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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ars520titan
區版主 | 2014-4-8 09:24:28

第八集  血影星河  第七章  斷劍


    自從李珣為雲樓攬月車別辟「一炷香」的陣訣法度之後,每隔上幾年,總要在此基礎上添加一些新的變化,以驗證自己禁法修為的精進與否。他也就成為宗門唯一一個允許在宗門雲輦上動手腳的三代弟子。

    且不說宗主的青睞令旁人多麼眼紅,只論這宗主雲輦的本身。這幾十年來,只飛行速度一項,便又提升了近五成。此時從星河趕回連霞山,數百萬里的路程,也僅用了八天。

    在這幾天時間裡,明心、星璣兩大劍宗的化解衝突的消息,已風傳天下。可是,與之相連的,星璣劍宗拒絕參加水鏡大會的消息,也如影隨形,遍傳此界。

    各宗門如何應對這一變故,李珣已不想知道。

    由於在星河那邊耗盡心力,縱然有途中八日休息,他仍覺渾身乏力,待告別長輩,下了雲輦,又與幾個相熟的師兄弟說了幾句話後,便回到自己的居所,倒頭便睡,正應他傷患的身份。

    這一覺睡得極好,等李珣體內機能自發調節到一個完滿狀態時,他自然而然地睜開了眼睛。光芒入眼,鮮紅如血。

    他心中一跳,環目四顧,待看到窗外天色時,才知道正值黃昏,這一覺怕是睡了一天有多。他先撫了下胸口,那裡的疤痕更淡了,看起來再過兩天,便會痕跡全無。

    暗籲一口長氣,他翻身下榻,準備梳洗一下。卻忽地發覺,樓下有低弱的人聲傳來。

    李珣微微一怔,輕手輕腳地走下樓去,繞過客廳,到了書房門口。

    這間兩層小竹樓本是林閣在止觀峰上的居所。林閣死後,只餘下李珣一個弟子,便由清溟做主,將這兩層小樓送予李珣居住。

    李珣對這些外物本不看重,又顧忌著師道尊嚴,便對小樓一切佈置,均依舊例,數十年未曾變過。

    而此時,兩位客人便在書房一側的長桌兩端,對著幾塊石板模樣的東西指指點點,寫寫畫畫。竟然沒發現李珣已到了門口。

    李珣也沒有進去,他只是看著屋中一大一小二人,俯著身子,在桌上你寫一筆,我添一畫,這似曾相識的情形,在昏黃的天光下呈現出來,竟讓他看得呆了。

    最後還是正對著門口的小客人發現異樣,一擡頭,便呀了一聲。聽了這一聲叫,背對著他的那位女修回過臉來,一見之下,清麗柔美的臉上先是驚訝,繼而便綻開了笑靨。

    「珣師弟,你醒了?」

    映著夕陽的光輝,女修溫柔平和的眸光似乎直照入李珣心底,而在李珣眼中,這剎那間,對面的玉人竟似發出光來。任他心腸冷硬如鐵,此際也不免微眩,遲了一刻才行禮道:「祈師姐安好。」

    他的目光很快又轉向另一位,似曾相識的清秀女孩兒,此時身披粉色羅衣,梳三丫髻,遍身並無珠翠裝飾,可雙頰紅暈,似乎要融入到殘陽光輝裡去。看她神情,莫不是……

    「嬰寧?」

    「師父!」

    也許是隔得日子久了些,這女孩兒倒不像最初時那般癡纏了,在喚了聲「師父」之後,她只在原地盈盈施禮。

    然而女孩兒的眼眸中充溢的波光,遠比任何的言辭或行為都來得動人,也許她比不得祈碧的溫婉雅致,但少女秀美的青春年歲,卻是另一番的明麗眩目。可想而知,再過上三五年,這女孩兒會是怎樣的一番情韻。

    在這一刻,李珣竟頗有些心動。

    將這荒唐的念頭暫且按下,他衝著嬰寧點點頭,笑吟吟地走入室內,道:「今天是吹了什麼風,祈師姐怎麼領著這小丫頭到我這裡來?」

    祈碧嗔怪地看他一眼:「珣師弟!」

    「啊?」

    李珣一愣,再看女孩兒,已是垂下臉去,倒似有些不開心。他不知道自己說錯了什麼話,只能滿臉無辜地看向祈碧。心中卻在奇怪,好像祈師姐這段日子,心情好了許多。

    還是祈碧為他解圍道:「師弟你離山數月,還不知道,前幾日嬰寧已經過了開山的功課,要到啟元堂繼續精進了。只是眼下並不是我宗開山收徒之時,啟元堂裡竟沒有一個女弟子,嬰寧在裡面竟沒個伴兒,所以,我便讓她先住在這兒,等你回來,再行安置。」

    「哦,原來如此。」李珣很沒新意地回了一句,但很快他就反應過來:「啟元堂?嬰寧精進怎麼這般快法?」

    聽出他話中有些關懷之意,嬰寧擡起頭來,喜孜孜地看著他道:「以前我是築過基的,我娘親給我說過,我的天資好,說不定以後有大機緣,便不讓我修行他們的法門,卻為我尋了一本玄門正宗煉氣術……」

    說著說著,她應是想起了父母的慘死,神色又黯淡下去。祈碧見她這般,忙接道:「嬰寧之前所修法門,雖然粗淺,卻貴在正宗。此時一接觸本宗法門,先前積累的修行便進入正軌,並無窒礙,根基是打得極牢的。」

    見祈碧匆匆說完,李珣自然知道下面說些什麼,當即轉移話題,目光飄向桌上那些紙筆,還有……石板?

    看到這似曾相識的石板,李珣心中大奇。走過去拿在手裡,只一瞧,便知道這必是他少年時的手筆,也不知被這二人從哪兒給挖了出來。

    見他這般模樣,祈碧掩唇輕笑:「怎樣?靈竹大師的真跡,歷經一甲子之後出土,可是價比千金呢!」

    她的心情真的好多了……

    李珣心中確認了這件事,臉上也笑道:「當年我將這些玩意兒埋了半個坐忘峰,也虧得你們能找出來。讓我看看,嗯,這必是我攀峰四年之後才做出來的,否則,直接打爛了就是,慘不忍睹不說,誤人子弟,才是真正可氣。」

    一邊說笑,他一邊又拿起石板旁邊那些紙張,翻了兩篇,就知道這是祈碧正藉著石板上的紋路,教授本宗的七大禁制,只是還是玩鬧的成分居多。

    他找到一篇嬰寧的手筆,看了幾眼,眉頭微不可察地皺了一下,旋又平復如初。

    可惜了!

    李珣心中歎息。他此時毫無疑問,已是禁法宗師的水準,一眼便看出,嬰寧雖然天資聰穎,但在禁法一項上,卻是缺乏靈氣,若要尋衣缽傳人,這女孩兒必是不及格的。

    雖是這樣想,但他卻笑而不語,餘光一掃桌下,竟然還有一疊半人高的石板,擺放得整整齊齊。他轉過臉來笑道:「師姐這段時間真是閒得讓人嫉妒,找這些石板,怕是費了不少工夫吧。」

    「這回你可猜錯了!」

    祈碧燦然一笑,指著那一摞石板道:「這可全是你的好兄弟們搬回來的,自從發現了這類石板,他們兩個便上下坐忘峰,沿著你當年登山的路途一陣好找,快半個月了,才找到這麼多。」

    「他們兩個?」

    看著祈碧發自內心的歡喜,李珣心頭卻是一緊,他窒了下,方開口問道:「莫不是靈機和單智他們?」

    祈碧沒有察覺到李珣心中的波瀾,淺笑道:「正是,他們見嬰寧對這些歡喜得緊,便總會找一些修行的空檔,幫我們尋找。到後來,他們兩個,尤其是單師弟大包大攬,倒把我和嬰寧閒下來了。」

    李珣面上微笑,其實卻緊盯著祈碧的神情變化,在她說到單智的時候,尤為注意。

    讓他鬆一口氣的是,祈碧從頭到尾,並無半點兒異常,就是說到單智這個名字,語氣也沒有什麼變化。倒是說到嬰寧時,投過去的眼神令李珣為之恍然。

    原來如此,看祈碧那眼神,分明是將自己在孩子方面的缺陷,移情到嬰寧這女孩兒的身上。

    李珣暗歎一口氣,正要說話,門外忽又傳來人聲。聽著那邊笑嘻嘻的聲音,李珣與祈碧目光相對,都是一笑:「真是不禁念叨!」

    「珣師弟可醒了?」

    嘴上說著,靈機捧著一疊石板走入書房,身後單智也如他一般。

    兩人入屋第一眼便看到李珣笑吟吟地站在那兒,怔了一怔,方一起歡叫道:「總算醒了!」

    兩人忙不叠地放下石板,與李珣把臂招呼。李珣目光從單智臉上一掃而過,只見他臉皮像是發出光來,大異於之前頹廢陰鷙之態。李珣不由讚了一聲:「這次回來,師兄你氣色可好得多了!」

    單智咧嘴一笑,還沒說話,旁邊靈機已是感同身受地道:「何止如此,師兄他這段時間修為精進極多,明松師叔也常常稱讚呢。」

    「哦?這可這是好事情。」

    李珣嘴上說著,心中卻越發奇怪,難道是上次那些話,將這小子嚇醒了,助他破了魔障?正思慮間,便聽得單智笑道:「這還要多虧珣師弟多次點醒於我,嘿嘿,只恨醒來太遲啊!」

    這種自嘲語氣,越顯他不僅在修為上,在心性上也有精進了。可是李珣總覺得有些古怪。而這時,單智的目光越過他肩膀,在祈碧身上一轉,與李珣相握的手臂,不自覺地緊了一下。

    這點變化當然瞞不過李珣的眼睛,不過接下來,單智的表現便讓他很吃驚了。這傢夥收回目光,然後竟向李珣眨眨眼,滿臉都是得意之色。

    李珣馬上明白,這中間出問題了。

    此時祈碧已經微笑道:「今天你們收穫的可真不少,挖了幾處?珣師弟,你來看看,這些是你什麼時候的大作?」

    李珣聞言拍拍單智的肩膀,順勢轉身笑道:「什麼大作小作,讓孩子看著玩玩吧。」

    一側靈機笑道:「我曾聽珣師弟說,這些石板足有數千片,正好他回來,找個空閒,讓他自己挖去,沒來由地勞累我們,算什麼話!」

    這邊說完,單智也起哄:「還要有個時限才成。否則拖個十年八載,我們找誰哭去?」

    看他們鬧得歡,李珣忍不住想笑。不管這哄鬧的場景有多麼拙劣,在這一刻,他收穫的,是難得的輕鬆。

    笑聲中,他腦筋一轉,乾脆提議道:「這樣吧,我一會兒去向師祖請安,若是那邊兒沒什麼吩咐,明天我帶你們去坐忘峰上玩耍。畢竟你們都是走馬觀花,不比我這一步步走上去的熟識地理。」

    頓了頓,他又看了眼嬰寧,道:「那些石板之類也就罷了,據我所知,峰上有不少宗門前輩留下的修行洞府,那上面的封禁才真的有點兒意思。」

    此話一出,靈機與單智都是擊掌叫好,倒是祈碧眉頭微皺。

    李珣見她這模樣,腦子裡只一轉便明白過來,緊接便笑道:「便是不去打擾前輩洞府,這一路上也有不少佳景去處,此時正是冬日,固然沒有綠葉香花之類,但千峰簇白,銀濤雪浪,也是極好看的。」

    旁人只道是他賣力推介,哪有不願意的道理。只有祈碧心中微訝,沒想到自己只因為「前輩洞府」之事稍有觸動,便被李珣看了個通透。這後半段話,分明就是對她說的。

    說到這種地步,祈碧又怎會拒絕。

    當下,見時間已是不早,眾人便訂下時辰,與李珣告別,去準備明日的行程。只有嬰寧這小姑娘,眼巴巴地看著李珣,一臉的無措。

    李珣怔了下才明白過來,這女孩兒近日來都住在這小樓裡,可眼下主人回來了,她竟不知該走還是該留。

    李珣見這情形也覺得頭痛。男女有別,以謹慎計,是絕不能讓女孩兒留在這兒過夜的,可要是真說出口來,又有些不近人情。

    正苦惱之際,祈碧終於投桃報李,微笑道:「這樣吧,我師父很是喜歡嬰寧的乖巧,不如我帶她去,安頓幾夜總是可以的。」

    祈碧的師尊明如,是宗門二代仙師中,性格最溫和的一位,且向來是最照顧小輩的。對這提議,李珣當然贊成。

    當下也不管嬰寧如何想法,便由祈碧領著她出門,不過,在臨邁出門去的剎那,嬰寧卻回眸望來,玉雪可愛的俏臉上,表情竟是超出她年齡的複雜微妙。

    李珣一時間也把握不到小女孩兒的想法,只是覺得,如此回眸,竟出奇地令他心中一蕩,有意思得很!

    站在屋中想了會兒,最後也只是搖頭一笑,便將此事拋在腦後。

    去未明觀見清溟,來回倒也迅速。宗門剛解決了明璣這一件大事,除了月後水鏡大會,倒還真沒有什麼要緊的事情了。清溟只是又勉勵了李珣幾句,當時一些在厲斗量面前不好說的贊語,此時卻毫不吝嗇。

    此外,清溟也告知李珣,在山上休養幾日,還要去參加水鏡大會。這一次,雖說很可能搞出一個極隆重的諸宗會盟的儀式,但清溟已不準備與會,甚至不去任何一位一代仙師,也算是對星璣劍宗一個交代。

    因此,參加水鏡大會的,便由洛南川領頭,明璣為副,再選三、五個優秀的三代弟子,其中因為文海大師兄要在山上料理宗門事務,理所當然的,這些三代弟子中,便要以李珣為首。

    李珣出了未明觀,終於還是歎了口氣。清溟對他的殷殷期待,溢於言表。如果按照冥火閻羅的理論,清溟現在完全是把他當成第二個鐘隱來培養了。

    可是,這樣的日子還能再維持多久呢?

    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其實若非必要,他實在不願意再踏入這裡半步。因為只要進去,便不可避免地會看到正殿之前的斬空神劍。先前還好,只是心理不舒坦,可如今……

    嘿,若神劍當真有靈,恐怕會即時出鞘,一劍砍下他的腦袋。

    心中冷笑一聲,他慢步走回小樓,正要進門,卻見得小樓內透出一線光來。他微微一怔,手按在門上,卻沒有立刻發力,因為他已經感覺出來,樓內那人的氣息。

    稍做遲疑,他才想到,既然自己能感覺到對方,那麼,對方自然也對他有所感應。他搖頭一笑,推門進去。

    樓下小廳,明珠發散出來的柔和光芒,遍灑每個角落。在廳堂側方,一個李珣極其熟悉的人影,聽到了開門的聲響,便轉過身來,輪廓分明的俏臉上,微現出一個笑容,正是在星河搜尋兇手痕跡的明璣。

    此時她風塵僕僕趕回來,難道是有所發現?李珣抑住心中不安,與她目光一對,便稍稍欠身,行了一禮,方笑道:「四師叔怎麼想起到我這兒來?」

    「怎麼,不歡迎嗎?」明璣隨口回了一句,接著就微笑道:「我是來探視一下救命恩人,順便致謝啊。」

    李珣頭皮猛地一炸,雖然很快就反應過來,明璣並非是指聚星台之事,可臉上的表情已經有些變了。他忙轉了一個尷尬的臉色,苦笑道:「四師叔您就別損我了,星河那裡,我可是一點兒忙也沒幫上。」

    明璣聞言臉色一正,搖頭道:「你這話就錯了。這同門情分,從來都是盡心與否,卻哪能以結果而論?你為了我,冒了如此風險,我來道謝便是應該的。只是……」

    她話鋒一轉,眸光在李珣身上打量了個來回,在看得李珣渾身不自在的時候,方似笑非笑地道:「認識你這麼多年,難得見你這樣腦門發熱。

    你又不是六師叔,星河也是說闖就闖的?

    「偏也邪門,竟真讓你琢磨了些門道出來。還好,這是兩邊裝糊塗,給遮掩過去了,否則那天垣老兒再丟了這臉面,還不知會做出什麼事來。」

    李珣乾笑幾聲,唯有喏喏應了。只不過他眼神也好,看明璣說到最後,神色微有變化,立知她是由此聯想到了那個允星死鬼。

    世上之事,確實奇妙。若允星不死,他未必會在明璣心上留下任何印痕,可現如今,允星救助明璣之後,在追敵的路上殞命,這樣,在一個不短的時間內,明璣怕是想忘記他都難。

    心中暗咒一聲,李珣正想著如何轉移話題,卻見到明璣從一側的桌上拿起一把劍來。

    李珣目光掃過,便有些發怔,這不是他的青玉劍嗎?因為太過疲累,他自己都忘了睡前把劍放在哪裡,不過,應該是臥室吧……難道明璣跑到那裡拿了劍出來?

    正迷惑時,耳邊一聲錚鳴,青濛濛的劍光閃耀室內,映得明珠也為之失色。李珣撓撓頭,奇道:「四師叔拿這劍幹什麼?」

    明璣的眸光向他這邊一掃,旋又回到劍上,細細打量。李珣心中略有不安,越發小心翼翼觀察她的神情變化。只見明璣修長的眉毛微微蹙起,臉上分明也有些疑惑。

    看了半晌,她方道:「最近,你可與人鬥過劍?」

    李珣「呃」了一聲,完全摸不到頭緒。但回想起來,他最近大都是以百鬼又或血影妖身對敵,用這把劍的機會是少之又少。

    最近一次,便是對上允星那死鬼,用這劍擋住了他一記殺招,可這事當然不能說出來,他略一思索,便開口道:「不……」

    才吐出一個字,便見到明璣根本就沒聽他講話,纖長的手指緩緩由劍身拂過,所經之處,劍芒吞吐,青光灼爍,絲絲發嘯。這回,連李珣也看出,青玉劍似乎有些不妥。

    當明璣的手指抹過時,劍身震盪,其聲如絲如縷,然而中間偶有斷續。

    同時,劍芒吞吐之際,竟然不能盡數收束,就明璣的劍道修為而言,這根本是不可能的。李珣只覺得心中發緊,這個應該是……靈氣外洩?

    「鏘」的一聲重鳴,李珣身上一激,再看時,滿室青光已盡數斂去,而明璣臉上無悲無喜,手上寶劍,已從中間斷為兩截。

    李珣「啊」地一聲叫了起來。

    明璣見他吃驚的模樣,微微搖頭,神情分明有些不滿:「此劍受損如此嚴重,你竟然不知嗎?」

    聽到明璣似是埋怨的言語,李珣只覺得背上汗毛倒豎。是的,他不知道青玉劍已被損傷到這種地步,但他卻已經知道,這劍是在什麼時候、被什麼人所傷的。

    星河中、擎蒼江邊,允星窺準他從禁制中脫身的一剎那,橫空斬來的那一劍,被他用青玉擋住。就是現在想來,那一劍的威勢也令他心中凜然。

    以破軍仙劍之利,再輔以允星的修為,無疑是重創青玉寶劍的元兇。

    可是,這件事,他能說出口嗎?李珣也還記得,這把青玉劍,是明璣初出道時便使用的愛劍,曾專門投於寒潭保存,後來轉贈給他。其本身便有著相當重要的意義,可現在,這劍斷了,甚至斷得「不明不白」!

    老天爺這個玩笑開大了!

    李珣的腦子暫時陷入了停滯狀態,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就算以他的急智,一時間也有些不堪應付。

    在明璣的透徹人心的目光下,他明知對方並不是刻意的探究,卻依然覺得心中慌亂,還好,在青玉斷裂這個背景下,他一時的失措,也不顯得太過突兀。

    明璣輕歎口氣,目光轉回到斷成兩截的青玉劍上。可以看出,她在盡力保持著平靜,但效果並不算好。

    李珣總算回過神來,不用刻意做作,便垂頭喪氣地向明璣道歉。

    明璣搖頭道:「這本來也沒什麼,青玉成劍時,本就有瑕疵。你我二人又總是拿它同高手比拚,數百年下來……嗯,也許這是它的歸宿。只是,有一點我倒要問清楚,你最近練劍時,是不是懈怠了?」

    「啊?」

    「這劍斷得可惜。劍身受創之後,能保持相當長的時間沒有完全斷裂,而在裂口處,斷紋看似平滑,實則有極細微的凹凸曲線,真息抹過時,震顫幅度如一。

    「這分明就是兩劍交擊時,對方以「蜂鳴快劍」的手法,以極高的速度,在極小的範圍內來回震盪,導引真息,硬生生將青玉震斷。」

    明璣信口說來,幾乎將當時的情形復現眼前,聽得李珣背上冷汗潸潸。

    而這還沒完,明璣皺著眉頭又道:「我宗諸般劍道法門,名為劍訣,實與星璣、天妖等劍宗不同,重在以劍引氣,以神御劍,實屬於最上乘的煉神御氣之道。

    「你早在二十年前,便已經劍氣圓融,無有窒礙,早不依靠劍刃制敵,怎麼會讓兩劍鋒刃交擊,由此毀了劍去?」

    李珣低著腦袋不敢擡起來。他能怎麼說?難道對明璣講,其實我那時用的是血影妖身,明心劍宗的手段完全使不出來,危急時候,完全是拿青玉當盾牌使喚……

    看李珣這個模樣,明璣也真生不起氣來。她知道,李珣心思靈動,最知深淺,素來是不用人操心的,自從她代死去的林閣指導這弟子修行,幾乎從沒有對李珣嚴辭厲色過,今天偶爾為之,她自己反倒不適應了。

    沈默了一下,她還是放緩了語氣:「你天資絕頂,又心志堅定,這些事情我本是不用說的。只是你的情況與其他弟子不同,除了本宗眾修行法門,還旁引諸家,深研禁法之道。

    「即使你那個禁法修行互利的法子很是厲害,但分心二用,比之心無旁騖,終究還是有差別的……」

    李珣見她誤會自己因研究禁法分心,慶幸之餘,亦喏喏連聲。哪知說到後來,明璣竟噗哧一笑,李珣愕然擡頭,那難得一見的傻樣兒落在明璣眼裡,更讓她笑不可抑。

    笑了半晌,她才恢復了平日的冷靜姿態,搖頭道:「果然,我還是做不得冷面師匠,講起長篇大論沒趣的很。還有你,這弟子的模樣也太過古怪……罷了!」

    見她心情大有好轉,李珣也稍稍放心,正要趁熱打鐵,早早將這問題消解掉,哪知明璣卻又想起剛剛的問題來:「對了,你剛剛說,和誰交手?」

    李珣頭皮一緊,這才發現自己沒那麼容易過關,幸好有了這麼一個緩衝時間,他也想到了個藉口,撓撓頭道:「不少人……不過交手的就是天妖劍宗的徐亢,還有他一個姓羅的師弟,我是在和百鬼糾纏的時候碰上的,西南好亂!」

    「西南?」

    明璣若有所思,李珣不知道,她是否會由此聯想到自己「遲到」的理由,不過看表面,情況還不壞。

    沈吟了一會兒,明璣方道:「若是天妖劍宗,便對了。「蜂鳴快劍」

    說來簡單,但若沒有身劍如一的修為,怕也駕馭不住劍器。此界專修劍道的,也只有天妖、星璣二宗,你也走運,剛領教了天妖劍訣,便又見識星河禁制……」

    李珣暗中抹去一把冷汗。幸好他多留了個心眼,用在西南時交過手的天妖劍宗來頂缸,否則絕沒有這麼輕易過關。

    正想著,便見明璣眸光望來,清清淡淡中,偏有劍一般的犀利。他心頭一跳,還沒來得及思量,這直指人心的光芒,便在明璣的微笑中淡去了。

    她極小心地將兩截斷劍收入鞘中,卻沒有還給李珣的意思,只是道:「時候也不早了,你且去休息,明日我到宗門寶庫,拿一把新劍給你。這一回,可不能再給人弄斷了!」

    李珣忙謝了一聲,但目光卻一直瞅著明璣手上的青玉殘劍,末了,試探性地問道:「四師叔,這劍不如讓我收了吧,等有時間,我去千帆城尋一個頂尖的鑄劍師,將其復原……」

    說未說完,肩上便被明璣用劍鞘輕敲一下:「就你有能耐!難道我的人脈就不如你?這劍的事,你就不必管了,我自有分寸。倒是明天,你要隨我練劍,否則,下回碰上高手,斷的就不是劍,而是你的脖子了!」

    明璣越是擺出師叔長輩的架式,心態便越是親和無羈。李珣自是明白的,他心中一熱,眼看便要答應,卻忽又想起剛才和祈碧等人的約定,只好尷尬地向明璣解釋。

    「那就暫且放一放吧,來日方長,是嗎?」

    「來日方長」這詞兒用在這裡,頗有些古怪,而且明璣的神態也有點兒與之前不同的味道。

    但容不得李珣多想,明璣已擺了擺手,就那麼轉身出門。

    李珣送到門口,又怔了半晌。他覺得今晚上的明璣很是奇怪,話語中似有未盡之意,與她素來坦蕩明透的風格極不相符。還有這告別,好像還有點兒倉促……事情不會變得那麼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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區版主 | 2014-4-8 09:25:04

第八集  血影星河  第八章  徒兒


    坐忘峰之高之廣,幾可成為獨立一界。且不說嬰寧,便是對單智這半桶水來說,想在短時間內逛個來回,也是很吃力的一件事。

    所以,第二天登峰之前,李珣乾脆賣弄一把,將當日專為嬰寧所做的雲車拿出來,稍做修飾,便載著五人東飄西蕩,真如山間雲氣一般,起伏中飄然若仙。

    只是,李珣此時懷著極重的心思,玩樂之時,便總覺得提不起勁兒來。

    還好他只是負責指出石板埋藏的地點,祈碧等人又是興致勃勃,氣氛倒還不錯。

    以駕雲之術為依托的雲車,速度並不慢,在第二天中午時分,當李珣從最後一次的埋藏地點,將一疊石板挖上來時,包括祈碧在內,所有人一起歡呼起哄,氣氛熱烈得緊。

    李珣看了他們一眼,聳聳肩,從這疊石板中挑出三片他認為還有些價值的,遞給嬰寧。

    這小姑娘也不在乎上面粘連的泥土,小心翼翼地接過,臉上極是開心:「我去把它們洗乾淨!」

    祈碧輕撫小姑娘的髮髻,愛憐地道:「好像東邊有個小湖,我陪你去吧。」

    嬰寧笑嘻嘻地應了,當下便由祈碧帶著她,御劍去了。

    李珣拍拍巴掌,笑了聲「大功告成」,哪知竟沒人搭理他,愕然轉眼,卻見單智眼神直勾勾地看著祈碧離去的方向,兀自出神。而一邊靈機似乎是發現了什麼,看看單智,再看看空中的劍光,若有所思。

    這情形看得讓人無奈,而其中的複雜關係,更令人眉頭大皺。

    李珣暗罵一聲「不知死活」,拍了拍巴掌,震醒兩個同伴:「時候不早了,咱們雖是可以辟榖,可嬰寧這孩子還在長身體,咱們去弄些吃食回來吧。」

    這一點自然無人反對。

    「那我去抓幾條魚來!」單智當下便自告奮勇,接了這個差事,駕劍飛去。看他劍光所指,分明就是祈碧所去的方位。

    李珣看得只能搖頭,轉臉向靈機道:「那咱們哥倆去打些野味兒,這坐忘峰靈禽異獸不少,但要是想找著美味,還是要請教我這地頭蛇才成。」

    他的調侃卻沒起到效用,靈機雖然也在笑,但神情頗為勉強。李珣心中明白,臉上卻做出迷惑狀:「怎麼了?」

    靈機看著單智劍光消失的方向,沈默了半晌,方轉臉向李珣看來:「珣師弟,單師兄他是不是有些不對勁?」

    說了這一句,他又覺得表述得不太準確,皺著眉頭補充道:「我是說,他這段時間是勤勉了,可那味道總有些,嗯,怎麼說呢,似有些興奮得過頭。還有,我最近發現,他總是在偷偷地看……」

    靈機終究是老實人,說到這個地步,已經勉為其難,後半截話堵在喉嚨裡,是無論如何也吐不出來了,倒把臉給漲得通紅。

    看到他這模樣,李珣倒覺得自己有些惺惺作態了。歎了一口氣,他幫著靈機說出來:「看祈碧師姐,是嗎?」

    靈機瞪大了眼睛,愣了半晌,方叫道:「原來真的是……你早知道了?

