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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ars520titan
區版主 | 2014-4-8 08:49:13

第六集  血神化陰  第二章 曖昧


    「老狐狸!」

    李珣大踏步從地宮中走出來,揮開外邊惱人的濁霧,動作稍大了些,讓湖邊幾隻水鴨受驚,呷呷地飛向湖心。

    李珣可沒有半點得了大便宜的心情。

    雖說迄今為止,他仍找不到什麼陰謀氣息,可是冥火閻羅主導話題,控制局面的軟刀子,他卻不知吃了多少─偏偏對方一副「我都是為你好」綿,再加上「我活不久了」的面孔,讓李珣有氣也發不出來。

    「真是老狐狸!」

    再次感歎一聲,當時李珣被冥火閻羅推心置腹的態度弄得有些進退失據,可一旦有了緩衝的時間,他也就很快地清醒過來。

    不管冥火閻羅現在是什麼狀態,也不管在他心中,自己是個什麼地位,這位以殘病之軀,穩掌宗門大權的老傢夥,絕不可能將所有的籌碼都壓在一人身上,至少,不會是這種「全交給你了,你看著辦吧」之類的態度。

    那麼……

    李珣忽地心有所感,中斷思緒,擡起頭來。

    茫茫霧氣中,一個影影綽綽的人影,隔著湖,似是朝這邊望來。

    只一怔,李珣臉上便露出一個笑容,向那邊點頭致意,再閒庭信步般走過湖面,笑吟吟地道:「采兒師姐,難得勞駕,特地在這兒候著?」

    來人正是閻采兒。

    一般而言,李珣對她有兩個稱呼,若稱「閻師姐」,那便是公事,若是如現在一般稱做「采兒」的,便多有調笑之意。

    閻采兒自然聽得出來,她哼了一聲,正要說點什麼,但話到嘴邊,卻遲疑了一下,臨時變了:「嗯,師尊要我來告訴你,你那個朋友已經給安置在瀏心精舍,她現在正陪著那人說話呢。」

    說著,她伸手一引,示意李珣隨她去,兩人緩步前行。

    李珣感覺得出來,或許是前段日子的教訓,也可能是閻夫人的指點,閻采兒此時說話,明顯不比以前隨意,這與她素來的性情不符,聽來頗有些古怪,但李珣也還不放在心上。

    「那李氏性子古怪,便是夫人應付起來,怕也要頭痛。不過呢,此人的修為實在了得,若能把握機會,引為奧援,對夫人行事,倒也是個助力。」

    「哦,這是你的提議嗎?」

    閻采兒才穩了沒多久便又露出本性,她瞄了李珣一眼,口中收不住,頗有些含諷帶刺:「難得,這些年來,還少見你如此為師尊費心的。」

    李珣輕描淡寫地將這話揭過:「眼看宗門形勢一日壞過一日,又有誰能置身事外呢?采兒師姐不行,我自然也是不行的。」

    閻采兒嗤笑一聲,也不再糾纏這個話題,隨口亂以他語:「那你最近有什麼安排?」

    「安排?哦,是的……我準備閉關。」

    「閉關?」

    看著閻采兒驚訝的臉,李珣微笑道:「不錯,這幾年東奔西走的,很多東西都打得不牢靠,近些日子總感覺根基浮動,這可不是好現象啊。趁現在還有機會,做做功課也是好的。」

    「好,這才是道行精進的正途!」

    這話,不是閻采兒說的。

    李珣二人一齊轉臉,正看到閻夫人與水蝶蘭並肩從一側林中走出,笑意嫣然。剛剛那話,正是閻夫人所講。

    見到閻夫人出來,閻采兒忙呼了一聲「師尊」,然後走過去,乖巧地站在後面。

    這小妮子對自身的定位,確實是明智得很……李珣臉上笑意加深,微一點頭,也叫了一聲「夫人」。

    看起來,閻夫人與水蝶蘭聊得很開心,一臉歡容,這倒與她平日溫婉嫻靜的外表略有不同。

    點頭示意後,閻夫人轉頭看閻采兒,笑吟吟道:「采兒,這就是妳要向百鬼學習之處了。本宗諸般法門,固然不像正道那般步步為營,卻也不可忽略根基。百鬼在修為精進的同時,依然不忘固本,只此心態,便遠在妳之上啊!」

    閻采兒還能說什麼?只能悶聲應了,她回過頭來,便白了李珣一眼。李珣只是微笑而已。

    水蝶蘭負手而立,微抿的唇角似笑非笑,顯得頗為倨傲,倒是與她先前表現的性情很合拍,兩人的目光一觸即分。

    閻夫人對李珣道:「閉關自然是好事,只是,現在畢竟是多事之秋,諸事均要仔細謀畫才是。」

    「夫人所言不錯。」李珣微笑應聲:「所以,弟子此次閉關,時間不會太久,而且地點麼,也不準備在鬼門湖。」

    「哦?」

    「鬼門湖太不安穩,您知道,宗主的身子骨是一天不如一天,利字當頭,說不定哪天便有不開眼的傢夥上門找碴,謹慎些好。所以,我便去騰化谷。」

    「那倒是個好地方。」閻夫人一邊回應,一邊思索沈吟。

    李珣提出的這個計劃與她心中料想的不符,大概她也不想讓李珣這樣的助力,在她爭位的關鍵時期離開吧?

    但是,李珣有信心,閻夫人最終無法拒絕─畢竟騰化谷在閻夫人數百年的經營下,早已成為她最重要的根基所在,不容有失。若有李珣駐守其間,配合其絕妙的禁法手段,騰化谷幾可成為攻不破的堡壘。

    「要多少時日?」

    閻夫人問出這句話,就等於是答應了一大半,李珣忙趁熱打鐵道:「不會超過百日,有可能會更短些。」

    對修煉年數動輒以百年計的修士而言,閉關百日已可算是短之又短,閻夫人自然沒話說,她慢慢點頭。

    「百日略少了些,既然是閉關修煉,便不要太過計較時日……只是,明年祭祖大典很是要緊,不能缺席,你只要在那之前破關而出,便可以了。」

    李珣心中一跳,很自然地看了一眼閻夫人的神情變化,卻沒再說什麼,點頭道:「那是自然。」

    見李珣知趣,閻夫人相當滿意,話鋒一轉,便向水蝶蘭道:「李道友,百鬼閉關之時,妳……」

    「我是沒閒心陪他,趁這空兒,我正好四處逛逛,幽魂噬影宗這兒,隱宮秘府應該有不少吧,正是探幽尋勝的好去處。」

    水蝶蘭說得倒是雲淡風清,可有哪個傻子敢放任她這樣實力不可測度的高手四處玩耍?

    閻夫人臉上微現難色,這一神情被李珣看個正著,他低咳一聲,插話道:「李夫人,請借一步說話。」

    李珣光明正大地拉著水蝶蘭說悄悄話,反而越不會引起閻夫人的疑心,實際上,這也正是閻夫人所希望的。

    拉著水蝶蘭走出三步後,李珣方收束聲線,簡明扼要地道:「我去修血神子,幫忙照應一下。」

    「哦,下定決心了?」

    「沒有。」李珣老老實實答道:「不過總要先抓著機會吧?血神子也不是想修就修的,妳知道我身上情況複雜得很。」

    水蝶蘭瞥了李珣一眼,眸光忽然變得極其危險:「記著,你要是敢出什麼意外,我做鬼也不會放過你。」

    她這話說得理直氣壯,只是其中的味道,仔細品味,便有些古怪。

    當然,對話的兩人都不是俗人,就算感覺到異樣,也不會形之於色,李珣只是咧了咧嘴,道一聲:「盡量吧……哦,對了,去充山。」

    水蝶蘭瞪了他一眼,旋又恢復倨傲不群的模樣,轉向閻夫人道:「聽說充山一帶有幾條靈脈,景致也不錯,我就去那裡走一遭吧。」

    充山,就是那塊幽魂噬影宗與冥王宗反覆爭奪的要地,因為「西聯」的形成,幽魂噬影宗不得不將煮熟的鴨子又放了出去。

    水蝶蘭這樣說法,自然是要有所動作,當然,沒有人指望她把那塊要地搶回來,不過若能讓對方折損幾個要緊的修士,便算是「李夫人」對宗門下了投名狀,宗門吸納她為客卿,也算實至名歸。

    閻夫人向李珣微微頷首,顯然對他的勸說效果十分滿意,李珣則趁著水蝶蘭轉臉的空檔,右手切在左手掌心,又做了個分開的手勢,意思是「這位很辣手,注意分寸」。

    如此,閻夫人更難生起疑心,她從容一笑,向水蝶蘭道:「李道友要去,我們自不會阻攔,不過,道友遠道而來,不如在這裡歇息幾日,再做打算不遲。」

    喚過閻采兒,閻夫人又道:「這個丫頭平日還算伶俐,若道友不嫌棄,這幾日便讓她隨侍左右,總還能驅使一二。」

    閻采兒低著頭,一副恭順的模樣,看得深知她性情的李珣心中發噱。

    不過,閻夫人確實下了本錢,堂堂宗門大姓弟子,竟淪落到給人當奴婢使喚的地步……嗯,難道剛剛那段時間,水蝶蘭露了幾手給她看?

    李珣在這邊揣摩,水蝶蘭則不客氣地笑納了,當然,她也相應地放低了姿態,顯示她對這心意還是有感覺的。

    如此,諸人之間的氣氛越發地融洽,閻夫人也將話題順勢一轉,移到了一些軼事趣聞上面,眾人說說笑笑,又邁步閒逛起來。

    約小半個時辰後,閻夫人以不打擾李夫人休息為由,向水蝶蘭告辭,勉可稱為盡歡而散。李珣正想著是要跟誰一塊兒,便見到閻夫人朝他打眼色,他心中略一思索,便也向水蝶蘭招呼一聲,瀟灑離開。

    不緊不慢地走出去,他眼角處人影閃過,一擡頭,正好看到閻夫人由一側走出來,淺笑嫣然。

    若僅觀外貌,又有誰會想到,眼前這賢良溫慧的美婦人,是何等的老謀深算?李珣不自覺地想到了冥火閻羅的評語,只是臉上仍不動聲色,點頭道:「夫人,有事?」

    「自你回來,你我二人還未深談……怎麼,沒事就不能找你嗎?」

    「哪有,夫人的關心愛護,弟子向來是銘記在心。」

    這話是膩了些,不過由李珣笑吟吟地講出來,卻是二人交流的一貫風格。閻夫人也不著惱,只瞄了他一眼,轉過身來,與他並肩而行。

    路上偶爾碰到幾個宗門弟子,見他們這沒大沒小的模樣,卻也是見怪不怪,不過,背後有什麼傳言,那便誰都說不清了。

    兩人說了一些閒話,漸漸便導引至具體的事務上來。

    閻夫人果然還是更關心宗門內部的事,言語中,大多還是對碧水君種種手段的不滿。

    就實力而言,雙方各有宗門長老支持,本身修為也在伯仲間,唯一有些差別的,就是座下弟子。

    閻夫人向來是以收徒嚴格著稱,且除了李珣以外,弟子均是女修,修為或還不錯,但一些事情做來,顯然不如碧水君的人馬來得肆無忌憚,吃了不少悶虧。

    「你長年在外精進修為,是應該的,但這段時間事態多變,你還是盡量在宗門地界活動,萬一出了什麼事,也有反應的時間……唉,我那幾個徒兒,平日裡還算貼心,一到這種時候,卻又都指望不上。」

    這話,李珣聽的不太明白。

    在他已經明白表示會留在宗門的情況下,閻夫人依然強調這一行為的重要性,是什麼意思?

    不過,閻夫人有些過分的訴苦,還是讓李珣笑了起來:「夫人說笑吧,湖兒、如兒二位師姐可都是獨當一面的人才,整個宗門也沒有幾個能比得上。」

    李珣說的,是閻夫人兩位得意弟子,閻湖、閻如。

    這二人都是大姓弟子,平日低調得很,但修為著實精深。像閻采兒這般,或許受寵更多,但修為、手段,閻采兒比這二女相差可說是天上地下,堪稱是閻夫人培養的最優秀接班人。

    閻夫人只是搖頭:「湖兒、如兒辦事,只能循規蹈矩,穩健有餘,進取不足,偶爾鋒芒一露,又不知節制,哪比得上你智珠在握,收發由心?」

    任李珣面皮如何厚,對這種**裸的讚譽還是有些尷尬,忙笑道:「夫人言重了,許是我性別有差,看起來獨特一些。」

    「也許吧。」閻夫人莞爾:「我自收了你這個弟子,旁人那些閒言碎語就從未稍停過。然而這些年來,你所作所為,無不是高人一籌,那些個嘴碎的,哪個不是自摑嘴巴?我解氣得很吶。」

    「是夫人教誨有方。」

    李珣還想客氣幾句,喉嚨裡卻忽地啞了,淡淡的溫香氣息從額間掠過,他眉側幾根散發被一根纖纖玉指輕輕撇過,收到耳後。

    做完這件小事,閻夫人就很自然地收回了手,從容道:「這裡我有幾分功勞,我清楚得很。你究竟有多大能耐,你也應該明白,何必做這種情態……咦,怎麼了?」

    「哦,沒什麼。」李珣收回目光。

    在閻夫人所不能探及的角落,李珣很冷靜地發現他的眼眶有些發熱──不是感動,而是在那瞬間,被成熟女性不經意的撩撥而生出的本能反應。

    如果面前站的是明璣,李珣會為自己的反應而羞愧,但此刻,心底深處滋生出來的,則滿是刺激。

    兩人合演了一出慈師愛徒的好戲,與此同時,一點兒不可言喻的信息,通過這一動作,流入李珣心間。

    他將之理解為某種暗示,其指向的最終目標非常明顯,但施行的手段卻極值得商榷。

    是「慈」,還是「愛」?

    在沒有徹底明確之前,李珣的反應相當穩健:「弟子剛剛想到,碧水君勾結外宗修士的嫌疑尚未脫去,怎麼最近行事如此囂張?宗主就沒拿個辦法出來?」

    「辦法?」閻夫人用剛才為李珣拂開髮絲的手指,輕理髮鬢,動作優雅純美,語氣卻極是諷刺:「這種事情,不到圖窮匕見那一刻,便是有十足的證據,又能如何?更何況……」

    她語氣稍頓,似是在羅織詞句,在李珣微訝的眼神下,閻夫人緩緩道:「更何況,宗門眼下四處樹敵,若有人真能拉來強援,咱們宗主怕是高興都來不及!」

    未必吧……李珣回想起剛剛冥火閻羅唯一一次狂怒的表情,心中搖頭。

    這時候,他也開始相信,勾結外敵的宗門要人,真的不只碧水君一人。

    這邊正想著,閻夫人忽道:「說到這兒,我倒想起來了,近些日子,你身邊紅顏知己倒真是不少?聽外界傳言,非但有水蝶蘭那個殺星,便連久不現世的陰散人,你也結交過。再加上這位李夫人……嘖嘖。」

    閻夫人話中頗有幾分調笑之意,李珣心中一轉,便歎了口氣。

    「紅顏知已……紅顏倒罷了,夫人且看這幾位,有哪個存著半點兒知己的味兒?」

    頓了頓,李珣又道:「要知道,我與采兒師姐在東南林海說話時,水殺星可就在不遠處,盯著我的腦袋……稍有不慎,我可能就見不到夫人您了。」

    這話又像是抱怨,又順勢彌補了當初隱瞞與水蝶蘭的關係這一破綻,至於閻夫人信或不信,那就是另一回事兒了。

    不過,閻夫人看上去倒挺合作,聞言眸光一凜:「水蝶蘭欺我宗無人?他日若有機會,我必讓她好看!」

    是啊,把徒弟都送人當奴婢了,確實是好看得緊……李珣微微一笑,又欠了欠身,對此不置可否,態度上不迎合,亦不拒絕。

    閻夫人見狀,便知道她表演得有些過了。但終究是個厲害人物,閻夫人很快就調整好神情,若無其事道:「水蝶蘭這裡我記下了,陰散人呢?」

    「那位倒是有交情的。」李珣信口胡謅:「在入宗門之前,我曾為她辦過幾件事情,存下了些人情。只是她那人高高在上,又性情多變,我也不敢深交,前些日子偶然碰上,又被她拉去幫忙就是了。」

    「哦?能與此人存著交情,不論深淺,也是極難得的事情。」閻夫人微微點頭:「陰重華怎麼說也是一代宗師,能三番五次與你打交道,當是對你另眼相看。

    「我說呢,你做那些荒唐事的時候,頗有點兒陰陽宗的手段脈絡,那必是她「傳」給你的吧!」

    在說這話的時候,閻夫人眼波流轉,似諷非諷,極是動人。李珣心中微微一蕩,口中道一句:「皮毛而已。」

    閻夫人為之失笑,旋又兩手一合,歎了聲:「可惜了。」

    「呃?」

    「可惜陰重華向來妖異不同流俗,又與陰陽宗有千絲萬縷的關聯……若非如此,我等大事,或可添得一強援。」

    「夫人?」李珣心中雪亮,面上卻皺起眉頭:「碧水前車之鑒不遠,夫人還是謹慎些好。雖說宗主身子骨一日不如一日,但他在位一天,我們便繞不過去,與其寄希望於外人,還不如多在宗門內部下點兒工夫。」

    這話說來,連李珣自己暗自冷笑,閻夫人也理所當然地搖頭:「這也太過保守。」

    她忽爾一笑,目注李珣,語調拉長:「這可不是你一貫的風格……陰長老告訴你的?」

    是那病癆鬼啦!李珣心中回了一句,面上卻不講話,只是笑吟吟的,神情絲毫不因閻夫人突如其來的話而有所變化。

    只看這種表情,閻夫人便明白了大半,她盯了李珣好一會兒,又微蹙眉峰:「陰長老之言,恐怕又與他脫不了關係,哼,到了這種地步,他還是拐彎抹角,處處保留,我若真合了他的意,他日便是繼承宗主大位,又能坐穩幾天?」

    這話像是內心獨白,其實大部分倒是對旁邊的人說的─李珣清楚得很,所以,他乖巧地應聲道:「弟子久日不在宗門,對局勢見得不清,夫人可否為我解惑?」

    對李珣的態度十分滿意,閻夫人淺笑道:「解惑是談不上了,你只需知道一件事,本宗宗主大位的交接,早已落在此界諸宗的眼中,所謂宗門內務……」

    她頓了頓,緩緩搖頭:「這世上,哪有與他人無關的內務?」

    那就是了!至此,李珣已完全證明了冥火閻羅的猜測,他在嘿笑聲中,撇了撇嘴。

    「弟子明白了……只是,既然並無所謂內務,那夫人就算當了宗主,又有什麼意義呢?」

    這種不客氣的言辭,也只有李珣敢說。

    閻夫人一點兒不惱,反倒對其直言不諱的態度十分欣賞,點頭笑道:「這是最關鍵處。我本應細細與你分說,但這裡人多眼雜,不太方便……這樣吧,有件事情,你替我去辦,辦成了,你自然也就明白了。」

    「哦?」

    閻夫人探手取出一塊玉簡,放在李珣手中:「這裡是一道解咒法訣,你仔細記住了……」

    對李珣而言,這實在沒有半點兒難度,神念一探便盡數記下。等他再擡起頭來的時候,閻夫人便道:「你說你修行時間不過超過百日,也就是說,明年三月之前便可出關,是不是?」

    李珣微微點頭。閻夫人淺淺一笑,忽地側行一步,拉近與他的距離,同時壓低聲音,道:「北齊山你可去過?」

    「北齊山?」李珣想了想,方道:「曾去過一次,那裡是著名的藥草集散地,距宗門有一段距離。」

    李珣這些話也自覺地壓低聲音,兩人便如耳語般,漸漸肩膀相接,緩緩前行。

    閻夫人目注前方,淡淡道:「我多年以前與人有約,要去取一樣東西。只近期恐難出門,你便代我走一趟吧。明年四月初二,也就是祭祖大典前一個月,當日子時一刻,你在北齊山剃刀峰上等著,自有人會送來。」

    「來人身份?」

    「誰知道呢。」

    看著李珣古怪的神情,閻夫人低低一笑:「與我訂約那人,恐怕也不會親去……」

    稍頓,她又道:「要記住,來人身份雖不能確定,但拿的那樣東西,是用「金丸神泥」封著,外加宗門「碧火流瑩咒法」

    封禁的紫玉盒。

    「你也不必搭話,當著來人的面,用我剛剛給你的破咒之術,破開外層封禁,便可證明你的身份,到時,將東西拿回來就成。」

    李珣點頭應承,閻夫人忽地搖了搖頭:「這事關係著我方運勢,你要拿出十二萬分的精神去應付,我想,以你的見識,到那地方,也就會明白得差不多了……

    「你可知道,你我相識六七十年,我還是第一次拿這性命攸關的事情托付於你!」

    這話非但語氣脫離了師徒應有分際,連內容也坦白得很,李珣一時間竟不知該怎麼響應。

    閻夫人微笑著拍了拍李珣的臂膀,又輕按了一會兒,讓二人皮膚的溫度相互交融,方才悠悠道:「百鬼,不要我讓我失望啊!」

    「夫人放心!」

    李珣垂下頭去,字字沈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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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ars520titan
區版主 | 2014-4-8 08:49:44

第六集  血神化陰  第三章 巧遇


    「或許是個考驗吧?很關鍵的那種!」

    李珣飄浮在半空中,看著霧靄籠罩下,影影綽綽的原始森林。

    在這個位置,已經看不到了鬼門湖。但是,閻夫人柔和偏又冷靜深沈的眼眸,似是仍在李珣身上留連。

    李珣很清楚地知道,在壓抑了百多年後,隨著冥火閻羅死期將近,幽魂噬影宗的內部矛盾,將會在不久的將來轟然引爆。

    在這一時刻,無論是冥火閻羅還是閻夫人,都開始拋下平常面目,盡可能地爭取力量了─不管是出於公心,又或私心。

    不得不說,兩人的態度、開出的條件都是極令李珣心動的,有時候還真會讓他覺得,若是以這種情況發展下去,再過幾百年,宗主大位,會落在他的手中。

    可是這也也僅僅是臆想罷了,短期來說,李珣最關心的,仍是現在自己的情況。

    半刻鐘前,水蝶蘭攜著閻采兒那個便宜得來的奴婢,大搖大擺地向著充山方向而去。

    李珣敢打賭,這位姑奶奶到那兒放倒幾個倒黴鬼之後,便會隨便找個借口,殺到騰化谷探班。

    那麼,李珣大概只剩半月左右的時間可以自由支配了。

    在這段日子裡,他有一件極重要的事情要辦──而且是在無人發現的前提下。

    與冥火閻羅開誠佈公的時候,李珣提出要進入化陰池的要求。

    冥火閻羅卻給出一個意外的回答:「你進不去的!化去陰火珠,確實只有化陰池才是正途,我本來就沒有阻你之意。可惜,你卻來得遲了。

    「在四九重劫時,我重傷待斃,全靠化陰池連接九幽之域,以精純陰氣救了我一命。

    「但因我傷重,操控之時出了差錯,使得祖師咒靈從封印中脫身,多虧陰長老損耗精血,以化陰池之力勉強鎖住,這才免了一場大禍。

    「你也知道,化陰池名為池,其實就是此界與九幽之域的連接點,深及地下千里,位置則隨天地元氣的變化而飄移不定。

    「化陰池正常入口,僅有湖心地宮下的一條,還是當年祖師以絕大神通開闢出來,除了此路之外,便是你當真潛下千里之深,也只能是大海撈針,全無所得。

    「可恨祖師咒靈雖被鎖住,卻無巧不巧,擋在這入口上……那咒靈神智盡去,只有怨毒咒誓所賦予的一身戾氣,偏又是我宗功法的絕大剋星,因此無人能敵。

    「近兩百年間,除了祭祖大典那日九幽地氣大盛,化陰池自然上浮,可完全壓制之外,其它時日,那是誰也進不去的……

    不過,也許還有另一條路。」

    這是冥火閻羅的最終答案。

    「由於祖師咒靈的失位,化陰池內充盈的九幽地氣被擠迫出一些,散入周圍地脈之中,雖說不到兩百年,卻仍辟出一條頗具規模的地底陰脈,與化陰池相連。若能沿這條陰脈尋覓,或可找出另一個進入化陰池的入口。

    「這條陰脈因地脈變動,兼有九幽地氣滲入,蹤跡難尋,但經我多年推算,卻發現了一個可能的陰脈集點,其位置就在……騰化谷。」

    原來如此!

    李珣不緊不慢地在半空中飛行,心中則在計量。

    冥火閻羅一番話,讓他想起了一些事來。

    記得他當年剛剛拜閻夫人為師時,被應采兒設計,殺了碧水君一個不爭氣的徒弟……叫什麼名字來著?

    當初殺人時,李珣沒怎麼搞清形勢,只道是閻夫人看不慣那廝囂張,才假應采兒之手設計他,李珣後來才發覺這事情古怪。

    碧水君那時已和閻夫人水火不容,那個死鬼又憑什麼敢在騰化谷裡逗留許久,作威作福?

    李珣問過應采兒,小妮子卻只含糊說那死鬼奉宗門敕令,在尋什麼東西,谷中諸人都不方便出手。

    現在想來,問題便很清楚了,那傢夥找的,恐怕就是化陰池溢出的陰氣餘脈吧?

    而且,說到離騰化谷較近陰氣匯聚之地……李珣腦中沈澱已久的記憶忽地翻了上來。

    他想到了一個絕妙的可能,所以才向閻夫人報備,要去騰化谷閉關,而且時間共三個月。

    在這段時間內,怎麼也能弄出個結果來吧?

    在半空中飛行時,李珣一點兒時間也不浪費,而是細細計劃這段時間的行動安排。

    時間在思考中一點一滴地流過,不知不覺,幾個時辰過去,天色已然變擦黑,耳邊響起連串的怪鳥異獸嘶鳴,使李珣猛然驚醒。

    通玄界南部原始叢林密佈,其中的鳥獸無不是經過數百萬年物競天擇,才能在通玄界立下腳跟,其中頗有幾樣,令站在此界最高層的修士,也要為之警惕。

    李珣忽然想起,這裡有一種毒獸叫「@」,極是厲害,更重要的是,這毒獸腦後天然生成毒囊,是一味極有效的引子,經過陰火提煉,收集引發九幽地氣時,可以大大提高效率,正是閉關精進時的上品寶貝。

    「好像在這裡有個據點吧?」

    這一種對修煉極有益的寶貝,是任何宗門都不會放過的。幽魂噬影宗自然如此。

    幽魂噬影宗便藉著地利之便,在此設了一個別院,常駐數名弟子,專門放牧那些@獸,在盡可能地保證其繁衍不絕的同時,大量採集毒囊為宗門所用。

    李珣準備找幾個毒囊備用,便略一打量周圍,往別院方向飛去。

    森林上空飛掠的大鳥正是歸巢的時候,見了李珣,牠們本能地有一種畏懼,都四散飛去,一時間呱呱之聲不絕。

    先時還不覺得,但這鳥叫之聲激烈起來的時候,李珣心中忽地被某種突來感應撞了一下。

    便在這剎那間,天地間似是有某種情緒,與李珣心境合如一,這種突如其來的變化,甚至快於他的神智,先一步使全身真息激盪起來。

    李珣身形一頓,旋又飛掠而下,也就在這一頓的空檔,幽一已經撕裂空間,隱入了叢林無處不在的陰影中。

    前方已能夠隱隱約約見到別院的輪廓,李珣的速度卻開始放緩,每一棵樹木、每一片灌木、每一塊土石及其所遮蔽的陰影,都在李珣視界之內,流動不止。

    當然,李珣不會忘記,在這些看似自然生成的草木之間,還有一道隱秘至極的封禁,保護著別院的安全。

    而現在,封禁卻是支離破碎!

    沒有遲疑,李珣立刻放出警示飛劍向宗門求援,碧藍色的瑩光朝天飛起,沒有受到任何阻礙,眨眼就不見了蹤影。

    做完這件事,李珣眼角的餘光瞥見了在陰影中前行的幽一。

    戰力驚人的幽一與李珣相距約三十尺,這個距離可以保證其實現充分的爆發力,達到最大殺傷的目的,但安全性則有所下降……

    搖了搖頭,李珣還是讓幽一靠近了些。

    這就是暫時失去陰散人的不便了。

    本來幽一主攻,陰散人主守,二者搭配,堪稱無懈可擊,但這些日子以來,先是天冥化陰珠報廢,接著又是陰散人身上諸般變化,使李珣仗以橫行此界的手段再不復當年之勇。

    便是沒有陰火焚身的壓力,也應該主動求變了……這些念頭一閃而過,李珣又很快發現了一些意料之外的痕跡。

    封禁是破碎了沒錯,不過破壞者所經過的路徑,卻只是擦過別院的周邊,沒有衝入院中的跡象。可是,偌大的院落中,卻已全是死氣。

    「一、二……七、八!」

    透過幽魂噬影宗獨特的辨魂之術,李珣不用目見,便知院落八名留守弟子已是全都死透。

    可是,為什麼?

    李珣身形不停,沿著這條路徑擦過別院外牆,眼見便要沒入茂密的叢林中,卻忽地一折,向後急退,數百尺的距離一掠而過。

    別院外牆投下的陰影似乎也被驚住,輕輕一顫。

    「出來!」

    站在外牆下,李珣擡眼看天,口中言辭簡略,卻有著不容置疑的冷厲。不過,回答的僅是幾聲鳥雀的尖音,然後便再無聲息。

    李珣也不介意,只是微微一笑,拍了拍斑駁的外牆磚面。

    「妳那手做得不錯,先以強行突破封禁為假象,此為明線;再以半路折返,飛躍此院落為第二重迷陣,是為暗線。而妳則冒險躲在這陰影之下,避過身後追兵,順便來個嫁禍江東,害了這院裡八條性命。

    「等到追兵醒悟過來,還以為妳又從之前的路徑上逃走,又翻身追去,至此把人給丟了個乾淨……有意思!」

    四周仍就毫無一點聲息,但李珣卻更是穩健從容,他的手指一點點從牆皮上抹過,出奇的卻沒有沾上一點兒汙物,末了,他收指在鼻間一嗅,眉頭輕皺。

    「哦,此間猶有餘香,難不成……哈,那就更妙了!妳說是也不是?」

    第一個「是」出口,李珣身形暴起,貼著牆面直插入數丈外的大片陰影處。李珣身形甫動,那片陰影便詭譎地波動起來。

    「好遁法!」李珣大讚一聲。

    李珣知道逃的人修為一般,只是逃命的手段頗為不凡,可實際看到之後,李珣才發覺,他仍是低估了對方。

    如此遁法,幽昧入微,能以最小的損耗臻至最大的速度,又兼具息影隱形之效,乍一看去,甚至比宗門的噬影大法還要來得精妙。

    只可惜,那人還漏算了一點。

    在那人原先藏身之地,李珣悠然止步,自顧自地打量周圍環境,估算那人隱身的手段。

    而相應的,斜後方一聲悶哼,一個人影踉踉蹌蹌倒退過來,十幾步下來,便再也穩不住身子,一屁股坐在地上,恰好就坐在了李珣身前。

    正是幽一建功。

    「啪」的一聲,一件青瑩的物事跌落塵埃,李珣一看,卻是一把極精緻的玉骨折扇。

    他心中一跳,目光掃過來人狼狽而又尷尬的臉,嚥了口唾沫,才險險將喉嚨裡那一聲「是妳」壓下。

    只是這舉動很是令人誤會,地上那人通紅的小臉立時變得慘白。

    李珣忍不住「哈哈」一笑,同時伸出手去,輕撫在那人已有些紛亂的髮髻上,口裡道:「瞧妳這俊俏模樣兒,何必做這爺們兒打扮?」

    說話間,那人頭頂束髮的木簪無聲無息化為齏粉,烏雲般的秀髮披散下來,垂流如瀑,也使其微顯青澀的俏臉,霎時間燦然生輝。

    在這一刻,李珣是真的嚥了唾沫,他手指很自然地挑著一縷髮絲,讓柔順的觸感從指尖滑過。

    看眼前這可人兒屏息僵硬的神情,李珣心中竟也微微一蕩,只是更多的,還是一種惡作劇式的快感。

    顏水月,妳這小妮子也有今天?

    眼前的女子,正是他當年在不夜城結識的水鏡宗弟子,顏水月。

    這數十年來,李珣以靈竹的身份見過她幾面,但都是在水鏡大會上,少少地說上幾句。即便如此,他也算是這小妮子極少的朋友之一了。

    令李珣感到奇怪的是,這顏水月雖說是號稱水鏡宗幾百年才出一個的天才弟子,但修道僅僅數十年,修為也差得遠,怎麼都不可能一個人跑出來,而且,還碰到這麼大的麻煩……

    這些個念頭在李珣腦中迴旋,面上卻一點兒不顯,只是用手指輕勾小妮子圓潤的下頷,道:「哪個宗門的?姓甚名誰?為什麼要嫁禍於本宗?說!」

    最後一字語氣並不嚴厲,甚至有些柔和,但顏水月卻已給嚇得喃喃地說不成話,只是將目光自李珣臉上與地面折扇之間來回遊動,全是藏不住的心思。

    李珣啞然失笑,隨手將地上折扇拿起,「啪」地一聲展開。

    扇面用雪白絹絲織就,簡潔得很,也沒什麼畫作,只是龍飛鳳舞寫著幾個大字,一面是「天機無限,一半一半」,另一面則是「信口胡言,且聽且看」,如此言語,聯繫到她的身份,那荒唐處直令人發噱。

    只是李珣卻笑不出來了,他猛地醒悟。

    這妮子從小精靈古怪,又膽大包天,怎麼……這個念頭未了,李珣已甩手將折扇扔了出去。

    此時天色又暗了許多,他這一甩,那折扇便在虛空中劃出一條青濛濛的光線,但只是一眨眼工夫,青光一漲,顏色竟得深得紫了。

    潮濕的叢林中霧氣倏起,緊接著,便燃起了一道火光。火光顏色紫得妖異,一看便知道不是什麼好貨色,若是李珣不及時甩掉,此時還不知會如何狼狽法。

    那火光燒得快,滅得也快,而在李珣注意力放在遠處火勢上時,耳邊又響起一聲呼哨,剛剛還可憐兮兮的顏水月,此時卻如同一隻精力充沛的小鹿,猛地彈起身來,向叢林深處奔去。

    「天真!」

    李珣小小地失了回面子,頗有些哭笑不得,但顏水月的修為差得太遠,要抓她回來,也只是舉手……等等!

    便在李珣即將舉步的剎那,顏水月的身形忽地一化為三,朝著三個不同的方向急奔,李珣清楚,這正是水鏡宗天下獨步的「鏡化」之術,與通玄界常見的**化影之術類似,但其效果確強上了不知多少層級。

    「……麻煩!」

    若是僅要造成殺傷,李珣至少有七八種手段可以達到目的,但是他現在僅僅是好奇而已,也不可能下這樣的重手。就這麼一耽擱,顏水月的身形已完全投入了密林中去,旋即氣息隱匿。

    還是……算了吧!

    李珣看了叢林半晌,終還是拍了拍巴掌,決定拋開此事。

    雖說他很好奇顏水月惹了什麼麻煩,但看她這模樣,似乎也能應付,當然,就算是不能應付,他也沒義務去解決不是?

    帶著這個念頭,目光在幽深的叢林處一掃,他便向院內行去,大大方方地推門而入。

    一進門,入眼的景象便讓李珣的眼皮一跳。死透了的八名弟子,均倒伏在前院中,看這樣子,應該是聽到聲息之後,在前來察看時,被兇手給接連殺害。

    「兇手只有一人,沒有太多的打鬥痕跡,顯然雙方不在一個層次上,對方心狠手辣,而且……」

    用腳尖挑翻一個弟子的屍身,李珣仔細看了看傷口,點點頭:「而且頗有些急躁,出手分寸掌握不當,有失高手風範。」

    這弟子心口被擊中,卻是五臟六腑盡被霸道的真息炭化,胸骨破裂,骨末細碎,四肢經絡亦被餘波震裂,是典型的重手法,卻也沒有太多其它的線索。

    李珣的目光方投射到另一具屍體上面,心中忽生感應,不久前那與天地冥合的奇特感覺再度出現,使他忽然間便確定,有兩個修為不俗的修士正向這裡急速趕來。

    「真是麻煩!」

    再次做了一回無用的感歎,李珣側行兩步,沒入一側的暗影中,這一隱身手段,比之顏水月,可是要從容得多了。

    剛隱好身形,兩個修士便從天而降,李珣瞇起眼睛,將被感應的可能降到最低,心中卻已篤定,來人中那個穿紫袍的,便是兇手無疑。因為,那人身上仍留存著八名死者沖天的怨氣。

    「嘖,早知道兇手會回來,我何必費心琢磨?」李珣腹誹兩句,目光卻忽被另外一人吸住。

    熟人呢!

    眼前這位風姿綽約的佳人,李珣可是記得的,她正是當年與他較量床技,險些敗中求勝的吞陽劫姝,與在東南林海被他耍得團團轉的奼陰劫女齊名,但是李珣可不敢有絲毫懈怠。

    吃過一次虧,李珣明白,這可真是個美麗而又危險的毒蜘蛛啊。

    吞陽一身樣式頗為保守的黑色綾羅裙裝,除了露出面部及手掌外,所有部位都給遮住。但是如果視力好些,人們卻可以從這一身看似密不透風的裙裝下,看到影影綽綽的肌膚,便如籠罩在薄薄的黑霧中一般,勾人得緊。

    吞陽身姿豐滿頎長,惹火之至,面容亦嫵媚嬌艷,偏偏一對眼眸如點漆般,黝黑晶亮,時現冷芒,顯出她並非純以姿色事人之輩。

    對此,李珣深有體會。

    李珣提起了十二萬分的小心,因為他知道,吞陽對異性氣息極是敏感,這種感覺不是感官上的,而是一種極罕見的天賦,在這種距離下,能不能瞞過她的感應,李珣信心不足。

    便在這時,李珣耳邊響起了吞陽柔膩的嗓音。

    「唉,還是遲了一步,周圍已經沒有人氣……嗯,地上的屍體有被翻動的痕跡,再加上之前那道警示飛劍,紫袍,你幹的好事!」

    便是訓人,吞陽的嗓音也聽不出什麼怒氣來,可那紫袍修士卻真是怕了,吶吶不能言。

    吞陽又歎一聲:「算了,事已至此,便是殺了你也沒什麼用處。追下去吧,去得晚了,那小姑娘身上的香氣怕是被混入其它氣味……她是逃不掉的,但若落到其它人手中,倒黴的便不只是你了!」

    紫袍修士如蒙大赦,應聲之際,便一馬當先,向著南方飛掠過去,正是顏水月逃離的方向。吞陽也離地飛起,但在飛離院落之前,卻有意無意地回望了一眼,目光所至,恰是李珣藏身之處。

    李珣眉頭一皺,猛地明白過來:「是了,這小娘皮知道有人,卻因為顏水月,不願節外生枝……」

    一念至此,他也不再藏身,走出陰影,擡頭向那面看去。吞陽兩人早飛得不見了蹤影,李珣眉頭皺得越發緊了。

    作為宗門弟子,看著別宗人馬在自己地盤上肆無忌憚地行事,那感覺也很是不爽啊。

    現在,李珣突然有點兒理解冥火閻羅的感受了。

    抿住嘴唇,李珣慢步出了院落,估計了下時間。

    示警飛劍傳出後,宗門來人怎麼也要兩個多時辰,他是沒心情在這裡乾等,但是,眼下要去哪兒呢?

    騰化谷向東,吞陽向南……這還真是個煩人的選擇呢!

    「咦?」

    李珣心中一動,身子卻沒停下,仍保持著原本節奏,慢慢走到叢林周邊,他的舉動驚起了幾隻夜鳥飛上半空,一時間,本已靜寂下來的叢林又是好一陣熱鬧。

    李珣搖了搖頭,似要轉身,身子卻猛地一彈,直撲向不遠處那片灌木叢,人未至,大氣溫度已迅速攀升,緊接著「呼」的一聲,那叢灌木已被點著了。

    低低的呼叫聲響起,一個人影連滾帶爬地從灌木叢中逃出來,停也不停,便朝著與李珣截然相反的方向逃開。

    這次,卻沒之前那麼容易了。

    才跑了兩步,一隻冰冷的手掌便輕輕扼住她的脖子,順勢一扣,這小妮子便腳下不穩,仰天倒下,正撞上背後那人的胸口。

    緊接著,十餘道真息透體而入,將她諸多行氣經絡封了個遍,她身上一軟,已是動彈不得。

    「哦,好巧,又見面了!」

    李珣笑吟吟地將懷中佳人轉了過來,看那俏臉,不是顏水月,又是誰來?

    感受著她柔軟的身段,他心中出奇的沒有半點兒他想,只是極為開心:「了不起,虛虛實實,竟然把大夥兒全給騙了,好得很!」

    見懷中佳人出奇的沒有反應,李珣一奇,低頭看去,只見這小妮子正拿眼睛直勾勾地看著他,清澈的眼波中,似乎有一些不應該出現在此時的光彩。

    李珣皺起眉頭,忽地覺得其態度有些問題,忙換了臉色,手指頭也有些不太客氣了。

    顏水月低啊一聲,俏臉立時紅了。

    李珣的手指其實並沒有太過作惡,但對人生經驗嚴重欠缺的顏水月而言,渾身上下幾乎到處都是敏感點,而且,她現在的穿著……

    「咦,比我還急?」

    李珣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話,手掌則如靈蛇般撩開她雪白的中衣,輕輕貼上裡面細滑的肌膚。顏水月渾身發軟,連扭身子的力氣都失去了,只能低低喘息,而呼吸間分明帶著哭腔。

    將嘴唇放在她圓潤的耳邊,李珣低聲道:「告訴我,妳的外衣怎麼脫了?」

    「上面有香氣……」此時的顏水月已被李珣揉捏得如麵團一般,當真是問什麼說什麼:「吞陽鼻子很靈,所以我用「鏡傀儡」,呀……」

    才說了半截,李珣手指一緊,在她身上某敏感處滑過,一聲驚叫,顏水月眼見便要崩潰了,李珣也不想再逗她,將手慢慢抽出來。

    這小妮子,怕是早就知道吞陽在後面追著,所以便打了個時間差,先騙過紫袍,又將計就計,利用吞陽的自信,再騙了妖女一把?

    而且,差點兒順便把我也給騙了……李珣笑了笑。

    可惜,小妮子的運氣還是差了那麼一些。

    「看那扇子,是水鏡宗的吧!」

    李珣目光一瞥那已燒成平地的火場,笑吟吟地問話:「這倒怪了,水鏡宗向來是誰人都不得罪的,怎麼會被人追到這種地步?哦,對了,還沒請問芳名?」

    「顏水月……」

    「顏水月?這個名字有點兒印象,對了,是那個玉嵐道姑的弟子吧?嗯,倒是聽說過。」

    李珣裝得還挺像那麼回事兒:「嘖,妳師父也真是夠狠心的,把這麼一個小美人兒給孤零零地趕下山來。既然便宜了誰都是便宜……不如從了我吧?」

    說著李珣雙臂一緊,把小妮子的身體幾乎都抱進了懷中,那種強烈的壓迫感和危機感讓顏水月再度尖叫起來,叫聲中,她終於忍不住大哭起來:「放開我,才沒有,我師父被抓啦……」

    顛三倒四的言辭,卻也把關鍵說了出來。李珣揚起了眉毛。

    「玉嵐被抓了?是極樂宗……不,應該是西聯吧!很好,把事情說得清楚些!」

    「我會講啊,可你要把我放開!」

    「好啊!」

    李珣回答得無比爽快,而他一鬆手,顏水月便在低呼聲中軟倒在地。

    不能說摔得很疼,可是那狼狽模樣卻盡落在李珣眼中。這種情況下,她連哭的力氣都沒有了,只能拿淚眼朦朧地看過來。

    可惜,顏水月畢竟對人性變化不甚通達,這種表情變化,無意間便顯露出她的心態,李珣看在眼中,暗笑「此女狡猾」,但還是遂了她的意,為她解開幾條經絡,恢復了些許行動能力。

    一旦能夠活動手腳,顏水月立時便縮起身子,將全身盡可能地藏在薄薄的衣衫下面,雖說有點兒拆東牆補西牆,一時間也顧不得了。

    看她動作,李珣又笑,當然,也沒有忘記再度施壓:「別磨磨蹭蹭的,說!」

    顏水月打了個寒顫,飛快擡頭掃了李珣一眼,見他神情詭異,不敢再怠慢,垂下頭來,將下頷埋進雙膝之間,瑟縮道:「師父是和我一起下山的,帶我出來歷練。大概是半個月前到了東南林海,卻不巧碰上羅摩什,師父……」

    「等等!東南林海?羅摩什?」

    李珣忍不住倒抽一口涼氣。

    前些日子雷喙鷹的警告音猶在耳,今天便有人告訴他,公認的邪道第一人羅摩什,已經離開了存身數百年的陷空山,親臨東南林海?

    這算什麼?

    「嗯,正是羅摩什。師父也很吃驚,而且,當時除了羅摩什以外,還有極樂宗的銷魂妃子、冥王宗的無盡冥主在旁,七八十個人,很嚇人呢。」

    「這樣,他們就把妳師父抓起來了?」

    「當時是沒有,不但沒有,羅摩什對我師父還挺客氣的樣子,好言好語地請師父幫忙。幫忙測算一個什麼方位,師父卻說變量太多,算不穩妥……」

    「什麼方位?」

    「咦,你不知道嗎?」

    「……」

    在突來的僵硬過後,李珣彎下了腰,居高臨下地看著眼前這位突然變得神情篤定的女修,眼睛瞇了起來:「聽妳這樣說,妳倒像是知道我是什麼人?」

    顏水月將身體蜷得更緊了一些,眼角猶掛著淚珠,然而,她臉上所呈現出來的,卻是一抹燦爛的笑容:「當然,幽魂噬影宗後起一輩裡,也只有百鬼道長,才具備這般手段!」

    李珣真的要鼓掌叫好了,眼前這位分明涉世未深的女修,竟似有著可以看透人心的秘法,總是在極至危險的關頭,迸發出人意料的光彩。

    他**嘴角,半蹲下來,使高度與顏水月平行:「妳不要告訴我,這是妳算出來的吧!」

    李珣嗓音中迸出來的每一個音節,都比萬載寒窟下的冰渣來得森冷。顏水月不自覺地向後微仰,但臉上仍保持著笑容:「我告訴你這件事,你會放了我嗎?」

    李珣啞然失笑,他伸手出來,肆無忌憚地拍了拍顏水月的臉蛋兒:「小姑娘,妳不會忘了吧,現在可不是談條件的好時機,只要本人願意,咱們隨時可以開始……」

    「你不會的!」顏水月昂起了頭,用清亮的聲音打斷了他的話,「據我所知,百鬼道長擅御女之術,貴宗控神之法也極是厲害,兩相結合,不是連極樂宗的奼陰也抵擋不住嗎?若你真要做,用不著這樣麻煩!」

    「哦,奼陰的事,妳也知道?」

    顏水月臉上紅了紅,方道:「在東南林海時,那裡許多人都提起……據說奼陰很慘呢。」

    「是嗎?」淡淡地應了一聲,李珣並不把這事放在心上,只是冷笑:「如果妳很好奇,我一點兒都不介意用那種法子。」

    「不,我剛剛已經推算過了,我這些日子大劫不斷,時有性命之憂,但在這個方位,卻是小吉無憂,而且我看得出來,你對我沒有惡意。」

    李珣怔了怔,方笑道:「若妳認為這麼說我便會放過妳,那就想岔了!」

    「你不會害我性命,我只要知道這一點便夠了。」顏水月高昂著頭,氣勢竟不在李珣之下:「師父常跟我說,旁人修道,需要的是身意如一,修為境界並重。

    「然而我宗修道,卻是不管修為,無關境界,只需洞達世情,冥合天心便足矣,只要留得命在,你做什麼,又何妨?」

    看著顏水月滿不在乎的表現,李珣還真給震了一下,但很快的,他便露出微笑,抓起了小妮子的衣襟向外一扯:「真的?」

    顏水月先前營造的氣勢霎時間土崩瓦解,她尖叫一聲,忙不叠地用手去擋。

    李珣再也忍不住,為之放聲大笑,一時間,只覺得整個心竅都開了。

    輕鬆快意,莫過於此……這種感覺,真的是很久都沒有過了。

    這回被震住的,是顏水月。她一邊捂著胸口,一邊極謹慎地看過來。

    李珣笑著直起身子,不緊不慢地解開自己的衣襟。

    這回他看得分明,顏水月那張小臉,顏色由紅變白,由白變青,既而青紅交錯,有趣極了。

    但李珣並沒有下一步的動作,只是把脫下來的外袍甩在了顏水月的身上。

    這小妮子顯然腦筋不夠用了,她伸手抓著外袍,期期艾艾地道:「這是……給我穿的?」

    「不是。」李珣猛然伸手,在低呼聲中,一把將她抱了起來:「是裹著妳,方便趕路!」

    長笑聲中,李珣將顏水月夾在腋下,身形一展,朝著騰化谷方向飛掠而去。
引言 使用道具
mars520titan
區版主 | 2014-4-8 08:50:08

第六集  血神化陰  第四章 命理


    「不用你假惺惺!」

    「放下我吧,我自己可以走的!」

    「喂,你究竟要怎樣才能放了我!」

    在飛行的過程中,顏水月一直叨念著,嘴從來就沒有停過,可李珣卻只當聽不見,甚至連眼神都不往她身上瞥一下。

    雖然攜著一個人,但短時間內衝刺,他還可以勝任,一直奔出數百里外,李珣才緩籲一口氣,找了個僻靜的地方,將小妮子扔了下來。

    踉蹌了一步,顏水月總算站在地上,卻本能地拿著李珣的外袍遮掩,感覺古怪得很。不過,在看到李珣四面打量的神態時,她忽地恍然:「是了,你怕吞陽等人折返……還有,你們宗門的人也快要過來了!」

    「總算不笨……可惜還是忽略了最重要的一點。」李珣扭扭脖子,一臉譏誚:「美味佳餚是要獨享的,我沒有與人同樂的習慣。」

    顏水月身子一震,但很快便拉高了嗓門:「總是這麼說,你煩不煩哪!我不管你要什麼,你給個明話,究竟要怎樣才放我走?」

    「啪!」

    一聲脆響,顏水月的聲音戛然而止,她撫著臉,踉蹌後退了三五步,才止住身形,清澈的大眼直勾勾地看過來,其中的懼色再也遮掩不住。

    李珣微微一笑,甩了甩手:「似乎我太順著妳了……好了,不要激動,咱們說點兒實際的。我對妳們師徒的遭遇很感興趣,妳仔細地講給我聽,我便不會殺妳。」

    「只是不殺?」

    「是啊,若妳想全身而退,總還要拿出點兒其它的什麼東西吧?想好了嗎?沒有?沒關係,妳可以慢慢地想!」

    李珣這麼說,其實是不想讓顏水月離開他身邊,免得被吞陽那波人追殺到死。

    這個念頭是突發的,或許是在那次大笑之後吧,李珣忽然就硬不起心腸來。當然,若是將之扯上所謂的朋友之義,李珣也沒有意見。

    「不用了,我有好東西做交換!」顏水月盯著李珣的臉,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臉上擺了一個略顯生硬的胸有成竹表情:「我可以為你批命理,至少可以救你一次性命!」

    李珣忍不住噴笑出聲:「為我批命理?哈,有意思!我記得,妳那把扇子上寫得很清楚,天機無限,一半一半;信口胡言,且聽且看─不是嗎?」

    「不懂就別亂說!」

    在自己所擅長的領域,顏水月一反被動的形勢,而是昂著頭,一副不屑的模樣:「妄議天機,號稱什麼前知五百年,後知五百年,無視天理變數,自然是討不得好,但若僅僅是對近期的劫數下判詞,我卻是十拿九穩。

    「尤其是你這樣的,滿手血腥也就罷了,偏偏還心思內斂,殺機收藏,長期浸染,怕是連心竅都浸得黑了!正是血瞳厲魄……」

    說了半截,顏水月忽然停了口,怔怔地看著李珣那張臉,其古怪的神情令人心中發毛。

    李珣臉上抽搐一下,正想詢問,顏水月卻自己回過神來,乾咳兩聲,方才道:「相由心生,又回饋生死之機,你灌頂殺劫近在眼前,而且是最要命的三殺格局,只要一時見事不明,殺劫連環而至,連躲都躲不過去!」

    這話實在不好聽,李珣心裡跳了兩下,才調整心情,嘿嘿兩聲,道:「真是可惜,妳該把我這袍子披上的。」

    「嗯?怎講?」

    「雖說乳臭未乾,可起碼也是個能掐指算命的妖道!」

    顏水月給氣得笑了,她恨恨地將手中的外袍扔在地上,冷笑道:「不要自以為是!你虧心事做得多了,心思必然分而不凝,血氣趁虛而入,已然生根……眼下,怕正是處在關鍵的當口吧?

    「你只要一步踏錯,身敗名裂算是輕的,若還能留下個完整的屍首,我從今以後,便跟你姓!」

    李珣想笑一聲「危言聳聽」,但話到嘴邊,卻怎麼也吐不出來。

    顏水月那憤激的言辭,結合著她令人無法輕乎的出身,便像是無數根尖針,直扎入李珣心底最虛弱處。一時間,兩人之間的氣氛僵硬到了極點。

    最終,還是李珣打破沈默。

    「好,我姑且聽上一聽。不過,不只是命理,我還要問妳兩件事,妳要為我推算一二,若真有靈驗,我保妳全身而退!」

    「兩件事可以,但必須是一年之內的,否則我做不到。」

    「可以。」

    「一言為定?」

    「那是自然。」

    兩隻手掌碰在一起,尾指指尖輕輕一觸,便等於是立下誓約。顏水月長長地吸了一口氣,做了一個吐息之後,方道:「你的命理……」

    「先說東南林海那邊。」

    顏水月瞪他一眼,又「哼」了一聲,這才道:「最初……」

    在小姑娘口齒清晰的講述中,李珣漸漸明白了其中的變故。

    玉嵐道人師徒與羅摩什見面之初,因為水鏡宗地位超然,羅摩什是相當客氣的,在請求玉嵐道人推算時,不但許以厚禮,而且常紆尊降貴,與她們談玄論道,氣氛倒也融洽。

    玉嵐開始並沒有太過推拒,而且也藉著西聯的人力,從事她的研究。然而在一次與羅摩什的談話之後,雙方的氣氛便陡然緊張起來。

    「當時羅摩什正在請教師父,關於此界的運勢,師父的回答是「連珠格」……」

    「連珠格?」李珣摸著下巴,很是疑惑:「聽起來不太像是命理之說。」

    便是眼下氣氛糟糕,顏水月仍忍不住笑了起來:「自然不是,這是師父打了個譬喻,意思就是事態發展到今日,實際上是一環扣一環。這一點,從最近兩百餘年的水鏡偈語便能看出來。」

    李珣細細回想了一遍,不由點頭:「確有此事。這些年堆積出來的偈語,差不多是幾十首次韻詩了。」

    顏水月低嗯一聲:「事實上,此界運勢,從當年諸宗圍剿天妖鳳凰始,至四九重劫,便為一進;天妖鳳凰復出前後,又是一進;再過了這六七十年,最近東南林海事發之時,則再是一進。

    「遞進層層,有條不紊,實在詭異得很。師父就是看這運勢古怪,才帶我到東南林海去察看究竟……

    「呀,跑題了。嗯,我是想說,羅摩什當時聽了師父的評論,很是贊同的樣子,而且還很肯定地講,近千年來,一切天機變化,都與北邊古家脫不開關係。」

    古家?李珣眉頭一跳,卻沒有插話,只聽顏水月說了下去。

    「他還說,古氏所謀甚深,必須加以挾制。且認為氣運發端於北,終結於南,應是在翰海之中,求得解脫。師父聽了很是吃驚,也稱讚他上感天心,極具神通。

    「當時大家盡歡而散,可是一到晚上,師父就暗中對我說,羅摩什項莊舞劍,意在沛公,所謀者,絕非霧隱軒一域……

    「對了,百鬼道長應該知道霧隱軒吧?羅摩什他們可是非常肯定,這處洞天落在你手中呢。」

    李珣微微一笑,並不作答,但這種表現也就等於是默認了。顏水月小嘴裡喔喔兩聲,顯然很好奇他是如何入主霧隱軒的,還好,小妮子很明白事理,很快又將話題拉了回來。

    「雖說羅摩什語焉不詳,但師父估計,他應該是打霧隱玄幽這條小路的主意,也就是說,他的最終目的,是耆老故都,也就是玄海幽明城!」

    「玄海幽明城?」

    這個名號,李珣是久仰了。可是,除了同屬絕地洞天之列,霧隱軒和玄海幽明城還有其它關聯嗎?

    「耶?你不知道「霧隱玄幽」的典故嗎?」顏水月很是驚訝:「連這個都不知道,你怎麼進的霧隱軒?」

    李珣的臉色不太好看,顏水月也發現了這一點,忙露出笑臉:「其實這件事多為典籍不載,我也是在看閒書的時候偶然知道的……

    「霧隱軒前任主人,是不言宗上上代宗主,這個你知道吧?這屈拙語修為高深、精通禁法,又性好遊歷,傳言中,他是這此界最後一個遍遊六大絕地的修士。

    「星河、寒嶼、無回境、奈何天等也就罷了,只要能力足夠,走幾個來回都不成問題。

    「霧隱軒是他的家,所以也不算什麼。唯有那曲徑通幽,據說比霧隱軒藏得還要嚴實,又有七妖中青帝遺老隱居其間,他能走上一遭,那可是極了不起的!」

    李珣嗯了一聲,經過顏水月提醒,他似乎也抓著了一個關鍵處,細思一下,他猛地一擊掌:「等等,不是說曲徑通幽是通往玄海幽明城的必經之路麼?」

    「就是這樣!」顏水月大點其頭:「屈拙語既然去了曲徑通幽,又怎會忘了玄海幽明城?傳說中,他不但去了,而且畫了一份詳細的路線圖,供後人參考。

    「更重要的是,利用這張圖,說不定可以避過青帝遺老那老妖怪的勢力範圍,直達目的地呢!」

    「原來如此!」李珣恍然大悟,與之同時,卻又有點兒迷糊:「在霧隱軒時,也沒看過這張地圖啊,甚至連個提示都沒有。

    難道傳說有誤……咦?」

    忽然間,他覺得不勁兒,眼神瞬間淩厲起來,如電光般在顏水月臉上一掃,嘴角抽搐一下。

    「顏道友,妳確信我們之間沒有什麼曖昧?」

    「你說什麼哪!」顏水月漲紅了小臉,已被這輕浮的話激怒了。

    「沒有?沒有妳為什麼這樣賣力講解,生怕我理解不了呢?」李珣勾起嘴角,湊上前去,幾乎要與顏水月臉貼著臉,「如此推心置腹,倒讓我受寵若驚哪!妳不是拿我做傳聲筒嗎?」

    顏水月臉色微變,小姑娘處事不多的弱點,在此刻顯露無疑。李珣心下篤定,卻沒有再度進逼,而是笑吟吟地拍了拍她粉嫩的臉蛋兒。

    「好主意,覺得自己逃不過追捕,乾脆就大肆散播消息,好給羅摩什添堵。而且,以通玄界消息傳遞的速度,指不定妳今天說了,明天宗門便能聽到風聲,是嗎?」

    顏水月咬著下唇,一言不發,李珣也不生氣──他是真的不生氣。

    事實上,若能給羅摩什添堵,他求之不得!

    李珣現在只是感歎這小妮子機靈詭變的心思,還有,這件事裡,最核心的問題。

    玄海幽明城。

    傳言中,玄海幽明城在久遠的時光之前,曾經是通玄界的聖地,也是第一大宗門,但後來突生變故,宗門之人匿跡不出,也有說是全部死絕的。到後來,甚至連位置都漸不可考,只餘下幾許口口相傳的傳說。

    相較於其它人,李珣對玄海幽明城的瞭解更多一些。

    在幽魂噬影宗的典籍記載中,明言其開派宗師九幽老祖,是在玄海幽明城中得到傳承,再以其天縱之資,完成了《幽冥錄》這部修道經典。

    由此可見,玄海幽明城即使已荒廢,卻依然可以視為一個修道寶庫,羅摩什對其感興趣是很正常的。

    不過,為什麼要用這樣大的陣勢?

