容公子臨出廳門之時,神威凜然,何等英雄氣
概!他一舉手間便化解了兩個勁敵的招數,又是何等深湛的武功!以我這等手無縛雞之力的
人,到處出醜,如何在她眼下?王姑娘那時瞧她表哥的眼神臉色,真是深情款款,既仰慕,
又愛憐,我……我段譽,當真不過是一隻癩蝦蟆罷了。」一時之間,大廳上怔住了兩人,虛
竹是滿腹疑雲,搔首踟躕,段譽是悵惘別離,黯然魂銷。兩人呆呆的茫然相對。過了良久,
虛竹一聲長歎。段譽跟著一聲長歎,說道:「仁兄,你我同病相憐,這銘心刻骨的相思,卻
何以自遣?」虛竹一聽,不由得滿面通紅,以為他知道自己「夢中女郎」的艷跡,囁嚅問
道:「段……段公子,你卻又如……如何得知?」段譽道:「不知子都之美者,無目者也。
不識彼姝之美者,非人者也。愛美之心,人皆有之。仁兄,你我同是天涯淪落人,此恨綿綿
絕無期!」說著又是一聲長歎。他認定虛竹懷中私藏王語嫣的圖像,自是和自己一般,對王
語嫣傾倒愛慕,適才慕容復和虛竹衝突,當然也是為著王語嫣了,又道:「仁兄武功絕頂,
可是這情之一物,只講緣份,不論文才武藝,若是無緣,說什麼也不成的。」
    虛竹喃喃道:「是啊,佛說萬法緣生,一切只講緣份……不錯……那緣份……當真是可
遇不可求……是啊,一別之後,茫茫人海,卻又到哪裡找去?」他說的是「夢中女郎」,段
譽卻認定他是說王語嫣。兩人各有一份不通世俗的呆氣,竟然越說越投機。靈鷲宮諸女擺開
筵席,虛竹和段譽便攜手入座。諸洞島群豪是靈鷲宮下屬,自然誰也不敢上來和虛竹同席。
虛竹不懂款客之道,見旁人不過來,也不出聲相邀,只和段譽講論。段譽全心全意沉浸在對
王語嫣的愛慕之中,沒口子的誇獎,說她性情如何和順溫婉,姿容如何秀麗絕俗。虛竹只道
段譽在誇獎他的「夢中女郎」,不敢問他如何認得,更不敢出聲打聽這女郎的來歷,一顆心
卻是怦怦亂跳,尋思:「我只道童姥一死,天下便沒人知道這位姑娘的所在,天可憐見,段
公子竟然認得。但聽他之言,對這位姑娘也充滿了愛慕之情、思戀之意,我若吐露風聲,曾
和她在冰窖之中有過一段因緣,段公子勢必大怒,離席而去,我便再也打聽不到了。」聽段
譽沒口子誇獎這位姑娘,正合心意,便也隨聲附和,其意甚誠。兩人各說各的情人,纏夾在
一起,只因誰也不提這兩位姑娘名字,言語中的榫頭居然接得絲絲入扣。虛竹道:「段公
子,佛家道萬法都是一個緣字。經云:『諸法從緣生,諸法從緣滅。我佛大沙門,常作如是
說。』達摩祖師有言:『眾生無我,苦樂隨緣』,如有什麼賞心樂事,那也是『宿因所構,
今方得之。緣盡還無,何喜之有?』」段譽道:「是啊!『得失隨緣,心無增減』!話雖如
此說,但吾輩凡夫,怎能修得到這般『得失隨緣,心無增減』的境地?」
    大理國佛法昌盛,段譽自幼誦讀佛經,兩人你引一句《金剛經》,我引一段《法華
經》,自寬自慰,自傷自歎,惺惺相惜,同病相憐。梅蘭菊竹四姝不住輪流上來勸酒。段譽
喝一杯,虛竹便也喝一杯,嘮嘮叨叨的談到半夜。群豪起立告辭,由諸女指引歇宿之所。虛
竹和段譽酒意都有八九分了,仍是對飲講論不休。那日段譽和蕭峰在無錫城外賭酒,以內功
將酒水從指甲中逼出,此刻借酒澆愁,卻是真飲,迷迷糊糊的道:「仁兄,我有一位結義金
蘭的兄長,姓喬名峰,此人當真是大英雄,真豪傑,武功酒量,無雙無對。仁兄若是遇見,
必然也愛慕喜歡,只可惜他不在此處,否則咱三人結拜為兄弟,共盡意氣之歡,實是平生快
事。」虛竹從不喝酒,全仗內功精湛,這才連盡數斗不醉,但心中飄飄蕩蕩地,說話舌頭也
大了,本來拘謹膽小,忽然豪氣陡生,說道:「段公子若是……那個不是……不是瞧不起
我,咱二人便先結拜起來,日後尋到喬大哥,再拜一次便了。」段譽大喜,道:「妙極,妙
極!兄長幾歲?」
    二人敘了年紀,虛竹大了三歲,段譽叫道:「二哥,受小弟一拜!」推開椅子,跪拜下
去。虛竹急忙還禮,腳下一軟,向前直摔。段譽見他摔跌,忙伸手相扶,兩人無意間真氣一
撞,都覺對方體中內力充沛,急忙自行收斂克制。這時段譽酒意已有十分,腳步踉蹌,站立
不定。突然之間,兩人哈哈大笑,互相摟抱,滾跌在地。段譽道:「二哥,小弟沒醉,咱倆
再來喝他一百斤!」虛竹道:「小兄自當陪三弟喝個痛快。」段譽道:「人生得意須盡歡,
莫使金樽空對月,哈哈,會須立盡三百杯!」兩人越說越迷糊,終於都醉得人事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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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爵 | 2008-3-8 22:03:15

第三十九回章 解不了 名韁系嗔貪
    虛竹次日醒轉,發覺睡在一張溫軟的床上,睜眼向帳外看去,見是處身於一間極大的房
中,空蕩蕩地倒與少林寺的禪房差不多,房中陳設古雅,銅鼎陶瓶,也有些像少林寺中的銅
鐘香爐。這時兀自迷迷糊糊,於眼前情景,惘然不解。一個少女托著一隻瓷盤走到床邊,正
是蘭劍,說道:「主人醒了?請漱漱口。」虛竹宿酒未消,只覺口中苦澀,喉頭乾渴,見碗
中盛著一碗黃澄澄的茶水,拿起便喝,入口甜中帶苦,卻無茶味,便咕嘟咕嘟的喝個清光。
他一生中哪裡嘗過什麼參湯?也不知是什麼苦茶,歉然一笑,說道:「多謝姊姊!我……我
想起身了,請姊姊出去罷!」蘭劍尚未答口,房門外又走進一個少女,卻是菊劍,微笑道:
「咱姊妹二人服侍主人換衣。」說著從床頭椅上拿起一套淡青色的內衣內褲,塞在虛竹被
中。
    虛竹大窘,滿臉通紅,說道:「不,不,我……我不用姊姊們服侍。我又沒受傷生病,
只不過是喝醉了,唉,這一下連酒戒也犯了。經云:『飲酒有三十六失』。以後最好不飲。
三弟呢?段公子呢?他在哪裡?」
    蘭劍抿嘴笑道:「段公子已下山去了。臨去時命婢子稟告主人,說道待靈鷲宮中諸事定
當之後,請主人赴中原相會。」虛竹叫聲:「啊喲!」說道:「我還有事問他呢,怎地他便
走了?」心中一急,從床上跳了起來,要想去追趕段譽,問他「夢中女郎」的姓名住處,突
然見自身穿著一套乾乾淨淨的月白小衣,「啊」的一聲,又將被子蓋在身上,驚道:「我怎
地換了衣衫?」他從少林寺中穿出來的是套粗布內衣褲,芽了半年,早已破爛污穢不堪,現
下身上所服,著體輕柔,也不知是綾羅還是綢緞,但總之是貴重衣衫。
    菊劍笑道:「主人昨晚醉了,咱四姊妹服侍主人洗澡更衣,主人都不知道麼?」虛竹更
是大吃一驚,一抬頭見到蘭劍、菊劍,人美似玉,笑靨勝花,不由得心中怦怦亂跳,一伸臂
間,內衣從手臂間滑了上去,露出隱隱泛出淡紅的肌膚,顯然身上所積的污垢泥塵都已被洗
擦得乾乾淨淨,他兀自存了一線希望,強笑道:「我真醉得糊塗了,幸好自己居然還會洗
澡。」蘭劍笑道:「昨晚主人一動也不會動了,是我們四姊妹替主人洗的。」虛竹「啊」的
一聲大叫,險些暈倒,重行臥倒,連呼:「糟糕,糟糕!」蘭劍、菊劍給他嚇了一跳,齊
問:「主人,什麼事不對啦?」虛竹苦笑道:「我是個男人,在你們四位姊妹面前……那個
赤身露體,豈不……豈不是糟糕之極?何況我全身老泥,又臭又髒,怎可勞動姊姊們做這等
污穢之事?」蘭劍道:「咱四姊妹是主人的女奴,便為主人粉身碎骨也所應當,奴婢犯了過
錯,請主人責罰。」說罷,和菊劍一齊拜伏在地。虛竹見她二人大有畏懼之色,想起余婆、
石嫂等人,也曾為自己對她們以禮相待,因而嚇得全身發抖,料想蘭劍、菊劍也是見慣了童
姥的詞色,只要言辭稍和,面色略溫,立時便有殺手相繼,便道:「兩位姊……嗯,你們快
起來,你們出去罷,我自己穿衣,不用你們服侍。」蘭菊二人站起身來,淚盈於眶,倒退著
出去。虛竹心中奇怪,問道:「我……是我得罪了你們麼?你們為什麼不高興,眼淚汪汪
的?只怕我說錯了話,這個……」菊劍道:「主人要我姊妹出去,不許我們服侍主人穿衣盥
洗,定是討厭了我們……」話未說完,珠淚已滾滾而下。虛竹連連搖手,說道:「不,不是
的。唉,我不會說話,什麼也說不明白。我是男人,你們是女的,那個……那個不太方
便……的的確確沒有他意……我佛在上,出家人不打誑語,我決不騙你們。」蘭劍、菊劍見
他指手劃腳,說得情急,其意甚誠,不由得破涕為笑,齊聲道:「主人莫怪。靈鷲宮中向無
男人居住,我們更從來沒見過男子。主人是天,奴婢們是地,哪裡有什麼男女之別?」二人
盈盈走近,服侍虛竹穿衣著鞋。不久梅劍與竹劍也走了進來,一個替他梳頭,一個替他洗
臉。虛竹嚇得不敢作聲,臉色慘白,心中亂跳,只好任由她四姊妹擺佈,再也不敢提一句不
要她們服侍的話。
    他料想段譽已經去遠,追趕不上,又想洞島群豪身上生死符未除,不能就此猝然離去,
用過早點後,便到廳上和群豪相見,替兩個痛得最厲害之人拔除了生死符。拔除生死符須以
真力使動「天山六陽掌」,虛竹真力充沛,縱使連拔十餘人,也不會疲累,可是童姥在每人
身上所種生死符的部位各不相同,虛竹細思拔除之法,卻頗感煩難。他於經脈、穴道之學所
知極淺,又不敢隨便動手,若有差失,不免使受治者反蒙毒害。到得午間,竟只治了四人。
食過午飯後,略加休息。梅劍見他皺起眉頭,沉思拔除生死符之法,頗為勞心,便道:「主
人,靈鷲宮後殿,有數百年前舊主人遺下的石壁圖像,婢子曾聽姥姥言道,這些圖像與生死
符有關,主人何不前去一觀?」虛竹喜道:「甚好!」
    當下梅蘭菊竹四姝引導虛竹來到花園之中,搬開一座假山,現出地道入口,梅劍高舉火
把,當先領路,五人魚貫而進。一路上梅劍在隱蔽之處不住按動機括,使預伏的暗器陷阱不
致發動。那地道曲曲折折,盤旋向下,有時豁然開朗,現出一個巨大的石窟,可見地道是依
著山腹中天然的洞穴而開成。竹劍道:「這些奴才攻進宮來,鈞天部的姊姊們都給擒獲,我
們四姊妹眼見抵敵不住,便逃到這裡躲避,只盼到得天黑,再設法去救人。」蘭劍道:「其
實那也只是我們報答姥姥的一番心意罷了。主人倘若不來,我們終究都不免喪生於這些奴才
之手。」行了二里有餘,梅劍伸手推開左側一塊岩石,讓在一旁,說道:「主人請進,裡面
便是石室,婢子們不敢入內。」虛竹道:「為什麼不敢?裡面有危險麼?」梅劍道:「不是
有危險。這是本宮重地,婢子們不敢擅入。」虛竹道:「一起進來罷,那有什麼要緊?外邊
地道中這麼窄,站著很不舒服。」四姝相顧,均有驚喜之色。
    梅劍道:「主人,姥姥仙去之前,曾對我姊妹們說道,倘若我四姊妹忠心服侍,並無過
犯,又能用心練功,那麼到我們四十歲時,便許我們每年到這石室中一日,參研石壁上的武
功。就算主人恩重,不廢姥姥當日的許諾,那也是廿二年之後的事了。」虛竹道:「再等廿
二年,豈不氣悶煞人?到那時你們也老了,再學什麼武功?一齊進去罷!」四姝大喜,當即
伏地跪拜。虛竹道:「請起,請起。這裡地方狹窄,我跪下還禮,大家擠成一團了。」
    四人走進石室,只見四壁岩石打磨得甚是光滑,石壁上刻滿了無數徑長尺許的圓圈,每
個圈中都刻了各種各樣的圖形,有的是人像,有的是獸形,有的是殘缺不全的文字,更有些
只是記號和線條,圓圈旁注著「甲一」、「甲二」、「子一」、「子二」等數字,圓圈之數
若不逾千,至少也有八九百個,一時卻哪裡看得周全?
    竹劍道:「咱們先看甲一之圖,主人說是嗎?」虛竹點頭稱是。當下五人舉起火把,端
相編號「甲一」的圓圈,虛竹一看之下,便認出圈中所繪,是天山折梅手第一招的起手式,
道:「這是『天山折梅手』。」看甲二時,果真是天山折梅手的第二招,依次看下去,天山
折梅手圖解完後,便是天山六陽掌的圖解,童姥在西夏皇宮中所傳的各種歌訣奧秘,盡皆注
在圓圈之中。石壁上天山六陽掌之後的武功招數,虛竹就沒學過。他按著圖中所示,運起真
氣,只學得數招,身子便輕飄飄地凌虛欲起,只是似乎還在什麼地方差了一點,以致無法離
地。正在凝神運息、萬慮俱絕之時,忽聽得「啊、啊」兩聲驚呼,虛竹一驚,回過頭來,但
見蘭劍、竹劍二姝身形晃動,跟著摔倒在地。梅菊二姝手扶石壁,臉色大變,搖搖欲墜。虛
竹忙將蘭竹二姝扶起,驚道:「怎麼啦?」梅劍道:「主……主人,我們功力低微,不能看
這裡的……這裡的圖形……我……我們在外面伺候。」四姝扶著石壁,慢慢走出石室。虛竹
呆了一陣,跟著走出,只見四姝在甬道中盤膝而坐,正自用功,身子顫抖,臉現痛苦神色。
虛竹知道她們已受頗重的內傷,當即使出天山六陽掌,在每人背心的穴道上輕拍幾下。一股
陽和渾厚的力道透入各人體內,四姝臉色登時平和,不久各人額頭滲出汗珠,先後睜開眼
來,叫道:「多謝主人耗費功力,為婢子治傷。」翻身拜倒,叩謝恩德。虛竹忙伸手相扶,
道:「那……那是怎麼回事?怎麼好端端地會受傷昏暈?」梅劍歎了口氣,說道:「主人,
當年姥姥要我們到四十歲之後,才能每年到這石室中來看圖一日,原來大有深意。這些圖譜
上的武功太也深奧,婢子們不自量力,照著『甲一』圖中所示一練,真氣不足,立時便走入
了經脈岔道。若不是主人解救,我四姊妹只怕便永遠癱瘓了。」蘭劍道:「姥姥對我們期許
很切,盼望我姊妹到了四十歲後,便能習練這上乘武功,可是……可是婢子們資質庸劣,便
算再練二十二年,也未必敢再進這石室。」虛竹道:「原來如此,那卻是我的不是了,我不
該要你們進去。」四劍又拜伏請罪,齊道:「主人何出此言?那是主人的恩德,全怪婢子們
狂妄胡為。」
    菊劍道:「主人功力深厚,練這些高深武學卻是大大有益。姥姥在石室之中,往往經月
不出,便是揣摩石壁上的圖譜。」梅劍又道:「三十六洞、七十二島那些奴才們逼問鈞天部
的姊妹們,要知道姥姥藏寶的所在。諸位姊姊寧死不屈。我四姊妹本想將他們引進地道,發
動機關,將他們盡數聚殲在地道之中,只是深恐這些奴才中有破解機關的能手,倘若進了石
室,見到石壁圖解,那就遺禍無窮。早知如此,讓他們進來反倒好了。」虛竹點頭道:「確
實如此,這些圖解若讓功力不足之人見到了,那比任何毒藥利器更有禍害,幸虧他們沒有進
來。」蘭劍微笑道:「主人真是好心,依我說啊,要是讓他們一個個練功而死,那才好看
呢。」虛竹道:「我練了幾招,只覺精神勃勃,內力充沛,正好去給他們拔除一些生死符。