    那為什麼不勸勸他?」

    「勸?」李珣攬過靈機的肩膀,苦笑道:「要不你去對他說,祈師姐是羅敷有夫,不要說想做什麼,便是心裡有什麼念頭,都是魔障,應斂神收心,刻苦修行,最終成道之類……你去試試?」

    靈機雖是老實,卻不是笨蛋,只聽李珣的口氣,就知自己太想當然了。

    忙低頭道歉,旋又撓頭道:「那該怎麼辦?我看單智師兄的情況很嚴重了,咱們總該做點什麼吧。」

    李珣對這個心腸極好的師兄向來是很欣賞的,不想讓他著急,手掌在他肩上拍了拍,沈吟道:「其實最有效的法子,就是讓祈師姐親自對他說,讓他斷了念頭。只是他此時恐怕已鑽進了牛角尖……

    「祈師姐仍不知道這件事,而且,最近她與大師兄之間也有些問題,這時候去驚擾她,一個弄不好,恐怕大家連師姐弟都做不成,那時便糟糕了。」

    靈機聽得齜牙咧嘴,半晌方道:「那,讓他移情別戀可不可以?山上還有不少師姐、師妹……」

    在李珣的注視下,他的話音越來越低,終不可聞。

    李珣忍了又忍,最後還是撐不住,噴出笑聲,旋又別過臉去,靈機說話時就勉強得很,此時更恨不能找個地縫鑽進去,臉色已漲成豬肝一般。

    李珣不願意讓他太過尷尬,忙收了笑,搖頭道:「這當然也是個辦法。

    只是你也知道,單師兄以前是什麼模樣,這都是瞞不過人的。而且,宗門弟子,大都還是向道之心甚堅,像祈師姐這樣的,十個人裡未必能有一個,兩下相加,你找誰去?」

    靈機無言以對,只能沈默下去。

    李珣歎了口氣,有句話藏在心裡,並沒有說出來:「指路幽燈已深埋心底,幾十年以邪欲助燃,互為表裡,此時再想摳出來,哪有這麼容易?」

    靈機沒有找到「救治」單智的良方,心情顯然也頗受影響,有氣沒力地去打獵了。李珣特地讓他去抓一種很是狡猾的飛狐,希望能以此來轉移他的注意力。

    而李珣本人則覓了個陰涼避風處,搭起一個簡易的火竈。他是在野外生活慣了的,對此自然駕輕就熟,不一會兒便大功告成。稍一思量,他又登上高處,遙遙向祈碧那邊看去。

    冬日裡草木凋零,視野也變得分外開闊。李珣很快便看到,數里外山溪邊上,單智正以格外誇張的肢體動作,努力逗祈碧發笑,看起來效果不錯,這越發地令單智興奮,在這邊,都能聽到他忘形的大笑聲。

    李珣盤膝坐了下來,冷淡地看著遠方的畫面,這幾乎可說是他一手造就的局面,如今看來,卻無法給他任何的成就感。

    如果用陰散人的「狼狗之別」來分析的話,一頭狼,顯然是不會對小狗兒擺弄的玩具動心的。它會很疑惑,不明白那可憐的小傢夥兒為什麼會對諸多無意義的玩意兒樂此不疲。

    李珣應該就是這個狀態,在此刻,遙遙看著這對曾被他做了「手腳」

    的男女在那邊言笑晏晏,他卻完全提不起勁來,看得久了,甚至覺得無聊至煩悶……乾脆捏死他們算了!

    這想法在腦中電火般閃過,一瞬即逝,連李珣都不敢確認,自己是否真的升起過這種念頭。他長長地歎了口氣,目光移到一側的女孩兒身上。

    「嬰寧……對了,好像她除了是元胎道體之外,還叫什麼如意玉嬰,這個身份想必是珍貴得很了。若真引她修行,也不知有什麼忌諱沒有?」

    想到這個問題,李珣又一次意識到自己同成名已久的真人境修士的差距——起碼在見識上,他差得不止是一星半點兒。還好,他有一個堪稱通玄界活字典的「工具」。

    感應到他的意念,虛空中微現震盪,一身素裝道袍的陰散人跨空駐形,光明正大地站在李珣身後。清風拂過,拂塵輕擺,袍袂飄飄,宛若仙真。

    李珣回頭看她一眼,皺起了眉頭:「你給我找麻煩是不是?周圍還有人呢!」

    「啊,抱歉,前天晚上,我還以為你變了態度,莽撞了。」

    陰散人微微躬身,眉目間恭順婉媚,語氣卻仍是刺人得很。這樣說話對她全無好處,可是她也正是憑藉著這種方式,來維護她最後一點兒尊嚴。

    「前天晚上?」

    「不是嗎?你那明璣師叔問話時,你是怎麼回應來著?天妖劍宗徐亢,不是嗎?」

    「徐亢?」

    將這個名字在嘴裡滾了兩圈,李珣才記起,前天晚上確實有這麼一出。當時明璣逼迫過甚,他無奈之下才拉這人出來頂缸,可這關「態度」

    屁事?

    「怎麼沒有關係?你這回扯出個徐亢來,可曾想過以後要如何圓謊?」

    李珣的眉毛跳了跳,陰散人的語音輕重,非常清楚地表明了這個問題的重點並非是「如何圓謊」,而是「可曾想過」。

    這是個相當有趣的問題,李珣仔細回想了一下,確實,在扯出徐亢的時候,他根本沒有去想日後會怎麼樣,似乎是思慮不周。不過,眼下被陰散人提醒,他也沒有什麼後悔的情緒。

    李珣自然不是笨蛋,很快便想到,這是陰散人對那句「找麻煩」的回應,同時也等於是對他修行心態的指點。

    他衝著陰散人點點頭,算是承了這份情,也不再提「麻煩」之類的話。只將話題引到最初的方向上去:「幫我看看,那個小姑娘該是怎麼個造就法兒?你那侄女兒說她是「如意玉嬰」,又是什麼意思?」

    陰散人沒有立刻回答,而是以少有的認真態度遙遙觀察了一會兒,方點頭道:「確實是如意玉嬰,婉如的眼力倒是不差。不過,話又說回來,你確定要造就她?」

    看這女冠大有深意的目光,李珣心中思量,嘴上也沒說滿,只道:「如此良材美質,豈能暴殄天物?我就是不瞭解這其中門道,才問你嘛!對了,你還沒說清楚,這如意玉嬰的妙處呢!」

    「嗯,簡單來說,你可以把如意玉嬰看作一個上等的外丹鼎爐,也約等於是一位極上乘的雙修道侶……陰陽宗便有「鼎爐易得,玉嬰難求」的說法。」

    這話李珣也聽秦婉如講過,聞言便冷笑起來:「陰陽故伎。」

    陰散人也不理他,繼續道:「只是這鼎爐與尋常的不同。所謂「玉嬰」,其實便是元胎道體,你也是過來人,應知其通透無瑕的體魄精元,對淬煉體內駁雜真息,有何等妙處,這一點,對修習魔功邪法者,價值不可估量。」

    若在以前,李珣可能還不在意,但眼下他修習血神子這最頂尖的魔功,又是關鍵時候,不免就有些心動。

    而陰散人還未講完:「但就這小姑娘來說,「如意」二字,方是關鍵。

    如意者,喻吉祥,又喻心順。聯繫修行,便是形隨心轉,成就天魔妙相。」

    「天魔妙相,媚功?」

    陰散人啞然失笑道:「算是吧,天魔妙相在釋門雖被汙為外道,卻堪稱媚功之頂峰,由此衍生出來的「天魔舞」,是陰陽宗僅次於《陰符經》的上乘秘法。

    「而這小姑娘骨竅關節無不合乎於天魔妙相的要求,若是以特殊手法駐形煉心,不出甲子,「天魔舞」便可小成,到那時,這可是件活的頂尖法寶呢。」

    李珣覺得自己的腦袋有些不夠用了,或者是耳朵出了問題,他皺眉道:「法寶?」

    「沒錯,就是法寶。」陰散人唇邊笑意隱現,自嘲的意味兒極濃:「傀儡之術,固然為幽魂噬影宗所獨擅,但畢竟是「修死人」的功夫。而這如意玉嬰,則是「修活人」的手段,至於孰強孰弱,那就見仁見智了。」

    看李珣神情頗不以為然,陰散人微微笑道:「就算不成,也能調教出一個尤物……你應該能看出來,這女孩兒年齡雖幼,卻一身媚骨,他日就算逗樂解悶,也是不錯的。」

    李珣瞥了她一眼,忽然伸手,抓著她的袍袖,向下一拉,這絕色女冠便順勢倒入他懷裡,霎時間,軟玉溫香,溢滿指端。

    「尤物?天底下最頂尖的尤物不是在這兒嗎?」

    笑聲中,李珣的手掌輕車熟路地探入陰散人衣襟裡去,懷中美人兒低嗯一聲,整個身子幾乎要融化到他胸膛裡去。

    然而,兩人都沒有進一步的動作,最後還是李珣在美人兒耳畔低語:「比你如何?」

    「如意天魔女可說是為了你們男人而生的,你說如何?」

    李珣低聲冷哼,但不可否認的是,聽聞此語,他心中也為之一蕩。還好,他仍有定力接著說話:「鼎爐之事,暫不去說。我問你,照你的看法,我若收她為弟子,應該怎麼指點修行呢?」

    「那便真是暴殄天物了。」

    陰散人說得漫不經心,但很快就為此付出了代價。

    李珣在她衣內的手指猛地一緊,在最脆弱敏感處的刺痛感覺,便如同撥動的琴弦,餘波蕩漾,遍及全身。

    她輕抽了口涼氣,身子倏地蜷起,旋又在連續不斷的刺激之下,慢慢繃直。肌體的每一個部位,都在肉慾和精神的雙重衝擊下,失去了控制權。

    自從精神防線被李珣粗暴地衝垮之後,陰散人對這類手法便再無抵抗之力,才數息的工夫,她已是眼神迷離,幾入忘形之境,身上更是出了一層細密的汗珠,使肌膚越發細膩香滑,讓李珣愛不釋手。

    當然,李珣還沒有豪邁到在諸多同門眼皮底下,荒郊野合的地步,手下也留了力。所以陰散人還能保持一線靈明,她低低喘息,唇邊偏露出一絲幾若挑釁的弧度。

    「若不信,便給我半日時間,讓你瞧瞧我的手段!」

    這邊才說罷,遠方已是劍嘯聲近,李珣皺皺眉頭,點頭應道:「好,我倒要看看,我是怎麼個暴殄天物法!」

    兩人目光相對,陰散人淺淺一笑,眸光已盡復清明,她的身子也隨即沒入虛空,若非是李珣指尖留香,還當是剛才做了一場春夢。

    單智的大笑聲響起,裡面滿是意氣風發的味道,他從半空中跳下,手中掂著三條活魚,在李珣眼前一晃:「挑了半天,只有這種魚賣相不佳,這才過了祈師姐那一關,嘿嘿,菩薩心腸喲!」

    李珣不動聲色地接過魚來,用魚腥氣遮去手上的餘香,點頭笑道:「別看這魚長得醜,可肉鮮刺少,正是一等一的美味兒。」

    單智聞言越發得意,又見周圍無人,嘴巴更是遮攔不住:「珣師弟你沒看見,祈師姐笑得有多開心,文海……咳,我是說文海大師兄實在不解風情,祈師姐本就應該如此,何苦要鬱結那般悶氣!」

    若在以往,這個時候,李珣會迎合兩句,以滿足單智的虛榮心。可是,臨將開口,他腦中卻忽地閃過靈機的表情,心中一軟,語氣也隨著變了:「是啊,祈師姐的心情是緩和了不少,我倒沒想過,嬰寧這孩子能有如此用處。」

    李珣這話彷彿隨口而出,旋又微笑著看過去,單智臉上驚愕的表情十分明顯。

    然而,很快的,他就又笑道:「這沒錯,不過,這些玩樂的手段,可都是我拿出來的。哼,最近一兩個月,祈師姐與咱們文師兄見面不過三兩次,倒有大部分時間和我們遊玩,你說……」

    說話了半截,另一邊靈機也御劍而來,單智看到靈機過來,總算收斂了些,轉口說這魚如何如何,不過,見到靈機提著的那只飛狐,他又將自己的經驗套了上去,說這狐狸如此可愛,祈師姐未必會讓下手云云。

    靈機有口無心地應著,目光卻瞥向李珣這邊。李珣微微搖頭,同時在心中加上一句:「無可救藥!」

    三人之間的微妙聯繫在祈碧二人回來後,暫時告一段落。但不得不說,這幾十年下來,單智雖在修行上並無寸進,可在猜度祈碧的心思上,確實十分了得。

    不出他所料……甚至比他所料的更激烈一些。當看到靈機手上提著的有著雪白的毛皮,兼又可憐兮兮的小狐狸時,不僅是祈碧,便連嬰寧都表達了強烈的憐憫之心,一來二去,小狐狸便從烤架上轉移到了嬰寧的懷裡。

    小傢夥用狡猾的眼神打量著周邊諸人的表情,很快就明白該如何保住性命。所以,它努力地蜷起身子,將尖尖的腦袋插到嬰寧懷裡,逗得女孩兒咯咯直笑。

    祈碧也伸手輕撫小傢夥柔順光滑的毛皮,但很快的,她的目光便只在嬰寧身上留連,似乎只從女孩兒的笑聲裡,就可以得到最大的滿足。

    將這一切都收入眼中,李珣低歎了口氣,目光在單智臉上一轉,卻沒有發現他任何覺悟的跡象,相反,在祈碧湛然的母性光環下,他只能癡迷越深。

    便在此時,李珣眼角餘光瞥到正在烤魚的靈機,神思上臉,變化多端,卻已是將烤魚的火候忘個乾淨。

    李珣無奈,只能伸把手,將烤魚的差事攬過來。靈機手上烤架被搶,先是吃了一驚,待看到是李珣,才勉強笑了一下。

    午餐就在這種古怪的氣氛中進行——單智、祈碧、嬰寧說得熱火朝天;李珣和靈機卻在用詭秘的眼神交流。這氣氛一直持續到嬰寧打了個呵欠,小臉上露出倦容為止。

    李珣眉頭跳了跳,就在剛才,他感覺到陰散人有所異動,目標正是嬰寧。想到之前陰散人的言語,他立時便知道,「半日之約」已經開始了。

    幾個呵欠之後,嬰寧便再也止不住睏意,雖強自掙扎了幾下,可到後來,連眼睛都要睜不開了。這個模樣當然是瞞不過人的,祈碧先撫上她的額頭,繼而低聲道:「累了嗎?」

    嬰寧乖乖地點頭,喃喃地道:「好睏。」

    「大概是這兩天太興奮了些,讓她睡會兒吧。」

    李珣開始為陰散人騰出空檔,道:「冬日裡寒氣重,這樣睡說不定會著涼,最好是找個避風處,我再設個禁制,以保萬全。」

    祈碧想了想,同意了。一邊單智跳了起來,道:「我去找地方。」

    李珣還沒說話,靈機便開口道:「那我也去吧,這山上想找個避風的山洞也不容易。」

    瞥了靈機一眼,李珣默然點頭。感覺中,靈機似乎是想做點事情出來,李珣對此心知肚明,卻也沒有阻止的理由。畢竟,在情感上,在場的每個人都不是權威!

    兩人離去時,嬰寧已止不住睏意,伏在祈碧懷中睡了過去。怕她著涼,祈碧將女孩兒摟得更緊了些,那只幸運的小飛狐夾在大小兩位美人兒懷中,幸福得眼睛都快睜不開了。

    此刻,便只剩下祈碧與李珣面面相對。李珣一時想不到什麼話題,乾脆就不開口,自顧自地收拾殘局,正忙著,耳邊忽響一聲低語。

    「珣師弟,我很感激你呢!」

    「呃?」

    「感激你把嬰寧這孩子帶上山來啊!」

    祈碧微笑著,眉眼間儘是滿足:「其實,我就是想要一個像嬰寧這樣的乖女兒,帶著她一起修行,至於最後證不證道,飛不飛昇,都沒有關係,只要我們一家人在山上安靜地生活,那就足夠了。」

    不知怎麼地,對祈碧這神情,李珣有些承受不住,也許祈碧本人沒有感覺到,在她說出「我們」這個詞的時候,她的目光溫柔如水,卻並沒有透過虛空,牽扯到那不在此地的某人,而是落在李珣的身上。

    李珣絕不自作多情,也不想節外生枝,他咳了一聲,笑道:「這回師姐可謝錯人了,若不是文師兄和靈機師弟他們拚死護住,這孩子恐怕是活不到這天的。」

    聽到「文師兄」這三字,祈碧的眉頭輕皺了下,繼而便微微微搖頭,臉上笑容仍在,卻有了幾分勉強。

    「你文海師兄一心都在宗門事務上,又不願荒廢了修行,日子過得極苦,卻是沒有心思放在這上面的。也許他能救下千千萬萬個女孩兒,卻絕不會在意一個嬰寧……再過些時日,你問他嬰寧是誰,他未必能記得起來!」

    這也許算是個笑話吧,但看祈碧不自覺的冷笑,李珣實在笑不出來。

    更要命的是,祈碧很快將矛頭指在他身上:「話說回來,你這當師父的,可絕不能學你文海師兄,這樣虧待了她,否則,我必不與你甘休!」

    李珣打了個哈哈,笑道:「那是自然,自然!」

    天可憐見,在李珣眼見就要招架不住的時候,天空中劍嘯聲起,靈機御劍回返,只是聲音過大,遙遙地便吃了祈碧一瞪。

    靈機忙收了劍,從半空中跳下,咳了一聲道:「找著了個山洞,條件還不錯,單智在那邊看著,我們把嬰寧搬過去好了。」

    李珣眼利,一看便知,這小子心態比先前更差上十倍。恐怕已經憋不住,趁著剛剛那機會,將事情給單智挑明了。

    那結果,自然也是糟糕透頂。

    面上卻還維持著笑容,但李珣心中雪亮,已經壓制了數十年的毒瘤,已經被戳破了。

    找到的山洞非常不錯,李珣估計,這應該是一個廢棄的修道洞府,裡面清爽乾淨,沒有鳥獸糞便,甚至還通風良好,應該是有特殊的設計。

    不過,這都不重要了。

    李珣隨手設下禁制,穩定下洞內的溫度,這才將沈睡的嬰寧從祈碧懷中接過來,輕放在已鋪了柔軟茅草的地面上。

    做完這些,他與祈碧相視一笑,還沒說話,腳步聲響起,一直在洞外的單智走了進來,低聲開口。

    「祈師姐,能出來一下嗎?」

    在昏暗的光線下,單智的面龐模糊不清,但語氣還算平靜。可是,李珣也從來沒有見過他用這樣平靜的語氣說話。

    祈碧倒是沒有發覺什麼不對,聞言笑道:「怎麼,有事?」

    單智只是輕嗯了一聲,祈碧沒有拒絕的理由,微微一笑,用眼神示意李珣照看好嬰寧,繼而起身,隨單智一塊兒出去了。兩人在山洞外稍稍停了會兒,旋又御劍飛出好長一段距離,脫出了李珣感應的範圍。

    李珣皺眉想了想,也站起身來,走出洞外。正好看到靈機也御劍而起,追著兩人去了。

    稍一思量,李珣還是決定不去湊這個熱鬧,因為他已經感應到,陰散人在山洞中駐形出來,不知在做些什麼。

    他又走了回來,行進中眼角一掃,恰看到那只新近成為嬰寧寵物的飛狐,趴在地上,極為人性化地用兩隻短短的前爪蒙著腦袋,渾身發抖,已經癱了。

    陡然出現在山洞裡的陰散人,固然氣息隱匿得極深,但在近距離下,她獨有宗師級數的威壓,對於天生感應敏銳的飛狐而言,仍如十萬大山一般沈重。這膽子極小的小傢夥沒有當場嚇死,已經相當了不起了。

    而有如此威嚴的陰散人,此刻卻以一個優雅的姿態跪坐地上,隱在袍袖中的手指輕輕撫過沈睡中的女孩兒的俏臉。下一刻,在李珣驚訝的目光下,女孩兒的臉蛋紅了起來。

    李珣可以肯定,嬰寧仍在睡夢中。卻不知陰散人用了什麼手法,讓小姑娘的肌體變得如此敏感,她想幹什麼?

    陰散人淺笑回眸,向李珣點頭示意,手上卻沒有任何停頓,從女孩兒俏臉上滑下,輕撫過脖頸,肩窩,又滑入了嬰寧的衣襟之內。整個動作如絲綢般柔和,但取得的效果,卻堪稱驚心動魄。

    女孩兒祼露在外的肌膚都抹上了一層朱紅,瑩瑩潤潤,似要發出光來。她的呼吸也有些急促,秀氣的眉毛微微皺起,似乎在睡夢裡遇到什麼問題。但她仍未清醒過來。

    李珣當然不會瞭解女孩兒的夢境。他只看到,嬰寧嬌小的身軀開始不安分地扭動,開始在清醒與睡夢之間掙扎,但最終,她還是墜入到更深的夢境中去。

    她的臉色更紅潤了,額頭上甚至沁出一層薄薄的汗珠,而稍後,一聲細若蕭管的呻吟,綿綿細細,從她唇角邊溢出來,在昏暗中低回。

    在微微的尷尬中,李珣看到陰散人從女孩兒衣襟中收回了手,但又很快地下移,在李珣阻止之前,探入另一處私密所在。

    李珣瞪大了眼睛,看著陰散人的手指一探即收,再露出來時,指尖上分明有數分溫潤晶瑩。

    霎時間,李珣竟然起了反應!

    陰散人再度回眸,看著李珣古怪的臉色,揚眉一笑,旋將那根尚有餘瀝的手指,輕輕抹過朱唇,晶亮的眼眸中,霎時間蒙了上一層盈盈迷霧。

    李珣倒抽一口涼氣,可依然壓不住心中蓬然高漲的火焰。

    「妖精,真是妖精!」

    李珣再也忍耐不住,大步上前,一把攫住那只尚未收回的手臂,在美人兒低笑聲中,發力一扯,將她拉倒在地上,自己也壓了上去。兩人的肢體糾纏在一處,而腳邊,就是仍在春夢中留連的女孩兒。

    在陰散人軟玉般的身子上狠攫了兩下,李珣強忍著劍及履至的衝動,沙啞著嗓子,低聲吼道:「你在搞什麼鬼!」

    回答她的,是陰散人伸出來的纖長手指。玉管般的手指在李珣臉前輕輕一抹,那仍殘留於指尖的暗香便沁入他鼻端。

    想到這暗香的由來,李珣悶哼一聲,自覺得下腹又硬了幾分,偏在此時,陰散人低語道:「你還不明白嗎?」

    「明白什麼?小女孩兒敏感麼?」

    李珣手掌在美人兒胸前撫弄,說話也有些漫不經心:「有你陰散人出馬,別說是這個小姑娘,便是有個有真人境的修士在此,也是逃不過的!」

    「承蒙誇讚!不過,我這「驚魂綺夢」之術,可不是用來催情的,你不問問,這女孩兒做的究竟是什麼夢?」

    李珣手上一停,看著陰散人笑盈盈的面容,瞇起眼睛,問道:「什麼夢?」

    「當年,你最初對婉如做過什麼事,她現在便做著什麼夢。有趣兒嗎?」

    當年……

    陰散人一語將李珣打入難以自抑的回憶中去,他恍惚了好一會兒,才驚醒道:「你這是什麼意思?」

    「也沒什麼,我只是拿婉如和她比對。當然,為了讓結果更清楚些,不介意我再找兩個例子吧?」

    李珣真正來了興趣,他側身支肘,略與陰散人拉開距離,笑道:「你說說看。」

    陰散人淺淺一笑,稍稍整理下紛亂的髮鬢,方道:「既然你要收她做弟子,這又是在連霞山上,那無疑,就要修習明心劍宗諸法門了。眼下她雖未入門,但怎麼說也練過十年的玄門正宗,功力不說,定靜二字,總還是要有的。可你看她現在,可有定靜之態?」

    不必去看,女孩兒現在仍不怎麼安分,喉間的低哼呻吟更是時斷時續,在空空的山洞裡,分外清晰。聽得李珣都替她「難過」。

    陰散人看他表情,便知其心中所想。低笑聲中,溫熱的身子竟主動貼了過來,與他身體廝磨,在挑得他小腹火起之時,又在他耳邊軟聲低語:「你且想想,若是你那明璣師叔遇到此事,會如何?」

    此語初入耳,李珣的身子便是一僵。陰散人所說之事,是他親身經歷過的,且又留有極為深刻的印象。幾乎是心隨語動,霎時便有無數影像從他心頭流過,如真似幻,難辨虛實。

    有那麼一瞬間,李珣甚至要在這些美幻絕倫的影像中陶醉了,身體也有了忠實的反應。然而,在他完全沒頂之前,一聲劍吟,恍如天外中來,震響在他靈台之上。

    在此刻,李珣眼前倏現出明璣冷靜犀利的目光,便如冷水澆頭,讓他轉眼間清醒過來。

    他目光在陰散人臉上一掃而過,冷冰冰的,再沒有半分綺思。

    「你什麼意思?」

    他已隱約感到,這是陰散人又一個挑釁行為,似乎這女人非常喜歡看到他在陰暗的情緒中沒頂的樣子,本身倒沒有什麼惡意。

    不過,很顯然,這回連陰散人也沒想到,他心智修為,竟精進許多。

    臉上分明還有些驚訝,甚至於欽佩,再開口說話,語氣便清淨許多。

    「你也想到了。若是明璣,內外通透,有名劍風神,以她心性,就算是深閨弱質,到那時,也必定要拼得玉石俱焚,魚死網破。便是在「綺夢」

    裡,也會揮劍相對。明璣如此,明如又如何?」

    陰散人好像拿明心劍宗的美人兒說上了癮,隨口便又扯了上明如。

    李珣與明如的感情遠不如明璣那般親厚,不過幾十年來,還算有些瞭解。這位明如仙師堪稱連霞山第一美人兒,雲姿霞采,美艷不可方物,性情又最是溫柔純淨,和明璣簡直是兩個極端。

    可為什麼,比對「當時」情形,李珣仍覺得難以合拍呢?