    「那只能說明,你對這其中的關竅絕對無知!」

    對這個問題,顏水月唇含譏誚,極不客氣:「從這裡便能看出,你與羅摩什根本就不在一個層次上!你最多看到這些地方的法寶、秘訣,而人家看到的,則是此界的千年氣運……」

    「氣運?」聽到這種泛泛詞彙,李珣不用做作便是滿臉不以為然:「就是那個南北之論……」

    話說了半截,忽然頓住,緊接著,李珣一把摟過顏水月,身形一側,隱入了旁邊的樹蔭。

    雖是已近臘月,西南叢林依然枝繁葉茂,蔭涼處處,藏身於此,天空上飛行的修士,根本沒可能看到。

    李珣瞇起眼睛,用餘光謹慎打量天空的情勢。

    天上飛過的修士,劍光、氣機雖各有不同,卻沒有半個幽魂噬影宗的。偏偏結伴飛行,浩浩蕩蕩,直不把地主放在眼中。

    「西聯小輩,竟然囂張至此!」

    就算李珣嚴重缺乏對宗門的認同感,但見到這種情況,也覺得邪火亂冒。

    也怪不得冥火閻羅的態度如此悲觀,西聯成型以後,對於通玄界,尤其是西南方面的諸宗,壓力幾乎是翻倍增長。

    這樣一個龐然大物,有滅掉附近任何一個宗門的實力。

    天空中的修士疾速掠過,幾乎沒向下面掃上一眼,但是李珣卻感覺到頭髮有些發冷,應該是有某個高手神念掃過,還好兩人藏蹤匿跡的本事都算過關。

    等到這一批人過去,李珣壓低嗓音,湊在顏水月耳邊道:「到底有多少人來追妳啊。」

    「我哪知道?」顏水月已被那誇張的陣勢驚呆了,怔了半晌才答道:「師父自從知道羅摩什的真正目的,便不想與他合作了。可羅摩什卻不放我們走,師父沒辦法,就托辭變量太多,無法推算,要羅摩什提供一些有關玄海幽明城以及曲徑通幽的消息,以供參考。

    「果然羅摩什收集消息不是一天兩天了,他甚至知道玄海幽明城存在的大概範圍。師父就請求實地觀測一番,我們這才轉道冥王宗,準備從那裡出海,而羅摩什則留在東南林海,不知在幹什麼。

    「當時無盡冥主先一步帶人回去佈置,我們身邊只有極樂宗一批人和天妖劍宗的兩個高手,也因為這樣,我才有機會,在師父的掩護下逃出來,準備到宗門報信去的!」

    李珣摸著下巴,嗯嗯幾聲。

    此時他已大致明白了事情的前因後果。不過,牽扯到玄之又玄的氣運一事,他又覺得自己的理解力有點兒跟不上。

    或許,只有那些修行到了一定層次的老傢夥們,才能真正明白這其中的奧妙吧?

    同樣是玄虛莫測的東西,命理攸關自身,便容易理解得多……李珣先察看一下周圍情況,見確實無人接近,方以一個若無其事的態度,道:「妳剛才說我身被「三殺」之局,是咒我嗎?」

    顏水月撇撇嘴,而這時她才發現,自己還被李珣鎖在懷裡,臉上一紅,忙掙脫出來,在身上拍了兩下,不屑道:「現在知道怕了?哼,我們水鏡宗以窺探天機為修行之道。在這種事情上,絕不可能虛言誑人,自毀修為。而且,你身上氣機表徵如此明顯,我怎會說錯?」

    李珣啞然失笑:「那就是說,我現在已經是個將死之輩?」

    「我可沒那麼說,就算身背三殺之格,說不定你還能破局成功,活上個千八百歲,然後飛昇得道呢。」

    顏水月言談中已恢復了狡黠的常態,根本就不把話說死:「所謂「三殺」格局,說著玄乎,其實就是「人殺」、「自殺」、「天殺」三種殺劫合一罷了。

    「雖不常見,自古以來,擁有的卻也不乏其人,一般每個名震天下的大魔頭,都有這一命理。我之前說得那麼嚴重,只是因為你遠構不上大魔頭的級別,沒人家那實力,所以也就凶險得多了。」

    「哦,妳的意思是,我以後要努力修成個大魔頭,才能免遭殺身之禍了?」

    顏水月不由翻了個白眼,但水鏡宗與尋常宗門不同的妙處,也就在這裡體現出來,她撇嘴道:「也算是一招吧,這樣就只看你意志是否堅韌,手段是否狠辣,見識又能否與實力匹配了。

    「亂戰嗜殺的魔頭絕活不長久,只有像羅摩什那樣,成一派宗師的,才能免受這殺局之苦。

    「當然,還有一個比較穩妥的,就是趁行兇未多,可以挽回之際,浪子回頭,多積陰德……」

    「放顏水月回山之類。」李珣眨眨眼,衝她一笑:「是嗎?」

    顏水月哼了一聲,攤開雙手,手指各掐一個靈訣,這才道:「我知道你不信,但既然我答應了你,便會給你一個交代……

    等我一刻鐘。」

    說罷,她狠瞪過來一眼,旋又微閉雙眸,緩緩坐下,看樣子,竟然是入定去了。

    李珣臉上的笑容立刻消失。

    相交數十年,雖說見面時候不多,但他如何不知道,顏水月對待天機命理之說,向來十分認真,不開口則已,一開口,則必然為之負責。

    也就是說,「三殺」之局,血瞳厲魄,便有很大的可能,已是既定存在的事實。

    當人面對死亡,尤其是觸手可及,偏又捉摸不定的死亡時,又有幾個人能夠從容以對呢?

    在這一刻,李珣的思緒突然變得極其紊亂。一會兒是體內累積的陰火,一會兒是天妖鳳凰火紅的裙袂,只一個恍神,又變成了青吟冷淡絕情的面孔,那深不見底的瞳仁,彷彿要將他的靈魂扯進去,再撕成粉碎……

    倏然間,李珣出了一身冷汗,神智才清醒過來。轉頭看顏水月時,卻見她的眼睛已經睜開了。

    「這麼快?」

    「你發呆好長一段時間了。」顏水月就事論事,只是撇撇嘴,並沒有多說什麼,可是她的神情變化,卻遠比任何言辭都來得生動。顯然,李珣在她面前,不大不小丟了一回臉。

    幸好李珣臉皮甚厚,只當看不見,若無其事地笑道:「算出來了?」

    「沒有!」顏水月回答得也是好生乾脆,在李珣被噎住的表情下,她極無奈地偏了偏腦袋:「有些變量總是算不下去,嗯,你確認你現在這張臉,是你的本來面目嗎?」

    「……」

    只是這一沈默,便不用再多說了,顏水月恍然大悟,呀地一聲跳了起來。她指著李珣的面孔,呀呀了半天,才發現自己的舉動有點兒過於激動,只好尷尬一笑,又合掌作了個抱歉的手勢。

    「經常的,經常的,我理解。這樣就沒錯了,如果你能把真面目讓我看……呃,我只是說如果,不行就算了。」

    「那就算了吧。」李珣掐滅了心中剛剛萌芽的殺機,搖頭一笑:「天機莫測,看得太通透,未必是好事。」

    「是啊,是啊。」顏水月大點其頭。

    以這小妮子的聰明勁兒,當然明白她剛剛在無意中犯了大忌諱,人家沒當場滅口,已經很是對得起她了。此刻她恨不能將腦袋做雞啄米狀,處處順從。

    「其實,就是算出來了,也未必是好事。所謂知易行難,就是這個意思。呃,如果你不滿意,之後你提出來的問題可以再加上一個兩個也成。」

    李珣啞然失笑,但最終還是搖了搖頭:「算了,還是兩個吧。就是這兩個,我都還沒想好呢。」

    「沒問題,你想好了再問我……」話才說了半截,顏水月忽地明白過來,她一蹦三尺高,大叫道:「沒想好?你耍我!」

    「如果妳這麼認為,也成。」

    李珣伸出手,輕輕拍了拍顏水月的小臉─他似乎越來越喜歡這個動作了:「走吧,在我沒問出那兩個問題之前,妳可不要動別的心思,要不然,水鏡宗幾萬年來的聲望,可就被妳這背信寡義的小美人抹黑了。」

    「卑鄙!無恥!下流!齷齪!骯髒!無賴!流氓!」

    顏水月是真的憤怒了,她張牙舞爪地撲上來要和李珣拚命,只可惜,雙方修為的差距實在太大,李珣一指點出,正印在她的額頭正中,小姑娘低呃一聲,眸光忽地黯淡下去,身體也慢慢軟倒,被李珣抱了個正著。

    腦中流過幽一回饋過來的信息,李珣深吸一口氣,發出召令,下一刻,幽一無聲無息地現身在一邊。

    將小姑娘交給幽一背著,緊接著,李珣身形閃動,直飛上半空。

    他毫不掩飾的氣息,很快吸引了諸多有心人的注意,然而,那些人物僅僅在遠處一打量,便都微帶尷尬的繞道而行。

    囂張終究有限度,更何況,這裡站著的,又是個欺不得的硬茬!

    冷哼一聲,李珣也不多事,催動真息,身形投向東方,閃電般去了。所過之處,無形間便辟出一道寬闊的無人地帶。

    幽一在下方的陰影中,無聲潛行。
引言 使用道具
mars520titan
區版主 | 2014-4-8 08:50:32

第六集  血神化陰  第五章 化陰


    毫無疑問,過些時日,幽魂噬影宗的地盤上,像是一鍋被拙劣的廚師煮沸的粥,各種食材砰砰匡匡撞在一起,直到爛掉,也沒有將味道兒融在一起。

    低調的地主,囂張的客人,雙方在偌大的天地間來回穿梭,偶爾撞在一處,地主一方感覺到的僅有恥辱,一段時間過去,幽魂噬影宗的弟子便很少再出行,便是出來也成群結隊。

    就是在這種態勢下,十幾個不同版本的訊息通過各式各樣的管道,向四面八方傳播。

    通玄界西南,微起騷動。

    在這樣的情勢下,李珣悄悄潛出了所謂的「閉關」之處,避過外界漸起的紛亂,沒入騰化谷周圍莽莽群山之中。

    當日,冥火閻羅在提起騰化谷之時,李珣在第一時間想到的,便是當年他機緣巧合,找到的那處似是有數十萬年積累的聚陰地窟。

    說起來,那地方距騰化谷不過七八里路,隱在群山之間,又恰好落在通玄界與人間界的某處交界地,元氣駁雜,地勢多變,隱藏得極深。

    李珣就是從那裡出來後,誤入騰化谷中,才有了後面諸多事端。

    難道天底下真有這麼巧的事?

    李珣對此事的態度謹慎,只是將那位置回憶了一下,作為搜尋的起始線索。

    好在他記憶力驚人,從騰化谷中潛出來後,他只花了小半個時辰,便找到了地頭。

    山腹依然是完全封閉著,六十餘年的時光,並沒有對其產生什麼影響。山腹中央,那蜂巢般密集的穴眼,正溢出青煙濃霧,旋又在穴眼上方融匯在一起,恍若青白火光,吞吐明滅。

    李珣並沒有急著查看氣流蒸騰的穴眼,而是用一種複雜的心情,打量他當初留在周圍巖壁之上的作品。

    看著年少時青澀之筆,李珣不由啞然失笑。

    當時所謂得意之筆,在漸臻圓熟老到的眼光下,何其破綻百出?

    然而,早年滿腔銳氣,天馬行空的思路,也是現今的李珣無論如何,也無法重現的。

    不自覺間,他的手指從諸多刻痕上抹過,感受著殘存下來的幼稚氣息,也感受著上面積蓄了數十年的充郁陰氣。

    石粉「沙沙」下落,幾道旁枝側出,石壁上積蓄的陰氣便自然而然地順著新生的刻痕,轉入了新的循環。

    石壁幾乎是用可以目見的速度轉換著質地,顏色漸漸深沈下去。這是石材與陰氣相融合的表徵,至此,石窟四壁除去可進一步限制陰氣侵蝕功能之外,還能夠借用陰氣,轉化為一種新的材質。

    可以想見,若這聚陰之地長存下去,千萬年後,偶爾到此的修士們,或者能發現一種此界從來未有的礦石也說不定。

    做完了這一切,李珣蹲下身來,目注地表上密密麻麻的小孔,青白的光芒映得他的臉色深碧,有如玉石雕刻一般。

    地下的陰氣濃度極高,構成一個巨大的干擾源,使得一切氣機探尋均如泥牛入海,杳無音訊。

    李珣試過運用土遁探查四周,正如他當年所想的一樣,這處聚陰之地,是因為地殼變動,由極深的地下升騰而起,被鎖在這山腹之中,而其陰氣本源,則透過重重土石,蒸騰上來,發而為竅。

    看位置,那本源處……真的是在人間界?

    通玄界與人間界的分隔線確實不是那麼明顯,但像這樣以陰氣上下相連的,李珣還是第一次見到。

    若這真是九幽氣脈,也怪不得宗門那些人尋了數百年不見結果,他們絕對想不到,如此寶貴的精純陰氣,竟然會一直流到人間界去。

    李珣的手掌不緊不慢地從陰火上方抹過,感受著其中獨特的氣機躍動,他將其特徵給牢牢地記了下來。緊接著身形一縮,循著陰氣脈絡,向地下鑽去。

    這是一個很糟糕的旅程。

    雖然說上面聚陰之地陰火極是壯觀,但那是自然化育地脈靈氣才擁有的外在表徵,而真正的九幽地氣,卻微杳迷離,似有若無,極為內斂,要從周圍數條陰脈的干擾下,找出其真正的源頭,絕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在土石中穿行的李珣,已經完全忘卻了外界的時間流動,也完全失去了方向感,他不眠不食,只是全神貫注地感應著陰氣走向。時間過得長了,他甚至覺得五官的感覺盡失,只餘下對陰氣的一縷感應不絕,甚至越來越清晰。

    所以,當一線靈光在腦中閃現的剎那,李珣猛地停下身子。

    剎那間,眼耳鼻舌五感回歸,這單調黑暗的地下世界,也在瞬間豐富起來。土石生澀的氣味與低回的水聲合在一處,靜寂而又陰森。

    「地下暗河嗎?」

    李珣往前踏出一步,忽又猛地後縮,「滋」的一聲長音在悶濁的空間內響起,緊跟著的,則是「啪」的一聲,疏鬆的土壤毫無徵兆地開裂了一個小洞。

    李珣低哼一聲,無底冥環旋速加快,閃電般伸出手去。

    四周的土石沒有對他的動作造成任何影響,三指回扣,觸手的感覺極其滑膩,且掙動不休。但他稍一使勁,那邊就沒了反應。

    陰火漲縮中,為李珣辟開了一個有限的空間,另一手輕搓,指尖便燃起了一點青碧色的火光。

    在火光下,李珣看到了剛剛獲取的獵物。

    這是一隻看不出是蚯蚓還是蛇類的長條狀生物,呈暗灰色,分不出頭尾,表皮覆有鱗片,身上還有一道鮮紅的紋路,貫穿前後。整個身子被李珣透過的陰火燒得半酥,已經死得透了。

    「這是……滴血絲?」

    宗門典籍記載,滴血絲是一種生活在地底深處的怪物,嗜陰畏火,劇毒,常生活在精純的陰脈、陰竅附近,以吸食陰氣為生,而且,常與另一種生物混居。

    心念微動,李珣身形一側,同時陰火漲開,火舌吞吐,在土石間一卷,鼻間便多了一些焦糊味。他隨即伸手,拈了件東西出來。

    「果然,滴血絲不遠,必有寒蛑。」

    李珣手指間是個被燒成圓珠狀的小蟲子,只有指尖兒大小,這玩意兒的生命比滴血絲要堅韌多了,雖然被陰火燒過,卻將身子裹成團,用一層硬殼苟延殘喘。

    李珣也不急著下殺手,而是繼續在土石中摸索,直到抓了十幾個這樣的小蟲,才一起放在掌心,用陰火灼燒。

    在這種情況下,不管這寒蛑性命如何堅韌,也在高溫下被烤化了,最終在李珣掌心,留存下幾點兒細灰。

    輕吹一口氣,灰燼便都灑落出去,但在火光的映照下,李珣分明看到,幾點微弱的瑩光,他當空一抹,數點微光又盡數收入掌心。

    搓了幾把,李珣手掌再攤開時,便有一顆比粉塵顆粒也大不到哪裡去的小小晶石出現。

    小心翼翼地將眼睛湊上去,多角度地觀察,看了許久,李珣終於長籲一口氣:「寒蛑食氣而凝晶……看這純度,應該是沒錯了!」

    有了寒蛑為指引,李珣再也不費工夫,只花了小半刻鐘,便找到了那聚陰之地的源頭。

    只一眼看過去,李珣便明白,至少到現在為止,老天爺還是站在他在這一邊的。

    入眼的是一塊青色的玉石,雖是在九地之下,卻自生濛濛光華,在它周圍數丈,竟也天然辟出一塊空地來,青光在不大的空間內翻騰,重重叠叠,以致沈積為霧,光影綽綽。

    這光霧看上去華麗到了極致,但李珣站在這裡一會兒,便看到了不計其數的寒蛑小蟲,向光霧中爬行,又在瞬間蒸發,如飛蛾撲火,無止無休。

    光霧周圍的土石分明已經異化了,看上去千瘡百孔,但卻將光霧封得嚴嚴實實,偶爾滲出的一點兒,很快就在周圍陰氣的吸引之下,融入地脈,順流而去。

    深吸了一口氣,李珣撕下了一塊袍角,小心翼翼地探入光霧中。

    沒有任何震動,他手上一輕,由霧松鐵織就的袍角,無聲無息地少了半截,連被燃燒的時間都沒有。

    「好!好!果然是九幽地氣!」

    李珣搓了搓手,感覺著手心有點兒冒汗。

    或許是受玉石本身的影響,純度還不太夠,但這一定是從化陰池中流出來的,在流動過程中,被這塊天然生就的玉石所吸引,存身其中。

    近兩百年下來,其量已頗為可觀,僅是蒸騰出來的餘氣,便能讓遠在數百里外的聚陰之地有那般規模。

    不只是九幽地氣,便是蓄積地氣的這塊玉石,恐怕也不是凡物。可以想像,若能將這長期浸泡在九幽地氣中的石頭煉化,再輔以一流的煉器之術,所鑄造的法寶,威力當極為驚人。

    可惜,對李珣這種煉製法寶的門外漢來說,這種事情還是不要多想了。他眼睛盯著那塊玉石,手指緩緩地探了出去。

    滋滋的火光在如夢如幻的光霧中明滅閃爍,同源而出的氣息只一碰觸,便發生了強烈的反應,在吞噬與反吞噬的鬥爭中,李珣手指微顫,每一個骨節都在發出吱吱呀呀的呻吟。

    但就在手指將被強壓擠得變形的時候,指尖處,卻緩緩「滴」出了一團淡淡的芒影,灰白色的氣芒雖然微弱,但其中透出來的氣息,卻遠比滿室蒸騰的光霧更加精純,也因此,在這一剎那間,滿室青光為之一黯。

    漸漸地,芒影成形,化為一個透明的圓珠,在李珣指尖滴溜溜地打轉,灰白氣芒也都收斂進去。

    乍一看,這圓珠本來光滑的表面,卻是裂紋處處,甚至都有些崩缺了,也許輕觸一下,就可能支離破碎。

    這,就是天冥化陰珠。

    說起來,這個足以列入通玄界最頂尖法寶之林的珠子,自從落入李珣手中以後,還真是多災多難。先是因為強行催化兩個幽玄傀儡而受創,才恢復了七八成,卻又被幽一給一腳踹到這種境地,其損傷幾乎是到了不可挽回的地步。

    正因為如此,嚴重破損的寶珠,對於它所依賴的九幽地氣的渴求已近乎貪婪。在李珣體內溫養時,李珣不可能餵飽它,而此刻到了外界,見到這般充裕的九幽之氣,它本能地便開始大力抽取。

    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即使天冥化陰珠已臨近崩潰邊緣,但其內部殘留的極至精純的九幽地氣,卻如同一個巨大的磁石,將周圍一切同源氣息都吸攝進來,數丈方圓的青光霧氣,正遇到了最大的剋星,不過就是幾息的工夫,便如陷進了無底洞般,盡數不見。

    破損的寶珠震了震,外表卻沒什麼變化,這點兒營養對它而言,無異於杯水車薪,所以,它很自然地接收到了玉石方向的誘惑,用它殘損的身體,發出嗡嗡的顫音。

    李珣低聲一笑,破壁而入。

    即使滿窟青霧散盡,這其中的元氣濃度仍比外界高上許多,他深吸了一口進來,只覺得腦子也更清醒了些。他想了想,終於還是放開了對珠子的控制。

    「嗡」的一聲,寶珠像是長了翅膀,瞬間飛到了玉石上方繞著打轉,玉石也起了反應,在輕顫中,一道道青芒飛射出來,如百川歸海,沒入寶珠之內。

    珠子必是餓得狠了,才繞了兩圈兒,玉石的光芒便黯淡了大半,眼見就要將這兩百餘年積蓄下來的九幽地氣盡數抽乾。李珣忙用指朝虛空一切,將雙方之間的氣機聯繫割斷。

    寶珠發出不甘的低鳴,但李珣絕不能容忍它將這唯一的一條線索弄斷,便加強了控制,小心翼翼地操控這珠子在玉石上空慢慢盤旋。

    透過寶珠,李珣對九幽地氣的感應較之平日敏銳何止十倍?他很快就有了結果。

    「成了!」

    捕捉到那一條綿延不知多長的脈絡,李珣恨不能立即高歌一曲,以發洩心中興奮之情。但最後,他也僅是對虛空中揮出一拳,跺了兩腳而已。

    毫無疑問,化陰池的大門,已等於向他敞開了……

    將外界的一切都拋開了,又是一段暗無天日的生活,在至少十日的摸索之後,李珣前探的手指,碰到了一塊兒似乎是金屬質地的牆壁。

    他先是一震,然後便咧開了嘴,不用目見,只憑手指觸到的特殊的花紋,李珣就可以肯定,這就是宗門聖地的第一重防護,「五遁障」。

    所謂五遁障,就是抹消一切五行遁術的奇特玩意兒,這東西似金非金,似木非木,其質料是經過數百道程序提煉加工而成,又有宗門歷代先師護持,可隔絕一切五行遁法。

    將近百面「五遁障」以特殊方式排列,能組成一道極厲害的封禁,兼有防護、警訊、殺傷、迷蹤諸多效用。

    但更關鍵的一點,五遁障其實就是個障眼法。

    化陰池本身隨元氣變化而飄移不定,什麼防護對它而言,都毫無用處。

    而宗門將五遁障立在此處,好聽的說就是當個大概的標尺,往難聽的講,其實,就是唬弄那些不懷好意之輩。

    在這裡搞上一萬年,你也找不到地頭!

    李珣現在,自然是拿它當標尺來用:「這就是說,我如今身在地下千里?」

    一旦有了這標尺,李珣立時便有了東南西北、上下左右的概念,這突如其來的方向感令人腦中頓時清楚,想的也就多了些。

    放在平日,千里之數也算不得什麼,但是將之移到幾達九幽的地下,頭頂垂直向上,又是宗門心臟,這卻是別有一番滋味。

    最終,李珣搖頭一笑,繞過這壁障,繼續循著那輕細如絲的陰氣脈絡,向下尋覓。

    越是接近目標,陰脈越是飄忽難測,有時一個震盪,就是數十里的差別。

    按冥火閻羅所說,這是因為在非祭祖之日,天地鬼靈之氣不足,所以化陰池失了束縛,才有這種表徵。

    這給李珣添了許多麻煩,若是稍有不慎,被這飄忽的移位所惑,斷了感應,他可就要從頭來過。任是他心細如髮,意志堅韌,幾個回合下來,額頭上仍冒出一層薄薄的冷汗。

    這比之前十餘日的辛苦追索還更難過百倍。

    李珣腦中那根弦已緊繃到快要斷裂的地步,身子也早已不再通過神智控制,而是純憑那絲感應吊著,心動而身動,竟在不自覺間,如搏命般在這廣闊的大地深處來回衝刺。

    「咚」的一聲大響,直貫入耳際。李珣被這巨響一激,本就艱苦維持的感應登時斷絕,隨後,他才感覺到劇烈的震盪直貫入體。

    悶哼一聲,他淒慘地倒跌出去,給震了個七葷八素。

    「怎麼回事?」

    李珣甚至連生氣的工夫都沒有,他幾乎用最短的時間就強振起精神,去捕捉那已經遠去的感應,然而,那細微的感覺已經化入了這無處不在的土石之中,再也不見蹤跡。

    「真……真他媽的!」

    李珣恨恨地一拳轟出,將身側的土石打成了一鍋稀湯,而這時,憤怒的感覺才蒸騰上來,他猛地直起身子,怒氣沖沖地上前去,要看看究竟是什麼東西阻斷了他的去路。

    呃……等等!

    李珣忽地停下身子,側耳傾聽。

    在深寂如死的空間內,似乎有一波極細微的聲響。

    如果沒有聽錯的話,那便如同是極遠的海邊,潮水起伏,漲落來去,極有節奏。

    怒氣也如潮水般迅速退下,李珣神智一清:「我五行遁法已臻隨意化用的層次,除了特殊的封禁,還有什麼能擋住我?」

    冥火閻羅的交代飛快地從他心頭流過,一念即起,李珣心中便是一縮,只是這回,卻是被漲滿的歡喜壓迫所致。

    他大笑一聲,身子猛地前衝,同時伸手一揮。果不其然,他的指尖碰到了一個冰涼的東西,那特殊的觸覺,以及正急速拋離的動感,除了化陰池,還會是什麼?

    「你跑不掉了!」

    李珣剎那間忘卻了所有的疲累,他前衝的身體也毫無停頓地轉為急速飆升,週身土石如被利刃切割,鏘然中分。同時,他盡力伸長手臂,要將指尖殘留的觸感,牢牢地抓住。

    也許是十幾息的工夫,或許是更短些,他的手指、手心、手臂先後碰觸到了那個東西,冰涼的感覺從接觸面滲入到他體內,但李珣感覺更深刻的,是在這涼意之下,那無盡深邃的深幽氣息。

    也許就在一壁之隔,便是此界距離九幽之域最近的地方……

    一聲悶響,李珣的身子緊緊地黏在上面,任其如何飛騰移位,也不能將他甩下。

    低聲一笑,李珣用手再拍了兩記,聽著其中越發清晰的沙沙迴響,他這才長籲一口氣,整個身子都癱軟下來。

    喘了兩口氣之後,李珣才有閒去觀察這個目標。

    藉著指尖燃起微弱的光線,李珣很驚奇的發現,原來這個在千里之深的地底飛騰流動的大傢夥,正如冥火閻羅所說,與祭祖大典時所見的模樣全然不同。

    李珣記得,在觀禮之日,化陰池上浮,成為湖心地宮一側小島的部分,島的面積不大,最多就是十丈方圓,其上草木皆無,只有一個石製祭臺,及兩側數個石俑而已。

    化陰池就在祭臺之後,而那時,除了諸位長老,尋常弟子是沒資格上島細看的,李珣也不知那池子是個什麼模樣。

    但現在,這差別卻是極大,就近來看,很難說出這東西是個什麼形狀,它縱橫均有十丈左右,和上升時的小島倒還差不多大,卻更像是一幢房子,整體都以灰白的石料堆砌。

    李珣目光所及,上面刻著幾道簡潔的紋路,似乎就是一些宗門獨有的符文,邊緣處則有開鑿的痕跡,風格極是樸拙。

    根據冥火閻羅提供的信息,九幽老祖以神通開闢的出入通道,是在池子正上方─至今也沒有人明白,九幽老祖是如何將這樣一個飄忽不定的大傢夥,與千里之外的湖心地宮聯結起來。

    據說,這已經不是此界的手段了,但李珣從外部來看,此刻卻有點兒明白。

    且不說裡面化陰池是個什麼模樣,這看起來古拙粗糙的外殼,恐怕就是通道的一部分吧?

    化陰池本體應該是祭祖大典時的那般模樣,而在沈入地下時,便由這石罩鎖住,再以某種法術連接地宮,使人可以自由出入。

    而冥火所說的,入口被祖師咒靈擋住,其實就是說石罩的連接處被封堵,解決的辦法,也只有在這石罩上另辟新路了。

    石罩質料是極為罕見的鎖靈灰金,除了質地堅硬之外,更具有封鎖靈氣之能。而且,在其內部刻著諸多玄奧鎖靈符紋,以保證這寶貴的靈氣不致外洩。

    這本是萬無一失的準備,卻沒想到冥火閻羅因為受傷過重而操作不當,驚動祖師咒靈,在化陰池中展開大戰,雖是險死還生,但戰鬥的餘波,卻已經毀損了一部分封禁。

    由此,九幽地氣強大的滲透力便能發揮作用,從中漏出一些來。

    毫無疑問,便是靈氣外洩,那所謂的裂隙也大不到那裡去,甚至鑽不過一隻螞蟻,但李珣早從冥火閻羅那裡得到法子。

    他也不著急,只是再度放出天冥化陰珠,貼在石壁上,腳下則緩緩繞行,使珠子盡可能地從更大面積的石壁上抹過。

    珠子的反應極其強烈,而石壁那頭,甚至隱隱傳來了隆隆的震響。

    李珣不為所動,耐心地緩步繞圈,只小心地避過石罩最上層,以免驚動裡面的祖師咒靈。

    極幸運的,在幾乎是最遠離石罩上層的一個角落裡,李珣找到了靈氣洩漏最多的地點。

    他停下身子,極盡目力找了半天,這才勉強看到一條比髮絲還要細上十倍,僅拇指長短的裂紋。

    「就是這裡了。」

    實乃天幸!這個位置幾乎就是距離入口最遠之處了,這樣,當李珣潛入其中時,便有很大的機會避過祖師咒靈的感應,免去了許多麻煩。

    他伸出手,將掌心貼在裂隙上,幾乎是同步的,體內無底冥環「嗡」的一震,與裂隙中滲透出來的氣息發生感應。

    李珣調動體內陰火,自然而然地辟出了一個連接九幽之域的甬道,精純的九幽地氣滴了一滴出來。

    李珣體內便像是燃著了火,但他的腦子卻分外清楚,一段口訣緩緩流過,他統御氣機,牽扯著全身真息,輕輕跳動,手掌慢慢地陷了下去。

    下一刻,李珣像是沒入了深水中,呼吸有一個自然的停頓,而這停頓又是極其短暫。

    就在內外呼吸自動轉化的同時,他身子又是一輕,久違了的清新空氣撲入口鼻,他差一點兒就認為,自己又回到了地表。

    事實是,李珣已經來到了石罩內部的化陰池前,李珣第一眼看到的,就是那一個石製祭臺,還有兩側的石俑。

    這個角度略有些偏,可是已足以讓他看清,無論是石台或是石俑,它們的顏色與在地表上時,是完全不同的。

    石罩內沒有照明工具,但光線卻一點兒不弱。其主要原因就在於,立在祭臺兩側的石俑身上,所發出的柔和的瑩光,瑩光略呈淡藍色,看上去非常舒服。

    李珣卻不敢多看,事實上,他現在正盡力蜷曲著身子,隱藏在石俑投下的暗影中。

    在他頭頂十丈,正有一團看不清面目的霧團當空滾動,在瑩藍的光芒映射下,顯得顏色詭譎,極其妖魅。

    「這就是祖師咒靈嗎?」
引言 使用道具
mars520titan
區版主 | 2014-4-8 08:51:00

第六集  血神化陰  第六章 得失


    在宗門的典籍記載中,祖師咒靈,其實是宗門開派宗師九幽老祖留在世間的唯一一點兒「殘餘」。

    當年祖師度劫飛昇之際,由於受魔羅喉掣肘,功虧一簣,故而在灰飛煙滅之前,發下大誓願─有煉化此妖魔者便是幽魂噬影宗之主。

    而受此驚天怨氣所染,九幽老祖殘餘下來的一點元靈,便吸納戾氣,化為咒誓怨靈,隱身湖心地宮之下,一方面看守宗門要地,另一方面,則是以一種玄奧詭譎的方式,統攝宗門弟子,以全誓言。

    雖說數萬年下來,魔羅喉依然活蹦亂跳,無人能制,但宗門上下,均有一個共識:隱在地宮之下的祖師咒靈,等於是懸在他們頭頂的利劍。

    任何一個弟子在出師之際,都在以祖師咒靈為名,立下誓約,如此數萬年,成千上萬的弟子,將受誓約所限的戾氣一點一點灌輸其中,也就使得祖師咒靈越發悍厲難制。

    李珣小心翼翼地隱匿氣息,從石俑背後伸出頭來,看那邊僅有數丈遠的化陰池。

    雖然只有數丈遠,但李珣沒有任何即刻跳到裡面去的意向。

    頭頂上祖師咒靈依然是詭譎而無害的「煙霧」狀,但他卻絲毫不敢大意。宗門有項針對犯下死罪的弟子的酷刑,就是將其拋到「祖師咒靈」面前,硬生生吸乾精血、噬食元神之後,方才淒慘死去。

    由於咒誓的可怕約束力,只要是宗門弟子,便幾乎不可能從咒靈面前逃脫,遑論取勝了。

    李珣見過「這一類」慘不忍睹的屍體,同時他也絕不願意讓別人用這種心態來瞻仰他的遺容。

    他只是在盡力屏住氣息的同時,細細思量。

    「不知幸或不幸,進來的時候,竟然是「九幽潮汐」停息之際。如此,雖不用受陰氣浸淫之苦,但那咒靈也並不受限。雖說按照病癆鬼的說法,只要進入化陰池,咒靈便無法造成威脅,不過……還是等等吧,受點苦痛,總比給吸乾了強些!」

    所謂九幽潮汐,是由化陰池特殊的結構而生成的一種現象。

    化陰池之所以能成為宗門聖地,其實關鍵並非是那個僅有一丈方圓的小池,而是因為小池中積蓄的特殊的「太素化陰玉液」,以其獨有的功能,「束縛」住了九幽之域與此界唯一的常存「甬道」。

    有這個「甬道」,宗門便可以源源不絕地獲得最珍貴的九幽地氣資源,對於宗門弟子築基、提升修為,有著無與倫比的益處。

    但也正是由於甬道的存在,九幽之域元氣的自然漲落,也會影響到此界的元氣變化。

    而在「石罩」的封禁之下,這種變化只存在於化陰池周圍,範圍的縮小,自然也就增加了元氣變化的強度,宗門典籍上將這種現象稱為「九幽潮汐」。

    之所以要等到九幽潮汐之時,是因為這種精純的九幽地氣狂飆,對於沒有實體的祖師元靈,有著極大的傷害。

    每在這個時候,祖師咒靈都會本能地全力自保,甚至會逃入與地宮相連的甬道之中,以求安全。

    那時候,機會就來了。

    隨著時間緩緩流過,李珣已做好一切準備。他死死盯著化陰池正上方,終於,以他的目力,也可以看到,那裡虛無的空間,正開始一波如漩渦般的震盪,虛空扭曲,無比妖異。

    「這就是「甬道」了。如果穿過去,那邊就是九幽之域,一個純然死寂的奇異世界。」

    在異相的刺激下,他心中升起一些古怪的感想,旋又盡數熄滅了。這時候,周圍的氣息明顯地凝重了起來,呼吸也不如先前順暢。他心思電轉,身形緩緩下伏。

    一聲奇異的呼嘯響起,雖然僅僅是在十丈方圓的室內,但其聲遼遠蒼茫,直若流動在萬里無人的荒原。

    聲音漸漸近了,下一刻,劇烈的衝擊轟然而來,瞬間溢滿了整個石窟。石窟四壁漸漸亮起,其上浮刻的諸多符紋,開始閃爍。

    大氣溫度飆升,只一瞬間,李珣的頭上便傳來了焦糊味兒,身上更像被火舌舔食,皮肉發焦,直透入五臟中去。

    李珣咬著牙,鼓起無底冥環,以全副心力相抗。

    與之同時,他的身形已經壓縮到了最低限度,幾乎是平貼著地面,以一種非人類的姿態,在地面上「流動」。速度並不快,但數丈的距離也用不了太長時間,便已經到達。

    頭頂上激流的狂飆到此地反而弱了些,李珣得以用眼睛餘光覷見池沿之下,一層薄薄的煙氣─雖然是滿室風嘯,這層薄煙卻沒有一點兒晃動。

    李珣偏了偏頭,又看上面,此時又哪還有祖師咒靈的影子?

    他心中一喜,身形迅速「流入」化陰池中。天地間立時靜寂下來。

    李珣全身均被一層冰涼的液體包圍起來,很奇怪的是,從上面向下來看,有水煙遮擋,看不清玄虛,但由下往上看,石室之內的景物,卻又清晰無比。

    化陰池中,太素化陰玉液並不甚滿,僅有兩尺來深,只有當人平躺下來時,才能將人完全浸在其中。

    李珣很快就感覺到了這玉液的妙處,在冰涼的感覺中,他體內無底冥環的轉速不自覺地慢了下來。

    但一漲一縮,卻較任何時候節奏感都更強。

    李珣細細體味,在這種頻率之下,他竟然感覺到了一些以前未曾有過的陰火流轉方式,這是微妙至不可言宣的感應,恍恍惚惚中,他對幽冥陰火的認識,便深入一層。

    涼意漸漸滲入體內,就如同一條清流,自頭頂叮咚流下,蕩漾去體內殘餘的雜質,那感覺真是舒服極了。

    而更重要的是,隨著涼意向全身蔓延,散居在他體內,仍未完全融入肌體的那部分殘餘陰火,便如熱湯沃雪,紛紛化入其中,又在無底冥環的運轉之下,為李珣所吸納。

    僅僅就是這一段時間,李珣覺得,他的修為起碼又精進一層。

    「真是好東西啊!」

    李珣不免有些期待後續的發展,看看這化陰玉液,能否將已經融入肌體的那些陰火給抽出來化掉。

    不過,很快他就失望了,涼意仍在體內流動,但卻沒有進一步的動作。而他也感覺到,鬱結在內腑之中的陰火雖是有些躍躍欲動,但整體仍呈穩定狀態,沒有任何鬆動的跡象。

    雖說早有準備,但此時,李珣仍不免有些鬱悶。

    說起來,若是陰火珠依然穩穩地定在他心竅之內,也許此時,他的修為已經連跳好幾個層級,成為可以與世人任何一人比肩的高手,而此刻,他也只能苦笑罷了。

    又等了一會兒,見已沒有了什麼變化,他暗歎一聲,正要坐起,身上忽地一寒。

    完全沒理由的,他的目光一下子透過池水,直指正上方。不知何時,九幽潮汐已經退去,而祖師咒靈則再度現身。

    李珣心中暗叫一聲「苦也」。

    他可以感覺到,祖師咒靈已經發現了他,正用一種他無法理解的方式,冷冷地「注視」下來。

    那感覺無論如何,都缺乏友善的意味兒,他只好老老實實地躺下去。

    看來,冥火閻羅所說不錯,祖師咒靈對化陰池有一種天生的忌諱,雖說對池子裡的李珣非常有「意見」,卻投鼠忌器,沒有進一步的舉動。

    但可以想像,如果李珣敢從池子裡冒出頭去,等待他的,將是咒靈瘋狂的攻擊。

    李珣倒也不急,他現在正是胸有成竹。出不去就等吧,等到下次九幽潮汐起來,祖師咒靈自顧不暇之際,他就能夠輕鬆脫身了。

    他正好趁這段時間,梳理一下最近的事情……比如,《血神子》的修煉。

    化陰池的「失效」,使修煉《血神子》一躍成為最緊迫之事。可是李珣對此還有所忌諱,入魔的感覺,絕不是臆想就能究盡其根的。

    以穩妥計,還是等到北邊那位修到深處,看看效果再說為好。

    然後是冥火閻羅那邊……咦?

    李珣不自覺扭了扭身子,只覺得背後有些發癢,難道這池裡還有蟲子?這個念頭才升起來,「蟲子」便閃電般爬滿了他的全身。

    那種突然的,從骨髓深處迸發出來的麻癢,讓他本能地低叫一聲,就要坐起來。

    然而,頭頂剛出水面,一聲尖銳的嘶鳴便貫耳而入,同時,祖師咒靈霧氣一般的「身體」在嘶嘶聲中翻滾,兩種怪音結合,只聽得李珣頭皮發炸。

    腦袋一暈,他又躲了下去。

    麻癢根本不給他喘息的機會,以比剛剛更強烈的勢頭,轟然來襲。此時李珣已經徹底落入進退兩難的境地。

    這感覺……遍體骨肉血脈,似乎在一瞬輕了許多,倒似是被蟲子啃到肚子裡去。體內真息運行更是大亂,剛剛還穩如泰山的積鬱陰火,此刻卻像是突然發了瘋,在筋骨五臟之內左衝右突,灼熱逼人。

    「這他媽的究竟是怎麼了?」

    李珣發現,如此這麼樣死得不明不白,還真不如跳出池子,和祖師咒靈拼上一場。他咒罵著想再直起腰來,可令他窒息的事情發生了。

    似乎他全身的筋脈都被抽了個乾淨,力氣用到腰部,竟然消失得無影無蹤。

    他的身子僅起來半分,便又平躺下去。體內積鬱的陰火偏在這時又歡快起來,燒得他恨不能將胸膛撕開,以求得一時清涼。

    但也就是在這痛苦之中,李珣腦中猛地一清:「這是……該死的!」

    他終於明白了,一切問題還是出在陰火上。這見鬼的該死的混蛋的化陰池,根本就不滿足於化去他體內殘餘的陰火,而是要將他這與陰火緊密結合的載體,整個化銷乾淨啊!

    身體已經完全失去了控制,李珣從未想過,自己竟然會在完全清醒的狀態下,細細品嚐自己每一寸肌體被抹消的感覺。

    酥癢已經變成了萬蟻噬心的般的痛楚,久違的痛苦啊,就像少年時那樣,在恐懼無力中掙扎,然後,在令人窒息的絕望裡,品嚐苦澀到極致之後,那一絲絲妖異的甘甜。

    他的神智從未像現在這樣清晰,又從未像現在這樣迷亂。他以為自己嘗多了死亡前的感覺,但如今他才知道,原來每一次死亡,味道都是不一樣的。

    「吱」的一聲長鳴,在腦中轟然炸響,他感覺到自己的身體正飛速地乾癟下去,化陰池正準備抽乾他全身的精血,將其中含蘊的陰火,一個個清理乾淨。

    「現在……怎麼辦?」

    他的心口猛然一縮,在這一刻,封閉的空間內,九幽潮汐再度爆發,暴漲的九幽地氣瞬間充斥了整個空間。

    在九幽潮汐的刺激下,化陰池同樣迸發出前所未有的強度,與洶湧澎湃的九幽地氣相抗衡。

    在這一瞬間,李珣慘叫一聲,全身的骨頭似乎都在此刻崩碎,那陡然拔高的痛苦層次,根本就已經超出了人類所能忍受的極限,使李珣腦中神經崩然斷裂。

    也是這一瞬間,在李珣的意識最終陷入永恆的沈寂之前,一個熟悉的聲音響起:「當斷不斷,反受其亂!」

    這聲音在急促中,拉成了一根細細的鋼絲,猛地彈入半空,又錚然斷絕。可是,這聲音又成為一把鑰匙,在一聲微響後,將沈寂在他記憶深處的寶箱打了開來─生來死去如杯水,翻覆靈機一線間。

    將生未生,將死未死之時,是為生死限!幼時明白,長大後,怎麼卻忘了?

    渾沌的意識之中,自生出一線靈明,而也就是這一線靈明,又如一條細細的絲線,扯來了在此時此刻,最有價值的東西,那是一段琅琅上口的法訣。

    「血肉皮骨都去盡,大道方自此中來。」

    李珣猛地睜開眼睛,入眼卻見一雪白掌心,當空印下,正中眉心。

    霎時間,他視界中,一片翻滾的血紅,身上卻不知哪兒來了力氣,一股壯氣自丹田上衝,裂喉而出─「鬼先生,我操你祖宗八代!」

    顏水月百無聊賴坐在石凳上,看亭外濛濛霧氣中,那艷得有些妖異的花叢,手指間也將一把新得的玉骨折扇都轉出花兒來,就這樣持續了小半刻鐘,她還是歎了口氣!

    「唉……」

    歎聲中,亭外婷婷裊裊走來一位佳人。

    她一身素服,面目雖清秀而無艷色,但行止間氣度溫婉嫻美,乍一看去,倒像是閻夫人的姐妹一般,可她一頭秀髮微微發灰,與其青春面目極不相稱。

    「水月道友,妳這幾日,是越發不開心了。如此,等百鬼師弟閉關出來,我可沒法向他交代呢!」

    顏水月見是來人是騰化谷現任主事、百鬼的師姐閻如,不願示弱,俏鼻微皺,直起腰板,極瀟灑地打開折扇,卻又低哼道:「我管妳交不交代,百鬼那廝,無恥透頂,竟然用話把我套在這裡……他不出關也就罷了,若是出關,我定要他好看!」

    「呀,水月道友氣還沒消嗎?」

    閻如性情倒與閻夫人有七八分相似,都是心機深沈,綿裡藏針,對顏水月這見事不足的「小孩子」,自然應付裕如。

    「百鬼師弟聽了這話,一定傷心。妳看現在谷外,極樂、冥王、天妖劍宗等西聯人馬,和我宗弟子不知起了多少衝突,究其本因,還不是因為水月道友妳?

    「百鬼師弟冒著被師尊訓斥的風險,把妳藏在谷內,可正是為了妳的安全呢!如此情深義重,水月道友可不能視之不見哪!」

    她語氣迂徐和順,不緊不慢,又說了這麼一通,任是顏水月怎樣的火氣,也都能磨消大半,聞言只是狂翻白眼,扇子開合幾次,到最後想開口時,又忽地說不上話來。

    以她的聰慧和推算能力,如何不知百鬼賴皮的行為之後,那份心意。只是這天底下著名的邪道人物,突發如此好心,怎麼都讓人心中不安,而且,若她那天突發的奇想無誤,那百鬼……

    她在這邊心中思慮,閻如則微微一笑,進得亭來,為她斟上一杯花茶。自百鬼閉關以來,已過去了一個月,閻如受百鬼所托,便是用這種軟磨功夫,縛住顏水月手腳,使她安安穩穩地留在騰化谷中。

    一邊勸茶,閻如一邊尋思最近的事態變化。

    這段時間,谷內谷外其實都不安穩,谷外固然有西聯修士囂張跋扈,處處惹事,便是谷內,也因為這段時日的憋屈行徑而人心浮動,幾個知道其中內情的,看顏水月的眼睛都有些古怪。

    閻如將這一切都看在眼中,也將這些變化,通過特殊管道,向遠在鬼門湖的閻夫人稟報了。

    閻夫人卻不為所動,依然三令五申,讓她在此事上完全聽從百鬼的安排,且在字裡行間,對其所作所為,頗有讚譽。

    從這裡面,閻如嗅到了些不尋常的氣味兒。

    她是知道閻夫人對百鬼的一貫態度的。所謂人盡其用,關鍵就在一個「用」上。

    這對有點名不正,言不順的師徒,彼此之間,「用」的因素都更多一些。

    說白了,就是互相利用的關係。

    閻夫人的心腹,永遠都是她們幾個貼心的女弟子,而一旦宗門大位到手,數百年後,繼位之人,也只會是她們中的一位。

    可是現在,情況似乎起了變化。

    隨著百鬼近年來光芒萬丈的表現,閻夫人對他的態度有一個明顯的轉變,放在平日還看不出來,可一旦到了關鍵時候,百鬼就顯出了可以左右閻夫人判斷的影響力……這個,可真讓人心裡犯嘀咕呢!

    亭中兩人都心中有事,氣氛自然就沈寂下來,最後還是閻如先一步醒過神來,見顏水月仍在發呆,淺淺一笑後,正要說話,亭外霧氣忽地一滯,緊接著嗡嗡的雜音便響了起來。

    閻如神色一冷,向遠方望去。透過灰黯的霧氣,她看到了谷中人影攢動,而且,防護陣勢也已經啟動了。

    「終於找到這裡來了?」深吸了一口氣,閻如站起身來,面龐上柔和的線條,也似乎在這一瞬間剛化了。

    一旁的顏水月看到這神情,只道是她準備應敵,卻不知,這位心機甚深的女修卻是轉著另外的念頭。

    「若是來個棘手的,或許將顏水月交出去,會更好些?」

    轉臉朝向顏水月,閻如正待吩咐她暫時藏身,耳中忽聽到遠處的聲息大了起來,似乎是眾人齊聲呼喊,繼而又變成了沙沙的雜音,感覺不怎麼像是打鬥。

    很快,被觸動的陣勢漸漸止息,而那邊,也再沒有什麼響聲傳來。

    閻如被這變故弄得怔了,心中奇怪之下,匆匆打了個招呼,便向發聲處趕去。只是才走出亭子沒兩步,一個人影便自霧靄中緩緩走來,身形漸趨清晰。

    「百鬼師弟?」

    閻如低叫一聲,語句中是掩飾不住的驚訝:「你不是在谷後閉關嗎?怎地從前面……你提的什麼?」

    「啊,剛剛潛到谷裡作亂的蟊賊。」

    李珣臉上露出一個和煦的笑容,將手肘向上提了提,使得閻如和顏水月能夠更清楚地看到他手上的「玩意兒」。

    沒有任何意外的,顏水月尖叫聲起。

    「哦,抱歉。」李珣扭頭看了下,見這人頭滴滴答答地掉血,實在不是個樣子,聳聳肩,隨手將之扔到了花叢裡,權當充做肥料,轉臉便笑道:「如師姐,這些日子,這小妮子很讓妳頭疼吧!」

    閻如還沒說話,亭中顏水月已經大聲叫道:「惡人、劊子手、妖怪、魔頭……」

    叫了幾聲,見李珣和閻如都拿極古怪的目光看過來,她驀地想到,自己似是有些反應過度。

    這裡是哪兒?

    騰化谷!

    眼前是什麼人?

    幽魂噬影宗的邪修啊!

    那些稱號,不就是專門形容他們的?她又何必這麼煞有其事地喊出來?

    小姑娘立時就蔫了。

    那直率的心境變化倒是可愛得緊。李珣與閻如相視一笑,由閻如道:「還好,水月道友識見精闢,又通天機算術,有她在,這谷裡可不像以前那麼沈悶了。」

    她笑語嫣嫣,一副從容模樣,心中其實也在奇怪:百鬼以前可沒這麼血腥啊,像這樣帶著死人頭來嚇人的無聊舉動,更不是他的風格,這是怎麼了?

    說話間,李珣走得更近了些,閻如已經看清了他的臉,一見之下,她又是一奇。

    不知怎麼地,李珣臉上肌膚白皙,雙頰卻暈紅如醉酒一般,眼眸中亦紅絲密佈,倒像是幾天沒有休息了。可是四目交投時,李珣的眼神分明又清明得很。

    想了想,她還是出言以示關心:「百鬼師弟,你練功出岔子了?這感覺……」

    「多謝師姐關心,是有點兒小問題,但不礙的。」

    李珣這般說法,閻如自然不會再深究下去,她笑了一笑,回眸看了下又在發呆的顏水月,微微湊前身子,低聲道:「那人可是來探虛實的?」

    「正是。不過,卻只是個無足輕重的小卒子,這證明銷魂妃子便是懷疑這裡,也是投鼠忌器,不願把事做絕。呵,她能有這般心胸,我們自然也要有所回報才是。」

    「師弟的意思?」

    「讓顏水月走吧,該做的事情都做了,留她無用,弄得糟了,反而會引火燒身。」李珣輕描淡寫地說話,雖說句句在理,可那態度實在讓人開心不起來。

    閻如並不意外他會這麼說,卻很奇怪他說得如此坦白。

    但她還是沒有說什麼,只是點點頭,表示贊同,隨即她就托辭調整谷中防務,向李珣及顏水月告辭。

    才走了兩步,她忽又想起一件事來,回頭向李珣道:「對了,半月前,新晉客卿李夫人過來找你,我按著你說的,把水月道友的身份告知,又透露了些底細,但她看起來有些不高興,也沒留下什麼話便走了。聽師父說,她向宗門請假,說是外出雲遊,此時已不知哪兒去了!」

    「不高興?」李珣停下腳步,略一思索,便笑道:「我知道了,師姐妳去忙,我抓緊時間解決這邊的事,免得夜長夢多。」

    閻如深深地看他一眼,稍稍點頭示意後,微笑著去了。

    李珣慢條斯理地走入小亭,笑吟吟地也不說話。顏水月拿冷眼看他:「你肯問那兩個問題了?」

    李珣露齒一笑,也不答話,只是大馬金刀地坐下來,隨手拿起一杯花茶,一飲而盡。

    而這杯子,很不幸正是顏水月的。

    小姑娘看得咬牙切齒,但思及這是人家的地盤兒,也只好忍了。她氣哼哼地坐下來,也賭氣般抿著嘴不說話。

    不只是喝完顏水月那杯,李珣將整壺的花茶全都倒下了肚,這才哈出一口熱氣,迎上顏水月不自覺瞪大的眼睛。他笑道:「第一個問題,我要找一件叫墨絲蚶寶的材料,妳說,我該怎麼才能找得到?」

    顏水月沒想到問題說來就來,而且一問就是這麼具體,哪像是「算命」來著?

    一時間,她是手忙腳亂,急急拋開礙手的折扇,掐指、心算,能用上的法子全都用上,半晌才得出答案。

    「能找到!」

    李珣「哈」地一聲笑,旋又別過臉去,不忍心看到小姑娘那尷尬的模樣。

    顏水月臉上紅了白,白了紅,連變了好幾回,方才結結巴巴地道:「我是說,這個墨絲蚶寶你一定可以找到,但是又不是找到的……笑,笑,笑什麼笑!」

    尷尬到了極處,小姑娘終於爆發了,她小臉漲得通紅,拍案而起:「你笑夠了沒?我只是一時口誤耶!你到底還想不想知道了?」

    看她這副模樣,李珣要能止住笑,那才真叫有鬼。他才不管顏水月如何想法,一直大笑不止,直到快笑岔了氣,這才搖著頭,擺手道:「好好,我聽妳說,聽妳說就是!」

    顏水月此時恨不能將這魔頭連皮帶骨,囫圇吞下,偏偏實力遠不如人,又恐懼對方用出什麼陰招,咬牙半晌,才勉力按住火氣。

    「根據我的推算,此物是你欲得之物,卻不是急欲之物,你也沒有為尋它盡心的打算,這樣你能找到才叫有鬼。」

    這就有意思了!

    李珣稍稍驚訝了一下,問道:「那為什麼又能找到?」

    「我說過我口誤耶!」顏水月瞪他一眼,「不是能找到,是能得到。嗯,給你個建議,去這個墨絲蚶寶的產地,在那兒當散步一樣轉上一圈兒,說不定就有人扔給你了!」

    就這樣?李珣感覺著自己被騙了,可他也不怎麼在乎,正如顏水月所說,對墨絲蚶寶這東西,他並不怎麼熱心,雖說現在想想,陰散人屈膝求人的感覺,確是頗有些悲哀……

    「好吧,這個問題算過了,第二個問題。」

    李珣看著小姑娘變得格外認真的面孔,正想說話,但話到嘴邊,他忽地覺得,若是再隨口問上一句,倒有點兒對不起人的樣子。念頭一轉,出口的言語已然大變。

    「妳批我命理,說我殺劫加身,活不長久,這幾天我想了想,這也沒什麼,但有些事情,我還是放不下。我只想問,我最想做的,能做成嗎?」

    前一個問題太細,這一個問題又太寬。顏水月心中叫苦不叠,可她對於天機命理的態度,是有著十二萬分的認真,也絕不肯信口雌黃的。

    她只好振作精神,瞪大眼神,仔細打量對面這人的相貌,想從中找出些端倪來。

    然而,要命的是,只要一打量百鬼的面相,她的注意力便不由自主地向著那雙「血瞳厲魄」的眼眸傾斜。

    然後,腦子裡便總是閃出另一個人的面孔,兩張截然不同的臉孔交錯閃動,擠得她差點就要瘋掉了!

    「喂,喂?顏水月?」

    百鬼的呼喚聲從遠方傳遞過來,初時還模糊得很,但轉眼間就聲如雷鳴,撼人心魄。

    顏水月打了一個激靈,猛地直起了身子:「怎麼回事?」

    李珣用一種奇特的目光看她,末了,便微笑道:「妳剛剛在發呆!」

    「呃,是嗎?算得入神了吧。」

    顏水月仍覺得心神未定,想喝杯茶定定神,卻記起桌上茶水均被李珣喝乾了……對了,還有閻如那杯,自倒了以後,誰也沒碰過。

    搖搖頭,讓自己的腦袋清醒一下,她決定把那杯茶喝掉。她伸出手,捏著杯柄,正要端起,腦中忽而一陣雪亮,手指相應一顫,茶水灑了半杯出來。

    「怎麼,算迷糊了?那算了,咱們……」

    「千山暮雪傾東海,初日潮頭又上來。」

    「什麼?」

    「什麼「什麼」?」顏水月迷迷糊糊地回應,兩人大眼瞪小眼,正莫名其妙時,顏水月「啊」地一聲跳了起來。

    「我剛剛說了什麼?」

    「……兩句歪詩,就是這樣!」

    李珣也站了起來,他決定,絕不再問下去了。

    在那一剎那,就是顏水月喃喃自語的瞬間,他分明感覺到了一股心底最深處的嚴寒蜿蜒而上,將他的脊柱整個地凍結了。

    這並非是不祥的預兆,而是人們在面對不可思議的未知時,所作出的最本能的反應。

    看著顏水月意猶未盡的表情,他盡力維持著從容的態度,微笑道:「好,兩個問題問完,妳,可以走了!」

    「走?」顏水月反倒不急了,她拿起折扇,啪地一聲展開,不顧這是寒冬臘月,扇了兩記,方才冷笑道:「我現在走,也就是送上門去的一盤兒菜!我傻嗎?」

    「若留妳下來,再過數日,這全谷之人,恐怕都要成了下酒菜,我們傻嗎?」

    這針鋒相對的一句話,把顏水月噎了個結實,折扇急速開合兩下,她猛地站起身,抿住嘴唇,一言不發就要走開。

    李珣伸臂把她攔住:「發什麼小姐脾氣,我自認為對妳也算仁至義盡……好吧,我承認,我或許是對妳有點兒想法,也許是加點兒緣分,既然我護了妳這一個月,也就沒有再把妳推出去的道理!」

    顏水月回眼看他,嘴唇抿得極緊,眼神也挺複雜。李珣不管她在想些什麼,一揮袖,將石桌上茶盞盡數打落在地,砰砰磅磅一陣亂響,但落在他耳中,卻極是痛快。

    「妳來看!」

    他隨手一劃,便在石桌表面刻了一個輪廓出來。

    「這是我宗的勢力範圍,這裡是騰化谷,偏東,接壤最近的,就是三皇劍宗,你們水鏡宗的到了那裡,隨便找個熟人,便無需再擔憂什麼了,對了,那邊,妳有熟人嗎?」

    顏水月不假思索地回答:「有,那兒有我一個手帕交。」

    李珣拍了下桌子,笑道:「好極,我便護送妳到此,如何?」
引言 使用道具
mars520titan
區版主 | 2014-4-8 08:51:25

第六集  血神化陰  第七章 血路


    「你,護送?」

    顏水月睜大了眼睛,一臉的難以置信。愣了半晌,方才道:「你想幹什麼?」

    「盡朋友之義啊!」李珣信口開河,卻又煞有介事:「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雖說這回是東行,但怎麼說,也是一件功德……這也是妳說的,我這爛命要想活得盡量長久,非要積聚陰德不可,不是嗎?」

    「是,可是……」

    「什麼可是不可是的,這樣不很好嗎?當然,有一件事妳要注意了,我可是在「閉關」時期偷跑出來幫忙的,所以,我不可能光明正大地陪在妳身邊。這樣,妳先走一步,我暗中隨行,如何?」

    顏水月嘴裡「哈」了好幾聲,卻不知是發笑還是歎息,她想說話,但在李珣雙眸的注視下,莫名其妙地便喪失了開口的勇氣。

    李珣滿意一笑,站起身來,一如既往地拍了拍她的臉蛋兒:「好了,再休息一會,等到晚上的時候,就快點兒逃命吧!」

    說完這些話,李珣大笑著甩手而去,整個騰化谷的霧氣,似乎也因為他的笑聲而震盪流動。

    顏水月呆呆地看著那遠去的背影,一種說不出的感覺就哽在喉嚨裡,沙沙攢動。

    「他……越來越怪了!」

    山中無日月,此話是最恰當不過的。在騰化谷裡待了一段時間,再出來時,便明顯感覺到,天氣有些轉冷了。

    雖說此界西南季節變化並不明顯,但草木顏色明顯加深,相較於之前,也顯得乾硬了許多。

    對這一點,顏水月最有發言權。

    她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在叢林中狂奔。不時擦過一些旁出的枝葉,嚓嚓的斷裂聲不絕於耳。而在她聽來,這些聲音更像是惡人的嘶笑,時時繚繞耳邊。

    心中正顫慄之際,遠方又一起嘶叫響起,這叫聲在絕望與恐懼的催動下,接連拔高,卻又被無邊的密林切割得支離破碎。

    顏水月腳下一個踉蹌,因疲累而漲紅的小臉上,卻是一片冰冷。

    那是眼淚的作用。

    「混蛋,混蛋,你還有完沒完啊!」

    她捂著嘴,不讓自己哭出聲來,腳下也絲毫不停,跌跌撞撞地朝著前方奔去。

    這是她被「趕出」騰化谷後的第四天了。

    此時的她,早已經失去了御器飛天的力氣,只能憑藉著半調子的提縱術,向東方急奔。

    四天的時間,她走了不到七千里路,這對凡人來說已是神仙般的腳程,對一個修士而言,只能說是嚴重不及格了。

    現在,她離預期中的目的地,仍是遙遙無期,而她卻已快要崩潰掉了。

    七千里的路程裡,盡數塗著汙濁的血。剛剛死去的那人,是第四十二個,還是四十三個?

    她終於明白,狗屁的「積陰德」,狗屁的「全道義」,百鬼道人之所以要「護送」她前往三皇劍宗的勢力範圍,根本就是為了滿足他心中變態的慾望!