你們上去睡一睡,休息一會。」五人從地道中出來,虛竹回入大廳,拔除了三人的生死符。
此後虛竹每日替群豪拔除生死符,一感精神疲乏,便到石室中去練習上乘武功。四姝在石室
外相候,再也不敢踏進一步。虛竹每日亦抽暇指點四姝及九部諸女的武功。如此直花了二十
余天時光,才將群豪身上的生死符拔除乾淨,而虛竹每日精研石壁上的圖譜,武功也是大
進,比之初上縹緲峰時已大不相同。
    群豪當日臣服於童姥,是為生死符所制,不得不然,此時靈鷲宮易主,虛竹以誠相待,
以禮相敬,群豪雖都是桀傲不馴的人物,卻也感恩懷德,心悅誠服,一一拜謝而去。待得各
洞主、各島主分別下山,峰上只剩下虛竹一個男子。他暗自尋思:「我自幼便是孤兒,全仗
寺中師父們撫養成人,倘若從此不回少林,太也忘恩負義。我須得回到寺中,向方丈和師父
領罪,才合道理。」當下向四姝及九部諸女說明原由,即日便要下山,靈鷲宮中一應事務,
吩咐由九部之首的余婆、石嫂、符敏儀等人會商處理。
    四姝意欲跟隨服侍,虛竹道:「我回去少林,重做和尚。和尚有婢女相隨,天下焉有是
理?」說之再三,四姝總不肯信。虛竹拿起剃刀,將頭髮剃個清光,露出頂上的戒點來。四
姝無奈,只得與九部諸女一齊送到山下,灑淚而別。虛竹換上了舊僧衣,邁開大步,東去嵩
山。以他的性情,路上自然不會去招惹旁人,而他這般一個衣衫襤褸的青年和尚,盜賊歹人
也決不會來打他的主意。一路無話,太太平平的回到了少林寺。他重見少林寺屋頂的黃瓦,
心下不禁又是感慨,又是慚愧,一別數月,自己幹了許許多多違反清規戒律之事,殺戒、淫
戒、葷戒、酒戒,不可赦免的「波羅夷大戒」無一不犯,不知方丈和師父是否能夠見恕,許
自己再入佛門。他心下惴惴,進了山門後,便去拜見師父慧輪。慧輪見他回來,又驚又喜,
問道:「方丈差你出寺下書,怎麼到今天才回來?」虛竹俯伏在地,痛悔無已,放聲大哭,
說道:「師父,弟子……弟子真是該死,下山之後,把持不定,將師父……師父平素的教
誨,都……都不遵守了。」慧輪臉上變色,問道:「怎……怎麼?你沾了葷腥麼?」虛竹
道:「是,還不只沾了葷腥而已。」慧輪罵道:「該死,該死!你……喝了酒麼?」虛竹
道:「弟子不但喝酒,而且還喝得爛醉如泥。」慧輪歎了一口長氣,兩行淚水從面頰上流下
來,道:「我看你從小忠厚老實,怎麼一到花花世界之中,便竟墮落如此,咳,咳……」虛
竹見師父傷心,更是惶恐,道:「師父在上,弟子所犯戒律,更有勝於這些的,還……還犯
了……」還沒說到犯了殺戒、淫戒,突然間鐘聲噹噹響起,每兩下短聲,便略一間斷,乃是
召集慧字輩諸僧的訊號。慧輪立即起身,擦了擦眼淚,說道:「你犯戒太多,我也無法回護
於你。你……你……自行到戒律院去領罪罷!這一下連我也有大大的不是。唉,這……
這……」說著匆匆奔出。虛竹來到戒律院前,躬身稟道:「弟子虛竹,違犯佛門戒律,恭懇
掌律長老賜罰。」他說了兩遍,院中走出一名中年僧人來,冷冷的道:「首座和掌律師叔有
事,沒空來聽你的,你跪在這裡等著罷!」虛竹道:「是!」這一跪自中午直跪到傍晚,竟
沒人過來理他。幸好虛竹內功深厚,雖不飲不食的跪了大半天,仍是渾若無事,沒絲毫疲
累。
    耳聽得暮鼓響起,寺中晚課之時已屆,虛竹低聲唸經懺悔過失。那中年僧人走將過來,
說道:「虛竹,這幾天寺中正有大事,長老們沒空來處理你的事。我瞧你長跪唸經,還真有
虔誠悔悟之意。這樣罷,你先到菜園子去挑糞澆菜,靜候吩咐。等長老們空了之後,再叫你
來問明實況,按情節輕重處罰。」虛竹恭恭敬敬的道:「是,多謝慈悲。」合十行禮,這才
站起身來,心想:「不將我立即逐出寺門,看來事情還有指望。」心下甚慰。他走到菜園子
中,向管菜園的僧人說道:「師兄,小僧虛竹犯了本門戒律,戒律院的師叔罰我來挑糞澆
菜。」那僧人名叫緣根,並非從少林寺出家,因此不依「玄慧虛空」字輩排行。他資質平
庸,既不能領會禪義,練武也沒什麼長進,平素最喜多管瑣碎事務。這菜園子有兩百來畝
地,三四十名長工,他統率人眾,倒也威風凜凜,遇到有僧人從戒律院裡罰到菜園來做工,
更是他大逞威風的時候。他一聽虛竹之言,心下甚喜,問道:「你犯了什麼戒?」虛竹道:
「犯戒甚多,一言難盡。」緣根怒道:「什麼一言難盡。我叫你老老實實,給我說個明白。
莫說你是個沒職司的小和尚,便是達摩院、羅漢堂的首座犯了戒,只要是罰到菜園子來,我
一般要問個明白,誰敢不答?我瞧你啊,臉上紅紅白白,定是偷吃葷腥,是也不是?」虛竹
道:「正是。」緣根道:「哼,你瞧,我一猜便著。說不定私下還偷喝酒呢,你不用賴,要
想瞞我,可沒這麼容易。」虛竹道:「正是,小僧有一日喝酒喝得爛醉如泥,人事不知。」
緣根笑道:「嘖嘖嘖,真正大膽。嘿嘿,灌飽了黃湯,那便心猿意馬,這『色即是空,空即
是色』八個字,定然也置之腦後了。你心中便想女娘們,是不是?不但想一次,至少也想了
七次八次,你敢不敢認?」說時聲色俱厲。
    虛竹歎道:「小僧何敢在師兄面前撒謊?不但想過,而且犯過淫戒。」緣根又驚又喜,
戟指大罵:「你這小和尚忒也大膽,竟敢敗壞我少林寺的清譽。除了淫戒,還犯過什麼?偷
盜過沒有?取過別人的財物沒有?和人打過架、吵過嘴沒有?」虛竹低頭道:「小僧殺過
人,而且殺了不止一人。」
    緣根大吃一驚,臉色大變,退了三步,聽虛竹說殺過人,而且所殺的不止一人,登時心
驚膽戰,生怕他狂性發作動粗,自己多半不是敵手,當下定了定神,滿臉堆笑,說道:「本
寺武功天下第一,既然練武,難免失手傷人,師弟的功夫,當然是非常了得的啦。」虛竹
道:「說來慚愧,小僧所學的本門功夫,已全然被廢,眼下是半點也不剩了。」緣根大喜,
連道:「那很好,那很好。好極,妙極!」聽說他本門功夫已失,只道他犯戒太多,給本寺
長老廢去了武功,登時便換了一番臉色。但轉念又想:「雖說他武功已廢,但倘若尚有幾分
剩餘,總是不易對付。」說道:「師弟,你到菜園來做工懺悔,那也極好。可是咱們這裡規
矩,凡是犯了戒律,手上沾過血腥的僧侶,做工時須得戴上腳鐐手銬。這是列祖列宗傳下來
的規矩,不知師弟肯不肯戴?倘若不肯,由我去稟告戒律院便了。」虛竹道:「規矩如此,
小僧自當遵從。」緣根心下暗喜,當下取出鋼銬鋼鐐,給他戴上。少林寺數百年來傳習武
功,自難免有不肖僧人為非做歹,而這些犯戒僧人往往武功極高,不易制服,是以戒律院、
懺悔堂、菜園子各地,都備得有精鋼鑄成的銬鐐,緣根見虛竹戴上銬鐐,心中大定,罵道:
「賊和尚,瞧不出你小小年紀,居然如此膽大妄為,什麼戒律都去犯上一犯。今日不重重懲
罰,如何出得我心中惡氣?」折下一根樹枝,沒頭沒腦的便向虛竹頭上抽來。虛竹收斂真
氣,不敢以內力抵禦,讓他抽打,片刻之間,便給打得滿頭滿臉都是鮮血。他只是念佛,臉
上無絲毫不愉之色。緣根見他既不閃避,更不抗辯,心想:「這和尚果然武功盡失,我大可
作踐於他。」想到虛竹大魚大肉、爛醉如泥的淫樂,自己空活了四十來歲,從未嘗過這種滋
味,妒忌之心不禁油然而生,下手更加重了,直打斷了三根樹枝,這才罷手,惡狠狠的道:
「你每天挑一百擔糞水澆菜,只消少了一擔,我用硬扁擔、鐵棍子打斷你的兩腿。」
    虛竹苦受責打,心下反而平安,自忖:「我犯了這許多戒律,原該重責,責罰愈重,我
身上的罪孽便化去越多。」當下恭恭敬敬的應道:「是!」走到廊下提了糞桶,便去挑糞加
水,在畦間澆菜。這澆菜是一瓢一瓢的細功夫,虛竹毫不馬虎,勻勻淨淨、仔仔細細的灌
澆,直到深夜一百桶澆完,這才在柴房中倒頭睡覺。第二日天還沒亮,緣根便過來拳打腳
踢,將他鬧醒,罵道:「賊和尚,懶禿!青天白日的,卻躲在這裡睡覺,快起來劈柴去。」
虛竹道:「是!」也不抗辯,便去劈柴。如此一連六七日,日間劈柴,晚上澆糞,苦受折
磨,全身傷痕纍纍,也不知已吃了幾千百鞭。第八日早晨,虛竹正在劈柴,緣根走近身來,
笑嘻嘻的道:「師兄你辛苦啦?」取過鑰匙,便給他打開了銬鐐。虛竹道:「也不辛苦。」
提起斧頭又要劈柴,緣根道:「師兄不用劈了,師兄請到屋裡用飯。小僧這幾日多有得罪,
當真該死,還求師兄原宥。」
    虛竹聽他口氣忽然大變,頗感詫異,抬起頭來,只見他鼻青目腫,顯是曾給人狠狠的打
了一頓,更是奇怪。緣根苦著臉道:「小僧有眼不識泰山,得罪了師兄,師兄倘若不原諒,
我……我……我便大禍臨頭了。」虛竹道:「小僧自作自受,師兄責罪得極當。」緣根臉色
一變,舉起手來,拍拍拍拍,左右開弓,在自己臉上重重打了四記巴掌,求道:「師兄,師
兄,求求你行好,大人不記小人過,我……我……」說著又是拍拍連聲,痛打自己的臉頰。
虛竹大奇,問道:「師兄此舉,卻是何意?」緣根雙膝一曲,跪倒在地,拉著虛竹的衣裾,
道:「師兄若不原諒,我……我一對眼珠便不保了。」虛竹道:「我當真半點也不明白。」
緣根道:「只要師兄饒恕了我,不挖去我的眼珠子,小僧來生變牛變馬,報答師兄的大恩大
德。」虛竹道:「師兄說哪裡話來?我幾時說過要挖你的眼珠?」緣根臉如土色,道:「師
兄既一定不肯相饒,小僧有眼無珠,只好自求了斷。」說著右手伸出兩指,往自己眼中插
去。
    虛竹伸手抓住他手腕,道:「是誰逼你自挖眼珠?」緣根滿額是汗,顫抖道:「我……
我不敢說,倘若說了,他……他們立即取我性命。」虛竹道:「是方丈麼?」緣根道:「不
是。」虛竹又問:「是達摩院首座?羅漢堂首座?戒律院首座?」緣根都說不是,並道:
「師兄,我是不敢說的,只求求你饒恕了我。他們說,我想要保全這雙眼珠子,只有求你親
口答應饒恕。」說著偷眼向旁一瞥。滿臉都是懼色。
    虛竹順著他眼光瞧去,只見廊下坐著四名僧人,一色灰布僧袍,灰布僧帽,臉孔朝裡,
瞧不見相貌。虛竹尋思:「難道是這四位師兄?想來他們必是寺中大有來頭之人遣來,懲罰
緣根擅自作威作福,責打犯戒的僧人。」便道:「我不怪師兄,早就原諒你了。」緣根喜從
天降,當即跪下,砰砰磕頭。虛竹忙跪下還禮,說道:「師兄快請起。」
    緣根站起身來,恭恭敬敬的將虛竹請到飯堂之中,親自斟茶盛飯,慇勤服侍。虛竹推辭
不得,眼見若不允他服侍,緣根似乎便會遭逢大禍,也就由他。
    緣根低聲道:「師兄要不要喝酒?要不要吃狗肉?我去給師兄弄來。」虛竹驚道:「阿
彌陀佛,罪過,罪過,這如何使得?」緣根眨一眨眼,道:「一切罪業,全由小僧獨自承當
便是。我這便去設法弄來,供師兄享用。」虛竹搖手道:「不可,不可!萬萬不可。」緣根
賠笑道:「師兄若嫌在寺中取樂不夠痛快,不妨便下山去,戒律院中問將起來,小僧便說是
派師兄出去採辦菜種,一力遮掩,決無後患。」虛竹聽他越說越不成話,搖頭道:「小僧誠
心懺悔以往過誤,一應戒律,再也不敢違犯。師兄此言,不可再提。」緣根道:「是。」臉
上滿是懷疑神色,似乎在說:「你這酒肉和尚怎麼假惺惺起來,到底是何用意?」但不敢多
言,服侍他用過素餐,請他到自己的禪房宿息。一連數日,緣根都是竭力伺候,恭敬得無以
復加。
    過了三日,這天虛竹食罷午飯,緣根泡了壺清茶,說道:「師兄,請用茶。」虛竹道:
「小僧是待罪之身,師兄如此客氣,教小僧如何克當?」站起身來,雙手去接茶壺。忽聽得
鐘聲鏜鏜大響,連續不斷,是召集全寺僧眾的訊號。除了每年佛誕、達摩祖師誕辰等幾日之
外,寺中向來極少召集全體僧眾。緣根有些奇怪,說道:「方丈鳴鐘集眾,咱們都到大雄寶
殿去罷。」虛竹道:「正是。」隨同菜園中的十來名僧人,匆匆趕到大雄寶殿。
    只見殿上已集了二百餘人,其餘僧眾不斷的進來。片刻之間,全寺千餘僧人都已集在殿
上,各分行輩排列,人數雖多,卻靜悄悄地鴉雀無聲。
    虛竹排在「虛」字輩中,見各位長輩僧眾都是神色鄭重,心下惴惴:「莫非我所犯戒律
太大,是以方丈大集寺眾,要重重的懲罰?瞧這聲勢,似乎要破門將我逐出寺去,那便如何
是好?」正慄慄危懼間,只聽鐘聲三響,諸僧齊宣佛號:「南無釋迦如來佛!」方丈玄慈與
玄字輩的三位高僧,陪著七位僧人,從後殿緩步而出。殿上僧眾一齊躬身行禮。玄慈與那七
僧先參拜了殿上佛像,然後分賓主坐下。
    虛竹抬起頭來,見那七僧年紀都已不輕,服色與本寺不同,是別處寺院來的客僧,其中
一僧高鼻碧眼,頭髮鬈曲,身形甚高,是一位胡僧。坐在首位的約有七十來歲年紀,身形矮
小,雙目炯炯有神,顧盼之際極具威嚴。
    玄慈朗聲向本寺僧眾說道:「這位是五台山清涼寺方丈神山上人,大家參見了。」眾僧
聽了,心中都是一凜。眾僧大都知道神山上人在武林中威名極盛,與玄慈大師並稱「降龍」
「伏虎」兩羅漢,以武功而論,據說神山上人還在玄慈方丈之上。只是清涼寺規模較小,在
武林中的地位更遠遠不及少林,聲望卻是不如玄慈了,均想:「聽說神山上人自視極高,曾
說僧人而過問武林中俗務,不免落了下乘,向來不願跟本寺打什麼交道,今日親來,不知是
為了什麼大事。」當下各又都躬身向神山上人行禮。玄慈伸手向著其餘六僧,逐一引見,說
道:「這位是開封府大相國寺觀心大師,這位是江南普渡寺的道清大師,這位是廬山東林寺
覺賢大師,這位是長安淨影寺融智大師,這位是五台山清涼寺的神音大師,是神上山人的師
弟。」觀心大師等四僧都是來自名山古剎,只是大相國寺、普渡寺等向來重佛法而輕武功,
這四僧雖然武林中大大有名,在其本寺的位份卻並不高。少林寺眾僧躬身行禮,觀心大師等
起身還禮。玄慈方丈伸手向著那胡僧道:「這一位大師來自我佛天竺上國,法名哲羅星。」
眾僧又都行禮。那哲羅星還過禮後,說道:「少林寺好大,這麼多的老……老和尚、中和
尚、小和尚。」說的華語音調不正,什麼「中和尚、小和尚」,也有些不倫不類。玄慈說
道:「七位大師都是佛門的有道大德。今日同時降臨,實是本寺大大的光寵,故此召集大家
出來見見。甚盼七位大師開壇說法,宏揚佛義,合寺眾僧,同受教益。」神山上人道:「不
敢當!」他身形矮小,不料話聲竟然奇響,眾僧不由得都是一驚,但他既不是放大了嗓門叫
喊,亦非運使內力,故意要震人心魄,乃是自自然然,天生的說話高亢。他接著說道:「少
林莊嚴寶剎,小僧心儀已久,六十年前便來投拜求戒,卻被拒之於山門之外。六十年後重
來,垣瓦依舊,人事已非,可歎啊可歎。」
    眾僧聽了,心中都是一震,他說話頗有敵意,難道竟是前來尋仇生事不成?