    他皺眉思忖,旁邊陰散人已微笑回答:「明如則是外柔內剛,放在那種情勢下,固然比不得明璣的鋒芒,然而自有一番剛烈,雖死身而不能辱志。若中了這綺夢之術,不出數息,就會悚然驚醒,不復這般情狀。

    「所以,在當年,我對她們極有興趣時,也沒有真正下手,就是依托此理。像她們這樣的心性,投身玄門,修行正宗,正是如魚得水,事半功倍。」

    拋去陰散人無意中透出的資訊不談,李珣馬上便捕捉到了她話中的深意:「那你的意思是,嬰寧不成?」

    陰散人頷首道:「何止不成,你看她夢中遇合,半推半就,旋又深陷其中,不可自拔,僅論心智,比明璣、明如相差何以道里計!修仙者,機緣第一、心智第二、根骨最末,便是有個好根骨,修行精進極速,真到遭劫遇事之時,也沒有半點兒用處。」

    這話是揉合了陰散人數千年來的經驗見識,堪稱是最權威的斷語,李珣心中實已被她說服,但是想到這女孩兒由始至終,對他發自內心的崇拜和尊敬,不免又有些猶豫。

    陰散人不再說話,只是輕輕揮袖,收去了「驚魂綺夢」之術,又極細心地將她略有淩亂的衣物整理平順。女孩兒的呼吸很快就平穩下來,隨著潮紅的慢慢褪去,她安睡的面容,便如水晶般純淨透明,令人心生憐意。

    然而,在見識到她先前婉轉呻吟的媚態之後,李珣已經很難用平實的心態來觀察了。更重要的是,這樣如冰火兩極的變化,倏乎間讓他想起一個人來。

    湧動的心緒旁人感覺不到,但陰散人卻是再清楚不過,她轉身笑道:「對了,就像你想的那樣,如果她在明心劍宗修行下去,期以百年,那分明就又是一個……

    「青吟啊!」

    正埋身在角落中的飛狐呻吟一聲,整個身子幾乎縮成了團,在山洞陰森的低壓下,瑟瑟發抖。

    「珣師弟,大事不好了!」

    靈機惶恐不安的嗓音直撞進來,陰散人的身形恍若虛幻不實的水泡,波地一聲便消失不見。

    李珣倏然站起,看著靈機狂奔入內,臉上發白,顯然已是慌了神。

    「壞事了!單師哥要去抱祈師姐,祈師姐打了他一耳光,然後,御劍下峰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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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ars520titan
區版主 | 2014-4-8 09:29:53

第九集  鏡花水月  第一章  問情


    坐忘峰不知何時,陰雲聚合,午後的陽光早已不見蹤影,天空中的流光軌跡也因此越發顯眼。祈碧心中羞憤已極,此時已不辨東西,任劍光流洩而下,只想著遠遠地逃開,再不回頭。

    你們那也叫夫妻?

    不是睡在一處,稱幾句相公、夫人,便是夫妻的。真正做夫妻的,那要有家,有家啊!

    什麼是家?丈夫、老婆、孩子捏在一塊兒也不算,他們還要生計、要操持家務,要這家室興旺發達,他們為的才是家。你們算什麼?道侶!純為修道捏在一起的、互相採補的男修女修,就他媽的是這回事!

    除了修道,他什麼都不能給你!你要孩子,就是壞他道基,你越是要,他越是不滿,到最後,你就是他心裡頭的魔障,魔障啊!

    魔障……

    祈碧只覺得腦中陣陣昏眩,不知何時,她臉頰上已濕了一片,她要止住眼淚,但最終也只能盡力摀住嘴,不讓自己哭出聲來。

    單智的言語就如同一把尖刀,狠狠剜在她心口上,挑開一切自欺欺人的偽裝,剖露出裡面鮮紅的血肉。所以,她恐懼了,她要逃開,不管去哪兒,只要能讓她將傷口再度掩埋下去……就這樣,便好了!

    劍光就這麼擦過林梢,在枝葉的崩解紛飛中,筆直向前。也不知飛了多遠,她似乎聽到有人在喚她的名字,一聲不止,又連續喚了幾聲,這聲音越來越近,終於清晰到讓祈碧不能再無視的地步。

    她停下劍光,茫然回顧,一時間卻找不準目標,放眼望去,只覺得四野茫茫,儘是草木枯灰,天上地下恍如一色,猛然間竟分不清上下東西。

    天地似是在瞬間翻覆,她腦中暈眩,劍光散亂間,身形從半空直墜下去。

    「祈師姐!」

    貫入耳中的聲音越發地清晰,隨著這聲喚,空中忽地雲氣四合,「咕嚕嚕」一連串的氣沫擠迫聲響之中,祈碧已跌入一團軟綿綿的雲氣之中,氤氳水汽撲鼻而入,倒讓她的神智更昏沈了一些。

    坐在這團雲氣上,祈碧怔了半晌,才勉強回神。她擡起頭,入眼的那位立身虛空的男子,不是李珣,還有誰來?

    與李珣目光一觸,她忽地便笑出聲來:「珣師弟,你也是來糟蹋我的麼?」

    話未說完,她再也忍不住心中悲苦,淚水肆無忌憚地傾洩出來,剛剛被風吹乾的面頰,立時又打濕一片。

    李珣眉頭緊鎖,一時間也是無言。他對這種事情絕不在行,此時他寧願再同三大宗主惡戰一場,也不想直面這心神受創的女人。

    那廝的嘴巴,怎麼就分不出個輕重?

    心中暗罵幾聲,但最終也只能是低聲一歎道:「祈師姐,我送你回去。」

    全不相干的一句話,卻比任何勸慰之言更來得有效。不論祈碧如何悲切不勝,對這樣的善意總要有所回應,也就是這麼一緩,便將她的情緒流動截斷,竟讓她發起怔來。

    面對祈碧的眼神,李珣微有些尷尬,也就不再多說,掐了個印訣,牽動祈碧身下的雲氣,便要向山下飛去。

    哪知才升到半空,又聽到祈碧幽幽開口:「嬰寧呢?」

    「還在睡呢。」李珣隨口回了一句,想了想又道:「靈機師兄在上面照應著。」

    「我們回去!」

    「啊?」

    李珣這回是真的吃驚了,他扭過頭去,一時間卻說不出話來。

    祈碧輕輕拭去淚痕,努力將自己的神色變得正常些,這才迎上李珣的目光:「嬰寧聰明得很,我若先下了山,這事便瞞不過她,徒惹得她擔心……回去吧。」

    李珣默然,半晌之後方點頭道:「祈師姐放心,我已經讓單師兄從另一個方向下峰,閉關思過去了,這件事,如果師姐不願……」

    他話說了半截,祈碧已經聽出未盡之意。她低低一笑,眼神忽地便深幽下去:「珣師弟,你們究竟瞞了我多久?」

    心中一跳,李珣再看她時,卻只看到了低垂下來的髮絲簾幕。在天風吹蕩下,青絲漫卷,交錯眼前,恍惚迷離中,讓人猜度不出她心中所想。

    這時候,李珣忽然明白,自己又做了一件錯事——女人的心思,哪有那麼好猜度的呢?

    苦笑一聲,他並不申辯,只站在雲端一角,保持緘默。祈碧也沒有再問,仍保持著跪坐的姿勢,低垂發幕,遮掩住了所有的意緒變化。

    這場景,似曾相識。

    李珣靜靜地看著,恍惚間竟出了神。耳畔的風聲似乎化做了別樣的呼嘯聲,寒氣浸骨,依稀間,透過那一層黑暗,兩點星火在冰冷的水下燃燒。

    縱然彼此之間那樣接近,幾至吐息可聞,李珣卻仍不明白,那裡面是充盈著悔恨和絕望呢,還是抽吸旁人的靈魂,伴她永淪幽獄!

    額前突然沁入一絲涼意,李珣心神猛然清醒,擡起頭來,只見到天空中灰濛濛的一片,數點雪粉飄飛,漸漸密織如幕,在山風吹蕩下,從一個山頭移到另一個山頭,終將整個天地籠罩在雪幕之下。

    「這場雪來得好急……」

    李珣長長地籲出一口氣,剛才,他心境的波動已經很危險了。若不是被冰雪的寒氣驚醒,還不知會鬧出什麼事來。

    有此變故,李珣心中也暗暗警惕,境界突破過快,兼又心魔深種,別的還好,眼下這靈竹的身份,務必要十二萬分的小心。

    再看向祈碧時,卻見她在這雪霧中,只不過數息時間,髮際肩上,便沾上了薄薄一層雪粉,愈顯得淒愴迷茫。

    李珣自問不是個軟心腸的,可看到此情此景,要讓他袖手旁觀,他也做不到。

    歎了口氣,他又使了個印訣,雲氣上嗡然微響,氣機穿梭牽引,生成氤氳暖氣,將飄飛的雪花擋在周邊。祈碧也感到了這一變化,她微擡起頭,眸光在李珣臉上掃過,旋又低垂下去。

    正當李珣以為雲氣之上將再度恢復到沈默狀態時,卻聽到了祈碧的低語聲:「珣師弟,陪我說會兒話吧。」

    李珣遲疑了下,還是走了過去,也學著祈碧跪坐下來。也許是靠得近了,他分明嗅出,雲上的暖濕氣味裡,已摻入了佳人的體香,芳馨幽遠,別是一番滋味。

    他忽然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

    祈碧卻也不急著說話,她伸出手來,輕輕梳理微有些淩亂的髮鬢。

    白雪皓腕,烏雲青絲,這堪稱嫵媚的姿態,只宜於閨閣之內,妝台之前,祈碧將其現於人前,未必是有心,卻是在無意中改變了兩人之間的氛圍。

    面對這情形,李珣心中不免有些其他的念頭,卻又很快被抹去了。

    沈默持續了一段時間,眼看著就要回到嬰寧休憩的所在,祈碧才平淡地開口說話:「若是珣師弟處在你文師哥的境況下,會怎麼看我?」

    只聽這句,李珣便大致猜出來,單智那廝說了些什麼。

    看到祈碧唇角顯露出來的苦澀,他心中一歎,話音卻平靜得很:「我與大師兄經歷不同,也想不出他眼下是個什麼境況。不過,在我看來,祈師姐便是祈師姐,大師兄怎麼想,與我無關。」

    他語氣冷淡,話意卻極是親近,讓人如何聽不出來。祈碧抿唇一笑,心情似是有所好轉,可接下來,她的問話便讓李珣有些吃不消了:「你不管你文師哥怎麼想,所以,你也就不管你單師兄怎麼做,是嗎?」

    這個罪名李珣是萬萬承擔不起的,所以他立刻搖頭否認,苦笑道:「單師兄的心思我也只是瞭解個大概,卻實在沒想到他會做出這種事……話又說回來,我管天管地,也管不住別人的念頭啊!

    「而且,對師姐你,山上諸多師兄弟裡,揣著份心思的,恐怕也不止他一個!」

    這純粹就是混淆視聽了,但效果著實厲害,祈碧臉色先是大紅,繼而又青白交錯,怔了半晌才知失態,口中罵著「胡說八道」,身子一掙站了起來。

    李珣跟著跳起,臉上仍端正顏色,沒有半分嬉鬧的模樣。

    「祈師姐,這話你當然不愛聽,可是修行道途漫長,誰都有個耽擱、走火,師姐修行時間比我長得多,類似的感悟應是有的。單師兄眼下便是誤入歧途,而師姐你,又何嘗不是?」

    「我?」

    祈碧明眸中略現稜光,與李珣目光一對,卻先是抵受不住,偏過臉去:「是了,我又何嘗不是?」

    語音低弱千回,漸至於無。李珣正考慮著還要不要趁機進言,卻聽到耳邊細細低語:「……所以,我最佩服的就是你啊,珣師弟!」

    「呃?」

    祈碧沒有看他,只是將目光投向漫天飛雪。在這濃密的雪霧中,坐忘峰的輪廓若隱若現,比平日遠多了一份神秘蒼茫。

    「我也知道,天都峰一事後,心中已是心魔深種,我也曾努力過,只是每至夜深人靜之時,往事翻湧而上,便不克自制,靈台群魔攪擾,幾乎生不如死!幾十年來,修行上再難有寸進。

    「可是珣師弟你,當日年紀尚幼,所受刺激甚至更在我之上,這幾十年裡,卻能精修猛進,一躍成為此界最頂尖的後起之秀……人與人之間的差別,便是這麼大嗎?」

    李珣皺了皺眉,祈碧這無心之言,卻正好道破他的修行與旁人的不同之處。若祈碧的見識再長進些,說不定還能從中察覺出一些別樣文章。

    不過,李珣現在也不怎麼在意了,只是微笑道:「我的性情與師姐不同,或許這就是原因所在……」

    「也許吧。」從祈碧的語氣,便能聽出她對此並無興趣,她的本意也並不是糾纏這些舊事。

    止住李珣解釋之後,她低語道:「修為停滯不前,若只是影響我一人也就罷了,偏偏也連累了他。這些年,他分心旁騖,進境平平,我都是知道的,卻不願多想……

    「其實我應該感謝單師弟,若不是他,我未必能看得清楚!只是,近日,我不想再看見他!」

    她的言語前後頗不連貫,顯然仍難以自拔,最後一句固然是少有的決絕,卻依然擺脫不了自苦自傷的格局。李珣暗歎一聲,終於絕了再勸的念頭。不過話又說回來,別人自苦自傷,又關他什麼事?

    真是奇哉怪也。

    察覺到自己的心態變化,李珣便又擔了份心思。此時居高臨下,已經可以看到山洞外來回踱步的靈機,看他那張掩不住心思的面孔,李珣便知道,想要將事情化解在無聲無息之中,難啊!

    不管怎麼說,事情總算沒有繼續惡化下去。單智這回還算聽話,也可能是被嚇住,早早便向宗門申請閉關,等李珣他們下峰時,他已經「潛心修煉」去了。沒有此人在眼前,祈碧和靈機總算還能維持正常的神情。

    將祈碧與嬰寧送回居所之後,李珣已覺得疲累欲死,正待回去歇息,卻見到靈機皺著眉頭跟在後面,亦步亦趨,沒有半點擾人的自覺。

    李珣又好氣又好笑,轉頭道:「你怎麼還不回去?留這臉色給我看嗎?」

    靈機的臉色沒有好轉,悶了半晌才道:「今天都怪我,我太心急了……」

    「他自己入了魔障,又能怪得誰來?」李珣先為大家撇清干係,接著又道:「我也擔心他心態不穩,不過,事已至此,當面規勸的法子便再不能用,我們只能暗中招呼著,免得他一時想不開。」

    嘴上說著,他心中已是冷笑:想不開?恐怕還會做出什麼事來吧!

    本來只隨便一想,可記起單智被他叱責下山之時,那死白絕望的面色,李珣便留了份心,但嘴上不停,又道:「不過此事也能算是個契機,如果他能從中幡然醒悟,那還是你的功德呢!」

    靈機知道這是李珣有意幫他調理心情,便撇撇嘴角,強笑兩下,只是臉色很快又沈了下來。李珣翻了個白眼,對朋友的軟心腸實在無可奈何。

    勉力又勸了幾句,總算讓靈機按捺心情,回去歇息。看著他御劍歸去,李珣反倒又倦意全消,在自家門口呆站了會兒,先前存下的念頭開始明晰起來:單智那小子,不會真做出什麼事來吧!

    一念既起,李珣倒有些坐立不住,稍做思量,也駕雲飛起,朝止觀峰下去了。

    明心劍宗已出師的三代弟子,除了文海、祈碧夫婦及李珣居住在止觀峰,其餘均散居在連霞山各峰谷之中。

    單智的住處便是一處低谷,距離止觀峰並不遠,李珣花了小半刻鐘便飛抵那裡,排闥直入。

    山谷中白雪靄靄,遮去大半草木佈置,一眼望去,倒是出奇的爽利。

    按照李珣的想法,此記單智應該立刻撲上前來,哭著鬧著請他出個主意才算正常。可是,出乎預料的是,一直到單智居所內,裡面竟是半點兒聲息皆無。

    天色已暗了下來,屋內也沒有點燈,黑暗暈染了大半個房間,與窗外透過來的雪光交織在一起,詭異陰森,又深寂至難以捉摸。

    李珣皺起眉頭,瞳孔漲縮幾次,很快適應了屋內的光線,可是目光仍梭巡了兩圈,才找到單智的位置。這個可憐蟲正縮在角落裡,蜷成一團,整個身子都隱沒在陰影裡。

    踏前一步,李珣正要說話,目光所及,嘴唇又閉合起來。

    單智在發抖,在靜寂的大背景下,簌簌的落雪聲、上下牙床「得得」

    的撞擊聲、還有那似乎將骨肉抖落的怪響,種種聲息合起來,又化為一串低細的嗚咽,融入到漸漸擴散的黑暗中去。

    李珣靜靜地看著,看這可憐蟲咬著大拇指,無意識地壓抑著,讓嗚咽零碎不成聲。露在外面的半張臉早是涕淚交加,扭曲的臉上卻看不清是恐懼、絕望又或悲傷。

    這一幕,又是似曾相識。

    李珣恍惚間覺得,最近自己就像垂垂待斃的老朽,眼前閃過的一切總和前塵往事勾連不清。自己的心腸也在似真如幻的迷濛中,不知成了什麼形狀。

    人心果然是最奇妙的東西,在這一刻,李珣發覺,他心中不屑、鄙夷、無聊之類的感覺迅速地淡去了,留存下來的,則是說不清道不明的心緒,而最終,這心緒也化為一歎。

    歎息聲像是一根尖針,猛刺在李珣頭皮上。這瞬間的疼痛讓他從紛亂的意緒流動中猛醒過來,近乎倉促地退出去,再不願待在這突然壓抑得令他喘不過氣來的空間裡。

    李珣衝出屋外,在冰冷的雪霧中做了個深呼吸,這才感覺好些。他又拍拍臉頰,在清脆的響聲中,調整心情,腦子裡卻仍閃動著單智頹廢絕望的眼睛。

    這眼睛絕沒有焦點,卻死死地扣著他的心臟,使其依著某個律動,發出低低的顫音。

    「見鬼!」

    低罵一聲後,李珣飛身起來,頭也不回地朝著止觀峰飛去。

    他是在不住地上升,然而在更深的感覺中,他卻覺得,自己彷彿正從臨淵台上墜落下去——前一刻,他俯瞰眾生,不可一世,轉眼間卻基石崩塌,以至於淪落到與那條可憐蟲比肩!

    是的,即便他絕不願承認,但事實如此:現在的單智,就是六十四年前的李珣!二者之間,沒有任何本質上的差別。

    這真他媽的……

    李珣可以說是「逃」回止觀峰的,他心中滿是煩躁,湧動的氣血無數次衝擊著心防。理智和衝動一起告訴他,現在他需要做點什麼,證明也好、發洩也罷,總之一定要辦出那可憐蟲力不能及的事情出來,多少也是個安慰。

    然而,在回到小樓之後,他反而開始發呆:是要做點什麼,可做什麼呢?

    在無所適從的心態支配下,李珣遊魂般從樓下走到樓上,再轉回來,如是三五圈,卻仍找不到目標。

    太陽穴旁的血管已在突突跳動,如果手邊有把劍,他一定會毫不猶豫地拔劍便斬,先毀了這小樓,再殺遍止觀峰上下,一吐胸中積鬱。

    李珣漲紅了臉,重重地踏著步子,第五次走入書房。來回踱了兩圈,正要再出去,鬼使神差,他的眼神無意識地掃過書桌上擺放的石板,還有旁邊的筆架、硯台。

    腦中似乎響起了聲玉罄的清鳴,使他瀕臨崩潰的理智緩了一緩。他搶前兩步,盯著那塊石板,怔了半晌,忽發掌擊下,打得石板四分五裂。

    「有了!」

    叫聲中,他袍袖翻捲,將滿桌碎石清得乾乾淨淨,隨手扔出窗外,順便又掬了一層白雪進來,真息潛運,使之化水,滴入硯台。他則拿起旁邊似是頗為名貴的墨條,在方硯中磨了兩下。

    墨是好墨,只可惜研墨的手段差勁。看著濃淡不均的墨汁擴散開來,李珣心中又是好一陣煩悶,他閉眼不看,待定了定神,便又一掌拍在桌上,匡聲大響,硯台也跳了跳,在這聲亂響中,他咬牙道:「研墨!」

    陰散人纖長的身形應聲自虛空中閃現,她蓮步輕移,走到書桌之前,稍稍打量室內佈置,繼而抿唇一笑,將目光移到李珣的臉上。

    李珣別過臉去,似是看窗外的雪景,並沒有搭理她,更沒有把話說第二遍。

    陰散人也不計較,先輕展素手,鋪開紙張,又放了鎮紙,左手這才擺動拂塵,搭在右臂臂彎處,小指向上輕勾袖管,顯出一段如白玉般的小臂。

    她拈起墨條,食指抵在頂端,拇指和中指夾在兩側,用最標準的姿勢,慢慢磨動。她似乎全不知這是明心劍宗最核心地帶,舉手投足間悠然自得,也沒有半分被人支使的味道。

    而且與李珣相比,她研墨的手法便高妙得很了,磨動時細潤無聲,雖只是來來回回幾個動作,卻在迂迴中顯出虛靜清妙的氣度來。

    李珣無意間一眼看到,便再也拔不出來,只覺著隨著玉手烏墨的移位,他躁動的心情竟略有平復。

    他不自覺地坐到桌前,持起筆來。狼毫尖鋒吸納墨汁,漸轉烏黑,看著雪白的紙張,他定了定神,提筆在白紙右端,以中楷寫下「禁法秘要直指」六字。

    初一下筆,他便覺得滿腔火燥隨著筆鋒運轉,傾瀉而出,轉折間稜角分明,劍拔弩張,然而寫到「直指」二字時,著墨越發方潤齊整,雖不失勁健開朗,卻也內斂得多了。

    稍一思忖,他換了管軟毫,繼續下筆,這次則換了小楷。他滿腔躁動,均在開頭六字上融化開來,此時心境靈明,只覺得文思飛揚,近千字的總綱序略,一氣呵成,如珠如鏈,好不快意。

    直到最後一筆落下,李珣方口籲長氣,心中積鬱,一掃而空。他擱下筆來,正要將眼前這篇作品細細品味,陰散人卻先伸手拿起來,一邊輕輕吹乾墨跡,一邊著眼閱讀。才看了幾行,便是一笑。

    「口氣雖大,但也是有真料的,難得深入淺出……不過,你真想把這些心得寫下來?」

    如果說李珣初起念時,還只是為了彰顯個人的「地位」,等到寫完這篇序言,他已經將雜念沈澱下去,是真的想作一篇大文章出來。所以,陰散人問罷,他就毫不遲疑地點頭道:「難得有了想法,為何不做?」

    話是這樣說,但真做起來,卻遠不像所說的那麼容易。

    先前所做序文,是站在高處落筆,筆法簡約,僅起到提挈綱領的作用,並不甚難。

    而到正文處,李珣不但要照顧到體系的嚴密,還要努力將其中的理論、凡例等控制在明心禁法的範圍之內,分外考驗他由淺及深、由一知十的推演功夫。

    長夜過去,天色微明之時,李珣數易其稿,不過才寫了兩千餘字,初步闡明瞭禁紋刻劃、復合、推演的基礎。

    這小半篇文稿遠比不上寫序文時的文思泉湧,但寫完再看,依然是字字珠璣,極有大家氣象,李珣本人也十分滿意。自覺一夜思索下來,禁法之道的根基又增厚不少。

    他寫了一夜的文章,陰散人也在旁邊研了一夜的墨。難得她由始至終都是從容淡定的神氣,研墨時亦清幽恬淡,便是偶爾看看,也養眼得很,讓人不覺得累。

    「千古文人佳客夢,紅袖添香夜讀書……便是眼下只見女冠,惟聞墨香,也讓人神思清爽,確是極妙!」

    心中難得轉著輕鬆的念頭,李珣乾脆拋下筆,伸了個大大的懶腰,聽著骨節咯叭咯叭的聲響,他整個身心都像是泡在溫水裡面,舒服極了。

    陰散人朝著這邊抿唇一笑,正要說話,神情卻是微變,向李珣投來個信息,身形直沒入虛空中去。

    李珣仍保持著伸懶腰的姿態,但全身關節都僵住了,就在陰散人避去之際,從書房的窗口向外看去,一個極熟悉的人影正飄飛過來,正是明璣無疑。

    明璣亦是感知敏銳,在李珣目光投射過去的同時,她也有所感應,向這邊看來。兩人相距里許,隔著窗戶,均是一笑,只不過李珣自覺,他的笑臉有些發僵。

    果然,賭氣要不得,和自己賭氣更是愚蠢到頂。讓陰散人駐形在此,還是太冒險了呀!

    思忖間,明璣也不走正門,直接從支著的窗下閃身進來,卻依然神姿灑脫,極是好看。李珣卻只能苦笑,忙站起來招呼。同時他也注意到,明璣手上還抓著一把寶劍,想必是為他從宗門寶庫中找出來的。

    見李珣目光移到劍上,明璣笑吟吟地將其遞了過來:「劍名「苦竹」,在此界名聲不顯,可比「青玉」的材質更勝三分,難得光華內斂,行意使氣,圓融處當遠勝「青玉」才是。」

    李珣忙謝過,這才雙手將劍接過,果見此劍外鞘古樸,呈天然枯綠竹色,並無紋飾,拔出劍來,劍身亦寶光內斂,真息投注時,略起濛濛清光,絕不耀眼,劍身潛震,嗡嗡劍吟,更透十分清淨。

    他又感覺劍身輕重,無不得心應手,便知明璣很下了一番工夫,自然感激不盡。

    明璣對此倒不在意,只是笑道:「我為你挑了一把好劍,卻還要看看,你這能耐配不配得上……去外面切磋一二如何?」

    李珣就知道這事逃不過去,只能應了。他先將劍歸鞘,又轉身收拾桌上的文稿,哪知旁邊伸出一隻手來,將上面那面序文抽了出去。李珣呆了呆,回頭苦笑道:「四師叔……」

    「好大的口氣!」

    明璣的評價倒與某人差相彷彿,不過她更坦白一些:「我對禁法之道是不通的,但看這序文,也覺得頗有所得……後面的呢?」

    李珣忙送上稿件,一邊笑道:「還請師叔您指正。」

    明璣白了他一眼,繼續看下去。

    李珣現有的稿件所書仍是基礎性的東西,不要說是明璣,便是任何一個初入門的弟子,都能有所領會。明璣當然不會笑他寫得粗淺,事實上,在看過高屋建瓴式的序言之後,明璣已經瞭解李珣的意圖。

    他分明就是想創作一部由淺入深,從最基礎到最玄奧的禁法修行寶典。

    毫無疑問,這是一個極大的工程,絕非十天半月就能完成的,而是需要經年累月的努力。

    以李珣的才氣縱橫,只要能夠完成,即使比不上回玄、星璣、不言三宗的傳世經典,也足以成為明心劍宗最具價值的秘典法門之一,流傳後世。

    在李珣和文稿之間來回掃視,明璣那閃亮的眸光,甚至讓李珣心裡發虛。

    良久,她才歎道:「若你能按序言所說,做出這部著作來,便足以比肩任何一個宗門前輩……

    「別說不敢當,這就是事實。嘿,別人都是先寫正文,繼而補序,你卻是將其顛倒過來,怕是早已胸有成竹了吧。」

    見她說到這地步,李珣也不再分辯,只微笑欠身而已。如此篤定的態度,比任何言語都來得有力。

    明璣道一聲「好」,將文稿放回,緊接著卻用劍柄搭在他的肩膀上:「別想逃滑!就算你能寫出《化星秘典》來,今天也逃不過去……走吧,我看你的修為退步了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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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ars520titan
區版主 | 2014-4-8 09:30:17

第九集  鏡花水月  第二章  絕命


    功力可以掩飾,境界呢?