    殺死每一個攔路的人,用最殘酷的、最血腥的方式!然後從中獲取快感。

    「他瘋了!」

    顏水月終於明白,分別一月之後的百鬼道人,與初見面時,已經完全不同了。

    在騰化谷中,他掩飾得很好,可是,當他殺掉出谷後第一個人起,那種瘋魔、暴戾、嗜血的氣味,便一日重過一日。

    從第二天起,死者中便再無全屍。

    到了今天,即便是遠在數里之外,她也可以嗅到百鬼身上的,令人作嘔的血腥氣。

    這氣味直流入她的五臟六腑,在其中攪拌,翻滾,一點兒一點兒地抹去了她的膽氣和意志。

    「究竟出了什麼事,怎麼突然就這樣了呢?」顏水月不自主放緩腳程,盡力集中精神,想運用自己所學,找出其中的關鍵。

    「是了,血瞳厲魄再不是隱性的了,什麼變故讓這「凶煞」之相由隱而顯?還有「三殺」局,餘者漸隱,而天殺之意愈濃,再這樣下去,他就算不死在別人手裡,也會被老天爺劈死的!」

    腦子裡的念頭此起彼伏,卻找不出一個有價值的。她也說不清自己為什麼會擔心這個魔鬼,或許是想著探究事情的究竟吧……

    又是一聲慘叫響起,刺得顏水月猛打了一個寒顫,而叢林中飛禽走獸驚飛疾走,讓這聲嘶鳴傳來的方向變得模糊起來。

    其實,就算不模糊,在此刻的精神狀態下,顏水月也分辨不出來。她此刻只想摀住耳朵,將一切聲音都隔絕在外。

    她也真的這麼做了。

    可是,便在下一刻,一個清晰無比的女聲,透過重重阻礙,直鑽入她耳膜中去:「哦,我們的水月妹子這是怎麼了?」

    顏水月聞言,立時倒抽一口涼氣,擡起頭來。眼前映入的身影,她是極熟悉的。

    「吞陽!」

    「水月妹子竟還記得我嗎?那還要多謝妳掛心呢。」

    吞陽掩唇輕笑,只這個動作,便讓她一身曲線呈現出動態的美感來。

    不知怎麼地,雖是同為女性,顏水月臉上卻是一紅。但很快,她的臉色就因為這糟糕的形勢蒼白了下去。

    前方並不僅僅是一位吞陽劫姝。在她身邊,有一男一女兩個修士,均是神情冷淡,站在那裡,便有隱隱寒意直逼過來。兩側密林中,似乎也聽到些聲息,很明顯的,顏水月一頭撞進了埋伏圈。

    吞陽用一種頗為奇特的眼神,對她上下打量,好一會兒方道:「一月不見,妳倒是認識了一位奇人。這幾天來,可是讓我們好惱,妹子可否告訴我,那人是個什麼身份?」

    「我不認識他!」

    這種胡話,顏水月竟是脫口而出。說出之後才心中叫糟,就算是騙人,這態度也太急切了些,又怎麼能瞞得過吞陽這樣的人物?

    可邪門的是,吞陽竟似是信了,她眸光一閃,輕聲道:「不認識?真的?」

    顏水月此刻只能硬著頭皮說下去:「他硬跟著我的,我們根本就沒見過面!」

    吞陽聞言稍稍點頭:「這話不假……不過,便是假的也沒關係。任那傢夥有通天手段,今日也逃不過我們的五指山去。倒是水月妹子妳,出來調皮了一個多月,該回去見見妳師父了。」

    說到這兒,她見顏水月目光遊移,便笑道:「妹子妳心思靈巧,大夥兒都知道,只是這方圓十里之內,至少有二十雙眼睛盯著妳,若妳還想玩上回那虛虛實實的把戲,可沒那麼容易!怎樣,走吧!」

    她伸手虛引,仍是一副客客氣氣的樣子,顏水月深吸了一口氣,閉上眼睛。

    這回,終於還是躲不過去了。

    下一刻,周邊慘叫聲起。

    「怎麼回事?」

    慘叫聲激起之際,吞陽狂吃一驚,她轉臉看向一側的男修,見他一貫冷淡的臉上也顯出驚訝之意來。

    雖然明知對方也像她一樣糊塗,但她還是忍不住問道:「那邊沒有攔住嗎?」

    「莫宗主親自出手,不應該啊!」

    男修皺起眉頭,喃喃自語,卻忘了這言語聽來,還有別一層的意思。

    果然,言者無心,聽者有意,吞陽心中十分不快,冷哼道:「貴宗妖劍秘法冠絕當代,想必有法子將那暴徒斬殺!聽聲音,那暴徒是從南邊掩上,正是貴師弟的防區……」

    她還沒說完,那男修已擺手笑道:「仙子誤會了,徐亢並無他意。只是這事來得蹊蹺,莫非,兇手並非一人?」

    話說到這兒,兩人都是一驚,而另外那個面容陰沈的女修則睜開一直微瞑的雙眸,森然道:「又殺了一個!」

    話音未落,不遠處密林中一道劍光沖天飛起,看上去氣勢淩厲,細看來,卻是微微搖擺,且所經之一處,一蓬血霧當空渾灑,淒慘之至。

    「羅師弟!」

    這回輪到男修吃驚了,他來不及向兩個同伴打招呼,身形一展,便向著那個方向電射而出。只是才飛至半途,距此至少二十里外,一聲悶悶的爆震隆隆碾來,震得林木亂顫,落葉紛飛。

    「果然有同夥!」

    震響傳來的方向,正是銷魂妃子引領高手設伏之處,聽這一聲爆震,交手雙方的實力,均是驚人之至。這邊自然是銷魂妃子親自出手,而能與她相抗擷的對手,又豈是省油的燈?

    作為銷魂妃子的得力臂膀,吞陽從這次爆震中,聽到了更多的信息:「不妙,宗主向來不喜與人硬拚,現在卻搞成如此聲勢,豈不是落了下風?」

    任事前將對手如何高估,到頭來卻發現,對方的實力仍不見底,吞陽已有些呆了。天妖劍宗的徐亢已穿入密林之中,而她身側那陰沈的女修則僅僅轉動眼眸,觀察四周,一言不發。

    又一聲爆震聲響起,吞陽身子一顫,正想說話,旁邊同伴忽地低喝一聲:「小心!」

    兩女身形同時側翻,險險避過後方淩厲如劍的衝擊。即便如此,一片濃濁的血腥氣仍侵入二人的口鼻之中,任二人都對毒物有極高的抗性,初嗅得這氣息,仍覺得腦際一昏。

    嘶嘶的怪音,如同毒蛇吐信,妖異得令人心驚膽顫,吞陽想也不想,曲指一彈,當空便炸開一蓬淡青色的煙霧,同時她身形一轉,純憑一口真息,在空中連換了七八個方位,遠去十多丈外,才有機會定睛看去。

    「顏水月跑了……後面!」

    陰沈女修的聲音遙遙傳來,等到驚變之時,卻已經慢了半拍。

    灼熱的氣流從吞陽頸後抹過,任是她反應迅速,及時前衝,仍被餘波掃中。肩背像是被一記重錘轟上,那雷霆般的震盪,甚至讓人覺得,脊椎已經碎了。

    更要命的,是隨之而來的氣血動盪。在這一剎那間,由頸後開始,漸及半身,直至腿腳,氣血流動像是完全岔了道兒,在纖細的血管下「突突」沸騰滾動,那種全身燃燒的痛楚,讓她淒聲尖叫了起來。

    「燃血元息,是燃血元息!」

    低低的笑聲就在她耳邊響起:「還算有點兒見識!若妳這回能活下來,回頭等老子回來,操妳個爽快!」

    笑聲猛地高昂,吞陽只聽到側後方一聲劍吟,徐亢淒厲的嘶叫聲也同步響起:「納命來!」

    「不送!」

    那笑聲隆然炸開,近在咫尺的吞陽只覺得腦際劇震,一口鮮血噴出去,已陷入了深度昏迷。

    在她臨昏去前,隱隱約約聽到,同伴的叫聲:「向北去……」

    叫聲戛然而止,她也真正昏了過去。

    昏昏沈沈不知過了多久,吞陽覺得,她已被地獄的小鬼們架在油鍋裡煮了十七八回,骨架都成了灰,耳邊儘是走了音的嘶叫呼喊,久久聽不真切。

    猛然間一個激靈,她忽地就清醒了過來,猛然睜眼,看到的卻是枝葉遮擋的天空。

    全身沒有一處不痛,而那種令人心沮的虛弱,更像是被哪個風月老手採補之後,所遺留下來的感覺。

    吞陽記得,這感覺已經許多沒有經歷過了。

    她轉動眼珠,然後,她看到了坐在一邊,抱著師弟的屍體,面色鐵青的徐亢。感覺到她的目光,徐亢側過臉來,冷冷地說話:「全都跑了!」

    吞陽只覺得眼前一黑,還好沒有再昏過去,而她總算還有點兒良心,記得之前能逃得一命,全虧了同伴數次提醒,但扭頭看看,卻沒有見到那人。便問了一句:「冥思呢?」

    她說的就是那個面容陰沈的女修,是冥王宗僅存的六冥將之一,六識感應非常敏感。

    徐亢抽了抽嘴角:「廢了!喉嚨被割斷,雖然沒死,但燃血元息燒傷腦部,六識受到重創,想恢復到如今水平,怕是沒可能了!」

    吞陽低「呀」了一聲,徐亢冷冷又道:「貴宗主亦受了傷……是心蠱反噬,但並無性命之憂!」

    至此,吞陽連驚叫的力氣都失去了。她怔了半晌,方問出了最後一個問題:「對方究竟是誰?」

    一陣沈默。吞陽疑惑地看去,正見到徐亢露出一個幾近扭曲的笑臉:「沒看清!」

    「……」

    在吞陽劫姝無語凝噎的同時,顏水月正從昏睡中醒來。

    這回倒不是她被誰打昏了,而是在百鬼傳音讓她向北突圍之後,她玩命地狂奔,最後活活累暈了過去。迷迷糊糊間,她似乎記得是誰將她背了起來,飛一般前行。

    後面的事,她完全記不得了,甚至連此時身在何方,也不清楚。不過,在她睜眼之前,她已經嗅到了那令人作嘔的血腥氣息,這濃烈的程度提示她,百鬼就在身邊。

    一側傳過來低低的話音,很奇怪的,說話者竟是位女的,聽起來也很耳熟。

    「……太急了。當然,我不是說你不該修煉這東西,而是說,你的進境太快,終歸還是駕御不住。想找死,也不用這樣吧?」

    百鬼在那邊哼一聲:「我有什麼辦法?不修煉就是死,妳應該慶幸我反應及時,否則妳哪還有在這兒埋怨的機會?」

    頓了頓,他又道:「倒是妳,我怎麼覺得不對勁啊。對付個銷魂妃子,有必要吐血嗎?」

    「吐血?說得倒輕巧,你先和羅摩什死拼,再去玩莫玄夜試試?去,別碰!」

    那邊兩人糾纏不清,這邊顏水月則聽得身體發僵。

    她已經記起來,說話的女修不就是半個月前,到騰化谷來找百鬼的那個女客卿嗎?被稱作李夫人的那個……

    吹牛吧?天底下能和羅摩什死拼,回來又生龍活虎地擊退銷魂妃子的,再怎麼認真數,也不會超過十指之數!

    這裡面,有這號人物嗎?

    只聽百鬼在那邊冷笑:「我就想到,妳會跑去東南林海!只是羅摩什果真是神機妙算,算準了妳會送上門去?」

    「這裡面還有點事,以後再說。倒是你,要讓這小姑娘聽到什麼時候?再說下去,你的底細可就全露了!」

    顏水月聞言,身體登時僵得像塊兒木頭。緊接著,她身上一熱,分明是談話的兩人目光掃過。

    這個時候,若她再裝糊塗,怕是到最後連渣都剩不下來。她忙睜開眼睛,坐起身子,並在臉上露出一個僵硬的笑臉。

    果然,在不遠處,曲膝坐在一塊岩石上的,正是那天到騰化谷尋人的李夫人。

    此時她神態自若,見顏水月目光望來,還笑了一笑,一點兒也看不出受傷的跡象。而百鬼就站在她身邊,身上披著一件連帽長袍,漆黑顏色,只不知這顏色是不是由血液染上去的。

    他的臉色卻比較奇怪,皮膚比前段日子越發顯得瑩白如玉,卻是一絲血色也無,天光照下來,映得他的皮膚如透明一般,總有些病態。而瞳孔中的血色卻是越發明顯,翻滾閃爍間,詭異極了。

    當他看過來時,顏水月幾乎要閉上眼睛,不敢與之相接。

    看到她的表情,李珣露齒一笑:「感謝李夫人吧,若不是她及時趕來幫忙,今天妳一定會被銷魂妃子吞到肚裡,連骨頭都不剩。現在好了,銷魂妃子受傷,那群手下也投鼠忌器,所以,我們來商量一下以後的事。」

    「以後的事?」

    顏水月沒聽明白。李珣仍保持著笑容:「是啊,妳知道了我一個大秘密,剛剛又聽到了那麼多話,只要妳不是笨到家,怎麼也能猜出個三五成來……妳不是笨蛋吧?」

    本能地搖頭,但旋又覺得不對,又趕緊點頭。可是在百鬼那該死的眼神盯視之下,無奈間,她只好哭喪著臉,將腦袋狠狠搖了起來。

    一旁的李夫人很沒風度地吹起了韻律歡快的口哨,聽得顏水月只想痛哭。

    真可愛啊……

    這種感歎當然只能爛在肚子裡,李珣只是笑呵呵地輕拍她的臉蛋兒:「別擔心,我可以保證,既然我救了妳,就絕不會再殺妳。妳很快就可以安全回到宗門了。不過,到那個時候,如果妳宗門長輩問起……」

    「我不會說的!」

    原來是這樣。顏水月長出一口氣,開始用一種很坦然的態度響應。

    「如果你確定要保持這個秘密,我絕對不會向仙師們提起,仙師們也不會強迫我說。你知道,由於我宗特殊的性質,總會知道一些少為人知的秘辛,牽涉到的人物許多也都非常了得。

    「可你看這些年來,可曾有什麼不應該的秘密洩露,或者有人因為此事而鬧將起來?」

    「哦,是這樣?」

    李珣用目光詢問水蝶蘭,而水蝶蘭則做出了肯定的回答:「水鏡宗要沒有這種口風,早一萬年就被滅門了!」

    「好,很好。」

    李珣微微點頭,相當滿意的樣子。然後,他向顏水月招招手,示意她過來。

    顏水月遲疑了一下,走了上去。直到這個時候,她才發現,三人所處之地,是一處頗高的懸崖,下方是密密的原始叢林,此時天光尚好,在高處眺望,四野景致歷歷在目,那蒼翠的綠濤翰海,絕對具備使人心胸一暢的效用。

    即使顏水月此刻絕沒有心情,可是,在撲面而來的美景中,她確實放鬆了一些。

    她聽到李珣柔聲說話:「看到那邊了嗎?」

    李珣手指的方向,正是極目遠處,天地相接一線,翠色轉淡,直近於無。顏水月看了許久,都沒看出個一二來,只好搖頭。

    李珣笑著攬住她的肩膀,不管她輕微的掙扎,只道:「看不到也沒關係,聽到就好了。」

    「聽到?」

    她腦子還沒轉過彎兒來,背後忽地貫入一股巨力,她驚叫一聲,身子淩空飛起,只瞬間便衝出了斷崖,向下急墜。

    緊接著,天空中接連傳出兩聲爆響,震耳欲聾。

    數十丈的懸崖對修士而言,其實沒有什麼實際意義。顏水月之前睡了一覺,剛恢復了些力氣,忙調勻真息,準備安全著陸,哪知真息一動,她才駭然發現,她體內經脈不知何時,又被鎖了!

    在一串短促密集的撞擊聲後,顏水月捂著腰身,趴在地上,滿臉泥土,還沾著一枚草葉。全身上下,更是被枝葉刮得無處不痛,她咬著牙,噙著淚,低聲呻吟。

    「百鬼,我恨死你了!」

    正咒罵間,天空中連續數道電光掠過,此時顏水月早成驚弓之鳥,見狀大驚,忙爬起身來,就要向密林深處狂奔。

    然而下一刻,一個聲音從上面貫下:「可是水鏡宗的顏水月,顏道友嗎?敝人三皇劍宗……」

    話沒說完,一個女修略顯尖銳的嗓音便硬插進來:「水月,水月,是妳嗎?我是洛玉姬啊!水月!」

    顏水月立時便呆了,她停下身子,怔怔地看向天空,這一下,雙方的目光相對,又是一聲尖叫。

    天空中,一個穿著鵝黃裙裝的身影急速掠下,不顧顏水月身上的狼狽,一把將她抱住,初時還問了幾句,但看到顏水月滿身狼狽,又癡癡呆呆的模樣,登時便又哭又笑,說不出話來。

    直到這個時候,顏水月才敢確定,眼前這位興奮過頭的女修,正是她的手帕交,三皇劍宗的「公主」,洛玉姬!

    見到了久違的摯友,顏水月只覺得一下子就鬆弛下來,她同樣抱住洛玉姬,忽地再也忍不住滿腔的恐懼和委屈,抽噎兩下之後,終於還是嗚嗚地哭了起來。

    在這一刻,出奇的,她只想到了百鬼,那個卑鄙、無恥、下流、齷齪、骯髒……外帶殘忍嗜殺的大魔頭!然後,她就明白過來:為什麼百鬼突然將她推下斷崖,整得她一身狼狽。

    在這種情況下,還有誰會「非常殘忍」地詢問她是如何逃生的嗎?

    她現在心中只有一個念頭:「百鬼……我恨死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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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ars520titan
區版主 | 2014-4-8 08:51:51

第六集  血神化陰  第八章 殺手


    不再去關心崖下那久別重逢的戲碼,李珣和水蝶蘭無聲無息地潛走,轉眼間便去了百里開外。尋了個僻靜地方,這才停下身來。

    水蝶蘭的狀態非常不好,才走了這麼一段路,她臉色便很是難看,一停下來,她立刻就盤膝坐下,連續數次吐息,才緩過勁兒來。

    「羅摩什「天損」絕學,果然名不虛傳!」水蝶蘭咬牙發笑,看得出來,她對羅摩什是恨到了骨子裡。

    「這回他算計了我,我認了。下一回,就輪到我去算計他,哼,不要讓我知道他什麼時候度劫!」

    李珣咧了咧嘴,這可真是通玄界最卑劣的報復方式啊,水蝶蘭這般發狠,這虧必是吃得大了。不過他還是不明白,羅摩什怎麼算計到,水蝶蘭會在近期去東南林海呢?

    在水蝶蘭調養的空檔裡,李珣提出了這個問題。

    水蝶蘭皺皺眉頭,最終還是做出了正面回答:「因為羅摩什埋伏的不是「水蝶蘭」而是「百幻蝶」,就這麼簡單。」

    「他們知道妳的真面目了?」這句話才出口,李珣就覺得不對,可一時間又想不到別的,只好問道:「有說乎?」

    「嗯,其實這事很單純,通玄界有點兒年齡和見識的,都知道,如果惹怒了青帝遺老,其實便等於同時惹上了兩個最頂尖的妖魔。因為……青老對我有養育之恩。」

    「有這事兒?」

    李珣的好奇心一下子被勾了起來。不過,水蝶蘭好像不太願意說,只是簡單答道:「我靈智未開時,便以採集青老身上靈花粉蜜為生,也因此能早早開悟,青老對我實有再造之恩,就是這樣了。」

    這可真是「妖怪式」的秘辛啊。李珣聽得有些好笑,但也總算明白了一些前因後果,而且,也由此,他忽地想清楚了一個水蝶蘭仍有所保留的話題。

    「其實妳對霧隱軒那麼感興趣,是為了保住曲徑通幽的秘密吧。耶,妳還真有知恩圖報的一面呢!」

    面對李珣的調侃,水蝶蘭哼了一聲:「彼此彼此,我也不是剛看到某人除了陰謀詭計,竟然還有茹毛飲血,瘋魔癲狂,佩服,佩服!」

    兩個陰陽怪氣的臉色碰在一處,正撞了個兩敗俱傷。

    霎時間,故意堆積的嘲弄消散乾淨,兩人放聲大笑,在空曠無人的原野上,愈顯恣意輕狂。

    這已經不再敵對的兩個心靈碰撞─至少在現在看來是如此。

    或許仍在勾心鬥角,或許永不可能達到一對「夫妻」所應該臻至的感情深度,但是,現在的二人,正逐漸地將彼此視為平等的個體,而一切的「火花」,也都是在這樣的態勢下,摩擦出來。

    李珣跳起身,這是一個少年人的動作,然後,他向已笑得仰倒在地的水蝶蘭伸出了手,稍一用力,將這位美麗的蝴蝶精靈拉了起來。

    水蝶蘭似是笑岔了氣,咳了兩聲之後,嗆出的卻是鮮血。

    「……天損奇功,真是厲害!」

    李珣感歎一聲,剛剛莫名其妙起來的氣氛,就因為這口血,又沈積下去。他將手輕按在水蝶蘭背部,正要真息透入,探探情況,卻被水蝶蘭一手拍開。

    「我體質與你不同,不用白費力氣!」

    李珣低低一笑,也不介意。不過,也就一轉眼的工夫,水蝶蘭忽又抓著了他的手腕:「咦,好像你現在的體質,也與當初大不相同了吧?」

    說話間,她真息透入,在李珣體內一繞,臉上便不由自主現出了些訝色來:「怎麼?」

    李珣不動聲色地將手抽出,平淡地道:「這就是修煉魔功的直接後果了,先把自己的身子鼓搗得人不人,鬼不鬼。不過,這樣也好,妳妖我魔,也就更配對了!」

    水蝶蘭如何看不出,李珣此刻是強作歡顏。不過,若是她能體貼入微,她也就不是水蝶蘭了。

    不管李珣心中如何想法,她故態復萌,嘻笑道:「世多傳言,《血神子》修至極處,便為「血魘血魔血神子,血心血體血**」,你現在練出了個「血什麼」?」

    「哪有那麼多「血什麼」?其實,這兩句雖不差,實則兩兩對應,血魘對血心、血魔對血體、血神子對血**,前者為表,後者為裡,表裡合一,方是此法的奧妙所在。」

    李珣很奇怪,明明這妖女拿了本《血神子》的手稿,怎麼到現在都還缺乏基本常識?不過,他倒不介意講一講這些,因為,他正好可以借此,梳理一下思路。

    「除了「不動邪心」這個魔煉必修課之外,修通《血神子》還有要五大轉關,即「鍛體」、「外化」、「化形」、「**」、「不滅」,我此刻,應該修到「化形」了吧……」

    「咦,這麼快?」

    「是啊,太快了,但總比沒命了強!」雖是這麼說,但李珣臉色陰沈如水,顯然心情糟到了極處。

    「當時化陰池恨不能將我一身骨肉化盡,若不是陰散人……嘿,我此時怕已是融入化陰玉液中,屍骨無存了。那時,什麼鍛體、外化,都不得力,我只能選「化形」一篇來救急,眼下,也就是個「血體」層次吧。」

    「血體?倒是挺形象,就像被血流沖刷一樣,五臟六腑全不成形,嗯,劃開你這層皮,裡面的玩意兒會不會噴出來啊?」

    「喂,別開玩笑!」

    李珣避過她比刀鋒還要尖利的指甲,沒好氣地道:「妳確定妳受了重傷?眼下可是一點兒也看不出來啊!」

    話音未落,水蝶蘭便又是一口鮮血噴出來,李珣看得眼皮直蹦,且頗些尷尬。

    水蝶蘭倒不怪他,只深吸了一口氣,暫時壓下傷勢:「這傷短時間內是好不了的,需要慢慢地靜心調養,最好是去霧隱軒,喂,你會陪我去吧?」

    「當然!」李珣答應得很是痛快:「就憑妳萬里回援,我也……」

    他驀地停口,眼睛卻一直盯在水蝶蘭臉上。水蝶蘭有些疑惑地揚起眉毛,有點兒弄不明白,發生了什麼。

    良久,李珣忽又笑了起來,他伸出手,輕放在水蝶蘭肩膀上:「抱歉,當時我也沒有想到,事情會變得那麼糟糕。不過,夫人萬里回援的恩情,我是一定會記在心上的。」

    水蝶蘭何等聰明,立時便明白李珣想到了什麼,不過,她更在意的還是李珣那種稱呼。她擡眼掃了一下,似笑非笑地伸手,輕按在李珣的胸膛上:「真難得你還有這份自覺!咦,你的心跳有點兒……呀!」

    她發出一聲短促的驚呼,而稍前一點和時間,李珣突然發力,將她摟進了自己懷中,兩人的肌體發出一聲碰撞的悶響,在水蝶蘭的呼痛聲中,李珣緊緊地摟著她,幾乎要使她窒息。

    頸後火熱的噴息幾乎是在灼烤著皮膚,李珣是在劇烈地呼吸,而水蝶蘭則在沈默。因為她發現,當她不再用居高臨下的態度,來與這個奇特的傢夥交往時,許多事情都已經脫出了控制。

    她對人類的情緒變化有著極深刻的理解,但是將這結論放在李珣身上,有時候卻會誤差。

    比如現在!

    當李珣這樣深沈內斂的個性,因為一個極微妙的誘因,而突然迸發出如岩漿般灼熱滾蕩的情緒時,她本能地有些失措。

    她只知道,造成這激情的微妙元素,在事後只會隱藏得更深。而唯一可以肯定的是,這「元素」,不是自己。

    所以,水蝶蘭沈默了。

    李珣終於發現了自己的失態,在水蝶蘭出奇的沈默中,他有些尷尬的鬆開手,然後解釋說:「呃,真像妳說的,修煉《血神子》太快,情緒總有點兒把持不住。不過……夫人妳不盡一下妻子的義務嗎?」

    這個玩笑宣告兩人的關係恢復常態。水蝶蘭白他一眼,接著看他一身打扮,有些想笑:「你就這模樣護送?靈竹不靈竹,百鬼不百鬼,或者是想換個新的身份玩玩兒?」

    「只是權宜之計吧!」

    李珣隨手脫下已被鮮血汙損的外袍,露出其中一身短打打扮。他皺著眉頭想了想,道:「百鬼仍在閉關,過早出來又是麻煩。還是用靈竹吧,雖說突然在西南冒頭有點兒突兀,不過總體來說,還能應付。」

    說話間,他已經運功變化臉型,又喚出幽一,將靈竹的一身裝備都拿了出來,正想往上套,水蝶蘭忽地叫了一聲:「等等!」

    李珣「嗯」了一聲,回過頭來,但很快他便抽了一口涼氣,手臂很明顯地後縮。一聲微響,水蝶蘭看得真切,有個玉製的小玩意兒掉落在草叢裡。而李珣怔了半晌,才攤開手,手心裡,一片焦黑。

    水蝶蘭立刻明白過來,她將那小掛件撿起來,果然,這就是李珣身上最寶貴的法寶之一:玉辟邪。

    這個自李珣少年時代便放在他身上的絕妙法寶,此刻卻翻臉不認人,以一記重擊,給了李珣好看。

    水蝶蘭歎了口氣,對李珣道:「完了!」

    李珣怔怔擡眼看她。水蝶蘭微一搖頭:「不能再變回去了,《血神子》的修煉表徵太過明顯,就算是你變成靈竹的臉,也掩不住那一身血腥氣。這個玩意兒……你也不要戴了!」

    李珣沒有說話,只是怔在那裡,良久,方搖了搖頭:「不對啊!」

    「沒什麼不對,這也許就是你為了活命,所要付出的代價。天底下從來沒有白吃的午餐,如果你要佔盡所有便宜,到最後,只會有更可怕的事情在等著你!」

    水蝶蘭難得地講了些大道理,但很顯然,效果不佳。李珣的神情變得非常沮喪,他只是無意地翻弄手中的袍服,臉上忽青忽白,看得出,他心中極不平靜。

    皺皺眉頭,水蝶蘭正待再說,李珣猛地盯住她:「天芷為什麼沒事?」

    「她還沒修到那麼高段,而且現在情況什麼樣,誰也不知道!話說回來,喂,你幹什麼!」

    她一個不注意,竟然被李珣劈手將玉辟邪奪了回去,水蝶蘭一驚之下,本能地出手想要奪回,李珣卻側過了身,讓這一擊拿在肩背上。

    與之同時,水蝶蘭清楚聽到了,在手心處,那一連串「滋滋」做響的皮肉爆裂聲。

    「笨蛋,你若連一個身份都放不下,還修個什麼道!」

    水蝶蘭反手又去搶,但還沒發力,便被李珣詭秘的神情嚇住。李珣此刻應該是極痛苦的,眉角肌肉都在微微抽搐,偏偏還要露出笑臉,且以手指比唇,做出噤聲狀。

    「你聽!」

    聽什麼?水蝶蘭靈敏的耳朵裡,只聽到了皮肉撕裂,鮮血滴落的微響。可李珣卻不這麼認為,他閉上眼睛,用盡可能平穩的狀態,長籲一口氣,似乎在將一切的疼痛都呼出體外。

    「聽不到嗎?我卻聽到了,這是我的筋骨皮絡在適應。這裡面的變化極其玄妙,一旦我找到關竅,就會即刻水到渠成!」

    聽這顫抖的嗓音,水蝶蘭覺得李珣是瘋了,可是,在看到他愈來愈平靜而從容的眸光時,這個結論忽又站不住腳。

    李珣咧嘴一笑,飛快地穿上了衣物,但不是靈竹,而是百鬼的。

    緊接著,他又將靈竹的裝備一古腦塞給幽一,使其隱去,但仍留下了一件東西:玉辟邪!

    這件無數次幫助他,此刻卻又持續殺傷他的寶物,被死死地扣在掌心,沒有一點兒露在外面。

    「沒辦法,就用百鬼的身份吧。」李珣很無奈地撇撇嘴,「不過,宗門那邊就不好說話,妳幫我想個理由先!」

    此時的他,沒有一點兒痛苦的表情。水蝶蘭盯了他好一會兒,才低哼出聲,用嘲諷的笑容回應:「還用想嗎?就說某人腦袋燒壞,足夠了!」

    李珣往攥緊的拳頭上連吹了幾口涼氣,末了,他聳聳肩:「隨妳怎麼說吧。不過,這也是妳說的:天底下從來沒有白吃的午餐,若是這時放過,以後要得到,豈不是會付出更大的代價?

    「而且,我也剛剛才發現,事情比想像中還要糟!我剛出化陰池時,體內臟腑經絡還勉強有個形,可是殺了這幾天,燃血元息充溢體內,把這些沖了個七零八落。

    「眼下,我恐怕連最基本的幽明氣、或者青煙竹影劍訣都使不出來了。幾十年的修為,毀於一旦,如果輕易放過,還有比這種代價更慘重的嗎?」

    這麼嚴重?水蝶蘭很有些吃驚,現在她越發明白,當年血散人為何放著這本宇內獨步的魔功秘法不用,而要另闢蹊徑了。

    見李珣理由如此充足,水蝶蘭也就沒法再說些什麼,不過,她依然嘴上不饒人:「如果能恢復,那自然是好,不過,希望這不是你的幻覺吧。」

    「怎會?我的身體,我自然清楚……去,爽快得很!」

    「哦,清楚了!」

    帶著笑聲,兩個人影同時一閃,破空飛去。

    西南角的變故,並沒有攪亂通玄界的大勢,只是在一個較小範圍內,蕩起層層波瀾。

    令等著看熱鬧的人們很吃驚的是,當水鏡宗救回其宗門弟子,得到玉嵐道人被軟禁的消息後,並沒有趁勢站在大義的名分上,向西聯要人,甚至連一份措辭強硬的聲明,都沒有出現。

    而更荒謬的是,西聯此時卻主動站出來,很隆重地送回了玉嵐道人,並表示了對「行事過激」的歉意。

    而對整個通玄界竊竊談論,有關「玄海幽明城」一事,代表整個西聯發話的天妖劍宗宗主七修尊者哈哈大笑:「寶地惟有能者居之,這玄海幽明城,西聯是要定了!」

    對這種態度,此界各宗門自然各有反應。不過,已臨近東南林海的某人,卻是搖頭感歎:「真狠!」

    「什麼狠?」

    看著打獵回來的李珣如此說話,水蝶蘭有些摸不著頭腦:「碰到什麼厲害的野獸了?」

    「哪有的事!」李珣將一隻獐子扔在地上,又遞給水蝶蘭幾顆她愛吃的果子,搖著頭,將剛剛從一位散修口中得到的消息,複述出來。

    水蝶蘭對這些事情不太感興趣,聽得直打呵欠,更不願去費腦子。最後才憑著幾分好奇問他:「你是說西聯狠嗎,狠在什麼地方?」

    「陰狠!放回玉嵐這一手實在陰險。就我估計,玉嵐那道姑嘴巴嚴得很,就算是羅摩什,想從她嘴裡撬出東西來,也很困難。所以,乾脆就做個姿態,把一切都公開。」

    李珣輕輕晃動手腕,讓受創嚴重的左手緩緩勁兒,一邊又道:「對玄海幽明城不感興趣的就罷了,但只要稍微有點兒意向,會懷疑什麼?」

    「懷疑?哦,是了,玉嵐一定是把玄海幽明城的位置算了出來,並交給羅摩什才得以脫身!」

    「正是如此,而且,退一萬步講,就算玉嵐道人沒有交給西聯情報,甚至沒有算出確切位置。但事情已經明擺著,要想在這事上摻一腳,要麼,就跟著西聯的人馬到處跑;要麼,就到琅琊水鏡之天,直接去問水鏡宗好了!今年水鏡大會,不是馬上就要召開了麼?」

    水蝶蘭嘖嘖兩聲,已經完全明白過來。

    「果然好狠!就算先前不知道,在事情公開之後,整個通玄宗門的壓力,也要逼著水鏡宗去推算玄海幽明城的位置……當然,不管算不算得出,水鏡宗從此也是不得安生了!」

    「還有呢!」李珣開始為獐子去皮,同時道:「東南林海這邊,麻煩恐怕也要來了。我一點兒都不認為,羅摩什在這種情況下,還會為咱們遮遮掩掩的!也不需要多說,只要稍稍放出風聲,就足夠了!這,就是第一個!」

    李珣拋出一塊牌子,水蝶蘭一眼便認出,這是幽魂噬影宗的飛魂敕令。

    這種時候,發過來這牌子,無疑就是證明宗門那邊已經知道,百鬼已經悄悄破關,跑出來了。

    「露餡了!大概是聽到了什麼風聲,找我商量的時候發現的。妳瞧,這話說的多有意思:師徒一心,雖萬難而不懼;隻身在外,當謹慎小心。哈,萬什麼難,小什麼心?難道我還不知道嗎?」

    水蝶蘭低低一笑,旋又拍了下巴掌,吸引了李珣的注意:「想知道是什麼難處麼?本來想讓你吃個安穩飯,但既然提到了,喏,看這個!」

    她的手在背後掂了件東西出來。李珣一見,便是微怔。

    這是一隻灰羽白喙的鳥兒,說不出是什麼名字,只是渾身發硬,指爪僵直,早死得透了。

    水蝶蘭特意給他看的東西,自然不會只是普通的死鳥。李珣細細地察看,果然有所發現:「這鳥兒似乎是「容器」吧,乘載靈體用的?」

    「不錯,這就是鼎鼎大名的「告死鳥」,知道了?」

    告死鳥?這個倒是聽過的。李珣口中嘖了一聲:「落羽宗?還真是陰魂不散呢!」

    水蝶蘭笑吟吟地看他,揚眉道:「怎樣?我知道你是向來不吃虧的,被落羽宗的差點兒拍碎,那感覺一定不怎麼樣,要不要找回來?」

    「衝我來的?」李珣倒是挺有自覺,不過回頭一想,又覺得有些不對:「貌似妳也是落羽宗的目標之一吧,而且怎麼算,妳的標準都要比我高些。」

    「我們還分什麼彼此?」水蝶蘭說這話倒是一點兒不臉紅:「既然見到「告死鳥」,那邊就一定知道我們二人在一起,此刻恐怕早將諸般手段準備好了。

    「不過,我將這鳥兒承載的靈體滅掉,便等於告訴他們,我已經知曉底細,正好打亂他們的佈置,也爭取來一點兒時間,接下來,我們一個傷員,一個病號,又該怎麼辦呢?」

    李珣摸摸下巴,然後開始觀察四周的環境。

    這裡是通玄界東部的一處丘陵地帶,若以勢力範圍論,應是華嚴宗所屬。只是那群一天到晚只是唸經吃齋的和尚,對這些身外之物,倒真的不太看重,所以,這地方諸宗修士、散修的活動非常頻繁。

    二人現在處身的是一個小丘陵的陰面,因為是冬日,又不如西南氣候濕暖,此時滿山丘的樹木,已盡數凋落,兼又今日天光不好,只餘下枝椏怪影,挺陰森的樣子。

    不過,純以感覺論,李珣的嗓音一點兒都不遜色:「雖然不知道現在已經傳出了什麼風聲,不過,可以肯定,落羽宗絕不會允許我們大搖大擺地走進東南林海,所以……我們試探一下?」

    水蝶蘭想了想,忽地伸手虛引:「那請吧,禁法宗師,百鬼道長!」

    天色急劇地暗了下來,在黑暗中,看這枝葉稀疏的林子,便如同無數妖魔林立,怪象紛呈。

    一隻灰羽小鳥撲飛到樹枝上,又扇扇翅膀,這才用長喙梳理自己顏色黯淡的羽毛。像

    看上去,這像是一個在喜在夜間遊動覓食的尋常鳥兒,不過如果細看牠的眼珠,便能發現,這鳥兒瞳仁中散出來的綠色瑩光,吞吐流轉,絕非凡物所有。

    在一根樹枝上待膩了,鳥兒又飛起來,準備投到密林的更深處。然而就在牠以優美的姿態躍動樹枝之間時,大氣發出「嗡」

    的一聲震鳴,下一刻,灰羽小鳥四分五裂,似乎黑暗的空間內,有無數利刃,交錯掠過。

    出奇的,碎裂的鳥兒身上,沒有迸出任何血液。當碎羽灑落之後,密林便又恢復了平靜,平靜得讓人窒息。

    這種氛圍持續了很長時間,直到夜色即將褪去,才便被一個外來客打破。這人一身青衣,來得速度極快,且又有著明確的目標,直直地向著鳥兒被分屍的所在地奔去。

    「嘖,雖說身手不錯,可不像是殺手出身啊?」

    利用禁制藏起身來的李珣和水蝶蘭竊竊私語,不過,李珣很顯然問出了一個蠢問題。

    水蝶蘭輕嗔一聲:「笨蛋,看天空啦!這是落羽宗最喜歡使的「請君入甕」的陣勢,周圍至少還有四個與這人同級的高手虎視眈眈,一旦你攻擊此人,其它人便會以「四方殞生印」合力一擊……就算是我,也要掂量一下的!」

    說話間,修士已半蹲下身子,細細察看鳥兒的屍身。

    當然,他也很快發現了刻在周圍樹幹上、地面上的禁紋,很自然的,他的注意力又集中的到這些禁紋上,很是投入的樣子。

    而這也正是被人偷襲的「大好良機」。

    李珣舔了舔嘴唇,對那個「笨蛋」的評語,他是絕不承認的。之所以漏過這一條,還是他對新的功法的不適應的緣故吧。

    不過,經過水蝶蘭的提醒,他著意捕捉,果然在虛空中發現了幾條隱秘之至的氣機。

    這微弱的氣機便如同蛛絲一般,輕輕粘在來人身上,看似虛不著力,其實最敏感不過。他一點兒都不懷疑,如果他沈不住氣,輕易出手,那麼他的下場也將慘不堪言。

    很快的,那修士就直起身來,李珣感覺到他週身氣機稍稍一揚,似乎是發了個信號,緊接著,便有一個黑衣人影自空中閃掠下來。

    兩人簡單地交流幾句,似乎是給這個陣訣定了性,青衣人點點頭,從懷裡掏出一個玉盒來,小心翼翼地打開,一道冰線「錚」

    地一聲彈射出來,林中轉眼便生出些許涼意。

    「麻煩!」在看到那件東西的外形時,李珣歎了口氣。

    沒想到落羽宗竟然這麼肯下本錢,竟然將大名鼎鼎的「搜神冰蚨」也帶來了!

    這小東西是出了名的靈異之物,對一切生靈氣息,都有極敏銳的感應,有這小傢夥在,純憑禁制,定是躲不過去了。

    而且,就算此刻殺了這些人,只要被這小東西逃掉,以後便真的是跑到天涯海角,也脫不出落羽宗的手掌心!

    既然如此,不如爽快些好。

    他輕咳一聲,身體燃血元息勃然而起,便如同黑夜中突然燃起的火炬,一瞬間就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在兩名修士驚訝的目光中,他從陰影中施施然走出來,微笑道:「兩位,是在找我嗎?」

    他的舉動固然是迫於無奈,但眼前兩人顯然受到了更大的困擾。

    落羽宗從來就不是擅長正面應對的宗派,所以,在看到李珣一臉和煦笑容的時候,兩個修士甚至有些手足無措。

    天空中,則有一道無形的弓弦慢慢崩緊。

    偏在這時候,又有一個聲音響起:「不,我們今晚,不做生意了!」

    李珣訝然循聲望去。只見一個人影緩步走來。

    一身雪白的袍服,在漸沈的夜色中,分外顯眼,可身上的氣息則收斂至一個極微弱的界限,與穿著極不搭調。

    這人無疑是極其英俊的,雪白的皮膚與同色衣衫幾乎分不出界限,甚至可以令諸多女修為之嫉妒,臉上線條卻又非常硬朗,但篤定從容的神情,又賦予這輪廓以柔性的特質,非常矛盾,但也更具魅力。

    然而,在看到此人溫潤晶亮的眼眸時,李珣便從心底生出疑惑來。

    從這對眼眸中,看不出任何可以確切描述的情緒─之所以這麼說,是因為如果粗略點兒看,也許他會認為,已經抓住了此人意識的流動方向,但是毫無疑問,這些所謂的「方向」,在下一刻,又會全然不同。

    危險的傢夥!

    李珣還從未見過這樣一類人物,似乎他舉手投足之間,就是為了迷惑別人,誤導別人,最終,再圖謀別人。而更可怕的是,這種感覺,也有可能不是真實的,這是最要命的一點。

    突然間,他有點兒後悔,如此托大地跳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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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ars520titan
區版主 | 2014-4-8 09:04:26

第七集  錯體血魔  第一章  道途


    「不做……生意?」

    看得出來,不只是李珣這邊而已,就連另外兩個落羽宗的殺手,也被突然現身的這人、突如其來的一說弄得呆了,林中竟是一片難堪的沈默。

    這傢夥是誰?

    李珣腦中瞬間就將所有可能的人物過了一遍,得出的結論讓他自己嚇了一跳:「素懷羽?」

    他當然只是在心中叫上一聲。

    雖說沒有得到證實,不過從通玄界的傳聞來看,有這種迷幻不定特質的人物,除了有「碎心迷魂」之稱的素懷羽,還有誰來?

    「寧碎背心千遍,不與迷魂一面」,這句有些調侃味道的俗語,便是此界修士對這位落羽宗大佬最貼切的形容。

    而此刻,李珣很不幸的,自動跳出來與其照了面……

    這段時間真的是諸事不順。

    李珣腹誹未畢,前面那疑似素懷羽的修士卻輕歎一口氣,悠悠道:「自從雁山一別,我們已經有近兩百年沒見過面了吧,怎麼,我今日饒過了這小輩,你也不肯出來謝我一聲?」

    ……

    這敢情好!李珣到這時候才明白,原來這位素大佬從一開始,就壓根兒沒把這大活人放到眼裡去。

    他說話的對象,從來都只是水蝶蘭而已。

    多久了?至少近三四十年來,李珣還從來沒有被人這般無視過,而且更糟糕的是,他竟然分辨不清,眼前這傢夥的態度刻意與否。

    李珣的心臟猛地膨脹了一下。

    在修煉《血神子》化形秘法之後,他的內腑臟器,唯一還有點兒「正形」的,也只有這作為氣血中樞的心臟了。

    然而,這東西如今似也變得分外「敏感」,哪怕是僅僅一點點兒的情緒變化,也能讓它產生超常規的反應。

    不過,即便是這內臟都要燃燒起來的時刻,李珣的腦子裡依然留存著一線冰寒。

    正是這一線冰冷的感覺,使他能夠定住身形,在一邊冷眼看著─看這位素大宗主對著漆黑的樹林,聲情並茂的演說。

    只可惜,水蝶蘭卻實在不給面子,仍保持著沈默。素懷羽在等待了頗長的時間之後,臉上不由現出些苦澀之意來。

    且不說這表情有幾分真心,更吸引李珣注意的是,這廝的眸光看似沒有個焦點,且一派黯然神傷,可李珣卻能感覺到,此人的目光分明就是越過他的肩膀,盯在水蝶蘭此刻藏身之地。

    同時,天空之中,那所謂的「四方殞生印」,也沒有半點兒殺意消散的跡象。

    李珣心中念頭百轉,飛快地思索解決問題之道。

    偏在這時,耳中又傳來一縷細細的聲息,他怔了怔,不自覺按著話音提示擡眼去看,正見素懷羽口齒微張,將要說話。

    「喂,究竟是不是來找我的?」

    突如其來的問話,將林中有些沈鬱的氣氛打得粉碎。

    素懷羽心機深沈,臉上還沒什麼變化,但林中其餘兩個殺手卻不自覺拿眼看來。

    也在此刻,他們才發覺,原來這話是對他們說的。

    李珣此刻一臉的憊懶模樣,那眼神也只當穿透了空氣,直直看向素懷羽身後。

    這一句話,完美承接李珣露面時那一句,直把素懷羽現身後這數十息的時間全然無視。

    若論態度之輕蔑,此時的李珣絕不在素懷羽之下。

    這差不多就等於把那兩位可憐人放在火架上烤了。

    不過,這兩位怎麼說也修行歷練數百年,本能地做出了最合理的反應。

    他們收斂目光,面色不動,同樣也將李珣的問話當成了空氣,不過,再看兩人鼻觀口,口觀心的神態,怎麼都有點兒尷尬的味道。

    李珣根本沒指望他們有所響應,只是冷冷一笑,就那麼邁步前行,不緊不慢地朝素懷羽那個方向走去。

    素懷羽依然保持著目光散漫的狀態,但兩個殺手卻無法以等閒視之,二人雖沒有大動作,但輕微的身體顫幅,已透出輕淡若無的殺意。

    天空中似乎有一剎那的靜寂,而四方殞生印的感應,則在這一瞬間中斷了。

    這一個小小的空白,卻讓李珣後背汗毛盡數倒立,皮膚上已沁了一層薄薄的冷汗。

    如果對方在這空白點上發動一擊,李珣絕無法捕捉那致命一擊的路線。

    最好的結果也不過就是和敵人硬拚一記,然後便會落入全局的被動─直到被人攫了他的命去。

    落羽宗果然不可小覷啊!

    如果李珣單獨碰到這種陣勢,不能事先察覺,又或不能及時喚出兩個傀儡,必是小命不保!

    帶著這樣的感歎,李珣神色冷淡地與素懷羽擦肩而過。

    兩人均可以感覺到對方獨特的氣息,只不過略有不同的是,稍後,李珣身上肌肉繃緊,而素懷羽則皺了下眉頭。

    這時候,素懷羽的眼神,終於第一次落在了李珣身上。

    可惜,李珣只送給他一個拂袖而去的背影,附贈一句話:「擾人清夢!」

    林中眾人一時啞然,但下一刻,他們耳中便響起一聲枯枝裂響。

    這在秋冬之際本是再正常不過的聲音,此時聽來,卻如雷霆貫耳─絕沒有半分誇張!

    初時的乾澀聲音在全無徵兆之下,變成了一聲轟天炸雷,震得整個樹林嗡嗡亂顫。

    樹葉上僅存的三兩片樹葉,也在這聲巨響之後,瑟瑟飄落。

    而樹枝灌木之間,本正酣睡的諸多鳥獸更是如蒙大難,紛紛搶出,一時間聒聒之聲不絕於耳,整個樹林亂成一團。

    在這紛亂之中,素懷羽以一種「不合群」的節奏,緩緩轉身,目光四面流轉,不知在找些什麼。兩個手下則不哼一聲,身形一起隱沒。

    而在隱去之前,一縷冰線錚然彈起,搜神冰蚨撲向半空。

    素懷羽眸光一凝,身形以可以目見的幅度猛然緊繃,同時低喝道:「收起來……」

    「來」字剛吐出半邊,素懷羽身側忽有一道清風抹過,這突如其來的變故,讓他將後半個字硬生生嚥下去,身形則像是化入空氣中,倏然不見。

    搜神冰蚨是天生的靈異之物,對外界危險極其敏感,甚至比素懷羽的叫聲還要快上一線。

    這小東西在虛空中二度彈射,猛地扭轉了方向,向地面俯衝,險險與一道寒氣擦身而過。

    那寒氣,鋒銳如刀。

    這時,放飛冰蚨的殺手才知道自己犯了大錯,身形也不知從哪兒冒出來,口中呼哨一聲,一個勁兒朝著冰蚨所飛的方向猛衝,顯然是要將這寶貝靈物收起。

    可是,他似乎忘了,眼下這林子裡可不怎麼安全!

    果然,他身形方出,便有一道人影斜刺裡衝出來,森森殺意,將他牢牢鎖定。

    鋒芒所及,連搜神冰蚨也逃不出去。

    在這種生死時刻,這殺手臉上卻現出一層重重的紅暈來,眼中光芒近乎瘋狂,在喉嚨間「呵呵」的低響中,他身形竟然沒有半點兒退縮閃避的徵兆,而是以更快的速度撲了上去。

    這一撲,也就代表著四方殞生印正式啟動!

    天空中,層層密織的氣機網絡,終於找到了一個真切的目標。

    隨著「赴死之人」身上鎖定的殺意,「四方殞生印」如影隨形,像一條靈活的套索,在幾個遊移間,將林木掩映中的人影死死扣住。

    一波又一波的刺骨煞氣由四面聚合圍攏,不住提升層級,隨時都可能砰然迸發。

    然而,在將發未發之際,又是一道人影輕煙般逸上半空,在沈沈的夜色下,真如一道虛無的影子。

    人影閃沒之間,已插入近乎成形的元氣漩流之中,所過之處,大氣嘶聲開裂,天空奔走湧動的氣浪激流,不能阻其分毫。

    而緊隨在後面的,則是素懷羽。

    他一身白袍,身形飛昇,其速恍若流光,極為顯眼,但比之前面的人影,速度竟還差了一個層級。

    眼見天空中元氣湧動漸成亂象,素懷羽終於不能保持一貫如迷似幻的神色,而是露出貨真價實的焦慮與急迫─「手下留情……撤陣!」

    話說了半截,他猛然省悟事情關鍵,迅速改口,正是卡在要害處。

    一聲叫罷,夜空中便如同怒潮西來,隆隆轟鳴,四條人影從虛空中現身,又被瞬間鼓脹崩裂的巨量元氣震得向四面倒射而出。

    水蝶蘭終於現身。

    她負手立在虛空之中,淺藍色的唇瓣微抿成一道弧線,冷冷凝眸。

    只是水蝶蘭的眼神,一刻也沒有停留在素懷羽身上,而是俯視林間,一語不發。

    素懷羽搖頭苦笑,停在她身側數丈遠,也學她看向下方。

    滿脹的高壓讓下面的林子發出一聲不堪重負的呻吟,至少數百棵林木被從天而降的元氣湍流摧折倒下,林子裡的鳥獸面對這天災般的景象,連逃命的勇氣都失去了。

    一時間,林子裡滿溢的都是腥臊氣味。

    「嘿,開個玩笑而已,不用這麼緊張吧!呃,這小東西我先保管一段時間,怎樣?」

    在那位奮不顧身的「誘餌」殺手眼前,李珣輕輕鬆鬆抓住了搜神冰蚨,稍一用力,這不怎麼安分的小傢夥便僵起了身子。

    「誘餌」剛剛在生死在線轉了一回,又在地面上狼狽滑行了好一段距離,竟然還是空手而歸,心態早已失衡,見到李珣的笑容,哪還能忍得住,他厲嘯一聲,身子彈射起來,向著李珣撲至。

    「青四!」

    素懷羽的低喝聲傳過來,不過,「誘餌」的衝擊已經不可能再收回來了。

    李珣再一次面對殞生印,只不過這次是真的「面對」!

    當對方整個地出現在李珣視界中時,曾經可以摧裂整個臟腑的強壓,卻幾已化做清風一縷。

    「果然還是背後傷人來得更合適你們!」

    嗤笑聲中,李珣的身影倏然間扭曲了,在這短暫的時間內,他的肢體以人類絕無法成就的扭曲幅度,在虛空中漲縮一下。

    恍惚間,那身體已成了一團非固態的黑霧,似要隨風而去,卻又在些微的縫隙中穿行無礙。

    對這樣詭異的身法,「誘餌」幾乎看呆了眼,因一腔激憤躁動而生成的銳氣,立時消減大半。

    偏在此刻,他腦子裡又極不應該地對素懷羽的喝聲起了反應,一個猶豫間,眼前忽有一個人影直撞入懷中來。

    劇烈的衝擊透胸而入,體內猛然飆升的高壓擠迫著血液,眼見就要裂喉而出,然而又有一股突來的高熱,剎那間灼燒全身,那急速拔高的溫度,以最霸道的方式,將一切亂溢的血流瞬間抹消乾淨。

    一口心頭血,臨到嘴邊,只化為一聲低呃。

    「誘餌」睜大眼睛,張了張嘴,但喉嚨裡什麼都沒有跳出來,然則他的身體已經不受控制地倒飛出去,直到猛力撞上一棵大樹,才摔落下來,委靡在地。

    林間出現了一段時間的冷場。

    李珣沒有趁勢追擊,只是攤開手,做出個「我無辜」的模樣,鎮靜自若地接受上空素懷羽冷冷的眸光。

    在林中潛伏的另一個殺手也現身出來,跑到「誘餌」身邊把脈。

    「誘餌」體表沒有任何傷勢,內臟也沒有任何實質的損傷,但是臉色真是差到無以復加,甚至連皮膚都失去了光澤。

    李珣這一記燃血元息的手法,不損肉身而損精血,一擊便打掉對方起碼百年修為,堪稱陰損絕頂,也算小出了當日重傷垂死的一口惡氣。

    將數對怨毒的目光徹底無視掉,李珣掃了一眼狼藉的樹林,皺皺眉頭,也飛上半空,只是與素懷羽保持距離的作法相比,他倒是大模大樣地與水蝶蘭站了個並肩。

    「這地方妳也能待得下去?」

    李珣是指那些給驚得屁滾尿流的鳥獸造成的腥臊味道。

    也虧他還記得水蝶蘭對氣味兒特別敏感,雖然還有點兒作態的成分在其中,水蝶蘭仍相當受用,回給他一個淺淺的笑容。

    「早就受不了了,不過……白毛難得有這般誠意,不如聽聽罷!」

    「白毛?」

    李珣再保持不住「無視」的態度,開始用極其古怪的眼神打量素懷羽;與之同時,素懷羽也在用饒有興味的眼神打量他。

    看得出來,這位綽號「白毛」的一派宗主,對李珣與水蝶蘭的關係相當感興趣。

    水蝶蘭將這兩人的神情盡數收入眼中,卻絲毫不以為意,只是道:「以後與落羽宗打交道要記得了,他們最愛殺身求道,你剛剛手下留情做甚?殺便殺了,生意照談,買賣照作,死幾個人,算得了什麼?」

    李珣撇了撇嘴,懶洋洋道了聲:「受教!」

    素懷羽看起來真的不以為意,但李珣卻感覺到其隨之瞥來的一眼,眸光如針如芒,鋒利無匹,不過很快便又化入豐富多變的神情之下,不見半點痕跡。

    素懷羽最終只是撫掌笑道:「水師姐或是在朱勾宗待得久了,染上了些俗氣,卻忘了本宗既然向殺中求道,又何來生意、買賣一說?」

    他眼也不眨一下,便將之前他親口所說的「生意」之詞,一口否決,神情偏又漸漸凝重,令人不得不重視他的態度。

    「況且,此一時,彼一時也。嘿,眼下除了北盟、西聯之類的巨孽,又或明心、星璣這般,閒著沒事兒鬥氣比劍玩兒的主兒,誰還有能耐去充大頭?」

    「明心、星璣?」

    李珣心中跳了跳,但他也知道這絕不是開口詢問的時候,最終還是忍了下來。

    不過,他這邊忍得住,能心意相通的水蝶蘭可無所顧忌,順理成章地問了一句:「哦,這兩大劍宗掐出火來了?」

    「難得水師姐您有閒情!」

    素懷羽並沒有多想,只當水蝶蘭好奇,又或是表示「穩重」的態度,笑回了一句,方不緊不慢地道:「說起來,這還是我向雁行宗買師姐您的行蹤時,得來的添頭。

    「據說裡面頗有不少彎彎繞繞,好像誰殺了誰的弟弟,誰又殺了誰的徒弟之類。

    「總之,現在天垣老兒將那位辣手的明璣圈在「星河」之中,宣稱要將她禁錮千年,嘿,明心劍宗大不如以前了,要是鍾隱還在,給天垣老兒十個膽子試試?」

    「哦,是這樣……」水蝶蘭似若無意地瞥了李珣一眼,很快做出不感興趣的模樣:「算了,這事兒與我們無干,倒是白毛你,千里迢迢過來,總不是打個招呼問安吧?」

    「果然還是水師姐最知我性情。」

    素懷羽微微一笑,坦然道:「我這人向來缺乏勇氣,更沒有半點殺身求道的念頭,之所以能夠坐在這個位子上,也不過是個「無利不起早」的手段罷了。

    「當年水師姐叛宗時,我便極不同意那幾個蠢貨的主意,只可惜,剛剛登位,不得不有所折衷罷了,也因此,我賠上了十三血羽!」

    水蝶蘭微蹙眉峰:「我可不知道,你竟還有這絮絮叨叨的習慣。」

    「哪兒的話,其實我這麼說,只是想告訴師姐一件事,前幾日,洪長老練功不慎,走火入魔,已然自絕於道,這事兒……」

    李珣聽得雲裡霧裡,一臉茫然,但水蝶蘭卻是再清楚不過。她輕「哦」一聲,然後便笑著鼓了鼓掌:「恭喜,白毛你終於全權在握,大展長才之日,近在眼前啊!」

    素懷羽欠了欠身,竟是生受了。

    不過,他很快擡起臉來,眼中光芒卻是一個大變樣,在旁的李珣也能看出,那光芒是何等熱切。

    「水師姐,事到如今,以妳的智慧,也就無須我饒舌。洪長老死去之後,宗門再不復當年排擠之憂,而此多事之秋,師姐可願意回返宗門,助我一臂之力?」

    水蝶蘭聞言揚起了眉毛,李珣則翻了個白眼兒,將臉轉向一邊,耳朵卻豎了起來。

    水蝶蘭在做出一個訝異的表示之後,很快便笑吟吟地道:「難得你能說出這種話來,不過,我現在自由自在過得挺好,何必再去自尋煩惱?」

    語氣並不如何決絕,但素懷羽很知趣的沒有再多說廢話,他輕歎一口氣,臉上頗有幾分黯然。

    李珣用餘光瞥去,直到這個時候,他也分不清這傢夥神情變幻的真假,這種的深不可測,和自己頗相似啊。

    沈默了一下,素懷羽緩聲道:「師姐的心思,我是知道的。不過,在此,我還有一個不情之請:此界今後多事,宗門恐怕再也禁不起任何無謂的損耗了。

    「我今日便要下令,與師姐前塵舊事,一筆勾銷,那所謂的格殺令,也就此作廢,師姐這邊……」

    聽他如兒戲般將代表宗門聲譽的格殺令消去,就算先前已感覺到這苗頭,李珣也不免為之瞠目。

    偏偏一邊的水蝶蘭沒有半點兒意外,低哼一聲:「我閒著沒事兒,惹你們幹嘛?」

    被嗆這一下,素懷羽反而盡展歡顏,甚至很誇張地舉手加額,以示慶幸:「師姐能這樣想法,實乃宗門之幸……」

    「是嗎?」

    水蝶蘭妖異的藍唇抿出一個古怪的弧度,打斷了素懷羽的感歎,又向李珣的方向揚了揚下巴:「看在幾百年的香火情分上,我提醒你一句,有些事及時放手,那才真是大幸!」

    素懷羽微微一笑,轉臉向這邊看來,李珣與他目光交集,均是刺芒斂隱,卻機鋒暗出。

    說起來,這是李珣頭一回同一派宗主正面放對時,沈穩之餘,尚且行有餘力。也在這一刻,他明白,不知不覺間,他的心境修養已臻至一個新的層次。

    兩人的鋒芒稍露即隱,素懷羽看起來頗有些驚訝的樣子,道:「說起來,這位是百鬼道人吧,修為淵深也就罷了,卻想不到所學如此龐雜,後生可畏呢!」

    這話是兩人正面交談的第一句,倒也很符合素懷羽的身份,不過,在眼下這情形中,味道兒便有些古怪。

    李珣何等敏感,自然品得出來。照他原本性情,此時綿裡藏針、以退為進方是正理,然而在響應之時,心竅中一波熱流湧上頭,話到嘴邊也變了味兒。

    「求生圖存,不免多下工夫。」頓了頓,李珣唇角微勾,又道:「貴宗殺中求道,甚至於以身相殉,百鬼心力孱弱,自問不能效仿,只能盡力保命而已。」

    以百鬼的身份,如此說話,無異於挑釁,素懷羽如何聽不出來?