    玄慈說道:「原來師兄昔年曾來少林寺出家。天下寺院都是一家,師兄今日主持清涼,
凡我佛門子弟,無不崇仰。當年少林寺未敢接納,得罪了師兄,小僧恭謹謝過。但師兄因此
另創天地,弘法普渡,有大功德於佛門。當年之事,也未始不是日後的因緣呢。」說著雙手
合十,深深行了一禮。神山上人合十還禮,說道:「小僧當年來到寶剎求戒,固然是仰慕少
林寺數百年執武林牛耳,武學淵源,更要緊的是,天下傳言少林寺戒律精嚴,處事平正。」
突然雙目一翻,精光四射,仰頭瞧著佛祖的金像,冷冷的道:「豈知世上盡有名不副實之
事。早知如此,小僧當年也不會有少林之行了。」少林寺千餘僧眾一起變色,只是少林寺戒
律素嚴,雖然人人憤怒,竟無半點聲息。
    玄慈方丈道:「師兄何出此言?敝寺上下,若有行為乖謬之處,還請師兄明言。有罪當
罰,有過須改。師兄一句話抹煞少林寺數百年清譽,未免太過。」神山上人道:「請問方丈
師兄,佛門寺院,可是官府、盜寨?」玄慈道:「小僧不解師兄言中含意,還請賜示。」神
山道:「官府逮人監禁,盜寨則擄人勒贖,事屬尋常。可是少林寺一非官府,二非盜寨,何
以擅自扣押外人,不許離去?請問師兄,少林寺幹下這等殘凶霸道的行徑,還能稱得上『佛
門善地』四字麼?」玄慈向那天竺胡僧哲羅星瞧了一眼,心下隱約已明七僧齊至少林的原
因,說道:「上人指摘敝寺『強凶霸道』,這四字未免言重了。」神山望眼如來佛像,說
道:「我佛在上,『妄語』乃是佛門重戒!」轉頭向玄慈方丈道:「請問方丈,貴寺可是扣
押了一位天竺高僧?這位哲羅星師兄的師弟,波羅星大師,可是給少林派拘禁在寺,數年不
得離去嗎?」說話時神色嚴峻,語氣更是咄咄逼人。玄慈轉頭向戒律院首座玄寂大師道:
「玄寂師弟,請你向七位高僧述說其中原因。」玄寂應道:「是。」向前走上兩步。他執掌
戒律,向來鐵面無私,合寺僧眾見了他無不畏懼三分。虛竹更加不敢向他望上一眼。
    只聽玄寂大師朗聲道:「七年之前,天竺高僧波羅星師兄光降敝寺,合寺僧眾自方丈師
兄以下,皆大歡喜,恭敬接待。波羅星師兄言道,數百年來,天竺國外道盛行,佛法衰微,
佛經大半散失,因此他師兄哲羅星大師派他到中華來求經。敝寺方丈師兄言道:敝邦佛經原
是從天竺國求來,現下上國轉來東土取經,那是莫大的因緣,我們得以上報佛恩,少林寺深
感榮幸。方丈師兄當即親自陪同波羅星師兄前赴藏經樓,說道本寺藏經甚是齊備,源自天竺
的經律論三藏譯文,以及東土支那高僧大德的撰述,不下七千餘卷,梵文原本亦復不少。若
有復本,波羅星師兄盡可取去一部,倘若只有孤本的,本寺派出三十名僧人幫同鈔錄副本。
方丈師兄又道,此去天竺路途遙遠,經卷繁多,途中恐有失散。波羅星師兄取經回國之時,
敝寺當派十名僧眾,隨同護送,務令全部經典平安返抵佛國。」普渡寺道清大師合十道:
「善哉,善哉!方丈師兄此舉真是莫大的功德,可與當年鳩摩羅什大師、玄奘大師先後輝
映。」玄慈欠身道:「敝寺此舉是應有之義,師兄讚歎,愧不敢當。」
    玄寂續道:「這位波羅星師兄便在藏經樓翻閱經卷。本寺玄慚師兄奉方丈師兄之命,督
率僧眾幫同鈔經,不敢稍有怠懈。豈知四個月之後,玄慚師兄竟然發覺,這位波羅星師兄每
晚深夜,悄悄潛入藏經樓秘閣,偷閱本寺所藏的武功秘笈。」觀心、道清、覺賢、融智四僧
不約而同的都驚噫一聲。玄寂續道:「玄慚師兄稟告方丈師兄。方丈師兄便向波羅星師兄勸
諭,說道這些武功秘笈是本寺歷代高僧所撰,既非天竺傳來,亦與佛法全無干係,本寺數百
年來規矩,不能洩示於外人。波羅星師兄既已看了一部分,那也罷了,此後請他不可再去秘
閣。波羅星師兄一口答允,又連聲致歉,說道不知少林寺的規矩,此後決不再去偷看武功秘
笈。哪知道過得幾個月,波羅星師兄假裝生病,卻偷偷挖掘地道,又去秘閣偷閱。待得玄慚
師兄發覺,已是在數年之後,波羅星師兄已偷閱了不少本寺的武學珍典,玄慚師兄出手阻
止,交手之下,更察覺波羅星師兄不但偷閱本寺武功秘笈,更已學了本寺七十二項絕技中的
三項武功。」
    觀心等四僧都是「哦」的一聲,同時瞧向哲羅星,眼色中都露出責備之意。玄寂向神山
瞧了一眼,說道:「方丈師兄當下召集玄字輩的諸位師兄會商,大家都說,我少林派武功雖
然平平無奇,但列祖列宗的規矩,非本派弟子不傳。武林中千百年的規矩,偷學別派武功,
實是大忌。何況我中土武功傳到了天竺,說不定後患無窮。這位波羅星師兄的所作所為,決
非佛門弟子的清淨梵行,說不定他並非釋家比丘,卻是外道邪徒,此舉不但於我少林派不
利,於中土武林不利,而且也於天竺佛門不利。當下眾位師兄弟提出諸般主張。方丈師兄言
道:我佛慈悲為懷,這位波羅星師兄的真正來歷,咱們無法查知,就算是外道邪徒,也不便
太過嚴厲對付,還是請他長自駐錫本寺,受佛法熏陶,一來盼望他終於能夠開悟證道,二來
也免得種種後患。幾年來敝寺對這位波羅星師兄好好供養,除了請他不必離寺之外,不敢絲
毫失了恭敬之意。」
    觀心等四僧微微點頭。神山卻道:「這位玄寂師兄的話,只是少林寺的一面之詞,真相
到底如何,我們誰也不知。但少林寺將這位天竺高僧扣押在寺,七年不放,總是實情。老衲
聽這位哲羅星師兄言道,他在天竺數年不得師弟音訊,放心不下,派了兩名弟子前來少林寺
探問,少林寺卻不許他們和波羅星師兄相見,此事可是有的?」
    玄慈點頭道:「不錯。波羅星師兄既已偷學了敝寺的武功,敝寺勢不能任由他將武功轉
告旁人。」
    神山哈哈一笑,聲震屋瓦,連殿上的大鐘也嗡嗡作聲,良久不絕。玄慈見他神色傲慢,
卻也不怒,說道:「師兄,老衲有一事不明,敬請師兄指教。倘若有外人來到五台山清涼
寺,偷閱了貴寺的《伏虎拳拳譜》、《五十一招伏魔劍》的劍經,以及《心意氣混元功》和
《普門杖法》的秘奧,師兄如何處置?」神山上人微笑道:「武功高下,全憑各人修為,拳
經劍譜之類,實屬次要。要是有哪一位英雄好漢能來到清涼寺中,盜去了敝寺的拳經劍譜,
老衲除了自認無能,更有什麼話說?難道人家瞧一瞧你的武學法門,還能要人家性命麼?還
能將人家關上一世嗎?嘿嘿,那也太過豈有此理了。」
    玄慈也是微微一笑,說道:「倘若這些武功典籍平平無奇,公之於世又有何礙?但貴派
的拳經劍譜內容精微,武林中素所欽仰,要是給旁人盜去傳之於外,輾轉落入狂妄自大、心
胸狹窄之輩手中,那未免貽患無窮,決非武林之福。」這幾句話仍是意語平和,但「狂妄自
大,心胸狹窄」八字評語,顯然是指神山上人而言。各人都聽了出來,玄慈簡直是明斥神山
居心叵測,所以來索波羅星,主旨在於自己想看看少林派的武功秘笈。神山一聽,登時臉上
變色,玄慈這幾句話,正是說中了他的心事。當年神山上人到少林寺求師,還只一十七歲。
少林寺方丈靈門禪師和他接談之下,便覺他鋒芒太露,我慢貢高之氣極盛,器小易盈,不是
傳法之人,若在寺中做個尋常僧侶,他又必不能甘居人下,日後定生事端,是以婉言相拒。
神山這才投到清涼寺中,只三十歲時便技蓋全寺,做了清涼寺的方丈。神山上人天資穎悟,
識見卓超,可算得是武林中的奇才,只是清涼寺的武學淵源遠遜於少林,寺中所藏的拳經劍
譜、內功秘要等等,不但為數有限,而且大部分粗疏簡陋,不是第一流功夫。四十多年來他
內功日深,早已遠遠超過清涼寺上代所傳的武學典籍中所載,但拳劍功夫,終究有所不足,
每當想起少林派的七十二項絕技,總不自禁又是艷羨,又是惱恨。這一日事有湊巧,他師弟
神音引了一名天竺胡僧來到清涼寺,那胡僧便是哲羅星。
    哲羅星倒確是佛門弟子,在天竺算得是武學中的一流高手,與人動手,受了挫折,想起
素聞東土少林寺有七十二項絕技,便心生一計,派遣記心奇佳的師弟波羅星來到少林,以求
經為名,企圖盜取武功絕技。不料波羅星行徑為人揭破,被少林寺扣留不放。哲羅星派遣弟
子前來少林探問,也不得與波羅星相見,於是哲羅星親自東來,只盼能接回師弟,少林絕技
既然盜不成,也只有罷手了。
    他來到東土後,逕向少林寺進發,途中遇到一個老僧,手持精鋼禪杖,不住向他打量。
哲羅星不明東土武林情狀,只道凡是會武功的僧人便是少林僧,一見便心中有氣,便喝令老
僧讓道,言詞極是無禮。那老僧反唇相譏,三言兩語,便即鬥了起來。鬥了一個多時辰,兀
自不分高下,兩人內功各有所長,兵刃上也是互相克制,誰也勝不了誰。又鬥良久,天已昏
黑,那老僧喝令罷鬥,說道:「兀那番僧,你武功甚高,只可惜脾氣太也暴躁,忒少涵
養。」哲羅星道:「你我半斤七兩,你的脾氣難道好了?」他的華語學得不甚到家,本想說
「半斤八兩」,卻說成了「半斤七兩」。那老僧甚奇,問道:「什麼叫做『半斤七兩』?」
哲羅星臉上一紅,道:「啊,我說錯了,是八斤半兩。」
    那老僧哈哈大笑,道:「我教你罷,是半斤八兩。這樣尋常的話也說不上,我們的中國
話,你還得好好學幾年再說不遲。」哲羅星道:「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那
老僧笑道:「嘿嘿,書袋你倒會掉,卻不知半斤乃是八兩。」哲羅星、波羅星師兄弟一意到
中土盜取武功秘訣,讀了不少中國書,所知的華語都是來自書本子的,於「半斤八兩」這些
俗語反而一知半解,記不清楚。
    兩僧打了半天,都已有惺惺相惜之意,言笑之間,互通姓名。那老僧便是清涼寺方丈神
山的師弟神音。哲羅星得知他不是少林寺的,更加全無嫌隙。神音問道他東來的原由。哲羅
星便說師弟來到中土,往少林寺掛單,不知何故,竟為少林寺扣留不放。神音一來好事,二
來對少林寺的威名遠揚本就心中不服,三來要在這位新交的朋友之前逞逞威風,便道:「我
師兄神山武功天下無敵,從來就沒將少林寺瞧在眼裡。我帶你去見我師兄,定有法子救你師
弟出來。」當下神音將哲羅星帶到清涼寺去,會見了神山。
    神山心想少林寺方丈玄慈為人寬和,好端端地為什麼扣留波羅星,其中定有重大緣由,
當下善加款待,慢慢套問,不到半個月,便將哲羅星心中隱藏的言語套了出來,只不過他咬
定說想取佛經,用以在天竺弘揚佛法。
    神山尋思:「波羅星去少林寺,志在盜經,如在剛盜到手時便被發覺,少林寺也不過將
原經奪回,不致再加難為。現下將他扣留不放,定是他不但盜到了手,而且已記熟於心。再
說,這番僧所盜的若是經論佛典,少林寺非但不會干預,反而會慎擇善本,欣然相贈。所以
將他監留於寺,七年不放,定然他所盜的不是佛經,而是武學秘笈。」一想到「少林寺的武
學秘笈」,不由得心癢難搔。數日籌思,打定了主意:「我去代他出頭,將波羅星索來。少
林寺中高手雖多,但天下之事,抬不過一個理去。少林派是武林領袖,又是佛門弟子,難道
真能逞強壓人麼?只要波羅星到手,不愁他不吐露少林寺的武學秘要。」當下派遣弟子持了
自己名帖,邀請開封大相國寺觀心大師、江南普渡寺道清大師、廬山東林寺覺賢大師、長安
淨影寺融智大師,隨同神音和哲羅星,一同到少林寺來。邀請這四位武林中大有名望的高僧
到場,是要少林寺礙於佛門與武林中的清議,非講理放人不可。
    這時神山聽得玄慈語帶譏刺,勃然說道:「哲羅星師兄萬里東來,難道方丈連他師兄弟
相會一面,也是不許麼?」玄慈心想:「倘若堅決不許波羅星出見,反而顯得少林理屈了,
普渡、東林諸寺高僧也必不服。」便道:「有請波羅星師兄!」執事僧傳下話去,過不多
時,四名老僧陪同波羅星走上殿來。那波羅星身形矮小,面容黝黑,他見到師兄,悲喜交
集,湧身而前,抱住哲羅星,淚水潸潸而下。兩人咭咭呱呱的說得又響又快,不知是天竺哪
一處地方的方言土語,旁人也無法聽懂,料想是波羅星述說盜經遭擒,被少林扣押不放的情
由。哲羅星和師弟說了良久,大聲用華語道:「少林寺方丈說假話,波羅星沒有盜武功書,
只偷看佛家書。佛家書,本來是我天竺來的,看看,又不犯戒!達摩祖師,是我天竺人,他
教你們武功,你們反而關住了天竺比丘,這是忘恩負……負……那個,總之是不好!」
    他的華語雖不流暢,理由倒十分充分,少林僧眾一時無言可駁,他抵死不認偷盜武學經
籍,此時並無贓物在身,實難逼他招認。玄慈道:「出家人不打誑語。波羅星師兄,你若說
謊,不怕墮阿鼻地獄麼?」波羅星道:「我決不說謊!」玄慈道:「我少林派的《大金剛拳
經》,你偷看過沒有?」波羅星道:「沒有,我只借看一部《金剛經》。」玄慈道:「我少
林派的《般若掌法》,你偷看過沒有?」波羅星道:「沒有,我只借看過一部《小品般若
經》。」玄慈道:「那麼我少林派的《摩訶指訣》,難道你也沒偷看麼?那日我玄慚師弟在
藏經樓畔遇到你之時,你不是正偷了這部指法要訣,從藏經樓的秘閣中溜出來麼?」波羅星
道:「小僧只在貴寺藏經樓借閱過一部《摩訶僧祗律》。貴國晉朝隆安三年,高僧法顯來我
天竺取經,得經書寶典多部,《摩訶僧祗律》即其一也。小僧借閱此書,不知犯了貴寺何等
戒律?」他聰明機變,學問淵博,否則他師兄也不會派他來擔任盜經的重任了,此刻侃侃道
來,竟將盜閱武術秘笈之事推得乾乾淨淨,反而顯得少林寺全然理虧。玄慈眉頭一皺,口宣
佛號:「阿彌陀佛!」一時倒難以和他辯駁。突然身旁風聲微動,黃影閃處,一人呼的一拳
向波羅星後心擊去,這一拳迅速沉猛,凌厲之極。拳風所趨,正對準了波羅星後心的至陽穴
要害。
    這一招來得太過突然;似乎已難解救。波羅星立即雙手反轉,左掌貼於神道穴,右掌貼
於筋縮穴,掌心向外,掌力疾吐,那神道穴是在至陽穴之上,筋縮穴在至陽穴之下,雙掌掌
力交織成一片屏障,剛好將至陽要穴護住,手法巧妙之極。大雄寶殿上眾高手見他這一招配
合得絲絲入扣,倒似發招者故意湊合上去,要他一顯身手一般,又似是同門師兄弟拆招,試
演上乘掌法,忍不住都喝一聲:「好掌法!」波羅星雙掌之力將那人來拳擋過,那人跟著變
拳為掌,斬向波羅星的後頸。這時眾人已看清偷襲之人是少林寺中一名中年僧人。這和尚變
招奇速,等波羅星回頭轉身,右掌跟著斬下。波羅星左指揮出,削向他掌緣。那僧人若不收
招,剛好將小指旁的後豁穴送到他的指尖上去,其時波羅星全身之力聚於一指,立時便能廢
了那僧人的手掌。這一指看似平平無奇,但部位之準,力道之凝,的是非同凡俗。又有人叫
道:「好指法!」那僧人立即收掌,雙拳連環,瞬息間連出七拳。這七拳分擊波羅星的額、
顎、頸、肩、臂、胸、背七個部位,快得難以形容。波羅星無法閃避,也是連出七拳,但聽
得砰砰砰砰砰砰砰連響七下,每一拳都和那僧人的七拳相撞。他在這電光石火般的剎那之
間,居然每一拳都剛好撞在敵人的來拳之上,要不是事先練熟,憑你武功再高,那也是決不
可能之事。七拳一擊出,波羅星驀地想起一件事,「啊」的一聲驚呼,向後躍開。那中年僧
人卻也不再進擊,緩緩退開三步,合十向玄慈與神山行禮,說道:「小僧無禮,恕罪則
個。」玄慈笑吟吟的合十還禮。神山臉有怒色,哼了一聲。玄慈向觀心、道清、覺賢、融智
四僧說道:「還請四位師兄主持公道。」一時大殿之中,肅靜無聲。
    自從神山上人提到少林寺扣押天竺僧波羅星之事,虛竹便知眼前的事與己無涉,已放了
一大半心;待見一位師叔祖出手襲擊而波羅星一一化解,兩人拆了招之後分開,但覺攻守雙
方所使招數,也並不如何了不起,卻不知何以本寺方丈等人頗有得色,對方卻有理屈慚愧之
意,他只覺得波羅星在這三招上實在半點也沒有吃虧。
    觀心大師咳嗽一聲,說道:「三位意下如何?」道清大師道:「適才波羅星師兄所使的
三招,第一招似乎是《般若掌法》中的『天衣無縫』;第二招似乎是《摩訶指》的『以逸待
勞』;第三招似乎是《大金剛拳》中的『七星聚會』。」神山上人接口道:「哈哈,中土佛
門果然受惠於天竺佛國不淺。當年達摩祖師挾天竺武技東來,傳於少林,天竺武技流傳至
今,少林高僧的出手,居然和天竺高僧的天竺武功仍然若合符節,實乃可喜可賀。『般
若』、『摩訶』是梵語,『金剛』是梵神,東西為一,萬法同源,可說是武學中的無分別境
界了,哈哈,哈哈。」少林群僧一聽之下,均有怒色。適才波羅星矢口不認偷看過少林寺的
武功秘錄,倒也難以指證其非。那中年少林僧法名玄生,是玄慈的師弟,武功既高,性情亦
復剛猛,突然間出其不意的向波羅星襲擊。他事先盤算已定,所使招數以及襲向的部位,逼
得波羅星不得不以般若掌、摩訶指、大金剛拳中的三招來拆解。倘若波羅星從未學過這三門
功夫,當然另有本門功夫拆解,但新學乍練,這些時日心中所想,手上所習,定然都是少林
派功夫,倉卒之際不及細想,定會順手以這三招最方便的招數應付。不料神山強辭奪理,反
說這是天竺武技。但少林派的武功源自達摩祖師。達摩是天竺僧人,梁朝時自天竺東來與梁
武帝講論佛法,話不投機,於是駐錫少林,傳下禪宗心法與絕世武功,那也是天下皆知之
事。神山上人機變絕倫,一口咬定少林派的武功般若掌、摩訶指、與大金剛拳系從天竺傳
來,那麼波羅星會使這三種武功便毫不希奇,決不能因此而證明他曾偷看過少林寺的武功秘
錄。玄慈緩緩說道:「本寺佛法與武功都是傳自達摩祖師,那是一點不假。來於天竺,還於
天竺,原也合情合理。波羅星師兄只須明言相求,本寺原可將達摩祖師所遺下的武經恭錄以
贈。但這般若掌創於本寺第八代方丈元元大師,摩訶指系一位在本寺掛單四十年的七指頭陀
所創。那大金剛拳法,則是本寺第十一代通字輩的六位高僧,窮三十六年之功,共同鑽研而
成。此三門全系中土武功,與天竺以意御勁、以勁發力的功夫截然不同。眾位師兄都是武學
高人,其中差別一見而知,原不必老衲多所饒舌。」
    觀心大師、融智大師均覺玄慈之言不錯,齊聲向神山上人道:「師兄你意下如何?」
    神山上人微微一笑,說道:「少林方丈所言,當然高明,不過未免有一點故意分別中華
與天竺的門戶之見。其實我佛眼中,眾生無別,中華、天竺,皆是虛幻假名。日前哲羅星師
兄與小僧講論天竺中土武功異同之時,也曾提到般若掌、摩訶指、和大金剛拳的招數。他說
那一招『天衣無縫』,梵文叫做『阿伐豈耶』,翻成華語,是『莫可名狀』之意,這一招右
掌力微而實,左掌力沉而虛,虛實交互為用,敵人不察,極易上當。方丈師兄,哲羅星師兄
這句話,不知對也不對?」玄慈臉上黃氣一閃而過,說道:「師兄眼光敏銳,佩服,佩
服。」神山聰明穎悟,武學上識見又高,只見到波羅星和玄生對了那一掌,便瞧出了「天衣
無縫」這招的精義所在,假言聞之於哲羅星,總之是要證明此乃天竺武學。他見波羅星與玄
生對拆的三招變化奇巧,對少林武功又增幾分嚮慕之情,心下只想:「少林寺這些和尚都是
飯桶,上輩傳下來這麼高明的武學,只怕領悟到的還不到三成。只要能讓我好好的鑽研,再
加變化,數年之內,便可壓得少林派從此抬不起頭來。」玄慈自然知道,神山這番話,是適
才見了波羅星的招數而發,什麼哲羅星早就跟他說過云云,全是欺人之談,但他於一瞥之間
便看破了這一招高深掌法中的秘奧,此人天份之高,眼力之利,確也是世所罕見。他微一沉
吟,便道:「玄生師弟,煩你到藏經樓去,將記載這三門武功的經籍,取來讓幾位師兄一
觀。」玄生道:「是!」轉身出殿,過不多時,便即取到,交給玄慈。大雄寶殿和藏經樓相
距幾達三里,玄生在片刻間便將經書取到,身手實是敏捷之極。外人不知內情,也不以為
異,少林寺僧眾卻無不暗自讚歎。
    那三部經書紙質黃中發黑,顯是年代久遠。玄慈將經書放在方桌之上,說道:「眾位師
兄請看,三部經書中各自敘明創功的經歷。眾位師兄便不信老衲的話,難道少林寺上代方丈
大師這等高僧碩德,也會妄語欺人?又難道早料到有今日之事,在數百年前便先行寫就了,