    這裡李珣近幾日一直在為此問題而苦惱。

    骨絡通心之術結合玉辟邪,很盡職地將他一身血魔腥氣遮掩乾淨,也順勢將他的修為折去四成。

    然而,隨著境界的攀升,李珣發現,他觀察這世界的方式,似乎與之前已有所不同,更要命的是,他還沒有弄清楚,兩重境界,究竟「不同」

    在何處。

    所以,在和明璣切磋的過程中,他明明覺得自己對青煙竹影劍訣的體悟更上一層,但束手束腳之下,反而弄得彆扭無比,讓明璣極不滿意,手下也更不留情,劍氣縱橫間,打得他狼狽不堪,根本喘不過氣來。

    正因為如此,接下來的日子,李珣過得非常「充實」。

    他一方面要花費大量的精力,撰寫那部鴻篇巨製,另一方面,他也不能藉此擺脫明璣的懲罰式「糾纏」。所有剩餘的時間,便是在明璣的指導下,穩固修為,熟識劍性——這比讓他寫十部典籍還要痛苦。

    這是李珣近些年來,僅見的單純時光。每日裡早起登峰練劍,午後著書立說,直至晚間,又調息打坐,簡單得近乎枯燥。

    然而就是這樣的日子,讓李珣浮躁的心思沈澱下來,諸多煩心事都放在一邊,漸漸地也模糊起來,彷彿那已經是另一個世界的故事。

    如此過了十餘日,李珣本身還沒有厭倦這種生活,可是卻有了一些困擾。尤其是在深夜獨立打坐,靈台明澈清靈之際,分明漸入佳境,偏有許多似真非真的影像翻湧上來,做諸般魔劫。

    因為這是修煉時常有之事,李珣本來也不在意,只以度劫法門一一斬卻,然而兩日下來,魔劫愈演愈烈,以至於牽動全身氣血,勾連心竅,使「不動邪心」殷殷震鳴,攪亂真息流動,使一晚的功課全打了水漂。

    李珣睜開眼睛,散去真息,一切立時恢復如初。然而僅僅消停了一會兒,他的心口便酥酥麻麻,似乎有無數小蟲竄動。感覺極其細微,以至於他險些認為那是幻覺。

    「這算是怎麼一回事?」

    這感覺不像是前些日子的焦躁,反而是某種無以言之的觸動。李珣捂著心口走到窗前,看著外面的月色雪景,眉頭擰在一起:「喂,我是不是練功出問題了?」

    看起他是對空氣說話,但空氣還真的有了回應,那是陰散人磁性悅耳的低語:「鑒於以前從沒有同修三派法門,還能活到你這把年歲的,我沒法給你答案。不過,僅是猜測的話,我倒覺得這倒有點兒佛門神通的味道。」

    「佛門神通?」

    「因為某種契機,感應天道運轉,對八荒六合、過去未來諸事有所觸動——按照明心劍宗的說法,這算是「上體天心」吧,你那死鬼師父不是號稱「天心劍」麼?」

    最後一句大有諷刺的味道,李珣卻當是耳邊風,只抓著話中要點:「就算是「上體天心」,那說明什麼,我修為精進?還有,觸動我的,又是什麼?」

    「修為精進?你想得倒挺美!」陰散人雖未駐形,但言辭意蘊豐富多彩,聞之如人在眼前。

    「你就不奇怪麼,你那玉辟邪被稱做修行至寶,其最大原因便是可辟邪毒心魔,以氤氳靈氣,作無上護持。

    「可是這兩天,你心中卻魔劫不斷,視玉辟邪如無物,這是典型的內外交攻之相。其源頭,不在你心中,而在你肉身之上啊!」

    李珣嗯了一聲,沈吟道:「肉身,你是說血影妖身?」

    「恐怕是了。修道向來是堵不如疏,你以骨絡通心之術並玉辟邪,將這無上魔功硬生生鎖在心竅之內,固然不會露出馬腳,但心竅中,魔化卻不會停止,只會愈演愈烈。你近來魔劫不斷,當與此有關。

    「另外,《血神子》畢竟是無上天魔秘法,自有它的玄妙。而此往往都是妙手偶得,不可言道,硬去分辨是不成的。

    「倒是你心中觸動,當有契機引發,你可以想想,最近有什麼事情忘了去辦,如此又會造成什麼後果……就是這樣了。」

    「忘記的事情?」李珣想了想,腦子裡仍是一片空白,倒是心中撲通跳動,刺激倒是越來越重了。

    李珣敲敲腦門,正苦惱之際,眼角光影一閃,他反射性地扭過頭去,透過打開的窗子,正看到一道劍光飆射飛空,似是投坐忘峰而去。

    時值深夜,又是在宗門高手雲集的止觀峰上,這道毫不掩飾的劍光,至少驚動了十餘位了不起的高手。峰項一時間頗有些騷動,但也很快就平息下來。

    李珣對這道劍光是極熟悉的,正因為如此,他才感到吃驚:「祈碧?

    她怎麼了?」

    從劍光的軌跡以及迸射出來的氣息上看,祈碧的心情恐怕好不到哪裡去。這種時候……難不成是和文海吵架了?

    不自覺走到窗前,朝坐忘峰方向看去。祈碧的劍光此時已成為微弱的光點,幾個閃爍之後,便消失在視野中。

    看著廣大無邊的黑暗幕布,李珣卻想起了當日祈碧自苦自傷的模樣,暗歎一口氣,正轉身的時候,他的目光卻同另一雙眸子對在一起,內外兩人齊齊一怔。

    儘管理由不同,兩人卻都脫不了尷尬。這種時候,最好的解決辦法就是只當什麼事都沒發生過,各自回去睡覺,可是,兩個極聰明的人物,卻同時做了件蠢事——

    「文師兄(珣師弟)?」

    齊聲的招呼讓尷尬的氣氛更濃。雖在夜間,李珣也看到文海臉上遮掩不住的難堪表情。有心退開,又怕太過著相,讓文海胡思亂想。

    迅速地考慮了一下,李珣乾脆跳出窗子,迎了上去。劈頭就問道:「文師兄,剛剛是怎麼回事?」

    他不問「祈師姐怎麼回事」,而將問題變得寬泛,正給了文海緩口氣的機會。文海也是聰明人,臉上順勢現出一個無奈的笑容:「和你祈師姐生了口角,她一時氣不過,就……」

    李珣非常貼心地避開具體的事件,搖頭道:「文師兄,不是我說你,你們怎麼說也是幾十年的道侶,遇事時退一步,自然海闊天空……」

    說著這些老生常談的套話,末了又關心了一句:「要不,師兄你追上去吧,師姐一個人登峰,找不到宿處,難道還要露宿野外嗎?」

    文海終於緩過勁來,說話流利許多:「這倒無妨,她在坐忘峰有落腳的地方。在三絕關附近,有青吟仙師的一座別業,後來贈給你師姐,十分清幽,她心情不佳時,往往去那裡住上幾日,調順了心情,自然就沒事了。」

    李珣怔了怔,卻是沒有想到連這事也能牽扯到青吟。幸好他很快回過神來,道了一聲「這就好」,正羅織著脫身的言辭,忽有所感,擡起頭,卻正和文海的眼神碰個正著。

    一時分辨不清裡面的含意,他不由揚起眉毛,問了句:「文師兄?」

    「啊……什麼?」

    文海明顯是走了神,還好李珣沒有進一步詢問,只當沒看見,繼續道:「說起三絕關?難不成……」

    「對了,就是你當年服刑,開闢九重石礦的地方。」

    文海長出一口氣,順勢接話,兩人的話題方向自然而然地轉過來。再說了幾句「當年」的閒話,尷尬氣氛已經消解得差不多了。兩方都不是那麼緊張,李珣也就有機會做些別的事情,比如,打量文海。

    其實,修行了相當一段時間之後,修士間的年齡界限便模糊了,用以區別的標準,也僅僅是修為、責任之類。

    修為好說,而責任相對抽像些,但看著此時的文海,李珣很容易便得出「天將降大任於斯人」的感慨,其風姿氣度,與其他同門可說是迥然不同。

    猶記得少時初見,文海雖是三代弟子的首席,卻還沒有脫出倜儻風流的逍遙輕飄,和祈碧堪稱是打得火熱。此後每隔數年再見,他的氣度便沈斂幾分。

    直至如今,乍一看去,他遠不如當年光芒萬丈,臉頰略顯幾分削瘦,多數時間,都喜怒不形於色,偶爾閃動的眸光,也令人很難捉摸,將他放在二代仙師裡,換個不熟悉的人來,未必能分辨得出。

    李珣並不關心文海最終會成為什麼人,他只是感慨,相較於七十年前,文海的變化堪稱天翻地覆,相比之下,祈碧卻仍沈浸在往日的記憶中,不可自拔,這樣的一對夫妻道侶,怎會不出問題?

    至此,李珣對他們夫妻問題的認識更進一層,但這似乎也沒什麼用。

    兩人聊了約小半刻鐘,李珣把握住時機,說是要做晚課,同文海告別。

    文海自然不加挽留,大家和和氣氣散場,李珣自回屋裡,至於文海今夜如何輾轉反側,那便不是他要關心的問題了。

    夜裡發生了這麼一個插曲,李珣也就沒有再多想什麼「神通」之類。

    因為不能打坐,他乾脆秉筆寫稿,直至天色微明,才攜了劍,去坐忘峰上修煉。

    今日明璣考校他的功課,題目是「御劍搏殺」,看起來殺氣騰騰,其實就是看他在虛空中、四面無著的情形下,如何與敵交手、追擊、逃命等。

    李珣早在未入真人境之前,便有不憑籍外物,御氣飛天的本事,如今更不在話下,即使折去四成功力,劍光依然靈動非凡。

    明璣按著性子攻了數劍,見他應付得綽有餘裕,一時間見獵心喜,當下威能全開,汩汩劍氣轉眼間拔升了數個層次,森然淩厲,直可斬裂虛空,當者辟易。

    李珣勉力接了十幾劍,便覺得明璣劍勢看似鋒芒畢露,實則圓融無隙。在坐忘峰濃度驚人的天地元氣之中,或撕裂、或牽引、或潛爆,幾乎劍劍與元氣流動起伏相合。

    十幾劍下來,天地元氣隨劍勢流動運轉,結合得天衣無縫,簡直就是拿小塊坐忘峰往他腦袋上扔。以他此時修為,如何能擋?

    無奈之下,李珣便應了功課中所講的要點,藉著一記近身搏命的劍法,身劍合一,從明璣的劍勢中衝出來,不住拔高身形,逃命去了。

    明璣看他身形遁走,暢然一笑,御氣直追。兩人打打逃逃,李珣固然全無還手之力,可他劍勢飛動,大有白駒過隙的玄妙精微,每在將入絕境之時,於不可能處脫身出來。

    如是再三,差不多整個上午過去,明璣竟然無奈他何。

    最後還是明璣先收了手,點頭笑道:「別的不說,你這御劍飛空的本事,在宗門內也是拔尖的。」

    李珣笑嘻嘻地回應:「再拔尖也被四師叔追著打,何況師叔還未盡全力,我可是汗流浹背,這大冬天的,真能給吹出病來!」

    明璣怪他油嘴滑舌,拿劍鞘拍了下他的肩膀。忽地省起一事,轉口道:「昨晚上你和文海在外面說話?」

    李珣知道瞞不過峰上的諸多耳目,便坦然應了,旋又笑道:「我只是勸勸……」

    「人家的家務事,你拿什麼去勸!」

    明璣嗔怪了一聲,接著卻輕歎一口氣:「其實,你去勸勸也好。尤其是阿碧,與她有交情的同門,除了你之外,還真沒有好口才的……

    「我和你明如師叔別的也不多求,只望她能稍事振作,勘開那層心障,否則修行不說,便是今後漫漫日月,她該怎麼熬法!」

    李珣估摸著,這應是明如求懇的話語,以明璣的性格,不至於如此小家子氣。只是,將信任寄托在他這個弟子身上,不知是明如真的很信任他呢,還是病急亂投醫。

    心裡想著,嘴上也要應承。此時天已近午,明璣還要回去商議事情,便先走一步,李珣本也想著回去繼續寫稿,可因為明璣轉述的言語,他忽地生出去看望祈碧的想法。

    追逃了一上午,這裡距三絕關已經很近,正好順路。

    三絕關上的九重石礦,怎麼說也浸入李珣數月的汗水,如今數十年過去,原先的礦區,此時已被新生的荒草樹木遮掩,可若仔細觀察,還能從高聳的巖壁上,找到當年挖開的洞孔劍痕。

    盡力拋去物是人非的感慨,李珣以九重石礦為中心,遠遠地轉了一圈,花了約小半時辰,便發現了目標。

    那是在九重石礦之上約百里處,一片極深密的叢林。

    一座外型頗為雅致的竹樓,坐落在密林深處一個小小的空地上,周圍都是常青林木,遠方還有座山石高崖。

    一條細流山澗從上面流過,在十餘丈的落差下,形成一條小小的瀑布,落入下方的小水潭。透過林木,水聲隱隱,清亮而不亂耳,當真是個修身養性的好地方。

    李珣能發現此地完全是運氣,若不是今日天氣放晴,瀑布反射正午的陽光,引起他的注意,他絕不可能發現隱藏得如此之深的小樓。他此刻就站在高崖之上,居高臨下,打量竹樓內外。

    出乎意料的,在這個方向,透過竹樓上層的小窗,竟然可以清楚地看到室內的情況,包括祈碧。

    此刻,她怔怔地坐在窗前,看著樓外的草木白雪,面目神情鬱鬱寡歡,週身氣息,與這幽林小樓是何其相似。李珣遙遙看著,忽然覺得此情此景足堪入畫,只可惜,他沒有鍾隱那樣的丹青妙筆!

    想到鍾隱,他自然而然地想到青吟,也想起文海昨晚說過,這裡曾是青吟的一處別業。他心中不由泛起堪稱惡意的念頭——當年鍾隱是不是也曾站在他現今的位置,偷窺樓內佳人呢?哈!

    嘎嘎笑了兩聲後,他忽然覺得好生沒趣,再看小樓那邊,祈碧眉目間所鬱結的憂愁,一時間心情大壞,再沒有心思前去拜訪,轉身離開。

    日子又過去了兩天,李珣依然保持著枯燥而充實的生活方式,只是將晚課時間削減,以緩解《血影子》的反噬。

    相應的,他寫稿的時間有所增加,思路又漸入正軌,至今已寫了近五萬字,其中圖文並茂,既有言論之精闢,又有圖解之直觀,使得陰散人這唯一一位讀者讚不絕口。

    這一夜,李珣只覺得文思泉湧,筆下竟似收拾不住,數千文字從一件尋常的禁紋復合例子生發出來,極顯微言大義,令陰散人拍案叫絕。李珣也相當得意,決定今夜不再休息,寫到天明再說。

    哪知念頭才起不久,他落筆之際,心中突然劇痛,手上微顫,大滴的墨汁落在紙上,鋪開一片。好好的稿子,就此毀了。

    李珣駭然擡頭,只覺得心驚肉跳,不可自抑。一旁陰散人皺眉按上他的腕脈,又輕輕搖頭,表示身體並無差錯。但這感覺實在太過強烈,李珣已經沒法再安心動筆,只能站起身來,在房中轉圈。

    想起上次陰散人所說的神通感應,李珣不免有些大禍臨頭的悲觀想法。但很快,他就將這沒意義的念頭拋在腦後,盡力收攏精神,想找出其中的關鍵契機。

    旁邊的陰散人也在動腦筋,她比李珣要老辣太多,沒有天馬行空地去想,而是就近整理出幾個人名。

    「你最近在山上碰到了誰呢?明璣、祈碧、文海、靈機、單智……」

    「單智!」

    沒有理由的,在聽到這個名字的時候,李珣心中轟然擂響,那種在迷茫中找準方向的感應,何其強烈。

    他甚至沒有去想原因,猛地一擊掌,急切中連正門也不走,直接跳窗出去。還好御劍時沒忘記隱去劍光,消斂氣息,這才沒在高手雲集的止觀峰上惹出事來。

    陰散人想了一想,身形隱沒,追了上去。

    李珣的目標是單智「閉關」的幽谷,如果一切正常,單智那小子應該還在裡面自怨自艾,涕淚交加才是。可當李珣一腳將虛掩的大門踹開,搶入屋中時,卻只見到被翻得一片狼籍的櫥櫃,還有地上翻覆的十多個藥瓶。

    「真出事了!」

    李珣腦子越發清晰,他幾步搶到櫥櫃前,旁的全都不管,只去找第二層第三個抽屜。

    不用他動手,那抽屜已經給扯下來了,裡面放置的盛藥的玉瓶七倒八歪,還有碎開的。李珣繃緊臉,又察看地面上的瓶子,結果是……沒有找到他想找到的!

    李珣低罵一聲,將腳邊的瓶子踩得粉碎。虛空中陰散人很好奇地詢問:「怎麼了?」

    「那小子瘋了!他一定是去找祈碧,天知道他會幹什麼……不,應該說,他除了那事之外,什麼都不會幹!」

    難得陰散人也能聽得糊里糊塗,還好,她很快抓住了重點:「你剛剛找什麼?」

    李珣唇角勾起,眼中卻沒有半分笑意,只是嘿然道:「飛夢煙。」

    陰散人輕哦一聲:「那可是極樂宗的寶貝,論功效,不在迷叠香之下……是了,你是說,他拿這迷藥,去算計那個祈碧。哈,明心劍宗出了你們這樣的弟子,確實有趣的很!」

    頓了頓,她又道:「你理他做甚,不管他能否得償所願,那都是他做的,與你何干?」

    「是啊,是他做的。」李珣森然一笑,露出滿口白牙:「可是,那飛夢煙,卻是我送的!無論如何,我都逃不脫干係!」

    他語氣冰冷,心中感覺卻複雜得多。這飛夢煙還是當年他與吞陽劫女較量時,順下來的戰利品,後來某次回山,看到單智「為情所苦」,差不多就是存著開玩笑的心思,將這迷香送給他玩兒。

    單智是一貫的有色心沒色膽,見了這種禁忌之物,雖然大為心動,卻還是老老實實地將其深藏起來。李珣便是以看他卑瑣心理為樂,最多是存了個下手閒棋的心思,哪知當日之因,卻成今日之果。

    「好啊,原來心驚肉跳,是應在這裡了!」他低咒一聲,卻不敢再耽擱時間。

    這兩日,祈碧在坐忘峰上獨居的消息已經傳開,如果單智有心,絕對能夠得到這個消息,那麼,他現去了哪兒,呼之欲出。

    李珣咬了咬牙,片刻都不停留,先潛行到坐忘峰上,一待拉開距離,立時全力飛掠。即使不用血影妖身,他此時的速度亦屬頂尖,從峰下到三絕關,一路飛馳,竟然只花了不到一個時辰。

    如此神速,足以同此界任何一人比肩而無愧色。

    只可惜,他眼下卻沒有閒情理這些,在以九重石礦稍做定位之後,他繼續向上飛行,無邊夜色撲面而來,下方枯枝樹影,婆娑舞動,妖異非常。

    李珣飛了這麼長時間,腦子也冷靜下來不少,此時再想,從峰下到三絕關,七八萬里的路程,以單智的能耐,一天一夜還差不多。

    就算是他昨日出發,現在也未必能到。當然,若是更早一些,他現在去了,還有什麼用?

    他嘿然一笑,胸中殺氣暴漲。單智現在已經差不多瘋了,留下去必定是個禍害,不管這事犯了沒有,他必須想個萬全之策,將這禍害除根才是。

    深藏小樓的密林近在眼前。李珣正要飛入,眼中卻移入一個人影,撞入樹林之中,看那人速度不算快,且偷偷摸摸,難道是單智?李珣瞇起眼睛,待樹林婆娑的怪影將那人吞沒無蹤,這才起步。

    恰逢一陣山風吹起,樹影搖動更急,積了數日的雪粉簌簌下落,眼前的幽林就像是剛打了呵欠的怪獸,對行將入林的外人,展示鋒利的獠牙。

    「眼前這情形好像在哪見過……」

    李珣心中莫名其妙地閃了個念頭,又很快忘記。他在半空中稍做盤旋,認準了那日立身的瀑布上方,落了下來。

    從這個方向遙遙看去,見到的正是小樓剛剛亮起的微光。

    「真巧啊!」

    感歎中,李珣又想到自己玄妙之至的感應,再沒什麼可說的。內外光線的差異,使他清楚地看到祈碧披衣起身,下樓開門的全過程,然後,祈碧便再也沒有上來。

    李珣吃了一驚:「那廝不是上來便動手吧!」

    他正要撲身下去,卻又見到隱約的珠光在小樓外亮起,穿過密密的林木枝椏,映著厚厚積雪,迫得黑暗稍稍後移。

    李珣看到了枯枝掩映下,仍保持著合理距離的兩個人影,但與之同時,他也看到了,珠光亮起時,小樓側方,一個藏之不叠的身形。

    「靈機?」李珣總算明白入林之前看到的那個人影是誰,不過,靈機怎麼躡在單智身後,就非他所能知了。

    既然發現了端倪,林中三人的動向便再也瞞他不過。李珣立身高處,看著三人兩明一暗,方向竟是衝著這瀑布來的。

    祈碧手持明珠,當先穿過林木屏障,緩緩行來。珠光之下,她的面色雖然蒼白,卻也是出奇的平靜。而在她身邊,單智身子僵硬,還在發抖,臉上甚至淚痕未消,想來,就是憑這面目,才讓祈碧答應與他說話的吧。

    李珣沒有刻意藏起身子,也沒有跳出來的意思。他一雙銳目死盯著單智的左手,那手正攏在袖子裡,僵硬的手腕不自覺地彎曲,把袖口挺起來,怎麼看怎麼彆扭。

    兩人走到瀑布下的水潭邊,水流擊打潭面,清響連綿。飛濺的水霧映射珠光,如零瓊碎玉,一洗周圍密林的陰鬱。

    在這樣的環境下,祈碧的語氣顯得平和安靜:「這裡名為洗心潭,我心裡不舒服的時候,便會到這裡來,洗盡塵慮,再回到人前。單師弟,我請你到這兒來說話,其實也想讓你在這洗心潭前,清洗心障……」

    單智的臉一下子漲紅了,他仍竭力壓低聲音,但從嗓子裡迸出來的,依然是沙啞的嘶吼:「你不用說了,我知道!祈師姐,我什麼都知道!」

    祈碧安靜地看著,不發一言。李珣離得遠,不知道她眼中透出來的,是什麼光采。

    而單智的反應則越發激烈,他努力伸出手,指著身前的潭水,嘶聲道:「這裡是洗心潭、後面是幽獨居,你特別生氣的時候才會來這裡;再向上,還有片松林,你傷心的時候會去那裡吹笛,是不是?這我都知道啊!」

    祈碧再保持不住平靜,身形微顫,忍不住向後退了一步,口中只道了一個「你」,便又被單智打斷。他向前跟了一步,嗓子已啞得不成模樣。

    「還有,還有坐忘峰下、下面的我也知道!你心情好的時候,經常去飛雲棧採茶,偶爾也去觀霞峰練劍;覺得累的時候,則會去鷹潭後面的溫泉沐浴……這我也都知道啊!」

    最後幾字已完全不成音,因為他再也忍不住,喉嚨裡嗆出哽咽的聲音。珠光下,只見他臉部扭曲,涕泗橫流,已不成人樣。還伸出手,想去抓住什麼,祈碧又後退了一步,臉色雪白,根本就說不出話來。

    單智一把沒有抓住,臉上神情怪極了,他又迫近一步:「師姐,師姐,你看,我真什麼都知道,你為什麼不答應我?

    「他文海有我知道得清楚嗎?有我關心你嗎?他沒有,他什麼都沒有,他娘的什……麼……都……沒……有啊!」

    說著,他跳著腳,放開嗓子,嘶聲嚎叫。這場景應該算是滑稽的,但無論瀑布上下,沒有人能笑得出來。

    眼前的單智,就是一頭鎖在籠中的困獸,即使他跳,也只能撞上那冰冷的枷鎖,撞得頭破血流。

    祈碧的呼吸不再平穩,她似乎想上前勸阻,但本能的恐懼卻把她攫住,讓她失去了向前的力量。直到單智喘著粗氣,迎上她的眼睛。

    「師姐,你在拿什麼看我?你那是什麼眼神?討厭我?可憐我?是不是?」單智嘴裡說著,還想向前,但腳下一絆,讓他失去了平衡。

    在踉蹌中,他伸出手,想讓祈碧扶住他。但最終,他只抓著了空氣,重重地僕在地上,渾身發抖,似乎已經失去了爬起來的勇氣。

    嗚咽聲悶悶地響起來,他跪伏在地下,痛哭流涕:「我求求你了,師姐,我不要那些,我只要你說一句話,就一句!師姐,你說你喜歡我,就這一句啊!」

    看著眼前男兒像一條癩皮狗般縮成一團,祈碧蒼白的臉上也有些茫然。她似乎想開口,但最終還是抿起嘴唇,搖搖頭,再度向後退開。

    她的腳步驚動了單智,單智擡起臉來,呆呆地看著祈碧向後退,涕淚交織的面孔已經僵硬了,身邊隆隆的水流聲好像突然變響,將他一切的努力,都壓制下去——輕而易舉!