    只是他雖心中惱怒,臉上偏是雲淡風輕狀,一笑間,便轉眼去看水蝶蘭,卻見其正盯著百鬼,臉上微有驚訝之意,顯然這種回答也令她頗吃了一驚。

    大凡才智之士,心中想法總是要多一些,見水蝶蘭如此情狀,在沒有徹底搞清二人關係之前,素懷羽更不會輕易表露不滿。

    他頓了一頓,最終還是將這口氣嚥下,只當沒聽明白,向李珣點點頭,又與水蝶蘭說話。

    「水師姐難得有心情提攜後進,我這邊自然也不能攪了興頭。也罷,拼著與碧水君交惡,便讓這單生意黃了罷……話說回來,若閻夫人座下都是這般弟子,日後,本宗也不再接碧水君的買賣了,反正早晚沒得做!」

    他這雖是順水人情,但面子卻給得大了。

    李珣就算是心中彆扭,也不好再說什麼,同樣點了點頭,算是承情,目光也瞥到水蝶蘭那邊去,正看到水蝶蘭沖這邊眨眨眼,態度親暱,沒有半分顧忌。

    一瞬間,素懷羽的臉色變得分外古怪。

    此時天色慾曙,在晨風的吹蕩下,三人已經漸漸飄離了那個紛亂的林子上空。

    在更清新的空氣中,也在漸漸明亮的光線之下,水蝶蘭的面容美麗至乎妖異。

    素懷羽的目光從這上面流過,似乎突然間被灼痛了眼,稍稍瞇了一下,再一沈吟,忽然便開口告辭。

    「既然師姐主意已定,我也就不叨擾了。」

    「哦,請便!」

    沒有什麼虛偽客套,水蝶蘭不耐煩地揮揮手,算是道別,李珣也僅是微微欠身示意而已。

    素懷羽沒有半分不滿,而且似乎也忘記了,宗門一隻珍稀的搜神冰蚨還落在對方手裡,甚至根本沒有提這件事,一笑間,便緩緩飄移開去。

    末了,還柔聲說話:「若師姐哪天突然改了主意,不妨告知一聲,我必大開中門相迎……」

    頓了頓,素懷羽忽地想起了什麼,在身形即將沒入晴空之前,悠悠傳音道:「聽說千機老怪又鼓搗出了新奇玩意兒,師姐近期還是小心些為好!」

    音猶在耳,他身形已經不見,周圍那些落羽宗殺手,已早上一步無聲無息地撤離。

    李珣摸了摸下巴,臉上笑容有些古怪:「這位說了這麼一通,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吧。」

    「是啊,在乎你我二人之命也!」水蝶蘭沒好氣地白李珣一眼:「笨蛋,你到現在都沒明白,什麼叫迷魂一面嗎?你真以為堂堂一派宗主出門,身邊就帶這幾個廢料?

    「哼,二十里外,起碼有兩個玄羽在候著,若我剛剛露出半點兒受傷的跡象,眼下咱們就逃命去吧!」

    落羽宗殺手分級,是以黃、青、血、玄、素五色依次遞升,其中素羽只是宗主的代稱,而玄羽,就代表著宗門最高等的殺手了。

    「兩個?我以為只有一個!」

    李珣很驚訝地回應,卻看到水蝶蘭更驚奇的臉。

    他聳了聳肩:「自從修了這鬼功夫,我對生靈的感應便相當敏感,不過看起來,比妳的鼻子還差些……

    「再說,就算是有人埋伏著,他難道真會冒險搏殺?要知道,一個不慎,他可能會被咱們給吃掉!」

    水蝶蘭哼了一聲,但氣到喉間,卻忍不住一聲嗆咳:「你真被他給騙了,就是因為你想不到,他才會動手!這瘋子,我差不多是看著他長大,如何不知?」

    「瘋子?」李珣回想了一下,卻沒有感覺到這樣的苗頭,他搖了搖頭,「也許是我眼拙,不過,純從我這方面來看……哈!」

    這笑聲裡確實有一些別樣的意味兒,然而,對水蝶蘭而言,卻沒有半點兒效用。

    她冷冷一笑:「蠢材!你也不想想,若他還有半點兒人味兒,如何能做上這落羽宗之主?落羽十殺技,哪一門不是斷情絕性,遊刃生死方能成就,被這樣的法門浸淫數百年,便是個菩薩,也能化作天魔相。

    「當年我為什麼叛宗之後,轉臉又投到朱勾宗去?鬧著好玩兒嗎?還不就是找個殺人發洩的地方?」

    李珣笑聲止住,隨即便皺起眉頭。他自然不是「笨蛋」又或「蠢材」,但如果對方真的是一個瘋子,他也確實沒法掌握對方的思維方式。所以,他虛心求教:「那妳覺得,他究竟想幹什麼?」

    「你沒聽到他說嗎?千機老怪要來找我的麻煩,讓我近期小心……」

    水蝶蘭將「近期」兩個字咬得極重,如果李珣這時還不明白,那他就是正牌的蠢材了。

    「他知道妳受傷了!不,他既然是從雁行宗買了消息,怎麼說都要更全面些……嘿,妳是說,東南林海事發了?」

    「什麼事?」水蝶蘭卻反問了回來,眉目神態頗值得玩味兒:「這兩天你心裡不都是在揣摩嗎?不如說出來聽聽?」

    這話意奇峰突出,頂得李珣一窒,話到嘴邊,卻吐不出來,半晌才苦笑道:「妳看得這麼清楚,不也在心裡揣摩嗎?」

    話是這麼說,但李珣遲疑了一下後,還是續道:「也許用不了多少時日,妳與羅摩什在東南林海一戰,便要轟傳天下,這是瞞也瞞不過的。

    「這也罷了,只是妳當時說,羅摩什埋伏的是百幻蝶,而非水蝶蘭,那麼,當時妳中伏時,又是什麼身份呢?」

    「有區別嗎?」

    這顯然是水蝶蘭在裝糊塗,順便也把剛剛突然僵滯的氣氛活泛起來。李珣心中雪亮,也就順勢翻了個白眼。

    「廢話!本來羅摩什對我還有些投鼠忌器,為的就是霧隱軒的歸屬。先前也就罷了,如今既有顏水月之事,此處價值立時水漲船高,正是從中謀利的好時節,若在此時被他看出其中變故,嘿,羅摩什的手段,就是那樣好接的麼?」

    水蝶蘭笑吟吟地看他,確認他的話告一段落,便揚眉道:「然後呢?」

    「什麼然後?」

    「沒有?在這種情形下,某人不應該表示一下疑惑嗎?不僅僅是這件事上,還有之前的、以後的什麼?」

    李珣這回連苦笑的力氣都失去了。

    對這聽似坦白,實則狡猾無賴的響應,根本不是他現在的心態所能應付的。

    如果二人現在對敵,李珣恐怕會死得很慘,可為什麼他一點兒都緊張不起來呢?

    李珣正想舉手投降,忽見水蝶蘭欺身上來,將兩人的距離拉得極近。

    這突如其來的一下,讓李珣本能地向後微仰,可是,腦門向後一靠,卻被水蝶蘭雙手擋住。

    這是個曖昧至無以復加的動作。

    水蝶蘭近乎於挑釁地仰起臉來,對上李珣的眼神。

    「你不會對從前的事情斤斤計較,那麼,我們就說以後好了。讓我來猜猜你的心思……是在害怕嗎?是啊,你知道了我這麼多的隱秘,可「同心結」的效力只有短短的一百年,對我們來說,是短了點兒。」

    李珣乾笑一聲:「妳在說什麼……嗚!」

    他再也說不下去,只因為,水蝶蘭柔軟的唇瓣已輕沾上他唇角,而下一刻,他嘴唇一疼,微腥的味道從二人唇舌交接處擴散開來。

    這刺激性的滋味讓李珣的心頭猛地一跳,在一次前所未所的脹縮中,滾燙的心頭血直頂喉頭,而隱沒在體內的蠱蟲,則發出歡躍的尖鳴。

    唇分。

    水蝶蘭用舌尖輕舔去唇角殘餘的血漬,笑容嫵媚至乎妖異。

    「百年太短,便以心頭血澆灌。會延長到什麼時候,便是我,也猜不到了!也許是兩百年、三百年,但或許哪一天,突然就失去效力……怕嗎?」

    李珣深吸了一口氣,貪婪地將空氣中殘餘的血腥氣盡數收攝入腹,全身的血液似乎都要因此而沸騰起來。

    也在這時候,他覺得眼下這姿勢太過被動,便也伸出手來,想捧著水蝶蘭的臉。

    不過,擡起一半,他忽地發覺,自己的左手仍然結結實實地扣成一團,在如此氣氛下,顯得分外滑稽,而早已習慣的疼感忽又顯得真實起來,他甚至覺得,掌心處的玉辟邪在血肉之中翻轉滾動。

    水蝶蘭的眸光從拳頭上面瞥過,又斜睨回來,唇角的弧度似乎也在剎那間深刻了些。

    李珣不知怎麼地,忽地便有些心虛,臉上的笑容也僵硬了許多。

    「看起來,我是……白擔心了!」

    隨著「白」字的出口,李珣悶哼一聲,身子像蝦米般彎了下去。

    水蝶蘭這一記膝撞絕對沒有留手,堅硬的膝蓋骨裹脅著巨大的前衝力,幾乎要把李珣的小腹整個擊穿!

    就算李珣此刻內腑盡化為流動之精氣,吃了這一記,也絕不好受。腹腔內急劇升高的強壓,差點把他的心臟給擠爆,他喉嚨裡呃呃幾聲,臉皮更是整個地發了紫。

    水蝶蘭輕哼一聲,鬆開扣在他脖頸上的雙手,向後移開。然而身形甫動,肩膀卻是一緊,反被李珣雙手扣住。

    也僅僅是扣住而已。

    李珣顯然沒有從剛剛那記膝撞中回過勁兒來,他大口大口地吸著涼氣,身子前傾,幾乎將整個身子的重量都壓在水蝶蘭身上。

    尤其是下巴,就卡在水蝶蘭細弱的肩膀上,每一次呼吸的聲響,都清楚地透進妖女的耳朵裡。

    「喂,幹什麼?」

    水蝶蘭又搗了他一記,只是這次力氣便小了些。

    李珣嘿嘿低笑,吸入的涼氣裡,不可避免地摻入了妖女沁人肺腑的暗香,與頸後溫熱的氣息融在一起,便有著極大的魔力,讓他的嗓子不自覺地啞了。

    然後,他就在水蝶蘭晶瑩剔透的小耳邊宣告:「放心吧,若真有那麼一天,我絕對會比妳快一步……那麼,就不要再想這種事了吧!」

    真坦白……不過,就是這樣才好玩!

    水蝶蘭想笑,但最終只是輕不可聞地「嗯」了一聲,目光卻擡向無盡遠的天空,絢爛的晨曦方向。

    雲霞千里織綿,中有初陽漸起,渾如鳳凰振翅,兩翼分張。只是,她為什麼會看到這些?

    此時,與她親密相貼的男子,若真與她心意相通,此刻又會想到誰?
引言 使用道具
mars520titan
區版主 | 2014-4-8 09:04:51

第七集  錯體血魔  第二章  攤牌


    水蝶蘭最終還是沒有問出來,在分開後,她用了一段時間定下心神,然後便向李珣討要搜神冰蚨。

    「我依妳的吩咐,制僵了牠,才放在裡面。」李珣一邊從懷裡掏出個玉瓶,一邊笑問:「不過,若是怕牠尋到我們的蹤跡,殺了便是,何必養起來?指不定便多了個脫漏行跡的禍害。」

    「我喜歡,不成嗎?」

    水蝶蘭當真是半點兒道理不講,一句話便將李珣噎了回去。

    不過,李珣連苦笑都還沒來得及放出來,水蝶蘭又笑吟吟地拍拍他胸口:「放心吧,我這也是為你好。我也知道,這小東西一看便是「子蚨」,而「母蚨」一定是在我那個便宜師弟身上放著。

    「哼哼,當我不知道麼,不過就想用這個玩意兒做餌,等我一口吞下去罷了!」

    「妳現在不正吞了麼……」

    這話李珣當然不會明著說出來,他也相信,以水蝶蘭之能,便是踩著陷阱跳下去,也有能耐毫髮無損的翻上來。

    水蝶蘭手上結了幾個符印,覆在玉瓶之外,似是斷去了子母蚨之間的聯繫。然後笑呵呵地將玉瓶收起來,心情看上去相當愉悅,愉悅到讓人摸不著頭腦。

    李珣嘗試分析無果,乾脆不再多想,此時天光大亮,也差不多該趕路了,他招呼了一聲,飛動身形,水蝶蘭哼著不知名的歌調跟上來。

    她心情倒真不錯!

    對水蝶蘭奇特的心理變化,李珣心裡不免有些嘀咕,不過,很快地,隨著朔風南來,他的心神不可避免地朝著風來的方向,漸趨迷惘。

    「喂,喂,喂!」

    最後一聲喚,直接在他耳膜中炸響,震得李珣身子一顫,差點兒真息錯亂,從半空中摔下去。

    李珣驚怒之下,猛地回頭,正碰上水蝶蘭玩味兒的目光。

    「嘖,走神了!在想什麼?」

    「在想……哈,當然在想北邊的事情。我在想,明心劍宗出了這麼大的事,我這個平日出盡風頭的弟子,又向來與明璣仙師交善,此刻反而不見蹤影,他們會怎麼想?」

    李珣話中自然有不盡不實之處,但能說到這種程度,已經很讓水蝶蘭驚訝了。

    這個時候,她只能順著口氣往下說:「這倒是,不過,以你現在的模樣,要是去了,指不定他們兩宗反過臉來,一起滅了你也說不定!」

    李珣漫不經心地嗯了一聲,顯然早就想到了這一點。

    水蝶蘭笑嘻嘻地又道:「這樣也挺好啊,不如趁勢讓「靈竹」人間蒸發,反正這種事情在此界常見得很,說不定,還能讓那邊為你掉幾滴淚呢!幽魂噬影宗這邊反而容易,冥火閻羅不是很看好你嗎?他總比清溟來得好說話吧!」

    水蝶蘭已經是第二次這樣提議了,不過,李珣的反應並沒有本質的差別,他搖頭一笑:「哪有這麼簡單……」

    一句之後,任是水蝶蘭怎麼挑撥,他都閉口不言,水蝶蘭沒有辦法,也只能賭氣不再開口,兩人間的氣氛又僵滯起來。

    不過,臨至入夜時分,當水蝶蘭遙遙看到東南林海周邊蒼青顏色之時,這個氣氛便被她主動打破了。

    「呀呼,終於回家了!」

    李珣注意到,她用了一個敏感的詞彙,而且,又是用得如此自然,任他此刻心情如何低落,聽在耳中,也不免泛起微微漣漪。

    但很快的,李珣就被眼前的事情佔去心神。

    「回家開門……也是件麻煩事!」

    霧隱軒自辟天地的大神通,辟得方圓數千里洞天福地,若在下界,已等若一個不小的國家。

    然而隱沒在蒼茫無盡的東南林海中,卻不啻於滄海一粟。

    誠然,它以巧妙的構思,隱秘的手段,匯聚東南林海數以萬計的靈脈為己用,勾連以億計的氣機,隱然與整個森林相通。

    只要懂得必要的禁法,同時以霧隱軒為,修士們可以在一息的時間內,到達東南林海中任何一個角落,當真是念動身至,神妙無方。

    不過,這種神妙畢竟也是有限度的。

    限度就在,一切神通妙法,都需以霧隱軒玄奧精微的禁法為根基,通過軒中的統御中樞,調動元氣,方可施行。

    這就在無形中,立下了兩個前提條件─精深高妙的禁法修養,以及超凡脫俗的修為境界。

    缺乏前者,無異於貓撓亂線,全無頭緒;缺乏後者,也很難在廣袤至不可思議的森林中,準確捕捉、統御精微的靈脈氣機,達到預期的目的。

    水蝶蘭不用講,就算修為驚天動地,卻純粹一個禁法白癡,能夠勉強從李珣這兒學會了進出的方法,已是天幸。

    至於那些對李珣來說,閃念即成的架構方式,她半炷香之內能做成,已經是神佛保佑。

    李珣則差在修為上,雖說距離標準,也就是真人境的修為無限接近,但終歸還是差了一線。

    境界高低使李珣不得不通過小段時間的澄心靜意,方能在龐雜的元氣中,尋到並控制住目標。

    而這小段時間,足夠別人殺他一百次!

    這個問題,在水蝶蘭被羅摩什成功襲擊之後,前所未有地凸顯出來。

    「看來以後被人追得急,也不能草率從事。」

    李珣摸著下巴,細細考慮。水蝶蘭知道他在想什麼,不過這樣費心,以致謹小慎微,卻讓她有些不耐煩了。

    「快開門吧,想那麼多幹什麼!」

    「不可不慎……」

    「慎你個頭!以你的修為進境,再過個一年半載,便是純正的真人修為,那時候還不念動即成?至於我,哼,鍾隱死後,天底下能追殺我到喘不過氣來的傢夥,離降生還差十萬年呢!」

    「人家不是死……」

    李珣哭笑不得地響應,只是這話剛出口,他心中便是一跳。

    這無意間說出的幾個字,似乎牽涉到一個極奧妙的玄機,但這靈光也僅僅一閃,便消沒不見。

    這靈光閃動之短暫,使得李珣甚至沒法去回憶,只能順嘴說下去。

    「誠然,吃一塹長一智,這種事小心些便成,可關鍵不在這裡!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妳能保證今後每一次開啟門戶,都不讓他們生出感應,進而……等等,是了!」

    李珣猛地一擊掌,心中恍然:「好個羅摩什,這是他算計好的!」

    「呃?」

    「不是嗎?妳想,如果妳受了傷,身後又有羅摩什這樣的人物追殺,當然,此時也沒有萬里之外我這檔子事,妳會怎麼做?

    有多麼遠逃多麼遠,或者……」

    「逃進霧隱軒!」水蝶蘭一點就透,臉上笑容也有了幾分別樣的味道:「由此可以探知門戶,運氣好些,說不定可以踹門進去!」

    李珣精通禁法,看得卻是深入許多。

    「所以他們「請來」了玉嵐道人,也不需「踹門」之類,只要能捕捉到妳調動的元氣流向以及氣機架構,便等於送給玉嵐推演的象數,若趕得巧,能捕捉到三兩回……誰敢保證玉嵐沒有這能耐?嘿,還多虧妳當時往回趕,這才免了麻煩!」

    水蝶蘭嗯了一聲,眼珠打轉,也不知在想些什麼。

    李珣也不管她,繼續說話,順便整理思路。

    「看起來,羅摩什倒是頗有先見之明,我們先前做的那些,應是白費力氣。這樣說來,雷鳥兒那回,試探倒在其次,關鍵還是擺下迷魂陣勢……也不對,或許,羅摩什還沒搞清楚咱們兩個的關係?」

    「便是搞明白了,也未必相信!」

    水蝶蘭笑吟吟地回應:「不管這傢夥拆不拆穿我的身份,他都會在你身上下工夫。不過,我們這一路行來,可瞞不過有心人,你可以等等嘛,說不定就有人找你了呢?」

    「嗯,可以考慮!」

    李珣不痛不癢地說完,衝著水蝶蘭打了個手勢,示意自己要集中精力開啟門戶,讓她注意戒備。

    水蝶蘭聳聳肩,不說話了。

    約過了小半刻鐘,丈許方圓的空間內,忽地響起一波又一波嗡嗡的顫鳴,成百上千道氣機脈絡勾連聚合,與距離最近的靈脈遙生感應,又透過在無邊無際的森林裡的無數次跳變,最終與霧隱軒的禁法中樞連接起來。

    李珣睜開眼,向水蝶蘭點點頭,兩人同時邁前一步,旋即像是沒入了一層透明的水波中,身形瞬間同化進了茫茫的夜色裡。

    下一刻,二人出現在湖心小軒處。

    雖然已不是第一次,可是每一次的進出,都令二人不由得感歎造就霧隱軒的鬼斧神工。

    而在這裡,李珣的心便踏實得多,近在咫尺的禁法中樞,免去了李珣氣機感應的一步,而最大限度地發揮了他精湛的禁法水平。

    可以這麼說,當李珣站在這小軒中,整個東南林海便成為了他的軀幹。

    這巨大至不可思議的身軀,以及蘊藏其中無限雄厚的元氣,使李珣可以面對世上任何一位絕頂宗師而不落下風─就算是羅摩什也一樣。

    所以,當李珣站在這裡,他的神情便整個不同了。

    敲了敲軒中石桌邊沿,他啟動了分光鏡,三個軒窗同時鍍上了一層光膜,東南林海數千萬里方圓的景致,便如流水般在上面掠過。

    「留在這裡的人倒還真是不少。」

    憑藉著分光鏡對氣機的敏銳感應,所有修為在水平以上的修士像是被篩出的沙子,一個個被挑揀出來,幾乎每一個都給了一個特寫,然後再整體性地加以認識。

    水蝶蘭心算了一下,接著報數:「一千多呢,當然不會全是西聯的人馬,採藥的、修行的應該佔大部分,不過,過幾天,自然又是一番情況。咦,那些管事的怎麼一個不見?」

    李珣嗯了一聲,操控著分光鏡來回切換畫面,一邊隨口道:「連玉嵐都給放走了,他們留下又有什麼用?而且,妳不要說,和羅摩什那一仗,妳純粹是挨揍來著!」

    水蝶蘭冷哼一聲,傲然道:「怎麼可能!他固然是傷了我,但他也別想好受!嗯,也對,此界隨機數太多,他既受了傷,當然也要先回山才好安全調理。」

    說到這兒,她反而有點兒失望:「真可惜呢,若這傢夥還留在此地,有你坐鎮中樞,我大可出入自如,玩也玩死他了!白費了這麼一個……」

    話說了半截,水蝶蘭嗓子一嗆,差點兒咬著自己的舌頭,她瞪大眼睛,指著分光鏡上顯出的人影,吃吃道:「陰、陰……

    陰重華?」

    她自然有吃驚的理由。

    分光鏡投射過來的畫面中,一位道裝打扮、氣度雍容高華的絕色女冠,正在一處絕高的山峰上冷冷屹立,俯視林海,眸光森森然如千里陰霾,捲繞逸飛,深不可測。

    那神情氣度,不是陰重華,又是誰來?

    李珣瞥了她一眼,聳肩道:「妳又不是第一次看見她,吃什麼驚啊!我進來之前把她放出來警戒,眼下正好讓她繞上一圈,攪攪場子也是好的。」

    「不是……」水蝶蘭又怔了半天,才猛地回神,伸手揪著李珣的領子,瞇起了眼睛:「好啊,你騙我!誰說自己一身修為盡廢,連個幽明氣都使不出來著?」

    李珣一臉的莫名其妙:「我確實是使不出來啊!只是陰重華這邊,自從她修通《陰符經》之後,「冥絡」斷絕,純憑自身攝氣駐形,與我只有「幽脈」相連,也就是一絲心神連接而已。

    「像這樣根本不用驅魂煉魄通心之術,便能驅使自如,放出來很正常吧……而像幽一,我現在便只能感覺到,而驅使不得,我這也叫騙妳?」

    水蝶蘭愣了一愣,還沒說話,李珣又奇道:「便是騙了妳,至於發這邪火嗎?喂,妳不是因為受傷,損了心神吧?」

    被李珣這麼一說,水蝶蘭更是講不出話,現在連她自己都有點兒懷疑,是不是真因為受傷,讓自己控制不住性子。

    這心底變化何其微妙,對於修士而言,更是緊要關鍵,她自然不能等閒視之。

    窒了一窒,水蝶蘭只能低哼一聲,鬆開了手,卻也別開臉去,仍有些餘氣未消。

    對她這模樣,李珣完全摸不到頭腦,只能繼續半解釋半抱怨地道:「我這樣已經夠倒黴了,若是兩個傀儡盡去,我一身能耐,起碼折去八成,要是我被宰了,妳也不好過不是?」

    水蝶蘭斜睨了他一眼,臉上總算露出點兒笑容:「便是沒有傀儡,憑你的狡詐,也不是一般二般的人物能宰得動的!倒是你這個傀儡,人家不是受創未癒,還在休養嗎?你怎麼不懂得憐香惜玉,放她出來吃苦?」

    「憐香惜玉?」

    李珣總算品出點兒味道來,但卻是越發地哭笑不得。

    「且不說人家稀不稀罕,只說她可不像我那樣死去活來,退二進一。她在化陰池中鍛形煉體,集聚精氣,得的可全是好處,難道我還用她不得?」

    「好處?」

    「不錯,先前由外物施為,幽玄之身未免失之粗陋,經由化陰池這麼一洗,她存世駐形也就越發穩固,再加上那勞什子《陰符經》古里古怪的,倒讓她修為精進許多,妳看她這模樣,哪有半點兒虛相?」

    「哦?那還真要恭喜了!」

    嘴上說著「喜」字,水蝶蘭的語氣卻仍有點兒夾針帶刺,她眼睛看著分光鏡中儀容高華的女冠,腦子裡卻總閃過雪原之上那妖精打架的場景。來回幾次,竟攪得她心裡極不是滋味兒。

    陰散人站在高處,又沒有絲毫隱匿氣息的打算,自然會吸引附近修士的目光。

    不過,此界有眼無珠的人物還是少數,大多數人遙遙見了,便會斂形收聲,然後有多麼遠跑多麼遠。

    而那些沒見識的……峰下數具屍身,就是榜樣!

    陰散人僅現身半個時辰,以她為中心的千里方圓,已經半個修士都見不到了,而震盪的餘波仍在向更遠處擴散。

    可以想見,再不用多長時間,陰散人駕臨東南林海,有所圖謀的消息,便會轟傳整個通玄界,給本來已經蠢蠢欲動的局面,添上一把火!

    水蝶蘭當然明白陰散人高調現身的用意,不過,對這場面,她老人家就是瞅著不爽!

    她可沒有忍氣吞聲的好習慣,既是覺得心裡不舒服,便要再刺那色鬼一記,眼前的情景卻讓她同李珣一起驚咦出聲。

    高崖之上,陰散人早有感應,她微微偏頭,看向數里外虛空處,唇角也勾出一絲冷誚的弧度。

    虛空中,一個人影像是踏在平地上,一步邁出,瘦長的身形便從無到有,現身在她眼前。

    此人一身灰袍,寬大到有點兒不甚合身,乍一看去,倒像是將袍服晾在曬衣竿上,看上去有些滑稽。

    夜風吹來,他青灰色的頭髮在夜風中飄舞,露出削瘦蒼老卻出奇端正的面孔,而在淩亂的髮絲之下,一對眼眸幽暗無底。

    不過最引人注目的,還是那道從左額角斜下,擦過眼角、鼻翼又折回到耳根處的深紫色魔紋,就像是一條妖異的籐蔓,詭譎中卻有著吸人眼球的邪異魔力。

    在霧隱軒內,李珣與水蝶蘭對視一眼,同時叫道:「羅摩什!」

    這突然現身的老態修士不是旁人,正是當今邪道絕代宗師,魅魔宗宗主,羅摩什!

    此時,這位邪道宗師似乎並沒有發現有人在用特殊的方式觀察他。他用左手提起一個長頸圓胎銀壺,衝著陰散人搖了搖,笑言道:「當此良宵,偶遇故人,為人生一大美事,陰美人可願與我共浮一大白?」

    這話音若是個翩翩少公子說來,必是清朗出塵,瀟灑風流。只可惜,羅摩什枯乾瘦長也就罷了,偏偏他的聲音嘶啞含糊,似乎是被什麼卡著了嗓子,說出話來,也讓人不忍卒聞。

    但奇怪的是,這模糊艱澀的字句在耳中一轉,又變得出奇的清晰,且越發使人印象深刻。

    說話間,羅摩什伸出另一手,也不知用了什麼手法,手上便現出一件黃銅顏色的三足酒爵,也不管陰散人答不答應,輕按銀壺,一線酒液便自注入杯中。

    引人側目的是,這酒液顏色鮮紅如血,注入之後,甚至在酒爵內沸騰翻滾,咕咕有聲。

    陰散人眸光顧盼,在酒爵上一掃,旋又燦然一笑道:「我不食葷腥久矣,羅老兒你習慣了以血代酒,卻來難為我做甚?」

    羅摩什亦是一笑,笑容牽動臉上肌肉,使左臉上的深紫魔紋蠕動不休,只是看了,便讓人背上生寒。

    他看起來並不生氣,只是搖了搖頭:「那真是可惜了,這是我一個時辰前,親手獵殺的昂渾獸血,又以鏑鳥冠頭為引,最是甘烈,陰美人好沒口福!」

    言罷,他舉杯一飲而盡。

    或許這血酒當真過癮,方一入口,羅摩什臉上便鮮紅欲滴,幾乎要發出光來,半晌才顏色沈下。他也在此時呵出一口氣,神情倒是愈顯得懶散。

    陰散人輕擺拂塵,笑吟吟道:「羅老兒修養日深,這脾氣倒是不比往昔,和善許多!」

    這是只有極少數同輩人物才知道的細節。

    羅摩什自年少時便性好飲血,每每不克自制,便殺生以求緩解。道行深後,雖不再好口腹之慾,但為蓄養殺機,出手前一段時間,他絕不近血腥。

    此時,他既喝了血酒,便等於是說,並無動武之意,只是來敘舊了。

    陰散人對這一點自是清楚,她微微一笑,亦斂去週身活潑躍動的真息,算是一個回應。

    羅摩什不理她的諷刺,自顧自邁步走上懸崖,踏在實地,又和陰散人保持了個客氣的距離,方道:「早就聽說陰美人兒破關而出,再履此界,如今看來,六十載閉關苦修,果然有所增益。這週身氣度,晦沈如淵,想必是《陰符經》大成,成道可期啊!」

    陰散人倒也不謙讓,只是笑吟吟地道:「為山九仞,功虧一簣者,古來多有。雖說可期,又豈敢等閒視之?」

    「不錯,不錯!也就是咱們這些臨門一腳之輩才清楚,成道絕非等閒事,像鍾隱那般視天劫如無物的,從古到今也沒幾個,還是諸多手段都要齊備才是。」

    看來羅摩什頗有些志同道合的快意,他手指輕彈杯沿,發出重濁的聲響,繼而笑道:「古來度劫兩件事,洞天內外自分明。

    我觀陰美人兒心思沈斂,這內裡洞天當是無憂,而妳那寶貝侄女兒這段時日亦是掌宗陰陽,再無變數,想來這外洞天也是水到渠成了!」

    「老狐狸!」

    分光鏡內外,三人心中同時罵了一句。

    不過很快,水蝶蘭這邊就喜笑顏開:「妙啊,這就叫聰明反被聰明誤,快,讓你的陰美人兒再逗逗他!」

    「什麼你的我的?」李珣搖頭不已,「陰散人也不是傻瓜,何必讓我教她?」

    果然,陰散人聞言,眉目間漸蘊冷意,但依然嘴角生春:「我早非陰陽宗之人,你羅老兒拿這舊歷攪個什麼?倒是你,陷空山怎麼說也是洞天福地,你又宗門弟子數萬,坐霸西北,何必再繞到這東南林海尋開心?」

    話說到這處,便等於是將層層掩飾一發地揭開。

    可羅摩什或許酒足飯飽的關係,也真好性兒,只啞然笑道:「尋開心說不上,自尋煩惱倒是真的。陰美人兒與我之境界參差彷彿,應當知我此時尚喜外物否?」

    陰散人淡然一笑:「洞天道統,與外物何干?便是外物,為後世遺澤,光大宗門,也是有的。」

    羅摩什呵呵一笑,笑音就像沙石過隙,沙沙作響。

    「一人成道,何需兩個洞天。陷空山雖然比不過霧隱軒,怎麼說也足夠我霞舉飛昇,我還多此一舉做甚?至於為後世遺澤之類,嘿,當年屈拙語據此洞天,都能不遺本宗後進,我還比不了他?」

    陰散人微微擡起眉毛:「哦,這倒還有些意思。」

    「有意思的還在後面。據我所說,陰美人兒前段時日去了夜摩天,一記四兩撥千斤,使得恰到好處,可有趣嗎?」

    陰散人眸光一閃,淡淡地道:「還好!」

    這兩個字裡,意緒之複雜,可就不是羅摩什所能理解的了。

    不過,僅就字面意思而言,羅摩什還是明白了七八成,他笑道:「妳對那散修盟會觀感如何?」

    「外強中乾……不過,倒也能唬得住人。」

    「外強中乾?也就是陰美人兒才能說出這種話來!」

    羅摩什微微搖頭,旋又歎道:「或許是這盟會在妳隱跡之後方才成立,又在妳破關之前稍做收斂,妳才不知這其中的厲害!

    外強中乾?就算是一盤散沙,重到極處,也能壓得死人!可知百獸宗……」

    「獅駝小兒自去找死,棲霞也是大題小作,以她的能耐,一人便能將那驅獸雜耍的宗門滅掉,何需勞師動眾?」

    羅摩什方一錯愕,旋又反應過來,大笑道:「陰美人兒欺我!我就不信妳想不到,若在兩百年前,妖鳳即使能滅掉此宗,接下來會是什麼?無非是另一個諸宗圍攻,置之死地而後快罷了!

    「而如今呢,莫說是滅掉一個百獸宗,就算是將我這魅魔宗砸個稀巴爛,此界能有幾個應聲?」

    「兔死狐悲,不外如是。」

    陰散人回答得輕描淡寫,不過臉上神情卻是若有所思。

    不只是她,在分光鏡後,李珣與水蝶蘭也都是有所觸動。

    並不是說羅摩什此話有振聾發聵之功,而是以他這邪道第一人的身份,做出此語,便已經超出了平常人物的感歎,而上升到一個不可忽視的「共性」層面。

    羅摩什已如此,何況他人?

    在陰散人評語之後,懸崖上靜默了那麼幾息時間。

    末了,還是由陰散人冷道:「事不過三,有百獸宗擋了第一波,便已是諸宗所能承受的底限,若古音之輩仍要得寸進尺,舉此界之力,散修盟會又算得了什麼。

    「而且,世人也並非都蠢不可及,百萬散修有幾個甘受驅使,又有幾個敢同諸宗為敵?羅老兒,你倒越活越回去了……而且,這與霧隱軒、幽明城何干?」

    「如何不相干?若不相干,這霧隱軒的消息,怎麼會透露出來?」

    「哦?」

    「如妳所想,開啟霧隱軒的雲霧石,便是由散修盟會先一步得到,而我那不成器的弟子,自以為佔了便宜,強搶過來,卻被半路劫殺,不知怎地,那雲霧石又落到什麼蕭重子手中,消息由此發散出來。」

    羅摩什自斟自飲,銀壺中的血酒似是見不到底,一會兒便是七八杯下肚,或許這其中真有些許酒氣,幾杯下來,他眼神便有些迷離散漫,說到這裡,也不知想到了什麼事,竟是大笑起來。

    「古音這女人,說來確是世間罕有,不過莫怪我說,女人的心思也確實古怪得緊,古志玄能有這麼一個侄女兒,真不知他是死不瞑目呢,還是含笑九泉?」

    這是李珣再一次聽到有人言之鑿鑿,說玉散人已死,心中不由大感震動。

    他這邊想法,陰散人自然也有所感應,當即便順著羅摩什的口氣,輕笑道:「聽你這麼說,古志玄果真是死得透了。」

    羅摩什深深看她一眼,搖了搖頭:「死或不死,恐怕除了古音、棲霞等少數幾人,沒有誰能說得清楚。妳既去了夜摩天,消息當然聽得真切,可妳信麼?」

    「若說他哪天死在女人肚皮上,我一點兒都不吃驚。」陰散人冷誚一笑,又道:「但要說他死得如此無聲無息,天底下怕是沒人會信!」

    「此言深合我意!」

    羅摩什舉杯笑道:「不過,我們似乎跑題了,兜兜繞繞好不厭煩。若陰美人兒不介意,咱們再說這霧隱軒。坦白問一句,我們可有合作可能?」

    「合作?和你一起去尋那霧……」

    話未說完,羅摩什已放聲大笑,雖然笑聲嘶啞,可震盪中依然將陰散人的話語斬成兩截。

    笑聲後,他隨手將銀壺酒爵拋到懸崖之下,左臉魔紋已紫得發亮,映得他半邊面孔妖異鬼魅:「陰美人兒又在欺我!何須去尋什麼霧隱軒,尋到妳不就成了?」

    「哦?有說乎?」

    陰散人沒有半點兒神情變化,語氣也輕飄飄的,可眸光中陰雲聚合,若有電光閃爍。

    羅摩什皺皺眉頭:「這可不像是陰美人兒的風格。妳知道我在說什麼,那個百鬼道士,最近讓妳「另眼相看」的那個!」

    「你的消息倒是靈通!」陰散人愈發顯得漫不經意,悠悠響應道:「就這些?」

    「哪裡話,若只這般,便要牽連到霧隱軒上,似乎也太過看輕妳陰美人兒了。」

    羅摩什啞然失笑,他說著話,目光卻越過陰散人肩頭,看向後方無盡的虛空中。

    那眼睛看起來全無聚焦,但接下來的話,卻錚錚然如利刃橫空:「我只是不明白,以陰美人兒一代宗師的身份,怎麼對鼠輩的窺伺,一點兒都不在意呢?」

    千里之外,霧隱軒中,李珣赫然驚覺,大叫一聲「不好」。

    但還沒等他有下一步的動作,羅摩什的眸光已越過這遙遠的距離,從分光鏡中,直直向這裡看來!
引言 使用道具
mars520titan
區版主 | 2014-4-8 09:05:14

第七集  錯體血魔  第三章  入魔


    也許,這應算是李珣與羅摩什的第一次對視。

    雖然羅摩什不可能直正地捕捉到目標,但是直面這位邪道第一人的眼睛,李珣驀地發覺,在這一刻,對方的面部似乎整個地消解掉了,能留給他印象的,只有那一雙幽深不見底的眼眸……

    以及那一條扭曲如妖魅的魔性紋路。

    「鏘」的一聲大響,三面分光鏡中,中央那面像是被重拳猛捶了一記,李珣悶哼一聲,身體大幅度地後仰,那模樣倒像是拳頭砸在他臉上!

    本來清晰的畫面上蕩漾起一層層亂紋,夜空、高崖等諸般景物支離破碎,最後只化為一條條細碎的彩光紋路,在銀白的底色上流轉不休。

    「見鬼!這破爛玩意兒!」

    水蝶蘭大罵一聲,彷彿徹底忘掉,先前她還對這「破爛玩意兒」讚不絕口。

    一旁李珣晃著腦袋直起身來,剛剛他等於是被羅摩什遙空震了一記,腦袋還有些發暈,但見水蝶蘭這忘形態度,卻不由失笑。

    稍稍吐息一下,定了定心,他決定先拋去羅摩什那歪打正著的推理不談,而將重點放在眼前的問題上。

    再度啟動分光鏡,以數十萬計的龐大氣機聯機在他的調動之下,重構聚合,從事發地點周邊百里處慢慢推進。

    分光鏡上再度現出清晰的光影,如果從這個角度看過去,甚至還能見到遠方高崖之上,那劇烈震盪的元氣狂飆。

    再向前推進,圖像便開始震盪模糊。

    李珣目估了一下距離,同時也長出一口氣:「沒想像中的那麼糟,應該是他有所感應,乾脆就將方圓十里之內的元氣徹底攪亂,使我們沒法就近觀察,僅此而已。不過……」

    他看向水蝶蘭,神情依然凝重:「我送妳出去一次,看妳能否有所感應,若有,清晰程度如何?注意了,一定要仔細,再仔細!」

    李珣極少用這種口氣對水蝶蘭說話,雙方都不適應。

    不過水蝶蘭還是比較給面子,嗯了一聲,倒沒有什麼反彈。

    李珣點點頭,開啟門戶,將她送了出去。左側的鏡面也相應地展現出水蝶蘭所在地的景色。

    這個試驗過程非常短,也就是十幾息的工夫,水蝶蘭便再度踏入軒中,神色陰沈如水:「確實,雖然並不明顯,但如果預先存疑,細細感應一下,確實能發現不少非自然的氣機節點。」

    「找幾個最清晰的,指給我看!」

    水蝶蘭依言在分光鏡上指出了幾個位置,李珣一邊控制著中樞,一邊細細體察那邊的氣機變化。

    這是一個細緻活兒,在千百萬條氣機聯線中,想要準確捕捉到特定的幾個節點,並找到其中的聯繫規律,沒有過硬的禁法修養,無異於大海撈針。

    以李珣之能,也花了足有小半刻鐘,才將分光鏡在那裡所特有的氣機結構剝離出來。

    而這時,從中央鏡面的角度遠觀過去,陰散人與羅摩什已經進入了高壓的對峙狀態,懸崖附近的元氣幾乎被擠迫一空,乍一看去,隨時都有可能爆發大戰。

    對此情況,李珣自然心中有數,水蝶蘭卻只能用猜的。

    對禁法,水蝶蘭造詣不夠,看了許久,早已氣悶非常,有心想問問情況,偏偏李珣低著腦袋,想了個沒完沒了。

    此時見到陰散人那邊局勢一觸即發,她哪還能忍得住,低哼一聲,切齒道:「正好,趁機會還給他一記狠的!」

    這個「他」自然就是羅摩什,可惜,這話剛出口,那邊李珣便回了句:「妳可沒機會,他們打不起來的!」

    李珣此時已經有了一些頭緒,心情似也轉好,擡頭對水蝶蘭笑道:「羅摩什可不是傻子,就憑他能感覺得到分光鏡的窺探,便知他對這霧隱軒必然有所認識!而且,妳覺得他會以受創之身,和陰散人去拚死拚活?」

    話音未落,高崖那邊便響起一聲大笑,羅摩什瘦長的身形在笑聲中騰空而起,直直飛入雲端,只眨眼間,便衝上數十里的高空,離開了分光鏡的窺測範圍。

    「果然,這羅老兒應是知道「分光鏡」的存在,故而高來高去……誰能保證他在高空沒有後援?」

    水蝶蘭無語。

    而此時懸崖附近元氣已經恢復正常,李珣旋即取了個近景,卻看到陰散人神情微妙,看著羅摩什離去的方向,不知在想些什麼。

    從心中回饋感應來看,陰散人此時頗有些陰鬱不樂。莫不是剛剛受了什麼刺激?可她與羅摩什交談的每一句話,李珣都清清楚楚,也沒覺得有什麼不對啊。

    李珣留了一份心,但現在卻不是解決心理問題的時候,他透過心神,與陰散人做了一下交流。

    分光鏡中,陰散人微一點頭,身形飛動,轉眼便將這高崖拋得遠了;在軒中,李珣則及時調整分光鏡的視野,鎖定陰散人的身形。

    「她去幹什麼?」

    「找個沒人的地方,佈置下禁制。」李珣瞥了水蝶蘭一眼,順口開了個玩笑:「要是某人能爭點兒氣,我也不至於繞這麼個圈子!」

    話一出口,他便有些後悔。

    也不出他所料,水蝶蘭揚起眉毛,臉上似笑非笑,偏偏眼神淩厲如刀,眼見便要翻臉。

    可就在李珣準備退讓以求自保之時,妖女反倒又像沒事人一般,只是輕哼一聲,自顧自別過臉去,看陰散人在森林上空飛行。

    李珣正奇怪間,水蝶蘭悠悠開口:「我還不至於和你的奴才鬥氣!哼,她現在應該叫我主母吧?對了,你讓她去弄什麼禁制。」

    「還說不鬥氣……」李珣暗笑水蝶蘭欲蓋彌彰,臉上則一點兒不顯,只是笑道:「佈置一個水鏡而已,我剛剛已找到癥結所在,正好讓她去試一試。」

    水蝶蘭雖然對禁法一竅不通,卻依然十分感興趣:「那是怎麼一回事?」

    「其實很簡單。分光鏡確實是件了不起的法寶,不過,它的功能與我們之前想的並不一樣。與其說是分光鏡明鑒萬里,還不如說是這寶鏡所照之處,天地間水氣便會自發具備水鏡功效,再回饋到寶鏡之上。

    「也就是說,分光鏡僅是一個誘因,或者說是一個製造水鏡的模子,真正讓我們看到當地景致的,還是浮遊水氣。

    「問題就出在這兒,經由分光鏡這個誘因或模子,當地的水氣變化固然微妙,卻仍瞞不過你們這些絕頂高手。若是對禁法有高深造詣的,甚至可以能透過分析這其中的氣機轉變,從而找到霧隱軒的一些端倪……嘿,危險得緊哪!」

    李珣這一描述還是比較清楚的,至少水蝶蘭聽懂了大半,她皺眉道:「這不就麻煩了?不管是誘因也好,模子也罷,這總是固定的吧?豈不是說,除非將分光鏡打碎重造,否則就解決不了問題?」

    「嘖,妳正說到了點子上!」李珣哈哈一笑,拍了拍身邊的石桌,揚眉道:「可若是分光鏡這般僵化,又怎能安在霧隱軒的中樞所在?

    「這寶鏡妙就妙在這裡,它名雖為「鏡」,其實卻是由此間中樞統御的一股精純元氣聚合而成,正是由於諸般氣機牽動、構造,經由元氣互相作用,才生出這種妙用來。

    「也就是說,只要能明白其中構造原理,便能在不損其精妙的前提下,將原來的「模子」再做改良,去蕪存菁。」

    在自己最專業的領域,李珣說得有些停不住嘴,也不管水蝶蘭能聽明白多少,只是自顧自地說下去。

    「我已看出來了,原先這「水鏡模子」,接近水鏡宗的法門,事無鉅細,均清晰無比,只是看守門戶,自然夠了,但用來偵測窺探,隱蔽性上則差了些。而我這裡有一個……」

    水蝶蘭看他頗有點兒大言不慚的味道,心中好笑,便開口截斷他的話,冷嘲道:「好嘛,水鏡宗的法門你也看不上眼。那你手裡的玩意兒,又是哪門哪派的?」

    李珣張了張嘴,卻突地失了聲。

    就在水蝶蘭以為將他套著的時候,他又搖了搖頭,咧嘴一笑:「鍾隱!」

    這兩個字在喉嚨間震動,再從牙縫裡透出來,倒像是冰窟裡嗡嗡的迴響。

    水蝶蘭滿肚子的嘲弄語句,被這兩個字硬生生給堵了回去,胸口悶得厲害。

    李珣似乎和她一樣的感覺,因為在說出這兩字後,他也長長地吐出一口濁氣,臉色恢復到正常狀態,最多就是加上點兒自嘲。

    「這玩意兒當年能瞞過妖鳳、青鸞外帶古音,現在要瞞過羅摩什,也差不多吧!」

    水蝶蘭沒有再擡槓,而是用一種相當奇特的眼神看他。

    李珣短時間內,也無法一一分辨出其中的複雜意蘊,只覺得在這樣的目光下,他心中特別地煩躁,有那麼一刻,他甚至想一巴掌抽過去,管他後果是什麼!

    最終這一巴掌還是沒出去,他只是在左手上加了把力,將玉辟邪在自己的血肉中擠得更深些。

    在隱約的滋滋聲中,李珣聳肩道:「不管怎麼說,鍾隱總還教了我不少玩意兒。更重要的是,若有似無間,總會覺得只有用這些玩意兒,才他媽的能辦成事!」

    爆出粗口之後,李珣覺得心情舒暢了些,他開始努力將方向引回到現在的事情上。

    「由於修為問題,佈置這個水鏡對我而言,還是有點兒難度。所以我讓陰散人去,先由外而內,嘗試一下,若是有效,再運用到分光鏡上不遲。」

    他轉移話題的嘗試不可謂不努力,只可惜水蝶蘭對於鍾隱更感興趣。

    她一點兒都不體諒李珣的心情,完全無視前面幾句話,直接問道:「鍾隱都教了你什麼?讓我聽聽,指不定裡面有我喜歡的法門呢……你不會吝嗇吧?」

    李珣也很想把這些話無視掉,不過為了避免在接下來的工作中,水蝶蘭可能的搗亂活動,只有耐著性子道:「也就是三門而已:青煙竹影劍訣、骨絡通心之術,還有就是這水鏡秘法,妳要想學,我也沒什麼可吝嗇的。」

    「青煙竹影我知道,水鏡也不用提,那個骨絡通心是什麼玩意兒?」

    「是易經換脈、通絡骨肉的法門。主要是能讓我兼修兩宗秘法而免於自損,除此之外,就沒……」

    話音驀然斷絕,水蝶蘭正聽得有趣,不禁訝然看來,李珣卻顧不得她的反應了。

    剛剛無意間說出的「易經換脈、通絡骨肉」這八字總綱,便如同八道閃電在夜空中接連劈下,映得他靈台一片光明。

    「原來如此!」

    他一掌拍在石桌,發出「咚」的一聲大響。一邊的水蝶蘭用看瘋子的眼神看他,但這一刻,李珣什麼也顧不得了。

    在一段時間的緩衝之後,他深吸一口氣,在皮肉的撕裂聲中,努力打開已蜷了數日之久的左手,掌心中的玉辟邪終於再見天日。

    因為這幾日來用力內握,再加上其本身對血魔之體的強烈排斥和淨化,此刻,玉辟邪已經深陷入掌心數分,有小半截都「長」

    在了血肉中,在其與皮肉交接處,滋滋的血泡漲縮不停,讓人看得肉緊。

    即使如此,玉飾外觀依然光潔如新,在血肉模糊的掌心處,也顯得分外刺眼。

    水蝶蘭對此撇嘴評論:「自討苦吃!」

    李珣衝她一笑,左手仍保持著穩定。他試探性地用右手食指碰了下玉辟邪,旋即被一股斥力彈開,指尖略顯焦黑。

    水蝶蘭冷眼看他施為,卻也隨時準備再諷刺他幾句。

    然而,李珣卻先一步轉過臉來,神情微妙至極:「喂,妳有沒有試過被人當木偶扯著動彈的滋味兒?」

    「啊?」水蝶蘭怔了怔才回過味兒來,很快便冷笑回應:「有啊,某人倒是當真健忘,可我還記得很清楚呢!」

    她說的自然是數月前被李珣算計的事情,能被她如此「稱道」,李珣也應該深感榮幸吧。

    不過,李珣仍沒什麼表示,而是又問一句:「那麼,從小到大,幾十年上百年,幾乎每一步踏出去,都被人看在眼中,算在心裡,這又是什麼滋味?」

    水蝶蘭哈地一聲笑,傲然道:「且不說天底下有沒有這種能耐的傢夥,便是有,不是被我殺了,便是還沒生出來!」

    「哦……那真好啊!」

    「呃,你什麼意思?」

    李珣眸光斂下,看著手心處的玉辟邪,忽而自嘲一笑:「我是說,我這問題問得蠢了。像妳這樣的大妖魔,縱橫八極,幾無抗手,天底有幾人能扯得動妳?嘿,像我這樣,就完全不同了!」

    水蝶蘭自然能看出來,李珣此刻心情低落到極點,甚至於頹喪。只可惜,她不是溫柔如水的賢內助,便是想勸慰幾句,話到嘴邊也變了味道:「是嗎?我還以為某人天生就是來算計人的呢?嗯,那又是哪位能比你……」

    話說半截,她猛然醒悟。

    這一下,打掉了她心中僅有的調笑心思,水蝶蘭不自覺用一種類似於牙疼的表情說話:「呃,如果是鍾隱的話,那就當我沒說,你自認倒黴算了。」

    「自認倒黴……這就是妳的態度?」

    被水蝶蘭這麼一說,李珣的心態反而放開了些,他無奈地搖搖頭,再次伸出手來,輕撫上左掌心處的玉辟邪。

    與前幾次不同的是,這一次,玉辟邪上發出青色的瑩光,斥力應是更重,只一閃,便將李珣手指彈開。

    便在水蝶蘭以為這會同前面幾次一樣結果的時候,李珣低喝一聲,週身氣機忽地為之一變。

    旁邊的水蝶蘭吹了一聲響亮的口哨。

    在這一刻,充斥在小軒內的氣息,絕對是最為純正的玄門真息,與之同時,深陷左掌心的玉辟邪「彈」了起來,在半空中連續幾個翻滾,通體青芒繚繞,反應之強烈,遠超之前任何一次。

    玉辟邪就在李珣頭頂飛過,但李珣卻沒有抓住它的意思,而是眼看著這件珍貴的法寶,翻翻滾滾掉向水蝶蘭那邊,被她一把接著。

    水蝶蘭將其放在掌心中把玩一會兒,卻看不出什麼來,末了只能皺眉道:「你玩什麼……咦?」

    軒中氣息再度轉變,先前那清靈醇正的玄門真息彷彿只是一個錯覺,此時以李珣為中心,流散出來的「氣味」,已經是灼熱酷烈,且帶微腥,恢復了早先的味道,甚至更為強烈。

    而李珣手上皮肉,則以一種驚人的速度癒合,水蝶蘭瞥去一眼,看到的只是一團蠕動的血沫。

    「真噁心!」她很誠實地將觀感說出來,很快又表示了疑惑:「剛剛是怎麼回事?」

    「沒什麼,剛才想通了骨絡通心術裡幾個晦澀的法門,又試了一試,看起來,還有點兒效果。」

    「耶?你的玄門修為不是給廢了麼?」

    李珣聳聳肩:「話是沒錯。可骨絡通心,不就是為這種情況準備的麼?以心竅為中樞,統御骨肉筋脈,除了易換之外,也有無中生有的功效,正適合我現在的情況。

    「當然,本質上還是魔功,只是外相不同罷了,而且,暫時還不能保持太長時間。」

    「哦,這就是骨絡通心嗎?很不錯啊,聽起來倒有點兒天魔萬相的味道。」

    兩人說話間,李珣左掌心只留下了一圈深紅的印痕,他一邊甩手,一邊冷笑道:「是啊,又被人牽著脖子走了一步,好極了,當真是好極了!」

    水蝶蘭能夠理解這「好」字的意思,而且,看戲看到這兒,以她的聰慧,也能猜出個大概。

    她有意轉變一下氣氛,便將玉辟邪拎在眼前,輕吹口氣,看著青碧的波光流轉閃亮,嘖嘖讚了幾聲後,方不緊不慢地說話。

    「你才真是好沒來由,便是個聰明的畜牲,也懂得吞餌不吞勾,便宜佔去,陷阱不跳,難道你就不明白?」

    李珣瞥她一眼,只是冷笑。

    水蝶蘭揚眉道:「不對嗎?不管鍾隱是死了,又或是飛昇了,總是不在這一界了,便是他胳膊再長,還能揪得住你?你修道也有七八十年,連這都弄不明白,莫不是幾十年都修到狗身上去了?」

    「這就對了!」

    「啊?」

    李珣用手指著她,一句一頓,手指點點:「這就是關鍵,妳說我修道七八十年,對不對?」

    「廢話!」

    「妳怎麼說也是見多識廣之輩,見過修道七八十年,就能把妳玩弄在股掌之上的人物嗎?」

    「你找死……」

    水蝶蘭火氣方起,話音便卡在了喉嚨裡。

    她也明白過來,不錯,心計也就罷了,可她何曾見過一個修道不足百年的後生小輩,竟還能有這般修為的?

    七八十年幾已修到「真人境」,這與其稱為奇跡,還不如說是噩夢吧……

    窒了半晌,她才勉強笑道:「也許是你有狗屎運,畢竟幽玄傀儡不是哪個人都能有的。」

    「狗屎運說到底還是狗屎一堆,妳什麼時候見過能用狗屎建成城牆的?」李珣語音竟是出奇的柔和。

    「從我修道至今,有多少難關,眼見都要坍塌一空,都是鍾隱伸了把手,幫我做起了支架!妳不是我,所以妳不會明白我的感受,他那是什麼態度?他欣賞我?看好我?狗屁!那是設計,設計!」

    在猛然拔高的尖音中,李珣情緒砰然潰堤,就如同積壓萬載的火山猛然爆發,在這一刻,他口中噴濺出的已不是唾液,而是滾燙的岩漿。

    「不管他在不在這一界,我能知道,他在看著我!我為什麼到現在還活著,因為他不讓我死,他沒有玩夠!我知道,既然他能為我做起支架,那也一定能輕而易舉地毀掉它!

    「每次在止觀峰看那「斬空」劍,我便連氣都喘不上來,妳能想像到,那是什麼滋味兒嗎?」

    不知不覺的,李珣的嗓音已經啞了。

    水蝶蘭看著他因過度激憤而不自主抽動的面部肌肉,以及不住顫慄的身體,只能無語搖頭。

    在這一刻,水蝶蘭恍然明白,眼前這男子已真正入魔了。

    也許在此之前,連李珣自己都不知道,他在潛意識中,對鍾隱的恐懼已經到了這種地步─撕裂道心,成為難以痊癒的傷痕。

    而在修習《血神子》之後,這個心靈裂隙很快就成為滋生心魔的沃土。

    之前情緒的失控,正是心魔由內而外大擴散的開始,也是不可挽救的過程,就算她有心相助,也完全使不上勁兒。

    而且,她為什麼要使勁兒呢?

    只要李珣依然是李珣,便足夠了。

    水蝶蘭用微笑來迎接事情的發生,她攏在紗袖中的手指悄悄捏碎了幾顆香料,真息催發之下,生出一縷奇異的香氣。這香氣在軒中散佈開來,在李珣不知不覺間,安撫著他湧動的心魔。

    這一刻,水蝶蘭的語氣分外溫柔:「好啦,我明白你的苦衷,可是,你又能怎麼做呢?就這麼按部就班地走下去麼?」

    「當然不!我不會幹坐等死的!」

    連李珣自己都沒發覺,他的語氣已經冷靜了很多。

    「暫時,我不會也不可能去和他對著幹,我需要提高修為,更重要的是,我要弄清楚,鍾隱他留著我,給我好處,究竟是要怎麼樣!在弄清楚之前,我只能順著他的意思走下去。

    「所以,「靈竹」的身份一定要保留,星河那邊我也一定要去的,在宗門中人沒有懷疑我身份之前……我總要去做點兒什麼,就是這麼簡單!」

    水蝶蘭眨眨眼睛,奇道:「你去那裡能幹什麼呢?別忘了,你親口說的,骨絡通心這玩意兒,撐不了太長時間。」

    「不,可以的!」

    李珣心情越發地平靜下來,他微微一笑,示意水蝶蘭將玉辟邪遞過來。也不知他用了什麼手法,行若無事地將這法寶接在手中,然後,他做了個讓水蝶蘭翻白眼的動作。

    他旁若無人地解開袍帶,袒胸露乳,接著,他深吸一口氣,將玉辟邪貼在了心口處。

    幾乎是同一時間,他胸口皮膚「哧」地一聲響,下陷了近兩指深,順勢將玉辟邪「鎖」在心口上,表面幾與皮膚平行。

    以水蝶蘭的見識,自然不會大驚小怪,反倒是頗感興趣地湊過來察看:「這個有什麼用?」

    「剛想到的。以玉辟邪壓制邪氣,同時以骨絡通心之法,再造筋脈,運用明心劍宗諸多法門,絕無妨礙,若是關鍵時候,還能以之為緩衝,回上幾口氣。我估摸,撐上幾天沒有問題,若能偷個閒,緩緩勁兒,還可以接著再用。」

    「聽起來不錯,不過,這對你的實力應該有影響吧。」

    水蝶蘭可謂一語中的,李珣點頭道:「確實,用這個法子,我的實力起碼掉下四成,不過,近日來我精進極速,就算是六成的修為,也能勉強趕得上「靈竹」的實力……這法子如何?」

    「還成,虧你能想得出來。」

    水蝶蘭眼下自不會與他擡槓,點了點頭,旋又皺眉道:「你若去北邊,這霧隱軒怎麼辦?羅摩什看來已經把這裡盯住了,其它人也就罷了,要是他再請來個什麼禁法高手,我可不知道該怎麼應付!」

    難得見到水蝶蘭服軟的時候,李珣只覺得胸懷大暢,也眨了眨眼,笑道:「那就要看羅老兒所說,是真是假了!」

    看他這胸有成竹的模樣,水蝶蘭揚起了修長的眉毛。
引言 使用道具
mars520titan
區版主 | 2014-4-8 09:05:38

第七集  錯體血魔  第四章  胖子


    漆黑的夜色裡,李珣一襲黑袍,將全身裹得嚴嚴實實,也將一身魔氣稍做遮掩,飛在大海之上。

    他利用霧隱軒的便利,直接從東南林海東北角出發,按照估計,到達星璣劍宗,約要四五日的時間。

    此時,時間已去了三日,路程也過了大半,李珣已穿過天星海,繞過明心劍宗周邊,再飛一日,便是星璣劍宗的海域了。

    在波平如鏡的海面上飛行,短時間裡倒還閒逸,可時間長了,便能悶出鳥來。

    前幾日還好些,李珣一邊飛行,一邊用功熟悉兩種功法的轉換,勉強還有個消磨的玩意兒。

    但這畢竟是逆勢而上,對自身修為並無好處,李珣勉強修了幾天,自覺心中躁動日盛,便不敢再繼續下去。

    如今實在閒得無事,李珣便開始動用腦力,細細推演此界現今的局勢,以打發時間。

    從東南林海中獲知的各種信息來看,最近的通玄界顯然頗有些四分五裂的趨向。

    西聯成立、北盟分裂、不夜城舉宗內遷、明心星璣兩大劍宗火並、玄海幽明城出世、羅摩什、七修尊者的強勢聲明,以及其在東南林海及南部海域的高調動作,幾已吸盡了諸方眼球。

    與之相應的,每年一度的水鏡大會宣佈無限期延後的消息,更是給人以無限的遐想。

    若不是羅摩什這回現身,透露天機,恐怕李珣也要和其它人一般,被這一連串的變故打得暈頭轉向。

    而此時,他就像是握著一根長線,試探性地將一顆顆散亂的珠子穿在一起,逐步清理出頭緒來。

    李珣認為,在羅摩什與陰散人緊張對峙之前,他只有一句話,完全發自內心,也就是被陰散人所嘲弄的那句:「就算是將我這魅魔宗砸個稀巴爛,此界能有幾個應聲?」

    放在以前,李珣未必能聽得出來,但就在不久之前,他與冥火閻羅曾就此界修行事宜長談一番,而李珣對其所提出的所謂修行與傳承的傳統「共識」,印象深刻。

    在此刻,將冥火閻羅與羅摩什的話合在一處,才能品出其中更深的意味兒來─「修行、傳承是此界依存的基礎,也是不可移易的規則,那麼,散修盟會自出現之日起,便將傳統上不介入宗門傳承、一心自我修行的散修、妖魔,強力串聯起來,成為可以左右此界走勢的強大勢力,對滿足於傳統態勢的諸宗門而言,意味著什麼?」

    「打破均衡、打破常態、打破亙古以來此界生生不息的根源。」

    這結語不是李珣說的,說話的是陰散人。她無聲無息地現身出來,冷冷地為此下了註腳。

    李珣沒有責怪她,因為他現在也需要一個能為他解惑的幫手。

    「如果諸宗首腦不是蠢貨,又或別有用心,對這種態勢,應該排斥得很吧。妳也做過宗主,若是妳碰上這種事,會怎樣?」

    「靜觀其變。」

    「啊?」這樣的回答令李珣小吃了一驚,他扭頭看過去,皺眉道:「這應是放縱自流吧!」

    陰散人瞥他一眼,旋即將目光望向海天交接處,不讓李珣看到她眼中淡淡的嘲弄。

    「當然不是。這其實就是最穩健的作法。且不說此界有多少能預見局勢變化的人傑,便是都看到了,也沒有幾個人敢天真到以為可以將其扼殺在萌芽狀態。

    「如果這真是牽涉到此界根源的大變動,誰敢保證,他們「扼殺」的行動,不是促成事態惡化的那一個「變量」?況且,四九重劫之前,妖鳳之戒未遠,誰還想做第二回蠢材?」

    李珣本以為自己看得很清楚了,但經由陰散人這麼一說,他反倒更是糊塗。這怎麼扯上了妖鳳?