以便此刻來強辭奪理?」神山裝作沒聽出他言外之意,將《般若掌法》取了過來,一頁頁的
翻閱下去。觀心大師便取閱《摩訶指秘要》,道清大師取閱《大金剛拳神功》。觀心、道清
二人只隨意看了看序文、跋記,便交給覺賢、融智二位。這四位高僧均覺一來這是少林派的
武功秘本,自己是別派高手名宿,身份有關,不便窺探人家的隱秘;二來玄慈大師是一代高
僧,既然如此說,決無虛假,若再詳加審閱,不免有見疑之意,禮貌上頗為不敬。神山上人
卻是認真之極,一頁頁的慢慢翻閱,顯是在專心找尋其中的破綻疑竇,要拿來反駁玄慈。一
時大殿上除了眾人輕聲呼吸之外,便是書頁的翻動之聲。神山上人翻完《般若掌法》,接看
《摩訶指秘要》,再看《大金剛拳神功》,都是一頁頁的慢慢閱讀。少林群僧注視神山上人
的臉色,想知道他是否能在這三本古籍之中找到什麼根據,作為強辯之資,但見他神色木
然,既無喜悅之意,亦無失望之情。眼見他一頁頁的慢慢翻完,合上了最後一本《大金剛拳
神功》,雙手捧著,還給了玄慈方丈,閉眼冥想,一言不發。玄慈見他這等模樣,倒是莫測
高深。過了好一會,神山上人張開眼來,向哲羅星道:「師兄,那日你將般若掌的要訣念給
我聽,我記得梵語是:因苦乃羅斯,不爾甘兒星,柯羅波基斯坦,兵那斯尼,伐爾不坦
羅……翻成華語是:『如或長夜不安,心念紛飛,如何懾伏,乃練般若掌內功第一要義。』
是這句話麼?」哲羅星一怔,不明白他是什麼意思,隨口答道:「是啊,師兄翻得甚是精
當。」少林眾高僧面面相覷,無不失色,輩份較低之眾僧卻都側耳傾聽。神山又嘰哩咕嚕的
說了一大篇梵語,說道:「這段梵文譯成華語,想必如此:卻將紛飛之心,以究紛飛之處,
究之無處,則紛飛之念何存?返究究心,則能究之心安在?能照之智本空,所緣之境亦寂,
寂而非寂者,蓋無能寂之人也,照而非照者,蓋無所照之境也。境智俱寂,心慮安然。外不
尋塵,內不住定,二途俱泯,一性怡然,此般若掌內功之要也。」哲羅星這時已猜到了他的
用意,欣然道:「正是,正是!那日小僧與師兄在五台山清涼寺談佛法,論武功,所說我天
竺佛門般若掌的內功要訣,確是如此。」
    神山上人道:「那日師兄所說的大金剛拳要旨和摩訶指秘訣,小僧倒也還記得。」說著
又滔滔不絕的說一段梵語,背一段武經的經文。玄慈及少林眾高僧聽神山所背誦的雖非一字
不錯,卻也大致無誤,正是那三部古籍中所記錄的要訣,不由得都臉色大變。想不到此人居
然有此奇才,適才默默翻閱一過,竟將三部武學要籍暗記在心,而且又精通梵語,先將經訣
譯成梵語,再依華語背誦。道清、融智、玄慈等均通梵文,聽來華梵語義甚合,倒似真的先
有梵文,再有華文譯本一般。這麼一來,波羅星偷閱經書的罪名固然洗刷得乾乾淨淨,而元
元大師、七指頭陀等少林上輩高僧,反成了抄襲篡竊、欺世盜名之徒。這件事若要據理而
爭,那神山伶牙俐齒,未必辯他得過。玄慈氣惱之極,一時卻也想不出對付之策。玄生忽又
越眾而出,向哲羅星道:「大師,你說這般若掌、摩訶指、大金剛拳,都是本寺傳自天竺,
大師自然精熟無比。此事真假極易明白。小僧要領教大師這三門武功的高招,小僧所使招
數,決不出這三門武功之外。大師下手指點時,也請以這三門武功為限。」說著身形一晃,
已站到哲羅星的身前。玄慈暗叫:「慚愧!這法子甚是簡捷,只須那胡僧一出手,真偽便即
立判,怎麼我竟然念不及此?」神山上人也是心中一凜:「這一著倒也厲害,哲羅星自然不
會什麼般若掌、摩訶指、大金剛拳,卻教他如何應付?」
    哲羅星神色尷尬,說道:「天竺武功,著名的約有三百六十門,小僧雖然都約略知其大
要,卻不能每一門皆精。據聞少林寺武功有七十二門絕技,請問師兄,是不是七十二門絕技
件件精通?倘若小僧隨便請師兄施展七十二門絕技中的三項,師兄是不是都能施展得出?」
    這番話一說,倒令玄生怔住了。少林寺絕技,每位高僧所會者最多不過五六門,倘若有
人任意指定三門,要哪一位高僧施展,那確是無人能夠辦到。玄生於武學所知算得甚博,但
七十二門絕技中所會者亦不過六門而已。哲羅星的反駁甚是有理,確也難以應付。突然外面
一個清朗的聲音遠遠傳來,說道:「天竺大德、中土高僧,相聚少林寺講論武功,實乃盛
事。小僧能否有緣做個不速之客,在旁恭聆雙方高見麼?」一字一句,清清楚楚的送入了各
人耳中。聲音來自山門之外,入耳如此清晰,卻又中正平和,並不震人耳鼓,說話者內功之
高之純,可想而知;而他身在遠處,卻又如何得知殿中情景?玄慈微微一怔,便運內力說
道:「既是佛門同道,便請光臨。」又道:「玄鳴、玄石兩位師弟,請代我迎接嘉賓。」玄
鳴、玄石二人躬身道:「是!」剛轉過身來,待要出殿,門外那人已道:「迎接是不敢當。
今日得會高賢,實是不勝之喜。」他每說一句,聲音便近了數丈,剛說完「之喜」兩個字,
大殿門口已出現了一位寶相莊嚴的中年僧人,雙手合十,面露微笑,說道:「吐蕃國山僧鳩
摩智,參見少林寺方丈。」群僧見到他如此身手,已是驚異之極,待聽他自己報名,許多人
都「哦」的一聲,說道:「原來是吐蕃國師大輪明王到了!」玄慈站起身來,搶上兩步,合
十躬身,說道:「國師遠來東土,實乃有緣。敝寺今日正有一事難以分剖,便請國師主持公
道,代為分辨是非。」說著便替神山、哲羅星師兄弟、觀心等諸大師逐一引見。眾僧相見
罷,玄慈在正中設了一個座位,請鳩摩智就座。鳩摩智略一謙遜,便即坐了,這一來,他是
坐在神山的上首。旁人倒也沒什麼,神山卻暗自不忿:「你這番僧裝神弄鬼,未必便有什麼
真實本領,待會倒要試你一試。」
    鳩摩智道:「方丈要小僧主持公道,分辨是非,那是萬萬不敢。只是小僧適才在山門外
聽到玄生大師和哲羅星大師講論武功,頗覺兩位均有不是之處。」
    群僧都是一凜,均想:「此人口氣好大。」玄生道:「敬請國師指點開示。」鳩摩智微
微一笑,說道:「哲羅星師兄適才質詢大師,言下之意似乎是說,少林派有七十二門絕技,
未必有人每一門都能精通,此言錯矣。大師以為摩訶指、般若掌、大金剛拳是少林派秘傳,
除了貴派嫡傳弟子之外,旁人便不會知曉,否則定是從貴派偷學而得,這句話卻也不對。」
他這番話連責二人之非,群僧只聽得面面相覷,不知他其意何指。玄生朗聲道:「據國師所
言,有人以一身而能兼通敝派七十二門絕技?」鳩摩智點頭道:「不錯!」玄生道:「敢問
國師,這位大英雄是誰?」鳩摩智道:「殊不敢當。」玄生變色道:「便是國師?」鳩摩智
點頭合十,神情肅穆,道:「正是。」這兩字一出,群僧盡皆變色,均想:「此人大言炎
炎,一至於此,莫非是瘋了?」少林七十二門絕技有的專練下盤,有的專練輕功,有的以拳
掌見長,有的以暗器取勝,或刀或棒,每一門各有各的特長,使劍者不能使禪杖,擅大力神
拳者不能收發暗器。雖有人同精五六門絕技,那也是以互相並不牴觸為限。玄生與波羅星都
練了般若掌、摩訶指、大金剛拳三門功夫,那均是手上的功夫。故老相傳,上代高僧之中曾
有人兼通一十三門絕技,號稱「十三絕神僧」,少林寺建寺數百年,只此一人而已。少林諸
高僧固所深知,神山、道清等也皆洞曉。要說一身兼擅七十二絕技,自是欺人之談。
    少林七十二門絕技之中,更有十三四門異常難練,縱是天資極高之人,畢生苦修一門,
也未必一定能夠練成。此時少林全寺僧眾千餘人,以千餘僧眾所會者合併,七十二絕技也數
不周全。眼看鳩摩智不過四十來歲年紀,就說每年能成一項絕技,一出娘胎算起,那也得七
十二年功夫,這七十二項絕技每一項都是艱深繁複之極,難道他竟能在一年之中練成數種?
玄生心中暗暗冷笑,臉上仍不脫恭謹之色,說道:「國師並非我少林派中人,然則摩訶指、
般若掌、大金剛拳等幾項功夫,卻也精通麼?」鳩摩智微笑道:「不敢,還請玄生大師指
教。」身形略側,左掌突然平舉,右拳呼的一聲直擊而出,如來佛座前一口燒香的銅鼎受到
拳勁,鏜的一聲,跳了起來,正是大金剛拳法中的一招「洛鐘東應」。拳不著鼎而銅鼎發
聲,還不算如何艱難,這一拳明明是向前擊出,銅鼎卻向上跳,可見拳力之巧,實已深得
「大金剛拳」的秘要。
    鳩摩智不等銅鼎落下,左手反拍出一掌,姿勢正是般若掌中的一招「懾伏外道」,銅鼎
在空中轉了半個圈子,拍的一聲,有什麼東西落下來,只是鼎中有許多香灰跟著散開,煙霧
瀰漫,一時看不清是什麼物件。其時「洛鐘東應」這一招餘力已盡,銅鼎急速落下,鳩摩智
伸出大拇指向前一捺,一股凌厲的指力射將過去,銅鼎突然向左移開了半尺。鳩摩智連捺三
下,銅鼎移開了一尺又半,這才落地。少林眾高僧心下歎服,知他這三捺看似平凡無奇,其
中所蘊蓄的功力實已到了超凡入聖的境地,正是摩訶指的正宗招數,叫做「三入地獄」。那
是說修習這三捺時用功之苦,每捺一下,便如入了一次地獄一般。
    香灰漸漸散落,露出地下一塊手掌大的物事來,眾僧一看,不禁都驚叫一聲,那物事是
一隻黃銅手掌,五指宛然,掌緣閃閃生光,燦爛如金,掌背卻呈灰綠色。
    鳩摩智袍袖一拂,笑道:「這『袈裟伏魔功』練得不精之處,還請方丈師兄指點。」一
句話方罷,他身前七尺外的那口銅鼎竟如活了一般,忽然連打幾個轉,轉定之後,本來向內
的一側轉而向外,但見鼎身正中剜去了一隻手掌之形,割口處也是黃光燦然。輩份較低的群
僧這才明白,鳩摩智適才使到般若掌中「懾伏外道」那一招之時,掌力有如寶刀利刃,竟在
鼎上割下了手掌般的一塊。
    玄生見他這三下出手,無不遠勝於己,霎時間心喪若死:「只怕這位神僧所言不錯,我
少林派七十二門絕技確是傳自天竺,他從原地習得秘奧,以致比我中土高明得多。」當即合
十躬身,說道:「國師神技,令小僧大開眼界,佩服,佩服!」鳩摩智最後所使的「袈裟伏
魔功」,玄慈方丈畢生在這門武功上花的時日著實不少,以致頗誤禪學進修,有時著實後
悔,覺得為了一拂之純,窮年累月的練將下去,實甚無謂。但想到自己這門袖功足可獨步天
下,也覺自慰,此刻一見鳩摩智隨意拂袖,瀟灑自在,而口中談笑,袍袖已動,竟不怕發聲
而洩了真氣,更非自己所能,不由得百感交集。霎時之間,大殿上寂靜無聲,人人均為鳩摩
智的絕世神功所鎮懾。過了良久,玄慈長歎一聲,說道:「老衲今日始知天外有天,人上有
人。老衲數十年苦學,在國師眼中,實是不足一哂。波羅星師兄,少林寺淺水難養蛟龍,福
薄之地,不足以留佳客,你請自便罷!」玄慈此言一出,哲羅星與波羅星二人喜動顏色。神
山上人卻是又喜又怒,喜的是波羅星果然精熟少林派絕技,而玄慈方丈准他離寺;愁的是此
事自己實在無甚功績,全是鳩摩智一力促成,此人武功高極,既已控制全局,自己再要想從
波羅星手中轉得少林絕技,只怕難之又難,何況波羅星所盜到的少林武功秘笈,不過寥寥數
項,又如何能與鳩摩智所學相比?世上既有鳩摩智其人,則自己一切圖謀,不論成敗,都已
殊不足道。鳩摩智不動聲色,只合十說道:「善哉,善哉!方丈師兄何必太謙?」少林合寺
僧眾卻個個垂頭喪氣,都明白方丈被逼到要說這番話,乃是自認少林派武功技不如人。少林
派數百年來享譽天下,執中原武學之牛耳。這麼一來,不但少林寺一敗塗地,亦使中土武人
在番人之前大大的丟了臉面。觀心、道清、覺賢、融智、神音諸僧也均覺面目無光,事情竟
演變到這步田地,實非他們初上少林寺時所能逆料。
    玄慈實已熟思再三。他想少林寺所以要扣留波羅星,全是為了不令本寺武功絕技洩之於
外,但眼見鳩摩智如此神功,雖然未必當真能盡本寺七十二門絕技,總之為數不少,則再扣
留波羅星又有何益?波羅星所記憶的本寺絕技,不過三門,比諸鳩摩智所知,實不可同日而
語。這位大輪明王武功深不可測,本寺諸僧無一能是他敵手,若說寺中諸高手一擁而上,倚
多為勝,那變成了下三濫的無賴匪類,豈是少林派所能為?這波羅星今日下山,不出一月,
江湖上少不免傳得沸沸揚揚,天下皆知,少林寺再不能領袖武林,自己也無顏為少林寺的方
丈。這一切他全瞭然於胸,但形格勢禁,若非如斯,又焉有第二條路好走?殿上諸般事故,
虛竹一一都瞧在眼裡,待聽方丈說了那幾句話後,本寺前輩僧眾個個神色慘然。他斜眼望看
師父慧輪時,但見他淚水滾滾而下,實是傷心已極,更有幾位師叔連連捶胸,痛哭失聲。他
雖不明其中關節,但也知鳩摩智適才顯露的武功,本寺無人能敵,方丈無可奈何,只有讓他
將波羅星帶走。
    可是他心中卻有一事大惑不解。眼見鳩摩智使出大金剛拳拳法、般若掌掌法、摩訶指指
法,招數是對是錯,他沒有學過這幾門功夫,自是無法知曉,但運用這拳法、掌法、指法的
內功,他卻瞧得清清楚楚,那顯然是「小無相功」。這個無相功他得自無崖子,後來天山童
姥在傳他天山折梅手的歌訣之時,發覺他身有此功,曾大為惱怒傷心,因此功她師父只傳李
秋水一人,虛竹既從無崖子身上傳得,則無崖子和李秋水之間的干係,自是不問可知了。天
山童姥息怒之後,曾對他說過「小無相功」的運用之法,但童姥所知也屬有限,直到後來他
在靈鷲宮地下石室的壁上圓圈之中,才體會到不少「小無相功」的秘奧。
    「小無相功」是道家之學,講究清靜無為,神遊太虛,較之佛家武功中的「無色無相」
之學,名雖略同,實質大異。虛竹一聽到鳩摩智在山門外以中氣傳送言語,心中便已一凜,
知他的「小無相功」修為甚深,此後見他使動拳法、掌法、指法、袖法,招數雖變幻多端,
卻全是以小無相功催動。玄生師叔祖以及波羅星所使的「天衣無縫」等招,卻從內至外全是
佛門功夫,而且般若掌有般若掌的內功,摩訶指有摩訶指的內功,大金剛拳有大金剛拳的內
功,涇渭分明,截不相混。他聽鳩摩智自稱精通本派七十二門絕技,然而施展之時,明明不
過是以一門小無相功,使動般若掌、摩訶指、大金剛拳等招數,只因小無相功威力強勁,一
使出便鎮懾當場,在不會這門內功之人眼中,便以為他真的精通少林派各門絕技。這雖非魚
目混珠,小無相功的威力也決不在任何少林絕技之下,但終究是指鹿為馬,混淆是非。虛竹
覺得奇怪的是,此事明顯已極,少林寺自方丈以下,千餘僧眾竟無一人直斥其非。他可不知
這小無相功博大精深,又是道家的武學,大殿上卻無一個不是佛門弟子,武功再高,也不會
去修習道家內功,何況「小無相功」以「無相」兩字為要旨,不著形相,無跡可尋,若非本
人也是此道高手,決計看不出來。玄慈、玄生等自也察覺鳩摩智的內功與少林內功頗有不
同,但想天竺與中土所傳略有差異,自屬常情。地隔萬里,時隔數百年,少林絕技又多經歷
代高僧興革變化,兩者倘若仍是全然一模一樣,反而不合道理了。是以絲毫不起疑心。
    虛竹初時只道眾位前輩師長別有深意,他是第三輩的小和尚,如何敢妄自出頭?但眼見
形勢急轉直下,眾師長盡皆悲怒沮喪,無可奈何,本寺顯然面臨重大劫難,便欲挺身而出,
指明鳩摩智所施展的不是少林派絕技。但二十餘年來,他在寺中從未當眾說過一句話,在大
殿中一片森嚴肅穆的氣象之下,話到口邊,不禁又縮了回去。
    只聽鳩摩智道:「方丈既如此說,那是自認貴派七十二門絕技,實在並非貴派自創,這
個『絕』字,須得改一改了。」玄慈默然不語,心中如受刀剜。
    玄字班中一個身形高大的老僧厲聲說道:「國師已佔上風,本寺方丈亦許天竺番僧自行
離去,何以仍如此咄咄逼人,不留絲毫餘地?」鳩摩智微笑道:「小僧不過想請方丈應承一
句,以便遍告天下武林同道。以小僧之見,少林寺不妨從此散了,諸位高僧分投清涼、普渡
諸處寺院托庇安身,各奔前程,豈非勝在浪得虛名的少林寺中苟且偷安?」
    他此言一出,少林群僧涵養再好,也都忍耐不住,紛紛大聲呵斥。群僧這時方始明白,
這鳩摩智上得少室山來,竟是要以一人之力將少林寺挑了,不但他自己名垂千古,也使得中
原武林從此少了一座重鎮,於他吐蕃國大有好處。只聽他朗聲說道:「小僧孤身來到中土,
本意想見識一下少林寺的風範,且看這號稱中原武林泰山北斗之地,是怎樣一副莊嚴宏偉的
氣象。但聽了諸位高僧的言語,看了各位高僧的舉止,嘿嘿嘿,似乎還及不上僻處南疆的大
理國天龍寺。唉!這可令小僧大大失望了。」
    玄字班中有人說道:「大理天龍寺枯榮大師和本因方丈佛法淵深,凡我釋氏弟子,無不
仰慕。出家人早無競勝爭強之念,國師說我少林不及天龍,豈足介意?」那人一面說,一面
緩步而出,乃是個滿面紅光的老僧。他右手食指與中指輕輕搭住,臉露微笑,神色溫和。
    鳩摩智也即臉露笑容,說道:「久慕玄渡大師的『拈花指』絕技練得出神入化,今日得
見,幸何如之。」說著右手食中兩指也是輕輕搭住,作拈花之狀。二僧左手同時緩緩伸起,
向著對方彈了三彈。只聽得波波波三響,指力相撞。玄渡大師身子一晃,突然間胸口射出三
支血箭,激噴數尺,兩股指力較量之下,玄渡不敵,給鳩摩智三股指力都中在胸口,便如是
利刃所傷一般。這玄渡大師為人慈和,極得寺中小輩僧侶愛戴。虛竹十六歲那年,曾奉派替
玄渡掃地烹茶,服侍了他八個月。玄渡待他十分親切,還指點了他一些羅漢拳的拳法。此後
玄渡閉關參禪,虛竹極少再能見面,但往日情誼,長在心頭。這時見他突為指力所傷,知道
救援稍遲,立有性命之憂,他曾得聾啞老人蘇星河授以療傷之法,後來又學了破解生死符的
秘訣,熟習扶傷救死之道,眼見玄渡胸口鮮血噴出,不暇細想,身子一晃之間,已搶到玄渡
對面,虛托一掌。其時相去只一瞬之間,三股血水未及落地,在他掌力一逼之下,竟又迅速
回入了玄渡胸中。虛竹左手如彈琵琶,一陣輪指虛點,頃刻間封了玄渡傷口上下左右的十一
處穴道,鮮血不再湧出,再將一粒靈鷲宮的治傷靈藥九轉熊蛇丸餵入他口中。當日虛竹得段
延慶指點,破解無崖子所布下的珍瓏棋局之時,鳩摩智曾見過他一面,此刻突然見他越眾而
出,以輪指虛點,封閉玄渡的穴道,手法之妙,功力之強,竟是自己生平所未見,不由得大
吃一驚。
    慧方等六僧那日見虛竹一掌擊死玄難,又見他做了外道別派的掌門人,種種怪異之處,
無法索解,當即負了玄難屍身,回到少林寺中。玄慈方丈與眾高僧詳加查詢,得悉玄難是死
於丁春秋「三笑逍遙散」的劇毒,久候虛竹不歸,派了十多名僧人出外找尋,也始終未見他
的蹤影。虛竹回寺之日,適逢少林寺又遇重大變故,丐幫幫主莊聚賢竟然遣人下帖,要少林
奉他為中原武林盟主。玄慈連日與玄字輩、慧字輩群僧籌商對策,實不知那名不見經傳的莊
聚賢是何等樣人物。丐幫是江湖上第一大幫會,實力既強,向來又以俠義自任,與少林派互
相扶持,主持江湖上正氣、武林中公道,突然要強居於少林派之上,倒令眾高僧不知如何應
付才是。虛竹的師父慧輪見方丈和一眾師伯、師叔有要務在身,便不敢稟告虛竹回寺、連犯
戒律之事。是以他在園中挑糞澆菜,眾高僧也均不知,這時突然見他顯示高妙手法,倒送鮮
血回入玄渡體內,自是人人驚異。
    虛竹說道:「太師伯,你且不要運氣,以免傷口出血。」撕下自己僧袍,裹好了他胸口
傷處。玄渡苦笑道:「大輪明王……的……拈花指功……如此……如此了得!老衲拜……拜
服。」虛竹道:「太師伯,他使的不是拈花指,也不是佛門武功。」群僧一聽,都暗暗不以
為然,鳩摩智的指法固然和玄渡一模一樣,連兩人溫顏微笑的神情也是毫無二致,卻不是少
林七十二絕技之一的「拈花指」是什麼?群僧都知鳩摩智是吐蕃國的護國法師,敕封大輪明
王,每隔五年,便在大雪山大輪寺開壇,講經說法,四方高僧居士雲集聆聽,執經問難,無
不讚歎。他是佛門中天下知名的高僧,所使的如何會不是佛門武功?鳩摩智心中卻又是一
驚:「這小和尚怎知我使的不是拈花指?不是佛門武功?」一轉念間,便即恍然:「是了!