    所以,包括單智在內,都沒有人聽到那一聲玉瓶碎裂的聲響。只有一蓬如水煙般稀薄的氣霧,融入周圍飛濺的水霧中,瞬間瀰漫開去。

    瀑布之上,李珣長歎一聲,身上玉辟邪自發運作,區區迷煙,自然無奈他何。他又向崖下樹林中看了一眼,那裡超出「飛夢煙」的揮發範圍,應也無事。

    也就是轉念的時間,水潭邊正後移的祈碧,身子忽地一晃,全身力氣在瞬間被抽空,猛然間平衡不住,低呀聲中,慢慢軟倒。

    前面的的單智反應過來,連滾帶爬地衝過,伸手去扶,卻沒有掌握好力量,剛沾上手,便給帶翻。

    祈碧手中明珠滑落,摔在水潭邊硬石上,當即破開。密林水潭,立時被回捲的黑暗完全籠罩。

    李珣瞳孔放大,稍稍適應,便將潭邊情形看了個清楚,比之剛才,僅稍暗一些而已。目光掃過,正好見到單智雙手緊扣著祈碧的香肩,身子卻反常地挺直,僵硬地將玉人按在地上。

    飛夢煙完全化入空氣中,再無危害。單智事先服了解藥,李珣早有準備,更遠一些,靈機不在迷藥範圍內,如此,水潭周圍,只有祈碧一人中了招,此刻渾身酥軟,連根手指頭也擡不起來。

    她總算還能明白發生了什麼事,想厲聲叱喝,可力氣到了唇齒間,就消融了八九分。出口的聲音,微弱不堪:「放開我!」

    單智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竟然聽話地放開了手。祈碧見事有可為,心頭微鬆,想繼續要他懸崖勒馬,又怕說得不好,觸怒了他,一時間不知該如何開口。

    潭邊陷入了短暫的沈默,只餘下單智重重的吐息。

    李珣不自覺抿住了嘴唇,奇特的感覺在心口漲縮迴旋,他忽地笑了起來,沒有下去的意思。倒是下面樹林中,靈機至今未動,很讓他吃驚。難不成,那小子看傻了嗎?

    崖下祈碧微弱的叫聲順著風兒傳了上來:「拿開!拿開!」

    聲音裡已帶著哭腔。那是單智伸手碰撞她的臉蛋,動作相當柔和,可在祈碧這方,卻恨不能馬上死去,她已經可以想像,接下來會有什麼樣的命運等著她。

    單智忽然嘿嘿地笑了起來:「師姐,你真美……」

    這話很無禮,但尾音卻在打顫,接下來,他突然收回了手,只是跪坐在祈碧身邊,悠悠說話:「我知道,師姐,你一定是以為我想對你不軌,是不是?嘿嘿,師姐,你不能這麼看不起我,你的想法不對,一點兒都不對!

    「我是喜歡你,想要你,可是,我為什麼要強迫你呢?你以為我很下作,不,沒有,完全沒有!我就是想這麼看著你,什麼都不用做。一直等到有人來打擾我們,那時候……」

    聲音漸至於無,但下一刻,嗡然聲中,寶劍出鞘。冷冷鋒刃在黑暗中放射出淡金色的光。單智就將這把劍橫在膝上,冷冷發笑。

    「到那時,這把劍會先穿透我的心口,再透過你的心口,我們就串在一起,身子貼著身子、血融著血,誰也沒有辦法把我們分開!

    「到了天上,我再來疼你、愛你,那時候,你就不會像現在這樣……

    對不對?你說,這主意怎麼樣?師姐,你說話啊!」

    祈碧沒有回答,她只是失神地看著深邃無盡的夜空,淚水溢出眼角,沁入髮鬢間。

    單智有些手忙腳亂地伸手,去擦那淚珠,而他的手剛離開劍柄,身後便有人怒吼一聲:「單智師兄!」

    密林中,靈機發聲之後,立刻狂奔過來,速度好快,半途伸手,便要去制著這位已陷入瘋狂的師兄。單智先是目瞪口呆,眼看靈機便要衝過來,他本能地縮回手,抓住劍柄。

    時間明顯不夠他將自己和祈碧的心臟串在一起,因此,他怒吼一聲,反手揮劍,那模樣,分明就是要把靈機砍成兩半。

    靈機險之又險地側身,讓過這道致命劍氣,同時也拔出了劍。單智已經跳起身,狀若瘋虎,衝了上來。

    此時靈機的修為遠在單智之上,只一劍便將單智封開,同時大叫道:「單智師兄,你還執迷不悟嗎?」

    單智悶著頭又是舉劍迎上,這回靈機根本不給他近身,當空劍氣一絞,清鳴聲中,單智虎口迸裂,寶劍脫手,只能在原地發呆。

    靈機搖搖頭,也收起寶劍,一步步走上去,口中語氣已放得盡量柔和。

    「單師兄,我知道,你只是一時糊塗,現在沒有釀成大錯,完全可以挽回啊!對了,還有祈師姐,祈師姐也一定會原諒你,只要你對她道歉,大家可以當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是不是,祈師姐?」

    說著,靈機扭頭去看祈碧的反應,只是祈碧此時真正連說話的力氣也失去了,沒有一絲聲息。

    靈竹還要再說,體外風聲一緊,卻是單智重拳轟來,他本能地躲開,卻見單智已經返身跳起,竟然又向著祈碧撲過去。喉嚨裡已經破碎不成聲:「師姐,一起死吧!」

    靈機大驚失色,本能地催動背上寶劍,念動即發,化作森冷劍芒,直刺過去。

    然而單智變得實在太過突然,又全然不顧背後劍芒,靈機飛劍雖快,卻還是慢了半步,單智重拳轟下,劍芒只在最後撞了一記,使其稍稍偏移,大半拳力仍擊在祈碧肩頭,喀嚓一聲,肩骨碎裂。

    祈碧身體一震,口中顫聲呻吟,已經受了重傷。緊接「砰」聲大震,單智被劍氣彈飛,四仰八叉地摔入水潭之中,狼狽不堪。靈機則飛快趕上,護在祈碧身前,再也忍不住破口大罵:「單智,你混蛋!」

    單智勉強從水潭裡脫身出來,臉上卻掛著古怪的笑容。可這一切,在碰到祈碧艱難偏移過來的黯淡眸光時,卻如熱湯沃雪,瞬間消融不見。

    「沒、沒死?那我,不,我也不能死、不能死……」

    冰冷的潭水似乎沖刷掉了他所有的勇氣,他嘴裡念著誰也聽不懂的話,盡力偏著頭,避過祈碧的目光,向後退去。

    祈碧終於忍不住,咳出鮮血,瞬間染紅了半邊臉頰。這刺激性的顏色落在單智眼裡,就像是一根燒紅了的尖針,猛地打入他的腦殼。

    他慘叫一聲,向後便跑,跑了兩步又踢到自己脫手的寶劍,他手忙腳亂地拾起來,御劍便起,要翻過瀑布高崖,有多麼遠,逃多麼遠!

    靈機咬牙站在原地,寶劍化虹飛動,直追上去。他已下定決心,無論如何,一定要把單智給留下來,讓他受到應有的懲罰!

    單智御劍,轉眼便到了高崖邊上,然而,入目的景象卻讓他呆住。一人就站在高崖之上,負手而立,冷冷地看他,山風吹動衣袍,獵獵作響,直若乘風歸去。

    「珣……珣師弟?」

    李珣看著單智,目光卻又透過眼前的面孔,散入無盡的虛空,其中的意味,便是一百個單智,也弄不明白。

    而此時也不是他思考的時候,靈機操御的劍光已飛射而上,急切之下,單智身體只是稍滯,便嘶叫著向上飛騰,這時候,他已經什麼都顧不得了。

    手指輕擡,但僵滯了一下,卻又放了下去,與之同時,李珣也閉上了眼睛。

    山風突然變得猛烈起來,半空中細小的漩流乍分乍合。單智被這風一吹,只覺得身子僵冷,本與劍身勾連的真息忽有一股失去了控制,又調整不及,由此劍光散亂,上飛的身形止不住偏向一邊。

    恰在此時,靈機的飛劍直刺過來,本是要擊傷他腰胯的劍芒避之不及,嗡然聲中,貫胸而入。他慘嘶一聲,猛力掙扎,劍氣本能迸射,將其心脈絞成碎末,抹消他體內每一寸生機。

    帶劍的身體在空中定格,旋又直落而下,半息後,砰然水響,此後,寂靜無聲。
引言 使用道具
mars520titan
區版主 | 2014-4-8 09:30:45

第九集  鏡花水月  第三章  利害


    「我做了那麼多,做了那麼多,這是我應該得的!」

    紙上寫滿了這樣歪歪斜斜的字體,看得令人刺眼,這是在清理單智居所時,從書桌上找到的。李珣隨手將它收起,而此刻,又只是晃晃手腕,便讓這代表著單智在人世間最後痕跡的紙張,憑空燃燒起來,化為灰燼。

    單智的事件就此化為煙雲,但餘波未平。祈碧重傷未癒,心靈似乎也再度受創,整日裡昏昏沈沈,不知人間何世;靈機則因親手殺了平日最好的朋友,到現在臉上也不見半點兒笑容。

    甚至連單智的師尊明松,也因管教不得法,讓單智闖下如此大禍,難辭其咎,已自請面壁,閉關懺悔。

    至於李珣,在宗門方面因為措施得當,沒有受到半分牽連,只是花了兩天時間,與同門一起,整理單智的遺物,直到剛才。

    李珣怔怔地看著書案,腦中卻被那一句話填滿。他不想就此深思什麼,只是由此而來的情感低潮,讓他渾身提不起勁來。

    便在此刻,敲門聲響起。李珣心中微奇,這種時候,山上很少再有人串門的,直到從神念從門口掃過,他才恍然。

    念頭微動,吱呀一聲,外門開啟。正等候的嬰寧睜大眼睛,很好奇地拍了拍門板,再說了一聲「師父我進來了」,這才走入,且順手將門掩上。

    李珣暗讚一聲「有教養」,同時揚聲招呼道:「過來吧,我在書房。」

    嬰寧應了聲,輕巧地像一隻狸貓,無聲無息地走進來。李珣直起腰板,對著小姑娘微笑道:「這幾天事忙,倒沒有去看你,還好嗎?」

    小姑娘乖巧地點頭道:「明如仙師很照顧我,靈綺、靈嫣師叔她們也常指導我功課,只有祈師叔……」

    說到這兒,嬰寧眼圈有些潮紅,看樣子,她對祈碧還是最有感情的。

    李珣同樣想到祈碧對她的疼愛,又聯想到單智,歎了口氣,又勉力振作,笑道:「你心疼祈師叔,常去看看也好,這樣她的心情也許會好些。

    對了,你今天來,為的是什麼事?」

    嬰寧稍一點頭,又略展顏道:「靈綺師叔她們說我可以修煉一些應用法門了,又說這些法門由師父您教最好,還說師父您禁法修為在通玄界也是最頂尖兒的,所以……」

    李珣恍然,但就此也想起另一件事來。眉頭皺了下,再看嬰寧天真無邪的面孔,不知怎地,腦中卻浮現出小姑娘在山洞裡呻吟輾轉,媚態萌生的情景來。心頭略微一熱,旋又平復如初。

    他想了想,乾脆從已寫好的文稿中,拿了最上面三篇出來,交給嬰寧。

    「這三篇文稿是我剛整理出來的禁法基礎,只此一份,你可以去看,但要盡早還我,「最好是找幾位師叔幫忙,纂抄下來。你看的時候,不用死記硬背,要嘗試著理解,我要看看,你三天內,能有什麼心得出來。好不好?」

    嬰寧自然叫好,小心翼翼地將三篇文稿捲起,小臉漲得通紅,又向李珣鞠了一躬。

    李珣順勢拍了拍她的小腦袋,再說了幾句鼓勵的話,便放她離開。看這小姑娘像小鳥般歡快地飛走,李珣的臉色卻漸漸陰沈下來。

    「三天……如果三天之後,她的回答不能讓我滿意,便在我離山之後,將她帶走吧。」

    李珣這個決定也是相當艱難的,只是陰散人那句有意無意的判詞,卻如同一根橫刺,卡在他心中。所以,他才用這三篇文稿,再一次測驗嬰寧在禁法上的天資。如果不能達到他的要求,那這小姑娘的命運,便再改變一次吧!

    旁邊虛空震動,陰散人駐形出來,站在書案旁邊,微笑不語。李珣瞥她一眼,心中卻在想,若要將小姑娘帶走,陰散人勢必要和他分開一段時間。這段時間內,兩人的距離,很可能超出千萬里外,這無疑是一種冒險。

    但轉念想到,他對陰散人控制之嚴,堪稱萬無一失。一旦感覺不好,強制迫散其形體,將她收回便是。權當是一次實驗,否則日後有類似情況時,要臨時抱佛腳,那便真的尷尬了。

    他心中下了定論,便補充道:「一切順利的話,送她去霧隱軒,那裡有水蝶蘭看著,我也放心。」

    見陰散人垂首應了,李珣長出一口氣之餘,心中卻想到了仍臥床不起的祈碧,心中微黯,不想再說話,只微瞑雙目,靠在椅背上。陰散人會意,移到他身後,十指在他頭頂肩上揉捏,輕重緩急,莫不如意。

    被陰散人高妙手法侍候著,李珣只覺得身心舒坦,不自覺呻吟出聲。

    等到快感較平穩出現時,他才再度開口:「那晚還要多謝你出手……」

    他指的是單智殞身之前,將其身形吹偏的山風。那正是陰散人的手筆,當真是神不知鬼不覺,高明之至。

    陰散人也不在乎這點兒謝意,手上不停,只是笑道:「我卻沒想到,你也有心軟的時候。只是,心軟的理由是什麼?他和你很像?」

    李珣頭部微向後仰,目光有如刀刃,在陰散人身上剜上一記,忽又想起前些日子,因單智而賭氣,並立志寫出禁法經籍的事來。臉頰抽動,竟也笑了一下,只是不知其中有幾分感慨、幾分自嘲。

    陰散人眸光轉動,將他表情盡數收入眼中。忽然岔開話題道:「你若將此界全部修士分成兩類,該如分法?」

    「男修和女修吧。」李珣顯然提不起興致,說話也懶洋洋的。

    陰散人燦然笑道:「錯,若分兩類,要麼是明白的,要麼,就是糊塗的。明白的明白自己能做些什麼、該做些什麼;糊塗的便不必再說了。你覺得,你是明白呢,又或是糊塗?」

    稍稍提起了點興趣,又不滿陰散人故弄玄虛,李珣低哼道:「在你眼裡,我是明白還是糊塗?」

    「想弄清楚,是最簡單不過。」陰散人微微一笑,騰出手來,玉管般的手指轉了個方向,指著窗外一株高樹,上面枝椏間有幾個鳥窩,在冬雪中黑忽忽的頗是顯眼:「你將這些鳥雀的窩巢打破如何?」

    李珣瞥去一眼,見上面分明還有幾隻幼雛,便皺眉道:「這有什麼意思?」

    陰散人聞言笑道:「冬去春來,那些鳥雀長成,嘰嘰喳喳,豈不聒噪?」

    不自覺翻了個白眼,李珣真是給氣得樂了:「無聊透頂!閒著沒事我管它們聒不聒噪!」

    「哦?今日雖如此,可若是你心情煩悶時,頭頂有個烏鴉呱呱亂叫,你也不管?」

    李珣揚起了眉毛。那還真說不準結果會如何。不過,這也扯不到那些還不知能否過冬的雛鳥身上吧。他本能地多想了幾層,越發覺得其中大有玄機,不由認真地思慮起來。

    「她莫不是說我目光短淺,不知謀算?又或是心魔不成,缺了決斷?

    還是境界尚低,看不到其中玄奧?」

    這些念頭似乎哪個都有些道理,但哪個都不能盡解其意。轉了一圈,他的思緒又回到「明白和糊塗」的問題上來:「若我真毀了那些鳥巢,是糊塗還是明白?那必是糊塗的,然而做了似乎也沒什麼壞處……壞處?」

    他心中忽有一線靈光亮起:「未見得壞處,卻也沒什麼好處。世上之事,還是這不好不壞的糊塗賬居多,動念作了,便是明白的,也成了糊塗。

    偏偏這些事又是隨處可見,避也避不開,那又該如何行事,才能有利於我?」

    這條思緒恐怕比剛才那篇文章還要複雜百倍,李珣想得多了,卻覺得越來越糊塗,恍惚間覺得,這似乎便是傳說中推演天機的神通手段,只是他現在悟到的,恐怕連皮毛都算不上,自然是越想越亂,最終茫然不知所措。

    陰散人手上勁力稍重,語氣卻越發從容:「你我都是常作損人利己之事的,但這話卻還是要分辨清楚。天下事從不是非黑即白,自然也不能簡單分成「利」與「不利」。

    「本來辨不清的東西,硬要分辨清楚。自以為弄個明白,事實上是越發糊塗,直至不可救藥。」

    李珣沈吟一會兒,方笑道:「照你的說法,那水鏡宗窺探天機,趨利避凶的手段,反倒讓他們都成了一堆糊塗蛋?」

    「不然,你看水鏡宗,有幾回替自己謀算?世事大多還是當局者迷,旁觀者清,同樣的事情,換個角度來看,便是大大的不同。說起來,這也是全身保命之道啊!」

    旁的也就罷了,那「全身保命」一出,李珣便忍不住大笑起來:「別人說還好,你說這個詞可就荒唐得很。嘿,全身保命,可不是嘴上說說而已!」

    陰散人對李珣的口氣不以為忤,面上笑容亦是不變:「若是只想著全身保命,又談何突破、飛昇?其實你只要待在霧隱軒中,藏上個千百八年,保證沒有人能奈你何,那就是最高明的自保之道,可你願意麼?

    「所以,我們眼下說的,絕不是什麼全身保命的法子,而是迎難而上,逆天改命的道理。」

    難得這般口氣!此刻的陰散人,絕不再是任人擺佈的傀儡。即便李珣只需一個念頭便能讓她灰飛煙滅,但看她此時的言語氣度,一時間竟神為之奪,忘記了二者之間那微妙尷尬的關係。

    「明白人不一定能飛昇,但飛昇的必定都是明白人。一個糊塗蛋,就算他有鍾隱那樣的修為,也早晚要死在天地大劫之下。」

    陰散人唇邊冷誚之意大起,目光盯著李珣臉上,旋又微笑道:「那麼,明白和糊塗的分際在哪兒,你可知道?」

    乍一看是詢問,但剛剛她說得那麼清楚,若李珣再回答不上,便可以拔劍自盡了:「不在「利」或「不利」,也不在「辨得清」與「辨不清」。關鍵在於,知道什麼時候可以辨清,什麼時候不可辨清……」

    這繞口令似的領悟讓李珣忍不住想笑,陰散人卻微微頷首,正色道:「此間還有一節。天地無限廣大,而人身自限,世上諸事「利害」終究還是辨清的少,辨不清的多。由此更可延伸出兩件事:辨清了,怎麼做;辨不清,又如何?」

    李珣揮手打斷她說話,臉上似笑非笑:「我明白了,你是在說我對待單智,該謹慎時不謹慎,該狠時又不狠,首鼠兩端,自取其辱,是不是?」

    陰散人輕輕一笑,十指靈蛇般移到他肩後,輕輕揉動,透過數道暖意,活絡經脈,然後方道:「這終究是小事,你能聯繫起來,倒是難得。只是天下事,也不都是這麼簡單。退一萬步講,就算全是這些清楚明白的小事,你能保證,一百件中,件件都辨得清,做得好?

    「只要其中有一件做得差了,當即利害互換,由此牽扯到的變故又有多少?更不用提,佔大半數的那些辨不清的利害,你又該怎麼做法?」

    李珣沈吟良久,卻也找不到一個禁得起推敲的辦法,只能虛心請教。

    陰散人笑容裡分明有些狡黠:「說來也簡單,不多事,僅此而已。」

    「不多事?」

    李珣想笑,但終究還是沒有笑出來。以他此時的層次,已經隱隱約約感覺到,這三字的背後,某種難以言道的壓力,汩汩流動,無休無止。

    「所謂「不多事」,說得更白些,就是有把握的事做,沒把握的事躲!

    懂輕重懂緩急,亦能知曉自身實力極限,可謂明智。」

    說到這裡,看到李珣唇齒微張,似要反駁。她又開口道:「當然,世上有些事,是躲也躲不過的,偏又辨不清利害。那時,直做便是,最大的代價,不也就是為自己的行為負責嗎?有能力就過關,沒能力,便看老天吧!」

    李珣睜大了眼,不知自己應否會這個「謬論」喝彩。

    陰散人繼續微笑道:「當然,碰到這種辨不明的麻煩,仍要有這樣一種自覺:牽涉到的各方越少越好、解決的時間越短越好、事情手尾做得越乾淨越好!

    「簡單說,只一句話:盡可能地扼殺變數,將事態發展掌控在自己手中。

    「若你能持續此法百年、千年不變,直達極致,你會覺得,你所面對的世界清淨無比,更由外而內,成一片圓滿大自在。通體內外,清淨琉璃,世間塵絲,無所沾染,而這,也是最終的飛昇之道!」

    聽她一語講到飛昇,更有所謂清淨琉璃,無所沾染的「至道」,李珣也算開了耳界。只是這法門中透出來的味道,怎麼那麼怪呢?

    李珣細思一遍,忽地哂然道:「這裡大多還是你的臆測之辭,否則,你也不會落到這步田地!」

    陰散人似乎全不在意,手指力道也不見任何變化,只是淡然道:「萬事開頭難,每個人都不是一步登天,也不是從娘胎裡便知道這些道理的。

    「要想從百萬修士中冒出頭來,非但要「三化二真」的修行,也要在世間打滾磨練。而等到實力夠了,道理清楚了,塵絲卻也沾染了千萬條,牽一髮而動全身,哪能輕易揮斷?

    「我由家姐而沾上玉散人、由玉散人而叛宗逆行、由逆行而惹上鍾隱、由鍾隱再牽涉到你。如此環環相扣,變數無窮,卻也不說是因為你一個,才身敗至此。」

    說到這裡,她手上停頓,忽地燦然笑道:「當然,我承認,碰到你時,我確是自以為是,明明是辨不清的麻煩,偏以為看透利害。到最後,手尾也沒做乾淨,落到這步田地,其實不冤!」

    李珣明知她是在奉承,卻也心懷大暢,哈哈一笑,伸出手攬住她的玉頸,在美人低吟聲中,用力按下來。在唇舌交纏間,李珣心中卻清明一片。

    「利害、變數……自己這七十餘年,所做之事,有幾樣能符合這標準呢?」

    那還真是個令人沮喪的答案呢。

    斷斷續續數日的雪天終於徹底停下,還一個朗朗晴空。天空出奇地澄淨,連一絲雲氣都看不到,藍得刺眼。在這樣的天空下,李珣一行人遠離了連霞山,靜靜地飛行。

    明松因為單智之事,閉關禁足,這一下攪得宗門措手不及,本來帶隊前往的洛南川必須要留下以處理宗門事務,以免宗門留守的實力受損,這下前去水鏡大會的修士中,便以明璣為首。

    這樣,一行人中,除明璣這二代嫡系仙師外,還有一位旁系的明惑仙師,加上李珣、伍靈泉、靈@、靈機四名三代弟子,規模遠比任何一次出行都來得精簡。

    不過,這裡面明璣、李珣不說,伍靈泉和靈@位屬「明心三靈」之列,是三代弟子中的佼佼者。

    便是那位在宗門內相當低調的明惑,修為在旁系弟子中,也僅次於靈機的師尊明吉,半甲子前已然步入真人境,是宗門有數的高手。

    說起來,這位明惑仙師與李珣也算有些淵源。當年正是此人,抵不過李珣祖父的「向道之心」,將李珣攜上山去,由此將李珣的命運改變。如今回想往事,此人怕是被血散人結結實實地「惑」了一記,才惹出這些事來。

    因為兩人之間的這層關係,李珣也算與他有緣,且這位仙師在山上又是出了句的脾氣溫和,路上兩人你一句我一句,竟將有些生疏的關係弄得熱絡起來。

    不過,大部分時間裡,單智的陰影仍籠罩在眾人心頭,讓人很難開口說話,隨著時間的推移,這氛圍反而越發沈重,就是最為灑脫的明璣,這幾天也在思索著什麼事情,比平日沈默得多。

    在這樣的氛圍下,李珣便是有十二萬分的好心情也留不住半點。

    前兩日還好,偶爾與明惑、靈@聊聊天,再勸慰靈機,還不覺怎樣。

    但時間一長,他只覺得心中煩躁愈盛,便像是在胸口點了一把火,呼出來的都是些燥氣。

    這就是修煉血神子的後遺症了。他如今心魔精進法已然小成,天然便多戾氣,偏又不能及時疏導,只能用心誦念些寧神靜心的法門,勉力彈壓。

    長此以往,心火積鬱過多,那些靜心的法門所起的作用便有限得很了。

    面對這種情況,李珣不得不開始考慮,水鏡大會時,最好趁亂脫身,到外面洩洩火之類……

    明心劍宗真不是長留之地啊!

    心中閃過這個念頭,李珣忽又想起一個人來。同樣是心魔精進法,那天芷上人又是怎麼撐過來的?當然,也可以說天芷之前修習的法門不入流,可如今,她又是怎麼做的呢?

    對此,李珣非常感興趣!