    「自然要扯上她。當年棲霞與林閣交善,偷偷懷孕生女之事,難道真的只有諸宗齊出,滅殺母女這一條路了嗎?為了一個偈語還有幾個不知真假的傳言,便使出決絕手段,結果又如何?

    「惹來青鸞助陣,諸宗死傷慘重不說,偏是給了古音機會,讓她弄出這麼一件大事出來。現在說來,這劫數誘因究竟是妖鳳產女,還是諸宗手段不當,也在兩可之間。」

    陰散人這話確實切中要害,李珣點了點頭,腦中卻不自由地閃過林閣已經模糊的身影,暗歎一口氣,但旋又疑道:「這就怪了,現在大夥兒都能想得到,以前都幹什麼吃去了?」

    陰散人悠悠一笑,簡單地回了四個字:「人心難測!」

    李珣皺皺眉頭,這個回答顯然無法讓他滿意,不過,他也沒有繼續問下去,而是回到正題:「只是靜觀其變而已?」

    「一般來說,傳統自發運轉的力量比任何有形的、後天的努力都要來得可怕,且不可抗拒,所以,靜觀其變是個好辦法。

    然而,當變化足以超脫傳統的限制,具備有破局的能力時,傳統的「反擊」也將空前強烈。」

    陰散人將問題剖析得非常清楚:「現在不正是這樣麼?正道九宗想用積極的態度解決這件事,但他們失敗了,這也就證明,散修盟會已經具備了破局的能力。

    「在此前後,羅摩什這一批人又搗鼓出了西聯,指東打西,隱隱與北盟相抗衡,說白了,做的同正道九宗完全是一回事。」

    是啊,一回事!

    隨著陰散人的低語,最近一段時間內發生的種種事端,一個接一個地串聯在一起,就好像是十萬高山上奔湧下來山洪,匯入濤濤大江,形成巨大的合力。

    而眼下,只是要辨明,這百川之水究竟會奔向哪裡去呢?

    羅摩什在撤身之前,對陰散人所說的話,響在李珣耳邊─「霧隱軒是餌,卻釣錯了魚;玄海幽明城也是餌,卻還不知最後是誰吃下去。但無論是誰吞了餌鉤,一場角力總是免不了的……這個時候,站對很重要啊!」

    李珣對全局的考慮,從未像此時這樣清晰。依著這條思路,他細細梳理諸多先前未曾想明白的疑點,自覺見識大為長進。

    「如此看來,正道九宗在北極力拒散修盟會,並非是全然的失敗。

    「因為,九大宗門年復一年的壓迫,向此界通告了一種拒絕改變的態度。除非是沒腦子的,又或是真的惟恐天下不亂者,真正敢於依附散修盟會的散修、妖魔,便是極少數。

    「而且,有外界的強大壓力,散修盟會必須增強內部的抗壓性,其盟會的組織思路也必須加以改革。

    「這固然會在一定程度上增加盟會的凝聚力,但與之同時,其內部各種小團體的磨擦也會增多,像鯤鵬老妖這樣的分裂,也就不可避免。

    「但散修盟會也在出招,用百獸宗做祭品,提升北盟的威懾力,實則不過是最淺顯的一步。

    「最關鍵的,還是在盟會勢力所不及的南方,扔下「霧隱軒」這個大餌,活泛人心,讓此界諸宗因利益之爭而無法生成合力,為北盟的成長贏得空間。

    「可羅摩什確實厲害,翻手便成立了西聯,幾乎將西北至西南一線,弄得如鐵桶一般,斷了古音伸手的可能。嗯,只是他為什麼又要在霧隱軒和玄海幽明城上搬弄是非,這豈不又遂了古音的意?」

    他很自然地向陰散人請教,也沒覺得這是多麼丟人的事情。

    反倒是陰散人對此有些感觸,她神色微霽,臉上首度露出了些笑靨:「你當羅老兒是聖人嗎,哪有事事為公的道理?其實他也想亂,雖然與古音顛覆性的盤算不一樣,可也只有在混亂中,原本死水一潭的通玄界,才有大利可圖。

    「他穩固西方,卻攪亂東南林海,又隨手扯上了玄海幽明城,這兩處地點,既遠離他宗門所在,又是牽涉諸方利益的敏感地帶,一旦亂起,在恢復平靜、均衡的態勢之前,他已酒足飯飽,退回陷空山,自去修道了!

    「這自然需要有掌控全局的能耐,而且,也只有在四九重劫之後,他才有膽子做出來。這樣就算一時失手,造成不可收拾的亂局,引動大劫,他也能迴避掉最厲害的劫數,拍拍屁股上天。

    「而運氣好了,則能為宗門傳承謀求大利,甚至還能混出個好名聲,積積功德,一箭三鵰,何樂而不為?」

    也就幾句話的工夫,陰散人便將這其中門道分析得透闢入理,盡顯其智慧老辣,令李珣大為歎服。

    這個時候,他不得不再次慶幸,當年能以絕小代價,捲得兩散人為傀儡,實在是他今生今世做的最超值的一筆買賣。

    李珣絕不會吝嗇幾句便宜的贊語,不過,就在他大加讚賞之際,陰散人忽地有所感應,擡頭遠眺:「有傳訊飛劍,應是衝著你來的!」

    「哦,是明心劍宗?」

    「不是,是……」

    陰散人話未說完,漆黑如墨的天際,一道火紅色的軌跡已自海天交界處化虹而來,來勢好快,李珣明明已經做出了準備,但他還沒來得及將玉辟邪放到胸口上,那紅光已經撲面而至,一股如溫開水般微熱的氣息透體而入。

    李珣悶哼一聲,強行抑住被大光明火灼傷的氣血,心中暗叫晦氣。

    他自是認得這傳訊飛劍的本體─這根本不是什麼飛劍,而是一根最珍稀不過的鳳翎。

    全天下能用這樣珍貴的寶物當飛劍使的,也只有那麼一位了。

    上面的訊息非常簡單,只有這麼幾句話:「北邊這麼熱鬧,你去哪兒了?喂,小心點兒,這是我從娘親那兒偷來送你的,藏好哦!」

    看到這種言辭,便連陰散人都抿唇微笑。

    李珣無奈苦笑兩聲,使了個手法,隔絕鳳翎上令他極不舒服的氣息,將其交給陰散人保管。看著陰散人將這寶貝收起來,李珣開始考慮遠方來信的真實目的。

    「果然,兩劍宗火並,旁邊看熱鬧的人很是不少。而且,已經有人發現「靈竹」缺席了。會問這話的,恐怕是古音的可能更大些,她又想搞什麼鬼?」

    他考慮了一下,不得要領,但還是決意道:「速度要加快一些,不如妳帶我一程……等等!」

    李珣猛地想起一件事來:「好像咱們剛剛忽略了一個問題。妳說古音有顛覆性的盤算,為什麼呢?」

    陰散人有些跟不上他跳躍性的思維,遲疑了一下,方道:「你的意思是……」

    「我是說,有這樣一個全盤性的大計,組建了這樣一個龐大的勢力,總該有一個明確的目的吧。為什麼會這麼做?她又想從中得到些什麼?這應是關鍵所在。

    「為了修道?不搭邊!為了提高宗門聲望?過分!為了一統通玄界?笑話!那她是為了什麼?」

    陰散人皺了皺眉頭,沈吟了一會兒,方開口道:「我想,這是……」

    話剛出口,海面上遙遙一聲大響,鏘然作聲,聽位置,竟然在數里之內。李珣和陰散人都是一驚,但還是陰散人反應得更快一些:「不是海上,是海底,只是音波透海而出,才做此聲。」

    話音未落,陰散人已經隱入虛空。

    李珣想了一想,終於還是沒有換裝,而是將頭頂的帽兜緊了緊,將整個面容都隱入陰影之下。

    在他做完這一切之後,又是「噹」的一聲大響,聲音又近了許多,而李珣也感覺到,這聲音中,似乎有著一股震盪心神的異力,而且,在音波所及的區域,明顯對生靈氣息有偵測鎖定的作用。

    李珣眉頭皺緊,有些時候,麻煩真的是自發找上門的。

    這個念頭剛剛閃過,他身側約七八丈外,海面砰然炸開,一道人影沖天飛起,轉眼沒入雲端。

    緊接著,又有一個略顯臃腫的人影跳出海來,甚至連眼神都不往這裡閃一下,舉起手中那座人頭大小的銅鐘,一拳轟了上去。

    旁邊的李珣神情一變,肢體在瞬間繃緊。

    與之同時,宏大的鐘聲向四面八面擴散開來,僅僅半息之後,第二波鐘聲又起,如是三叠。

    這鐘聲好是古怪,前後三波傳播速度竟然是不一樣的,第一波最緩,而最後一波最快,如此三波累積,在虛空中發出「嗡」

    的一聲震鳴,音強略有降低,但其撼人心神的異力,比之剛才更暴增百倍。

    其中更有一波牽動人身骨肉臟器的震盪透體而入,十分詭異。

    李珣見勢不妙,也顧不得其它,體內燃血元息蓬地燃起,與透入體內的震盪一觸,自生抗力,口唇一張,便是一聲厲嘯出口,其勢威淩霸道,恍若驚雷。

    嘯音鐘聲在虛空中一撞,下方海面當即下壓了寸許,李珣以音制音,先護得了自己平安,不過這也讓那胖子驚訝地扭頭看來。

    在與鐘聲接觸的第一時間,李珣便已發現,這鐘聲其實還是有所收斂聚合的。

    只是這鍾實是一件頂級法寶,敲鐘的胖子修為還不足以完全控制,這才讓餘波襲來。

    既然有了這種認識,李珣便不想節外生枝,正想收音退開,海底之下,忽有一聲悶吼傳上。

    「吭吭!」

    這一聲吼,其勢雄闊沈凝,雖是在海上,卻如同一座大山破海而出,當空一立,便將那鐘聲震得七零八落,便連李珣的嘯音也受到波及,反衝回來,攪得他氣血一亂。

    只是這回,李珣卻再也生不出與其相抗的心思,只因為,這吼聲對他來說實在是太熟悉了。

    「鯤鵬老妖,你莫要把事做絕!」

    海面上那胖子舉起銅鐘,任這法寶在吼聲中嗡嗡共鳴,似乎也是一種防守的方式。

    他嘴上則在無意間印證了李珣的猜測,只是這略顯尖利的聲音,在輕輕的顫動中,總有點兒發慌的味道。

    李珣的心情不見得穩到哪裡去。真見鬼,他怎麼就忘了,既然鯤鵬老兒號稱東海鯤鵬王,不就是住在東海嗎?這老妖受傷之後,不回自己老窩,還能去哪兒?

    果不其然,隨著這胖子的一聲叫喚,海面上忽地波翻浪湧,一個比那胖子還要大上一圈的身影升上海面,只是其身軀闊大,但骨架也大,看上去便比胖子要結實不少,站在海面上,一手自然挎腰,先向胖子那邊一掃,繼而竟向李珣這邊直看過來,目光冰冷,不掩殺機。

    李珣感覺著這老妖的眼神完全可以穿透兜帽形成的陰影,將自己看了個通透。

    雖然很不舒服,但他也不得不佩服這位大妖魔精深的修為。畢竟,不是隨便哪個人,都能在經歷過北極夜摩天的重創之後,依然還具備這等威懾之力的。

    鯤鵬老妖的眼神在李珣身上持續了一會兒,才偏過頭去,直視那持鐘的胖子。

    那胖子之前有膽說話,可見到鯤鵬老妖現身,便又張口結舌,半個字兒都吐不出來。

    而此刻鯤鵬冷眼看去,他竟給嚇得倒退一步,本能地將銅鐘擋在胸前。

    鯤鵬老妖低聲一笑,雖說他此刻未現法身,但笑聲似與海潮起伏節拍暗合,隨著他的笑聲,整個海面起伏跌宕,蔚為壯觀。

    被這樣的強勢氣度一逼,那個持鐘的胖子哭喪著臉,幾乎就要哭出來,嘴裡喃喃地不知在說些什麼,看得李珣在一邊暗暗發噱。

    這人的修為明明不弱,可竟然不禁嚇至斯─這一界竟然還有這般膽小如鼠的傢夥?

    「你說我把事做絕?可你怎麼不說潛入我洞府,意欲何為?」

    鯤鵬看上去倒很樂意與這人理論,只是他一說話,那胖子便又瑟縮一下,支支吾吾半天,方說了驢頭不對馬嘴的一句話:「你不能殺俺!」

    這下連鯤鵬都不由失笑,他嘿了一聲,又道:「我為何不能殺你?」

    「因為,因為……」那胖子一邊有口無心地應付著,一邊目光遊移,四面環視,一看便知道是想窺機逃命。

    這胖子實在是有可以將緊張化為滑稽的大能耐!李珣亦為這胖子的表現而絕倒,竟然忘了趁機脫身,笑呵呵地在一邊看熱鬧。

    不過,當胖子的目光似若無意地第三次從他身上滑過,李珣心中忽地一動,一股寒意直從心底升上來:「不對,太過分了!」

    有一身不俗的修為,還有一件絕妙的法寶,這樣的人物,放在哪裡都是人才。

    可若他一貫這樣膽小怕事,恐怕早被有心人殺掉八百遍,如何還能潛到鯤鵬的洞府裡鬧事?

    而且這胖子的眼神好生古怪……

    一念至此,李珣立時提高心中警戒級別,同時第一次正眼打量這胖子的模樣。

    這麼仔細一看,李珣便知道,自己剛剛的戒心並非毫無來由。之前這胖子狼狽的模樣,徹底掩蓋了他一身打扮能給人留下的強烈印象。

    胖子本人白白胖胖,一副憨厚模樣,並不怎麼起眼,但是他肥厚的右手腕上,那一串佛珠、大拇指上的翡翠扳指、身上穿的略顯緊身的湖色長袍,甚至腳上穿的雲紋薄底快靴,都是靈光隱隱,不是凡物。

    所謂財不露白,像他這樣穿著一身珍貴法寶招搖過市,沒有點兒能耐,如何活到今天?

    這胖子至少說了十七八個因為,等到說得鯤鵬不耐煩了,才幹巴巴地道:「俺師弟已經回去報信了,要是,要是你敢殺俺,他就把事情傳得滿天下都知道,讓你不得安生!」

    這一回,鯤鵬老妖沒有再笑,李珣臉色也開始凝重。

    海面上滑稽的氣氛一掃而空,胖子似乎還有些不太適應,看著鯤鵬老妖發呆。

    半晌,鯤鵬冷凝的面孔忽地展開,露出一個大大的笑臉。

    「你師弟?」

    胖子明顯察覺到有些不對勁兒了,但仍保持著先前的態度,肥臉上儘是迷惘。

    但下一刻,海面再度暴響,水柱沖天幾近十丈,又四面炸開,在這樣的聲響中,胖子所有的偽裝都被沖了個乾淨。

    一個人影從水柱中彈出來,摔落在海面上,因為極高的彈速,在海上像是打水漂兒般接連彈落七八回,才緩下勁兒來,正好落在胖子腳邊不遠處。

    這人身子在海面上掙扎了幾下,竟然連海面都浮不上來,咕嘟幾聲,便沒了頂。

    這不正是他剛剛「逃走」的師弟嗎?

    胖子的肥臉上先閃過驚訝,緊接著,所有的油滑、恐懼便像是大風吹過浮雲,俱都消散。

    最終眉眼間存留下來的,只有堪以擔當的沈靜與穩健。

    「原來,老仙洞中,還有一位!」

    胖子沈聲說完,腳上稍一發力,踩了踩海水,剛剛沈下去的師弟彷彿被一個無形的手掌托著,又浮了上來。

    緊接著他抖抖袖子,從中滑下一件好像是絲綢的東西,迎風便展,如有靈性般插到海面與師弟之間,將其浮在海面上。

    鯤鵬饒有興味地對這胖子上下打量,點頭道:「難得你這樣的人物,還能拉下臉來做小醜營生,這避實就虛的手段也使得漂亮。不過,既然你能使得動驚神鐘,想來也是個有頭有臉的,為什麼之前我沒聽說過你這麼一號人物?」

    這同樣也是李珣所奇怪的事情,他也很有興趣知道。

    不過見鯤鵬動問,那胖子忽又展顏,哈哈一笑道:「老仙您太客氣了,啥個避實擊虛喲,太雅!最多算是引蛇出洞。只是俺確實沒想到,您老在北盟裡打了個轉兒,連獨居的習慣都給改了,竟然還找了個老伴兒,失算,實在失算。」

    這傢夥仍狡猾地不肯說出自己的身份,而且話裡挾槍帶棒,讓人好不惱火。李珣就看到鯤鵬那張老臉已是一片鐵青顏色,而就在胖子身後,又傳來一聲冷哼。

    李珣眼眸一轉,正看到一個雄壯的身影從海裡冒出頭來,只看到那詭異的青灰色皮膚,他便在心中大歎一口氣。

    「倒黴透頂,竟然是三頭蛟怪!」

    北極夜摩天一戰,三頭蛟怪本來已經向古音服軟,但後來陰散人鬧場,這妖魔也就趁亂逃走,沒想到居然是逃到鯤鵬老巢,還被這胖子順帶著罵了進去。

    李珣可以肯定,若他處在鯤鵬與三頭蛟怪的立場上,為自身的安全計,也絕不會放任何一人逃走。他已經放下一切幻想,準備接下來的逃命之旅。

    胖子一直沒有回頭,但卻不知用了什麼手段,腦後像是長了眼睛,臉上相應地露出貨真價實的驚訝來。

    「原來是三元神君?這……誤會啊!」

    這一聲拉得真是又長又慘,摧人心肝,在海面上的兩妖一人,無不聽出其中絕望的調子來。

    然而,這嘶叫聲未歇,那胖子的肥軀忽地陀螺般原地打轉,整個身形很快在高速的旋轉中模糊起來。

    沒有人看明白這是怎麼一回事。

    就在眾人齊齊一怔間,那已經模糊的人影猛地啟動,直直撞向前方的鯤鵬老妖。

    也許事情有點兒詭異,但鯤鵬老妖什麼大風大浪沒經過?他哈哈一笑,也不見做勢,身前忽地一個大浪捲起,迎著那身形拍下。

    轟的一聲大震,胖子的身形在巨浪中猛地一窒,但最終還是鑽了過去,依然不依不饒地衝上來。

    「有意思!」

    鯤鵬伸出大手,虛空一攫,元氣內聚,便是在李珣這裡,也可以感覺到元氣漩流,以鯤鵬手掌為核心,劇烈動盪。

    而更可怕的是,這樣的元氣震動,幾與這無邊大海融為一體,一個恍惚,李珣竟然分不清,這究竟是元氣在動,還是大海在動。

    李珣真正倒抽一口涼氣,他發現自己還是低估了這老妖。

    若是當日在夜摩天,鯤鵬老妖能使出這般手段,恐怕古音再有千般計策,都擋他不住。

    果然……在大海上同鯤鵬老妖作對,與送死無異!

    那胖子再是奸狡,也抹不平這絕對實力的差距,那身子像是撞上了一堵巨牆,而那巨牆又在瞬間化為猛獸的大口,元氣鋒芒上下交錯,就好似上千小刀攢刺上去。

    一連串令人牙酸的肌體撕裂聲中,那胖子整個地瘦了兩圈兒,血肉橫飛。

    但在此時,無論是鯤鵬老妖、三頭蛟怪,又或是李珣,眉頭都是一皺:「不對!」

    三人的目光幾乎同時投向了原先那不知死活的「師弟」身上,但比他們的眼神更快一線,那本來爛泥般伏在「絲綢蓆子」

    上的身影,猛地彈起,向著向西邊陸地飛掠出去。

    李珣看得無比清楚,那個「師弟」的身形,此時早變成了肥嘟嘟的胖子模樣。

    也不知他是在什麼時候,來了這樣一手大挪移。而更可惡的是,這胖子一邊飛速逃遁,一邊還有閒工夫發喊─「三師弟,風緊,扯呼!」

    「媽的!」

    李珣絕不是傻瓜,見到這個還有什麼道理好講,他也就是比胖子慢了一線,身形爆發式地啟動,向著北邊狂奔。

    不過,他的速度有意緩了兩成,等到胖子消失在視野之外,他才勉強躲過三頭蛟怪的遙空重拳,有些狼狽地逃離。

    事情就像他所預計的那樣發展。

    兩妖絕不會放過一個活口,只是一聲呼嘯,兩個大妖魔便交流了意向。很自然的,鯤鵬去解決那個身手不凡、心思奸狡又墜了他面子的胖子,而三頭蛟怪則負責這邊身手略遜的藏頭小輩。

    見到這一幕,李珣整個地放鬆下來。

    他加了把力,讓速度又快一些,稍稍拉開與三頭蛟怪的距離。

    後面那位成名已久的大妖魔自然不甘示弱,冷笑聲中,腳下海浪翻湧,水氣蒸騰中,三頭蛟怪身姿越發輕盈,輕而易舉地將距離迫近,顯然行有餘力,遊刃有餘。

    速度牽扯到修為,若以尋常論,李珣雖然近日精進極速,可與三頭蛟怪相比,仍有一段可觀的差距。

    純拼速度,李珣根本沒有機會。

    可是,這畢竟只是說尋常情況。

    遠方傳來了絲絲元氣的震盪,好像是鯤鵬那裡動手了。

    三頭蛟怪自然不願落後,他亦是海中妖獸,御波跨海的速度,比御氣飛行還要來得迅捷。

    這時李珣感覺對方已追至背後不遠,扭頭看了一眼,對方得意的面孔相當清晰,而李珣眼中則流過一絲嘲弄。

    與之同時,絲絲縷縷灼熱如火的真息從腳底噴湧而上,轉眼間貫穿全身,直至頂門,旋又倒頭流而下,完成了一個大循環。

    「蓬」的悶爆聲在李珣腦中炸響,那如絲如縷的真息,便是激發他體內所積蓄的全部力量的誘因。

    他的心臟瞬間膨脹到一個近乎可怖的幅度,而在撐起胸腔的一剎那,又猛力收縮,直縮至幾不可感的小小精核。

    一漲一縮,李珣全身的精血都與澎湃的真息交融在一處,隨即在巨大的壓力下,聚合反應,生成一種妖異的「燃料」,無需什麼火種,體腔內步步攀升的內壓便將其整個地點燃。

    「火舌」尖笑著,由內而外噴發出來,舔食著李珣每一寸皮肉骨骼。

    李珣整個地「燃燒」起來。

    這時候,李珣已分不清傳入大腦中樞的,究竟是快感,又或是痛苦。他只知道這種感覺有著無與倫比的刺激性!

    心意一動,李珣仰天長嘯,嘯音上擊青天,下撼滄海,所向披靡,這一刻,再沒有人可以阻擋他!

    嘯聲中,骨節開始有節奏地爆響,像是連珠炮,其間沒有半點兒窒礙。一千零八響由首至尾,一氣呵成,在最後一響爆開時,一道澎湃偉力透體而出,接貫天地。

    此時此刻,李珣完全失去了對身體重量的感知。

    三頭蛟怪已經呆了。

    就在他眼前,一道血光虹影驀地騰空伸展,架接在海天之間,他明明只需伸一伸手,便能碰觸到虹影的末端。

    然而,近萬年積累下來的靈覺告訴他─危險,極度危險!

    他忙不叠地縮回手去。

    海天間的虹影也僅僅持續了數息時間,便漸漸轉淡,可是他看得分明,血光所經之處,天地元氣竟是被抽吸乾淨,虛空彷彿被一把天神之劍切過,在久久不愈的傷痕下,痛苦呻吟。

    「血魔化心大法?不,這是……血影妖身!」

    三頭蛟怪的指尖竟然有些微微的顫抖,他深吸了一口氣,這才漸漸穩定下來。

    作為此界一等一的妖魔,他自然明白剛剛那異象代表著什麼。

    他明白,再追下去已全無意義,現在最重要的是,回去和鯤鵬商量,如何應對未來可能的大變故。

    嗯,那胖子應該已經給解決了吧……等等,那是什麼?

    銀白色的光影從他頭頂數丈處掠過,帶起的狂風刮過頭皮,竟比刀子還要來得厲害。

    三頭蛟怪僅是一個本能的閃避,再想出手攔截,已經差得遠了。

    他只來得及看到一個模糊的、胖胖的人影,還有他背上斜斜插著的兩片銀白色金屬飛翼。

    「夜魔無影?娘的!」

    他恨恨地一腳跺下,里許方圓的海面轟然炸開,水花四濺,不知有多少海魚在這一腳下死於非命。而遠方,似乎也響起了一聲類似的,但聲勢更為浩大的怒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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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ars520titan
區版主 | 2014-4-8 09:06:05

第七集  錯體血魔  第五章  星河


    深夜的海上,一道血光撕裂夜空,像是環繞天際的彗星,帶著長長的不祥尾跡橫過海面,轉瞬又無影無蹤。

    李珣現在並不是一個正常的人類狀態。

    比較確切的描述是:他的身體已經虛化了,他的皮肉骨骼已化成了一片有形無實的虛影,隨著風,無規則地變換著形狀。

    血光表面是一層層翻湧不息的「火焰」,其間則吞吐著汨汨血流,生生不息。

    瑩瑩妖異的光芒透過這層影子,發出血紅色的光彩。

    李珣從未有過眼下這樣的感覺,他的身體像是化做了一陣風,在萬空長空無拘無束地吹拂著,沒有任何的阻礙羈絆,彷彿可以穿透一切,與天地相接往來。

    他的心似乎變得無窮大,正在用一種奇特的方式,感受著萬事萬物各自獨特的脈動。

    尤其清晰的,是那些具有活力的生靈。

    透過這特殊的管道,李珣甚至可以感覺到遠在百里之外,大海深處,某只魚兒隱蔽微弱的生命波紋。

    然後只是一個動念,便如同撕開一張薄紙,輕而易舉地將那魚兒的生機割斷。

    「真是奇妙!」

    李珣也是第一次運用這「血影妖身」,他就像是找到了心愛玩具的孩子,一時間玩了個不亦樂乎。

    現在的李珣心中沒有任何顧忌,如此的縱情恣意,是他從來沒有擁有過,而一旦擁有,也很難再拔出來的美妙滋味兒。

    他不需要任何理由地大笑起來,笑聲中,他找到了下一個目標。

    「反應很強,速度……咦?速度怎麼這般快法?」

    若說李珣此刻的速度是驚世駭俗,那麼,這「新目標」的速度,簡直就是沒有天理人性了!

    就李珣所感覺到的,這速度甚至比傳訊飛劍還要快上一截,若不是反應極其強烈,李珣根本不會認為那會是一個生靈。

    心念一轉,感應方式便也相應地改變,「新目標」的生機脈動很快化為一系列具體可感的信息,最終還原成一個「實實在在」的人體。

    在「看」到這人的模樣時,李珣揚起了眉毛。

    「哦,這還真是冤家路窄啊!」

    也就是一閃念間,後方海天交界處,已閃過一道銀色流光,來勢好快,李珣甚至沒有再度思考的機會,那銀光已近在眼前。

    李珣一聲大笑,妖異的身形漫空一卷,血色的光霧便映徹半邊天空。銀色流光雖是迅捷無匹,但在這種突如其來的遭遇戰前,根本就沒有迴避反應的空間。

    沒有任何懸念的,銀光直直撞入血霧中央,轉眼間,光芒黯淡,彷彿是強酸灑下,銀光之中連連響起「哧哧」的怪響。

    「娘喂,是血影妖身!」

    李珣已相當熟悉的嗓音響了起來。

    緊接著,一個胖胖的身影猛地從血霧中穿出來,馬上又一頭栽到海水中去,海面上立時激起一層厚厚的水霧,足以遮擋住絕大部分人的視線。

    只可惜,李珣現在不是用「眼睛」來看的。

    尖嘯聲起,海底下實時傳上來一聲慘哼,沒過多久,那胖子便在十餘丈外的海面上浮上來,臉色灰敗,看著這邊的眼神卻相當冷靜。

    李珣低哼一聲,身子化成一道血光直衝過去,那胖子反應也快,手上一縮一伸,便又將那驚神鍾取了出來,迎面一擋。

    只是出乎胖子的意料,血光沒有硬撞上來,而是當空一卷,如靈蛇般繞過他的肥軀,直抵其身後。

    胖子反臂便要再用銅鐘去擋,可是胳膊才轉了半圈兒,他的身子便整個地僵直了。一股真息透體而入,一入體內,便化為千絲萬縷,鎖住了他幾個關鍵經脈。

    剛剛在鯤鵬老妖面前全身而退的奸狡胖子,此時卻已淪為另一人的階下囚,且全無半點兒還手之力。

    李珣一制住胖子,便恢復了正常的人身,稍稍適應了一下,方笑道:「這或者就是現世報吧,對不對,大師哥?」

    先前胖子害他,叫他「三師弟」,這回他也借花獻佛,回了一聲「大師哥」,自是諷刺意味兒十足,也等於是通報他的身份。

    不過出乎李珣的意料,那胖子雖然脖子也轉不動,卻仍嘿嘿笑道:「錯了,錯了,俺排行第二,要叫,也要叫二師哥才成!」

    李珣對這樣的油滑腔調近乎免疫,尤其是親眼見到這胖子眼也不眨一下,便將他師弟當作餌食,供他逃命之用,且順手便將一邊無辜旁人扯入泥潭,若是這樣還把這胖子當成尋常人物,那可就真是取死之道了。

    所以,李珣再不理他,而是不客氣地將他背後兩片已有汙損的銀白飛翼扯下來,放在手上掂了掂。

    他是記得這件寶貝的,當年,林無憂那小妮子,便是用另一副這樣的法寶,逃脫兩散人的埋伏。

    「原來是夜魔無影啊,怪不得只是受了點兒傷,便能從鯤鵬手裡逃出來,嗯,既然已等於是報廢了,讓我拿去研究,總沒問題吧!」

    胖子努力地點頭,動作僵硬,但充滿誠意:「自然,自然。師弟你拿去是應該的,不只這玩意兒,俺身上這些寶貝,只要師弟你有意,儘管拿去,只要你消消氣,放過師哥這一回……」

    李珣這回是真長見識了,見過不要臉的,沒見這麼不要臉的,一邊求饒,一邊還要佔著苦主的便宜。

    到底是說他怕死好呢,還是有恃無恐好呢?

    李珣稍稍察看了一下,找到夜魔飛翼的控制機關,真息透入,這偌大的飛翼在一陣咯咯怪響之後,似乎也從剛剛的汙損中恢復過來,嗡地一顫,竟不可思議地收縮成只有掌心大小的金屬薄片,可謂巧奪天工。

    李珣將其收入懷中,同時心裡也有了些計較,他試探性地問道:「瞧你這一身珠光寶氣,家底如此豐厚,想必是個有背景的。這兒離天星海不遠,千帆城的?」

    還沒等胖子回應,李珣又自我否決道:「千帆城裡都是一些純樸工匠,怎麼也不會出你這種貨色,是了,千寶閣,對不對?」

    胖子乾笑一聲,點了點頭。

    果然是千寶閣!

    這個以收集此界最珍稀法寶為立宗之旨的奇特宗門,向以金空、銀空、人空、心空的「四空訓」聞名於世,故也號稱四空千寶閣。

    其中金空、銀空就是收藏要有品味的意思,而人空、心空,嘿,見到這胖子的行事,便是傻子也能明白個八九成了。

    「貴姓?」

    「不敢,免貴,姓箕,克紹箕裘之箕,箕不錯!」

    難得這胖子也能雅上一回,卻也更讓人忍俊不禁,不過李珣永遠不會忘掉,這廝面不改色地將師弟犧牲掉的手段。

    這並非是道德上的不快,而是純粹關乎自身安全的危機感。

    心意反映在手上,李珣不免加了一層力。胖子立時殺豬般大叫起來:「寶貝給你,不要殺俺!」

    李珣只是在他背後微笑:「千寶閣的寶貝是不錯,不過殺人取寶怎麼說也比與用寶換命來得劃算。何況我這人確實小肚雞腸……箕二師兄以為如何呢?」

    他多說了這一句話,胖子便從聽出了些味道來,忙不叠地叫道:「怎麼會,這是賠啊,大賠!俺一聽師弟你說話,就知道咱們是同道中人。這世上的生意,哪個不是商量出來的?師弟你莫要殺俺,殺了俺,可就錯過了一場大買賣呀!」

    「哦?是嗎?」

    「當然,當然!俺知道師弟你氣俺剛剛不夠義氣,不過咱們也都還活著,那也就不是深仇大恨,來,俺身上攜的這幾年法寶,便是送給師弟你壓驚的,也算哥哥的賠禮。」

    胖子一副海量氣派,也虧他能對著前面空蕩蕩的海面,說得這樣言辭懇切,語句生動。

    而這還沒完,見李珣沒有不耐煩的表示,他更是打蛇隨棍上,說得口沫橫飛:「至於咱們兄弟,一見如故,來日方長,今日能揭過這梁子,兄弟你今後便有俺這麼一個大財神師兄,日後也好在此界廝混不是?」

    看這胖子說得越來越熱乎,口氣也越來越大,李珣倒是對他在千寶閣的地位更感興趣了,不由笑問了一句:「那大師哥在千寶閣所司何職啊?」

    「嘿嘿,不怕師弟你笑話,師哥近幾年來走了狗屎運,一路高昇,如今已升任千寶閣閣主之位!」

    ……

    任是李珣心志如何穩定,在聽到這樣的回答之後,腦中也有一個極短暫的空白。

    緊接著,他猛地反應過來,手下便要加力,然而手指內合之際,胖子頸後肥肉突生一波詭譎的震動,同時體內自生抗力,竟然將李珣透進來的燃血元息消融乾淨。

    肥壯的右腿向後撩起,卻比任何一柄神兵都要來得鋒利,更要命的是,在這一根肥腿擊中李珣小腹之前,胖子那淩厲陰寒的神念已將他徹底鎖定,讓他肢體都開始不聽使喚。

    這絲毫不遜色於之前李珣制住他的那記手法,如果不及時避開,李珣毫不懷疑,他會被這胖子一腳剖成兩半!

    兩人的身形驀然分開,胖子像一團肉球向前翻滾過去,稍前一線,他手腕上那串賣相不凡的佛珠齊齊粉碎,有一粒殘片甚至打在他的肥臉上,劃出一道淺痕。

    胖子很快就轉過身來,身形伏低,兩眼第一次正視李珣這個對手。

    李珣手指抹過小腹,他的外袍裂開了一個小口,卻並沒有傷到皮肉,但也讓他感覺到一絲絲的涼意。

    這可真的不太妙,李珣甚至來不及去後悔什麼,他那顆已經愈來愈敏感且躁動的心臟,便代替他做出了回應。

    李珣對血影妖身的戰鬥方式還不怎麼習慣,所以也就自然而然地保持這副身架出手。

    但似乎是因為先前一次徹頭徹尾的「魔化」,他此時的爆發速度竟然僅比「血影妖身」時慢了一點點,依然驚世駭俗!任那胖子如何戒備,血光耀目之際,也只是眼前一花,打擊便已及體。

    「呵!」

    胖子吐氣開聲,本來肥胖的身子竟又鼓了一圈兒,一波由內而外、噴發而出的真氣湍流,像是一堵巨牆,橫亙在兩人之間。

    在速度差距太遠的情況下,這比任何遮擋都要來得有效。

    李珣撞在這堵氣牆上面,身體立時為之一展,妙至毫巔地一個卸勁,消去巨大的衝擊。

    與之同時,於對手的生靈脈動,便透過這氣牆,如一幅長卷在眼前鋪開。

    這自然比一條魚的結構複雜多了,可是李珣卻具備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靈覺,幾無滯礙,便將對方幾個要命的氣機聚合的「節點」分辨出來,緊接著,燃血元息蓬然點火!

    「停手,罷戰!」

    自稱是千寶閣主的箕胖子大聲呼喊,可是回答他的,只是李珣按出的一根拇指。

    拇指按在氣牆上時,胖子本就不大的眼神,霎時間幾乎收縮到了針眼兒大小,他倒抽一口涼氣,驚叫道:「血神劫指!娘喂!」

    霎時間,氣牆分解─這並不是被更強大的力量擊碎,而是以一種詭譎妖異的手法,透入氣牆內部,瞬間蒸發維持其存在的關鍵節點,使其從內部徹底崩潰。

    而這種「分解」有著超強的傳染性,幾乎可以通過任何介質,傳導至與其相關聯的物體上,再促成下一個分解活動。

    相較於這湮滅一切的可怖威壓,前段日子某個小蟲子使出來的所謂「血神劫指」,簡直就是個笑話!

    胖子作為最直接的承受者,感受自然也最為深刻,他肥胖的身子再度化為彈球,向後飛滾。

    這一過程中,他已將驚神鍾擎在手裡,在李珣第二擊到來之前,猛力一敲。

    雄渾遼遠的鐘聲貫耳而入,這是李珣首次正面應對驚神鐘的震波,他這才明白,為什麼這胖子會用這鍾來抵擋鯤鵬老妖。

    這鐘聲好生古怪,雖然他此時骨肉氣血幾已化融為一,更及時封閉相關竅穴,但這鐘聲卻是無孔不入,甚至可以通過外界大氣的震盪,使身體產生共震,其頻率之多變,使人欲拒無從,而神智更是在震動中昏眩起來。

    只是這麼一暈,胖子便逃到了數里之外,遙遙的仍是大叫:「師弟莫要發火,俺錯了,錯了還不成嗎?」

    李珣皺緊了眉頭,他現在是真的搞不明白了。

    這奸狡的胖子,明明實力驚人,純以修為論,肯定還在他之上,剛剛他完全是憑借血神子的詭異手段,才佔得些許上風,若是真打下去,時間長了,還可能轉了風向。

    想來這胖子心裡也是雪亮,可為什麼偏要做此形狀?

    李珣畢竟還是理智重過衝動的人物,也更傾向於用腦袋解決問題。在稍一權衡之後,他終於還是暫緩身形,只是稍稍拉近了些距離,盯著胖子那肥臉,微微一笑。

    「箕……閣主?我記得貴閣當家的,不是竺良,竺閣主麼?什麼時候換了二師兄上去?」

    箕胖子一邊作勢擦汗,一邊笑呵呵地向李珣這邊靠。

    「那可是老黃歷了,就在五天前,俺那師哥已經卸了任,要將閣主之位讓於俺。只是閣中幾個掌櫃的還有點兒異議,便派下來個差使,要俺到這東海海底找件寶貝,作為資歷。

    「哪想到卻碰上鯤鵬這老妖怪,連那幾位掌櫃的派來的幫手都賠了進去。唉,賠大了,賠大啦!」

    聽箕胖子說得輕鬆,李珣卻可以從中聽出許多別樣的意味兒來。

    就像是胖子隨手犧牲掉自己的同門一樣,那所謂的卸任、差使,甚至是幫手之類的言辭,總給人一種陰森森的感知,讓人品嚐到其中濃郁的陰謀和血腥氣。

    他唇邊微現冷誚的弧度,卻也暫時接受了胖子的說法。不過,很快胖子的舉動便讓他眼皮一跳。

    脫衣、脫鞋、掏兜……一系列事情幹下來,轉眼間,這胖子便只有一件短褂外帶半載短褲遮身,手上卻是諸般事物堆成小山。而這個時候,胖子也已經來到李珣近前,兩個相距不過數尺,已經是一個極度危險的距離了。

    李珣一眼掃過,便知胖子手至少有七八件品級不凡的法寶,價值不可估量。

    「你這是……」

    「沒啥,師哥我說話算話,師弟你能停手放俺一回,俺身上這些寶貝,便全是師弟你的了!」

    箕胖子嘎嘎一笑,一副海派模樣,不過轉臉便現出些尷尬神色。

    「嘿,本來還有一串檀香珠,只可惜剛剛用它消解師弟你的制脈術,已是廢了,還有……慚愧!那驚神鍾是哥哥執掌宗門的信物之一,師弟你寬宏大量,就免了這個吧!」

    李珣冷眼看著胖子一番聲色俱佳的表演,心中倒將這胖子的身份肯定了八成。

    剛剛這廝用以擺脫禁制的手段,正是千寶閣諸法門中,代表性的「嫁衣法」,有此一手,這胖子便不是閣主,也必是高層人物無疑。

    想了一想,他也點頭笑道:「師哥言出必行,小弟佩服,不過,既然師兄說咱們是同一類人,便都應該明白一句話,所謂無事獻慇勤……是不是呢?」

    「師弟你過慮了……」

    胖子還是一副笑臉迎人,但一碰到李珣冰冷如霜的眸子,卻也打了個嗝,忙改口道:「呃,好吧,說實話,俺確實也有那麼一些考慮!

    「這頭一條嘛,就是消災免禍,師弟你也看見了,鯤鵬那老妖怪日後必不與俺罷休,這好不容易瞞下身份,算是暫時避過鋒頭,如何還能再樹強敵……

    「嘿嘿,師弟現在比起鯤鵬是差了些,像你這般,修血神子能修到「血影妖身」的,近萬年來還是頭一份兒,惹不得,惹不得啊!」

    李珣只是冷笑。

    胖子見打不動他,只能接著再扯下去:「接下來想的便長遠了些,哈,師弟應該知道,修血神子這種魔功,實是不怎麼能見容於世的。當然,以師弟的實力,天下大可去得,可是僅僅是橫衝直撞,如何還能享受到此界的樂趣?

    「今日你我二人有緣結交,又一見如故,若師弟你不嫌棄,俺這作師哥的願意為師弟你提供幾個享樂的地方,也能增進咱們之間的交情不是?」

    聽到這裡,李珣心中已是雪亮,這胖子果然奸滑,雖被血神子給晃花了眼,以為他是個「面生」的,但能馬上想到籠絡人心,以圖後事,其眼光便是一等一的長遠。

    「還有……」

    箕胖子倒是說上了癮,不過這回卻是有意壓低了聲音,很是緊張的樣子:「還有,師弟你實在不會挑出手的地方。剛剛還好,沒弄出大動靜,否則又是一樁麻煩上身!」

    「嗯?出手還用挑地方,這是哪兒?」

    這個理由李珣卻沒聽明白,他四面打量了一下,入眼的只是一望無際的大海,此時與胖子鬧了半晌,天色已微微發亮,勉強能分辨個東南西北,除此之外,再沒有什麼標誌性的特徵。

    箕胖子搖頭道:「剛剛我聽你說「天星海」,便知師弟你估錯了位置。照我的估算,這兒應該已經出了東海海域,離「天星海」起碼十萬八千里,嘿,這裡不是海,是河嘍!」

    「河?」

    李珣眉頭一皺,心中飛快地計算了一下這一夜飛過的距離。

    不錯,他以血影妖身的狀態趕路,速度起碼是正常時的兩倍有餘,飛了半夜,已足以抵過平日一天的路程,那麼這裡已經是……

    「若我所料不錯,這裡已經是星璣劍宗的地界,六大絕地裡,位置最飄忽的「星河」所在。

    「這些日子,兩大劍宗火並,正是如火如荼。明心劍宗還好說,可那天垣老兒是出了名的不講道理,每日控著那「星河」

    來回飄蕩,座下弟子也是滿處亂飛,一個不小心,指不定咱哥倆兒就給陷進裡面去了……咦,師弟你在聽嗎?」

    李珣聞言回神,卻也不刻意地掩飾,只是點頭道:「星河為天地造化,為天星投影,運轉則以星辰移換為綱,星力牽引之下,移位、漲縮倒是尋常事,未必是天垣自主操控。」

    胖子聞言一奇,接著便大喜道:「師弟果然見識不凡,看上去禁法造詣也是有的,如此能耐,不如便隨了哥哥我吧,在本閣掛個客卿頭銜,也能省掉不少麻煩……」

    「麻煩」二字尾音未消,李珣便突生感應,約數十里外,數個生靈氣息突兀出現,直向這邊飛過來。

    胖子明顯不如他敏感,猶自嘮叨個沒完,李珣瞥他一眼,沈聲道:「有人飛來了!」

    胖子臉上一緊,似乎也用了什麼手段,很快就發現了來人的蹤跡:「娘的,這味道兒一聞就是星璣劍宗的。天垣老兒的弟子同他都是一個脾氣,有理也說不清的,師弟,咱們躲躲?」

    看他這模樣,李珣便知,這胖子與星璣劍宗的矛盾,恐怕不只是一個「怕麻煩」便能解釋得了的。

    不過李珣心中此時也有了算計,對胖子的招呼竟也同意了。兩人當即沒入海面之下,潛得並不深,可藉由光影反射,足以隱匿身形,並收起週身氣息,其手段竟還有異曲同工之妙。

    兩人剛剛隱下身形,海面上便遙遙傳來一聲劍吟,李珣也算是御劍的大行家,劍吟聲一入耳,便知御劍這人修為相當精湛,其真息與劍器交通往來,振蕩之聲如鳴金擊玉,正是其修為精純明透的表徵。

    如此修為,御氣飛天亦是等閒事,御劍飛行實在是最從容不過。

    劍吟聲在二人剛剛停留的海面上止息,隨即遠方又有幾人追來,但僅聽其劍響,便知修為比最先這人差了許多。

    很快這幾人便在海面上彙集,有人開口道:「允星師兄,可看到剛剛敲鐘那廝?」

    那被稱做允星的,應就是最先御劍而來的那位,聞言回應道:「不曾見得。」

    聲音鏗鏘,有金石聲,頗有氣度。

    李珣對星璣劍宗的人物也算有所瞭解,聽到允星之名,便知道這是天垣老兒很看重的一個弟子,向以殺伐果決聞名的,在通玄界堪與連霞七劍齊名,是個人物。

    這允星回了一句之後,便不再開口,周圍那些師弟、後輩也都噤口不言,顯出允星在其中的地位當真了得。

    半晌,方聽到允星說話:「陽氣漸重,天星位移,約在兩個時辰後,星河便將移至此處,便是有什麼人物也不懼他。散了吧!」

    其餘人等都唯唯應諾,只有先前問話的那聲音叫道:「允星師兄,可那敲鐘的……」

    「嗯,我知道。」允星平平淡淡地回道:「必是箕不錯那個胖子,只是這人身份不同以往,便是找到他,暫時也無奈他何。

    倒是與他交手那人,我們要小心一些。」

    「交手的?」

    「此人氣息詭異,不是正途,眼下情勢複雜,意欲亂中取利的不在少數,一定要小心從事。也好,箕胖子為了閣主之位,偷了我宗的參星盤,如今不討要回來,便是給他的天大好處,眼下他也該幫幫忙了。」

    這話透過海水直傳入胖子耳朵裡,箕胖子正是個七巧玲瓏心,話一入耳,他心中便是一動,感覺允星話中別有他意,小眼一眨,便回頭看身邊的那位。

    「師……咦?人呢?」

    黑暗的海底,李珣已無聲無息地潛出數十里外。

    在察覺到允星氣息之際,李珣便明白,氣息如此突兀出現,必定是有什麼特殊的禁法、結界阻擋,放在這裡,不是星河又是哪裡?

    沒想到路上這麼一個插曲,倒是大大節省了他的時間。如此,眼下重點便不是和那個古怪的胖子糾纏,李珣當放則放,立時脫身離開,找了一個隱秘處,轉換氣息,又換上了「靈竹」的打扮。

    李珣還從來沒有碰到過轉眼間實力掉下幾近一半的情況,這是個新奇的體驗,但絕不好受。

    他皺起眉頭,將幾乎生疏掉的靈犀訣來回運了十多遍,才勉強讓沈重的身體變輕了些。

    陰散人現身出來,遞給他青玉劍,隨即微蹙眉峰道:「小心些,此時若是與人交手,最容易眼高手低。最好是凝定心神,穩紮穩打,才能護得自身無憂。」

    對這少有的主動「關懷」,李珣還是比較受用的。他點點頭,目光透過海水,打量一下外面的天光,再向陰散人稍做示意,身子便拐了個方向,朝允星最初現身的方位潛遊過去。

    出於安全考慮,三四十里的路程,他花了足有小半個時辰。估計著位置差不多了,才緩緩上浮。

    可才浮起小半,頭頂忽地一暗,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震動透過水層傳過來,讓他瞬間定住身形。

    純本能地,李珣腦子裡閃過這樣一個念頭:「星河移位!」

    沒有親身經歷過這樣的場景,便永遠也想像不到,當一個廣被千里的龐然大物,從頭上緩緩移過,陰影投射下來,遮蔽天日之際,人們會是怎樣的一種感受。

    李珣曾經以為,如鯤鵬老妖之法身,摶扶搖而上者九萬里,翼若垂雲,挾山超海,由山嶽之厚重,飛動而絕跡青空,已經是壯闊高遠之極至。

    然而此刻,他開始明白,當龐然大物捨去速度,將移動的每一個細節都清晰地展現在眼前時,其威壓之重,還遠在前者之上。

    最讓李珣印象深刻的,是這個過程中,天地元氣劇烈的變動。

    這變動的起因,並不是巨大物體移位而造成的大氣扭曲,而是由以億萬計的氣機變化,匯聚在一個整體性的「框子」裡,在參差錯落的彼此作用和影響下,造成天地元氣的劇烈活動。

    這與東南林海「水火同源」的禁法頗有差異,差別在於,東南林海是匯聚諸方氣脈,為霧隱軒之用,也以霧隱軒為中樞,統御一切,是一個「外、裡、外」的規則結構。

    也就是說,以人力安排天力,後天加工者居多,只是以絕妙手法將這後天痕跡隱藏在天然環境之中。

    星河則截然相反,此地為天地造化成就,天然與星辰演化同步,便如大海潮汐,此去彼來,多由天力。

    此內的定居者,如星璣劍宗,只是在天然的環境下稍做修飾,佈置禁法,後天的可塑性遠較霧隱軒為差,但若論變化之玄奧,蓄積之偉力,又在霧隱軒之上。

    這一點,與其親密接觸的李珣感受最深。

    極幸運的是,李珣並沒有處身在「星河」移位的軌跡上,他只是稍稍沾了點邊兒,星河移動的方向也恰好與其相背,否則他早被其中龐大的引力吸了進去。

    這感覺僅持續了小半炷香的時間,便漸漸淡去。

    「嘩」的一聲響,他將腦袋伸出海面,大口大口地喘著氣,以緩解心臟承受的強壓。

    喘息稍定,李珣便伸長了脖子,要近距離地觀察一下所謂「星河」的外觀,可是……起霧了?

    海面上不知何時起了一場大霧,這霧氣來得古怪,以李珣的眼力,竟然看不透里許以外的景色。

    而且,霧氣中塵粒看似翻滾不定,實則彼此之間扭結作用,與尋常霧氣大不相同。

    「應該是星河內部元氣變動的餘波引發的反應。」

    李珣很快就在禁法理論上給這個現象做出了解釋,而且不只如此,他還很細心地發現了一件事。

    「這霧氣好像一張網啊,蜘蛛網!其中的氣機聯結十分脆弱且敏感,一不小心將其攪亂的話……」

    這個念頭剛一閃,遠方數里外,便有一個反應極其強烈的氣息高速掠過,外爍的真息與霧氣中的細微塵粒發生劇烈的摩擦,旋又通過霧氣優良的傳導性,直達更遠方的某個地點。

    果然!

    李珣已不願去想猜那人是誰,他只是對其經過所產生的霧氣變化感興趣。

    這霧氣中的氣機結構自然與星河中的不同,可畢竟是一脈相承,也就對他的推演有很大的參考價值。

    除此之外,再加上星河移位時,他感覺到的一鱗半爪,藉以演算的依據便豐富許多。

    而且,還有一個,就是那個允星無意間說出的星河位移的時間,雖只是「兩個時辰」這樣的約數,可聯繫當時他出現的位置,這裡面的學問可就大了去了。

    李珣在腦中將這些難得的信息逐次過濾了一遍,確認記憶無誤,才滿意地點點頭,再度下潛。

    今天的收穫十分豐富,若是以後幾日都能像今天這樣,也許用不了十天半月,他便可以勾勒出一張星河周邊的禁法草圖,如果再多一些運氣,他甚至可以……

    在後半截念頭完整呈現之前,李珣的身子忽地僵硬了。

    因為,在他眼前,忽地出現了一對晶亮閃爍的眸子,在略顯暗沈的海下,綠油油的,妖異,卻也熟悉。

    「貓……貓兒?」
引言 使用道具
mars520titan
區版主 | 2014-4-8 09:06:29

第七集  錯體血魔  第六章  放開


    眼前這圓圓貓頭,卻是肥肥蛇身的妖怪,不是夜摩天那邊林大小姐的愛寵,又是哪個?

    細細看去,那額頭上嵌入的血紅寶石,便是最佳明證。

    小傢夥在這兒的話……李珣很快想到昨夜收到的那份「飛羽傳書」,其上雖是十成十的林無憂風格,可是,傻子也知道,林無憂便等於是古音又或妖鳳的喉舌。

    她的意思,也就是古音和妖鳳的意思。

    先是傳書催他過來,而他才現身一小會兒,便被尋個正著,這其中,味道不對啊!

    李珣皺了皺眉頭,目光自然盯在貓兒額頭那顆名為「鎖魂圓光」的寶石上,也許下一刻,便有聲音從其中傳過來。

    但這一次,他猜錯了。

    貓兒只是衝他點點頭,身子一扭,便潛出好長一段距離去,那模樣,倒和水蛇差相彷彿,在保證自身氣息隱匿的前提下,速度倒也不凡。

    李珣會意,同樣在水中潛行,而以他對這霧氣中氣機結構的敏感,遊起來比貓兒還要輕鬆。

    如此潛遊了約十餘里路,仍然沒有脫出霧氣的範圍。不過,貓兒卻停了下來,仰起腦袋,向海面上看了一眼,又回過頭來,沖李珣點頭示意。

    李珣方自一怔,貓兒已經動力全開,化成一道紅光,直直向上竄起,霎時間破海而出。

    絕高的速度也就產生了絕大的反應,在李珣看來,這無異於用腳猛踹對方大門,門聲震天響。

    不過這時候他也別無選擇,自嘲一笑,身形亦飛騰而起,竄向高空。

    星河位移形成的霧氣,範圍倒是大的出奇,非但在海上、海下,便是十餘里的高空處,也依然存在,只是稀薄得很了。

    行將離開霧氣籠罩的範圍,真正的天光從晴空灑下,讓李珣微瞇起眼睛,也在此時,他看到藍天之上,一朵靜靜高懸的白雲,在晴空萬里的背景下分外醒目。

    貓兒一聲輕喚,小小的身形直直竄入雲間,再不見蹤影。

    李珣心中遲疑一下,身形也是微緩,但仍然循著貓兒的軌跡,飛到那雲彩側方。

    然後,他看到了一個絕不應該在此出現的人!

    「古……古宗主?」

    由雲氣匯聚塑形的雲車內,古音身披一襲雪白狐裘,單手支頤,斜著身子,蜷臥在坐席上。

    雲氣在她頭頂上方凝成一件曲柄華蓋,為她遮擋陽光,在陰影中,她神情懶散,正捧著一卷書冊,打發時間。見李珣人到,移來的眼神也淡淡的,沒有什麼情緒波動。

    李珣不由自主地將目光放在她臉上,看得出來,她臉上絕不是一個健康的顏色,而是蒼白近乎透明,唇瓣也沒有血色,分明還沒有從月前嚴重的傷勢恢復過來,可為什麼她會出現在這裡?

    兩人視線無意間一觸,李珣忙斂下目光,卻仍沒想明白。

    這時,古音唇齒微啟,平平淡淡地道:「最近想找你倒是難上許多……進來罷!」

    「進來?」

    李珣一時沒聽明白,或者說,他覺得自己理解失誤:「什麼進來?」

    要知,這輛雲車可不是明心劍宗的「雲樓攬月」,它的形制其實是為承載單人而設。弧形車壁半高,算是一個半封閉的空間,其內盛一人有餘,且相當舒坦,但放進兩個人去,雖裝得下,可那狀況便有點兒「擁擠」了。

    見他遲疑,古音輕不可聞地歎了口氣,放下書冊,蜷曲在座位上的雙腿也輕放下來,正起身形,為李珣騰出了一個人的空間。

    「自然是進車來,你應該明白,剛剛穿過的「星屑塵霧」是個什麼用處,難道你想被旁人看到,明心靈竹與妙化古音在這裡私會嗎?」

    她似乎沒有注意話中的歧義,同時也不知道,在她移開雙腿之時,李珣的目光無意間掃視到了她雪白纖嫩的裸足。

    事實上,拋去這些意外不談,只是讓李珣進車一節,所給出的信息,便「足夠」了。

    不過,她的話還是有效用的,李珣在「靈竹」的面孔下,最怕的就是古音所說的這情況,聞言再不敢耽擱,探身進去,挨著車壁坐了下來。

    只是,即便這樣,也免不了和古音的身體挨挨蹭蹭,雖隔著一層狐裘,卻也依然可以感覺到身側佳人骨肉勻稱的身姿,以及淡淡的藥香。

    藥香……

    李珣心中猛醒,忙露出驚訝之色,扭頭過去,疑道:「古宗主莫非身上帶傷?」

    「嗯,月前不慎被人傷到,還沒好利索就是了!」

    古音並不因為李珣的「關心」而有所觸動,她輕敲了下車壁,這外表如雲彩般的車駕輕輕一震,隨即便飛速在天空中奔行起來。

    也在啟動的剎那,李珣感覺到了一股很熟悉的氣息,如果所猜不錯,眼下這「拉車」的,恐怕就是史上最憋屈的大妖魔,魔羅喉吧。

    由此李珣便知,這車駕之中應該還有暗格,以供藏匿魔羅喉及供應動力之用。

    剛剛貓兒應該也是穿到那裡面去了。

    這個念頭在腦中閃了閃,李珣悄悄按下了還有點兒浮躁的心臟。

    是的,眼下是個絕好的機會,古音正是最虛弱的時候,未必能擋得下他與陰散人的連手一擊,古音若死,散修盟會必然分崩離析,李珣的復仇之途將比現在坦蕩十倍。

    可惜,他終究還是不敢冒這個險。

    其實,雖然聯繫時間超過六十年,可與古音真正面對面地交談,也僅有兩三次。

    而這回,則是最「貼近」的。

    若說李珣心中沒有壓力,才真叫奇怪。他小心翼翼地維持著臉上的神態,仔細羅織詞句。

    「可是鯤鵬老妖之事……此界流言,只存了一鱗半爪,我竟不知古宗主也受了傷。既然如此,古宗主應當在夜摩天休養,何必再親臨此地呢?」

    古音聞言微微一笑,語氣倒略有了情緒起伏:「我亦覺得累了,只是身邊人手匱乏,想找人幫忙,又找不見人影,奈何?」

    李珣自然聽出這是在說他,臉上略現尷尬,正要解釋兩句,古音已微笑開口:「我原先以為兩大劍宗火並,你必然會摻上一手,哪知事情過了大半個月,卻不見你的影子,這才飛劍尋你,同時又在各必經之路上設下人手,準備將你攔下商議。

    「哪知你竟已神不知鬼不覺地潛到星河周邊,看起來,我確是小看你了。」

    聽她語氣微妙,李珣暗自心驚,有心想挽救,可是古音語氣雖和緩,但綿綿不絕,根本不給他開口的機會。

    她轉過臉來,與李珣目光對上,輕笑道:「說起來,這種情況也有段日子了。我也知道,你修為日增,行事也越發自由,先前的位置自然束不住你……」

    李珣聽得心中狂跳,這時也顧不得禮貌與否,截口道:「古宗主言重了,這些年來,無論是宗主您,又或是無憂師姐的諸般照顧,我向來銘記在心……」

    古音輕輕舉起右手,李珣見狀,口上不由得停了下來。

    他還記得,這應該是被天芷上人的五色神光重創的那隻手吧,眼下從表面看,倒是一點兒都看不出曾受過傷,依然白皙修長,瑩潤如玉。也正因為如此,這隻手似乎有著令人心臟停跳的魔力。

    「這些沒用的話就不必說了。若你真能被美色之流縛得住,我也就不會對你正眼相看。這些年來,我也只是為你提供一個休閒玩樂的地方,你心中真正想要的,我半點兒也不曾給予,你也從來沒有向我索要,可對?」

    李珣為之啞然。

    古音也不再說,只是目光投向車外遼遠無際的天空,任車中的氣氛在尷尬中漸漸沈積。

    雲車幾以撕裂天空的速度飛掠,車內卻幾乎凝固了下來。

    李珣終於察覺到不對了。

    他也學古音將目光投到車外,看了下太陽所在的方位,緊接著,他驚道:「我們這是去哪裡?」

    古音收回目光,臉上漸漸露出疲色,她輕倚著車壁,手上卻又擡起書冊,隨意翻動,口中則悠悠道:「夜摩天。」

    「夜摩天?」李珣是真的有點兒犯暈,他怔了半晌,方才問道:「為什麼要去夜摩天,古宗主不是在星河那邊……」

    「星河那邊,本應是你的事,不是麼?」古音根本不看他,目光只在書頁上留連,聲音也越發懶散。

    這與她素來知禮秉節的氣度差別頗大,但言辭依然透徹人心。

    「問題在於,如此大事,你卻姍姍來遲,而若是旁人也就罷了,偏偏受難的是宗門內最照顧你的明璣。你這種態度,如何能讓清溟那幾人滿意?