那拈花指本是一門十分王道和平的功夫,只點人穴道,制敵而不傷人,我急切求勝,指力太
過凌厲,竟在那老僧胸口戳了三個小孔,便不是迦葉尊者拈花微笑的本意了。這小和尚想必
由此而知。」他天生睿智,自少年時起便迭逢奇緣,生平從未敗於人手,一離吐蕃,在大理
國天龍寺中連勝枯榮、本因、本相等高手,此番來到少林,原是想憑一身武功,單槍匹馬的
斗倒這座千年古剎,眼見虛竹只不過二十來歲,雖然適才「輪指封穴」之技頗為玄妙,料想
武功再高也高不到哪裡去,當下便微笑道:「小師父竟說我這拈花指不是佛門武學,卻令少
林絕技置身何地?」虛竹不善言辯,只道:「我玄渡太師伯的拈花指,自然是佛門武學,
你……你大師所使這個……卻不是……」一面說,一面提起左手,學著玄渡的手法,也彈了
三彈,指力中使上了小無相功。他對人恭謹,這三彈不敢正對鳩摩智,只是向無人處彈去,
只聽得鏜、鏜、鏜三響,大殿上一口銅鐘發出巨聲。虛竹這三下指力都彈在鐘上,便如以鐘
槌用力撞擊一般。鳩摩智叫道:「好功夫!你試我一招般若掌!」說著雙掌一立,似是行
禮,雙掌卻不合攏,呼的一聲,一股掌力從雙掌間疾吐而出,奔向虛竹,正是般若掌的「峽
谷天風」。虛竹見他掌勢兇猛,非擋不可,當即以一招「天山六陽掌」將他掌力化去。鳩摩
智感到他這一掌之中隱含吸力,剛好克制自己這一招的掌力,宛然便是小無相功的底子,心
中一凜,笑道:「小師父,你這是佛門功夫麼?我今日來到寶剎,是要領教少林派的神技,
你怎麼反以旁門功夫賜招?少林武功在大宋國向稱數一數二,難道徒具虛名,不足以與異邦
的武功相抗麼?」他一試出虛竹的內功特異,自己沒有制勝把握,便以言語擠兌,要他只用
少林派的功夫。
    虛竹怎明白他的用意,直言相告:「小僧資質愚魯,於本派武功只學了一套羅漢拳,一
套韋陀掌,那是本派扎根基的入門功夫,如何能與國師過招?」鳩摩智哈哈一笑,道:「既
然如此,你倒也有自知之明,不是我的對手,那便退下罷!」虛竹道:「是!小僧告退。」
合十行禮,退入虛字輩群僧的班次。玄慈方丈卻精明之極,雖不明白虛竹武功的由來,但看
他適才所演的幾招,招數精奇,內功深厚,足可與鳩摩智相匹敵,少林寺今日面臨存亡榮辱
的大關頭,不如便遣他出去抵擋一陣,縱然落敗,也總是一個轉機,勝於一籌莫展,當即說
道:「國師自稱精通少林派七十二門絕技,高明淵博,令人佩服之至。少林派的入門粗淺功
夫,自是更加不放在國師眼裡了。虛竹,本寺僧眾現今以『玄、慧、虛、空』排行,你是本
派的第三代弟子,本來決無資格跟吐蕃國第一高手國師過招動手,但國師萬里遠來,良機難
逢,你便以羅漢拳和韋陀掌的功夫,請國師指點幾招。」他將話說在頭裡,虛竹只不過是少
林寺第三代「虛」字輩的小僧,敗在鳩摩智手下,於少林寺威名並無所損,但只要僥倖勉強
支持得一炷香、兩炷香的時刻,自己乘勢喝止雙方,鳩摩智便無顏再糾纏下去了。虛竹聽得
方丈有令,自是不敢有違,躬身應道:「是。」走上幾步,合十說道:「國師手下留情!」
心想對方是前輩高人,決不會先行出招,當即雙掌一直拜了下去,正是韋陀掌的起手式「靈
山禮佛」。他在少林寺中半天唸經,半天練武,十多年來,已將這套羅漢拳和韋陀掌練得純
熟無比。這招「靈山禮佛」本來不過是禮敬敵手的姿式,意示佛門弟子禮讓為先,決非好勇
鬥狠之徒。但他此刻身上既具逍遙派三大高手深厚內力,復得童姥盡心點撥,而靈鷲宮地下
石窖中數月面壁揣摩,更是得益良多,雙掌一拜下,身上僧衣便即微微鼓起,真氣流轉,護
住了全身。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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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爵 | 2008-3-8 22:05:48

第四十章 卻試問 幾時把癡心
    鳩摩智明知跟這小僧動手,勝之不武,不勝為笑,但情勢如此,已不由得自己避戰,當
即揮掌擊出,掌風中隱含必必卜卜的輕微響聲,姿式手法,正是般若掌的上乘功夫。韋陀掌
是少林派的扎根基武功,少林弟子拜師入門,第一套學「羅漢拳」,第二套學的便是「韋陀
掌」。般若掌卻是最精奧的掌法,自韋陀掌學到般若掌,循序而進,通常要花三四十年功
夫。般若掌既是少林七十二絕技之一,練將下去,永無窮盡,掌力越練越強,招數愈練愈
純,那是學無止境。自少林創派以來,以韋陀掌和般若掌過招,實是從所未有。兩者深淺精
粗,正是少林武功的兩個極端,會般若掌的前輩僧人,決不致和只會韋陀掌的本門弟子動
手,就算師徒之間喂招學藝,師父既然使到般若掌,做弟子的至少也要以達摩掌、伏虎掌、
如來千手法等等掌法應接。
    虛竹眼見對方掌到,斜身略避,雙掌推出,仍是韋陀掌中一招,叫做「山門護法」,招
式平平,所含力道卻甚是雄渾。鳩摩智身形流轉,袖裡乾坤,無相劫指點向對方。虛竹斜身
閃避,鳩摩智早料到他閃避的方位,大金剛拳一拳早出,砰的一聲,正中他肩頭。虛竹踉踉
蹌蹌的退了兩步。鳩摩智哈哈一笑,說道:「小師父服了麼?」料想這一掌開碑裂石,已將
他肩骨擊成碎片。哪知虛竹有「北冥真氣」護體,只感到肩頭一陣疼痛,便即猱身復上,雙
掌自左向右劃下,這一招叫做「恆河入海」,雙掌帶著浩浩真氣,當真便如洪水滔滔、東流
赴海一般。鳩摩智見他吃了自己一拳恍若不覺,兩掌擊到,力道又如此沉厚,不由得暗自驚
異,出掌擋過,身隨掌起,雙腿連環,霎時之間連踢六腿,盡數中在虛竹心口,正是少林七
十二絕技之一的「如影隨形腿」,一腿既出,第二腿如影隨形,緊跟而至,第二腿隨即自影
而變為形,而第三腿復如影子,跟隨踢到,直踢到第六腿,虛竹才來得及仰身飄開。鳩摩智
不容他喘息,連出兩指,嗤嗤有聲,卻是「多羅指法」。虛竹坐馬拉弓,還擊一拳,已是
「羅漢拳」中的一招「黑虎偷心」。這一招拳法粗淺之極,但附以小無相功後,竟將兩下穿
金破石的多羅指指力消於中途。
    鳩摩智有心炫耀,多羅指使罷,立時變招,單臂削出,雖是空手,所使的卻是「燃木刀
法」。這路刀法練成之後,在一根干木旁快劈九九八十一刀,刀刃不能損傷木材絲毫,刀上
發出的熱力,卻要將木材點燃生火,當年蕭峰的師父玄苦大師即擅此技,自他圓寂之後,寺
中已無人能會。「燃木刀法」是單刀刀法,與鳩摩智當日在天龍寺所使「火焰刀法」的凌虛
掌力全然不同,他此刻是以手掌作戒刀,狠砍狠斫,全是少林派武功的路子。他一刀劈落,
波的一響,虛竹右臂中招。虛竹叫道:「好快!」右拳打出,拳到中途,右臂又中一刀。鳩
摩智真力貫於掌緣,這一斬已不遜鋼刀,一樣的能割首斷臂,但虛竹右臂連中兩刀,竟渾若
無事,反震得他掌緣隱隱生疼。
    鳩摩智駭異之下,心念電轉,尋思:「這小和尚便練就了金鐘罩、鐵布衫功夫,也經不
起我這幾下重手,卻是何故?啊,是了,此人僧衣之內是穿了什麼護身寶甲。」一想到此
節,出招便只攻擊虛竹面門,「大智無定指」、「去煩惱指」、「寂滅抓」、「因陀羅
抓」,接連使出六七門少林神功,對準虛竹的眼目咽喉招呼。鳩摩智這麼一輪快速的搶攻,
虛竹手忙足亂,無從招架,惟有倒退,這時連「韋陀掌」也使不上了,一拳一拳的打出,全
是那一招「黑虎偷心」,每發一拳,都將鳩摩智逼退半尺,就是這麼半尺之差,鳩摩智種種
神妙的招數,便都不能及身。頃刻之間,鳩摩智又連使十六門少林絕技,少林群僧只看得目
眩神馳,均想:「此人自稱一身兼通本派七十二絕技,果非大言虛語。」但虛竹用以應付
的,卻只一門「羅漢掌」,而且在對方迅若閃電的急攻之下,心中手上全無變招的餘裕,打
出一招「黑虎偷心」,又是一招「黑虎偷心」,來來去去,便只依樣葫蘆的一招「黑虎偷
心」,拳法之笨拙,縱然是市井武師,也不免為之失笑。但這招「黑虎偷心」中所含的勁
力,卻竟不斷增強,兩人相去漸遠,鳩摩智手指手爪和虛竹的面門相距已逾一尺。鳩摩智早
已發覺,虛竹拳力中隱隱也有小無相功,而且還遠在自己之上,只是似乎不大會使,未能發
揮威力而已。眼見虛竹又是一招「黑虎偷心」打到,突然間掌一沉,雙手陡探,已抓住虛竹
拳頭,正是少林絕技「龍爪功」中的一招,左手拿著虛竹的小指,右手拿住他拇指,運力向
上急拗,準擬這一下立時便拗斷他的兩根手指。
    虛竹兩指被拗,不能再使「黑虎偷心」,手指劇痛之際,自然而然的使出「天山折梅
手」來,右腕轉個小圈,翻將過來,拿住了鳩摩智的左腕。
    鳩摩智一抓得手,正欣喜間,萬料不到對方手上突然會生出一般怪異力道,反拿己腕。
他所知武學甚為淵博,但這「天山折梅手」卻全然不知來歷,心中一凜,只覺左腕已如套在
一隻鐵箍之中,再也無法掙脫。總算虛竹驚惶中只求自解,不暇反攻,因此牢牢抓住鳩摩智
的手腕,志在不讓他再拗自己手指,忘了抓他脈門。便這麼偏了三分,鳩摩智內力已生,微
微一收,隨即激迸而出,只盼震裂虛竹的虎口。虛竹手上一麻,生怕對方脫手之後,又使厲
害手法,忙又運勁,體內北冥真氣如潮水般湧出。他和段譽所練的武功出於同源,但沒如段
譽那般練過吸人內力的法門,因此雖抓住了鳩摩智手腕,卻沒能吸他內力。饒是如此,鳩摩
智三次運勁未能掙脫,不由得心下大駭,右手成掌,斜劈虛竹項頸。他情急之下,沒想到再
使少林派武功,這一劈已是他吐蕃的本門武學。虛竹左手以一招天山六陽掌化解。鳩摩智次
掌又至,虛竹的六陽掌綿綿使出,將對方勢若狂飆的攻擊一一化解。其時兩人近身肉搏,呼
吸可聞,出掌時都是曲臂回肘,每發一掌都只七八寸距離,但相距雖近,掌力卻仍是強勁之
極。鳩摩智掌聲呼呼,群僧均覺這掌力刮面如刀,寒意侵體,便似到了高山絕頂,狂風四面
吹襲。少林寺輩份較低的僧侶漸漸抵受不住,一個個縮身向後,貼牆而立。玄字輩高僧自不
怕掌力侵襲,但也各運內力抗拒。
    虛竹為了要替三十六洞、七十二島的群豪解除生死符,在這天山六陽掌上用功甚勤,種
種精微變化全已瞭然於胸,而靈鷲宮地底石壁上的圖譜,更令他大悟其中奧妙。不過他從未
用之與人過招對拆,少了練習,一上來便與一位當今數一數二的高手生死相搏,掌法雖高,
內力雖強,使得出來的卻不過二三成而已。鳩摩智掌力越來越凌厲,虛竹心無二用,但求自
保,每一招都是守勢。他決不是想拿住鳩摩智,只是眼見對方武功勝己十倍,單掌攻擊已這
般厲害,倘若任他雙掌齊施,自己非命喪當場不可,因此死命拿住他左腕,要令他左掌無法
出招。虛竹這個念頭雖笨,竟也大有用處。鳩摩智左手被抓,雙掌連環變化、交互為用的諸
般妙著便使不出來。虛竹本來掌法不甚純熟,使單掌較使雙掌為便。一個打了個對折,十成
掌法只剩五成,一個卻將二三成的功夫提升到了四五成。一炷香時刻過去,兩人已交拆數百
招,仍是僵持之局。玄慈、玄渡、神山、觀心、哲羅星等諸高僧都已看出,鳩摩智左腕受
制,掙扎不脫,但虛竹的左掌卻全然處於下風,只有招架之功,無絲毫還手之力,兩人都是
右優左劣。這般打法,眾高僧雖見多識廣,卻是生平從所未見。其中少林眾僧更多了一份驚
異,一份憂心,虛竹自幼在本寺長大,下山半年,卻不知從何處學了這一身驚人技藝回來,
又見他抓住敵人,並不能制敵,但鳩摩智每一掌中都含著摧筋斷骨、震破內家真氣的大威
力,只要給擊中了一下,非氣絕身亡不可。此刻少林眾僧中,不論哪一個出手相助,只須輕
輕一指,都能取了鳩摩智的性命,但這番相鬥,並非志在殺了對方,而是為了維護少林一派
的聲譽,若有人上前殺了鳩摩智,只有大損少林派令譽。群僧個個提心吊膽,手心中捏一把
汗,瞧著二人激鬥。又拆百餘招,虛竹驚恐之心漸去,於天山六陽掌的精妙處領悟越來越
多,十招中於九招守禦之餘,已能還擊一招。他既還擊一招,鳩摩智便須出招抵禦,攻勢不
免略有頓挫。其間相差雖然甚微,消長之勢,卻是漸漸對虛竹有利。又過了一頓飯時分,虛
竹已能在十招中反攻兩三招。少林群僧見他漸脫困境,無不暗暗歡喜。
    神山上人自從鳩摩智一現身,心情便甚矛盾,既盼鳩摩智殺滅少林派的威風,又不願異
邦僧人到中土來橫行無忌,自己卻無力將之制服;待見鳩摩智與虛竹相持不決,只盼兩人兩
敗俱傷,同歸於盡。自己即使無法從波羅星手中再取其他少林絕技,但般若掌、摩訶指、大
金剛拳三門絕技的秘訣,總已記在心中,回寺後詳加參研,憑著一己的聰明智慧,當可將這
三門武功大加變通,要旨雖同,招式外形卻可大異,那時便成為清涼寺的三門絕技,而自己
便是創建這三門絕技的鼻祖了。波羅星卻又是另一番心情。他這些時日中研習般若掌、摩訶
指、大金剛拳三門武功,但覺其中奧妙無窮。今日師兄哲羅星來接他出寺,自忖心中所得記
憶者,還不到少林武功的半成,回歸故鄉雖然歡喜,但眼見寺中寶藏如此豐富,一出少林山
門,從此再無緣得窺,卻也是不勝遺憾。其後見到虛竹與鳩摩智相鬥,兩人內力之強,招數
之奇,自己連半點邊兒也摸不到。他卻不知虛竹所使的並非少林武功,只覺少林寺中一個青
年僧人已如此了得,自己萬里奔波,好容易有緣出入藏經閣,卻只記得幾部武學經書回去,
雖不是如入寶山空手而回,但所得者決非真正貴重之物,只怕此後一生之中,不免日日夜
夜,悔恨無盡。
    武學之道,便和琴棋書畫,以及佛學、易理等等繁難奧妙的功夫學問無異,愈是鑽研,
愈是興味盎然,只要得悉世上另有比自己所學更高一層的功夫學問,千方百計的也要觀摩一
番。波羅星是天竺高僧中大有才智之士,初到少林寺時,一意在盜取武經,回去光大天竺武
學,但見到少林寺中的武學竟如此浩如煙海,不由得戀戀不捨,不肯遽此離去了。這時虛竹
已能佔到四成攻勢,雖然兀自遮攔多,進攻少,但內力生發,逍遙派武學的諸般狠辣招數自
然而然的使了出來。旁觀者不禁膽戰心驚,均想:「我若中了這一招,不免死得慘酷無
比。」少林派僧俗弟子,數百年來並無一個女子,歷代創建全是走剛陽路子,因系佛門武
功,出手的用意均是制敵而非殺人,與童姥、李秋水的招數截然相反。玄慈等少林高僧見虛
竹所使招數漸趨陰險刻毒,不由得都皺起了眉頭。鳩摩智連運三次強勁,要掙脫虛竹的右
手,以便施用「火焰刀」絕技,但己力加強,對方的指力亦相應而增,情急之下,殺意陡
盛,左手呼呼呼連拍三掌,虛竹揮手化解。鳩摩智縮手彎腰,從布襪中取出一柄匕首,陡向
虛竹肩頭刺去。虛竹所學全是空手拆招,突然間白光閃處,匕首刺到,不知如何招架才是,
搶著便去抓鳩摩智的右腕,這一抓是「天山折梅手」的擒拿手法,既快且準,三根手指一搭
上他手腕,大拇指和小指跟著便即收攏。便在這時,鳩摩智掌心勁力一吐,匕首脫手而出,
虛竹雙手都牢牢抓著對方的手腕,噗的一聲,匕首插入了他肩頭,直沒至柄。
    旁觀群僧齊聲驚呼。觀心等都不自禁的搖頭,均想:「以鳩摩智如此身份,鬥不過少林
寺一個青年僧人,已然聲名掃地,再使兵刃偷襲,簡直不成體統。」
    突然人叢中搶出四名僧人,青光閃閃,四柄長劍同時刺向鳩摩智咽喉。四僧一齊躍出,
一齊出手,四柄長劍指的是同一方位,劍法奇快,狠辣無倫。鳩摩智雙足運力,要待向後躍
避,一拉之下,虛竹竟絲紋不動,但覺喉頭一痛,四劍的劍尖已刺上了肌膚。只聽四僧齊聲
喝道:「不要臉的東西,快納命罷!」聲音嬌嫩,竟似是少女的口音。
    虛竹轉頭看時,這四僧居然是梅蘭菊竹四劍,只是頭戴僧帽,掩住了頭上青絲,身上穿
的卻是少林寺僧衣。他驚詫無比,叫道:「休傷他性命!」四劍齊聲答應:「是!」劍尖卻
仍然不離鳩摩智的咽喉。鳩摩智哈哈一笑,說道:「少林寺不但倚多為勝,而且暗藏春色,
數百年令譽,原來如此,我今日可領教了!」虛竹心下惶恐,不知如何是好,當即鬆手放開
了鳩摩智手腕。菊劍替他拔下肩頭匕首,鮮血立湧。菊劍忙摔下長劍,從懷中取出手帕,替
他裹好傷口。梅蘭竹三姝的長劍仍指在鳩摩智喉頭。虛竹問道:「你……你們,是怎麼來
的?」鳩摩智右掌一劃,「火焰刀」的神功使出,噹噹噹三聲,三柄長劍從中斷絕。三姝大
吃一驚,向後飄躍丈許,看手中時,長劍都只剩下了半截。鳩摩智仰天長笑,向玄慈道:
「方丈大師,卻如何說?」
    玄慈面色鐵青,說道:「這中間的緣由,老衲委實不知,即當查明,按本寺戒律處置。
國師和眾位師兄遠來辛苦,便請往客舍奉齋。」鳩摩智道:「如此有擾了。」說著合十行
禮,玄慈還了一禮。鳩摩智合著雙手向旁一分,暗運「火焰刀」神功,噗噗噗噗四響,梅蘭
菊竹四姝齊聲驚呼,頭上僧帽無風自落,露出烏雲也似的滿頭秀髮,數百莖斷髮跟著僧帽飄
了下來。鳩摩智顯這一手功夫,不但炫耀己能,斷髮而不傷人,表示手下留情,同時明明白
白的顯示於眾,四姝乃是女子,要少林僧無可抵賴。玄慈面色更是不豫,說道:「眾位師
兄,請!」神山、觀心、道清、融智等諸高僧陡見少林寺中竟會有僧裝女子出現,無不大感
驚訝,別說少林寺是素享清譽的名山古剎,就是尋常一座小小的廟宇,也決不容許有這等大
違戒律的行徑,聽到玄慈方丈一個「請」字,都站了起來。知客僧分別迎入客舍,供奉齋
飯。
    一眾外客剛轉過身子,還沒走出大殿,梅劍便道:「主人,咱姊妹私自下山,前來服侍
你,你可別責怪。」蘭劍道:「那緣根和尚對主人無禮,咱姊妹狠狠的打了他幾頓,他才知
道好歹,唉,沒料想這西域和尚又傷了主人。」
    虛竹「哦」了一聲,這才恍然,緣根所以前倨後恭,原來是受她四姊妹的脅迫,如此說
來,她四人喬裝為僧,潛身寺中,已有多日,不由得跺腳道:「胡鬧,胡鬧!」隨即在如來
佛像前跪倒,說道:「弟子前生罪業深重,今生又未能恪守清規戒律,以致為本寺惹下無窮
禍患,恭請方丈重重責罰。」菊劍道:「主人,你也別做什麼勞什子的和尚啦,大夥兒不如
回縹緲峰去罷,在這兒青菜豆腐,沒半點油水,又得受人管束,有什麼好!」竹劍指著玄慈
道:「老和尚,你言語中對我們主人若有得罪,我四姊妹對你可也不客氣啦,你還是多加小
心為妙。」虛竹連連喝止,說道:「你們不得無禮,怎麼到寺裡胡鬧?唉,快快住嘴。」四
姊妹卻你一言我一語,咭咭呱呱的,竟將玄慈等高僧視若無物。少林群僧相顧駭然,眼見四
姊妹相貌一模一樣,明媚秀美,嬌憨活潑,一派無法無天,實不知是什麼來頭。原來四姝是
大雪山下的貧家女兒,其母已生下七個兒女,再加上一胎四女,實在無力養育,生下後便棄
在雪地之中。適逢童姥在雪山採藥,聽到啼哭,見是相貌相同的四個女嬰,覺得有趣,便攜
回靈鷲宮撫養長大,授以武功。四姝從未下過縹緲峰一步,又怎懂得人情世故、大小輩份?