    越是接近水鏡宗,一路上碰到的修士便越多,只不過,大多都是前去湊熱鬧的散修,偶爾碰上一個宗門,還是長駐無量海上的「無量天宗」。

    那些牛鼻子雖算是近鄰,平日行事也稱得上正派,可千百年來,一直就東海與無量海的分界線,與明心劍宗糾纏不清。

    兩家碰面,領頭的仙師只是稍做招呼,便各領著弟子分開距離,遙遙相對,速度又保持一致,頗有些針鋒相對的味道。

    雙方御劍行雲的佇列相距不過十餘里,在晴空之下,以諸人的眼力,對方一舉一動,均在眼前。

    相較於這邊僅僅六人的小眾,對方有四位仙師帶隊,二十餘名弟子依著某種陣型上下分佈,排空而進,威勢可重得多了。

    說也奇怪,有了這可以較勁的對象,明心劍宗這邊氣氛竟為之一開。

    旁邊憋得很久的靈@湊上來,低笑道:「看起來,這幫人要同咱們一路到底了,珣師弟,有沒有想到什麼招數,給他們些顏色瞧瞧?」

    靈@是「悲風劍」李明和的得意弟子,性子卻和他那慷慨悲歌的師父天差地遠,堪稱一肚子壞水,惟恐天下不亂。

    不過,難得他心胸開闊,這些年來,「明心三靈」的名頭被李珣壓得不見天日,他卻一點兒不放在心上,照樣和李珣嘻嘻哈哈,也讓李珣十分欣賞。

    有人搭話,李珣心中燥意也緩了一緩。回肘撞他一下,笑道:「你省省吧,萬一把人家氣跑了,水鏡大會再缺一宗,咱們宗門立成眾矢之的,那時候,是你擔著,還是我擔著?」

    任靈@膽大包天,也不敢在這事上再開玩笑,立時搖頭不叠,末了卻歎了口氣:「我這也是悶得厲害,你看這一路上,哭,哭不得;笑,笑不得,難受極了。

    「你沒見伍師兄,根本就不知道該怎麼和靈機招呼……要我說,他應該感激才是!否則三師伯一世英名,恐怕就毀在單智上面了!」

    靈@此話,分明意有所指,眾人都不是聾子,自然聽得清楚。

    尤其是被指名道姓的伍靈泉,平日裡是最照顧師弟妹的,頗有長兄之風,但因為單智之事,同行幾日來,竟然沒有和靈機說過一句話,連帶著李珣也受了冷落。聽聞此言,他臉上神色微變,卻仍一語不發。

    李珣也歎了口氣,聽出來靈@不說「不願」,而是說「不知」,其實就是給伍靈泉台階下,眼見對方有所觸動,稍鬆口氣的同時,目光也瞥向緊跟在他身邊的靈機。

    靈@並沒特意地壓低聲音,裡面也有安慰靈機的意思。果然,靈機一直低垂的面孔微擡起來,眼中分明已是感激得想哭。

    與靈@對視一眼,李珣微微搖頭,示意靈@掌握好尺度。靈@心領神會,馬上便轉移了話題,又將矛頭戳向無量天宗的牛鼻子們。

    「嘖,手把拂塵、背松紋寶劍、玉色道袍、光風霽月,好無量天宗啊……

    全是一個模子裡面刻出來的!」

    他這話聲音又大了些,眾人聽入耳中,再看遠方那幾乎一模一樣的裝束,還有排得整整齊齊的佇列,靈機一個沒忍住,悶笑出聲。

    明心劍宗俗、道皆存,也少有什麼清規戒律,所以弟子個性均十分鮮明。而無量天宗則是出了名的持戒甚嚴,門下弟子相當古板,可遇事又太過偏狹淩厲,這才不入正道十宗之列。

    以靈@的性情,看不順眼是再正常不過。

    不過,見他說得有些過分,一直微笑旁觀的明璣彈出一道指風,打在他肩膀上,似嗔似笑地道:「高空風大,聲音小些!」

    靈@還不怎地,明惑仙師卻咳了一聲,別過臉去。兩位仙師的姿態比靈@的長篇大論可要逗笑得多,李珣第一個大笑起來,靈@拍著他背,笑得眉眼不見。便是伍靈泉臉上都微露笑容。

    這邊笑得歡,順著風向,遠方自然也有些察覺,看著對方投射過來的眼神,眾人的笑聲更是肆無忌憚。

    李珣臉上笑著,心中卻剎那間遠推萬里。他越發明白古音從容應對的依仗了:不論正邪,通玄界諸宗根本就沒有眾志成城的意向和認識,延續了成千上萬年的嫌隙和仇怨,無論怎麼彌合,都會露出可供利用的縫隙來。

    這不是說明璣等人識見未及,而是此界從古到今,最穩定的生態,不必也無須改變。

    會盟……嘿,黏得住皮肉,還對得準肌理麼?

    「咦,無量天宗也有這樣的人物?」

    靈@忽用極誇張的語氣大叫,順著他的目光,李珣投眼望去,正見到一個束冠披袍的道士從後面趕上來,貼到無量天宗的佇列之末,對方顯然都沒有發覺什麼異常,看起來應該是同門無疑。只是……

    那位似乎胖了些吧!

    看著那人幾乎將道袍撐爆的體型,李珣心頭一跳,身邊忽有人貼上來,轉臉看去,正是明璣。此時她輪廓分明的臉上笑容收去,週身氣息漸漸內斂,分明已是有所防備:「那個胖子有古怪。」

    聽她說話,李珣腦中忽地靈光閃動,一下子明白過來:「那傢夥……

    他又在搞什麼鬼?」

    念頭還未完全清晰,遠方那胖子忽地扭過頭來,對這邊呲牙一樂。雖隔著十餘里,但眾人都是耳目清明,只覺得那胖子臉上表情生動之至,滿頰的肥肉隨著這一笑上下抖動,既怪異,又可笑。

    靈@還沒發覺其中的變故,拍手笑道:「難得無量天宗還有這種妙人!」

    話音未落,虛空中一聲悶爆。在明心劍宗諸人目瞪口呆中,兩個無量天宗的修士手舞足蹈向下摔落,竟似失去了御器飛行的能力——此前一刻,胖子肥厚的手掌,剛從那兩人背上移開。

    這變故來得太過突然,附近這幾十號人,竟都沒反應過來,眼看著那胖子再度伸手,印向下一個倒黴蛋,同時還嗔目大喝道:「一斗米教的妖人,還俺師弟命來!」

    李珣忍了又忍,最後還是前功盡棄,學著明惑的模樣,別過臉去,咳了個昏天黑地。旁邊靈@竟還沒反應過來,失聲叫道:「一斗米教?」

    伴著他的叫聲,無量天宗領頭的仙師終於反應過來,一個大迴旋,帶著獵獵狂風呼嘯衝上,袍袖一擺,天地間竟似響起萬馬奔騰的轟鳴聲,再永無止境地擴散開去。

    胖子的肥臉上顯出再明顯不過的驚愕表情,他目瞪口呆地看著席捲過來的氣勁狂飆,幾至近身時,才慘叫道:「大無量玄元玉皇妙經?錯了,錯了!」

    淒慘的叫聲中,胖子的身體像滾圓的肉球,猛地彈起,在虛空中滾動。

    這一剎那間,他身上不知閃爍起多少各色光華,與咆哮而來的元氣巨浪兩相對沖,竟將那絕大的衝擊消去十之八九,再無法造成什麼傷害。

    如果出手那人攻勢不停,任胖子手眼通天,也要落入下風,不得翻身。

    然而,胖子先大喝「一斗米教」,接著又連聲叫錯,這種詭異的事態,任是誰腦子裡也要多想一想。

    更何況,那胖子在脫身之後,又加了一句:「俺乃四空千寶閣候補閣主箕不錯,誤會啊!」

    四空千寶閣為通玄界「四異」宗門之一,就算閣主前面加了個「候補」字樣,也足以震懾絕大部分人了。包括明心劍宗這邊,高空中諸多修士齊齊嘩然,除了李珣……還有明璣。

    兩人同時發覺對方的異常,目光一對,李珣便主動開口道:「我遠遠見過他一面,很狡猾的傢夥,那身份倒像是真的。」

    明璣微微點頭道:「此人曾經從星璣劍宗的聚星台上偷出定星來,手段不可小覷,這場鬧劇來得詭異,我們也要小心。」

    李珣應了聲,目光又移過去,正好看到對面兩個修士飛下去,把即將摔成肉餅的同門救了上來,只是那兩人正昏迷不醒,不知是死是活。雙方已經停手,在那裡交涉。

    箕胖子此刻終於把誇張的姿態收斂了些,肥臉上表情凝重,乍一看去倒有些宗主的架式。

    只是這樣還鎮不住無量天宗的苦主,雖說聽不清那邊在說些什麼,但很顯然,胖子的氣勢落在下風,無量天宗領頭的修士眼神淩厲,恨不能用目光將他戳幾個洞出來。

    不過說到後來,胖子伸手遞過去一件東西,使那面氣氛有所緩和,更令人奇怪的是,兩人的談話告一段落之後,竟是齊齊向這邊望來,那眼神可是微妙得很。

    「他們想幹什麼?」

    這裡面數靈機最為稚嫩,面對這場面不免有些緊張,週身氣機更是躍躍欲動,指不定什麼時候便會飛劍出去殺敵。

    李珣瞥他一眼,正想安撫,後面卻有人沈聲開口:「別擔心,師出無名,無量天宗不會對我們不利。」

    說這話的不是明璣和明惑,而是此行的三代弟子中,當之無愧的老大哥伍靈泉,如果李珣記憶得不錯,這是單智被殺後,伍靈泉第一次主動和靈機搭話。雖說沒什麼亮點,不過,嗯,感覺還不錯。

    靈機顯然是心中觸動,低嗯聲中,眼眶已經紅了。之後伍靈泉沒有再說話,但從明璣、靈@的眼中,李珣已看出了同樣的欣慰,他本人亦如是。

    當然,他很快把這類情緒拋在一邊,冷眼看著箕胖子扯著無量天宗的修士飄飛過來,心中思量著對方的打算,身形也稍稍後移,將明璣和明惑兩個長輩顯露出來。

    相隔還有半里,箕胖子已經遙遙抱拳道:「前面可是明心劍宗的明璣仙子……嗯,明惑道友當面?」

    李珣的眉頭跳了跳,這胖子很有心啊。明璣也就罷了,明惑仙師常年留守山上,便是出山,也是在人間界行道積累外功,通玄界少有知之者。

    這傢夥竟然一眼認出,只憑這份細緻,便令人刮目相看。

    前方明璣、明惑對視一眼,顯然也很驚訝,但也很禮數周全地回敬,除了招呼這胖子,也向無量天宗的修士致意,李珣想了想,才記得這領頭的修士是無量天宗的掌令仙師,主掌宗門刑罰戒律的妙常真人。

    妙常倒無愧他掌令仙師的身份,黑面冷眼,眉粗唇薄,面相十分淩厲。

    不過這邊誰都看得出,他冷面之下,分明藏著幾許尷尬,似是不知如何開口的樣子。

    還是胖子最不知臉皮為何物,貼上前來,嘻嘻哈哈地道:「抱歉抱歉,剛剛全是一場誤會。前兩日俺有一位師弟被一斗米教的妖人害死,俺追著追著,被賊人金蟬脫殼,蒙著頭再追上來,卻不小心看錯了人,還好沒釀成大禍。」

    妙常在旁聽了,怒哼一聲:「我宗兩個弟子,被你用陰毒法寶鎖了氣脈,修為盡喪,還不叫大禍?」

    胖子摸摸腦袋,哈哈笑道:「這又不是不治之症,自然不是大禍。等到了水鏡宗,還你兩個囫圇弟子就是,頂多,俺到那時,再奉茶謝罪如何?」

    他嘴上姿態放得低,但妙常卻為之一窒。這胖子說得好聽,以他一派宗主之尊,向兩個三代弟子斟茶認錯,那兩個倒黴蛋還要不要活了?

    妙常收聲,胖子則像沒事人一樣,扭頭又笑道:「那兩人是被俺新得的一件「纏魂絲」制住的。不巧上面淬了點兒毒,我這兒也沒解藥,只能暫時壓制。所以,想向貴宗討點兒「清虛丹」使使,可好?」

    李珣這回是真迷惑了,清虛丹只是宗門尋常的祛邪拔毒的丹丸,遠不是此界知名的靈丹。不說千寶閣,便是無量天宗,也應該有類似的丹藥才是,何必捨近求遠?

    明璣應該也是這般想法,但這種「舉手之勞」,實在沒有拒絕的理由。她點點頭,先淡淡說一句「藥力淺薄,恐無效果」,接著便回眸對李珣道:「你身上可有……」

    話說了半截,她微微一怔,眸中似有所思,頓了頓,竟然又轉向靈@道:「你身上帶了清虛丹吧,拿出一瓶來。」

    李珣微怔,腦中亦是靈光閃動,此時靈@依言掏出了瓶清虛丹,交到明璣手中。明璣掃了箕胖子一眼,卻不遞向他,而是上前兩步,交到妙常手裡。

    任兩宗之間有何等嫌隙,此時也暫且揭過,妙常稽手行禮,雙手接過,目光卻瞥向胖子。

    胖子哈哈笑道:「有此丹丸,再向回玄宗求取一枚「祛毒丸」,便可合藥了,多謝,多謝。」

    言罷,他就扯著妙常向回飛。看樣子,此事應告一段落,哪知才飛出十幾丈,胖子忽地一擊掌,發出恍然大悟的「哦哦」聲:「瞧我這腦子,那位不是……」

    說到一半,他猛然回身,目光直勾勾地看過來,焦點正落在明璣身後的李珣身上。

    迎上這奸狡胖子的眼神,李珣心中終於有了定論,他心中冷笑,臉上卻沒有半分顯露。只是暗中調運氣息,同時冷眼看著胖子表演。

    在大大的驚訝之後,胖子幾乎要手舞足蹈起來:「瞧我這腦子,妙常道友,我們何必捨近求遠,眼下便有最簡便的祛毒方子呀。那位,那位,不正是三年困殺天鷹妖王的頂尖後起之秀,明心靈竹嗎?」

    一語既出,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李珣身上。李珣感覺到明璣衝他稍一點頭,眸子中分明也是了然神色,他心中更有底了些,臉上微笑,向著胖子微微欠身。

    妙常道人仍未明白是怎麼回事,雖也被靈竹的名頭震了下,但還是一臉茫然。胖子頓足道:「道友糊塗了,這位靈竹小友除了一身高妙劍術、絕頂禁法修為之外,身上還有那個……」

    被他這麼賣力提醒,妙常總算是反應了過來,卻也沒多想,純粹是大喜道:「可是玉辟邪?」

    說著,他的目光也投射過來,灼熱無比。李珣心中冷笑連連,表面上卻以目光向明璣、明惑二人請示。

    明惑並不清楚其中的小九九,只是隱約覺得不對勁兒,便有些遲疑,反倒是明璣極是乾脆,揚聲道:「不錯,這孩子身上倒有這麼一件寶貝,據說辟邪祛毒,頗有效果。如果妙常道友不嫌棄,可以用它來試試。」

    妙常受了胖子的肯定回應,自然連聲叫好。回頭讓那邊擡兩個受傷弟子過來,明璣微微一笑,向明惑囑咐了兩句,這才招呼李珣飄飛出列,李珣身形甫動,肩上便被人按住,回頭一看,竟是伍靈泉敦厚端正的面孔。

    「珣師弟,這裡有古怪,小心些。」

    李珣微笑點頭,身形緩緩飛出,飄飛的同時,全身真息滾動如珠,骨絡通心之術已全力運起——有了先前的準備時間,這舉動做得分外輕鬆。

    現在看箕胖子,兩隻肥手連連搓動,笑得很是開心。見李珣過來,嘴上亦是連叠地感謝。當然,緊隨著李珣身邊的明璣,也受了不少感激之辭,看他這模樣,倒比無量天宗的人還要來得熱切。

    兩個受傷修士很快被擡到這邊來,李珣搭眼看去,這兩人面色雪白,嘴唇烏黑髮紫,脖頸上的細小血管竟也是烏黑,確是中毒極深的症狀。

    胖子見傷患過來,臉上有些尷尬:「這個,纏魂絲的解救之法確實麻煩,有了玉辟邪清毒,那是最好,同時還要有特殊的寶物將已透入血脈的纏魂絲消融。妙常道友,剛剛那個……」

    妙常冷哼一聲,取出一個小巧的石盒,似乎就是剛剛胖子遞給他的那件東西,沒好氣地丟了回去:「只要能救人,我要這墨絲蚶寶有什麼用處。」

    墨絲蚶寶?

    李珣心頭一跳,眼中更是閃亮,怎麼自己已經快要忘掉的玩意兒,就這麼突兀地跳了出來?莫非這就是傳說中的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

    他眼神盯在那石盒上,看著胖子粗大的手指掀開盒蓋,露出裡面寶物的真容。他早從陰散人那裡得知這是一個活物,但真正見到實物,還是小吃了一驚。

    這寶貝外貌就是一個蚶子,只是兩扇貝殼底色雪白,卻又環繞著八條血色的紋路,顯出幾分不凡。

    胖子不知用了什麼手法,在貝殼上一點,蚶子便主動張開貝殼,顯出其中漆黑如墨的肉條來。而灰白的內壁上更遊動著無數細小的黑絲,令人看了頭暈噁心。

    「這墨絲蚶寶,寶貝之處便在於其貝殼內寄生的這些「絲蟲」,以真息控制,透入人體,便可吞噬其血脈中一切異物,再散入四肢百骸,非但不會留下任何手尾,反而有精純真息之效。

    「只是,這些小東西對毒物卻沒什麼抵抗力,所以必須先祛除毒素方可。」

    胖子口沫飛濺,卻將墨絲蚶寶的特性說得一清二楚,接著便拿眼睛勾向李珣,其中意蘊,不言而喻。

    李珣微微一笑,伸手入懷,從中取出玉辟邪來。在寶物離體的剎那,他週身氣脈輕輕震盪,又很快平復如初,深藏肌理的血腥氣,半分也沒溢出來。

    似乎是感覺到邪毒的味道,玉辟邪發出嗡嗡的低鳴,青濛濛的光霧從李珣指縫裡溢出來,像一捧細沙,絲絲滴落。妙常不管墨絲蚶寶,但面對玉辟邪,還是由衷地叫了聲「果然是一件奇寶」。

    李珣禮數周到地向著箕胖子欠身,溫和地道:「不知之後該如何,還請箕閣主指教。」

    箕胖子的目光從玉辟邪上掃過,一時間倒是看不出什麼異樣來。他嘿然笑道:「有這寶貝,便容易多了。靈竹小友想必應該知道如何用此寶祛毒,便勞煩你將兩人體內毒素去淨吧。」

    這個回答當真讓人意外。

    李珣怔了怔,方反應過來,又向明璣那兒瞥了一眼,這才上前去,真息透入玉辟邪,灑下清光明輝,沁入兩弟子皮膚毛孔之中,清光到處,身上的毒素很快便盡數祛除,臉色、皮膚都恢復了正常,令旁邊的妙常連連讚歎。

    胖子也是胸有成竹,見毒素清光,不知用了什麼手法,墨絲蚶寶貝殼內千百條「絲蟲」,噴射出約一成,化為兩道烏光,從受傷弟子口鼻間透了進去。妙常身子一震,遠比李珣祛毒時來得緊張。

    不過,胖子的效果也是立竿見影。不過三五息時間,受傷的修士便張口睜眼,清醒過來,猶自茫然無知,根本不知是怎麼回事。

    至此,這突發的鬧劇便算是結束了,李珣又掃了胖子一眼,將玉辟邪收入懷中,依然嵌在胸口上。

    照理說,事情完結,大夥兒分道揚鑣便是,然而箕胖子卻來了興致,問及眾人都是前去水鏡宗,立時便大聲提議三方同行,路上也能熱鬧些。

    這事本來不好說,可無量天宗剛受了恩惠,尷尬中不好開口,李珣這邊也不能明言拒絕,再經胖子大力捏合,眾人糊里糊塗便成了一道,幾十人浩浩蕩蕩前行。

    李珣明知箕胖子不懷好意,卻又抓不住把柄,心中也有些來氣。他心中愈怒,臉上神情愈地溫和可親,和一直笑哈哈的胖子正是一對,胖子果然「眼尖」,覺得這些修士中,數李珣最好說話,便湊了上來,和他談天說地。

    兩人輩分實是差了許多,不過一個不提,一個裝糊塗,你來我往數回,竟覺得彼此大為投緣,幾是忘年之交,差點當場拜了把子。

    其他人看得雲裡霧裡,惟有明璣在旁抿唇微笑,目光大都逗留在兩人身上。不過,在李珣看來,這位辣手仙子應當是尋思箕胖子一身肥肉,該在哪裡下刀而已。

    李珣和箕不錯的話題在通玄界繞了七八圈,時間又過了整整一日,眾修士距離琅琊水鏡之天也只有小半日路程。明心、無量兩宗修士依然是不冷不熱,保持著禮貌的距離,而李珣和箕胖子幾乎已好得和一個人似的。

    眼看著下方青灰山脈起伏,蜿蜒千里,不見盡頭,箕胖子忽地意興大發,將話題從極西瀚海拉回來,指著下面山脈。

    「這便是巫嶺山脈了,此脈由西向東,幾乎橫貫整個通玄界。此界靈脈集於此者,十有四五。

    「尤其是咱們正下方的北齊山,匯聚近千條靈脈,生就無數靈花異草,不管是哪個宗門,煉製丹藥,均避不開此處……嘖,實是天地造化,令人神往。」

    什麼跟什麼!李珣冷眼看他大發感慨,只在口中附和幾句,大部分精力反倒被「北齊山」的名字勾了去。

    說起來,距剃刀峰之會也只有月餘,他還要早做準備。

    正想著,箕胖子忽又話鋒一轉道:「可是這些天生天養的玩意,卻少有能夠即時便用的,只有經過人手,捏合丹丸,方能祛邪拔毒,活人性命。

    直到這時,那些靈花異草,才稱得上一個「寶」字!」

    箕胖子這話倒有些意思了,李珣回來過神來笑道:「既為千寶閣之主,箕閣主對「寶物」自然有別緻的認識,不過對常人而言,下面那些草藥已經算是寶貝了。」

    「不然,不然。」

    箕胖子大搖其頭道:「天生天養的玩意兒,便是再過珍貴,也只能稱得上一件「奇物」,像我那墨絲蚶寶,便只是空掛了個名頭,照我看來,應該叫「墨絲蚶奇」或「墨絲奇蚶」才對。

    「而只有經過人手,融入人之智慧手段,殫精竭慮,將天生之物,轉為「人造之物」,將其最大功效發揮出來,方稱得上是寶物。否則哪有「巧奪天工」這個詞呢?

    「便像小友身上那件玉辟邪,玉材不必說了,也是天然奇玉,但若不是匠人以絕大智慧灌入其中,為其刻紋、開光,融匯妙法,其價值又怎抵得上今日之萬一?」

    難為你有這般耐心,總算扯到這裡來了!李珣嘿然一笑,正打算再試探幾下,一側明璣忽地開口道:「照箕閣主的說法,貴宗收集四方珍寶,並非是看重寶物本身,而是更致力發掘寶物之中的無上智慧,可是如此?」

    明璣此話,卻已隱然脫出閒聊的局限,而是指向更高的層面,犀利通透處,竟令箕胖子的臉色為之一正。

    「仙子所言甚是,其實這也正是敝閣立身存世的根本心法。此界自天地生就以來,諸方前輩高賢,遺澤此界,留下的寶物何止億萬。

    「敝閣不才,收集這些寶物,力爭透析其生成發展之脈絡,溯源而上,足可見千萬年來我輩修士之神通演化,此絕大之寶藏,遠超乎億萬寶物本身。」

    明璣聞言感歎,再看向胖子的目光,已有所不同,而胖子亦是如此。

    兩人此刻的心境,說是惺惺相惜也不為過,縱然淡而無味,卻比李珣同胖子虛與委蛇的交情真切太多。

    李珣在旁有些發怔,以他的聰慧,胖子所說的心法脈絡,他也能夠理解。然而若不是明璣一語點化,他恐怕再等上一千年,也不會從這修行的角度來觀察箕不錯的言行。

    現在想來,與箕不錯接觸的這幾回,他心裡面似乎只有內部傾軋、勾心鬥角之類的估量,也許甚見其深,亦見其遠,卻還是太過狹窄了。難道這便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

    他心中若有所得,正深一步思量時,忽聽到箕胖子恢復了他那誇張的姿態,噴出一聲令人絕倒的言語。

    「咦,太陽從北邊出來了?」

    李珣還未來得及發笑,刺眼的紅光直透入眼底,側面臉龐,已映得一片血紅。他驚訝地回頭,只見北面天空,一道赤紅光雲從天邊擴散開來,霎時間漫過視野所及的最遠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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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ars520titan
區版主 | 2014-4-8 09:31:11

第九集  鏡花水月  第四章  言談


    天地間激刮的風席捲過來,下至北齊山,上到這萬丈高空,怒潮般的大風排空直進,所有人都停了下來,事實上,在緊接著奔湧過來的元氣亂流中,如果沒有渾厚的修為底子,就是想御劍飛行,都不可得。

    這只是餘波,而就算是一個小有所成的三代弟子,也能清楚地分辨出,紛雜錯亂的氣機內部,來自兩大絕頂宗師的渾然神威。

    像明璣、妙常、箕不錯這樣的真人境修士,則以更為高妙的方式,體察其中的精微玄奧,以推演遠方的實景,再猜測交手雙方的身份。

    李珣也用半生不熟的方式,感應著遠方的信息。其實,只用眼睛,他便可以肯定其中一位的身份,而另外那位,再用腦子推演一下,便知端倪。

    「嘖,看來正宗的心魔精進法還是有效的,那樣重的傷勢,才兩三月的工夫,便盡復舊觀……只是,她的火氣應該也成倍增長,否則,何必來這麼一出?」

    毫無疑問,在數百里外交手的,必是天妖鳳凰和天芷上人無疑。

    偷眼看向明璣,卻見她玉頰上抹過一絲血色,好戰的心思顯露無疑。

    李珣毫不懷疑,再過數百年,明璣必然能與這兩位宗師並列,直至戰而勝之!原因無他,只因明璣足夠純粹。

    不過,真正讓李珣感興趣的是,妖鳳怎麼來了?難道她不知這一回水鏡大會,就是為了諸宗會盟,共同應對散修盟會給此界帶來的衝擊?她如此高調地現身,是示威,還是別有用意?

    心中轉著這些念頭,李珣反倒對遠方的激戰沒了興趣,目光遊移,觀察著周圍的變化。

    北齊山上從來不缺修士,被這驚濤駭浪般的元氣狂潮一卷,不知有多少人給驚出一身冷汗,只見下方劍光閃動,至少有近千修士御劍飛起,意圖靠近遠方的戰場,弄清事態變化。

    在這其中,一道逆向飛近的人影便很是顯眼了。李珣利眼一掃,便知道了來者的身份,心中微跳,竟泛起幾分不自在來。

    來人也引起了明璣等人的注意,她遠遠地便向這邊拱手道:「諸位前輩、道友安好?水鏡宗知客顏水月,在此有禮了。」

    伴著話音,才月餘不見的顏水月一身素白衣袍,手把摺扇,笑吟吟地靠上來。她使的是駕雲之術,速度雖慢,卻是仙姿翩躚,又因男裝頗顯幾分瀟灑,早沒了當初脫衣逃命的狼狽模樣。

    此地距離水鏡洞天雖然仍有數千里,可已算是水鏡宗的勢力範圍,顏水月出現在這裡並不奇怪。

    水鏡大會匯聚正邪諸宗,其間仇怨矛盾不計其數,若是沒有事先安置,像妖鳳、天芷這樣的激戰,恐怕會把水鏡洞天整個掀飛。

    水鏡宗如此安排,也是煞費苦心。

    只是,在看到這小妮子的時候,李珣心中當真有些緊張。

    這種情緒似是突然冒出來,不過稍做自省,李珣便發覺,原來這情緒在昨天就埋下來了——看到那突然跳出來的墨絲蚶寶,他很難不有所觸動。

    而在看到顏水月之際,他也就順理成章地想起,這小妮子月前洩露的「天機」。

    雖然那墨絲蚶寶並沒有落入他手中,可是在此時突兀地出現,卻依然部分貼合顏水月的計算。

    由此推論,小妮子演算的那些「可能」,將有相當一部分會成為現實,那可真不是什麼有趣的事情……

    顏水月烏溜溜的大眼睛一轉,沒有漏下任何一人,這才禮數周全地招呼道:「箕閣主、明璣仙子、妙常真人……啊哈,靈竹師兄你也來了!」

    聽她語氣忽然變得飛揚跳脫,又大是親密,李珣也不知是該放心,還是擔心,只能點頭一笑,算是招呼。而顏水月似也知道自己有些失禮,吐吐小香舌,面上自顯出一派精靈天真,竟將知客的圓滑全拋到了九霄雲外。

    可面對稚氣未脫的小鬼,有幾個人能生出氣來?等她向眾人致歉時,得到的全是寵溺的微笑,連箕胖子都不例外。

    「狡猾的小妮子!」

    李珣心知肚明,這才是顏水月想得到的結果。

    明心劍宗、無量無宗、四空千寶閣三宗齊至,任是最圓滑的知客,面對這樣的場面,也要頭痛萬分。

    而顏水月別闢蹊徑,一句話的工夫,便讓費心耗力的知客任務,完全成為她自由發揮的舞台,即使她出了什麼錯誤,也不會受到責難,而這只是賣賣乖巧天真便成,何樂而不為?