    「說得更嚴重些,你這幾十年來,在宗門內營造的形象,必然會有一個大滑坡,面對這種情況,你怎麼解決?」

    無疑,這是李珣一直思考的難題,既然被問到,他只能深吸一口氣,沈聲道:「我準備做上一幅星河的禁法草圖,不需太過精細,只要能安全進入一段距離,又能全身而退,證明我用過心,便也勉強說得過去了。」

    古音又翻過一頁,同時漫不經心地道:「是個辦法,但無甚奇處。而且這裡事態多變,你能保證在情勢轉變之前,完成所謂的草圖嗎?」

    李珣默然。不過,見到古音這種態度,他知道自己接下來該說些什麼,他擺出虛心求教的態度,問道:「古宗主可是有主意了?」

    古音聞言,將目光擡起來,看他一眼,又輕輕頷首,李珣見狀一喜,很快又奇道:「這主意和夜摩天有什麼關係?」

    「這主意不關夜摩天的事。」

    古音輕描淡寫地加以否決,但隨即又道:「可這主意,我只有在確認萬無一失之後,才會對你說。而你……眼下可真不讓人放心!」

    理所應當地看到李珣驚怔的表情,古音蒼白的臉上微露出一線笑容。

    「這有什麼呢?人心各不相同,就算我與棲霞、青鸞之間,也各有一些說不出口的問題。這無礙大局,真正有礙我們之間合作的,說出來,解決掉,便可以了。」

    「可,為什麼非要去夜摩天?」

    李珣如此問,只是半晌不見古音響應,他訝然看去,卻見這位病美人兒微瞑雙眸,輕靠在車背上,手中書冊滑落至膝上,本人似是已因困乏而睡了過去。李珣正尷尬間,便聽她輕輕呢喃一聲。

    「有些事,只有在夜摩天才能說出來,說出來,才有人信!」

    李珣眉頭打結,他不自主地撫上胸口,那裡,玉辟邪透出的氤氳清氣,正牢牢鎖住更深層的暴戾和瘋狂,而這些元素,卻一點都不能帶給他決斷的能力和勇氣。

    現在,選擇權在他手上,可是他卻因為這該死的謹慎以及好奇心,被這個傷病纏身的女修牽著鼻子走─他絕不喜歡這種感覺。

    其實,夜摩天在北,星河在東北,兩地本就直接相連,其直線距離並不算長。

    雲車在魔羅喉的牽引下,速度又是絕快,在天空中行駛了約一日夜的工夫,在第二天中午之前,便趕到了目的地。

    當極地的寒風呼嘯而過時,古音將狐裘稍緊了緊,低歎道:「自不夜城遷走,這極地便是越發的冷清了。天芷啊……」

    最後三個字,幾已化為輕淡的吐息,湮沒在漸轉尖利的風嘯聲中。李珣依稀聽到,卻也只能裝聾作啞。

    雲車打了個轉,認準了霜風谷的主向,直駛過去。古音將握在手中一天多的書冊放下,轉臉看了李珣一眼,忽而微笑道:「你究竟想要什麼?」

    這一問讓李珣措手不及。在由星河至夜摩天這一天多的路程裡,古音大部分時間都在看書、休息,偶爾才和他說兩句話,卻又完全不涉及敏感層面,多是一些修道心得之類。

    這讓李珣以為,古音是打定心思,要到霜風谷甚至是心園之後,才會讓所謂的「問題解決」正式開始。

    可是很顯然,就在此刻,古音已經要開始解決問題了。

    面對這樣一個空泛的問話,李珣本有一萬種方式,做出無懈可擊的回答。可是,在古音奇妙的笑容裡,他卻半個字也說不出來。

    事實上,古音也不打算給他說話的機會。

    「我一直在懷疑你的目的。不要怪我,要怪,也只能怪你太過優秀。也許你不能理解自己的鋒芒所在,可事實上是,在我們關注你的這六十餘年間,你的作為已經完全超出了一個正常修士所能臻至的最高水平。

    「就算是鍾隱,在他修道的前一百年,仍在坐忘峰上悟劍!而你,卻已經混得風生水起,在通玄界佔據一席之地……

    「好吧,也許我們也要和清溟他們一樣,承認只要事情牽涉到鍾隱,總會變得不可思議,以此來解釋你的進步。可是更不可思議的,還是你本身的態度。」

    古音略側過身子,以更舒服地觀察李珣的神情變化,口中則不緊不慢地說下去。

    「我很奇怪,這些年來,我通過無憂帶給你的好處,完全穩定在一個標準在線,也就是幾個美人兒、幾件法寶、幾本法訣,這樣的標準,在你年少時過於豐厚了,而對於現在的你,又有些寒磣。

    「可是從頭到尾,你對其的態度,可從來沒有變化過呢。一次如此,十次如此,百次、千次亦如此,我便是不覺得假,也覺得膩呢!」

    李珣張口結舌,他實在沒有想到,古音竟然從這個地方看出破綻。

    此時,雲車已經駛過霜風谷的上空,進入了千折關通道,似乎要直抵心園。

    古音見到李珣有點兒坐立不安的樣子,忽地岔開話題,開了個玩笑:「棲霞、青鸞出外辦事,無憂也跟著去了,心園裡只我一個,你不必擔心。」

    李珣乾笑一聲,心道見識了當日妳如何唬騙鯤鵬老妖,今天再輕易信了,才是真正傻蛋!

    但李珣也發現了,此時的古音,不是李珣所熟悉的樣子,不,應該說,不是她在李珣面前所刻意保持的樣子。

    如果非要找一個可以參照的模子,那麼,李珣會很自然地想到,在坐忘峰頂那個夜晚,那個開著玩笑、活潑至乎張揚的女人。

    這應該是古音的另一面,李珣這樣想著。而這也讓他心中燃起了一道火苗,使他僵直的身子慢慢恢復了正常。

    古音畢竟不是真的能看透人心,自然不知他心中的想法,繼續接著上面的話道:「能不為外物所惑者,心中必定具備遠超這些外物層次的想法,這一點,不可否認。

    「現在問題就在於,你究竟在想什麼。我曾經花了一些時間來考慮這件事情,並且做了很多有趣兒的猜想,要聽聽嗎?」

    李珣聳了聳肩:「洗耳恭聽!」

    目光投向兩側白茫茫的寒霧,古音忽地莫名一笑,真像是想到了一些有趣兒的事情。

    末了,方悠然道:「我大致將這猜想分三個部分─女色、權位、仇恨。比如,你愛女色,那麼無憂送給你的那些玩具,未必就能讓你滿足,你的念頭或許會拋得更遠,像是棲霞、青鸞,或者我,都有可能!」

    不理李珣尷尬的表情,古音像是在說「今天天氣不錯」一樣,自然而然地說了下去。

    「權位,明心劍宗的宗主之位,應該是個比較大的誘惑,其實以你的實力,數百年後,會有很大的希望繼承這個位子,這是順理成章的事情,可是我們卻還捏著你不少把柄,對此,你應該有所想法。

    「最後,仇恨。你從來就不是一個寬宏大量的人物,所以,我很難相信,當年在天都峰上,棲霞那般羞辱於你,你最終會一笑了之。若是你心眼再小些,連帶我們一塊兒恨上,也是情理之中。

    「當然,更現實的情況是,以上三種交錯摻雜,諸多念頭融在一起,脈絡混亂,恐怕連你自己都分不清楚,是嗎?」

    李珣實在不習慣古音這樣,把如此敏感尖銳的問題,聊家常般說出來,這或許能彰顯風範氣度,但這樣的言下之意就是─「一切都在我掌握之中!」

    這真是令人不快的感覺。

    李珣吐出一口濁氣,唇邊竟也露出一點弧度來:「古宗主,妳說這些,究竟是在剖析我、提醒我,又或是……解決我?」

    古音看他神情變化,忽又輕輕擊掌,微笑道:「還有一點,就在於你這藏得極深的桀驁不馴。棲霞總是說你軟骨頭,哈,功利與軟骨頭只是一線之隔,差別卻是天地之遠,可笑棲霞,至今不悟!」

    李珣微垂下頭,看上去很是謙卑,然而他心中卻有一把火在燒。

    不得不承認,在某種層面上,古音已把他看得透了,這無疑是非常危險的,可在此刻,李珣心裡迸發出來的,卻是一波強烈的滿足。

    這是一種另類的承認,比親人長輩的誇獎,更能讓他獲得如飲醇酒般的自豪感。

    當然,這感覺只會讓他的腦子越發清醒,他很快發覺自己剛才似是錯漏了一點兒細節,心中微動,臉上卻是略顯自嘲的笑容。

    「古宗主太看得起我了,事實上是,我在妳們面前依然不堪一擊。至於那些心中的念頭,坦白地說,任何一人都會或多或少地想到,只是有人會區分,什麼是合理的願望,什麼是狂妄的臆想!我自認為理智更多一些。」

    古音淺淺一笑,看得出來,她對李珣的坦白相當欣賞,不過很快又道:「臆想?什麼是臆想?」

    「嗯,臆想就是……」

    沒等李珣說出個一二來,古音便打斷他的話,續道:「臆想就是沒有現實可依的想法。像下界有些凡人,妄想天下掉下塊金子來,這是臆想,可與之相對的,你,真的做不到那一切嗎?」

    在這一刻,古音眉目間神情氣度,已消去了最後一點兒隨意與慵懶,森森然如劍出鞘,直指人心。

    李珣明明有所準備,可就是抵不住這突來的一擊,窒了窒,才勉力開口道:「也許,有機會的話。」

    這回答缺乏堅定的因子,但與之前那些話聯繫在一起,已足以構成相當嚴重的挑釁,甚至於侮辱。

    可是,古音卻漸展歡顏:「是了,時間本身便是無數的可能,漫長的時間,則可以抹掉一切的不可能。你、我,沒有人知道一百年以後會發生什麼。也許你會死掉,也許你會達成一切的心願……好了,我們暫時停下來。」

    與她的聲音一致的,是雲車本身。

    不知何時,雲車已經越過了千折關,到達了一處李珣從來沒有進入的所在,停了下來。

    李珣猛然間發覺,天亮了!

    北極夜摩天本是沒有白日這一說的,北極冰原千百萬年來,一直在極夜的籠罩之下,不見天日,可是,這裡面仍有一個例外,那便是夜摩天最核心的所在─心園。

    可能是由於周圍元氣的精微變化,心園內日夜更替與北極之外並無兩樣。

    此時,北極之外是中午,這裡便也陽光和暖,草木成蔭。在萬里冰雪的北極中心處,能見到這樣的情景,也堪稱是個奇跡了。

    只可惜,李珣實在沒有心情去打量眼前的景致,古音似實還虛的言語,給他的壓力太大了,他此時還能保持一個清明的心態,才真叫奇跡。

    等到身邊的古音站起身來,他才愕然擡頭。

    古音以一個優雅的姿勢下了雲車,方回眸道:「怎麼,還想在上面待多久?」

    李珣忙從另一邊下了車,一等他落地,雲車又自發開動,繞到後面去了。倒是一路不見的貓兒,不知從哪裡跳出來,喵喵地竄上古音的肩膀,圓臉大咧咧地在古音臉頰上蹭著。

    古音的笑容倒有幾分溺愛的味道,但卻十分有節制,任貓兒蹭了兩下,她便反手輕敲其鼻頭。

    貓兒會意,瞄了李珣一眼,身形騰動,一轉眼沒入前方掩映的園林中,不知去了哪裡。

    先前緊繃的心態因為這個插曲而稍有放鬆,李珣總算有心情四處打量。

    這裡應該就是心園了,曾經聽林無憂說過,心園所處之地,四季如春,百花不謝,又因為是妙化宗之山門所在,故而在亭台樓閣之內,終日絲竹之聲不絕。

    此時一陣風吹過來,李珣倒還是真聽到了些許餘音。

    「你……」

    古音才剛開了個頭,李珣便迅速轉臉過來,神情專注。

    看他這模樣,古音不由露齒一笑,旋又以袖掩唇,眉目間竟是李珣從未見過的嫵媚風流。

    在李珣不知所措的表情下,古音搖了搖頭:「不說了,再說下去,總感覺自己在教唆似的。可是話又說回來,現在你感覺如何,心裡可比以前放得開了?」

    李珣張了張嘴,正要回答,古音倏地以指比唇,示意他不要說話。李珣忙閉上嘴,正莫名其妙之際,忽地便聽到一聲響徹行雲的清唱─「與鷗為客。綠野留吟屐。兩行柳垂陰,是當日、仙翁手植。一亭寂寞。煙外帶愁橫,荷苒苒,展涼雲,橫臥虹千尺。」

    這聲音來得好生古怪,便如突兀從人的心底升起,然後貫得滿身清爽,又透出耳目,只覺得眼前耳後諸物也益發地生動起來。

    然而細品詞意歌聲,卻又讓人一腔寂寞,欲出無地。

    李珣不由自主看向古音,他自然聽得出,放歌此人,當為此中國手,而能在這心園中如此隨意吟唱之人,又豈是凡俗之輩?

    古音卻只當沒看到他的疑惑,伸手虛引,和李珣在彎曲的小徑上緩步前行,在歌聲暫歇之際,忽地又續到上回。

    「說清楚,你現在可放開了麼?」

    李珣先前還有話要說,可如今被古音再問一遍,他滿腹的回應忽地就卡在喉嚨裡,欲出不得。

    古音輕輕一歎,搖了搖頭:「果然,我仍未打到實處。」

    她眸光投注在李珣臉上,其中竟是從未有過的專注清明:「先前幾個猜想雖各有不同,但其中仍有一個共同之處。那便是,猜想中,總把你的靶子放在我、棲霞、青鸞的身上。

    「現在看來,也許是有那麼一些,可是,卻仍未搔到最癢處。那麼,我們換個靶子試試……知道剛剛唱曲兒的那人是誰麼?」

    不知為何,看到古音此時的眼神,李珣的心臟忽地不可抑止地狂跳起來,這是一種說不清楚的預感,他隱約覺得,接下來,古音會給他帶來一些足以使心臟難以承受的信息。

    而這,也是他幾十年來,一直不斷的臆測、探求的。

    沒理由,他就是有這種感覺。

    「看起來,你已經做好了準備。」

    古音這一回看透了李珣的內心。

    只是,她也在用一個奇妙的方式來表達自己此刻的心情。

    古音堪稱造化傑作的纖纖玉手輕撫上胸口,接著,徐徐地吸了一口長氣,末了才笑道:「自從事情發生以後,我也是第一次對別人說出來,說實話,我也很緊張呢。」

    說話間,兩人已經步至小徑盡頭,眼前豁然開朗。

    草木掩映下的亭台樓閣,終於顯出真身,這其中園林佈局,李珣是沒心情看的,在視力範圍擴大的第一時間,他便鎖定了其中一個小亭內,倚欄憑望的那個人影。

    和風習習,吹動袍袖衣袂,恍恍忽若淩仙境。而亭中那人,也就是這仙境中不可剝離的關鍵一點。

    李珣倏忽間便有一種明悟:「這便是剛剛放歌清唱的人,那麼,他是誰?」

    這是一個看似很容易的推理,可是李珣的腦子卻是僵滯了,怎麼也沒有力氣去進行「下一步」。

    這時候,古音回眸,將李珣的表情盡數收入眼內。

    這表情或許是真的有什麼可笑的地方,她唇邊的弧度越發地深刻:「走吧,去見見他!」

    「他是誰?」

    李珣本能地問了一句,可是這話音卻像是往深谷中拋下一根繡花針,幽幽緲緲,連他自己都聽不真切。

    「怎麼,還沒想到嗎?這是我叔父啊!」

    「叔父、叔父……」

    喃喃地將這個稱號念了幾聲,李珣一團漿糊的腦子裡,才勉強分辨出這其中的意義所在。

    而這個時候,他和古音已經站在了小亭之中,距離那放眼遠眺的身影,只差了兩臂的距離。

    「古音的叔父?怎麼回事,怎麼回事?牛力士、天芷、鯤鵬,他們都說過的,他們……」

    李珣徹底懵了。他呆呆地看著那人的背影,腦際一片空白。

    那人似乎沒有察覺亭中多了兩個人,依然保持著先前的姿態,沒有半點兒動彈。

    這時候,古音上前一步,神情氣度也在這一步間,恢復到了李珣最為熟悉的文秀雅致,她用一個無可挑剔的動作,向著那人影行禮,口中和聲道:「叔父萬安。」

    那人影動了動,由於古音在前面擋著,在李珣這個角度,只能看到那人好像扭了扭頭,看了古音一眼,並沒有說話。

    古音則在微笑著續道:「你且看看,我今天帶了什麼人來?」

    說著,她側開一步,讓李珣和那人之間再無阻隔。

    李珣深吸了一口氣,覺得自己的腦子似乎有點兒活力了,他將自己的表情稍做調整,用他有生以來最大的勇氣,將目光迎了上去。

    而欄邊那人也側過身來,一對死寂消沈的眸光,投射過來。

    李珣完全看到了那人面貌。

    是的,他承認,那人的面容是給他帶來了衝擊,雖然從未見過面,可他差點便讓這人的名號脫口而出。

    然而,緊接著,他與此人目光交接,這一個瞬間的接觸,像是突然開啟的無底黑洞,將他所有的臨將噴發的情緒盡數吸入。

    一道徹骨的冰寒,從他尾椎處蔓延而上,一段段地凍結了他的身軀,最後流入大腦,讓他的思維也在瞬間停滯。

    恍惚間,好像是古音投過來一道視線,李珣並不怎麼確定,他唯一能夠確定的是,在他恢復了正常的思維之後,他所感知到的,只有那於他心底的,一聲摧折崩裂的轟響。

    這響聲漫過喉頭,在唇齒間打轉兒,最終卻只是化為一聲支離破碎的呻吟,溢流在空氣中─
引言 使用道具
mars520titan
區版主 | 2014-4-8 09:06:55

第七集  錯體血魔  第七章  幽禁


    「幽玄傀儡,這是幽玄傀儡!」

    聽到李珣的呻吟聲,古音很驚訝地看過來:「哦,很不錯呢,竟然一眼就能看出來!」

    李珣沒有回答,他的全副心神都集中在眼前這人的臉上,再容不下其它。

    現在,他可以十二萬分地肯定,此人必是玉散人;同樣的,他也可以十二萬分的肯定,這人已被煉成了幽玄傀儡,所用法門,無一疏失。

    玉散人,幽玄傀儡?幽玄傀儡,玉散人?

    荒謬!

    他又打了一個寒顫,只覺得冷意已經透進骨髓深處,讓呼吸也艱難了許多。可與之同時,腦子裡的認知卻是越來越清晰:玉散人……死了!

    從遇到牛力士那一刻起,這個模糊的認識已潛伏了好長一段時間,又經由天芷的闡發,終於在今日,變成了確信的現實。

    可是,與之前比起來,那感覺是完全不同的。

    此時此刻,李珣徹底明白。

    即便在此之前,牛力士與天芷已用不同的方式來驗證這一點,而他心中也已預設下成千上萬個「相信」,但在真正接觸到結果之時,他恍然發覺,原來那已經在心底深處腐爛的根莖,依然是─「不信!」

    他怎麼能相信呢?

    他的仇人,帶給他徹頭徹尾屈辱的仇人,他心中幾百萬次詛咒的對象,甚至是他一生一世敵對追逐的目標……

    在他幾十年的生命歷程裡,這個人像是一個巨大的陰影,籠罩著他,似乎無處不在,而在今天,卻用這麼一種方式宣告─對不住了,這只是一個虛無的泡沫而已。

    那他是什麼?對著天空大叫的瘋子?還是狠揍空氣的傻瓜?又或是連生命都要用虛無來支撐的笑話?

    他忽地想到了坐忘峰,想到了臨淵台,想到了他從台上一躍而下,在無可憑依的虛空中翻滾、掙扎,被一層又一層的重力加諸身上,彷彿永無止境的墜落過程。

    一如此刻!

    不對!至少在那時,他依然知道自己墜落的方向,可如今,四顧茫茫,全無憑依。

    他的身體、思想彷彿也要被虛化掉了,也許在下一刻,他便將成為另一個泡沫,「波」地破碎,留不下半點兒痕跡。

    這是一場噩夢,他就在噩夢中窒息,似乎永遠都不會再醒過來。

    這時候,一個似乎很眼熟的影子從他眼前飄過,又冷冷回眸─也許這是錯覺。

    但那身影、那眼神就像是一把鋒利的劍,轉眼破開了令他窒息的噩夢包裹,讓現實的空氣猛地撲入他口鼻之間。

    李珣連打了幾個寒顫,但在這一刻,他卻真正地清醒過來。

    這時候,古音正用饒有興味的眼神打量他,李珣甚至能從她瞳孔的倒影中,看到自己蒼白的臉。

    尖銳的警報聲在他腦子裡炸響,無形的壓迫從四面八面聚攏上來。李珣現在稱不上多麼冷靜自若,但他卻仍憑藉著本能,將自己的面孔稍做調整,順勢成為一個被驚天秘辛驚呆了的傢夥。

    「玉散人,真是玉散人?」

    「如假包換。」古音微微一笑,似是輕鬆自若,可她的眸光流轉間,如霧如紗,在玉散人身上輕輕抹過,那其中意味兒卻難以盡述,頓了頓,她悠悠道:「畢竟,我可只有一位叔父啊。」

    隨著對話的進行,李珣腦子裡支離破碎的思路,終於開始一片片地拼接起來,也可以比較順暢地控制面部的肌肉了。

    他嚥下一口唾沫,齒縫裡還絲絲地透著涼氣:「可是……」

    李珣似是猛然醒悟,僵著脖子扭過臉去,盯著古音平靜從容的面孔,張了張嘴,卻什麼也沒說出來。

    古音微擡眸光,與他眼神一對,那直貫心底的穿透力,讓李珣在心神受震之餘,更感覺到其中毫無偽飾的坦然。古音並沒有刻意地遮掩什麼,也完全不需要!

    李珣真正苦笑了起來,在這一刻,「虛擬的他」和「真實的他」在一個微妙的分岔之後,天衣無縫地合在一起。

    這讓他全心全意地問出了一句話:「為什麼呢?」

    「真對不住了,這個卻不是我今天要告訴你的。不過……」

    仍是那穿透性的眸光,古音盯著李珣,臉上卻是微笑:「我倒很想問你,這一回,我可是打中了靶子?」

    李珣心中輕跳兩下,但因心中已有所準備,聞言便苦笑道:「古宗主,這是說哪裡話來?先前那些也就罷了,可這個……

    好吧,我承認,貴叔父這情形,確實是讓我吃驚不小,但這和前面那些事,似乎繞不到一塊兒去吧?」

    「是啊,看起來確實與你沒什麼關係。可是,有一點我仍不明白!」

    古音語氣先抑後揚,深得縱橫之旨:「之前我那幾句誅心之言,說得不甚好聽,你反應強烈,是在情理之中,不足為怪。

    可在剛才,為我叔父之事,你那反應是不是有些過激了?」

    「過激?有嗎?」李珣在盡力保持一個無辜的狀態。

    古音沒有再說話,她只是微笑著,隨手掐了個印訣。亭子四周水氣被真息聚攏過來,漸蓄成形,接著憑空凝成了一面水鏡。

    而水鏡之上,正是李珣方才見到玉散人時的神情變化。

    從來沒有人用這種方式來「駁斥」他,所以,李珣也還是第一次見到自己臉上,豐富至極的顏色變化。

    由鐵青到深紅,再由深紅到慘白,在面部肌肉細微的抽搐擠壓之下,驚恐、憤怒、仇恨,甚至還有絕望……

    一切一切不應該展現出來的表情,在這一刻,被他表現得淋漓盡致,最終再以一個崩潰性的失神做結。

    果然!

    李珣閉上了眼睛,旋又睜開。心中出奇地沒有太多失措或是沮喪,他只是恍然間明白,原來,當積壓了數十年的感情噴薄而出時,竟是這個樣子的!如此,他還有什麼可說的?

    古音揮袖抹去水鏡,在她做出這個動作的同時,李珣盡可能隱秘地提氣,準備應對一切的變故。

    古音應該已經察覺到了,可她反而在另一側欄桿旁邊倚欄坐下,目光則落向花木掩映的極遠處。

    「很奇怪是不是?對一個素昧平生之人的生死,看得比自己所受的屈辱和威脅更重一些。說來好笑,我曾經以為是林閣的緣故……」

    隨著古音的低語,李珣腦子裡不由浮現出那個已經模糊的身影,這回,連他都要笑了。

    古音回眸看他,言語間似乎也有些笑謔。

    「是了,如果這樣看,就太瞧得起你的德行了。若你能為林閣打抱不平,由棲霞而波及叔父大人,還能如此投入,你又怎能活到今天?那麼,就應該還有一個其它的緣故:有一個直接涉及到你,卻為我們忽略的事情。是不是這樣?」

    李珣沒有回答,此時他已不再去想別的事了,專注使他的神情如銅澆鐵鑄,再無絲毫波動,而眼中的寒意也已經蓄積到無法再遮掩的地步。

    事情已經沒法更糟糕了,與其虛與委蛇,還不如拼他一票!古音正好傷重……

    此念未絕,側方,一股相當熟悉的氣機脈動噴發出來,勢頭並不如何霸道,卻穩穩地壓他一頭。

    玉散人!

    李珣的身子徹底僵住!

    在很久以前,從意識到玉散人有可能已經死去的那一刻起,李珣心中某個角落,便蘊育著這麼一個疑問─不說人倫上的問題,僅就理智而言,玉散人在與不在,對妙化宗又或散修盟會的實力,會有怎樣的影響,古音應該有所認識。更別提要殺掉玉散人,她要付出什麼代價……

    現在,答案出現了。相應的,這被幽玄傀儡鎖定的感覺,真他媽的糟透了!

    這一刻,古音穩穩佔據了上風,但看起來,她並沒有快刀斬亂麻的意向。在一聲輕輕的咳嗽之後,她彷彿忘記了剛剛說了些什麼,又將目光投向遠處,同時示意李珣也學她一樣。

    「那裡,看到了嗎?」

    李珣怔了下,隨著她的目光向那邊眺望,在陽光映照下,李珣見得那處水波粼粼,似是一個小湖。

    古音悠悠道:「那裡是落玉湖,旁邊修了座水榭,名喚「一斛珠」,是叔父極喜歡的所在。」

    本來已僵硬到崩潰邊緣的氣氛,在她的溫聲和語中慢慢地緩和了,李珣一時間竟再也提不起搏命的念頭。

    但同時,他也並不清楚古音要表達什麼,他只能在使不出力的尷尬中,繼續保持沈默。

    古音也沒指望他有所響應,只是稍頓,便微笑著講下去。

    「當然,叔父的性情你應該瞭解一些,除了吟風弄月,便是眠花宿柳,所以,那也是他荒唐享樂的地方。也就是在那兒,他死在了女人的肚皮上,元神湮沒,想輪迴亦不可得,皮囊則被拿來做這個傀儡……要去看看嗎?」

    李珣腦子裡閃過「勾魂蝕元神術」這個概念,腦袋不自主地點了一點。

    「好啊,隨我來。」

    李珣驚訝地看著她,看著她起身走出亭外,將最可能護她周全的幽玄傀儡拋在身後,一時間不明白她在搞什麼鬼,但最終還是不由自主地跟了上去。

    古音不準備再一步步走到水榭那邊,而是浮在半空,隨風飄流。

    李珣亦步亦趨,兩人不過就是三兩息的工夫,便來到湖面上空,李珣也看到了那所謂的「一斛珠榭」。

    水榭臨岸修建,岸上修著一個長方形的廳堂,面水處落地開窗,又有曲折石橋連入觀水亭台。

    總體來說固是雅致,卻是四面透光,聯想古音所說,玉散人生活之荒唐,可見一斑。

    古音神情恬淡,看不出心態抑揚,她居高臨下,指著觀水亭台旁邊的水面,道:「此水下千丈,是為北海泉眼之一,每日潮起時,水力相激,珠泡翻湧,如零瓊碎玉,美不勝收,這也就是此湖、此榭名稱的由來。可惜……」

    她話沒說完,兩人耳邊便又有歌聲泛起,唱的卻是剛剛那詞的下闕。

    「才因老盡,秀句君休覓。萬綠正迷人,更愁入、山陽夜笛。百年心事,惟有玉闌知,吟未了,放船回,月下空相憶。」

    歌聲入耳,李珣面色微變。

    人的心理也真是古怪,明明是同一人,同一曲,時間也不過就差了半炷香的工夫。先前聽來,只覺得歌聲繞樑,沁人肺腑,可如今再聽,卻有如蒼涼荒野中孤魂泣訴,鬼聲啾啾,讓他通身遍體都被寒氣浸了個透。

    古音察覺到了他心底的變化,卻不多說,待歌聲消散,便接著上面的話,若無其事地說下去。

    「可惜,這落玉遺珠的景致,這幾十年來卻是看不到了。倒有另外一景,新近得來,值得一觀,我想,你對那景致應當很有興趣才是。」

    李珣心中仍被玉散人這歌聲所驚,聞言嗯嗯連聲,卻也不知自己答應了什麼。

    看他這模樣,古音哂然一笑:「也不過就是吟詞唱曲罷了,不過殘存下來的一縷神念作怪,虧你對幽玄傀儡有所瞭解,怎麼這麼不禁嚇?」

    李珣此時心態略有不穩,本來尷尬過了便罷,他卻本能地回了一句:「呃,是嗎?我只是見過這傀儡如何出手殺人,倒是沒想過這節。」

    此言一出,兩人之間的氣氛更緩和一些,而古音眸光一閃,似有所悟:「聽聞你與幽魂噬影宗的百鬼道人是冤家對頭,莫不是從他那兒見到的?」

    「正是!」李珣回答得乾脆,但警覺之心亦起,裝作隨口回應道:「百鬼那廝禁法、修為都有可稱道處,但還是那「影傀儡」

    最是麻煩,我曾在上面吃了不少虧。」

    古音聽了,微微點頭:「果然……那也好,若是大家談得妥,便再多勞煩你一件事罷!」

    「啊?」

    「下去吧!」

    說話間,古音當先落下。

    李珣目光敏銳,看得清楚,在下落之時,古音分明從袖中取出一個玉瓶,倒出幾粒丹丸服下。落地後,也輕揉小腹,催化藥力,面上更顯出難以遮掩的倦色。

    只要動得快……

    李珣不免有些想法,但手指頭才一動,他忽又想起一件事來。

    當年在坐忘峰上,他無意間發覺古音不告而來,卻因實力不濟,險被滅口。而那時,鍾隱是怎麼救他來著?

    古音卻不知李珣心中轉的什麼念頭,她在欄桿旁邊斜斜坐了,目光投向波平如鏡的湖面,李珣一邊想著事情,一邊站在她身側,並沒有坐下來的意思。

    兩人一時間竟然誰都沒有開口,氣氛安靜得有些過分。直到日頭微微下落,斜暉照水,光芒映目之際,古音才微笑了起來:「你可知道,你站的地方,正是叔父他斃命之地?」

    李珣眼角抽了抽,沒有說話。

    古音將目光放回到這亭台中,環目四顧:「那真像是眼前一般。只可惜,眼下不是夜裡,這湖中也不再有珍珠泉湧……越是這樣,你就越不能錯過另一個景致了,我想,你看了一定會很開心。」

    隨著她的話音,亭台之下,湖面忽然波翻浪湧,以亭台中心,中分兩邊,現出一個可容兩人並行的甬道來,且尚有台階相連,一眼看去,見不到底,下面似有隱隱微光,從這裡卻看不真切。

    以李珣的眼力,自然看出這是一處頗巧妙的禁法機關,所仗非是人力,而是避水珠之類。

    不過,在湖底修建這樣一個機關,有什麼使用價值嗎?

    容不得他多想,古音已站起身來,或許是藥力發散的緣故,她面頰稍帶紅暈,氣色好了許多。而她飄飛下落,走入湖水簾壁的身姿,亦如出水洛神,蹁躚飛舞,如幻如夢。

    李珣不知自己為何突然有此想法,但見古音在水壁之下回眸相召,也不怠慢,跟了上去。

    在他身形沒入水面之下時,上方劈分開來的水流倏然合攏,水力激盪之際,浪花四濺,卻一滴都沒落到他身上去,但身子週遭卻也為之一暗。

    李珣腳步稍頓,但見前面古音渾若不知,依然向前,只能咬咬牙,亦步亦趨。

    他每下一個層級,上方水面便合攏數分,絲毫不亂,而他向兩邊看時,湖底風光,透過水幕亦盡收眼底。偶有魚類成群結隊,從左右上下遊過,映著透下的天光,倒是別有情味兒。

    但李珣很快就把注意力放在了古音身上。

    在昏暗的環境中,前方古音雪白的身影異常醒目,又因光影交錯,那身形若隱若現,正如她此時心思一般,難以捉摸。

    正暗自揣摩的時候,古音身形忽地放緩了一些,等到李珣走到她身邊,才調整步伐,使二人並肩而行,同時幽幽開口:「這其實是最糟糕的一種情況。」

    「呃?」

    「不是嗎?無論是什麼樣的癥結,只要彼此都還活在世上,總還有開解的可能。就像是我先前幾個猜想,就算你承認了,也沒什麼。勸解、商量、補償,總能想出個法子來,即便沒有,居中權衡取捨,也不是什麼難處。」

    聽她說得輕描淡寫,李珣本不贊成,可是聽到「權衡取捨」四字之時,心中一寒,倒是忘了反駁。

    古音則接著說下去:「只有如你與叔父這般,有來無往,恨得莫名其妙的,才是絕大難題。欲殺無用、欲哭無淚,便是要找個發洩的口子也難。更何況……嗯,我這回冒了好大的險!」

    聽她話中有未盡之意,李珣為之大皺眉頭,實在是搞不明白,古音究竟知道了些什麼。

    而現在,她又要引自己去何處?

    此時,那如水晶宮般的水道早已走完,兩人已在湖底更深處,這裡光線更暗,只有兩側石壁上三三兩兩的夜明珠,發出青色幽光。

    李珣發現,這裡溫度比外界要低上太多,而且,隨著二人位置的加深,溫度也就越來越低,隱隱寒氣透膚刺骨,十分厲害。

    好像也察覺到了李珣的心思,古音隨口解釋道:「再向下約百丈,便是北海泉眼之一,此處水氣漸消而寒意漸長,穴眼周圍更有萬載玄冰,經年不化。寒意封血脈,透骨髓,倒是煉製法寶的好材質。」

    說話間,她身形倏止。

    李珣反應很快,亦停住身形,舉目望去,前面好像擋著什麼東西。

    隨著眼睛對光線的適應,他很快看清楚,那是一扇鐵門,與甬道齊寬,將這通路堵得嚴嚴實實。

    上面刻著些應是禁紋的紋路,沈沈的寒意便從鐵門後面透過來,堵得人喉嚨發緊。

    「這是……」

    「監牢。」

    兩個字便如冰珠般從古音唇齒間迸出來,錚錚寒氣,令李珣身上一緊。

    他皺起眉頭道:「古宗主莫不是請我坐牢來了?」

    「哪有的事。我之前不是說麼,請你來看這落玉湖下新得的一景,因為立這監牢,堵塞了泉眼,去了湖上一景,但我想來,能新得此景,卻也是值得的。」

    古音微笑著走上前去,將纖手放在冰冷的鐵門上,隨著氣機幾次移換,鐵門上諸般紋路微微一亮,在一陣令人牙酸的「吱吱」聲中,向一側移開。

    滔滔寒潮,彷彿一頭被餓極了的猛獸,咆哮如雷,轟然衝出,瞬間將甬道充得滿了,溫度更是向下狂掉。

    直面這寒潮,古音重傷未癒,不由得嗆咳兩聲,但很快她就緩過氣來,側開身子,讓李珣看到鐵門之後那片景色。

    「冷鎖烏金鏈,寒勾玉美人。這道景致,你可還滿意麼?」

    她沒有得到響應,只因為此時的李珣,已經徹底凍結了。

    鐵門之後,是一個冰室。

    說是冰室,其實就是玄冰之中開闢一個五尺方圓的地方,為的就是安置冰室之內這位青衣佳人。

    縱然有室外明珠照亮,李珣仍看不清她的面目,因為這女子垂首跪坐,長髮垂流,遮住了她的臉。

    而在她兩肩側上方,兩條手指粗細的烏金鎖鏈從半透明的冰壁下垂落下來,鎖鏈末端嵌著兩隻玉勾,而玉勾尖端,則將女子皓腕一發穿透,將其拉高擡起,分張兩邊,由此牽動這青衣女子,兩臂側翻擡高,永受這吊墜之苦。

    寒潮在狹小的空間內呼嘯來去,吹蕩著細細的鎖鏈,牽動著女子手臂來回輕晃。

    徹骨的寒流已經將玉勾與她手腕皮肉凍在一起,一眼看去,竟分不清何為皓腕,何為玉勾。

    若不是女子口鼻間還有些微熱氣溢出,李珣必認定她已是一具凍屍,這也讓他僵硬的身子慢慢有了感覺。

    耳邊傳來古音的低語:「自從六十一年前辟得這冰室,便將她移入其間,再沒有出來過,但現在,她過得似乎還不錯。」

    李珣沒有說話,眼睛仍直勾勾地盯在青衣女子身上,古音目光瞥過他無意識間握緊,且在發顫的拳頭,因冰凍而再度蒼白起來的臉上,露出一個微微的笑容。

    「你看到她不吃驚嗎?一位聲稱閉死關的宗門前輩,竟然被鎖於北海泉眼之上,受這寒潮冰凍之苦,這不比家叔的死訊更來得驚人?」

    李珣的臉色也如古音一般,蒼白了下去。

    但古音的低語依然迴盪在他耳邊:「果然……雖然我不清楚,你是怎麼知道這其中算計的,但事已至此,我們終於把所有的蓋子都揭開了。你恨嗎?」

    「……不」

    連李珣都不知道這個「不」字是什麼意思,他唇間吐出這字之後,氣息勻了一會兒,才能繼續說下去,卻是惜字如金,只喃喃道:「何至於此?」

    古音妙目顧盼,在室內外二人臉上打了轉兒,方笑道:「你不明白?叔父已是那種模樣,這位一心要當我嬸嬸的,又怎會善罷罷休。也只好鎖她在這兒,藉著寒氣清清腦子。」

    頓了頓,她又用極微妙的語氣道:「怎麼,心疼了?」

    「不,我是說……絕妙!」

    李珣的聲音收得尖了,又拉出一個怪異的長調,他像是在加重語氣,又像中了瘋魘,腦袋脖子都在無意識地晃動,只有他的眼神,從頭到尾,都死死盯在青衣女子身上,拔都拔不出來:「這法子,妙極了……我為什麼沒想到?」

    這幾個字在咆哮的寒潮中,很快支離破碎,再不成音。而這一句話,也像是耗盡了他所有的力氣,再有氣息從肺中擠迫出來的時候,已只能與聲帶摩擦,發出沙沙的低喘。

    古音近身來,想看看他的情況。然而,李珣反手一揮,將她擋在身後,接著側過半邊臉來。

    只見他眼角餘光一瞥,古音的呼吸便不由一窒。但很快,她又反應過來,輕歎道:「我最擔心的就是這個!情之一物,最不可理喻,如此,我們還談得下去麼?」

    「談!為什麼不談!」李珣臉頰肌肉微微抽搐,但語氣卻出奇地穩定:「我記得清楚得很,妳剛剛說過,有勸解、商量、補償,是這樣嗎?」

    古音微怔,繼而恍然道:「若只是這位,也談不上什麼補償,如你所想,如你所願,至於其它的,我們事後還可以再商量。」

    李珣哈地一笑,嗓音卻是啞的,他再看了古音一眼,深吸一口氣,邁步走進冰室之中,五尺見方的冰室立時顯得擁擠起來,他頭也不回,低聲道:「關門!」

    在他身後,古音皺了下眉頭,卻依言輕撫鐵門,使其緩緩合上。

    但合到一半,古音又將它停了下來,悠悠道:「雖然事已至此,我仍想提醒你一句,別忘了你活到現在所憑靠的那些東西!」

    李珣沒有半點回應。古音想了想,忽又啞然失笑,點了點頭,在吱吱聲中,鐵門徹底閉合。

    室內暗了下來。

    但冰壁之後,卻又有一層淺藍色的波光閃動,漸漸地充滿整個冰室。

    只一步,李珣便走到這青衣佳人身前,但對方沒有反應。

    李珣垂下眼皮,手指則輕輕地撫上了佳人出奇柔順的青絲,從這上面,可以感覺到從她體內傳過來的微弱而堅定的生命脈動。

    所以,他笑了起來。

    手指柔和一攏,將半邊簾幕撥開,放至佳人削瘦的肩後。

    藍色的光波歡呼著切入這乍開的縫隙,旋又整個地映射開來。李珣瞇起了眼睛,旋又緩緩地單膝跪地,讓自己的視線可以直直透過半邊絲簾,貪婪地汲取於嬌顏玉容之上的靈氣。

    他稍稍遲疑了一下,但最終還是慢慢地前傾身子,讓他的額頭輕貼在佳人前額之上。

    半邊青絲簾幕擦著二人的肌膚,波動不休。

    清涼光潔的觸感透過顱骨,直透入他大腦中去。

    這更讓他覺得,自己的頭顱之中像是溢滿了沸騰的岩漿,然後,將這驚人的熱量,再傳導至佳人那邊去。

    終於感覺到了於外界的壓力,佳人長長的睫毛扇動兩下,漸漸擡起。剎那間,朦朧閃爍的星光,讓整個石室都明亮起來。

    李珣唇角微微翹起,沙啞著嗓子,低聲呼喚─「青吟,青吟!」

    距離幾乎近無可近的兩對眸子直面相接,無論是誰,都只能看到彼此眼中朦朧的意緒,至於真義為何,誰也說不清楚。

    不過,在這種時候,口中的宣告更直接一些。

    久違的聲音在李珣耳邊流過,細微、低弱、簡短,而直接!

    「滾!」

    一聲入耳,滿室寂然。

    李珣先是睜大了眼,在怔了半晌後,喉嚨裡才嗆出一聲笑:「這個,莫不是妳對我說的……第一句真話?」

    青吟臉上沒有一絲表情,只是想仰頭避過這太過「親近」的接觸,然而方一用力,腦後便被李珣手掌輕輕擋住。

    烏金長鏈低響幾聲,青吟努力要脫開眼前男子的掌握,但因受到諸多限制,終究還是無用。兩人的額頭仍然抵在一起,而且,隨著她身體的顫動,廝磨不休。

    在這個過程裡,李珣一直保持著沈默,可他的身子,卻如銅澆鐵鑄一般,沒有半分動彈。

    漸漸地,青吟也停了下來,也許是數十年沒有這樣活動了,她發出細細的喘息,而這柔和的氣息也就自然而然地拂在李珣面上,再滲入到他的血脈裡。

    血液在霎時間沸騰了,心底最深處,被玉辟邪死死壓制的暴戾慾望,發出一聲震天的嘶吼,在這驀然膨脹的偉力之下,玉辟邪甚至發出瀕臨崩潰的呻吟。

    李珣伸出另一隻手,沾在青吟的腰身處,與在其腦後的手掌一起,輕輕地將她摟住。在一波前所未有的顫慄中,青吟唇間逸出一聲低吟。

    似痛苦、似絕望、似示弱、又似……誘惑。

    胸腔終於不堪擠迫,爆炸式的氣流猛然溢出喉嚨,又在緊咬的牙關後破碎撕裂,最終化為一聲嘶啞的悶吼。悶吼聲中,李珣猛然發力,將這魂牽夢縈的身子,緊緊攏在懷中。

    「青吟仙師,我喜歡妳!」

    這是一聲模糊的低語,空靈、恍惚,似是穿越了時空,直融入久遠之前,那高峰層雲、青竹流水之間。

    而在下一刻,寒潮的咆哮聲中,又化入另一種聲息:「所以現在……」

    話音在寒潮中打了個轉,李珣終於側開了臉,讓二人的下頷都抵在彼此的肩窩上。他眼瞼垂下,看著青吟微微起伏的瘦削後背,咯咯發笑:「我絕不會放過妳!」

    絕不!

    青吟的身子似是又顫了一下,李珣在微笑間閉上了眼睛,語氣輕柔地像是在哄小孩兒:「別怕,妳還有機會啊……叫人吧,叫人來幫妳!叫誰呢?

    「鍾隱吧,他神通廣大,無所不能……喔,對不住,他飛昇了,無牽無掛!玉散人?也是箇中能手,手眼通天……咦,差點忘了,他現在腦袋空空,純一個玩偶擺設。

    「那妳叫誰呢?妳叫誰呢!」

    猛地拔起的聲嘶力竭的吼叫聲,將滿室寒潮沖得支離破碎,而低回的餘音,恍惚中,卻有如失群孤獸的嗚咽,低低切切,直至於無。
引言 使用道具
mars520titan
區版主 | 2014-4-8 09:21:55

第八集  血影星河  第一章  往事


    「軋軋」的聲音突兀地響起,滿室遊走的幽藍光芒似乎受到了驚嚇,猛地縮回到冰壁之後,已經積壓許久的寒潮咆哮著從開啟的縫隙中衝出去,發出又一波刺耳的聲浪。

    光亮從李珣身後照過來,被他身子遮擋,生成一條長長的暗影,覆在青吟身上。

    門外有人說話,卻不是古音,如果李珣沒有記錯,這人應該是妙化五侍中的大姐宮侍。

    「李真人,一刻鐘後,冰牢裡湖水上升,不宜久留,請出來吧。」

    李珣沒有搭理她,只是靜靜地聆聽著青吟細微的喘息,直到宮侍用同樣的口氣說了第二次,他才回過頭,輕聲問道:「湖水?」

    「冰牢鎮在北海水眼之上,潮起潮落時,這裡總要漫上些水來。當然,經過冰牢底層的過濾,這裡的水清潔得很,什麼都能沖洗乾淨。」

    宮侍一邊說著,一邊側過身去,伸手虛引。

    如果李珣的感覺沒錯的話,宮侍的語氣是在針對青吟,這其中的味道,微妙極了。

    只是青吟發幕低垂,遮住面容,沒有半點兒反應。

    手指似若無意地輕撥黑緞般的發幕,撩起數根髮絲,然後李珣便轉過身去,大步走出冰室,沒有再說一個字。

    身後鐵門轟然閉合,將內外天地割裂。李珣沒有回頭的慾望,只是邁步前行。

    宮侍稍側身形,一直伸手虛引,做引路狀,這其實已是下人的舉止。雖然妙化五侍的稱號中便帶個「侍」字,可幾十年來,李珣何嘗見過她們這般姿態?

    在這一刻,李珣明白,他在心園中的地位,已經在無形中攀升了許多。

    邁出水下甬道的剎那,李珣深深地吸了一口心園夜色下的空氣。夜空中,水汽與花木香味兒合在一起,淡淡的沁入心田。

    「酒不醉人人自醉,色不迷人人自迷……」

    唇中輕吐出這老生常談的一段詞,李珣心中卻生出更深的感悟來。也正因為如此,在吐出這話之後,他全身的力氣似乎都隨著話音流出去了。

    偌大的身軀似乎只剩下了一個空殼,軟軟地坐倒在欄下,隨後又仰起頭,看天上閃爍的群星。

    宮侍沒有表示什麼,只是靜靜地站在他身後。

    在這靜謐的夜色下,李珣清楚地聽到了心臟咚咚的聲響。那是如飲美酒的暢快迷亂,更坦白點兒說,更像是在極致的肉慾高潮之後,從頂峰摔落的虛弱的快感。

    但也僅僅是「像」而已。

    李珣分辨不出更多的信息來。他的心神已經在漲滿的快感下恣意流淌,漫入無限的虛空,似乎可以同群星共舞,那是什麼感覺?他想了半天,才找到了一個極好的形容─

    江水奔流而下,在已經鎖固了它百年的堤壩前咆哮撞擊,將堤壩沖得七零八落,繼而漫過整個大地。衝垮了多少房屋、多少田地、多少城池,又讓多少生靈塗炭……

    那不在江水的認知之內,江水只知道,束縛它的一切都消失了,不管是堤壩又或河道,對它來說,再無意義。

    它只是無所顧忌地奔流,碾過一切,無限地擴張,讓所經之地,盡成水鄉澤國,直到它倦了,累了,稀薄的水量滲入地下,蒸發上天空,到此為止。

    李珣的心神便是這江水,在無限的虛空中狂舞,當伸展到一定限度,也會疲累、稀薄,最終散溢乾淨。

    可是,正如同江水不會因為決堤而枯竭,散入虛空的心神會以一種玄妙方式,重新聚合,像是地下的暗流匯聚、蒸騰的雲氣行雨,在天地間達成一個完美的循環。

    在這種境界下,李珣只需要關心心神延伸的廣度,盡究這一片屬於他的虛空中、莫以名之的玄奧。

    其餘的一切,均與他再無關係。

    李珣不敢輕言這是否是真正的「放開」,但躍動的心臟正以前所未有的力量,衝開了一道道枷鎖,像一頭在原野上狂奔的野獸,放聲長嗥,用自己的能量,充斥整個天地。

    這是真正的突破。李珣無比明白,就在剛才,已經橫在他頭頂幾達十載境界桎梏,已被衝破。

    從此刻起,李珣已成為此界最精英的修士之一,擁有了與他的地位相符合的力量。

    此刻,至少在此刻,他無所畏懼!

    他閉上眼睛,貿然散入虛空的心神損耗,正一絲絲地恢復過來。湖上微風拂面,很是舒暢,但不久之後,隨風飄入耳中的絲絲婉轉的蕭笛清音,又讓李珣眼開眼,遙望向遠方的某處。

    「那是玉散人吧?」

    「正是玉師。」

    在靜立身後的宮侍口中,依然是對玉散人的尊稱,這讓李珣很奇怪地看過來。

    這美人兒身為妙化五侍之首,姿色殊勝,又一身明黃鳳紋裙裝,極顯堂皇貴氣,可沒有半點兒妾侍婢女的味道,更使人不敢輕侮。

    李珣可以感覺到,宮侍對他剛才的突破似有所覺,但與他對視之際,卻沒有任何驚訝的表示,似乎這一切都理所當然。這種感覺讓李珣有些失望,但更舒服,他忽然想和這美人兒聊聊天。

    「宮夫人……」用這已名不正,言不順的稱呼,李珣挑起了話頭:「有件事,我一直想不明白,不知夫人您可否為我解惑?」

    宮侍眸光一閃,旋又垂下眼簾,淡淡地道:「李真人有何事?」

    李珣並沒有因為宮夫人的客氣而忘形,仍保持著低姿態,和聲細語。

    「我眼下也算是一隻腳踏到心園裡來,想來古宗主也是要有所交代的。只是對這裡的局勢變化糊裡糊塗,對日後行事頗為不利,請教夫人您,明瞭眼下心園的是是非非,也是為將來打算。」

    他擺明車馬為自己著想,反見坦白。

    宮侍稍一沈默,方道:「心園哪有什麼是非可言。我想,李真人真正想知道的,怕是宗主與玉師、與棲霞夫人之間的故事吧。」

    被她一口道破,李珣卻沒有半點兒尷尬。此時正是他境界突破,心態恣放之時,聞言只是一笑,拱手道:「請指教。」

    對這蹬著鼻子上臉的行徑,宮侍只淡然處之。她平靜地道:「主子之間的事情,本輪不到我們這些侍婢們說三道四。不過,來此之前,宗主曾言道,若李真人對此事有興趣,我們也不必隱瞞……」

    聽到古音這麼大方,李珣倒是有些吃驚,不免思慮這後面的手段。耳中卻還聽著宮侍說話:「只是,宗主約李真人於戌時末,在燕返閣相見,時候已經不早,還請真人移駕。若不見怪,婢子邊走邊說如何?」

    聽她自稱「婢子」,李珣忙道一聲「不敢當」,站起身來。

    宮侍輕輕擊掌,岸邊水榭之外,便有一對貌美侍女,手持燈籠,立在道旁,照亮路途。

    說起來,在通玄界,李珣可還從未見過這般富家氣象,一時間為之大奇。

    宮侍察言觀色,先引他出了水台,方道:「妙化宗雖是修道宗門,但從玉師時起,宗門內貌美弟子,便都如他歌姬侍妾一般,平日舉止,並無修行氣象。便是宗主執掌宗門之後,也沒有再改回來。」

    不管對玉散人有怎樣的觀感,聽聞此語,李珣也不免有些艷羨。但又不得不疑心,這是否是玉散人的取死之道呢?

    在宮侍的前引下,他走上了一條小徑,前方侍女持燈,光影綽綽,隱現風姿,極是養眼。李珣看了幾眼便收回目光,只等宮侍開口,講述那些已鎖了近兩百年的隱秘。

    宮侍微垂眼瞼,似在羅織詞句,半晌之後,方道:「我知李真人不比那些假道學,卻不知對這逆倫弒親之舉又有何看法?」

    「這個……」李珣稍一沈吟,便搖頭道:「此界雖亦有綱常倫理,可是修士動轍千百年歲,這綱常卻不比下界的三綱五倫,只有修行、傳承兩樣,可為萬世師,餘者泛泛,不足以為法。」

    他這是將冥火閻羅的論調拿了出來,倒讓宮侍為之一驚。

    這美人兒當即換了個態度,對他上下打量,良久方道:「這是精闢之論,真人修行不過百年,便能有此認識,怪不得能令宗主另眼相看。不過,嘴上說是一回事,做起來則是另一回事。他們的分岐便緣於此。」

    「分歧?他們之間,誰有別的看法嗎?」

    「不,這依然是他們的共識。只不過,玉師身體力行,深得其中三昧,而宗主,則只是嘴上說說罷了。」

    李珣聽得有點兒心虛,因為他也算是「嘴上說說」的一員。可是,怎麼會把古音也劃到這片兒來?

    「人非生而知之者,哪能沒有個精進的過程?當初宗主才剛剛在此界闖出名頭,修為遠未臻圓滿,自然比不得現在。」

    宮侍垂下眼瞼,平淡地說了下去。

    「當時玉師已名滿天下,行事是出了名的肆無忌憚,公然宣稱要以此界絕色歷煉心性,結下強仇無數,這夜摩天幾乎日日受人襲擾,玉師深知宗門傳承事大,便當機立斷,與宗門斷絕關係,去了無回境居住。

    「這段時間,宗主雖惱玉師行事荒唐,可叔侄關係還算不錯,畢竟她自小便由玉師撫養長大。即使玉師自立門戶之後,也常秘密回返心園居住,指點宗主修行;宗主對玉師,也以長輩視之,尊崇非常……

    「而這些情景,一夜之間,便煙消雲散!」

    宮侍說到此處,忽地拿眼盯住李珣的面孔。那其中的意緒,當真是紛繁難明。

    李珣怔了一怔,忽然醒悟:「劍破無回……」

    「正是!」

    宮侍移開了眸光,望向深邃的夜空中去,語氣也變得幽冷飄忽,在此刻,她已經完全陷入了回憶中去。

    「我沒有親見鍾隱攻破無回境的場面,可是,玉師以垂死之身,撞入心園的情形,卻似仍在眼前……

    「僅隔半日,鍾隱便殺上門來,夜摩天壁障封禁全開,又憑借千折關地利之便,才勉力擋住鍾隱突進。可短短兩日,十五位主持禁法的宗門長輩,便或死或傷,眼見宗門就要被鍾隱一人擊垮,宗嗣斷絕。」

    李珣聽得入神,宮侍所言平淡無矯飾,可即便這樣,也能讓人感覺到當年鍾隱令人無可抗拒的凜凜神威。可是,身為明心劍宗的弟子,他卻沒有半點心馳神往的意思。

    若說有,那也只是點滴寒意在心頭。

    「眼見情勢危殆,宗主扯下臉面,以飛劍傳書各宗,藉著諸宗對鍾隱實力的忌憚,連手施壓明心劍宗,這才迫得鍾隱回返。而宗門之內,已是滿目瘡痍。」

    在此時,宮侍語氣有了一個微妙的轉折。

    「我至今也不明白,當時玉師心裡是什麼滋味。那樣一個高傲自負的人,像狗一樣被人攆回來,最終又全憑外人援手,才逃過一劫。如此奇恥大辱,偏偏連報復的可能都不見……

    「從那日起,宗門勢力大衰,精英幾盡,宗主日日殫精竭慮,總領宗門事務,玉師卻仍是縱情聲色,不管不問,他們之間的關係也從那時起開始冷淡下來。

    「然後,玉師用盡了一切辦法,方在百年內將傷勢恢復過來。但此後近兩百年,修為竟無寸進,那時方知,鍾隱貫胸一劍,實是將他道途毀喪……」

    李珣心中冷笑,對鍾隱的手段,他是又長見識了。

    而宮侍則一刻不停地說下去:「玉師多次沖關不成,反而數次走火入魔,修為不進反退,而此時,宗主穩穩邁入真人境,而這落在玉師眼中,則使他萌生一個想法。」

    在這裡,宮侍忽又有所遲疑,目光在李珣臉上一轉。李珣對她行了個注目禮,目光中是純粹的探詢之意。

    在這樣的眼神下,宮侍終於決定將這關鍵說出來。

    「其實,此法在諸邪宗典籍上多有載錄,名喚『玄嬰度劫』,當然不同的典籍也有不同的名目,但意思都是一樣。

    「玄嬰度劫就是以獨特的秘法,產下一個嬰孩,最好與宿主有血緣之親,兼以諸多法門培育煉製,形成類似如先生這樣『元胎道體』的絕佳資質,形成『胎鼎』,最後捨棄原本法體,奪舍重生!」

    李珣喉頭乾嚥一下,只覺得背上涼氣森森,汗毛亦為之倒豎。

    他並不是為這「玄嬰度劫」而驚怖,事實上,這種手法在《幽冥錄》上亦有載錄,雖然艱深繁複,又逆倫絕性,卻也算不得什麼驚天動地的法門。

    只是在聽到宮侍那一句「如先生這樣」的句子之後,李珣腦子卻止不住思緒亂飛,諸般念頭紛至沓來。

    他幾乎是搶著問道:「可成功了?」

    宮侍略有些不解地看他一眼,似明非明,但還是搖頭道:「連嬰孩兒都不曾生下來,何言成功!」

    李珣心中「咚」地一聲響,大石落地,全身一陣無以言喻的輕鬆。但很快他便迷惑起來:「這玄嬰之法很難嗎?」

    「雖然艱澀,對玉師來說卻並不困難。」宮侍美目中光彩微黯,語氣刻意地保持著平靜。

    「只是玉師明白,玄嬰之法雖然可以助他解開鍾隱的封鎖,可是一來,這幾乎便是從頭來過,既往一切,盡化虛無,想要恢復原來修為境界,還不知要何年何月。

    「二來,即使是玄嬰度劫又如何?鍾隱天資奇絕,遠超當世任何一人之上,若只單純地從頭做起,恐怕鍾隱是等不及的!所以……」

    李珣揚起眉毛,身子不自主地微微前傾:「所以?」

    「所以在起點上,便要做到最好。尋常的玄嬰不足以達到這一標準,所以,玉師別開蹊徑,要以『血融』之術,使玄嬰體質再上一層樓。而這血融之術,說白了,就是近親骨血交合!」

    最後幾個字,陰森如過隙寒風,直吹到李珣心底。

    李珣只覺得齒根發酸,忍不住抽氣道:「怎會的?近親生子,大都是殘障之輩!」

    「血融之術正是反其道而行之,更積蓄天生一股邪氣,用以修道,雖劫數重重,卻最益精修猛進。玉師看重的便是這一點,故而……」

    說到這裡,若李珣還不明白,那便真是白活了這麼多年。毫無疑問,玉散人把主意打到了他侄女身上!

    這也真符合他的風格。

    在宮侍平淡的講述中,李珣分不清自己心中是個什麼味道,也許有對這逆倫醜事的違和感,但更明顯的,還有絲絲難以言表的興奮、以及由此衍生出來的恣意與羞慚。

    這雜揉在一起的複雜感覺,隨著心臟略顯紊亂的漲縮節奏,蔓延全身。

    李珣努力保持著一個平常的狀態,可是脫口而出的言辭還是暴露出他內心的急切。

    「後來呢?」

    宮侍也意識到李珣眼下的狀態,她秀眉微蹙,已開始認真考慮,是不是還要再講下去了。

    她越是遲疑,李珣心中越是發癢,獵奇探秘的心思早就超出「知己知彼」的念頭。

    而在他快要忍不住再次催促之際,前方的燈光忽地停了下來。

    燕返閣到了。

    宮侍長出一口氣,近乎解脫似地轉移了話題:「宗主就在閣內相候,且待婢子前去通報!」

    言罷,不管李珣那失望的眼神,她快步前行,轉眼間便消失在前方樓閣門內。

    好一會兒,她才轉出來,蹲身行禮道:「宗主請李真人入內相敘。」

    被一位美人兒如此禮遇,李珣心中便是有所鬱結,此時也發作不得。

    他想了想,又搖頭一搖,舉步向樓閣內行去,走到宮侍身邊,卻忽地停了下來。

    宮侍略顯驚訝,不自覺擡頭望來。李珣的手指卻在此時在她臉頰上輕輕一撫,似是有意輕薄,又好像只是手臂擺動的正常動作。

    兩人目光對在一起,宮侍的眼眸中分明閃過寒光。

    由此,李珣馬上便找準了自己的定位,他稍稍欠身,微笑道:「若有機會,還請宮夫人接著說那個故事,在此先謝過了。」

    言罷,不再看宮侍的神情變化,他大步走進門內。

    裡間已有一位侍女過來,接替宮侍為李珣引路,踏著軟木的樓梯,在有節奏的吱呀聲中,登上二樓。

    李珣一眼便看到了古音,她正倚靠在香草編織的的軟墊上,手持書卷,藉著後面牆壁上明珠燈光,懶懶翻閱。身前矮幾上,還擺放著一碗猶冒熱氣的藥汁,提醒李珣,她的病人身份。

    剛剛聽宮侍「講古」,此時再看到這一幕,李珣竟有些恍惚。

    現在對人講,這通體書香,從容恬淡的女子,竟然是造成此界千年未遇之大亂局的「罪魁禍首」,誰信?