她們生平只聽童姥一人吩咐。待虛竹接為靈鷲宮主人,她們也就死心塌地的侍奉。只是虛竹
溫和謙遜,遠不如童姥御下有威,她們對之就不怎麼懼怕,只知對主人忠心耿耿,渾不知這
些胡鬧妄為有什麼不該。玄慈說道:「除玄字輩眾位師兄弟外,餘僧各歸僧房。慧輪留
下。」眾僧齊聲答應,按著輩份魚貫而出。片刻之間,大雄寶殿上只留著三十餘名玄字輩的
老僧,虛竹的師父慧輪,以及虛竹和靈鷲宮四女。
    慧輪也在佛像前跪倒,說道:「弟子教誨無方,座下出了這等孽徒,請方丈重罰。」
    竹劍噗哧一笑,說道:「憑你這點兒微末功夫,也配做我主人的師父?前天晚上松樹林
中,連絆你八交的那個蒙面人,便是我二姊了,我說呢,你的功夫實在稀鬆平常。」虛竹暗
暗叫苦:「糟糕,糟糕!她們連我師父也戲弄了。」又聽蘭劍笑道:「我聽緣根說,你是咱
們主人的師父,便來考較考較你。三妹今日倘若不說,只怕你永遠不知道前晚怎麼會連摔八
個觔斗,哈哈,嘻嘻,有趣,有趣!」
    玄慈道:「玄慚、玄愧、玄念、玄淨四位師弟,請四位女施主不可妄言妄動。」四名老
僧躬身道:「是!」轉身向四女道:「方丈法旨,請四位不可妄言妄動。」梅劍笑道:「我
們偏偏要妄言妄動,你管得著麼?」四僧齊聲道:「如此得罪了!」僧袍一揚,雙手隔著衣
袖分拿四女的手腕。玄慚使的是「龍爪功」,玄愧使的是「虎爪手」,玄念使的是「魔爪
功」,玄淨使的則是「少林擒拿十八打」,招數不同,卻均是少林派的精妙武功。四女中除
了菊劍外,三女的長劍都已被鳩摩智削斷。菊劍長劍抖動,護住了三個姊妹。梅蘭竹三女各
使斷劍,從菊劍的劍光下攻將過來。虛竹叫道:「拋劍,拋劍!不可動手!」
    四姝聽得主人呼喝,都是一怔,手中兵刃便沒敢全力施為。四女的武功本來遠不及四位
玄字輩高僧,一失先機,立時便分給四僧拿住。梅劍用力一掙,沒能掙脫,嗔道:「咱們聽
主人的話,才對你們客氣,哎喲,痛死了,你捏得這麼重幹什麼?」蘭劍叫道:「小賊禿,
快放開我。」抓住她手腕的玄愧大師鬚眉皆白,已七十來歲年紀,她卻呼之為「小賊禿」。
竹劍道:「你再不放手,我可要罵你老婆了。」菊劍道:「我吐他口水。」一口唾液,向玄
淨噴去。玄淨側頭讓過,手指加勁,菊劍只痛得「哎唷,哎唷」大叫。大雄寶殿本來是莊嚴
佛地,霎時間成了小兒女的鶯啼燕叱之場。
    玄慈道:「四位女施主安靜毋躁,若再出聲,四位師弟便點了她們的啞穴。」四姝一聽
要點啞穴,都覺不是玩的,嘟起了嘴不敢作聲。玄慚等四位大師便也放開了她們手腕,站在
一旁監視。玄慈道:「虛竹,你將經過情由,從頭說來,休得稍有隱瞞。」虛竹道:「是。
弟子誠心稟告。」當下將如何奉方丈之命下山投帖,如何遇到玄難、慧方等眾僧,如何誤打
誤撞的解開珍瓏棋局而成為逍遙派掌門人,玄難如何死於丁春秋的劇毒之下,如何為阿紫作
弄而破戒開葷,直說到如何遇到天山童姥,如何深入西夏皇宮的冰窖,而致成為靈鷲宮的主
人。這段經歷過程繁複,他口齒笨拙,結結巴巴的說來,著實花了老大時光,雖然拖泥帶
水,不大清楚明白,但事事交代,毫無避漏,在冷窖內與夢中女郎犯了淫戒一事,也吞吞吐
吐的說了。眾高僧越聽越感驚訝,這個小弟子遇合之奇之巧,武林中實是前所未聞。眾僧適
才見到了他劇鬥鳩摩智的身手,對他所述均無懷疑,身想:「若不是他一身而集逍遙派三大
高手的神功,又在靈鷲宮石壁上領悟了上乘武技,如何能敵得住吐蕃國師的絕世神通?」虛
竹說罷,向著佛像五體投地,稽首禮拜,說道:「弟子無明障重,塵垢不除,一遇外魔,便
即把持不定,連犯葷戒、酒戒、殺戒、淫戒,背棄本門,學練旁門外道的武功,又招致四位
姑娘入寺,敗壞本寺清譽,罪大惡極,罰不勝罰,只求我佛慈悲,方丈慈悲。」他越想越難
過,不由得痛哭失聲。梅劍和菊劍同時哼的一聲,要想說話,勸他不必再做什麼和尚了。玄
慚、玄淨二僧立即伸手,隔衣袖扣住了二女脈門。二女無可奈何,話到口邊復又縮回,向兩
個老僧狠狠白了一眼,心中暗罵:「死和尚,臭賊禿!」
    玄慈沉吟良久,說道:「眾位師兄、師弟,虛竹此番遭遇,委實大異尋常,事關本寺千
年的清譽,本座一人也不便擅自作主,要請眾位共同斟酌。」
    玄生大聲道:「啟稟方丈,虛竹過失雖大,功勞也是不小。若不是他在危急之際出手鎮
住那個番僧,本寺在武林中哪裡還有立足餘地?那番僧叫咱們各自散了,去托庇於清涼、普
渡諸寺,這等奇恥大辱,全仗虛竹一人挽救。依小僧之見,命他懺悔前非,以消罪業,然後
在達摩院中精研武技,此後不得出寺,不得過問外務,也就是了。」進達摩院研技,是少林
僧一項尊崇之極的職司,若不是武功到了極高境界,決計無此資格。玄字輩三十餘高僧中,
得進達摩院的也只八人而已,玄生自己便尚未得進。他倡議虛竹進達摩院,非但不是懲罰,
反而是大大的獎賞了。戒律院首座玄寂說道:「依他武功造詣,這達摩院原也去得。但他所
學者乃旁門武功,少林達摩院中,可否容得這旁們高手?玄生師弟,可曾細思過此節沒
有?」
    此言一出,群僧便均覺玄生之議頗為不妥。玄生道:「以師兄之見,那便如何?」玄寂
道:「唔,這個嘛,我實在也打不定主意。虛竹有功有過,有功當獎,有過當罰。這四個姑
娘來到本寺,喬裝為僧,並非出於虛竹授意,咱們坦誠向鳩摩智、神山諸位說明真相,也就
是了。他們信也罷,不信也罷,咱們無愧於心,也不必理會旁人妄自猜測,那倒不在話下。
但虛竹背棄本門,另學旁門武功,少林寺中,只怕再也容不了他。」他這麼說,竟是要驅逐
虛竹出寺。「破門出教」是佛教最重要的懲罰。群僧一聽,都是相顧駭然。玄寂又道:「虛
竹仗著武功,連犯諸般戒律,本當廢去他的武功,這才逐出山門。但他原練的武功早已為人
化去。他目下身上所負功夫並非學自本門,咱們自也無權廢去。」虛竹垂淚求道:「方丈,
眾位太師伯、太師叔,請瞧在我佛面上,慈悲開恩,讓弟子有一條改過自新之路。不論何種
責罰,弟子都甘心領受,就是別把弟子趕出寺去。」眾老僧你瞧瞧我,我瞧瞧你,都拿不定
主意,耳聽虛竹如此說法,確是悔悟之意甚誠。所謂「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所謂「苦海
無邊,回頭是岸」,佛門廣大,普渡眾生,於窮凶極惡、執迷不悟之人,尚且要千方百計的
點化於他,何況於這個迷途知返、自幼出家的本寺弟子,豈可絕了他向善之路?少林寺屬於
禪宗,向來講究「頓悟」,呵佛罵祖尚自不忌,本不如律宗等宗斤斤於嚴守戒律。今日若無
外人在場,眾僧眼見他真心懺悔,決不致將他破門逐出。但眼前之事,不但牽涉鳩摩智、哲
羅星等番邦胡僧,而中土的清涼、普渡等諸大寺也各有高僧在座,若對虛竹責罰不嚴,天下
勢必都道少林派護短,但重門戶,不論是非,只講武功,不管戒律。這等說法流傳出外,卻
也是將少林寺的清譽毀了。便在此時,一位老僧在兩名弟子攙扶之下,從後殿緩步走了出
來,正是玄渡。他被鳩摩智指力所傷,回入僧房休息,關心大殿上雙方爭鬥的結局,派遣弟
子不斷回報,待聽得鳩摩智已暫時退開,群僧質訊虛竹,大有見罰之意,當即扶傷又到大雄
寶殿,說道:「方丈,我這條老命,是虛竹所救的。我有一句話,不知該不該說。」
    玄渡年紀較長,品德素為合寺所敬。玄慈方丈忙道:「師兄請坐,慢慢的說,別牽動了
傷處。」
    玄渡道:「救我一命不算什麼。可是眼前有六件大事,尚未辦妥,若留虛竹在寺,大有
助益,倘若將他逐了出去,那……那……那可難了。」玄寂道:「師兄所說六件大事,第一
件是指鳩摩智未退;第二件,當是指波羅星偷盜本寺武經;那第三件,是丐幫新任幫主莊聚
賢欲為武林盟主。其餘三件,師兄何指?」玄渡長歎一聲,道:「玄悲、玄苦、玄痛、玄難
四位師弟的性命。」他一提到四僧,眾僧一齊合十念佛:「阿彌陀佛!」眾僧認定玄苦死於
喬峰之手,玄痛、玄難為丁春秋所害,這兩個對頭太強,大仇迄未得報,而殺害玄悲大師的
兇手究竟是誰也還不知。大家只知玄悲是胸口中了「韋陀杵」而死,「韋陀杵」乃少林七十
二門絕技之一,正是玄悲苦練了四十年的功夫。以前均以為是姑蘇慕容氏「以彼之道,還施
彼身」而下毒手,後來慧方、慧鏡等述說與鄧百川、公冶乾等人結交的經過,均覺慕容氏顯
然無意與武林中人為敵,而慕容氏門下諸人也均非奸險之輩。適才又看到鳩摩智的身手,他
既能使諸般少林絕技,則這一招「韋陀杵」是他所擊固有可能,就算另有旁人,也不為奇。
四位高僧分別死在三個對頭手下,因此玄渡說是三件大事。玄慈說道:「老衲職為本寺方
丈,於此六件大事,無一件能善為料理,實是汗顏無地。可是虛竹身上功夫,全是逍遙派的
武學,難道……難道少林寺的大事……」他說到這裡,言語已難以為繼,但群僧都明白他的
意思:虛竹武功雖高,卻全是別派旁門功夫,即使他能出手將這六件大事都料理了,有識之
士也均知道少林派是因人成事,非依靠逍遙派武功不可,不免為少林派門戶之羞;就算大家
掩飾得好,旁人不知,但這些有道高僧,豈能作自欺欺人的行徑?一時之間,眾高僧都默不
作聲。隔了半晌,玄渡道:「以方丈之見,卻是如何?」玄慈道:「阿彌陀佛!我輩接承列
祖列宗的衣缽,今日遭逢極大難關,以老衲之見,當依正道行事,寧為玉碎,不作瓦全。倘
若大伙盡心竭力,得保少林令譽,那是我佛慈悲,列祖列宗的遺蔭;設若魔盛道衰,老衲與
眾位師兄弟以命護教,以身殉寺,卻也問心無愧,不違我佛教的止理。少林寺千年來造福天
下不淺,善緣深厚,就算一時受挫,也決不致一敗塗地,永無興復之日。」這番話說得平平
和和,卻是正氣凜然。群僧一齊躬身說道:「方丈高見,願遵法旨。」
    玄慈向玄寂道:「師弟,請你執行本寺戒律。」玄寂道:「是!」轉頭向知客僧侶道:
「有請吐蕃國師與眾位高僧。」知客僧侶躬身答應,分頭去請。
    玄渡、玄生等暗暗歎息,雖有維護虛竹之意,但方丈所言,乃是以大義為重,不能以一
時的權宜利害,毀了本寺戒律清譽。各人都已十分明白,倘若赦免虛竹的罪過,那是雖勝亦
敗,但如秉公執法,則雖敗猶榮,方丈已說到了「以命護教,以身殉寺」的話,那是破釜沉
舟,不存任何僥倖之想,虛竹如何受罰,反而不是怎麼重要之事了。
    虛竹也知此事已難挽回,哭泣求告,都是枉然,心想:「人人都以本寺清譽為重,我是
自作自受,決不可在外人之前露出畏縮乞憐之態,教人小覷了少林寺的和尚。」過不多時,
鳩摩智、神山、哲羅星等一干人來到大殿。鐘聲響起,慧字輩、虛字輩、空字輩群僧又列隊
而入,站立兩廂。玄慈合十說道:「吐蕃國國師、列位師兄請了。少林寺虛字輩弟子虛竹,
身犯殺戒、淫戒、葷戒、酒戒四大戒律,私學旁門別派武功,擅自出任旁門掌門人,少林寺
戒律院首座玄寂,便即依律懲處,不得寬貸。」
    鳩摩智和神山等一聽之下,倒也大出意料之外,眼見梅蘭菊竹四女喬裝為僧,只道虛竹
膽大妄為,私自在寺中窩藏少女,所犯者不過淫戒而已,豈知方丈所宣佈的罪狀尚過於此。
普渡寺道清大師中年出家,於人情世故十分通達,兼之性情慈祥,素喜與人為善,說道:
「方丈師兄,這四位姑娘眉鎖腰直、頸細背挺,顯是守身如玉的處女,適才向國師出手,使
的又是童貞功劍功,咱們學武之人一見便知,虛竹小師兄行為不檢,容或有之,『淫戒』二
字,卻是言重了。」玄慈道:「多謝師兄點明。虛竹所犯淫戒,非指此四女而言。虛竹投入
別派,作了天山縹緲峰靈鷲宮的主人,此四女是靈鷲宮舊主的侍婢,私入本寺,意在奉侍新
主,虛竹並不得知。少林寺疏於防範,好生慚愧,倒不以此見罪於他。」童姥武功雖高,但
從不履足中土,只是和邊疆海外諸洞、諸島的旁門異士打交道,因此「靈鷲宮」之名,群僧
都是首次聽到。只有鳩摩智在吐蕃國曾聽人說過,卻也不明底細。道清大師道:「既然如
此,外人不便多所置喙了。」鳩摩智、哲羅星和神山上人等對少林寺本來不懷善意,但見玄
慈一秉至公,毫不護短,虛竹所犯戒律外人本來不知,他卻當眾宣示,心下也不禁欽佩。
    玄寂走上一步,朗聲問道:「虛竹,方丈所指罪業,你都承認麼?有何辯解?」虛竹
道:「弟子承認,罪重孽大,無可辯解,甘領太師叔責罰。」
    群僧心下悚然,眼望玄寂,聽他宣佈如何處罰。玄寂朗聲說道:「虛竹擅犯殺、淫、
葷、酒四大戒律,罰當眾重打一百棍。虛竹,你心服麼?」虛竹聽說只罰打他一百棍子,衡
之自己所犯四大戒律,實在一點也不算重,忙道:「多謝太師叔慈悲,虛竹心服。」玄寂又
道:「你未得掌門方丈和受業師父許可,擅學旁門武藝,罰你廢去全身少林派武功,自今而
後,不得再為少林派弟子。你心服麼?」虛竹心中一酸,情知此事已無可挽救,道:「弟子
該死,太師叔罰得甚是公平。」別派群僧適才見他和鳩摩智激鬥,以「韋陀掌」和「羅漢
拳」少林武功大顯神威,誰都不知虛竹的真正武功,其實已不是少林一派。鳩摩智自稱一身
兼七十二門絕技,實則所通者不過表面招式而已,真正的少林派內功他所知極少。虛竹和他
相鬥時所使的小無相功,他自然是懂的,但北冥真氣、天山六陽掌、天山折梅手等高深武
功,他卻也以為是少林派功夫,聽得玄寂說要廢去他的少林派武功,不由得大喜,心想:
「你們自毀長城,去了我的心腹之患,那是再好也沒有了。」覺賢、道清等高僧心中卻連
呼:「可惜,可惜!」玄寂又道:「你既為逍遙派掌門人,為縹緲峰靈鷲宮的主人,便當出
教還俗,不能再作佛門弟子,從今而後,你不再是少林寺僧侶了。如此處置,你心服麼?」
    虛竹無爹無娘,童嬰入寺,自幼在少林寺長大,於佛法要旨雖然領悟不多,但少林寺是
他在這世上唯一的安身立命之地,一旦被逐出寺,不由得悲從中來,淚如雨下,伏地而哭,
哽咽道:「少林寺自方丈大師以次,諸位太師伯、太師叔,諸位師伯、師叔以及恩師,人人
對弟子恩義深重,弟子不肖,有負眾位教誨。」道清大師忍不住又來說情,說道:「方丈師
兄,玄寂師兄,依老衲看來,這位小佛兄迷途知返,大有悔改之意,何不給他一條自新之
路?」玄慈道:「師兄指點得是。但佛門廣大,何處不可容身?虛竹,咱們罰你破門出寺,
卻非對你心存惡念,斷你皈依我佛之路。天下莊嚴寶剎,何止千千萬萬。倘若你有皈依三寶
之念,還俗後仍可再求剃度。盼你另投名寺,拜高僧為師,發宏誓願,清淨身心,早證正
覺。就算不再出家為僧,在家的居士只須勤修六度萬行,一般也可證道,為大菩薩成佛。」
說到後來,言語慈和懇切,甚有慇勤勸誡之意。虛竹更是悲切,行禮道:「方丈太師伯教
誨,弟子不敢忘記。」玄寂又道:「慧輪聽者。」慧輪走上幾步,合十跪下。玄寂道:「慧
輪,你身為虛竹的業師,平日惰於教誨,三毒六根之害,未能詳予指點,致成今日之禍。罰
你受杖三十棍,入戒律院面壁懺悔三年。你可心服麼?」慧輪顫聲道:「弟子……弟子心
服。」虛竹說道:「太師伯,弟子願代師父領受三十杖責。」玄寂點了點頭,道:「既是如