    當然,顏水月也不是除了賣乖之外一無是處,她言語伶俐,很快將三宗在水鏡洞天的居所分派清楚,又很聰明地叫了其他兩個同門過來幫忙。

    一番口舌之後,她才有機會發揮道:「剛剛北面的師兄傳來消息,那邊交手的正是妖鳳與天芷上人……難道這就是真一級數的拚鬥嗎?說起來,當年在北極,我也沒見過這種場面呢!」

    兩句話的工夫,便讓眾人的注意力又放回到遠方的交手上去。顏水月得了個空閒,長出口氣,目光又瞥向李珣,很有些偷偷摸摸地湊上來,在李珣大皺的眉頭下,極神秘地道:「喂,小心點啊……」

    李珣心中一抽,還好及時穩定住心緒,不鹹不淡地回應:「小心什麼?」

    「這麼久不見,你怎麼變笨了?」此時的顏水月依稀便是當年在不夜城那個驕傲的黃毛丫頭,笑語晏晏,並沒有絲毫戒心。

    「自然是要你小心仇人,昨天,你在幽魂噬影宗的老朋友來了,嘖,一腳便踢死了大千光極城的黃金甲士,鬧得沸沸揚揚呢!」

    「老朋友?百鬼?」

    看著顏水月大點其頭,李珣忽覺得有些頭暈,還沒等他反應過來,旁邊靈@已經探過頭來,先對顏水月呲牙一笑,接著便奇道:「百鬼道人,那傢夥不就是和珣師弟齊名那個?水月妹子,那傢夥很厲害嗎?」

    顏水月對靈@的稱呼相當不滿,沒好氣地回應道:「你一腳踢死個黃金甲士看看?大千光極城的「渾落金光甲」,一般的飛劍都劈不開,更何況用腳!你沒看,郁雷神將的臉色有多難看,卻連個屁都放不出來!」

    她口無禁忌的模樣落在眾人眼中,當即收穫了連聲悶笑,顏水月也知失態,俏臉上紅了紅,卻仍頂著脖子道:「我是好心耶,你不知道那個百鬼道人有多可怕,他、呃,我是說……」

    小妮子一時口快,差點兒把自己經歷的事情漏出去,還好收得及時,但也嚇得她一身冷汗,忙改口道:「郁雷神將也是有頭有臉的人物吧,身邊更帶了三百甲士,諸宗數他帶得人多,卻讓百鬼趨退如電,瞬間擊斃同伴。

    「最後連火都撒不出來,不知有多尷尬呢。我看那百鬼可能是修了什麼邪功,實力比傳說中要厲害太多了!」

    最終她還是忍不住露了點兒口風,也算是點醒李珣。不過,李珣現在卻沒心思考慮這個,反倒是對小妮子所說「趨退如電」有些看法。

    這種形容,好像是……

    正想著,前面的明璣轉臉過來,同他說話:「瞬間擊殺單體防禦出眾的黃金甲士,就算出奇不意,我也只能勉力為之,那個百鬼的修為強到這種地步了嗎?」

    聽到明璣自承不如,李珣心中的感覺驀地清晰起來,面上則搖頭道:「百鬼精擅幽明陰火和驅屍傀儡術,除此之外便是禁法,速度上並不出眾,至少以前是如此。否則我也活不到今天!」

    明璣微蹙眉峰,又道:「你一個多月前不是還和他交過手嗎?那時候,他的修為依然沒有變化?」

    李珣這才想起,他曾對明璣說過,自己在趕赴星河之前,是在西南與百鬼放對,忙補充道:「近些年來,我和百鬼大都是比拚禁法……」

    說到這裡,他忽然想起一事,心口猛然抽搐,目光已掃向了顏水月。

    這小妮子正專心地聽他和明璣對話,臉上神色沒有什麼變化,見他目光投注,甚至還笑了笑。

    暗籲一口氣,他又繼續補救道:「尤其在月前,西南亂成一鍋粥,百鬼似乎也有些麻煩纏身,我與他只是一觸即分,也沒來得及細品。」

    「是啊是啊,當時西南好亂的,我和師父差點兒就沒命回來了呢!」

    顏水月在一旁附和,無意間為李珣敲了邊鼓。

    明璣也沒多想,微微點頭,旋又囑咐道:「既然水月說那百鬼修為突飛猛進,你更要小心才是。他與你是幾十年的冤家對頭,他修為精進之後,想到的第一位,恐怕就是你了……務必小心謹慎!」

    李珣想像著一個被競爭對手壓過之人所應有的態度,略有些不甘心地點頭。明璣仍有不放心,看了他好一會兒,才轉過臉去。

    明璣一扭頭,旁邊靈@、靈機等人便都湊了上來,又好奇又擔心地和李珣說話,十句中倒有九句離不開百鬼身上。

    應付著熱心的師兄弟,李珣的眉頭卻不自主地緊皺起來,在別人眼中,這是為百鬼造成的威脅而擔擾,但李珣自己明白,他只能為進一步的圓謊而苦惱吧。

    他的目光再瞥過顏水月,這小妮子正繪聲繪色地講述百鬼的「魔功」,引得師兄弟們越發擔憂。但看她神情變化,均十分自然,應該沒有聽出李珣話中的漏洞。

    也對,有那麼一個月,小妮子都被關在騰化谷中,很多事情都一知半解,再加上先入為主,想不到才是正常。可有些人就不一樣了……

    李珣尚記得當日,明璣詢問青玉劍斷裂的元兇,他隨口道出的人名中,有天妖劍宗的徐亢,還有一個已經死了的羅姓修士。

    當時這謊言自然無懈可擊,可如今諸宗盟會,如果那徐亢也到此,並與其碰面,三句兩句,這謊言便要給拆穿了!

    暗歎一口氣,他並不後悔當時撒下的謊言,因為那已經是最好的辦法。至於因此而造成的麻煩,正如陰散人所說,當世事分不清利或不利時,只要按照自己所想的去做便是。

    最大的代價,也不過是為自己的行為負責,僅此而已!

    心中已有定論,李珣也迅速地制訂了新的計劃。藉著一個話語間隙,他將顏水月扯到一邊,低聲道:「我們住的地方,離「通天巨木」有多遠?」

    顏水月先是一怔,又很快反應過來。再看李珣時,眼中便有些憐憫的色彩,她斂去笑容,正色道:「總有一千五六百里……」

    李珣稍做計算,通天巨木則是琅琊水鏡之天正門的標誌,也就是說各方精舍距琅琊水鏡之天都差不多是這個距離。

    而水鏡宗為了讓與會各宗門減少衝突,將他們居住的精舍都隔開甚遠,這樣輻射開來,李珣便對整個的地域範圍有了初步的估計。

    雖說幾千里對修士而言不算什麼,可利用好了,卻是一個極好的變化餘地。

    李珣心中有了底,接下來便按照顏水月所估計的那樣,向她提出了要求——去通天巨木下,祭奠自己死去的恩師,林閣。

    一言既出,所有人都沈默了。

    對明心劍宗的修士而言,在宗門內什麼都好,而在外面,林閣這個名字,幾乎就是個禁忌。近百年來,死去的修士不計其數,然而,像林閣那般屈辱的死法,在通玄界歷史上,也屈指可數。

    就在琅琊水鏡之天正門前的通天巨木上,在諸宗修士眾目睽睽之下,赤身裸體懸掛在突出的枝椏上,讓全天下的人都看到,他已經萎縮如短針般的陽物,那時,他還有一絲餘氣。

    妖鳳就守在他身邊,一次又一次將以洛南川為首的意圖營救的修士打落,盡可能地將更多的人看到盛名一時的天心劍的「風采」。直到林閣油盡燈枯,生機斷絕。

    明心劍宗的名聲也在那時受到重挫,還好當時鐘隱仍在世間,雖沒有任何舉動,卻依然在無形中震懾四方,才沒釀成不可收拾的後果。

    李珣不管明心劍宗在此事上位於一個怎樣尷尬的位置,他就把握住了一個點:在正道宗門裡,一個「孝」字,往往比任何謀略算計都來得便利。

    早在他第一次參加水鏡大會時,他便以素裝在通天巨木下祭奠亡師,視背後的指指點點如無物。

    此後,只要他前往水鏡宗,通天巨木之下,便是必去之地。次數一多,連顏水月都形成了條件反射。

    明璣眼眸中閃過強光電火,但最終還是化為一聲長歎。她點頭道:「你去吧,也替我向大師兄……」

    她忽地斷去話音,但李珣也明白其未盡之意。

    以林閣的屈辱死法,明心劍宗一行人浩浩蕩蕩去了,反而不美,不如李珣一人以弟子身份前去,孝字當頭,誰也沒有話說。就像旁邊那妙常真人,黑臉上雖有不以為然的意思,最終卻別過臉去,只當聽不到。

    李珣不再耽擱,當即告別同伴,要直接趕往琅琊水鏡之天。身邊顏水月見同門知客已經趕過來,忙跳出來叫道:「我陪你去吧,宗門那邊亂得很,有知客在,會少很多麻煩。」

    她說的無疑是實話,只這麼一會,李珣他們便看到有幾十名散修,不是去旁觀遠方的爭鬥,便是趕往水鏡宗的方向。

    畢竟,水鏡宗可以安置三十餘個宗門,卻沒辦法安置成千上萬的散修。此時水鏡洞天那裡不知成了什麼樣子,李珣行道幾十年,結下的仇怨頗是不小,天知道會跳出什麼麻煩來。

    不過,這好不容易擠出的空檔……

    稍稍遲疑,明惑仙師倒開了口,以一貫的溫和語氣道:「這是最好不過,顏知客在旁,干擾必然會小些。靈竹你也要謹慎,此次大會與以往不同,不知有多少好事的人物會出山……可明白麼?」

    被他這麼說,李珣什麼拒絕的話都嚥回到肚子裡去。但引起他注意的是,明惑言及「與以往不同」之時,顏水月分明撇了撇嘴,很不以為然的樣子,微妙極了。

    罷了,正好從小妮子嘴裡套些消息出來。李珣打著這個念頭,向顏水月一招手,也不再御劍,直接使出駕雲之術,接著她一路騰雲駕霧去了。

    也許是御風駕雲的感覺太好,今天的顏水月顯得十分興奮,一路嘰嘰喳喳和李珣說話:「說起來,我們有五六年沒見了吧。好像這幾年的水鏡大會,你都沒參加……忙著斬妖除魔嗎?」

    「嗯,算是吧。」

    李珣當然不會告訴她,自己不參加水鏡大會的最重要原因,就是不想在通天巨木前做那些沒有意義的事情。而且,每做一次,他都能深切地感受到自己的虛偽——那絕不是什麼愉快的經歷。

    不想繼續這個話題,李珣扭頭道:「對了,百鬼那廝殺了大千光極城的人,我看你好像不怎麼擔心啊?」

    顏水月沒聽明白,瞪大眼睛道:「擔心什麼?」

    「諸宗盟會啊!妙化宗不必想、星璣劍宗已經確認不參加了,如果再惹出點麻煩……」

    話到半截,便被顏水月揮手打斷。小姑娘有氣沒力地道:「靈竹師兄啊,你不要太天真好不好?你以為這次退出盟會的,只有星璣劍宗一家嗎?」

    「呃?」

    「十山七海、九真四異、三洞天,此界三十三個宗門,玄海幽明城死絕了、百獸宗被滅了,都不算;妙化宗是賊窩,不算;星璣劍宗,不算!

    「然後呢,不言言只是插了塊牌子,說封閉山門十載,說不來就不來了;朱勾宗到現在也沒有個準信兒……滿打滿算,這次會盟也只剩下二十七個宗門。

    「可這還不止!在會盟這種事情上,你永遠都不要指望雁行宗、千寶閣、千帆城這些像商賈而非修士的宗門;一斗米教的基業在人間而非此界,自然也不會盡心。

    「更要命的是,西聯諸宗已有默契,擺明車馬是別有打算,你再算算,還有幾個會用心在會盟上的?」

    李珣稍一思量,搖頭苦笑道:「是了,一個也沒有!」

    這話未免有些過火。李珣也知道,至少正道十宗……撇開水鏡宗,正道九宗是真心想維護此界秩序的,西聯諸宗除了自私的想法重一些,倒也無意改變。

    可糟糕的是,雙方已經形成相對穩定的派系,行事方法又截然不同,再加上千萬年來愈積愈厚的仇怨——在沒有類似於四九重劫之類的滅頂壓力的條件下,你憑什麼讓雙方聯起手來?

    對古音這樣優秀的縱橫家而言,不是鐵板一塊,再強大的對立面,也毫無意義。

    如果他是古音,他就會用溫火煮青蛙的方式,利用手中的資源,慢慢提升自身的威望。

    不需要明面上的擴張,只要類似死鬼畢宿那種方式,再過上三五百年,也許此界就再沒有她辦不到的事情了——雖然李珣到現在也不知道,她究竟要做什麼!

    至此李珣便明白,為什麼明心劍宗對此次盟會並不重視了。

    說實話,李珣對此並不怎麼上心,只是話說到西聯這邊,倒給了插入話題的機會,他擺出隨口一說的姿態,道:「對了,西聯諸宗怎麼個別有打算法?這回他們來了多少人?」

    「兩個!」

    顏水月伸出兩根手指,似笑非笑:「西聯六宗,就來了兩個人。全是天妖劍宗的,規格還不錯,宗主七修尊者親至,還帶個了徒弟。哼,虧得本宗在東華山上為他們準備的那片精舍。」

    「原來如此。七修身份雖高,卻向來剛愎自用,由他來參會,那就是擺明了不合作……咦,不是五宗嗎,怎麼又多了一宗?」

    「落羽宗啊,不知素懷羽發了什麼瘋,硬說把在宗門說成了中部偏西,去貼羅摩什的臭屁股,呸,他離西邊至少隔著嗜鬼宗、法華宗還有幽魂噬影宗,他要是西邊,你們坐忘峰都要飛到北齊山上來了!」

    素懷羽啊……李珣回想起那個心機深沈的男子,終於有些明白當時他話中的意思。現在想來,那人對水蝶蘭還是頗有幾分感情的,當然,更多可能還是將水蝶蘭做為其宗門在西聯地位的籌碼。

    算了,不想這些!李珣更感興趣的還是七修尊者帶來的那個徒弟,他當然不會直接去問那人姓名,也不試探,只是隨口問了下東華山的位置,暗自將之記在心裡。

    此時數百里外的火雲似乎也收斂了一些,只是這並不意味著激戰有所緩和。

    風暴中挾帶的信息表明,交手雙手的攻勢越發地淩厲,以至於餘波湧至此地,竟然還發出鬼哭神泣的怪嘯聲,雲氣周邊也產生了一圈圈迴旋的軌跡。

    李珣不由感歎宗師人物的恐怖破壞力,據說當年諸宗合圍妖鳳、青鸞,數天混戰之下,十萬大山竟然崩塌近半,核心區域方圓萬里被夷為平地,至今寸草不生,今日交手的兩人,應該已是相當克制了。

    想到這裡,他心中忽地浮起一個疑問:既然諸宗會盟注定沒有結果,妖鳳何必前來畫蛇添足,徒生變故?

    這個念頭在腦中閃過,李珣並沒有在上面用心,因為迄今為止,他對古音、妖鳳還是瞭解得太少了。強自解讀,只能是徒耗心力而已。

    顏水月並不知道李珣在短短的時間內便轉了這麼多的念頭,她自覺得剛剛的話題還是太過沈重,便決定說些有趣的事情:「喂,你知不知道,那個百鬼,其實和你挺有緣分呢!」

    作為水鏡宗的弟子,她口中的「緣分」一詞必然不同於尋常。李珣心中一緊,臉上露出了饒有興趣的神色。

    「有件事,以前我沒對你說過。你的眼睛和平常人不一樣哦!」顏水月比劃了一個非常古怪的符紋,似乎代表了某種意義。

    頓了一頓,看到李珣越發投入,小姑娘才接著笑道:「你的眼睛,在我水鏡秘法中,被稱為「血瞳厲魄」,可是極罕見的呢。有這種眸子的人,手上的血腥一定不少……嘻,這幾十年下來,你應該也有點認識才對。」

    李珣「嗯」了一聲,心中對水鏡宗的秘法大起警惕之心,這種類似於「相面」的術法,似乎無視了人們外在的偽裝,直指核心,任是誰面對這種手段,心裡都不會太自在吧。

    等等……血瞳厲魄,這個詞他好像在哪兒聽過?

    顏水月卻還沒察覺出來,而是更進一步道:「很湊巧的是,這世上還有一個人,和你有著一樣的眼睛——哈,那當然就是百鬼啦!當時真把我嚇一跳呢!嗯,你們兩個這麼不對盤,難道就是同性相斥?」

    小妮子笑得沒心沒肺,李珣則不知道該露出怎樣的表情。

    「百鬼」的名字便像是一道電光,將他腦中映得煞白,有那麼一瞬間,他差點兒就伸出手去,捏斷顏水月的脖子,還好及時反應過來,指掌僅伸縮兩下,也在此刻,他發現自己手心裡,已滿是汗漬。

    果然,「血瞳厲魄」一詞,顏水月曾批給過「百鬼」。

    李珣甚至可以想到,如果不是那邊的「百鬼」先露面,使顏水月下了定論,這妮子絕不會如此輕鬆地將「血瞳厲魄」的信息透露出來。指不定什麼時候,這個把柄便會給他以致命一擊……

    水鏡宗,真是太可怕了!

    腦中思緒不斷,他試探性地問道:「這個「血瞳厲魄」有什麼講究沒有?」

    「嗯,書上說「血瞳厲魄,殺劫無窮」,其實是不太好啦。不過天機無限,一半一半。只要持心嚴正,殺氣多一些也沒什麼,最多在天劫來臨時有些難辦。

    「但怎麼說你修習都是玄門正宗,在度劫法上自有章程……不用怕啦,你們鍾隱仙師飛昇時,碰上了「血煞陰劫」,還不是一劍破開,輕鬆自在?」

    顏水月語氣相當輕鬆,但臉色變化極快,轉眼便是疑惑萬分:「說到這兒也真怪了,鍾隱行道世間,斬妖除魔,殺劫再多,可功德也多啊,怎麼會引來「血煞」的?

    「嘖,也虧得是鍾隱了,若是旁人,反應不及之下,被「血煞」徹底展開,那和四九重劫也沒什麼分別了。」

    說到這裡,她猛然醒悟,擡頭看到李珣極是難看的臉色,知道自己說錯了話,忙乾笑補救道:「別擔心,別擔心啦,「血煞陰劫」也不是拉個人出來就會有的。一般都是傷天害理的事做得多,又或者不小心干涉天機,引來後患……

    「嗯,鍾隱應該是後者,就像是幽魂噬影宗的開派祖師,不就是因為放出魔羅喉這個大魔頭,才度劫失敗,神形俱滅的嗎?

    「至於你,修為不到,別說干涉天機,就是做壞事,也做不到那一步的!」

    不得不說,顏水月勸人的口才真是拙劣到難以忍受!

    李珣再不想壞了心情,瞪了顏水月一眼,別過臉去,準備將她冷落一段時間。

    顏水月吐吐舌頭,也不敢再多話,只是她是天生閒不下來的性子,只消停了片刻,便忍不住瞪大眼睛,上下打量李珣的外貌衣飾,掐指暗算,準備以李珣為材料,複習剛剛學到的功課。

    顏水月的舉動,李珣如何不知,但總不能蒙了小妮子的眼睛吧!因此,雖是渾身不自在,也只能隨她去了。外表還要做出君子坦蕩蕩的模樣,辛苦無比。

    「咦?」

    一聲驚呼,讓李珣忍不住閉眼長歎,末了惡狠狠回頭道:「又怎麼了!」

    顏水月迎上他的目光,拍手笑道:「我發現你和百鬼另一相似的地方了!」

    暗叫「老天爺」,李珣第一次生出抱頭鼠竄的念頭。可表面上還必須詢問:「什麼地方?」

    顏水月嘻嘻一笑,吐出兩個字來:「虛偽!」

    「虛偽?」

    這可真是個了不起的罪名,李珣又好氣又好笑,他知道顏水月對百鬼全無好感,可是也不至於遷怒到他的身上來吧——雖說這才順應天理!

    「好吧,你就說,我虛偽到什麼地方?」

    「你虛偽到……臉嘍!」

    顏水月瀟灑地打開摺扇,得意洋洋:「我剛學到的相面之法,可從人的肌肉、骨骼的輪廓中,推演出此人面目真假與否。剛剛一試,果然有所發現。」

    李珣聽了這話,反倒鎮定下來,笑道:「我這臉可以如假包換,沒有什麼易容之類。」

    「這個我知道,不過……」顏水月拉了個長腔,笑吟吟地道:「不過,我還知道,你少年時肌體未定型之際,必然有改換容貌之舉,嘖,原來你還這麼愛美啊!」

    「胡扯!」李珣沒好氣地回應:「我一個大老爺們兒改什麼臉!」

    顏水月啪地一聲合上扇子,嗔道:「你才胡扯,我都看出來了,你脖子上的肌肉紋理和面部似斷非斷,分明就是改過,然後再憑自然生長定型,成了現在這副模樣。

    「我甚至還知道,此變化一定是在十八歲之前,這是我宗門秘法,怎會錯了!」

    見她如此篤定,李珣倒是怔了,半晌才搖頭道:「說沒有就是沒有,我也不會在這種無聊事上和你……等等!」

    李珣忽地想起一個人來,那身姿倩影從心頭流過,讓他胸口瞬間悶塞,差點兒喘不過氣來。

    還好,這感覺很快淡去,李珣強抑住心境,皺眉道:「我剛結成金丹之時,有位宗門長輩曾因某事為我掩飾面容,說是化嬰之時便可盡復舊觀,莫非……」

    「他才是胡扯!」顏水月一蹦三尺高,大起同仇敵愾之心:「他明明就是騙你的,便是織錦布匹,揉成一團還有褶子呢,更何況人身肌理?

    「就算你是天縱之資,從金丹到化嬰怎麼也十年八年吧,那時候肌肉早已定型,就是肉體重塑,也不可能再改回來了。喂,他不是看你長得太帥,嫉妒了吧!誰啊,他是誰啊!」

    李珣臉上陰沈如水,默然不語。顏水月看得竟有些害怕,那些叫囂自然也就嚥回了肚子裡去。

    哪知她才閉上嘴巴,李珣竟又展顏一笑:「算了,我現在這張臉,不也還過得去嗎?」

    「喂,你不會怕了吧,就算是宗門前輩,也不能……」

    「無所謂,反正那位長輩已經故去了。我總不能和……鬥氣,是不是?」

    他中間有意將兩個字含糊過去,對此顏水月有自己的理解,想了想,覺得也是,便恨恨地不再說話。至此兩人突然找不到話題,一路沈默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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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ars520titan
區版主 | 2014-4-8 09:31:42

第九集  鏡花水月  第五章  絕路


    妖鳳與天芷的戰鬥整整持續了一個半時辰,這才偃旗息鼓。李珣臨近水鏡洞天之時,聽到過路散修的談話,都是嘖嘖讚歎兩位宗師人物的無上神威。這時候他也發現一個很有趣的現象。

    作為名義上的散修利益的代言勢力,散修盟會在散修中間,並不具有約束力,十個散修中倒有七個不願意受到散修盟會的節制。

    可是話又說回來,散修盟會那幾位標誌性的散修、妖魔,又隱隱間成為諸多散修崇拜的對象,他們言及之前那場激戰,自覺不自覺地便將立場與妖鳳等同,似乎與有榮焉。

    散修與散修盟會之間微妙的關係,在此刻顯露無疑。李珣似有所得,不過,他最終還是把精力放在眼前的事上。

    他正安然站立,眼前粗可數十人合抱的蒼青巨樹,枝影婆娑,即便是在嚴冬之時,仍綠意盎然。李珣對此並無興趣,他只是稍側過身形,避開巨木已中空分叉的巨大枝幹,向著斜上方橫扯出來的一棵粗干,靜靜地躬下身去。

    嗡嗡的議論聲立時響起。

    天空地下數百名各宗修士與諸方散修,有的明白,有的糊塗,卻同樣興致盎然地就此情形發表議論,和身邊的朋友或陌生人爭辯。有些難聽的言辭不可避免地順風飄來,李珣的表情卻沒有絲毫變化。

    除了第一次祭奠時,他以大禮參拜,接下來數次,他都是躬身行禮而已。畢竟林閣的墓穴還是在連霞山上,此地僅僅是他殞命之所,禮行得重了,反而顯得虛偽。

    從這一點看,顏水月的評價倒也沒什麼錯處。

    如是三拜。李珣再躬到地,身子稍稍停頓,藉此整理心中軟弱的角落。

    待到將已經模糊的影子盡數排開之時,他行將起身,而此刻,眼角處烙上了一個紅影。

    周圍的嗡嗡聲響猛力斷絕,喧囂的水鏡洞天之前,忽成死地。

    李珣的身子也僵了一僵,他看得很清楚。那多層細紗織就的火紅裙袂,刻畫著精緻圖案的同色鞋面,曾經是他噩夢中反覆出現的景色。

    當然,還有這可以燒傷靈魂的灼熱氣息,便是偶爾想起,也能令李珣渾身顫慄……

    當然,那已不是因為恐懼。

    他緩緩直起身來,半側過身,目光直直看向僅在數尺之外的身影。對方身上輻射出來的力量實在太過刺眼,使李珣不得不微瞇起眼睛,卻依然看得清清楚楚。

    果然,來人正是天妖鳳凰。

    自從少時一別,李珣還是首次這麼近距離地看到這位給予自己絕大屈辱的妖魔。

    她仍是一身大紅裙裝,肩上披了件同色披風,而只在風帽邊上,露出一圈雪白的貂裘,修長的身子籠罩在披風之下,看不清身姿曲線,卻別有一番靜謐安詳。

    是了,時光流水匆匆過,對她而言,恩怨本身已算了卻,在時光長河的沖洗之下,李珣已很難從她素淨雍容的臉上看出當年淒愴絕厲的影子,鳳目中流動的火光也倦怠了,像是波濤不驚的深海。

    李珣迎上這樣的眼神,心中卻止不住困惑。難道她忘了,就是她親口所說:「你日後若敢進我十里之內,我便讓你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聲音似乎還繚繞在他耳邊,李珣忽覺得臉上隱隱作痛,那是曾經一記重重的耳光。還有比這耳光更痛的痕跡,正深刻在他心底最深處,隨著回憶的深入,齊聲悲嚎。

    李珣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將嗓音鎖定在最穩重平和的水平線上,稍稍欠身之後,方道:「棲霞元君,別來無恙?」

    一語飛度七十載,無數重嶂飛影在眼前如水般流過,給李珣的話音注入了莫名的滄桑。然而,相對於妖鳳立身鴻蒙,幾同壽天地的人生,這點滄桑不過是水滴一點,落入大海之中,連片水花都濺不起來。

    妖鳳深沈的眸光沒有任何變化,唇角卻微微牽起,略消減幾分雍容威儀,透出令人捉摸不透的意味。目光在李珣臉上一掃,她轉臉看那根旁出的枝椏,末了低語道:「青出於藍而勝於藍,他……也算後繼有人吧。」

    旁人聽來,這只是尋常的讚賞和感慨,然而只有李珣這深知根底的當事人才明白,這無異於最毒辣的諷刺。而且,妖鳳完全不是有意的,只是將心中所想,直接說出來罷了。

    李珣眼中像是鍍上了一層冰冷的膜。他不惱恨妖鳳直言,卻特別在意七十年過去,他在妖鳳眼中,依然沒有一個本質的長進。

    是的,他從不自視過高,但也不會妄自菲薄,他比任何人都明白,妖鳳這一回,是真正地小看他了。

    簡單的對話之後,兩人再沒有什麼可說的。李珣眼神垂地,妖鳳擡眼看天,場中陷入最尷尬的靜默——至少在旁人看來,是這樣的。

    妖鳳初至時帶來的威壓漸漸消去,周圍不自覺退開的修士們,壓抑著呼吸,開始第二波的議論,這回議論的對象中又加上了妖鳳,不過,聲音卻比先前要微弱太多了。

    這似沈默又似僵持的氣氛在持續了一小會兒之後,終於被外人打破。

    數里之外,琅琊水鏡之天的入口,有人沈聲開口,音質清亮,語氣卻未必佳:「遠來本是客,卻不是棲霞元君為何而來。」

    妖鳳聽到這聲算不得客氣的招呼,冷誚一笑道:「原來是水鏡先生親至。坦白說,我為的就是傳說中的徹天水鏡。我倒想看看,當年一語害我家破人亡的讖言偈語,究竟是怎麼造出來的。」

    這句話聽在李珣耳中,大有古音的無賴架式。家破或有,那人亡不是她自己搞出來的?此時卻光明正大地將罪狀安在水鏡宗頭上,當是師出於古音而更勝於古音了。

    李珣冷冷發笑,聲音不大,在此時的環境下,卻極是清晰。妖鳳自然聽得清楚,回眸看來,雖未必生氣,可目光中陡然亮起的鋒芒,卻在無言中提醒李珣,操持著把柄的,究竟是哪位!