    不過,他也很快清醒過來,見古音仍未擡頭,便低咳了下,輕聲道:「古宗主安好?」

    古音擡起頭,見他進來,便放下書卷,卻不起身,只笑道:「半夜繾綣,可好麼?」

    李珣聽得一怔,這頗具調侃意味兒的言語,眼下聽來,頗有些親暱的味道,任他如何謹慎,猛然間,也心中微蕩。

    還好,他很快便調整心情,上前隔著矮幾坐下來,微笑搖頭道:「強醉方知薄無味……」

    話未說完,他便很敏感地發覺,對面古音似是有些失神,當然,這狀況只是一閃而逝。

    很快的,古音便歎笑道:「你們這些男人啊……」

    這話是極對的,可是在兩人目前的關係下,說出來便過於親近了。

    李珣心中玩味,臉上的笑容便相應地減去了幾分禮貌,多了一些恣意。

    這種態度上的變化是非常微妙的,但兩人都是感覺很敏銳的那類人,照李珣想來,這「投桃報李」的氣氛交流,效果遠比任何言語都來得直接。

    然而,古音的反應大大出乎了他的預料,對著他的笑臉,古音唇邊聚起一抹冷誚:「你很滿足嗎?」

    「呃?」

    古音眼中的光采並不強烈,卻似是直照到李珣心底,偏偏她的語氣仍保持著懶散。

    「一個青吟就能滿足你麼?我原以為,在你心中,青吟固然可恨,可是棲霞、青鸞、包括我在內,這些幫兇、主謀,也好不到哪裡去,是嗎?」

    李珣的笑臉僵住了。

    古音仍不放過他:「在我預想中,我起碼要付出十倍以上的代價,才能保證你在短時期內和我站在一條在線,且又不在暗中使太多的絆子……可你這樣的面孔,怎能讓我放心呢?」

    至此,李珣終於明白,古音已經撕去了最後一層面紗,將赤祼祼的利益擺上桌面。

    在這一刻,只有「上限」和「底限」的標準,只有「是」或「否」的決斷,除此之外,再無他物。

    他的反應還是遲了一步,以至於落入下風。不過,李珣也不會坐以待斃,他很快就找到了突破口,上身一挺,幾乎寸步不讓地爭了回去。

    「古宗主應當明白,今日之前,我在你眼中是什麼身份,我可曾有討價還價的機會?」

    古音微笑起來:「今日之前,你可曾這樣對我說話?」

    李珣怔了下,繼而啞然失笑。

    他身份地位的變化,就這麼自然而然地發生了,這裡面當然有古音的操控,可是現在的他,也不缺乏與之相對應的心態和實力。

    只不過,他自認為遮掩得不錯,古音又是從哪裡看出端倪,繼而對他另眼相看的呢?

    李珣心中疑惑,古音卻舉起藥碗,將已微涼的藥湯喝下。室內一時間陷入靜默之中,直到古音的嗆咳聲驚破了這氛圍。

    「你已經看出來了,我的身子狀況很差。只是,我可以更坦白地告訴你,我眼下面臨的境況更是差到了極點。」

    古音一出口,便是石破天驚:「你還看不出來嗎?我……是在向你求援啊!」

    李珣睜大了眼睛。毫無疑問,這是他有生以來聽到了最荒謬,但也最不可笑的笑話!

    古音把他神態盡收入眼中,卻只是微微而笑:「不是麼?你先前既然能夠講出『修行』、『傳承』之綱紀,便應該能明白,散修盟會所做的,幾乎處處與這兩樣相背離。

    「十年、二十年,那些老古董還能忍住,而時至如今,已是六、七十年過去,他們的耐心也應該磨光了。」

    「也許吧。不過,以散修盟會的實力,即便剛經過一次分裂,卻依然有與全天下為敵的實力!」

    李珣冷靜回應,其中並無絲毫妄語。

    「散修盟會十二執議如今還有十位,均是一等一的強手。四方接引中,數萬散修數十年來征戰磨礪,實力雄厚,可說是此界全無敵手,就算是諸宗聯合攻打,那種損失也沒有人願意承受。

    「如果古宗主能奉行韜光養晦之策,低調經營,至少百年之內,諸宗仍無可能動搖貴盟的根基,這一點,古宗主應該比我更清楚才是。」

    古音靜靜聽他說話,中間不發一言,直到他講完,才淺笑頷首。

    「看得出來,你這些年對散修盟會也是下過一番功夫的。只不過,有一點你卻忘了─既然散修盟會能分裂第一次,何嘗不能分裂第二次、第三次?」

    「分裂?」

    李珣搖頭冷笑。

    「鯤鵬前車之鑒在先,讓所有人都見識到了古宗主的雷霆手段,自問沒有鯤鵬那修為和運氣的,近期之內,誰敢妄動?」

    「自然是有的,比如說棲霞、青鸞,是不是?」

    看著李珣驚怔的表情,古音卻像說「天氣真好」那樣,平淡道出:「我沒有開玩笑,我和棲霞快要鬧翻了!」
引言 使用道具
mars520titan
區版主 | 2014-4-8 09:22:27

第八集  血影星河  第二章  合作


    李珣發現,他此時只剩下一個詞句可說。

    「為什麼?」

    「因為……之前的一些小設計快要被她發現了,她現在隨時有可能從無回境殺回來,而我只能束手待斃,就是這樣。」

    李珣「哈」地一聲笑,古音這等於是什麼也沒說,這讓他如何相信?

    古音自然知道他心中所想,卻依然從容道:「有些事情,你現在還不必知道。但有一件事,我覺得你最好明白,這六十餘年來,棲霞至少動過十次以上殺你的念頭,都被我壓制下來,若我身死,恐怕你的命,也不會長久。」

    「這是威脅?」

    「當然。不過,我還可以告訴你,你只要將我剛剛說的話傳給棲霞知曉,她會立時殺回來,除了時間長短,事情結果不會有任何變化。」

    李珣心中憋悶,古音這種擺明了無賴的態度,他早在六十餘年前便見識過。

    可如今放在自己身上,那滋味比起看熱鬧時,自是不可同日而語。

    但他很快便抓住了古音的語病,冷笑道:「你剛剛說,散修盟會禁不起分裂,眼下卻又講要和妖鳳、青鸞鬧翻,甚至還扯上我一起幹!如此自相矛盾,讓我怎麼信你?」

    「我何曾想過和她們鬧翻?引你為奧援,並不代表我要和她們開戰啊?不錯,你也許是自鍾隱以後,修為進境最快的修士,再過一兩百年,說不定你就是下一個鍾隱。只是現在,用你來抵擋棲霞她們……呵,抱歉,其實我並不想笑的。」

    李珣深吸了一口氣,勉強壓下心中的怒火,旋又盯著古音的眼睛,想弄明白,為什麼這堂堂一派宗主,骨子裡卻比下界的流氓痞子還要來得卑劣無恥!

    可是,看著看著,他的目光卻開始偏移。

    在室內的微光下,古音斜依靠墊,衣飾簡約,脖頸、手腕等處顯露出來的雪白肌膚與珠光輝映,雖不見多少艷色,亦是眼前一亮。

    而且,那文雅從容,似乎一切均在掌握中的姿態,卻比她本身還要來得魅力十足。

    李珣當然沒有忘記,就在上樓之前,他從宮侍口中得到有關古音的「故事」。

    他更不會忘記,就在月前,在北極夜摩之天的某處冰層下,他從天芷的回憶裡,「看」到的片斷……

    完全在無意識中,他嚥了一口唾沫。

    古音的目光從他滾動的喉結上掃過,繼而悠悠歎息。

    「看起來,我們都不怎麼適應角色的變化。可對不住,我們確實沒有時間再磨合了,我現在只要你一句話,我們可以『合作』嗎?」

    話音未落,李珣已經感覺到,樓下某處,一道森森殺意已經鎖定在他身上。

    這感覺他太熟悉了,除了魔羅喉那噁心的玩意兒,全天下再沒有第二個!

    老套的伎倆……但不得不說,這很有效!

    就算李珣功力大進,眼下也沒有信心能在魔羅喉令人恐懼的爆發式攻擊下,撐到陰散人救援的那一刻。當然,他可以選擇和古音同歸於盡,可是,他認定這是個賠本的買賣。

    「總和這傢夥住在一起,那每天要多少熏香啊!」

    李珣不冷不熱地刺了一句,而這顯然還在古音的忍受範圍之內。見古音無動於衷,他只能把話題移到現實層面上來:「好吧,你要我做什麼?」

    「不,你什麼也不必做!」

    迎著李珣的眼神,古音一派輕鬆。

    「你去星河辦你的事吧,相比這裡,那邊其實也沒什麼,我會讓宮侍去幫你。這裡我只是希望你能適應立場的改變,當事情真的臨頭時,不要首鼠兩端,要知道,我們現在,就是站在一條在線……為了各自的性命。」

    李珣冷冷一笑,不置可否─現在,他已經不用再掩飾心中的某些情緒,或者,這也算是進步?

    他承認,他已經有些相信,古音現在需要他的幫助。

    當然他更相信,在他的利用價值用光之後,古音也會毫不猶豫地把他解決掉。

    「對了,也不能說是沒有事情做,有件事,確實需要你幫忙。」

    古音倒似真的剛想起來,輕輕擊掌道:「是關於你那老冤家百鬼道人的事情。你在四月可有時間?」

    「時間倒有,什麼事?」

    「你若能抽出時間來最好。四月初二,你可以去北齊山的剃刀峰,那裡有場約會極是重要。一方是我們,另一方,就是你那老冤家!」

    北齊山!剃刀峰!

    這兩個熟悉的地名便如同兩記大錘,震得李珣腦袋嗡嗡亂響。縱然他養氣功夫了得,臉上也保持不住平靜,一時間目瞪口呆。

    他的反應當然瞞不過古音,這女人揚眉道:「怎麼,很吃驚?」

    李珣知道不好,但此時再掩飾已不可能,只好將錯就錯,切齒道:「百鬼?你們何時和他搭上的線?」

    古音大有深意地看他一眼,微笑道:「你和他的仇冤倒結得很深。沒關係,這次就是個機會,如果你看他不順眼,便和赴會的同伴,一起殺了他便是。只是要注意了,最近這百鬼風頭正勁,若沒有十分把握,便不要露了行蹤啊!」

    「……」

    李珣已經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了,他腦子裡面念頭紛雜,但七來八去,歸作一處,卻只有那麼幾個字─

    「閻夫人,你好!」

    他又吸了一口氣,站起身來,向古音拱了拱手,轉身便走。哪知才走到樓梯口,後面古音又在叫他。

    「這段時間,你可以考慮一下,要我付出什麼代價,我們才能具備基本的信任關係。或者說,我希望你能對我坦白一個利益的結合處……不騙你,想看透你的想法,並不是件簡單的事情!」

    李珣停住身形,醞釀了一下,猛然回頭道:「包括你自己?」

    這話並沒有讓古音太吃驚,只讓她唇角綻開一抹燦然的笑容:「其實,我一點兒都不介意。只可惜……你們終究都會厭倦的!更重要的是,我根本不知道,這個期限……在哪裡!」

    你們?

    李珣咀嚼著這個微妙的詞彙,緩緩下樓去了,不知為什麼,他滿肚子的火氣,在這個過程中,絲絲散去。

    午夜方過,月亮便已經沈入地平線之下,李珣立身的水域地帶也越顯幽暗,但因視野寬廣,藉著點點星光,周圍數里的任何細微變化,都瞞不過他的眼睛。

    在他身邊,宮侍微仰起頭,看著幽暗無邊的星空,已經有小半個時辰沒有說話了,李珣卻沒絲毫氣悶。

    事實上,之前那段時間,李珣都在消化新近獲得的信息,渾不知時間之流逝。

    而在他再生出對其他事情的興趣時,遠方元氣波動,二人等候已久的那位,恰恰在此時到來。

    兩人同時將目光投向數里外的夜空,那處,一個人影緊貼著水面,飛掠而至。

    三人目光遙遙相接,李珣分明看出那人眼中止不住的錯愕之意。

    想到不久之前,自己的反應比對方只強不弱,李珣頗感同身受。雖然如此,他臉上卻一點不顯,只把目光向宮侍一瞥,很快,就得到了肯定的響應。

    李珣拇指一彈,一顆明珠斜斜飛上十丈高空,直落向那邊。

    夜色中,珠光瑩瑩,頗為醒目,來人探手將明珠拈住,身形亦停在李珣二人身前丈許,目光在珠子打量許久,方點頭道:「信物無誤。宮夫人,久違了。這位是……明心靈竹?」

    李珣與來人目光一對,臉上恰到好處地現出一絲苦笑,拱了拱手,道了聲:「畢宿先生。」

    來人一身藏青長袍,身形微胖,背上負劍,其劍柄上嵌著一顆紫色圓珠,十分醒目;面白無鬚,眸光轉動中,頗有幾分世故。

    這人李珣也曾經見過,正是天垣翁四大親傳弟子中的『轉輪星』畢宿。

    事實上,在此之前,李珣絕沒想到,古音在星璣劍宗,竟然埋下這樣一顆位置極高的暗子。

    只可惜,這顆棋子近來卻沒了做棋子的覺悟……

    猶記得在上一次二人見面時,李珣是明心劍宗前途無量的後起之秀,畢宿則是星璣劍宗最有資格繼承宗主大位的人選之一。怕是沒人能想到,他們會以這樣一種方式再會。

    尷尬的氣氛在二人之間流動。還好畢宿沒蠢到說一句「怎麼是你?」這多少給了雙方一個緩衝的餘地。

    宮侍也理解他們現在的心情,在旁插言道:「你來遲了!」

    畢宿看起來對宮侍頗有些敬畏,忙致歉道:「今夜當值,碰到了點兒小事,晚來了一些,莫怪。」

    李珣很敏感地聽出來,宮侍對畢宿稱不上客氣。比較對自己的態度,這一點尤為明顯。

    在先前的聯繫中,畢宿已經知道這回要做些什麼,眼下宮侍也無需多言,只大略地講一下其中的利害關係,接著問道:「要到什麼時辰,才能進星河裡去?」

    畢宿回道:「現在是醜時三刻,再過一個半時辰,約在寅時末,星河將移至附近,又恰是我當值,進入絕無問題。」

    「寅時末……」

    李珣稍做沈吟,剛剛獲得的這個確切時辰,與當日收集的一些信息合在一處,使他對星河運轉的推演更深了一層。

    可越是深入,李珣越明白,星河能進入六大絕地的行列,絕非浪得虛名。其隨天星變化而生就的無限可能性,絕不是李珣在短時間內就能破解的。

    如此,對畢宿便不能輕易下手。

    這邊想著,畢宿遲疑了一下,又開口道:「至於那件事……」

    他明明是對宮侍說話,眼晴卻看著李珣,語氣吞吐。李珣心中冷笑,也不說話,只把眼神往天上瞧,將這事情拋給宮侍。

    見李珣這種作派,畢宿心中倒鬆了一口氣,再看宮侍,這美人兒淡淡開口:「古宗主的意思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此話一出,畢宿臉色大變,雖然很快又按捺下去,可是李珣的餘光分明看到,他眼中很有些焦躁,乃至忿然不平的味道。

    偏偏宮侍美目顧盼,將眸光移到李珣身上,素來不假顏色的臉上,竟現出一絲微笑。

    「今日,是你與靈竹共事,自然由你二人商量,最緊要的,便是量力而行。」

    她這記推手,畢宿自然看得出來,不過也只能順著轉下去。

    他也將目光投在李珣臉上,雖說輩分比李珣高了一輩兒,眼中卻隱隱地透著求懇之意。

    李珣早從宮侍那邊得到消息,心中敞亮得很,臉上卻恰到好處地露出疑惑之色,裝模作樣地與宮侍咬了咬耳朵,才做恍然狀。

    他目光掃過,將畢宿緊張的神情盡收眼底,心中暗歎,面上卻是一陣思索之後,才出笑來。

    「原來如此,畢宿仙師應是沒弄清楚古宗主的意思。今夜宗主令在下潛入星河,絕不是要神不知,鬼不覺走個來回,而是刻意製造事端。

    「所以,不管是入星河、救明璣、還是畢宿仙師那件事,都要在這『事端』上打主意……這才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啊!」

    畢宿也是個聰明人,聞言臉色立時轉晴,撫掌大讚道:「妙啊。不管多少變故,總都是一件『事端』,諸事合一,便能少去許多手尾,安全大增啊。嗯,卻不知可有什麼具體的謀劃?」

    李珣瞥了宮侍一眼,唇角微勾:「今夜大局,自然是由宮夫人統籌。而星河中具體行事,也只有仙師這樣熟悉宗門事務者,方可施為。至於在下,僅能追隨驥尾,勉力相助了。」

    他口中說得謙虛,可畢宿活了數百年,又怎能聽不出其中曲折,忙順勢笑道:「仙師之稱不敢當。道友這些年來闖下好大名聲,又是古宗主麾下干將,我們平輩相稱即可。

    「這樣,宮夫人與道友怎麼也要對敝宗裡的形勢有所瞭解,藉著這段時間,我稍述大略,再與二位商議,可好?」

    「如此甚好。」宮夫人很自然地接過話頭,頷首道,「靈竹方從遠方趕來,對事態不太瞭解,你不妨從發端處講起,把事情串一下。」

    畢宿笑著應了。他這人處世圓滑,口齒清晰,很快便將事情緣由講了個明白。

    前半部分與李珣所知的差不多。也就是明璣的那位族弟與同門發生爭執,拚鬥之下,被對方下毒手擊殺,引來明璣興師問罪。

    明璣也當真了得,竟然在天垣翁眼皮子底下,將兇手一劍兩斷,同樣還了個神形俱滅。

    如此,一貫護短的天垣翁下不了台,可是又對明心劍宗略有顧忌,不好下殺手。乾脆以絕高修為,又挾星河之力,將明璣鎮在了「聚星台」上,聲言要將其禁錮千年,受星力絞鎖之苦。

    「這其中的關係,不外乎親疏有別之類,本是宗門常有之事,卻不想惹上明璣這個好事的!」

    畢宿身為天垣翁親傳四弟子之一,縱然已是投了古音,立場卻還站在星璣劍宗這一方。說到明璣,雖顧及李珣的身份,但語氣仍不免有些調侃。

    「這明璣也算不走運,她打上門來之前,『聚星台』上剛遺失了一枚『定星』,使得『星河』之內元氣失衡,宗主幹脆便將她鎖在定星位上,代替『定星』接引星力,這段時間下來,可是狼狽得很。」

    李珣眉頭微皺:「定星?」

    「正是,這定星是接引周天星力的關鍵之物,聚星台上共有三百六十六枚,由此生成三千散星陣法,吞吐星力,維護星河運轉。

    「可是數月前,四空千寶閣來了個叫箕不錯的胖子,本說是與宗門做些常規的生意,哪知他竟趁機下手,將定星竊去了一枚……嘿,據說這廝近期已登上千寶閣主之位,真是莫名其妙!」

    李珣此刻的臉色說多麼古怪,就多麼古怪。

    宮侍奇怪地瞥他一眼,但卻不願節外生枝,蹙眉問道:「明璣被鎖在定星位,對我們的謀劃有何影響?」

    畢宿也皺起眉頭:「若說影響嘛,那就是不可能無聲無息地將明璣縱走,因為牽一髮而動全身,只要定星位一動,整個星河運轉便會受到影響,這是絕瞞不過人的。」

    「那箕不錯又是怎麼做到的?」

    李珣這一句話正問到點子上,畢宿朝他點點頭,道:「當時那箕不錯尋了一枚純度極高的黑曜晶,用移花接木的法子替下了定星。這黑曜晶本就是製作定星的主要材質,具有吸納星力之效,所以在短短半個時辰內,竟然沒有異常,直到那廝逃得遠了,我們才發覺不對。」

    末了,他又補充道:「其實箕不錯是用定星作為繼承閣主之位的試煉之物,用來代替的黑曜晶,也並不比一枚定星的價值差到哪兒去,完全可以再用它做一枚定星出來。也正因為如此,宗門才沒有深究……」

    李珣微微點頭,總算明白當日允星所說的那些話,究竟是什麼意思了。箕胖子為人奸狡,可見一斑。

    他這邊想著,忽又覺得身邊有異,擡頭一看,才發現宮侍與畢宿都拿眼看他,愣了一下,旋即料到兩人此時的想法,忙笑道:「其人故伎,絕不能再用第二次。

    「而且,以我的修為,能潛入星河周邊,探出些消息,再安然逸出,已經是了不得的事情,若再做出縱走明璣的事情,反而不美。再說,畢宿仙……先生今夜當值,事情鬧大了,他恐怕也要擔責任。」

    畢宿立時輕鬆下來,不管心中如何想法,表面上還是很感激地對李珣點點頭。

    宮侍將二人的「眉來眼去」都收在眼中,心中冷笑之餘,也在一旁誘導:「那麼,以靈竹道友的意思,就是僅在周邊遊弋……」

    「不,這也不成。」

    李珣笑吟吟地搖頭,與宮侍一唱一和。

    「若是這樣,並不能引起雙方足夠的重視,而且,畢宿先生那事,也很難扯動過來。照在下所想,若要諸事齊備,且中間銜接天衣無縫,有幾件事,必須要做到火候。」

    宮侍沒有說話,畢宿卻是神情大動,很是客氣地道:「靈竹道友必是胸有成竹,我願聞其詳!」

    李珣微微一笑,並不推辭,開口道:「這樣,我說出來,由宮夫人與先生合計合計。

    「這其一,我進入星河,形跡暴露之地,不應過淺,也不能過深,這一點兒要痛而不傷,既要引起足夠的重視,也不能引得貴宗雷霆大怒,免得連個糾纏喘息的空檔也沒有,便化為齏粉。」

    畢宿嗯嗯連聲,道:「不會的,不會的。我心中已有幾處地點,與此條極為相符。」

    「其二,既然要諸事合一,那就要挑動所有目標。這聲勢一定要驚動我那宗門,至少要攪起風波,讓雙方產生磨擦,同時,畢宿先生謀圖的那位,也要牽涉進來,這樣我們才能渾水摸魚。

    「如此,關鍵就在我形跡暴露之後的撤退路線上,由這條線,將諸方聯在一處,這便要由畢宿先生細細謀劃了。」

    這一點合情合理,畢宿自然只有點頭的分。

    李珣接著道:「最後一點,也最為關鍵。要知道,真到下手之時,畢宿先生受身份所限,而在下修為尚淺,也力有不逮,若要得竟全功,恐怕還要宮夫人暗中相助。偏偏這星河運轉複雜多變,內外聯絡是個大難題,這一點,畢宿先生……」

    畢宿聞言一笑,慨然道:「這不是問題,星河運轉雖然複雜,但方位變化卻與周天星宿輪轉相應,有定制可循。宮夫人完全可以按照時辰變化,掌握星河方位,而確切地點,只要再定下一個聯絡之法,便絕無問題。」

    李珣輕「哦」一聲,旋即笑道:「如此甚好!」

    說著,他與宮夫人的眼神一觸,均知道,畢宿這人,大半邊身子都撞進了鬼門關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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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ars520titan
區版主 | 2014-4-8 09:22:52

第八集  血影星河  第三章  潛入


    當李珣兩腳真正邁入星河範圍的一剎那,他立刻就感覺到了這裡與外界的不同。

    雖然之前畢宿已經提醒過,但他還是被這裡湧動奔流的星力潮汐嚇了一跳。

    同樣是黑夜,可是星河內外卻是截然不同的。

    這裡的黑暗深處,閃爍著濛濛光華,這光芒並不能讓黑暗變得更明亮,卻好像可以穿透人體,與體內真息發生莫名的反應。

    「這便是「穿魂光」吧。」

    李珣想起畢宿的警告。

    這溫潤的光芒,實是供星河運轉的星力散溢所致。看似無害,但在裡面待得久了,又沒有星璣劍宗的獨門法訣吸納煉化,便會造成真息窒礙、經脈淤塞、骨骼病變等可怕的症狀。

    對星璣劍宗弟子是大補,對其他宗門的修士則比毒藥還要厲害百倍。

    然而,李珣眼下卻不能將這光霧擋在身外。

    因為按照畢宿的說法,其他宗門的修士一旦提氣,真息質性與瀰漫的星力截然不同,便等於是在芝蘭之室,扔下一隻鮑魚,那種強烈的反差,絕瞞不過當值的高手。

    況且,若李珣真的不沾身半點兒,如何能讓宗門長輩看得出他「殫精竭慮」、「捨身忘我」的好處?

    故而,對這「穿魂光」,李珣只能生受了。

    李珣此時站的是一條大河邊上,兩岸群山排陣,林立嵯峨危峰,黑沈沈的頗為壓抑。

    不過,隆隆的水響卻是極好的掩護。

    按照畢宿的說法,星河之內自成天地,計有三垣七岳、九澤三江,分以天干地支之數,在內規統御星力流動演化,對外則聯結通玄界地脈、水系,以應天星變化。

    現在李珣所處的,便是「三江」中的擎蒼江。

    李珣擡頭看天,夜空中的星辰似乎比外界要明亮許多,彷彿天空也給拉得近了。

    他豎起一根手指,感受著星力實質般的流動方向,再輔以畢宿教給他的「星變圖」,很快就測出自己接下來行進的路線,李珣不敢怠慢,身形一振,貼著兩岸絕壁,輕煙般逸出。

    畢宿站在高空處,俯視的眼睛差點就掉出眼眶。他被李珣飛掠的速度驚呆了。

    要知道,星河內部的地形雖不至於像星河本身一般,日日移位,可是在星力牽涉統御之下,元氣流動往往一瞬千變。

    一個星璣劍宗的普通弟子,從入門時便必須修習星璣劍宗的法門,增強對星力的感知,同時熟習各種天星演化之道,直至十年奠基,才能在星河內小心走動而不觸發禁制。

    而要達到「從心所欲而不逾矩」的境界,那真差不多要有個六、七十年了。

    李珣從記下「星變圖」到現在,才多長時間?更何況,他並沒有修習星璣劍宗的法門,不可能憑藉真息加強感應,只能純粹地用腦子思考推演。

    在這種種不利的情形下,李珣竟然能奔掠如飛,與其說是奇跡,還不如說是妖異!

    「他腦子裡裝的是什麼玩意兒?」

    畢宿突然覺得,自己因不放心而回返的舉動,真傻!但是,值了!

    本來他還以為,「明心靈竹」的名頭,可能由於背後古音的存在而注了水,心中正有些不屑。可在目睹李珣匪夷所思的手段之後,他心裡在突突地冒冷氣,方知盛名之下無虛士,更慶幸早早地發現對方的可怕之處。

    以後與這人打交道,一定要慎之又慎才行!

    李珣狂奔了小個時辰,速度才略微放緩,但與身體的動作相反,他心中卻是意興激盪,越演越烈,恨不能仰天長嘯來發洩。

    那畢宿真被權位迷花了眼,竟然如此大方地將「星變圖」交出來。

    也許這廝認為,「星變圖」奧義粗淺,算不得什麼。卻不知在李珣這堪稱禁法大師的人眼中,「星變圖」分明就是一條瞭解星璣劍宗無上秘法的絕佳途徑。

    李珣本身禁法天資便遠超同儕,只可惜無論是明心劍宗,又或幽魂噬影宗,包括血、陰二散人,在禁法上都算不得此界一流。

    所以,與回玄、星璣、不言這三大禁法宗門中的高手相比,李珣唯一的優勢,也只是集諸家之長,思路別緻而已。

    直到不久前開啟霧隱軒,李珣繼承了幾代軒主豐富近乎龐雜的禁法知識,尤其是不言宗禁法之精華,這才高屋建翎,將自身的禁法修為推上一個新的層次,至此眼界大開,隱隱間已是宗師氣象。

    而畢宿的大方手筆,則等於是幫助李珣完善他幾乎要定型下來的法度輪廓,使他一窺其宗門《化星秘典》之堂奧,李珣怎能不欣喜若狂?

    而且,好處還不止這些。

    李珣以心魔精進,甫為真人,卻精進太速,境界極不穩固。說不定一個重創,便會再掉落下去。

    偏在此時禁法精進,以他一貫的修行促禁法、禁法推修行的修煉方式,等於是在下面加了把火,李珣只覺得渾身真息如沸,雲蒸霞蔚間,盡顯堂皇氣象,道基趁時吸納火候,消褪瑕疵,漸有穩重之相。

    「妙極,妙極!」

    李珣全憑幾十年修養磨礪,才勉強壓下心中狂喜,漸漸定下心來。眼見周圍地勢有變,大河奔湧依舊,只是兩岸山勢走低,高崖之上,偶見飛簷。這已經是有星璣劍宗弟子居住的地界,行事更要加上十二萬分的小心。

    畢宿為他設計的「出事地點」,已經距此不遠,可是他推進的速度顯然大大超出原先的估計。

    不過,要想再進一步,也非常困難。

    「星變圖」所囊括的範圍就到此為止。

    李珣畢竟不是無所不能的神仙,他可以憑藉自身強大的推演能力算出星河運轉的走勢,但具體到細節,沒有了「星變圖」這樣可以套用的法規,他便需要繁複龐雜的計算,這是一點兒都偷不得懶的。

    他步伐放緩,腦中禁紋圖形此漲彼落,與外界星力流動相呼應,再作用到他身體之上,相比較方纔的輕鬆自在,這時實在困難千百倍。

    可是越是這樣,越是能磨練人的。

    李珣清楚,這是一個驗證他對《化星秘典》理解的機會,同樣,也是一個繼續穩固他修為境界的機會。

    前行七、八十步,他身形倏止。

    任他在禁法上如何了得,也僅能勉強推出約百步的範圍,然後便要緩口氣,定定神,才能進行下一步。

    而每前進一段距離,計算的繁瑣程度便倍於之前,按照這個情況,恐怕就算走到天亮,他也未必能走出十里路去。

    畢宿為他挑選的這處地點是非常講究的,此地恰恰位於擎蒼江與太微垣交界之處,擎蒼江附近由於星位轉移,這段時間正是氣機收斂,禁法不密的空檔,極有被人潛入的可能。

    而太微垣則是星河中樞所在,其禁法之周密,遠超擎蒼江範圍。更重要的是,聚星台就在太微垣中,李珣潛入擎蒼江、受阻於太微垣,實是再正常不過,不容易引人疑竇。

    李珣眼下推演禁法,只是愛好使然,打發時間用的。

    他早已窺準了畢宿為他設計的「觸犯點」,也已估計好了時辰,只待時間一到,便故意衝撞禁制,再以畢宿教給他的法子從另一條路線撤退,正好是擦過今夜另一個目標,也就是畢宿一心要蓋過的師兄「少微星」王羅的當值區域。

    想到王羅,李珣對今晚事態的發展也抱持一種瞧熱鬧的心態。

    李珣以前也聽說過這類風聲,大約是畢宿與王羅均是天垣翁身後,繼承宗主大位的熱門人選。畢宿玲瓏多智,王羅沈靜淵深,都是背負宗門傳承的上佳人選。

    只是在經過數百年試煉挑選之後,天垣翁終於還是傾向選擇王羅,可能近期便要公示天下。這也讓鑽營多年的畢宿無法接受,以至於要借外力,將競爭對手扼殺。

    卻不知,古音已對他生了厭,早做好了套索,等他自動向裡鑽了。

    「嘿,古音那女人,又怎會是輕易示好的?」

    李珣微微搖頭,忽又覺得這倒像是評判自己的處境,不免自嘲一笑。

    再回過頭來看周圍元氣變化,卻皺了下眉頭。

    他在禁法上最為擅長的便是「由此及彼」,也就是抽著一個線頭,慢慢將整條線索都整理清楚。這樣做的好處是一法通,百法通,只要線索理清,中間枝蔓均清楚明白。

    偏偏星河中氣機運轉,全應天機,千頭萬緒,隨機變易,很難分得清頭尾,他先前有星變圖,算是抓著一個線頭,可眼下這根線卻與其他幾百根線糾纏在一起,勉力抽出來一些,偏就碰上了一個死結。

    這結不是說解不開,而是太費時間,李珣雖然見獵心喜,卻還能分輕重,暗歎一聲後,終於決定放棄。

    他正準備找處隱蔽的地點,等時機到來,眼角餘光處忽見強光一閃,那應該是一個御劍飛行的星璣劍宗弟子。

    李珣這一路上也碰見了幾個,並不以為意,只稍側身形,將身子隱在陰影之下。

    然而,回應著這道閃光,他腦中亦是靈光一現。

    李珣猛然擡頭,正看到這劍光在虛空中劃出一道似曲非曲的線條,朝著太微垣的方向飛去了。高空中的元氣震盪到達地面時,已微弱得很,但李珣仍若有所悟。

    先前在腦中糾纏不清的諸多氣機變化,似乎被這一道劍光軌跡剖開了些許,死結也有些鬆動,不過要想解開,依然不是一時半刻就能建功的。

    李珣搖了搖頭,乾脆盤膝坐下,手上無意識地劃動地面,想找出癥結所在,哪知屁股還沒有坐熱,天上又是一道流光閃過。

    李珣一驚擡頭,卻見這道劍光幾乎走的與方才同一方向,但速度之快,遠在前一位之上。劃過夜空之時,其軌跡亦有不同,比前一位要簡潔犀利得多,根本就看不出任何刻意的轉向控制,從頭到尾,一以貫之。

    在這劍光沒入虛空之後,李珣猛地跳起身來,二話不說,拔腿狂奔。

    他的速度自然沒有御劍那樣神速,然而行進間從容流暢,倒像是再得了一份星變圖似的。

    當然,不會再有人送他星變圖,可是這前後兩個修士御劍飛行的軌跡,足以抵得過一張星變圖而有餘。

    這兩人一前一後,恰恰都是在李珣思索星河變化的關節處,又同是從擎蒼江方位進入太微垣。且緩急不同,層次有異,幾乎就是一場最完美、最貼心的法門演示,讓李珣盡窺其中堂奧。

    而更為關鍵的,還是李珣此時的境界。

    由於玉辟邪的壓制和封鎖,李珣還不清楚邁入真人境會給修為帶來多麼大好處,可是在精神層面,他已經隱隱約約地發現了一些不同,眼下便是極好的例子。

    兩道劍光給予的衝擊只是一剎那的事,李珣從這剎那閃光中,得到解開「死結」的啟示,這是他本身的禁法修為所致。然而,在劍光閃動的同時,他竟似拋開一切外障,在恍惚中以一種最直接的方式,直抵彼岸。

    這類似於直覺,但顯然又超脫於直覺之上,玄妙至不可言道。

    李珣在修道途中,偶爾也有這麼一絲感應,但如今日這般,看似虛妄,卻無比真切,則是從未有過。

    所以,他才狂奔起來。

    在這樣高速的行進之中,對星河變化的推演與那直指本心的感應融而為一,幾乎是方才啟了個頭緒,便知曉結果,而中間各類枝節,無不瞭然於胸,倒似是本就印在腦子裡一樣!

    如此妙意,何等暢快!

    李珣心情越來越好,也越跑越快,最後終於腳不沾地,御風而行。

    此時他離約定的位置,深入了何止百里。

    當然,他也知道,這是由於自己長時間的思索被一朝引爆,才一發不可收拾,大有勢如破竹之感。而突進數百里之後,鋒芒漸挫,再這麼「囂張」下去,他絕對是討不了好。

    再飛行了約小半刻鐘,估摸著快要衝入太微垣腹地,他也心滿意足,又見時間差不多了,便決定返身折回。

    李珣停下身來,觀察四面形勢。這裡地勢已低緩得多,像是個平原模樣,登高俯瞰,四野茫茫,偶有低樹清流,樓閣小屋散佈其間,與星空輝映,靜謐清爽,當屬福地。

    李珣卻不覺得這裡有什麼福氣,只因這邊星力流動比擎蒼江那裡更為明顯,且時有潮汐起落,倒與坐忘峰頂差不多。

    星力粘稠時,所生成的穿魂光便像鬼火一般,如具實質,李珣可以清楚地感到星力慢慢浸入毛孔,混入經絡血脈時所造成的不適。

    再待得久些,恐怕他真要不戰而自傷了。

    這時候,他偏偏想起了明璣。他才停留了幾刻鐘便是這種模樣,明璣自被禁錮以來,已過了近一個月,那她此刻又會怎樣?

    念頭萌生之後,李珣心中便有些發堵。但畢竟還是理性佔了上風,皺了皺眉頭,他方一回身,心中警兆驟起。

    根本就沒有反應的時間,李珣身子一轉,整個人影倏然間虛化了,與漆黑的夜空融為一體。

    才將身子隱下,太微垣深處便有道劍光疾射過來,飛掠的軌跡距離李珣不過百尺之遙,只是對方停也不停,瞬間又飛向遠方。

    李珣長籲一口氣,知道這人只是湊巧路過,並沒有發現他。然而,他的眉頭也皺得更緊了。

    剛剛雙方差不多是擦肩而過,李珣很快便發現,這人正是剛剛第一個從他頭頂飛過的修士,這樣來去匆匆,本身就有點兒不正常。

    更重要的是,此人掠過的瞬間,他看得很清楚,對方臉上鐵青,情緒很不對頭,嘴上甚至還在喃喃地罵,其中有兩個字眼兒更是分外敏感,李珣遙遙地利用讀唇之術翻譯過來——

    「明璣!」

    這廝嘴上罵的竟然是明璣!

    李珣心中大為震盪,他幾乎在瞬間就計算出對方這來回所用的時間,繼而判斷出那人最遠能夠到達的方位——距他現在立身之處,最多三百餘里。難道這就要到聚星台了?

    他很快回想起畢宿所說的聚星台的消息。

    因為確定這把火不會燒到太微垣,兼又牽扯到宗門隱秘,畢宿解答時,只說事發之地是抵達聚星台的必經之路,離聚星台直線距離也不算遠。至於「不算遠」是多遠,他不說,李珣也沒有問。

    眼下看來,這距離竟似是觸手可及!

    李珣極罕見地猶豫起來。

    若是純以理智論,眼下他一身牽扯著各方變化,就算按著計劃一步步推行,猶恐不及,何況再節外生枝,惹出事來?

    可是,沒見剛才那廝也就罷了,偏偏那人罵罵咧咧過來,言語中又涉及到明璣,天知道眼下玉人處於何種境地!

    李珣在空中怔了半晌,而當他回過神來後,卻發現自己的身子不知怎地竟又前飄了數十丈。察覺到這種狀況,他啞然失笑,同時,也做出了決定。

    當斷不斷,反受其亂。

    既然他心中起了念頭,便不應該再首鼠兩端,尤其是時間緊迫,有這耽擱的空檔,指不定事情會起什麼變化。他嘿了一聲,身子猛然前竄。

    可才飛出數尺,李珣心中猛然一震,手掌不自覺地撫上胸口,那裡玉辟邪獨有的溫潤感覺依然存在。

    怎麼回事?剛剛他隱去身形的那招,怎會是……噬影大法?

    李珣肯定自己沒有記錯,明心劍宗的隱形匿跡法門,遠達不到那般詭譎精巧。可這又是見鬼的出什麼事了?

    心中轉著念頭,李珣已經將噬影大法的法門運了好幾遍,可除了攪得氣血翻騰,卻是什麼異象也沒有發生。

    雖然心裡叫怪,可在眼下這情勢裡,他可不敢揭開玉辟邪,看看自己身上究竟出了什麼事,只好將疑問按在心裡,悶著頭再向前衝。

    此時他銳氣已瀉,速度也不可避免地降了下來,而越往太微垣中心去,虛空中流動星力、變易的氣機也就越是稠密複雜。

    李珣本來自信的心境已有些動搖,再這麼下去,也許過不了百里路,他便要無以為繼。

    也許老天爺今晚上特別照應他,便在李珣心中忐忑之際,眼前虛空中,卻漸漸升起一片瑩潤的微光。

    這光也是穿魂光,但要清亮許多,顯然星力之粘稠,超過他如今所在甚多。雖然相隔還有一段距離,但李珣已經可以肯定,那裡必是聚星台無疑。

    他與目的地之間的距離,竟比預料中要短了一半以上。由此可見,先前折返的那廝停留的時間實在不少。

    李珣皺緊眉頭,身形隨即落在地面上。

    不是他不想飛,而是虛空中縱橫交錯的星力暗流,形成了一片彌天蓋地的大網,沒有特殊的心法,在其中實在是寸步難行。

    以李珣此時的理解,若想不驚動他人,無聲無息地潛入,幾乎就是不可能完整的任務。

    當然,李珣還是進行了一番嘗試。他擦著星力暗流的邊緣,走了七八步,但最後還是停了下來。

    在這裡,他感覺到至少有五處極為厲害的禁制,正隨著他身體的移動,進行相應地微調。如果再繼續下去,突破了禁制的臨界點,那恐怕整個星河的人都要被驚動了。

    到頭來,這臨門一腳,反倒踢不出去了?

    任李珣心志如何堅韌,眼下也很不甘心。

    他深吸了一口氣,擡起頭來,打量周圍的環境,不過,他身前一個小土丘,正好擋著他的視線。要想看得更遠些,除了登上這小丘,便只能沿著星力暗流的邊緣,繞上好大一個圈子。

    此刻時間已經差不多了,李珣哪有閒工夫繞圈兒玩耍?

    偏偏前方禁制厲害,讓他無法輕舉妄動。猶豫了兩下,他忽覺得一股無名火從心口直竄上腦門,燒得他眼睛滾燙,不自主盯著山丘頂部,恨不能直直地衝上前去。

    也許是眼睛給燒傷了,他只覺得眼前景物猛地模糊起來,一驚之下,又很快想到,這可能是心魔失控造成的,方一定心神,再定睛視物之際,他猛地張大了嘴,被眼前的景色驚呆了。

    眼前已經不再是那低矮土丘生成的暗影,放眼望去,星空似乎被天神的大手扯了下來,否則,人們無法解釋,本來遙在虛空最深處的星辰,為何會散落在天地之間,似乎觸手可及。

    李珣一眼便看到了七八顆明亮的「星辰」,在一望無際的大平原上空,疏散分佈,放出清冷的光芒。與天空中閃爍的星光交錯,那種顛倒虛空的奇異觀感,令人幾不知身處何方。

    第一眼,李珣便明白,這一定是聚星台。

    即便這與他的既往常識截然不同,但只要能感覺到,在這片遼闊的空間內,那一層又一層足以令人頭暈目眩的氣機連接,以及奔流於其中的滔滔元氣,便是傻子,也不會猜錯的。

    緊接著第二眼,李珣便看到了在平原之上,遙遙相對的兩個人影。雖然相距極遠,但在「星辰」光芒的照耀下,李珣仍識別出大致的輪廓。毫無疑問,這其中,有明璣!

    李珣應該激動的,至少他做到了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可是,在此刻,他只覺得遍體生寒,寒意最終化為細密的冷汗,從背脊上滑落。

    在他身後,至少有二十處可以抽乾附近數里星力洪流的強大禁制,瀕臨噴發的邊緣。

    這些敏銳而繁密的禁制已經發現了有外人的侵入,可是「外人」在那瞬間,卻像是一個幽靈,用鬼魅的速度、幾近於無的輕靈,從種種禁制之間一穿而過。

    眾禁制終究還是沒有爆發出來,因為這速度、幅度、量度,完全超出了禁制產生反應的範疇。

    在禁制的感應裡,剛剛經過的,只是驟起的一陣風。

    噬影大法是一次,剛剛又是一次!而這回,分明是血影妖身的手段!

    李珣手按著胸口上的玉辟邪,開始覺得自己的腦袋有些不夠用了他在這裡走神了一段時間,平原之上,明璣與另外一人仍在站著,似乎是在對話。

    李珣強按住心神,仔細打量平原上空這點點的「星辰」。

    如果他估計不錯,這些閃爍光芒的亮點,應該就是畢宿所說的「定星」,龐大的星力正是以這幾枚定星為中心,運轉不休。

    李珣眼前只見這七八顆,照此推算,這三百六十六枚定星,分佈範圍恐怕要廣及數百里。

    這樣,明璣所站的方位,便應該是被箕胖子偷去定星的位置了,看來已是在聚星台的最周邊。

    也是這樣才合理,否則被箕胖子潛入聚星台核心處偷上一枚,天垣翁這好面子的,早將那胖子千刀萬剮,再橫劍自盡了。

    也幸好如此,李珣此時便有了探聽其中虛實的主意。

    他伸手入懷,隨即便拈了一顆粉塵大小的顆粒,而這「粉塵」,其實便是透音砂。

    李珣稍稍測了下風向,隨即曲指一彈,透音砂便順著風兒,飄飄蕩蕩,直落向明璣二人所站立的方位。

    與之同時,虛空中探出一條瑩白如玉的手臂,手心上托著一個玉碗,正是收束透音砂的音波所用。

    李珣笑了一笑,將玉碗拿下來,又盤膝坐下,集中精神,聽著從玉碗內壁震盪傳出的風聲,還有說話聲。

    透音砂的飄落軌跡盡顯李珣此時的神通手段。

    借用風向,只使了一個初始推力,之後便全憑沙塵自起自落,偏偏力盡時,正落在數里外兩人不遠處,藉著餘力滾了幾滾,貼著草皮停了下來,這正好是與明璣相對那人的腳邊。

    玉碗中馬上就有了回應。

    「……有西聯合力;中部不夜城雖內撤,卻餘勢未衰,更有天芷上人以無上玄功坐鎮;偏偏在東邊,你我兩大劍宗,生出嫌隙,僵持不下,明璣仙子道心通達,理應知曉,這其中的問題所在。」

    這個聲音有點兒耳熟,李珣想了想,才記起,這正是幾天前在星河邊上,那個聞訊而來的允星,當時曾「暗示」箕胖子來著,是個人物。

    接下來的話音,便讓李珣心中一跳。

    這聲音遙遙傳來,不如允星說話那樣清晰,但沈靜自若,自有氣度。

    這嗓音,李珣自然最熟悉不過,正是明璣無疑。

    聽上去,她的中氣還頗為充沛,語字轉折中清亮動聽,想來身體無恙:「世人各有一副心腸,今日這般,明天說不定便換個模樣。允星道友可是這個意思?」

    「正是如此。」允星語氣極盡讚歎之能事。

    「仙子困守此地近一月,依然能把握外界大勢,實是難能可貴。仙子既知,便應該明白,所謂夜長夢多,好不容易各宗達成共識,正是勢頭最好的時候,若因兩宗爭鬥,使不久後水鏡大會不歡而散,日後散修盟會,又有哪方可以壓制?」

    遠處李珣聽到這裡,終於恍然。

    果然不出古音所料,通玄諸宗,終於還是忍受不了散修盟會這個衝擊傳統的龐然大物,決定合力將其扼殺,使通玄界的軌跡,再度恢復到正常軌道上來。

    不過因為玄海幽明城事件而延期的水鏡大會,竟然是暗中為諸宗會盟做準備,這卻是李珣事先所沒有想到的。這個消息,想必古音會非常感興趣,當然也不排除那女人早已成竹在胸。

    李珣一邊想著這事,腦子卻還有著其他的念頭。

    聽允星這言語,說是恭維並不為過,只是與假惺惺的禮貌式恭維不同,他言語頗有些發自內心的讚歎之意,合在一起,便有點兒古怪。

    尤其是他嗓音鏗鏘,性情也當是剛毅過人。偏偏一口一個「仙子」,又說出這些恭維話,難得之餘,更像是別有深意。

    李珣眼睛一轉,便明白過來:「下面這廝必是要吃天鵝肉了……混帳玩意兒。」

    莫名其妙地罵了一聲,玉碗中又傳來明璣的聲音:「這事倒怪了,若是貴宗已有決議,允星道友對我講來又是何道理?」

    這一句話大有她運劍之犀利,允星明顯遲疑了一下,方苦笑道:「仙子必是在笑我。好吧,其實我想說的是,天垣師伯實乃性情中人,遇事不免就有些意氣用事。

    「平日裡也就罷了,可眼下局勢正緊,不論是你我二宗,還是整個通玄界,恐怕都等不得師伯他轉過彎兒來,所以……」

    連李珣都不得不承認,如允星般的硬漢做此婉轉語,實在有撼動人心的功效。

    然而,明璣又一劍斬在他要害上:「天垣宗主繞不得彎,便要我去繞彎迎他?」

    允星連解釋的力氣都被砍掉了,只能苦笑連連,半晌才道:「仙子明鑒。眼下星河局勢動亂不休,大半個通玄界都在盯著這裡,時間實在耽擱不得。

    「而且這些時日下來,仙子體內傷勢日漸加重,偏又受透魂光侵擾之苦,再有我那不爭氣的師侄來搗亂,這樣下去,怎生得了?」

    這邊李珣心中方是一驚,明璣已冷淡言道:「這不應是道友關心的事情。至於你那師侄,我既然殺了他師父,他來報復,便沒什麼錯處。你將他勸走,我感激,但再多言,卻是不必。」

    李珣只聽到那邊允星連聲歎息,偏偏明璣再不發一言,讓他心裡如貓抓似的,安定不下來。而與畢宿約定的時間已經差不多了,若他再不有所行動,畢宿那裡指不定會有什麼變故。

    可他難道就眼看著明璣在這裡受苦?

    他終於還是坐不住了,站起身來,俯視平原上兩個人影。那裡,允星正來回走動,顯然心中煩亂,而明璣則靜靜屹立,沒有半點兒動作,也不知是刻意如此,還是被禁錮得動彈不得。

    是了,還有禁制。他這裡一廂情願地要救人,恐怕也沒什麼意義。

    天垣老兒在禁法上的造詣,一點兒不輸於玄化真人,同屬此界最頂尖的宗師之列。他布下的禁錮之法,又豈是可以短時間內解開的?

    等等!

    李珣忽地想起畢宿當時的說法:一旦定星失位,星河運轉便會受到影響。可他從來沒說過禁錮之事,也就是說……

    看著這短短數里的距離,李珣的眼睛漸漸亮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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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ars520titan
區版主 | 2014-4-8 09:23:16

第八集  血影星河  第四章  驚亂


    草原上,允星轉了十幾個圈子,終於發現自己大大失態,窺了眼明璣,見她神情淡淡,並沒有什麼表示,才放下心來。

    可是,看玉人此刻神情自若,寵辱不驚的態度,他心裡更明白,明璣道心堅定不移,已將此時境況視為修道途中的劫數,眼下正是以應劫之法面對。

    正因為如此,自信問心無愧、行事無偏的她,又怎會主動向天垣翁低頭,壞了修行?

    就算天垣翁說到做到,真將明璣禁錮千年,恐怕明璣也只會坦然處之,且利用其磨礪心境,最終破劫而出。

    想到這兒,允星身上便是一陣寒意。

    起風了。

    下一刻,他猛然回頭。入目的,是一道淒厲刺眼的血影,瞬間充滿了他整個視野。

    這血影像是從噩夢裡跳出來的妖魔,只看它跨過數里空間時的軌跡,允星便有一種天地被扭曲的眩暈感。

    等他想到,這是對方霸道無雙的速度所造成的錯覺時,腥風撲面,一縷如同燒紅鐵絲般灼熱的真息已經抵上了他的胸口。

    剎那間,允星的氣血沸騰了。

    「鏘」的一聲劍鳴,他那把浸淫了數百年心血修為的破軍仙劍自發彈射出鞘,幾乎是貼著他的皮膚,繞體飛前,以劍刃直抵那一縷真息。

    方圓里許的澎湃星力被這妙至毫巔的一劍盡數吸納,又齊聲共鳴。天地間「嗡」聲大作,滿天的星辰似乎都亮一下,然後又同歸寂暗。

    允星嗔目大喝一聲,手掌行雲流水般抹過劍身,以反手劍式抓住劍柄,向外一撕。破軍劍刃在虛空中劃出一道霜雪般冷澈的光弧,繼而引動周圍滔滔星力洪流,倏然迸發。

    尖銳的嘶嘯聲響徹原野,幾乎要撲進他懷裡的血影體積暴漲,乍看去便像是一團血色濃霧,被允星暴風般的一劍吹刮開去,翻翻滾滾,幾乎要裂成千絲萬縷,最終散逸乾淨。

    允星眉頭大皺,心中沒有半分鬆懈。

    他自知此劍雖聲勢驚人,其實完全是性命交關時自救之用,劍氣迸發全無收束,一劍揮出,倒有大部分力量打在空處,難過極了。而且,這詭異情形雖從未目見,可他好像在哪兒聽過……

    正迷惑間,遠處草地忽地泥土飛濺,一道與先前幾乎一般無二的血影從地底轟然衝出,那方位竟然是……糟了!

    明璣!

    允星幾乎想也不想,破軍仙劍化為一道精芒,霎時沒入虛空,再出現時,已經是在血影正前方,隔在它與明璣之間。劍吟清越,直刺過去。

    「錚」的一聲金鐵交鳴,破軍仙劍猛地彈起,直飛向半空,而急速迫近的允星眼中看得分明,那血影裡探出的一根赤紅手指,也裂開道淺淺的傷口,出奇的卻沒有半點兒鮮血灑出來。

    彈開的破軍仙劍在空中一旋,居高臨下,又是化芒飛刺。與之同時,允星已經飛臨血影后方,手結印訣,齊齊調動方圓十里所有禁制,要鎖定住這妖魔的身形。

    然而就在他眼前,血影迸然炸開,飛濺的血霧哧哧作響,似乎有著強大的腐蝕力。而其中放縱奔流的詭譎真息,更是將已經有序集結的星力攪得一亂,使禁制欲發而不能。

    允星修行七、八百年,所識極廣,但如此詭異多變的手段,仍屬少見。

    他微微一怔,探手收回破軍仙劍,目光才向明璣那裡一掃,背後強壓又來。

    只是勢頭帶起的風壓,便讓他體內氣血紊亂,好像要漲開似的。

    也正為如此,他心中靈光一現,脫口叫道:「血魔化心大法?不,這是……血影妖身!」

    允星並不知道,他剛剛所說的話,在四天前,有一個胖子已經先行出口。而且,他們二人的狼狽程度,也相差不遠。

    倉促之下,允星開啟了附近一個禁制,在星力噴發的洪流中,他身形搖擺兩下,又倏地旋身側移,其速之快,已經形成了可以假亂真的虛影,而破軍仙劍則穿過肋下,橫在當空。

    灼熱的腥風就從他耳邊劃過,可是破軍仙劍卻沒有碰到任何實物。他只能用餘光捕捉到一抹血光擦身而過,沒有絲毫停滯,直對著明璣所立之處而去。

    「它的目標是明璣!」

    這個念頭翻上來的剎那,允星全身的血液都要凝固了。

    而瞬間的僵硬之後,湧動的氣血又盡數衝上了腦門,他想也不想,破軍仙劍再度飛射而出,而他本人則直上半空,窺準一個方向,化掌為劍,劍氣迸發。

    「開!」

    在他的吼聲中,整個夜空都似乎顫抖了一下,彷彿是堤壩被轟開了口子,比大海怒濤還要暴烈百倍的隆隆咆哮,剎那間充斥了整個天地。

    在這一刻,人的感官已經喪失了作用,地不再是地,天也不再是天,在這偌大的平原上,整個空間像是傾斜了,然後又劇烈地抖晃,像是在海嘯的同時,又突然爆發了一場大地震。

    天翻地覆的感覺也莫過於此。

    整個星河都沸騰了,一道又一道劍光升騰而起,向著太微垣的方向趕過來。

    允星控制著身體,在洶湧翻騰的元氣巨浪中穿行,顛簸動盪的空間內,由於元氣的大量噴發,攪動大氣,讓目光所及之處,只能看到一片折射變形的怪影。

    允星知道這是定星失去其一,所造成的必然後果,大約數息之後,聚星台自動調節,便可恢復正常。所以,對此他並不擔心,他現在心中惟一在意的就是——

    明璣怎麼樣了?

    念頭才動,一聲被狂亂的元氣所扭曲的劍鳴聲竄入耳中。

    幾乎與這劍鳴聲同步,因定星失位而引發的元氣狂潮,也從最高峰衰落下來,漸漸歸攏於聚星台的龐大禁法之下,破軍仙劍彈射而回,被他一把抓住,接下來,他也終於看到了明璣。

    一望之下,他先鬆了一口氣。

    此時明璣持劍當胸,玉顏上顏色雖然蒼白,肩頭也染上血跡,但眸中神光聚合,顯然沒有大礙。倒是那血影不知被明璣擊中了何處,一路彈射而回,猶在半空,身形便又再度虛化,轉眼間便化為一道血光虹影,速度更是再次提升。

    只不過,或許是被明璣劈昏了頭,它退後的方向,竟然正對著允星。

    而且,它一邊退,一邊嘶聲大笑,嗓音像是一個破開的風箱,難聽極了。

    從這嘴巴裡吐出來的言辭,比單純的嗓音難聽百倍:「明璣小賤婦,早晚老子要把你玩爆!」

    「無恥!」

    在明璣的神情瞬間冷凝的同時,允星一聲低吼,破軍仙劍迎著那條虹光便斬。

    事發倉促,這妖魔怕是也沒有想到運氣如此糟糕,劍芒起處,允星立時知道,他的寶劍第一次斬中實物。

    而緊接著漫天噴濺的血雨也證明了這一點,這些如滾油般的鮮血在虛空中便化為點點火光,消沒不見。

    一聲厲嚎響起,那虹光立時黯淡許多,同時一個迅速的轉折,在允星第二劍未發之際,純憑速度,硬是從允星身側抹過,朝著來時的方向飆射而去。

    只是在瞬間的爆發之後,它的速度看起來比最初時要差了至少一個水準。

    「這廝受了重傷!」

    允星對自身的修為頗具自信,尤其是破軍仙劍的那項異處,更是給他自信。他幾乎想也不想,返身御劍,狂追不捨。

    不說別的,只憑這妖魔口裡爆出的那句粗口,允星便絕不會放過他!

    「好啊,追過來就好!」

    剛剛引允星來追時,李珣有意放緩了速度,還撞著了幾處禁制,然而漸離聚星台遠了,他的速度便也逐步提升,一邊仍吊著允星,一邊又一點點拉開距離。

    用血影妖身飛行的滋味相當不錯,尤其是這血色虹光以其獨有的「質虛無實」的特性,再輔以最頂級的速度,視虛空中密佈的禁制如無物。

    一如《血神子》上所載,妖身大成,即可「九天十地,無遠弗屆,破世間一切法」。

    這看似妄言,又被諸家典籍說爛了的贊語,用來形容血影妖身的特質,真是再確切不過。

    李珣覺得,他現在就像是一隻在天空中狂奔的瘋牛,不管什麼禁法陣訣,全部一腳踏過,卻沒有半個禁制能擋他去路。

    擎蒼江方向也有不少星璣劍宗修士向太微垣這邊趕來,可是在李珣全不講道理的絕世速度之下,大部分人都是眼前一花,便與他錯了過去。偶爾有幾個反應快的,想發劍或利用禁制攔截,卻也根本打不到實處。

    他的速度越來越快,在行將衝出太微垣之前,他終於把允星及後面一些返身追擊的修士拋得影兒都不見,硬是在星河之中,扯了一個大空檔出來。

    如此酣暢淋漓的速度,讓李珣忍不住哈哈大笑。

    笑聲中,血影驀地一分為二,仍有一道血光高速前衝,而李珣的本體,則在分離的剎那沒入虛空,不見半點兒痕跡。

    剛剛飛出的血影,其實就是外化的血魘,李珣進入真人境之後,這一陰損手段也已被他掌握。只是未經修煉,實戰效果遠比不上當年血散人那樣出神入化,但騙人眼球的能耐還是有的。

    用血魘吸引追擊與攔截者的注意,李珣則隱起身形,從半空中直直衝下,再沒入到一條流經此地的河流中去。

    在河水中,他也不提氣,只是屏住呼吸,懸浮在河流水層。

    這段時間內,天空中劍光連閃,不知有多少修士經過,卻沒有一人注意到河水中的變化。

    李珣在水中已撤了血影妖身,轉成靈竹模樣,一邊往身上倒換法寶,一邊又回想剛剛的行動。

    不可否認,他臨時起意,攪起如此的大風波,很大程度是因為明璣。

    至少他不想看到那個一向犀利如劍的明璣仙師,落到被豎子羞辱的地步。

    不過,他也只能做這麼多了。

    他不可能攜著明璣一塊兒衝出去,他只能借允星之手,打開禁錮,再為明璣騰出一個可以脫身的空檔。至於之後明璣如何應付星河內諸多高手的追捕,只能看她的造化。

    至於宮侍所說的那件事……反正古音都說了不重要,他還在乎個屁!

    而且,若是事態的發展,完全按照古音所預料的那樣,恐怕他自始至終,都逃不出這女人的掌握。

    被一個鍾隱掐著脖子已經很讓人鬱悶了,他不想再有第二次!