此,虛竹共受杖責一百三十棍。掌刑弟子,取棍侍候。此刻虛竹尚為少林僧人,加刑不得輕
縱。出寺之後,虛竹即為別派掌門,與本寺再無瓜葛,本派上下,須加禮敬。」四名掌刑弟
子領命而出,不久回入大殿,手中各執一條檀木棍。玄寂正要傳令用刑,突然一名僧人匆匆
入殿,手中持了一大疊名帖,雙手高舉,交給玄慈,說道:「啟稟方丈,河朔群雄拜山。」
玄慈一看名帖,共有三十餘張,列名的都是北方一帶成名的英雄豪傑,突於此刻同時趕到,
卻不知為了何事。只聽得寺外話聲不絕,群豪已到門口。玄慈說道:「玄生師弟,請出門迎
接。」又道:「列位師兄,嘉賓光臨,本派清理門戶之事,只好暫緩一步,以免待慢了遠
客。」當即站起身來,走到大殿簷下。過不多時,便見數十位豪傑在玄生及知客僧陪同下,
來到大殿之前。玄慈、玄寂、玄生等雖是勤修佛法的高僧,但究是武學好手,遇到武林中的
同道,都有惺惺相惜的親近之意,這時突見這許多成名的英豪到來,雖然正當清理門戶之
際,心頭十分沉重,也不禁精神為之一振。少林群僧在外行道,結交方外朋友甚多,所來的
英豪之中,頗有不少是玄字輩、慧字輩僧侶的至交,各人執手相見,歡然道故,迎入殿中,
與鳩摩智、哲羅星等人引見。神山、觀心等威名素著,群豪若非舊識,也是仰慕已久。玄慈
正欲問起來意,知客僧又進來稟報,說道山東、淮南有數十位武林人物前來拜山。
    玄慚出去迎進殿來。一條黑漢子大聲說道:「丐幫莊幫主邀咱們來瞧熱鬧,他自己還沒
到麼?」一個陰聲細氣的聲音說道:「老兄你急什麼?既然來了,要瞧熱鬧,還少得了你一
份麼?當然咱們小腳色先上場,正角兒慢慢再出台。」玄慈朗聲說道:「諸位不約而同的降
臨敝寺,少林寺至感榮幸。只是招待不周,還請原諒則個。」群豪都道:「好說,好說,方
丈不必客氣。」這時和少林僧交好的豪客,早已說知來寺原委,各人都接到丐幫幫主莊聚賢
的英雄帖,說道少林寺和丐幫向來並峙中原,現莊聚賢新任丐幫幫主,意欲立一位中原的武
林盟主,並定下若干規章,以便同道一齊遵守,定六月十五親赴少林寺,與玄慈方丈商酌。
各人出示英雄帖,帖上言語雖頗謙遜,但擺明了是說,武林盟主捨我其誰?莊聚賢要來少林
寺,顯然是要憑武功擊敗少林群僧,壓下少林派數百年享譽武林的威風。帖中並未邀請群雄
到少林寺,但武林人物個個喜動不喜靜,對於丐幫與少林派互爭雄長的大事,哪一個不想親
自目睹,躬與其盛?是以不約而同的紛紛到來。這時殿中眾人說得最多的便是一句話:「那
莊聚賢是誰?」人人都問這句話,卻沒一人能答。玄慈方丈與師兄弟會商數日,都猜測這莊
聚賢多半便是喬峰的化名,以他的武功機謀,要殺了丐幫中與他為敵的長老,奪回幫主之
位,自不為難,否則丐幫與少林寺素來交好,怎地忽有此舉?喬峰大戰聚賢莊,天下皆知,
他化名為莊聚賢,其實已是點明了自己來歷。
    過不多時,兩湖、江南各地的英雄到了,川陝的英雄到了,兩廣的英雄也到了。群雄南
北相隔千里,卻都於一日中絡繹到來,顯然丐幫準備已久,早在一兩個月前便已發出英雄
帖。玄慈和諸僧口中不言,心下卻既感憤怒,又是擔憂,僅在數日之前,自稱丐幫幫主的莊
聚賢才有書信到來,說到要選武林盟主之事,並說日內將親來拜山,恭聆玄慈方丈教益,信
中既未說明拜山日期,更未提到邀請天下英雄。哪知突然之間,群賢畢集,少林寺竟被鬧了
個手忙腳亂。丐幫發動已久,少林派雖在江湖上廣通聲氣,居然事先絕無所聞,尚未比試,
已然先落下風。丐幫此舉,更是勝券已握的模樣,所以不言明邀請群雄,只不過不便代少林
寺作主人,但大撒英雄帖,實是不邀而邀。群僧又想:「丐幫不邀咱們赴他總舵,面子上是
對咱們禮敬,他幫主親自移步,實則是要令少林派事先全無準備,攻咱們一個措手不及。」
    玄生向他好友河北神彈子諸葛中發話:「好啊,諸葛老兒,你得到訊息,也不捎個信來
給我,咱們三十年的交情,就此一筆勾銷。」諸葛中老臉漲得通紅,連連解釋:「我……我
是三天前才接帖子,一碗飯也沒得及吃完,連日連夜的趕來,途中累死了兩匹好馬,唯恐錯
過了日子,不能給你這臭賊禿助一臂之力。怎……怎麼反怪起我來?」玄生哼了一聲,道:
「你倒是一片好心了!」諸葛中道:「怎麼不是好心?你少林派武功再高,老哥哥來吶喊助
威,總不見得是壞心啊!你們方丈本來派出英雄帖,約我九月初九來少林寺,會一會姑蘇慕
容氏,現下哥哥早來了幾個月,可沒對你不起。」玄生這才釋然,一問其他英豪,路遠的接
帖早,路近的接帖遲,但個個是馬不停蹄的趲路,方能及時趕到。倒不是這許多朋友沒一個
事先向少林寺送信,而是丐幫策劃周詳,算準了各人到達少林寺的日程,令他們無法早一日
趕到少林寺。群僧想到此節,都覺得丐幫謀定而後動,幫主和幫眾未到,已然先聲奪人,只
怕尚有不少厲害後著。
    這一日正是六月十五,天氣炎熱。少林群僧先是應付神山上人和哲羅星等一眾高僧,跟
著與鳩摩智相鬥,盤問虛竹,已耗費了不少精神,突然間四面八方各路英雄豪傑紛紛趕到,
寺中僧人雖多,但事出倉卒,也不免手忙腳亂。幸好知客院首座玄淨大師是位經理長才,而
寺產素豐,物料厚積,群僧在玄淨分派之下,接待群豪,卻也禮數不缺。
    玄慈等迎接賓客,無暇屏人商議,只有各自心中嘀咕。忽聽知客僧報道:「大理國鎮南
王段殿下駕到。」為了少林寺玄悲大師身中「韋陀杵」而死之事,段正淳曾奉皇兄之命,前
來拜會玄慈方丈。大理段氏是少林寺之友,此刻到來,實是得一強助,玄慈心下一喜,說
道:「大理段王爺還在中原嗎?」率眾迎了出去。玄慈與段正淳以及他的隨從范驊、華赫
艮、巴天石、朱丹臣等已是二度重會,寒暄得幾句,便即迎入殿中,與群雄引見。
    第一個引見的便是吐蕃國國師鳩摩智。段正淳立時變色,抱拳道:「犬子段譽蒙得明王
垂青,攜之東來,聽犬子言道,一路上多聆教誨,大有進益,段某感激不盡,這裡謝過。」
鳩摩智微笑道:「不敢!段公子怎麼不隨殿下前來?」段正淳道:「犬子不知去了何處,說
不定又落入了奸人惡僧之手,正要向國師請教。」鳩摩智連連搖頭,說道:「段公子的下
落,小僧倒也知道。唉!可惜啊可惜!」
    段正淳心中怦的一跳,只道段譽遭了什麼不測,忙問:「國師此言何意?」他雖多經變
故,但牽掛愛子安危,不由得聲音也顫了。數月前他父子歡聚,其後段譽去參與聾啞先生棋
會,不料歸途中自行離去,事隔數月,段正淳不得絲毫音訊,生怕他遭了段延慶、鳩摩智或
丁春秋等人的毒手,一直好生掛念。這日聽到訊息,丐幫新任幫主莊聚賢要和少林派爭奪武
林盟主,當即匆匆趕來,主旨便在尋訪兒子。他段氏是武林世家,於丐幫、少林爭奪中原盟
主一事自也關心。
    鳩摩智道:「小僧在天龍寶剎,得見枯榮大師、本因方丈以及令兄,個個神定氣閒,莊
嚴安詳,真乃有道之士。鎮南王威名震於天下,卻何以舐犢情深,大有兒女之態?」段正淳
定了定心神,尋思:「譽兒若已身遭不測,驚慌也已無益,徒然教這番僧小覷了。」便道:
「愛惜兒女,人之常情。世人若不生兒育女,呵之護之,舉世便即無人。吾輩凡夫俗子,如
何能與國師這等四大皆空、慈悲有德的高僧相比?」鳩摩智微微一笑,說道:「小僧初見令
郎,見他頭角崢嶸,知他必將光大段門,為大理國日後的有道明君,實為天南百萬蒼生之
福。」段正淳道:「不敢!」心想:「這賊禿好不可惡,故意這般說話不著邊際,令我心急
如焚。」
    鳩摩智長歎一聲,道:「唉,真是可惜,這位段君福澤卻是不厚。」他見段正淳又是臉
上變色,這才微微一笑,說道:「他來到中原,見到一位美貌姑娘,從此追隨於石榴裙邊,
什麼雄心壯志,一古腦兒的消磨殆盡。那位姑娘到東,他便隨到東;那姑娘到西,他便跟到
西。任誰看來,都道他是一個游手好閒、不務正業的輕薄子弟,那不是可惜之至麼?」只聽
得嘻嘻一聲,一人笑了出來,卻是女子的聲音。眾人向聲音來處瞧去,卻是個面目猥瑣的中
年漢子。此人便是阮星竹,這幾個月來,她一直伴著段正淳。段正淳來少林寺,她也跟著來
了。知道少林寺規矩不許女子入寺,便改裝成男子。她是阿朱之母,天生有幾分喬裝改扮的
能耐,此刻扮成男子,形容舉止,無一不像,決不似靈鷲宮四姝那般一下子便給人瞧破,只
是她聲音嬌嫩,卻不及阿朱那般學男人說話也是維妙維肖。她見眾人目光向自己射來,便即
粗聲粗氣的道:「段家小皇子家學淵源,將門虎子,了不起,了不起。」
    段正淳到處留情之名,播於江湖,群雄聽她說段譽苦戀王語嫣乃是「家學淵源,將門虎
子」,都不禁相顧莞爾。段正淳也哈哈一笑,向鳩摩智道:「這不肖孩子……」鳩摩智道:
「並非不肖,肖得很啊,肖得緊!」段正淳知他是譏諷自己風流放蕩,也不以為忤,續道:
「不知他此刻到了何方,國師若知他的下落,便請示知。」鳩摩智搖頭道:「段公子勘不破
情關,整日價憔悴相思。小僧見到他之時,已是形銷骨立,面黃肌瘦,此刻是死是活,那也
難說得很。」忽然一個青年僧人走上前來,向段正淳恭恭敬敬的行禮,說道:「王爺不必憂
心,我那三弟精神煥發,身子極好。」段正淳還了一禮,心下甚奇,見他形貌打扮,是少林
寺中的一個小輩僧人,卻不知如何稱段譽為「三弟」,問道:「小師父最近見過我那孩兒
麼?」那青年僧人便是虛竹,說道:「是,那日我跟三弟在靈鷲宮喝得大醉……」
    突然段譽的聲音在殿外響起:「爹爹,孩兒在此,你老人家身子安好!」聲音甫歇,一
人閃進殿來,撲在段正淳的懷裡,正是段譽。他內功深厚,耳音奇佳,剛進寺便聽得父親與
虛竹的對答,當下迫不及待,展開「凌波微步」,搶了進來。父子相見,都說不出的歡喜。
段正淳看兒子時,見他雖然頗有風霜之色,但神采奕奕,決非如鳩摩智所說的什麼「形銷骨
立,面黃肌瘦」。段譽回過頭來,向虛竹道:「二哥,你又做和尚了?」虛竹在佛像前已跪
了半天,誠心懺悔以往之非,但一見段譽,立時便想起「夢中姑娘」來,不由得面紅耳赤,
神色甚是忸怩,又怎敢開口打聽?
    鳩摩智心想,此刻王語嫣必在左近,否則少林寺中便有天大的事端,也決難引得段譽這
癡情公子來到少室山上,而王語嫣對她表哥一往情深,也決計不會和慕容復分手,當即提氣
朗聲說道:「慕容公子,既已上得少室山來,怎地還不進寺禮佛?」「姑蘇慕容」好大的聲
名,群雄都是一怔,心想:「原來姑蘇慕容公子也到了。是跟這番僧事先約好了,一起來跟
少林寺為難的嗎?」但寺門外聲息全無,過了半晌,遠處山間的回音傳來:「慕容公子……
少室山來……進寺禮佛?」
    鳩摩智尋思:「這番可猜錯了,原來慕容覆沒到少室山,否則聽到了我的話,決無不答
之理!」當下仰天打個哈哈,正想說幾句話遮掩,忽聽得門外一個陰惻惻的聲音說道:「慕
容公子和丁老怪惡鬥方酣,待殺了丁老怪,再來少林寺敬禮如來。」段正淳、段譽父子一
聽,登時臉上變色,這聲音正是「惡貫滿盈」段延慶。便在此時,身穿青袍、手拄雙鐵杖的
段延慶已走進殿來,他身後跟著「無惡不作」葉二娘,「凶神惡煞」南海鱷神,「窮凶極
惡」雲中鶴。四大惡人,一時齊到。
    玄慈方丈對客人不論善惡,一般的相待以禮。少林寺規矩雖不接待女客,但玄慈方丈見
到葉二娘後只是一怔,便不理會。群僧均想:「今日敵人眾多,相較之下,什麼不接待女客
的規矩只是小事一樁,不必為此多起糾紛。」南海鱷神一見到段譽,登時滿臉通紅,轉身欲
走。段譽笑道:「乖徒兒,近來可好?」南海鱷神聽他叫出「乖徒兒」三字,那是逃不脫的
了,惡狠狠的道:「他媽的臭師父,你還沒死麼?」殿上群雄多數不明內情,眼見此人神態
兇惡,溫文儒雅的段譽居然呼之為徒,已是一奇,而他口稱段譽為師,言辭卻無禮之極,更
是大奇。
    葉二娘微笑道:「丁春秋大顯神通,已將慕容公子打得全無招架之功。大伙可要去瞧瞧
熱鬧麼?」
    段譽叫聲:「啊喲!」首先搶出殿去。
    那一日慕容復、鄧百川、公冶乾、包不同、風波惡、王語嫣六人下得縹緲峰來。慕容復
等均覺沒來由的混入了靈鷲宮一場內爭,所謀固然不成,臉上也沒什麼光彩,好生沒趣。只
有王語嫣卻言笑晏晏,但教能伴在表哥身畔,便是人間至樂。六人東返中原。這日下午穿過
一座黑壓壓的大森林,風波惡突然叫道:「有血腥氣。」拔出單刀,循著氣息急奔過去,心
想:「有血腥氣處,多半便有架打。」越奔血腥氣越濃,驀地裡眼前橫七豎八的躺著十幾具
屍首,兵刃四散,鮮血未乾,這些人顯是死去並無多時,但一場大架總是已經打完了。風波
惡頓足道:「糟糕,來遲了一步。」
    慕容復等跟著趕到,見眾屍首衣衫襤褸,背負布袋,都是丐幫中人。公冶乾道:「有的
是四袋弟子,有的是五袋弟子,不知怎地遭了毒手?」鄧百川道:「咱們把屍首埋了罷。」
公冶乾道:「正是。公子爺、王姑娘,你們到那邊歇歇。我們四個來收拾。」拾起地下一根
鐵棍,便即掘土。
    忽然屍首堆中有呻吟聲發出。王語嫣大驚,抓住了慕容復左手。風波惡搶將過去,叫
道:「老兄,你這還沒死透嗎?」屍首堆中一人緩緩坐起,說道:「還沒死透,不過……那
也差不多……差不多啦。」這人是個五十來歲的老丐,頭髮花白,臉上和胸口全是血漬,神
情甚是可怖。風波惡忙從手中取出一枚傷藥,餵在他口中。那老丐嚥下傷藥,說道:
「不……不中用啦。我肚子上中了兩刀,活……活不成了。」風波惡道:「是誰害了你們
的?」那老丐搖了搖頭,說道:「說來慚愧,是……是我們丐幫內鬨……」風波惡、包不同
等都「啊」的一聲。那老丐道:「這事……這事本來不便跟外人說,但……但是鬧到這步田
地,也已隱瞞不了。不知各位尊姓大名,多……多謝救援,唉,丐幫弟子自相殘殺,反不及
素不相識的武林同道。適才……適才聽得幾位說要掩埋我們的屍體,仁俠為懷,老兒感激之
極……」包不同道:「非也,非也。你還沒死,不算死屍,我們不會埋你,那就不用感
激。」那老丐道:「丐幫自己兄弟殺了我們,連……連屍首也不掩埋,那……那還算是什麼
好兄弟?簡直禽獸也不如……」包不同欲待辯說,禽獸不會掩埋屍體,見慕容復使眼色制
止,便住口不說了。
    那老丐道:「老兒請各位帶一個訊息給敝幫……敝幫吳長老,說新幫主莊聚賢這小子只
是個傀儡,全……全是聽全冠清這……這……這奸賊的話。我們不服這姓莊的做幫主,全冠
清派……派人來殺……我們。他們這就要去對付吳長老,請他老人家千……千萬小心。」
    慕容復點了點頭,心道:「原來如此。」說道:「老兄放心好了,這訊息我們必當設法
帶到,但不知貴幫吳長老此刻在哪裡?」那老丐雙目無神,茫然瞧著遠處,緩緩搖頭道:
「我……我也不知道。」慕容復道:「那也不妨。我們只須將這訊息在江湖上廣為傳佈,自
會傳入吳長老耳中,說不定全冠清他們聽到之後,反而不敢向吳長老下手了。」那老丐連連
點頭,道:「正是,正是。多謝!」慕容復問道:「貴幫那新幫主莊聚賢,卻是什麼來頭?