    看看現在的局面吧,有一個「血影妖身」的大魔頭,突然在這時段衝入星河,要置明璣於死地,偏偏一擊無功之後,輕易退走。而接下來,如果明璣成功脫身、星璣劍宗又死上一兩個重要人物……

    這看似簡單明顯,卻因程度加重所導致的矛盾重重的情境,可以讓各方宗主首腦想破頭。由此衍生出來的各種猜測,足以構成一團永遠摸不到邊的迷霧。

    這正是李珣所需要的。

    而他要做的,僅僅是撇清自己的關係,如此而已。

    李珣來時便觀察過,此時他棲身的這條河流,正是擎蒼江的支流之一,沿著河床走,不出半刻鐘,就能到達畢宿指定的地點。當然,這個時候,畢宿恐怕已急得瘋了。

    他嘿地一笑,但很快就變成了齜牙咧嘴。

    他這時才想起來,從聚星台退走之時,為了吸引允星追擊,他故意挨了一劍。當時因是血影妖身,感覺不出傷到哪裡,這時恢復人身,才知那一劍正劃過他胸口,雖不甚長,卻有三分深,差點兒把他給開了膛。

    虧得血影妖身恢復力驚人,眼下傷口已經結了痂,想必再過上幾個時辰,就能初步癒合。

    李珣微微搖頭,血影妖身固然是好,可是無論攻防,其方式都與以往所學截然不同,若是他一門心思入魔也就罷了,偏偏他還要時時轉換人身,這樣便帶給他很大困擾,說不得以後要深入研究、熟習方可。

    思忖間,李珣順著水流向下遊潛去。周圍的禁法已不能對他造成什麼困擾,他在水裡真如魚兒一般,巧妙繞過種種障礙,速度也是不慢,一會兒便是十幾里路過去。

    這裡天空中修士的飛行路線又有些變化,一部分人仍向太微垣飛去,但更多的修士卻折了個角度,擦過擎蒼江,往與之緊鄰的碧華山方向飛去。

    而碧華山,正是畢宿為李珣設計的「逃生路線」,也就是「少微星」

    王羅的當值區域。

    天時變易,星路轉移,眼見此時天色已微亮,星河移位應該又進行了一次。而這時,因為天星運轉造成的天然「破綻」,也已經到了碧華山區。

    按照原計劃,李珣在暴露之後,應該朝碧華山方向退走,引動追兵,再吸引王羅,最好是將其引出星河,而星河之外,則由宮侍設計,將明心劍宗主力引來,雙方混戰,再於亂中取利。

    可現在,李珣節外生枝,攪起的風波甚至震動了整個星河,恐怕現在連天垣翁都要殺出來,再按原計劃行事,與尋死無異,李珣自是不幹的。

    還好,「血影妖身」與碧華山已經將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過去,所以,李珣再不管那邊如何熱鬧,逕自朝著擎蒼江的方向而去,不一刻便抵達與畢宿商議好的那處地點。

    只不過現在這附近人影全無,就算李珣跳腳大罵幾句,恐怕也沒人會搭理他。

    他暗笑兩聲,正要繼續前行,眼皮忽地一跳。李珣想也不想,身子猛然伏下,貼著地面,藏身於江邊石壁的陰影之下。

    僅隔了數息時間,一道劍光便從天而降,逕自落在李珣附近。

    看到來人,李珣心中籲出一口氣,但仍不敢大意,真息潛運,做好一切準備之後,方敲了敲石壁,臉上也露出笑來。

    那人被敲擊聲驚了一下,猛一回頭,正看到李珣的笑臉。繃緊的肢體立時鬆垮下來,分明是出了一口長氣,繼而搖頭道:「老天爺,你究竟怎麼搞的!」

    來人正是畢宿。

    見到李珣,他難看的臉色總算緩和了一些,但語氣中仍焦慮異常。

    李珣沒好氣地回道:「你問我,我問誰去?你們這兒出了什麼事了,剛剛天翻地覆的,整個星河像了炸了營,滿天都是劍光,幸好我還沒來得及發動,又藏得及時,否則早被他們砍成肉醬了!」

    他一反初見面時彬彬有禮的模樣,語氣很沖,可越是這樣,畢宿才越覺得合情合理。

    事實上,任畢宿想破頭去,也不會將「血影妖身」的大魔頭和李珣連繫在一起,甚至也沒有疑心到古音那邊。

    畢竟這「血影妖身」堪稱通玄界最頂尖兒的魔道法門,而修習這法門者,無一不入魔極深,心思無常,一路修行下來,天怒人怨,是和任何修士都搭不上邊兒的。

    既然出了這檔子事,畢宿除了自認倒黴,沒有一點兒辦法。兩人眼對眼看了半晌,李珣方奇道:「你們那裡出了亂子,你不去看情況,怎麼還有機會到這兒來?」

    畢宿連連苦笑,難道他能說自己擔心李珣這邊出了狀況,再被人順籐摸瓜,扯到自己頭上來?不管怎麼說,李珣這裡安然無恙已經是最好的結果。

    他搖頭道:「事情已經清楚了。有一個魔頭不知從哪兒跳出來,要去殺聚星台上的明璣……」

    「什麼!」

    李珣立時瞪大了眼睛,隨即便追問道:「明璣怎麼樣了?」

    畢宿苦笑更深:「明璣倒沒事,當時,我那允星師弟在一側,勉強護住了。只是不知他犯了什麼混,竟然將明璣的禁錮解除,又去猛追那個魔頭……

    「至於明璣,嘿,你這師叔,果然名不虛傳,明明解開了禁錮,卻因為允星一事,沒有半點兒走脫的意思,光明磊落,不讓鬚眉啊。」

    李珣眉頭大皺:「怎麼,你們又把她禁錮住了?」

    「哪有這麼容易?除了宗主,本宗恐怕找不出第二個能生擒她的人物,可眼下碧雲山那邊,宮夫人幹的好事,你們宗門以清溟為首,大舉壓境,宗主已趕去處置,這樣一來,聚星台那邊只能僵持住了。

    「還好,只要明璣不準備硬闖脫身,這事情還有轉圜的餘地。」

    最後一句便純粹是為了讓李珣安心了。只是他卻不知,對於李珣這正牌當事人而言,這話只能讓他更煩躁。

    李珣閉了閉眼,旋又睜開,心中惟有苦笑。說起來,這行事也真是明璣的風格。

    在這一刻,他忽地想起,他以血影妖身撲向明璣之時,看到的她劍氣橫空,幾可剖分一切虛妄的劍勢。

    有這樣直指人心的劍意,使劍者又怎會如他所想的那般行事?

    長長一歎,李珣從來都很清楚,他與明璣是完完全全是兩個不同世界的人。偏偏這認知每翻上來一回,都讓他心裡出奇的沈重。

    知道自己不能過分失態,一歎之後,李珣就勉力振作精神,繼續詢問形勢:「碧華山那邊又如何了?宮夫人可是知道了這裡的變故?」

    「已知道了。」畢宿也學他一般唉聲歎氣,搖頭道:「宮夫人說,寧不做,也不能做過了火。今日,是不能再指望了。」

    聞言李珣才恍然大悟,為何這畢宿的情緒遠比他想像的要平穩許多。

    原來已經在宮侍那裡受了一記,眼下當是發洩之後,才過來見面的。

    而且,宮夫人所說的「火候」,恐怕也不只是對畢宿說的。其中倒有大半是點醒李珣,不要輕舉妄動。

    這話李珣可不愛聽,其實,他心中早對畢宿動了殺機,道理很簡單——

    他可不願意讓自己尷尬的身份,被畢宿這人掌握。即便這人也乾淨不到哪兒去!

    可是形勢逼人,先前是他先破壞了計劃,此時有什麼苦果,也只能暗中往肚子裡面吞。甚至在畢宿鬱悶的表情下,他還要安慰兩句……什麼玩意兒!

    李珣與畢宿對視一眼,都是苦笑。

    只不過李珣在苦笑之餘,仍在心裡轉著念頭,看有沒有什麼法子,出其不意地將畢宿幹掉,又能撇清關係的。他小心翼翼地掩飾住殺機,同時分出點兒精神,聽畢宿講為他新找到的安全退路。

    才說到一半,兩人同時一怔。他們耳邊都響起一聲細若蚊蚋的聲響,這聲音太細了,以至於二人差點兒將其當成幻覺。

    當他們本能地想分辨清楚之際,這聲音猛地漲開,化為一聲朗朗長笑,震盪耳鼓,嗡聲不絕。

    二人同時失色。

    笑聲稍歇,一個豪放不羈的嗓音便接著響起:「天垣老哥,故人前來拜訪,給個面子開門如何?」

    開門?這個莫不是還在星河之外?這可是真的千里傳音了!

    李珣剛抓著些頭緒,旁邊畢宿已倒抽一口涼氣:「厲斗量!」

    竟是鍾隱之後,正道第一宗師厲斗量!

    這邊厲斗量千里傳音方罷,星河上空便響起一聲冷哼:「惡客上門,恕不招待!」

    冷哼聲透出來的功力威煞並不比厲斗量遜色多少,這一定是天垣翁做出回應了,聽起來語意負氣居多,只聽口氣,便有氣短之嫌。

    這回李珣也抽了口涼氣進去。

    或許就是這涼氣起了作用,李珣腦中一片清明。

    可以肯定的是,如今通玄界中西部已被諸宗經營得如鐵桶一般,若東邊也能如此,散修盟會的生存空間,必將受到前所未有的擠迫,本就如一盤散沙的散修盟會,到那時還有幾人能靠得住?

    正如允星所說,明心、星璣兩大劍宗相鬥,正是古音的機會。

    厲斗量這等人物一路北來,古音不會不知,她也很清楚,厲斗量與天垣老兒私交極好,身份又高,做個和事佬是最合適不過。古音絕不願意被厲斗量壞了大好局面,所以,才有李珣並畢宿的這一出。

    只是,古音這一手,倒更像是一步閒棋,成固然喜,敗亦無憂,瀟灑得過分了!

    那麼很顯然,她必然還有一步真正的殺招,可以突破三方夾殺的危機,另辟出一條新路來。

    李珣自然而然地想到了幽玄傀儡、想到北齊山,想到了閻夫人。

    他首次感覺到,自己似是抓著了古音的脈門。

    心中轉著這念頭,他再看了眼畢宿,難得抓著古音行事的脈絡,他倒真不想再另生枝節了。

    畢宿並不知道自己的性命正被李珣算來算去,他被厲斗量的名頭驚了一下,這時才回過神來,扭過頭來道:「厲斗量一來,必是與宗主在碧雲山相會,我必須趕去,就不護你出去了,你自己小心。要注意計算時辰變化……」

    因為李珣身上擔著重要關係,畢宿恨不能一古腦地將出入星河的要點傳授給他。

    只是在李珣看來,便有些喋喋不休了,他心中暗笑,面上卻要點頭受教,以示尊重。

    哪知,他正漫不經心地點頭,耳邊聲息忽地斷去。他一時沒回過神來,仍將腦袋點了一點,然後才猛醒過來,目光擡起,只見到畢宿微張著嘴,看著側方某處,眼神已是直了。

    李珣全身一緊,猛然轉身,入目的場面讓他也即刻僵住。

    隔著江水,十餘丈外的對面岸上,一位昂藏大漢穩穩站著,手持一柄四尺長劍,方正的臉上全無表情,冷冷地看過來。

    「允……允星師弟!」

    畢宿臉上蒼白如雪,勉力說出一句話之後,竟然又卡了殼。還好微胖的身形仍站得穩當,與允星隔河相望,乍一看去,還抵得住。

    允星是怎麼找來的?

    李珣的身形微縮了一下,將大半張臉都遮擋在巖壁形成的陰影中,雖說肯定瞞不過對方的利眼,但在心理上也是個安慰。

    說起來,雖然才和允星交過手,可當時李珣大部分精力都放在明璣身上,對此人形貌並沒有太在意。

    此時細細看來,只覺得對方身姿面目均極其硬朗,身上塊壘肌肉幾乎要將一身外袍撐開,偏偏眼神沈靜如水,並非是僅以勇力勝者。

    對上這對眼神,急切中,李珣竟分辨不出其心思流向,自然也不知道對方是否還有什麼後手。只好暗中蓄力,一旦窺得什麼破綻,便要不留後手,一舉成功。

    可是,允星只往那裡一站,隱隱然竟是淵渟嶽峙的大家氣度,讓李珣對其評價,登時又跳上一個層級。

    如此想來,當時在聚星台,恐怕還要多虧此人「關心則亂」,否則,他也未必能順利地佔到先手。

    或許是感覺到李珣在暗中打量,允星也將目光移過來,兩人眼神一對,李珣還沒怎樣,允星卻歎了口氣。

    他再把目光移到畢宿臉上,低聲道:「師兄,棄劍吧,不管你為了什麼,幫助外人偷入星河,已等若叛宗。若你及時收手,且尚未釀成什麼大禍,我願在宗主面前為你說項。」

    畢宿此時臉色已轉好了些,聞言臉上抽動,卻仍沒有開口。

    允星也不再說,又將目光移回到李珣身上。

    「至於你……明心靈竹,也算是此界後輩中的翹楚,何必要修煉那種妖魔手段?若你還想照顧宗門清譽,不若就此自裁,看在你煞費苦心營救長輩的分上,那件事,我必將守口如瓶。」

    聽到「妖魔手段」,李珣心中狂跳,而身邊的畢宿也忍不住扭頭看來,神情驚疑不定。

    李珣絕沒想到,允星竟然一口道破這極隱秘的事情,不僅擾亂他的心神,便連畢宿也沒放過。

    這裡沒有人是傻子,只看畢宿遊移的眼神,李珣便知道,再不動手,事情便真的要敗壞至不可收拾。他轉眼間拋去所有包袱,大喝一聲:「古宗主那裡有我擔待,動手!」

    這一記「古宗主」的效用絲毫不比那「妖魔手段」差,話聲入耳,允星的瞳孔便縮至針眼大小。

    而畢宿則身子一顫,臉上表情急怒交迸,這裡面倒有絕大部分是對李珣而生的。

    李珣卻不管他如何想法,叫聲中,身子已躍到江面上空,玉辟邪也卸了下來,至此,雖然仍保持人形,但身上血氣如沸,再也遮掩不住。

    允星卻不看他那邊,而是瞠目向畢宿看去,口中喝道:「畢師兄,這是怎麼回事?」

    話音未落,他週身大氣溫度已連攀幾個層級,彷彿燃燒著無形的火焰,舔食他的皮肉。

    若只是高溫也就罷了,偏偏這不住擡升的溫度以一種妖異的方式牽扯著他的真息流動,與之共振,令他氣血紛亂,必須靜心控制,一時間自顧不暇。

    畢宿的臉色此時已是一片鐵青,他咬著牙從肩後拔出劍來,立在胸前,劍刃微斜,晶亮的劍身反射著他已扭曲的面孔,青慘慘如厲鬼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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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ars520titan
區版主 | 2014-4-8 09:23:39

第八集  血影星河  第五章  吞食


    李珣沒有化成血影妖身,畢竟還是人身的戰法更合乎他的習慣。即便如此,他的速度也已有了血影妖身時的七、八成,藉著允星調勻氣血的空隙,他悶聲不響,身形直撞過去。

    只有近身格鬥,才能最有效地限制允星對星河禁法的使用,也才有可能在最短時間內解決戰鬥。

    他明白,允星也明白。

    經過剛才的交手,允星對李珣的速度忌憚非常,自不願被他近身。

    眼見人影衝至,允星低喝一聲,破軍仙劍鏘然聲中,拔出半截,也不知他使了什麼手法,半截劍身上光芒大盛,劍光所及,森森劍氣如日中天,橫逐六合,竟沒有半個死角。

    李珣悶哼一聲,只覺得身上如針扎似的,甚至連眼皮都睜不開。而且身形越是突前,痛感便越是強烈。

    李珣哪還不知,允星這廝分明就是已盤算好了應對他的策略,較之先前措手不及的情況,相去實不足以道里計。

    一時無法再進,李珣身形一滯,又彈上半空。允星則順勢出劍,嗆啷的聲響在李珣耳中幾如雷震。

    而周圍大氣也隨這一聲響,猛地增重百倍,雖未能鎖住李珣身形,卻也使得他稍稍一滯,下方淩厲劍氣已絞殺過來。

    撇去在聚星台上那幾下不算,這應該算是李珣進入真人境之後,首次與人正面交手。卻怎麼也沒想到,一碰上便落了下風。

    而且,他依稀間覺得,自己行功手段似乎有些不到位的地方,空有一身澎湃真息,卻總有幾分滯澀,不能圓轉如意。

    至此,李珣總算明白與允星的差距所在,而此時劍氣鋒芒已經臨體,他只能吐氣開聲,一次全無保留的真息外爍,氣流砰然迸發,硬生生地將周圍強壓掙開,再迎上那道劍芒。

    李珣深吸一口氣,手指探出,指尖血紅,黯淡的血光從李珣指尖發散出來。

    這一招屬於血神劫指的範疇,但在遙空攻擊層面,又有個名目,叫「血劫蝕元神光」。

    這血劫蝕元神光本是以自身精血引動諸方凶魂厲魄,生成的專門蝕人精氣的真息氣芒,十分了得,只是李珣剛修煉《血神子》不久,也沒有收集煉化什麼凶魂厲魄,這蝕元神光的威力只能發揮個四五成。

    饒是如此,血光閃過,迫近的劍芒也在無聲無息中湮滅不見。

    然而,劍芒方一消失,李珣心中便重重一沈,生出極不好的感覺來。

    他立身虛空,看似渾無憑依,卻始終與外界元氣交互往來,可是在湮滅劍氣的剎那,他分明感到,虛空中某個機括被蝕元神光激發開來,外界元氣彷彿被一張無形大口鯨吞進去,飛速地消失。

    不過就是一個呼吸的空檔,李珣真像是墜入到一無所有的虛空裡,渾身輕飄飄的,全使不上力,所有與外界天地的聯繫,盡數斷絕。

    不管修行的法門有著怎樣的差異,只要修為登堂入室,也就是進入類似於虛空化嬰境界的修士,無一例外的,都會保持著與外界元氣的往來,長年累月,已經自發地生成了相對的平衡狀態。

    可如今外界元氣被抽了個乾淨,內外失衡,李珣險些就是一口鮮血噴出去,若非他現在體內經絡皆已經化消不見,可能這一下就讓他受了重傷。

    這讓人如墜真空的感覺也只持續了極短的時間,似乎這一招對允星的負擔也是極大。

    只是在一切恢復正常之際,內外失衡的衝擊也順理成章地再次降臨,李珣終還是忍不住,咳出一口血來。

    允星手中破軍仙劍嗡嗡顫鳴,就趁著李珣咳血的空檔,劍氣破空,如暴風驟雨般襲來,就此一舉搶得先機。

    李珣一時間沒回過氣來,只能勉力抵擋。可是,才擋過一波,他便發覺事情又向壞的一面傾斜了。

    星璣劍宗的劍訣向不以威勢著稱,而是以「星斗入劍,劍化天星」為總綱,極力推演天星變化,以合天道。

    李珣沒有及時卡住其劍訣變化,而使其盡力施展開來,已經很糟糕,偏偏他還身處星河之中,被允星劍勢引動,星河內滔滔星力隨劍勢起伏,時蕩時落,幾個來回中,便生就一絕大漩渦,將李珣鎖在其中。

    如此天時、地利、人和三者盡喪,要是他還能在短時間扳回來,那才真叫有鬼了。

    此時在李珣的感應裡,允星彷彿已經化入了這漫天劍氣之中,其活潑的生氣與劍氣合而為一,又與周圍星力水乳交融,分不出彼此,也讓他根本找不準目標。

    如此劣勢,李珣咬牙之餘,仍分了一眼到大江對岸,若不是情勢不允許,他早大罵出聲:「首鼠兩端的蠢材!」

    或許是當真感覺到了李珣的怒火,也可能是真的想通了。便在李珣心中大罵之時,畢宿深吸一口氣,劍尖斜指虛空,旋又循一個玄妙軌跡移動,直至指向大江對岸某處。

    接著,在悶悶低吼聲中,劍鋒所指之處,砰然震盪,無形有質的震波猶如水上漣漪,雖不興波浪,卻無聲無息蔓延開來。

    這一劍並沒有如何發力,但卻正打著允星劍勢變化及星河運轉的關節點上。

    身在其中的李珣感覺最為明顯,他本來已被週身強壓擠迫得喘不過氣來,畢宿這一劍,立時為他辟出一條遁走之路。

    李珣不敢怠慢,身影化虹,直竄出去。

    虛空中,允星的身形閃現,破軍仙劍亦橫空斬來。劍刃嗡嗡顫抖,晶芒飛動,幾乎已看不清劍身如何。李珣急切間只見到一道朦朧的長條光芒橫切過來,竟將他的去勢拿捏得分毫不差。

    在李珣眼中,允星這一劍並沒有什麼了不得的技巧,然而窺得準,發得快,迫得他必須正面格擋。

    更要命的是,對方劍芒犀利,之前在聚星台上,李珣的手指、胸口便連續兩次被劃傷,他可沒有那個信心再次面對破軍鋒芒——尤其是這樣高速顫動的劍身,說不定可以將他的肢體絞成碎末!

    眼看劍光及體,李珣眼神一凝,肩後竟也飛起一道青光,尖銳至刺耳的金鐵交鳴聲響起。乍聽去像是一聲,但事實上,兩劍在剎那間至少交擊上千次,撞擊的部位也沒有任何變更。

    老天保佑,因為他被人識破,沒來得及換裝,這才有青玉劍可用。否則,事危矣。

    趁著雙劍交擊的空檔,李珣速度又增,幾乎是貼著允星的後背抹了過去。

    二人護體真息劇烈摩擦,在昏沈的天色下,生出刺眼的電火,李珣強忍住體內真息動盪,先收回青玉寶劍,旋又在身體交錯過的剎那,送上一記肘擊。

    允星也偏移身形,似是想躲開,可大江對岸又是一聲悶吼,在吼聲中,允星的身子再度一滯,如此便不可能避過李珣的重擊,肩背上骨骼破碎聲起,燃血元息像是一頭惡獸,撞入他體內,大口大口地吞噬他的精血元氣。

    剎那間,允星臉上血色盡褪,旋又漲得通紅,他持劍的手依然穩固無比,先是一劍迫得李珣後退數分,繼而便厲聲長嘯——

    「一錯已甚,豈可再乎!」

    回答他的,是橫越大江的劍氣嘶嘯聲。緊接著,畢宿微胖的身體瘋牛般奔襲過來,向著允星腦後一劍劈下。

    只是這一劍與其說是殺人,還不如說是宣洩心中不可自抑的情緒,可說是全無技巧可言,允星雖然受傷,也輕鬆閃過。只是讓暴漲的劍芒將後面的巖壁一分兩半,大塊大塊的山石剝落下來,聲勢倒很浩大。

    李珣看得很清楚,此時畢宿臉上肌肉已扭曲得不成樣子,儘是狠辣暴戾。一劍無功,便又是連環十七、八劍斬出,恨不能把劍當刀使,一口氣將允星砍成碎片。

    「你他媽瘋啦!」

    畢宿這輪狂攻不但沒有把允星砍死,反而把李珣給逼得站不住腳,連連閃躲,才避開這一輪快劍造成的星力亂流。李珣終於忍不住破口大罵:「窩囊廢,你想死也不要拖累我!」

    被李珣這麼一罵,畢宿的神智倒好像清楚了些,臉上也露出慘笑:「晚了,晚了,他們來了!」

    他們?天垣翁?李珣方一怔,然後便覺得有一盆冰水從頭頂直澆下來,整個脊柱都涼浸浸的,寒透骨髓。何止天垣翁,恐怕連厲斗量、甚至是清溟都可能在其中!

    畢宿在慘笑之後,又是一波瘋狂的快劍。

    在這種心態之下,他出手根本就是全無章法,只是讓劍氣狂飆將大江兩岸的山壁岩石轟碎無數。看這情勢,不出二十劍,這傢夥殺不掉允星,可能就會反手抹掉自己的脖子!

    在劍氣圍剿中的允星,即便肩背受到重創,劍勢卻越發穩重,分明就是固守待援。

    這也就代表了允星再不照顧兄弟之情及宗門聲譽,只等著天垣翁前來,清理門戶。

    李珣怔怔地看著這一幕,忽覺得腦袋空空,手腳冰涼。

    寶貴的時間也飛快地消逝。

    畢宿早已是強弩之末,雖然劍氣依然強盛,但就算是此刻心亂如麻的李珣也能看出來,只要允星出手一劍,畢宿便再無幸理。

    可是,允星卻只是抿著嘴唇,將自身護得如銅牆鐵壁一般,冷冷地看著畢宿走向瘋狂。

    「當斷不斷,反受其亂!你至今,仍貪心不足嗎?」

    極耳熟的言辭忽地流入李珣耳中,李珣身子一僵,卻強忍著沒有回頭。

    這是陰散人開口了。

    她並沒有現出身形,而是像一個幽靈,在李珣耳邊低語。

    說也奇怪,當這聲音響起的時候,他慌亂的心情忽地平順了不少,不遠處畢宿的呼喝大叫也似是離得遠了,讓他可以相對冷靜地思考陰散人的語意。

    「我貪心?」

    「蝜蝂小蟲,幾乎獨得天下之利,卻不願意放棄一星半點兒,才被活活壓死。你總是絞盡腦汁,恨不能將所有的好處攬在懷裡,只是別忘了,人力有時而窮,就算是鍾隱這樣的,不也是護不住青吟嗎?」

    陰散人的語速極快,這一大段話只是平常說十幾個字的工夫,便都講完了。難得她咬字清楚,使李珣聽得一點兒不差。

    而這樣的語速也讓李珣明白,時間緊迫,他再沒有選擇的餘地了。

    李珣咬了咬牙,強迫自己絕不再想以後的變故,而將目光移到了畢宿那邊。

    此時,畢宿已經瀕臨崩潰的邊緣,隨時都有可能倒下,看他這般情態,李珣忽有所悟。

    這傢夥,明明是一位真人境高手,眼下卻發揮不出哪怕一成的實力,這不正是被心中的負重壓垮的典型嗎?

    他分明還有其他選擇的。

    一念至此,李珣心中若有悟。他低聲道:「好吧,就聽你的。只不過,就算是壯士斷腕,總也要在搏命之後吧?」

    在這種事上,就算兩人之間沒有任何關係,也是心意相通的。陰散人輕笑出聲,並沒有回應,而是在李珣背後輕推了一把。

    李珣趁勢發力,身形閃動,瞬間來到畢宿身後。

    這人怕是已經傻了,竟一點兒反應都沒有,便讓李珣鎖住了他的後頸。真息透入,劇烈的痛楚讓他身軀一顫,也就在此時,李珣在他耳邊大喝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快走!」

    這沒有半分創意的言辭,有幾分效果,李珣也不知道。但被這巨響一激,畢宿身形再震,卻已懂得回頭看來,眼中卻已全無焦距。

    看到這情形,李珣便知道,這傢夥被心魔蒙昧的靈覺,想在短時間內恢復已是不可能了。

    但這樣,正好!

    李珣發力一提,兩人的身影就這麼拉扯著越過允星的頭頂,加速飛掠。允星也沒想到李珣會在這種時候玩這麼一出,但也只是一怔,便氣機轉換,由守轉攻,御劍追來。

    然而,身形方動,他耳邊忽地便響起一聲慘嘶。擡眼看時,卻見剛剛才被拉走的畢宿,口噴鮮血,倒撞而回,正卡在他御劍的線路之上,若他再不收力,絕對會將畢宿一劍剖開兩段。

    「無恥!」

    允星心中猛醒,但對李珣這一手,卻也無可奈何。他猛力收劍,身形停滯下來,再將畢宿一把抓住。

    他也留個了心眼,手指方沾上畢宿,便透出數道真息,先制住穴脈,再察看體內傷勢。

    一探之下,允星眉頭便皺得緊了。

    李珣下手實在狠毒,推畢宿回來這一掌,趁其六神無主的空檔,以燃血元息強力摧垮畢宿五臟六腑,偏又留下一線生機,讓允星無法棄之不顧。

    耽擱了這麼一回,允星再擡起頭時,天空中早沒有了李珣的蹤影,而懷中畢宿猛力地嗆咳起來,大口大口的鮮血噴出來,在胸口處染上大片血汙,甚至還冒著淡淡的血色煙氣,灼熱如沸油,令人毛骨悚然。

    「早知如此,何必當初?」

    允星長歎一聲,抱著畢宿落下地去。

    他此時已絕了去追李珣的念頭,只是盡力為畢宿調勻氣息,按照他的估計,天垣翁一行馬上便到,到那時畢宿的性命應該能夠保住。說不定也能從畢宿身上得知此事背後的勾當。

    偏在此時,他耳朵微動,捕捉一聲似是山石滑落的微響。剛才這裡被畢宿幾輪快劍,弄得滿目瘡痍,山石滑落很正常,可允星道心明透,本能地覺得其中有些古怪。

    然而,也就在他將注意力分到巖壁上的那一刻,畢宿胸口驀然炸出刺眼的血光。

    就在允星眼前,畢宿胸膛滋聲漲裂,一抹血影從他心口處彈射出來,直撲允星面門。

    也在這一刻,畢宿僅存的生機被抽吸一空,甚至連元神也瞬間崩解,不復存在。

    血魘?卑鄙!

    允星腦子裡只來得及閃過這念頭,身形本能地便要後移。

    但是,通明的道心偏偏止住了這一動作,幾乎是在血魘與他的面孔僅有一線距離的時候,他口發厲嘯,衝擊力極強的音波轟然迸發,將血魘吹得七零八落。

    還來不及為自己識破血魘的外強中乾而高興,他耳中便傳入一聲飽含意外的驚咦。

    但比這聲驚咦更早一線,背後寒意已經襲體。允星雖未目見,卻可以運用靈覺還原身後的影像。

    那應是一隻修長的手掌,抹過空氣,直插他的後心。護體真息感應到外力的同時,嗡然外爍。

    可是,那手掌透出來的真息乍陰乍陽,一瞬千變,幾乎沒有任何直接的碰撞,完全是折分消融,掌力輕拂在護體真息上,便如同熱湯潑雪,轉眼間就將其破開了一個空隙,指尖甚至已經刺破了後背的衣物。

    允星悶哼一聲,破軍仙劍化做一道精芒,如有靈性般繞體而飛,外界渾厚的星力被劍芒引動,瞬間在他皮膚外生成一道交織著刺芒的屏障。

    耳邊又響起一聲輕咦,背後那人終於還是被破軍仙劍的鋒芒稍挫了一下,手指微縮才又刺出。

    這給了他脫身的空間。

    允星不由慶幸之前沒有被血魘驚得向後退,否則,這僅僅一線的空間,也不可能扯出來。

    這個念頭在腦中一閃,他的身形已向側方搶出。

    才移出數尺,聲音第三次入耳。

    而這回,是一聲清清楚楚的冷哼。

    哼聲本身並沒什麼,可在哼聲消褪的瞬間,他全身激靈靈打了個冷顫。擎蒼江的水響倏忽間遠去了,在一刻,他整個靈魂都被抽離出去,被一股無以名之的偉力拋入了一個蒼茫的天地。

    在這裡,他彷彿看到了遼遠的天空中,駕風飛騰,如壘如城的彤雲萬里,暴烈的狂風呼嘯著,似乎要把他扯成碎片。

    允星噴出一口鮮血,但也正是這一口血,讓他從那可怕的幻境中解脫出來。

    他很快就明白,自己是被某位絕頂高手的神念鎖定,靈台震盪,才生出種種幻覺。只是他想不通的是,身後這位,其修為恐怕尚在宗主天垣翁之上……哪位真一宗師到了?

    雖然滿腔疑惑,又是面對著無比惡劣的形勢,但允星心志堅定,並無絲毫動搖。只是咬緊牙關,扭轉在強壓下略有僵滯的身形,破軍仙劍嗡然震鳴,在電光石火的空隙中,連續八次虛劈,在虛空中留下了同樣數目的寒光軌跡。

    「八陣圖?」

    在這低低的呢喃中,方圓數里的星力發出一波又一波非正常的震盪,隨著破軍仙劍劈刺的軌跡,轟然內聚。

    只一瞬間,允星週身三尺,便顯現出八條玉一般顏色的光柱,圍繞著他旋轉不停。

    而以八柱為中心,澎湃的星力便如同大海中了無聲息,卻又千變萬化的暗流,將一切的外力抵消、扭曲、分解。

    接續而來的殺意只是在八陣圖成形的初期給了一定的震盪,隨後,便再也構不成威脅。而此時,穩住陣腳的允星才剛騰出空來,回眸看向那位竟然有臉在背後偷襲的真一宗師。

    一望之下,他不可避免地震驚了。

    「陰散人!」

    輕擺拂塵,陰散人並沒有立刻再攻,僅是很感慨地歎了口氣:「若不是在星河中,你哪有機會做成這八陣圖?」

    允星橫劍當胸,在八陣圖的衛護之下,抿唇不語,腦子裡卻在急速思量。

    幾十年來,神龍不見首尾的陰散人,突然出現在星河內,看樣子,是和那個李珣同路。甚至不顧身份,暗襲一個後輩弟子……這算是怎麼一回事?

    看允星保持沈默,陰散人微微一笑,正要說話,心中卻忽有所覺,扭頭向後看了一眼:「嘖,來得好快!」

    話音未落,臂彎處的拂塵當空揚起,三千銀絲猶如擎空畫筆,在迷濛的夜空中,畫出複雜交錯的軌跡。

    隨著拂塵的上下起舞,允星的心臟不可避免地有些紊亂,他隱約感覺到,在這些虛實交錯的軌跡中,蘊含著一波令人窒息的力量這個念頭剛一閃過,拂塵空中的狂舞已完成了最後一筆。

    沒有任何理由的,允星只覺得頭皮發麻,耳中深處,則傳來一聲悠遠蒼涼的長吟,直接在他腦中迴盪。

    轉瞬間,長吟猛地擴散開來,風雷鼓蕩,如同在他腦子裡連放了幾十個炸雷,諸力相激,允星七竅濺血,向後便倒。自始至終,他都不明白,自己究竟是怎麼中招的。

    僅是稍後一線,遠方天際,一道淡紫劍光勢若流星墜地,破空而來。

    劍芒與大氣激盪,鳴響聲卻古怪地由高處落下,漸轉低沈。

    也正是這低沈的聲浪,切入天地之間,竟引得山巒江水嗡嗡共鳴,似是引得星河內三垣七岳、九澤三江之靈氣,凝於劍鋒。

    雖相隔數十里,陰散人仍感覺到那無可抵擋的鋒芒。她秀眉微蹙,旋又不屑地撇了撇嘴,手中拂塵在虛空中最後一拂,發出絲絲的破空聲,繼而輕伏在她臂彎處。

    八根玉色光柱在允星倒地之初,便齊聲共振,消去一波外力,但在陰散人最後一拂之下,失去允星控制的八陣圖,雖然沒有立刻崩潰,但運轉的節奏也發生了混亂。

    陰散人便在這短短的間隙內,閒庭信步一般走入星力的亂流中,伸手去取允星的性命。

    距允星還有三步,陰散人只需探探手,便可以將允星的腦袋割下。她也確實探出了手去,然而,在犀利的真息行將劃開允星喉嚨之前,她聽到了一顆水珠的滴響。

    這裡是擎蒼江邊,隆隆的水聲從來都是主流。然而,陰散人聽得真切,這一聲,是只有在深邃寂靜的巖洞深處,才能聽到的最純粹的水滴墜落的微響。

    下一刻,這一滴水便化做了風雲激盪、怒浪排空的大洋,恍惚中倒傾萬里,直灌入星河中來。

    「鎮海八法,厲斗量!」

    陰散人定住了身子,也就是這一遲疑的工夫,頭頂上虛空開裂,淡紫色的劍光直貫而下,幾乎是擦著陰散人的腳邊,插在地上。

    整個擎蒼江似乎顫抖了一下,而已經有些紊亂的八陣圖,也在剎那間再獲生機,玉白色的光柱中,甚至隱隱透出淺紫的條紋,瑰麗耀眼。

    允星低低呻吟一聲,身上被濃郁的星力貫入,氣脈被壓迫瞬間梳理了一遍,當下便有了力氣。

    他握緊破軍仙劍,以劍支地,有些狼狽地站起來。八陣圖嗡嗡低鳴,千萬條氣機牽引著周圍渾厚的星力,牢牢將他護在中央。

    看這固若金湯的防禦,再感覺一下已近在咫尺的強敵。陰散人搖頭笑歎道:「你的運氣還真糟糕啊!」

    很顯然,這句話不是對允星說的。

    也就在說出這句話之後,她的身形就在允星的眼皮子底下,跨入虛空,倏乎間隱沒不見,無論是厲斗量的鎮海八法,又或是天垣翁主控的八陣圖,均沒有對她造成任何困擾。

    或者說,厲斗量和天垣翁,也沒有在此與她開戰的打算。

    隨著陰散人的離去,允星總算擺脫了那一直繚繞在心尖的灰黯陰影,他重重地吐出一口長氣,只覺得今日堪稱修道數百年來,最為驚險又詭譎變化的局面。

    還好,他活下來了。

    腳邊就是宗主的紫微仙劍,先前也是靠這把仙劍從天而降,主導八陣圖,才救下了他的性命。看天空中,已隱約有數道人影閃現,那應該就是天垣翁、厲斗量、甚至包括清溟等宗師級前輩。

    允星深吸了一口氣,將破軍仙劍歸鞘,目光卻不自主地掃過河灘上畢宿的屍身。這位本有可能坐上宗主大位的師兄,就這樣死去了,而且,死的是如此的窩囊。

    還有那個逃逸無蹤的李珣,那人身上繚繞著無數的謎團,至今,允星唯一可以確認的是,因為這個人,明心劍宗數萬年來的清譽,恐怕要禁受一次巨大的考驗了。

    這一刻,他理所當然地想起了明璣。

    傳說那個李珣,是明璣最為欣賞的弟子,那麼,知道了這個消息之後,明璣的心裡還不知會多麼難過呢。

    天空中的人影已然清晰可辨,和估計的差不多,三位宗主以天垣翁為首,正徐徐降下。

    看這個情況,可知星璣、明心兩大劍宗已達成了一些共識,明璣那裡,也應該無事了,這很讓人鬆一口氣,可是,在不久之後,恐怕再沒有人會輕鬆的起來。

    他的目光從天垣翁起始,經過厲斗量,再到清溟,稍稍停頓了一下,然後垂下了頭,向三位宗主致意。

    這個時候,他開始思量,如何才能在既不破壞時下局面,又將事件做一個客觀的說明——這可並不是他所長啊。

    擡起頭來,他想觀察一下三位宗主的態度,然而,在此刻,映入他瞳孔中的,是三位宗主面上正在綻開的詭異表情,短短的時間內,他沒有分辨出那是什麼意思。

    「吼!」

    突如其來的嘶吼聲在他耳中炸響,震波幾乎要將整個顱骨震碎,繼而又在瞬間蔓延到他全身。

    在這一刻,允星竟然怔了怔。若按常理,他應該立刻拔出破軍仙劍,並利用仍未消散的八陣圖,將未知的危險擋在一定距離之外,再視具體情況,決定下一步的反應。

    然而,他太累了、也完全鬆懈了。

    與陰散人的交手雖然只是幾個照面,但對他心神的損耗則非常嚴重,而在三位宗主連袂現身的時候,他不認為有任何人還有膽量出手,更何況,他身外還有八陣圖!

    所以,他只是將手搭在劍柄上,身子微微側開——這是他在人世間所做的最後一個動作。

    無邊無際的黑暗倏然駕臨!

    血影從江水中飛騰起來,化做一道刺眼的血色長虹,斜跨天際。

    在血虹的軌跡上,沒有任何東西可以阻止它哪怕半息時間。

    「破世間一切法」的絕大威能,在這一刻被闡釋得淋漓盡致,八陣圖沒有起到任何作用,血色虹光從允星身上一抹而過,存留下來的,只有半截連血液都已蒸發乾淨的殘軀。

    下一刻,山河震盪!

    天垣翁、厲斗量、清溟道人三大宗主同時出手,幾乎要將半個星河顛覆過來,迸發的衝擊足以撕裂星空,然而,那道刺眼的血色虹光,仍然橫亙在天際,且在不斷地延伸、遠去。
引言 使用道具
mars520titan
區版主 | 2014-4-8 09:24:04

第八集  血影星河  第六章  狼狗


    虹光在數十息後徹底消沒不見。

    而在呼呼的風嘯聲裡,李珣從高達數十里的天空中,翻翻滾滾向下摔落。如果不是陰散人及時出手,減去他下墜時積累的巨大動能,他也就不可能在摔入大海之後,只是頭暈腦脹而已。

    掙扎著浮上水面,李珣這才發現,他落水的地方距岸邊並沒有多遠,只是他現在全身上下,已沒有了半點兒力氣,只能隨著潮起潮落,漸漸地遠離海岸線的方向。

    還好,只飄出一小段距離,虛空中,陰散人便現形出來,抓著了他的肩膀,將他提上岸去。

    「這是哪兒?」李珣努力握緊拳頭,從這個嘗試中,他可以感覺到自己身體的虛弱。

    陰散人的手掌一直按在他肩膀,透出一縷真息,探查他的情況。聞言回應道:「北海邊,離星河並不遠……鎮海八法,果然名不虛傳!」

    突然轉移話題,卻沒有給李珣的理解帶來什麼影響。他反而很是贊同地點點頭:「不過就是給擦到了皮,就有這等威勢,厲斗量不愧是正道第一宗師!」

    說著,他一口鮮血嗆出去,濺了陰散人一身。陰散人卻連眉頭都沒皺一下,只是笑道:「這血是你的呢,還是那個死鬼的?」

    話音未落,啪的一聲響,她臉上挨了記耳光,力量不大,可是已經足以表明李珣此刻有多麼惱怒。

    「閉嘴!」

    低叱聲中,李珣的臉色變得無比難看。由於陰散人的言語,他不可避免地想起了擎蒼江邊,那決死一擊的剎那。

    無疑,在三大宗主面前,生生斬殺允星,再全身而退,若真傳出去,李珣立時可以名震天下,堪與任何一位高手比肩而無愧。然而,李珣卻絕對不願意再想起那一剎那間的情形。

    事實上,他的記憶已經很模糊了。

    他只記得在那一刻,骨骼在強壓下碎裂、皮肉則被高溫烤炙得滋滋作響,血腥的蒸汽幾乎瀰漫全身,淒厲的嘶叫和刻骨的怨恨在狹小的空間內迴盪奔流——

    這不是他自己的感受,而是允星的半邊身軀,在他「體內」被「消化」的過程。

    是的,那不是斬殺,是吞食!

    像一頭野獸,撕扯著血肉模糊的獵物,就那麼生吞下肚。

    李珣也知道,在此界,這種生吞活人的事情並不少見,除了一些妖魔喜好這口味,一些邪修,比如魅魔宗的修士,便常生食異獸等活物,保持其身體的興奮與活力。

    可在這件事上,李珣的吞食和所有的例子都不同。他的「吞食」並不是用嘴巴,而是由血影妖身化成的巨大的幕布,將允星包裹、撕裂、擠碎,然後消化。

    這絕不是一個正常人所能做到的事,李珣也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清晰地感覺到自己身上「非人」的氣息。這完全超過了他為人的底限,令他的胃裡的酸水一波波地向上頂,難受極了。

    挨了一耳光,陰散人卻沒有什麼表示,連控入李珣體內的真息也沒有任何變化。

    在為李珣梳理了一遍經絡之後,她移開手,跪坐在沙灘上,向著李珣微笑道:「便是真一級數的人物,也未必能做到你今天這地步,對此,你還有什麼不滿嗎?我以為,你應該無限快意才是。」

    「快意?」李珣很想再給她一個耳光,把自己變得人不人,鬼不鬼,也能稱為快意嗎?

    這句話在喉頭裡轉了一圈兒,最終又嚥了下去。

    是的,他不能否認,從擎蒼江底拔身而上,撕裂允星,再化虹遠去這一連串的過程中,固然充溢著令人噁心的妖魔手段,但也讓他獲得了以前從未有過的成就感。

    兩種感覺合在一處,複雜得讓他恨不能放聲大叫,以發洩出來。

    但最終,他只是撐起半身,歎了口氣。繼而攤開雙手,用奇特的眼神在上面巡逡——這就是他的身體,其中蘊藏著不可思議的力量!

    在這一刻,他終於發現,玉辟邪對他修為的壓制、定型,雖然效用猶存,但在事態超出他現有能力範圍之時,被壓制在心竅內的龐大力量便會迸發出來,用最合適的法門,造成最優化的結果。

    這已經超出了他所修習的三大法門的藩蘺,不是靈犀訣、不是幽明氣、也不是血神子,而是在一門玄奧通達的心法指引下,整個貫穿的通透交融!

    就像是用運河貫通三個本不相連的水系……不,更確切地說,是用一種玄妙的方式,貫通了三個各自獨立的世界。使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當然,現在的「貫通」遠未臻至終極的大圓滿,李珣仍可感覺到彼此之間的界限。

    他知道,這是以「血影妖身」為根基,借用它「質虛無實」的最大可塑性,引入玄門靈犀及幽明陰火,而使三者渾然如一的,正是骨絡通心之術!

    無底冥環與道胎元嬰幾乎每時每刻都在進行質氣轉化,與血影妖身嘗試著在更本質層面的融合。

    與之相對應的,以心竅為核,無數條細密的血脈經絡,以及諸多骨骼臟腑,由虛轉實,無中生有,將他全身聯結成一個嚴密、複雜、而又精妙的網路。

    這樣的身體類似於人身,卻在細微處,有大不同,可說是另一種形式的「魔化」。

    就是這樣的身體,讓李珣在不知不覺間,一舉跨越了他修道以來心分兩用、甚至三用的尷尬,為他今後的修道之路,指明了方向。

    可是,李珣卻找不到半點兒興奮的感覺。

    因為他很清楚,造成這一切的,也許進入真人境是原因之一,但最重要的,還是那個骨絡通心之術。這個被鍾隱創造出來的神秘法門,隨著他修為的提升,正發揮出越來越驚人的效用。

    陰散人對李珣體內的變化亦瞭若指掌,見李珣發呆,她在旁說道:「今後,你有什麼打算?」

    被這句話驚醒,李珣皺著眉頭看她一眼,覺得這話裡的味道有些古怪。

    「什麼打算不打算,不論如何,今天是把身份這環遮掩住了。而且,厲斗量既然到了,明璣之事應該能解決,我只要按著計劃回宗門便是,還打算什麼?」

    「是嗎,你就這樣回去?」

    李珣往自己身上打量,果然頗為礙眼。在星河中連場打鬥,且有血影妖身的變化,他一身道袍已是破破爛爛,衣不蔽體,還好身上諸般法寶都未遺失,且有幽玄傀儡的特殊儲備,拿出一件來換就是了。

    向陰散人要了件新衣,迅速換上身,再看陰散人微妙的神情變化,他哈哈一笑:「我知道你是什麼意思。現在情況有變,星河內外怕是亂成一團,再按照原計劃行事,討不得好不說,甚至還可能引火焚身,可對?」

    陰散人微笑不語。

    李珣一邊檢視身上諸般法寶,一邊續道:「只可惜,我後面還有一個心園。在旁人眼裡,畢宿和允星死得已足夠蹊蹺,而在心園那邊,則會比別人更多想一層,疑心到我身上的機會,也更大一些。這時候,我若不有所表示,豈不授人以柄?」

    陰散人很明白,他所說的表示,不外乎就是撇清關係之類,最好的辦法,就是趁所有人都以為兇手遠遁萬里之時,再度潛入星河,攪出些小風波,再「現身說法」。

    到那時,除了落掉星璣劍宗的面子,對各方都有極好的交代。

    只是,這法子也太過行險——以「靈竹」的修為,又沒有畢宿這樣的內線幫忙,想在這緊張局勢下潛入星河,談何容易?若是在潛入之初便被發覺,恐怕反要弄巧成拙。

    「你仍是當斷不斷!」陰散人搖頭歎笑:「分明已是頭惡狼,何必再去搶狗的生意?」

    「這話倒有趣!」

    李珣並沒有因為陰散人將他比做狼、狗而生氣,只是笑道:「你說我是狼,也曾見我從厲斗量等人手中脫身的本事,那我去搶狗的生意,豈不是安全得很?最糟糕的,不就落荒而逃麼?天底下,還有誰能威脅到我?」

    陰散人為之啞然。

    難得看到陰散人被駁倒的模樣,李珣只覺得這比將其壓在身下幹上一百遍,還要來得快意,在大笑聲中,他身形一轉,便將骨絡通心之術使出來,玄門真息充盈全身,再看不出半點兒邪氣。

    一旁,陰散人輕讚了聲,每次見到這骨絡通心的妙法,即使對鍾隱沒有半分好感,她也不能不歎服其遠超今世任何一人的驚天手段。

    不過,受此提醒,她又想起一件事來:「若說世上沒有人威脅到你,那也太過絕對。據我所知,當今之世,最起碼有兩位,堪稱是血影妖身的天敵!」

    「哦?哪兩個?」

    陰散人淺淺笑道:「妖鳳、青鸞!她們的法體本為仙界神鳥,單論飛遁速度便不在你之下,更何況其天生辟一切妖邪魔物,正是你的大剋星。

    碰上她們,你打又打不過,逃又逃不得,豈不麻煩?」

    「她們……」

    李珣沈默了。他也是有見識的,深知陰散人所說,並無半點兒虛假。

    更要命的是,他與妖鳳、青鸞之間,幾乎就是天生的不對眼,即使沒有古音夾在其中,他們之間也早晚都有一場大戰。真到那時,若他還要依仗血影妖身,那便真是笑話了。

    飛速膨漲的自信心開始回落,同時,他依稀間有些明白,陰散人說這些話的用意了。

    東方欲曙,已經亂了一夜的星河,似乎沈靜了下來,但在星河周邊,明心劍宗諸修士的心裡,卻從來沒有安穩過。

    半個時辰前,那道橫跨天際的血光之後,周圍的空氣,便悶灼得令人窒息,清溟與厲斗量也沒有任何消息傳出來。

    雲樓攬月車靜靜地懸浮在半空中,一切氣機運轉均潛隱不發,但是透過雲氣凝結的水鏡,方圓百里之內的風吹草動,都瞞不過雲輦上的人們。

    明德百無聊賴地看著水鏡上閃過的畫面,手上無意識地將寶劍拔出來、插進去,借此來緩解心中的焦慮。

    他在連霞七劍中,性子最急,風風火火,急公好義,雖比不上明璣那般犀利明透,但直來直去的性子,倒和明璣有些相像。也因此,在同門中,也和明璣最談得來。

    此回明璣受困星河,便是他第一個殺來鬧場,卻不想被星河的封禁整得灰頭土臉,近月下來,早憋得一肚子悶氣。

    平日事態緊張還不覺得,此時突然閒置無事,他便覺得胸口發悶,而看到這巧奪天工的水鏡,他更是心火突突上冒。

    「李珣那小子怎麼搞的?平日裡閒著沒事就鼓搗這些邪門歪道,等到真用他的時候,卻跑得連影兒都不見,他還有沒有把長輩的安危看在眼裡?」

    一旁正閉目養神的明松睜開眼,低斥一聲:「五師弟,你說話好沒道理!這次星河之行,宗門並無一個三代弟子參與,你為何專挑珣兒的毛病!」

    明德本就負氣之言,又被明松斥責,當下便氣焰全消,但嘴裡仍嘟噥了一句:「我也沒挑他毛病,可誰讓宗門就他一個在禁法上管用的?」

    身為同門,誰不知道明德那德性,聽他這蠻不講理的言語,周圍幾個師兄弟都笑了起來,就連明松也繃不住臉,但最後,仍是以歎息作結。

    「這事情本就不是武力所能解決。我們在周邊漂了多日,不也就是為宗門爭爭臉面?這關鍵還在厲宗主的調解上,若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不誤月後水鏡大會的要旨,才是最重要的。只希望星河那邊不要再生變故……」

    話未說完,他們便齊生感應,天外一道劍光飛射而來,直落入雲台輦輿之中,看劍光,這應該是清溟放回的消息。

    幾人同時站起,向輦輿方向眺望。不一會兒,雲台上人影閃動,在其上主持禁法的清虛飛身而下,面上沈沈如水。

    「明璣沒事了,天垣翁終於還是賣了厲宗主的面子,同意放歸。」

    「耶?好事啊!」

    明德擊掌叫好,卻吃了所有人一瞪。清虛沒有什麼表示,只是接著道:「星河大變,畢宿、允星身死,天垣翁決意退出水鏡會盟。」

    眾人齊齊一驚,無論是畢宿還是允星,在此界都是鼎鼎大名的高手,比之連霞七劍毫不遜色,這樣的高手,怎麼說死便死?

    清虛看著眾人的表情,低歎一口氣,依循著飛劍上的信息,將星河中事大略講了一遍。在場的沒有人是傻子,就是直性子的明德,也能品出其中詭異的事態來。

    他撓頭道:「血影妖身……便是當年的血散人,也沒有煉成這種邪魔玩意兒啊!四師姐什麼時候得罪了這樣的魔頭?」

    「得不得罪還在兩可之間,這行徑簡直是多此一舉,除了擾得星河大亂,還有什麼用處?」

    明松也是極為不解:「要說這是北盟的挑撥之計,還有些道理。可是古音為當世智者,這樣拙劣的手筆,也不像是她的風格。」

    當然沒有人會想到,這只是某人一時的頭腦發熱。包括清虛在內,所有人都開始頭疼這意外給水鏡盟會帶來的後果。

    天垣翁是好面子的人,因為這等重挫而不願到水鏡大會上丟人現眼,眾人都能理解。

    然而,星河乃是限制散修盟會生存空間的最重要棋子之一,沒有星河的配合,整個東方,尤其是明心劍宗,便會直接暴露在散修盟會的攻擊範圍內,沒有星河那般的絕妙禁法,明心劍宗的抗打擊能力,實在擺不上檯面。

    不可不說,這也許便是天垣翁私下的考量之一!

    明松等人,或早或晚都想到了此節,一時間都沈默下去,氣氛壓抑得很。看到這情形,清虛歎了口氣,又道:「另外,明璣在三位宗主面前,當場立下重誓,殺害畢宿、允星的兇手不死,她永不得成道!」

    此言一出,明松等人均是臉上變色。

    這誓言對旁人也就罷了,但對明璣這幾乎可以確定終將霞舉飛昇的修士而言,實是決絕過甚!

    然而,大家也都明白,這種毒誓,絕不會由旁人逼迫,只能是明璣自己決定。而她之所以立此毒誓,恐怕也正是針對星河退出會盟一事而來。

    「糊塗,糊塗!」

    明德連連頓足,恨不時光倒流回去,讓他伸手捂著明璣的嘴才好!

    有他這樣激憤型的,也有如李明和一般冷靜現實的,看著明德那般情狀,他冷笑道:「眼下再說有何用處?還好四師姐並沒說一定要將那魔頭親手斬殺,今後只要我們賣些力氣,將那廝早早除去,便是了!」

    在連霞七劍中,除了明璣,便數李明和殺孽最重,總是讓同門皺眉頭。

    可今日這一說,卻得到大家的贊同,就是性情最溫和的明如,也道這是最穩妥的法子。眾人的話題便在不知不覺中,偏移了軌道。

    明松終究還沈穩些,他感覺到清虛似乎還有未盡之言,便止住師弟、師妹的討論,將目光望向清虛。

    果然,清虛苦笑一聲道:「還有一件事,明松、明如,你們二人辛苦一趟吧……」

    「嗯?」

    二度回到擎蒼江,聽著滔滔的流水聲,李珣卻覺得自己的身體像是個風箱,只不過,吞吐的是潮水一般的星力亂流。

    畢宿說,星力這玩意兒對星璣劍宗以外的修士堪稱毒藥,果然不假,一口氣吸得多了,只覺得頭暈目眩,體內真息流轉也有了淤塞的感覺,至於骨肉肌體受到何種損傷,更不必說。

    但這一切都是值得的。

    他以這種類似自殘的行為,模糊了時間界限,看他的身體狀況,再看他此時所處的方位,有誰會相信,他是半個時辰前,剛剛潛入星河中的?

    不過,星璣劍宗的反應還是讓李珣有些意外。

    不久之前,估計著火候差不多了,李珣有意激發了一個禁制,暴露自己的行蹤,然後掉頭就跑。

    當時也是好一陣熱鬧,數十道劍光從在他頭頂上方盤旋,他甚至都已做好了「死戰」的準備,可是在至少有近百道目光盯視的情形下,卻沒有一個人出手,甚至,連招呼都不打一個。

    李珣也是愣了半天,才略有些明白過來,他試探性地舉步,幾十位修士只是冷冷地看著,沒有半分表示。

    如果到這時,李珣再不明白,那便真是說不過去了。他深吸一口氣,同時視半空中遊動的劍光如無物,循著星河運轉的原理,一步步向回途走去。

    這一路絕不輕鬆,星璣劍宗的修士個個修為不俗,雖然沒有出手,可每個人的眼神都絕不友善,這些情緒彙集在一起,便是極濃郁的殺意,在虛空中汩汩流動。

    李珣用腳趾頭也想像的出,不知還有多少雙眼睛正盯著這裡的局勢。

    此時此刻,他的一舉一動,都代表著明心劍宗的尊嚴。如果他膽怯了,舉止稍有不妥,便會淪為笑柄——星璣劍宗的修士,絕不會吝嗇他們的嘲笑聲。

    報應,報應!

    李珣心中苦笑,在這個時候,他才發覺,體內被星力破壞的經絡臟器,對他來說是多麼大的負擔。他一方面要壓制傷情,一方面又要抵擋外界的壓力,若不是對擎蒼江一段的禁制熟極,他走不出十里路,便要出醜!

    再度潛入時,數百里的路程他只用了半個時辰,而回返之際,將近一個時辰過去了,他挪動了不到三十里!如此這般,何年何月,他才能走出星河?

    心中抱怨,他臉上卻平靜無波,目光直視前方,也當天空中閃動的劍光如無物,走到後來,他真的不再去想接下來還有多遠,自己的身體還能否負荷,只是一步步地前行,心中竟古怪地泛起了些殉道者的悲壯。

    只是,這情緒也僅僅持續了小半刻鐘,當李珣再一步踏出,他忽地便發覺不對。

    周圍的元氣流動,明顯不再是星河內的味道,外界的壓力突然消失,讓他充斥形骸的真息猛然間找不到支撐,全身關節一起作響,竟是生生地震出一口血來。

    天空中,幾聲冷哼之後,劍光四散,李珣回過頭去,立時便發現,原來,他已經到了星河之外。那理論上還有數百里的路程,竟似被憑空抹去,玄妙至極!

    「好一個咫尺天涯的大神通!」

    一個熟悉的聲音驀然間響起在耳邊,李珣微吃一驚,正要回頭,卻覺得強烈的暈眩突襲過來,身子差點兒倒下。還好,一隻手及時扶住他的臂彎,同時耳邊又響起一聲低語:「好孩子,難為你了!」

    明如……仙師?

    李珣努力眨了眨眼,讓眼前的昏黑暫時退去,再轉過頭,眼前果然出現了明如清麗溫柔的面孔。

    而另一側,似是明松的嗓音再次響起,聲音響亮得像是在同遠方的某人說話:「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今天吃這一虧,叫你不敢再小覷世間高人!」

    明如美麗的眼眸彎成了月牙兒狀,清澈的眼波卻不會讓人生出別的什麼綺思來,她手上透過絲絲真息,幫李珣梳理體內氣脈,而另一邊,明松也搭手過來,兩人合力,立時將傷勢壓制下去。

    接著,明松也在他耳邊低讚一聲:「做得好!」

    兩人不再說話,扶著李珣飛身而起,朝著數百里外的雲輦飛去了。李珣終於明白發生了什麼事,他強抑住心中大笑的衝動,微瞑雙目,開始調理傷勢。

    當李珣踏上雲樓攬月車的時候,他受到的是英雄般的待遇。

    毫無疑問,李珣的目的達到了,所有人都在稱讚他,即使是清虛這樣嚴肅的人,也在提醒他不要忘形之後,著實讚了他兩句,李珣甚至不用解釋,便已經達到了比預想中還要精彩的效果。

    這樣的效果,都讓李珣為之惶恐了。

    還好,僅過了一刻鐘,清溟、厲斗量兩大宗主便結束了與天垣翁的商討,連袂歸來,暫時為李珣解了圍。

    說起來,李珣與厲斗量之間還頗有淵源。

    在他以三年之期,困殺天鷹妖王之後,便是這位鍾隱之後正道第一宗師,讚他為「小輩堅忍第一」,使明心靈竹的名號,響徹天下。

    而此時,再一次看到厲斗量,李珣心中的感覺頗為奇妙。

    原因無他,只因為厲斗量的外貌體態,與剛剛被他吞下肚的允星頗有幾分相似,都是豪縱任俠,有大丈夫氣概。當然,允星的氣度比之厲斗量還遠遠不及,也正因如此,李珣在面對厲斗量之時,很有幾分不自在。

    不過,厲斗量此時神色沈鬱,並沒有放太多注意力在他身上。倒是清溟,雖是礙著厲斗量在側,不好多說,言辭中仍頗有稱許。

    李珣忙行禮謝過,不過此時他卻發現少了一個人,不由奇道:「四師叔呢?不是說,星璣劍宗已答應放人了麼?」

    清溟輕撫長鬚,臉上頗有些無奈:「明璣還要留在星河幾天……不是天垣宗主不放,而是她要在道友死難之地祭奠亡魂,以示心意。此外,還要在附近尋找端倪,以期盡快找出兇手。」

    這種話李珣自然是不愛聽,但也不能表示出來。倒是一旁厲斗量聽了這話,點頭道:「若能及時找出兇手,或許水鏡會盟一事還有可為……唉,人算不如天算,罷了!」

    他的心情顯然低落得很,這樣的情緒狀態,倒和他宗師級的名聲頗不相符。不只是李珣,便是明松等人,也都有些驚詫。清溟卻是不動聲色,請厲斗量登上雲輦,二人商量了約小半個時辰,厲斗量才先一步告辭。

    而此時,李珣等人,也要回返宗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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