我們孤陋寡聞,今日第一次聽到他的名字。」那老丐氣憤憤的道:「這鐵頭小子……」
    慕容復等都是一驚,齊聲道:「便是那鐵頭怪人?」那老丐道:「我剛從西夏回來,也
沒見過這小子,只聽幫中兄弟們說,這小子本來……本來頭上鑲著個鐵套子,後來全冠清給
他設法除去了,一張臉……唉,弄得比鬼怪還難看。那也不用說了。這小子武功很厲害,幾
個月前丐幫君山大會,大夥兒推選幫主,爭持不決,終於說好憑武功而定,這鐵頭小子打死
了幫中十一名高手,便……便當上了……幫主,許多兄弟不服,全冠清這奸賊……全冠清這
奸賊……」越說聲音越低,似乎便要斷氣。鄧百川道:「老兄,待兄弟瞧瞧你傷口,咱們想
法子治好傷再說。」那老丐道:「肚子穿了,腸子也流出來啦……多謝,不過……」說著伸
手要到懷中去掏摸什麼東西,卻是力不從心,道:「勞……勞駕……」公冶乾猜到他心意,
問道:「尊駕要取什麼物事?」那老丐點點頭。公冶乾便將他懷中物事都掏了出來,攤在雙
手手掌之中,什麼火刀、火折、暗器、藥物、乾糧、碎銀之類,著實不少,都沾滿了鮮血。
那老丐道:「我……我不成了。這一張……一張榜文,甚是要緊,懇請恩公念在江湖一脈,
交到……交到丐幫隨便哪一位長老手中……就是不能交給那鐵頭小子和……和全冠清那奸
賊。小老兒在九泉之下,也是感激不盡。」說著伸出不住顫抖的右手,從公冶乾掌中抓起了
一張折疊著的黃紙。慕容復道:「閣下放心,你傷勢倘若當真難愈,這張東西,我們擔保交
到貴幫長老手中便是。」說著將黃紙接了過去。那老丐低聲道:「在下姓易,名叫易大彪。
相煩……相煩足下傳言,我自西夏國來,這是……西夏國國王招婿的榜文。此事……此事非
同小可,有關大宋的安危氣運。可是我剛回中原,便遇上幫中這等奸謀,只盼見到吳長老才
跟他……跟他說,哪知……哪知卻再也見他不著了。只盼足下瞧在天下千萬蒼生……蒼
生……蒼生……」連說了三個「蒼生」,一口氣始終接不上來。他越焦急,越說不出話,猛
地裡噴出一大口鮮血,眼睛一翻,突然見到慕容復俊雅的形相,想起一個人來,問道:「閣
下……閣下是誰?是姑蘇……姑蘇……」慕容復道:「不錯,在下姑蘇慕容復。」
    那老丐驚道:「你……你是本幫的大仇人……」伸手抓住慕容復手中黃紙,用力回奪。
    慕容復任由他搶了回去,心想:「丐幫一直疑心我害死他們副幫主馬大元,近來雖謠言
稍戢,但此人仍然認定我是他們的大仇人。他是臨死之人,也不必跟他計較。」只見那老丐
雙手用力,想扯破黃紙,驀地裡雙足一挺,鮮血狂噴,便已斃命。
    風波惡扳開那老丐手指,取過黃紙,見紙上用硃筆寫著彎彎曲曲的許多外國文字,文末
還蓋著一個大章。公冶乾頗識諸國文字,從頭至尾看了一遍,說道:「果然是西夏國王招駙
馬的榜文。文中言道:西夏國文儀公主年將及笄,國王要徵選一位文武雙全、俊雅英偉的未
婚男子為駙馬,定放今年八月中秋起選拔,不論何國人士,自信為天下一等一人才者,於該
日之前投文晉謁,國王皆予優容接見。即令不中駙馬之選,亦當量才錄用,授以官爵,更次
一等者賞以金銀……」公冶乾還未說完,風波惡已哈哈大笑起來,說道:「這位丐幫仁兄當
真好笑,他巴巴的從西夏取了這榜文來,難道要他幫中哪一個長老去應聘,做西夏國的駙馬
爺麼?」包不同道:「非也,非也!四弟有所不知,丐幫中那幾個長老固然既老且醜,但幫
中少年弟子,自也有不少文武雙全、英俊聰明之輩。要是哪一個丐幫弟子當上了西夏國的駙
馬,丐幫那還不飛黃騰達麼?」鄧百川皺眉道:「素聞丐幫好漢不求功名富貴,何以這易大
彪卻如此利慾薰心?」公冶乾道:「大哥,這人說道:『此事非同小可,有關大宋的安危氣
運。』又說瞧在天下蒼生什麼的,他未必是為了求丐幫的功名富貴。」包不同搖頭道:「非
也,非也!」公冶乾道:「三弟又有什麼高見?」包不同道:「二哥,你問我『又』有什麼
高見,這個『又』字,乃是說我已經表露過高見了。但我並沒說過什麼高見,可知你實在不
信我會有什麼高見。你問我又有什麼高見,真正含意,不過是說:『包老三又有什麼胡說八
道了?』是也不是?」風波惡雖愛和人打架,自己兄弟究竟是不打的。包不同愛和人爭辯,
卻不問親疏尊卑,一言不合,便爭個沒了沒完。公冶乾自是深知他的脾氣,微微一笑,說
道:「三弟已往說過不少高見,我這個『又』字,是真的盼望你再抒高見。」
    包不同搖頭道:「非也,非也!我瞧你說話之時嘴角含笑,其意不誠……」他還待再
說,鄧百川打斷了他的話頭,道:「三弟,這易大彪拿了這張西夏國招駙馬的榜文回來,如
此鄭重拜託,請我們交到丐幫長老手中,以你之見,他有什麼用意?」包不同道:「這個,
我又不是易大彪,怎知他有什麼用意?」慕容複眼光轉向公冶乾,徵詢他的意見。公冶乾微
笑道:「我的想法,和三弟大大不同。」他明知不論自己說什麼話,包不同一定反對,不如
將話說在頭裡。包不同道:「非也,非也!這一次你可猜錯了,我的想法恰巧和你一模一
樣,全然沒有差別。」公冶乾笑道:「這可妙之極矣!」慕容復道:「二哥,到底你以為如
何?」公冶乾道:「當今之世,大遼、大宋、吐蕃、西夏、大理五國並峙,除了大理一國僻
處南疆,與世無爭之外,其餘四國,都有混一宇內、併吞天下之志……」包不同道:「二
哥,這就是你的不是了。我大燕雖無疆土,但公子爺時時刻刻以興復為念,焉知我大燕日後
不能重振祖宗雄風,中興復國?」慕容復、鄧百川、公冶乾、風波惡一齊肅立,容色莊重,
齊聲道:「復國之志,無時或忘!」五人或拔腰刀,或提長劍,將兵刃舉在胸前。
    慕容復的祖宗慕容氏,乃是鮮卑族人。當年五胡亂華之世,鮮卑慕容氏入侵中原,大振
威風,曾建立前燕、後燕、南燕、西燕等好幾個朝代。其後慕容氏為北魏所滅,子孫散居各
地,但祖傳孫、父傳子,世世代代,始終存著這中興復國的念頭。中經隋唐各朝,慕容氏日
漸衰微,「重建大燕」的雄圖壯志雖仍承襲不替,卻眼看越來越渺茫了。到了五代末年,慕
容氏中出了一位武學奇才慕容龍城,創出「斗轉星移」的高妙武功,當世無敵,名揚天下。
他不忘祖宗遺訓,糾合好漢,意圖復國,但天下分久必合,趙匡胤建立大宋,四海清平,人
心思治,慕容龍城武功雖強,終於無所建樹,鬱鬱而終。數代後傳到慕容復手中,慕容龍城
的武功和雄心,也盡數移在慕容復身上。大燕圖謀復國,在宋朝便是大逆不道,作亂造反,
是以慕容氏雖暗中糾集人眾,聚財聚糧,卻半點不露風聲。武林中說起「姑蘇慕容」,只覺
這一家人武功極高,而行蹤詭秘,似是妖邪一路。慕容氏心懷大志,與一般江湖人物所作所
為大大不同,在尋常武人看來,自是極不順眼,再加上「以彼之道,還施彼身」的名頭流
傳,漸漸的竟致眾惡所歸。其時曠野之中,四顧無人,包不同提到了中興燕國的大志,各人
情不自禁,拔劍而起,慷慨激昂的道出胸中意向。王語嫣卻緩緩的轉過了身去,慢慢走開,
遠離眾人。她母親向來反對慕容氏作亂造反的圖謀,認為稱王稱帝,只是慕容氏數百年來的
癡心妄想,復國無望,滅族有份。是以她母親一直不許慕容復上門,自行隱居在菱湖深處,
不願與慕容家有糾葛來往。公冶乾向王語嫣的背影瞧了一眼,說道:「遼宋兩國連年交兵,
大遼雖佔上風,但要滅卻宋國,卻也萬萬不能。西夏、吐蕃雄居西陲,這兩國各擁精兵數十
萬,不論是西夏還是吐蕃,助遼則大宋岌岌可危,助宋則大遼禍亡無日。」風波惡大聲道:
「二哥此言有理。丐幫對宋朝向來忠心耿耿,這易大彪取榜文回去,似是盼望大宋有什麼少
年英雄,去應西夏駙馬之征。倘若宋夏聯姻,那就天下無敵了。」公冶乾點了點頭,道:
「當真天下無敵,那也未必盡然,不過大宋財糧豐足,西夏兵馬精強,這兩國一聯兵,大
遼、吐蕃皆非其敵,小小的大理自是更加不在話下。據我推測,宋夏聯兵之後,第一步是並
吞大理,第二步才進兵遼國。」鄧百川道:「易大彪的如意算盤,只怕當真如此,但宋夏聯
婚,未必能如此順利。遼國、吐蕃、大理各國得知訊息,必定設法破壞。」公冶乾道:「不
但設法破壞,而且各國均想娶了這位西夏公主。」鄧百川道:「不知這位西夏公主是美是
丑,是性情和順,還是驕縱橫蠻。」包不同哈哈一笑,說道:「大哥何以如此掛懷,難道你
想去西夏應徵,弄個駙馬爺來做做嗎?」鄧百川笑道:「倘若你鄧大哥年輕二十歲,武功高
上十倍,人品俊上百倍,我即刻便飛往西夏去了。」隨即正色道:「我大燕復國,圖謀了數
百年,始終是鏡花水月,難以成功。歸根結底,畢竟是在於少了個有力的強援。倘若西夏是
我大燕慕容氏的姻親,慕容氏在中原一舉義旗,西夏援兵即發,大事還有不成麼?」
    公冶乾道:「正是。當年春秋之季,秦晉兩國世為婚姻,晉公子重耳失國,出亡於外,
秦穆公發兵納之於晉,卒成晉文公一代霸業。」包不同本來事事要強詞奪理的辯駁一番,但
此刻聽了鄧百川和公冶乾的話,居然連連點頭,說道:「不錯!只要此事有助於我大燕中興
復國,那就不管那西夏公主是美是醜,是好是壞,只要她肯嫁我包老三,就算她是一口老母
豬,包老三硬起頭皮,這也娶了。」
    眾人哈哈一笑,眼光都望到了慕容復臉上。慕容復心中雪亮,四人是要自己上西夏去,
應駙馬之選。說到容貌人品,文才武功,當世恐怕也真沒哪一個青年男子能勝過自己。自己
去西夏求親,這七八成把握自是有的。但若西夏國國王講究家世門第,自己雖是大燕的王孫
貴族,畢竟衰敗已久,在大宋只不過是一介布衣,如果大宋、大理、大遼、吐蕃四國各派親
王公侯前去求親,自己這沒半點爵祿的白丁卻萬萬比不上人家了。他思念及此,向那張榜文
望了一眼。公冶乾跟隨他日久,很能猜測他的心意,說道:「榜文上說得明明白白,應選者
不論爵位門第,但論人品本事。既成駙馬,爵位門第隨之而至,但人品本事,卻非帝王的一
紙聖旨所能頒賜。公子爺,慕容氏數百年來的雄心,要……要落在你身上了……」他說到後
來,心神激盪,聲音也發顫了。包不同道:「公子爺做晉文公,咱四兄弟便是狐毛、狐偃、
介子推……」忽然想到介子推後來為晉文公放火燒死,此事大大不祥,便即一笑住口。
    慕容復臉色蒼白,手指微微發抖,他也知道這是千載難逢的良機,自來公主徵婚,總是
由國君命大臣為媒,選擇功臣世家的子弟,封為駙馬,決無如此張榜佈告天下的公開擇婿。
他不由自主向王語嫣的背影望去,只見她站在一株柳樹下,右手拉著一根垂下來的柳條,眼
望河水,衣衫單薄,楚楚可憐。慕容復自然深知表妹自幼便對自己鍾情,雖然舅母與自己父
母不睦,多方阻她與自己相見,但她一個身無武功的嬌弱少女,竟毅然出走,流浪江湖,前
來尋找自己,這番情意,實是世上少有。慕容復四方奔走,一心以中興復國為念,連武功的
修為也不能專心,於兒女之情更是看得極淡。但表妹對自己如此深情款款,豈能無動於衷?
這時突然間要捨她而去,另行去向一個從未見過面的公主求婚,他雖覺理所當然,卻是於心
不忍。公冶乾輕輕咳嗽一聲,說道:「公子,自古成大事者不拘小節,大英雄大豪傑須當勘
破這『情』字一關。」包不同道:「大燕若得復國,公子成了中興之主,三宮六院,何足道
哉?西夏公主是正宮娘娘,這位王家姑娘,封她個西宮娘娘便是。公子心中要偏向她些,寵
愛她些,又有誰管得著了?」他平時說話專門與人頂撞,這時臨到商量大事,竟說得頭頭是
道。慕容復點了點頭,心想父親生前不斷叮囑自己,除了中興大燕,天下更無別般大事,若
是為了興復大業,父兄可弒,子弟可殺,至親好友更可割捨,至於男女情愛,越加不必放在
心上。王語嫣雖對自己一往情深,自己卻素來當她小妹妹一般,並無特別鍾情之處,雖然在
他心中,早就認定他日自必娶表妹為妻,但平時卻極少想到此節,只因那是順理成章之事,
不必多想。只要大事可成,正如包不同所云,將來表妹為妃為嬪,自己多加寵愛便是。他微
一沉吟,便不再以王語嫣為意,說道:「各位言之有理,這確是復興大燕的一個良機,只不
過大丈夫言而有信,這張榜文,咱們卻要送到丐幫手中。」鄧百川道:「不錯,別說丐幫之
中未必有哪一號人物能比得上公子,就算真有勁敵,咱們也不能私藏榜文,做這等卑鄙無恥
之事。」風波惡道:「這個當然。大哥、二哥保公子爺到西夏求親,三哥和我便送這張榜文
去丐幫。到八月中秋,時候還長著呢,丐幫要挑人,盡來得及,也不能說咱們佔了便宜。」
慕容復道:「咱們行事須當光明磊落,索性由我親自將榜文交到丐幫長老手中,然後再去西
夏。」鄧百川鼓掌道:「公子爺此言極是。咱們決不能讓人在背後說一句閒話。」公冶乾、
包不同、風波惡三人一齊點頭稱是,當下將丐幫眾人的屍體安葬了。慕容復招呼王語嫣過
來,道:「表妹,這些丐幫弟子為人所殺,其中牽涉到一件大事,我須得親赴丐幫總舵。我
想先送你回曼陀山莊。」王語嫣吃了一驚,忙道:「我……我不回家去,媽見了我,非殺了
我不可。」慕容復笑道:「姑母雖然性子暴躁,她跟前只你一個女兒,怎捨得殺你?最多不
過責備幾句,也就是了。」王語嫣道:「不……不,我不回家去,我跟你一起去丐幫。」
    慕容復既已決意去西夏求親,心中對她頗感過意不去,尋思:「暫且順她之意,將來再
說。」便道:「這樣罷!你一個女孩子家,跟著咱們在江湖上拋頭露面,很是不妥,丐幫總
舵嘛,你就別去啦。你既不願去曼陀山莊,那就到燕子塢我家裡去暫住,我事情一了,便來
看你如何?」
    王語嫣臉上一紅,芳心竊喜,她一生願望,便是嫁了表哥,在燕子塢居住,此刻聽慕容
復說要她去燕子塢住,雖非正式求親,但事情顯然是明明白白了。她不置可否,慢慢低下頭
來,眼睛中流露出異樣的光彩。
    鄧百川和公冶乾對望了一下,覺得欺騙了這個天真爛漫的姑娘,心中頗感內咎。忽聽得
拍的一聲,風波惡重重打了自己一個耳光。王語嫣抬起頭來,奇道:「風四哥,怎麼了?」
風波惡道:「一……一隻蚊子叮了我一口。」
    當下六人取道向東。走不到兩天,段譽便賊忒嘻嘻的自後追到,說道:「啊喲,可也真
巧,慕容公子,鄧大爺,公冶二爺,包三爺、風四爺,王姑娘,又撞到你們了。大伙正要東
歸,這就一塊兒走罷,道上也熱鬧些。」
    包不同對他雖感厭憎,但他曾先後救過風波惡、慕容復、王語嫣的性命,卻也不便公然
驅逐,不許同行,一路上少不免冷嘲熱諷,而段譽或聽而不聞,置之不理,或安之若素,顧
而言他。一行人途中得到訊息,丐幫與少林派爭奪武林盟主。慕容復和鄧百川等人悄悄商
議,倘若丐幫與少林派鬥了個兩敗俱傷,慕容氏漁翁得利,說不定能奪得武林盟主的名號,
以此號令江湖豪傑,那是揭竿而起的一個大好機緣,決計不能放過,當即趕赴少林寺而來。
不料甫到少室山下,便和星宿老怪丁春秋相遇。這數月中,丁春秋大開門戶,廣收徒眾,不
論黑道綠林、旁門妖邪,只要是投拜門下,聽他號令,那便來者不拒,短短數月之間,中原
江湖匪人如蟻附膻,奔競者相接於道路。慕容復在蘇星河棋會中險為丁春秋所害,第二次客
店大戰,僥倖脫身,此刻又再相逢,眼見對方徒眾雲集,心下暗暗忌憚。風波惡卻是個天不
怕、地不怕的人物,三言兩語,便即衝入敵陣,和星宿派的門徒鬥將起來。段譽要伴同王語
嫣避開。但王語嫣關懷表哥,不肯離去。星宿派徒眾潮水般的一衝,登時便將慕容復等一干
人淹沒其中。段譽展開凌波微步,避開星宿派門人,接著便聽到父親的聲音,入寺相見,待
聽葉二娘說慕容復已被打得無招架之功,心想:「我快去背負王姑娘脫險。」飛步奔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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