    無言地偏過頭去,李珣見好就收,即使如此,他的膽色在周圍人中,也是一等一的了。

    天底下有幾人敢在妖鳳眼前落她的面子,還能站得好好的呢?

    將李珣鎮住之後,妖鳳又道:「我雖是孤陋寡聞,卻也知道,徹天水鏡運轉,需是在天星移位,陰死陽生之時,數萬年來,從未改變。

    「偏偏今年,貴宗說變就變,向後順延一月,稱得上是輕鬆自在,我心有好奇,故而來此一觀。」

    這話就是直指水鏡宗妖言惑眾了,固然有強詞奪理處,但效力還是有的。周圍修士,尤其是諸多散修,嗡然議論之聲大起。不能說水鏡宗的信譽就此掃地,可在家門口受到置疑的感覺也絕稱不上太好。

    水鏡先生不愧是一宗之主,只涵養一項便遠超常人,雖不見人影,可他嗓音甚至比之前更來得清雅出塵。

    「元君誤會了,此次水鏡大會,關鍵並非是讖言偈語。也不瞞元君,早在一月之前,徹天水鏡上,偈語已現,只等著諸宗道友前來,再公示而已。」

    此言一出,周圍的議論聲更是嘈雜。

    妖鳳的態度也很奇怪,聽到這便似心滿意足,微笑之後,再不言語。

    倒是水鏡先生言語殷殷,越發客氣:「元君遠道而來,我宗自然要盡地主之誼。洞天內無甚奇處,只是清淨而已,可為元君暫歇之地。水月,還不領路來!」

    旁邊早嚇呆了的顏水月聽聞此語,「啊」了一聲,小臉上緊張得都要哭出來。

    讓她這個修道數十年的後輩,去靠近妖鳳這絕頂妖魔,委實是難為她了。偏偏她不懂得掩飾,生動的表情落在旁人眼裡,既讓人為她擔心,又令人發噱。

    妖鳳倒沒有難為小姑娘的意思,她前行兩步,忽地扭頭朝著通天古木上發話:「無憂,還不下來?」

    尖銳的呼哨聲中,一個粉紅色的影子從高處濃密的枝葉間翻滾下來,人未至,清脆的笑聲已令人心情活泛,十分舒暢。李珣不由擡頭去看,那翻翻滾滾落下來的少女,從初識到現在,總讓他疑惑不已,辨不清其中的玄機。

    全天下能有這般手段的,也只有他名義上的親師姐,林無憂林大小姐了。

    猶記得在嵩京長街上初識之際,有個閒人說這少女再過兩年長成身段,便是傾城傾國之姿。可如今近七十年過去,說話那人恐怕已經骨肉化灰,而無憂小姑娘依然是那般天真姿態,沒有任何變化。

    難道她就長不大嗎?

    李珣隱然覺得其中有些問題,但現在顯然不是想這個的時候。無憂天真恣意的笑臉在他眼前閃過,緊接著便是一聲招呼:「啊哈,師弟你也來了!」

    在人前,這稱呼對李珣是個不小的困擾,難得他能保持面色不動。

    還好,林無憂保持了她一貫的高深莫測的舉動,並沒有讓李珣為難,銀鈴般的笑聲中,她踢踏著腳上的繡鞋,一路風塵,跑了個不見蹤影,只聽她遙遙喚道:「水鏡洞天天光雲影的美景我一定要看個清楚!」

    妖鳳早習慣了女兒這般形態,她微微一笑,自顧自地緩步前行。這時顏水月才真正反應過來,倉促間向李珣打了個「小心」的眼色,躡手躡腳地跟了上去。

    李珣暗籲一口氣,忽又想到古音透露出來的信息。感覺中,現在妖鳳和古音的關係應該還維持原狀,否則,剛剛那個照面,妖鳳又豈會給他半分面子?

    這事先不必管,難得有了空檔,他不如……

    一道淩厲如刀的目光忽從人群中透過來,打在他臉上,強大的壓迫力令他心神一震,腦中倏然斷絕。他身上打了個激靈,猛然回首,眼神自動過濾掉人群的諸般面容,直指那目光起始之地。

    耳中響起一聲輕咦,已經遠去半里路的妖鳳似乎也有了感應,定住身形,移目看來。只是此刻,李珣已顧不其他,在眼睛捕捉到目標的剎那,他便呆怔起來。

    因為,他看到了另一個「自己」!

    入目的是他再熟悉不過的形象,高瘦的身體披著由霧松鐵織就的蒼黑道袍,大袖飄飄,俊秀的臉上微笑隱然,而笑容生就的紋路卻頗有幾分陰森冷厲。

    圍觀人群中有眼尖的,只頓了半息,便有幾個叫聲轟然而起:「幽魂百鬼!」

    明心靈竹,幽魂百鬼,近年來,通玄界如日中天的兩位後起之秀,在傳說中的多次較量比拚之後,終於在人前顯露出本來面目。

    看虛空中寸步不讓的目光交擊,縱然遠比不上天妖鳳凰壓倒一切的神威,卻更使人熱血沸騰,難以自制。

    果然……是她!李珣從呆怔中回醒過來,第一件事便是忍著差點爆出口去的狂笑。

    至此時,他高懸的心臟怦然落地,全身都輕鬆下來。說實話,把陰散人留在萬里之外獨立辦事,他心裡還是有些沒底的,而看到此人之後,那些擔憂便盡數飛到九霄雲外。

    此時就算妖鳳要取他性命,怕也沒那麼容易。

    他表面上做出冰冷眼神,與其針鋒相對,暗地裡則調控體內沈潛多日的蠱蟲,以特殊的方式,向對方問好。哪知才做了小半兒,一道神念橫空殺出,直烙在他腦中。

    如滾沸水的力量讓李珣差點兒慘叫出聲,耳中則響起妖鳳的低語:「不要忘了剃刀峰之事……若你真能與此人齊名而不落下風,那件事,我便答應了,也無妨!」

    最後幾字已經微弱至不可聞,但除了第一句之外,李珣卻是稀里糊塗,滿頭霧水。這沒頭沒尾的,都是什麼啊!

    李珣心中震動,眼神便也有所散亂。對面的百鬼便在此時收斂神光,沖這邊勾動唇角,冷誚一笑,就那麼轉身離開。

    百鬼身形所到之處,諸修士波分浪裂,不自覺閃出一條道來,其威勢便是本尊到此,怕也遠遠不及。看得李珣只有苦笑:姑奶奶,您演過頭了吧!

    念至此處,李珣猛醒過來,看妖鳳那態度,莫非……

    扭頭再看向妖鳳,卻見她身形早淡至難以目見,所經之處,別說「波分浪裂」,根本就是見不到一個人影。目觀這無儔威煞,再想她剛剛所說的言語,李珣不由為月後的另一場約會擔起心來。

    他心中念頭百轉,雖暫時沒有結果,卻也不願在這裡被人當猴子看,環目一掃後,他亦御劍飛騰,化為一道虹光,轉眼遠去數十里外。

    脫離了人們的視線,李珣長出一口氣。他本來的打算此時已經完成一半,沒想到那「百鬼」的嗅覺之靈敏,更在想像之上。

    藉著他祭師的機會,兩人已建立了初步的默契,如此的距離,更有「同心結」相互聯通,再見面也就是畫蛇添足了。

    御劍在空中繞了個圈子,確定下方向,李珣直直降下,落在某個無人的山坳中,看周圍沒有人注意,他迅速變裝。

    此時百鬼的身份不好再用,血影妖身又太顯眼,想了想,他乾脆用上擱置許久的「無顏甲」,化成一個面目普通的男子,再罩上一件長袍,便成了此間最常見的與會散修,融入人群,恐怕最熟悉他的人,一時半會兒也認不出來。

    唯一有些不便的,就是手上沒有一把劍器,無法御劍飛空。其他如御氣飛行和駕雲之術,都有些扎眼,想了又想,他只能使出普通的神行之術,挾以少許五行遁法,過山蹈水,如履平地,速度倒還過得去。

    認準了東華山的方向,他一路疾行,無人處便貼著地面御氣飛掠,千餘里的路途,小半個時辰便已走完。

    從李珣此刻所立的小山丘上遙遙看去,東華山腰處的精舍已可略見飛簷輪廓,正如顏水月所說,裡面冷冷清清,半個人影也無。

    以七修尊者的高傲自負,最大的可能便是在精舍中調息打坐,懶得出來現世。

    李珣也無意打擾,他只是對七修尊者攜來的弟子感興趣。據他所知,他最擔心的那個徐亢,便是七修的得意弟子,怎麼也有三兩成的機會,隨行侍奉。

    遙遙打量了會,見精舍院落中確實沒有人影走動,他低哼一聲,並不冒進,而是返身折回。

    七修尊者怎麼說也是邪宗內僅在羅摩什之下的絕頂人物,耳聰目明之外,更有神通感應,不是輕易能瞞得過的。一個不小心,便可能被七修銜尾追殺,那可就真是笑話了。

    記得來時路上,碰到幾個頗囂張的散修在那邊佔地採藥,當時急著趕路,並沒有在意。但如今,那些人便是最好的問路石了,用懾神手段抓兩個扔進去,身為後輩,那個七修的弟子,哪有不冒頭的道理?

    心中計較得當,李珣腳下又加快些許,估摸著距離差不多了,他正要消隱身形,耳中卻聽到一聲鏗鏘的劍鳴。前方山體拐角處,亦有淡淡的光芒透過林隙,射入眼中。

    李珣心下奇怪,身形閃動,迫近過去。才奔出幾步,他鼻翼抽動,已從迎面而來的山風中,嗅到極濃的血腥氣。

    自從血影妖身小成,李珣最聞不得的就是血腥氣,對他來說,這氣味比任何烈酒都來得刺激,直勾得他恨不能放手大殺一通,以發洩心中焦躁之氣。

    他眼中閃過黯沈的紅光,速度再增一線。而此時,隱隱話語已順著風飄過來,依稀間,這是個尖銳的女音:「……也就罷了,為什麼還要活生生地抽取他們的精血?」

    又有冷笑回應:「既然是邪魔,自然就要有邪魔手段。別說抽他們的精血,便是就此零剮細剁,做幾樣菜出來,你這黃毛丫頭,又能奈我何?」

    李珣眨了眨眼,這兩個聲音都挺耳熟,只是一時間想不起來。他心中猜測,身形直拔而起,像一頭夜梟,在山林中稍做盤旋,便無聲無息地貼在某處懸空的山壁之上,冷眼下看。

    入目的第一人便讓李珣睜大了眼睛,他很想咬咬手指頭,看看老天爺是不是閒著沒事,專門逗他玩來著。那個一身黑袍,滿臉冷笑的男子,不正是他要尋找的徐亢麼?在這裡遇上他,也不是知是幸或不幸。

    與徐亢對峙的是一個身姿頗佳的女修,手持利劍,頗有氣魄,由於背對李珣,週身氣息又相對內斂,李珣一時間也認不出是誰。

    不過,相對於徐亢來說,這並不重要。李珣舔了舔嘴唇,心中殺機漸漸積蓄。能力提高了就這點好處,一件很複雜的事情,也許用最簡單的方式便可以解決,當然,這方式也就是最粗暴的!

    「徐亢,別以為你「幽都妖劍」的名頭能嚇住人,姑奶奶我還不怕你!」女修像是被激怒的小野貓,嗷嗷叫著,露出尖銳的利爪,李珣看了,眼中卻是一亮。

    並非是少女如何動人,而是在身姿晃動的時候,李珣分明看到,她耳邊的金絲耳飾,有如千絲垂絛,叮叮連響,悅耳動聽。這種極具特色的耳飾,李珣只在一個人身上見過。

    洛玉姬啊……李珣倒真是有些驚訝了。在他印象中,洛玉姬就是以眾淩寡、仗勢欺人的典型,沒有絕對的優勢,便絕不出手。當然,統籌調配的能力還差得多。

    不過,眼前這情形卻讓人刮目相看。

    李珣也看到她腳邊那幾具屍身,正是剛剛氣焰囂張的幾個散修,想來和洛大小姐也是非親非故,她能為了這些素不相識的人物,和修為遠在她之上的徐亢作對,所謂「行俠仗義」,還真不只是說說而已。

    當然,如果她張牙舞爪的時候,腳下能稍稍動彈一些,顯得不那麼僵硬,效果應該會更好。

    看著洛玉姬強抑著心中恐懼,「仗義執言」的模樣,李珣不由微微而笑。也罷,今天他也扶弱鋤強一回,幫幫這大小姐又如何?

    李珣做了決定,對面的徐亢也不是傻子。他早就認出眼前色厲內荏的潑辣少女,正是三皇劍宗宗主洛岐昌最疼愛的千金寶貝,也是打心裡不願訴諸武力。

    萬一有了什麼傷損,洛岐昌登門問罪,天妖劍宗固然不懼,可他這麻煩製造者,下場也好不到哪裡去。

    想想自己出來已經太長時間,又因為受到眼前女修的干擾,採集精血的任務還沒完成,徐亢越發不願在這裡僵持,再應付了幾句,確認洛玉姬沒膽糾纏,他冷笑聲中,就那麼縱起身形,退向身後的密林之中。

    難道洛玉姬還有膽量追上來不成?

    洛玉姬是沒有追上來,她只是如釋重負地跺腳大罵。渾然不知在她頭頂後方,有一個新晉魔頭,正逐絲逐毫地釋放出凜冽殺機,鎖定住正退往林中的徐亢。

    「繞道去宰了他呢,還是現在就下手?」李珣評估著利弊,最終決定還是謹慎些,避開洛大小姐這目擊者,去別處下手。

    徐亢飛退的身影已貼近樹林邊緣,李珣冷冷地盯著他,身形也開始移動,但下一刻,他的眼珠子差點就先一步飛了出去。

    徐亢冷笑的表情永遠凝固住了,身後的林木搖擺,枝葉簌簌,有如一聲低沈的歎息。

    這細細的微風裡,徐亢的身子像是一個硬灌入空氣的豬泡,猛烈膨脹,伴隨著如鞭炮般連續不斷的骨骼脆響,他七竅同時濺出鮮血,再轟然炸開,血沫四濺。

    同這四濺的血沫一起迸發出來的,是令人呼吸頓止的刺骨殺意。那種純粹的凶暴戾氣,李珣這一生中,也僅在血散人、魔羅喉這兩個絕代凶人身上見識過。

    更要命的是,對方在擊殺徐亢的同時,分明捕捉到了來自李珣方向的氣機感應,兩相接觸,李珣只覺得心中如中巨錘,差點就噴出血來。

    「退!」

    完全出自最本能的反應,李珣想都沒想,身體一翻,便施展土遁之法,直沒入身後的崖壁中去。

    後方洛玉姬發出一聲刺耳的尖叫,李珣卻顧不得她會是什麼下場,什麼鋤強扶弱的心思全飛到九霄雲外,趁著她吸引那凶人注意力的機會,悶頭遁出百里之外,再跳上地面。

    地面上的人被他突然跳出的舉動驚呆了,李珣環目一掃,這裡應該是個天然藥圃,斜斜的山坡上,至少有二十餘位修士在採集藥材,此時大多人都被他破土而出的聲勢驚動,扭頭看來。

    李珣顧不得多想什麼,折了個方向,正要御氣飛天,心中卻又是一沈。

    沒有擺脫!那凶人似乎對洛玉姬毫無興趣,又或者是舉手便她解決,此刻正如附骨之蛆,緊跟在他身後,來勢好快。

    也就是動了個念頭的工夫,李珣口鼻一悶,強絕的壓力當空而降,讓他週身氣血盡數凝結。在這瞬間,他好像被憑空孤立起來,耳邊的聲息迅速遠去,依稀中,還搖曳著一聲慘嘶。

    他眼中驀地一片血紅,蓬散的血霧挾帶著零碎的肉沫澆了他滿頭滿臉。

    撲鼻的血腥氣直撞上天靈蓋,那深入靈魂的刺激,讓他忍不住發出一聲悶吼。緊接便是一口鮮血噴出,身外的強壓被自發外爍的罡氣震碎,他踉踉蹌蹌地後退七八步,再擡起眼,原本還藥香滿溢的山坡上,已成修羅鬼域。

    目光所及,已經沒有一個活人了。在高處的山坡上,那絕世凶人,全身蒙在連帽寬袍之中,靜靜站立。

    對方暫時沒有理他,而是舉起沾染鮮血的手掌,放在眼前,仔細打量。

    李珣也不知那算是「怔怔的」還是「陶醉的」,但很顯然,這舉動絕不會出現在神智正常的人物身上。

    鮮血一滴滴流下,漸漸顯露出那手掌的「真容」。

    在仍算明亮的天光下,李珣很驚訝地發現,映著天光,那只纖細修長的手掌竟似能發出光來,隨著凶人無意識地伸縮手指,他甚至看到深蘊在雪白肌膚下的瑩瑩寶光,美得令人眩目。

    李珣心中忽地生出一個荒唐的念頭,但還沒來得及使其清晰起來,山坡上的凶人忽地轉過臉來,風帽遮掩下的面容完全隱入漆黑的空洞裡,甚至連眼睛也看不清。

    就算看不清眼睛,李珣仍然清楚地感覺到,對方正冷冷地盯著他,可是,也許是因為已經殺了許多人,那種暴戾狂躁的氣息好像平順了一些,至少李珣面臨的壓力,已經緩解了許多。

    李珣仍不敢大意,面對這個好像從石頭縫裡蹦出來的絕世凶人,他自然而然地開啟了某個機關。血脈中某個微小的活物輕輕振動,發出極隱蔽的信息,傳向特定的目標。

    與之同時,他的心臟在隆隆的轟鳴聲中,膨脹、收縮,僅是一個來回,便將最精純的心頭血打入四肢百骸,同流動的真息水乳交融,再化入每一寸肌體。

    滋滋的聲音突兀地響起來,好像是鍋中的滾油,翻騰不息。澎湃的熱量充入肌體的每個角落,似乎將靈魂也融化了進去。

    在這一刻,心底深處所有的顧忌、卑弱、恐懼全部翻了上來,又在瞬間被蒸發殆盡,只餘下無限擴張的恣意狂放,向最遠處延伸,再消沒在虛空裡。

    在此刻,他與那凶人的神念碰撞在一起。相較於他的無所顧忌,凶人反倒晦沈陰黯得多,就像夜色下的海洋,只聽到連天的波濤聲,卻怎麼也探不清海底積蘊著怎樣的風暴。

    李珣立刻便明白了彼此之間,那巨大的實力落差。

    「毫無疑問,這是真一宗師無疑。天底下哪來的這麼多……」

    念頭未絕,因血影妖身而開啟的對生靈的敏銳感應告訴他,有一隊至少二十人規模的修士,正以絕快的速度破空而來,裡面不乏強手。

    他這邊心神一分,凶人立生感應。然而,對面的強壓只是微漲,便被硬生生按了下去。

    雙方依然保持著對峙狀態,誰也不願先讓一步,但也都沒有再過緊逼,直到遠方那一行人出現在視野之內。

    遙遙地似乎響起幾聲驚呼,緊接著,便是傳訊飛劍沖天而起,看狀況,對方只是路過,碰到這場面也極是意外。李珣背對著那批人,只能估計到這兒,大部分精力還是放在坡上凶人身上。

    便在此刻,李珣耳邊傳來一聲沙啞的低歎:「原來是你……」

    「什麼?」

    猛地這麼一句,李珣沒有聽清,但對方卻也不打算再說一遍,整個身體像是融化入了空氣中,在虛空的扭曲中消失得無影無蹤。

    只是李珣的眼力長進不少,他瞇起眼睛,擡頭看天,依稀捕捉到對方直沒入雲層深處的身影。

    「這傢夥……」李珣皺起眉頭,身體則比腦子更早一步行動,以骨絡通心之術,將全身沸騰的氣血收攏歸流,週身氣機更沈斂到相當程度。

    他倒不擔心後面新來的那些修士會產生什麼誤會——大不了,脫下「無顏甲」,誰還能認出他是哪個?

    感覺到背後眾修士的目光,他裝模做樣地歎了口氣,轉過身來,入目的景致卻讓他為之一呆。

    因為,他看到了一座宗主雲輦。
引言 使用道具
mars520titan
區版主 | 2014-4-8 09:32:04

第九集  鏡花水月  第六章  疑似


    不同於雲樓攬月車的清雅高致,這座雲輦外型像極了下界帝王的步輿輦車,只是要大上十倍不止。

    上結曲柄華蓋,周邊雲氣垂流,宛如蓮花初結,瓣瓣分明,前掛千珠垂簾,細膩如紗,與雲氣輝映,似透非透,只顯出雲輦中端坐的人影,若想再看分明,則不可為。

    前後各有兩對宮裝侍女,象徵性地手扶長長雲桿,四面更有十二名男女修士,錯落而坐,均氣滾如珠,週身氣脈隱與雲輦結構契合,似乎還統御著某類禁制,均將眼神冷冷望來。

    而在雲輦之側,還有位身上打扮與旁人不同的男修,看著李珣周圍破碎的肢體,臉色發白,卻又強自鎮定,剛剛那傳訊飛劍,便就是他所發。

    毫無疑問,這應該是某宗宗主親來參加水鏡大會,路經此地。李珣腦中飛轉,這個宗主雲輦外型奇特,他心中也有些印象,一時間卻想不起來了。

    正苦思之際,雲輦響起一聲柔柔低語:「竟然是無顏先生,多年不見,身子可好?」

    無顏?李珣怔了一下,馬上又回過神來,哈哈笑道:「原來是秦長史……不,是秦宗主當面。宗主登位之際,我正閉關修煉,沒有送上一位厚禮,實在是失禮,失禮之至!」

    「無顏先生太客氣了。先生向來神龍不見首尾,婉如欲常見亦不可得。難得今日偶遇,何不進來一敘?」

    兩人禮數周到地交談,其中透露出來的意思,卻讓旁聽者,尤其是雲輦旁的水鏡宗知客為之動容。

    雖然從未聽過「無顏」之名,但見了秦婉如這一宗之主的客氣模樣,便知這必是個了不起的人物。縱然對此人剛剛透露出來的血腥氣息頗有些意見,此刻也要悶在肚裡。

    李珣察言觀色,知道這知客在旁是個麻煩,眼睛一眨,忽然道:「剛剛秦宗主應該也看到了,也不知這凶人是從哪裡跳出來的,其修為之深,簡直匪夷所思,更狠辣凶殘。

    「我被這廝發現時,正看到天妖劍宗的徐亢道友被其一招擊殺,還有三皇劍宗的洛玉姬,此時也不知生死如何……」

    此話一出,眾人齊齊被唬了一跳,那個水鏡宗的知客也顧不得禮數,失聲叫道:「道友此言當真?這、這可如何是好!」

    秦婉如也是挑眉通眼之人,順勢在雲輦中發話:「李知客,此言事關生死,無顏先生必不會妄語。那個洛姑娘身份敏感,萬萬不能出事,不如我們前去看看?」

    姓李的知客忙道:「不敢勞宗主大駕。只是由宗門再派人去,只怕時不我待,若宗主不見怪,不如暫且緩行,由我前去察看。」

    「生死事大,知客不用太過講究,不如這樣。淩師兄、連師妹,你二人陪李知客前去,定要護得知客及洛小姐安全……無顏先生,我觀你血色衰減,應有傷在身,也不必去了,只需將位置指給知客便是。」

    知客在旁說「正是此理」,李珣也就坡下驢,將位置指給知客,三人不敢怠慢,御劍騰空,轉眼去得遠了。

    秦婉如又道:「無顏先生,上來暫做調息如何?」

    李珣也不客氣,哈哈一笑,在眾人眼光注視下,坦然登上雲輦,掀簾而入。迎上的正是秦婉如燦若朝霞的笑靨。

    她此刻雖已貴為宗主,一身服飾卻仍愈顯得簡單隨意。此時她上身披一件束袖紫襦,下襲湘織羅裙,儘是家常打扮,手邊還有個小爐,上面出奇的卻是座藥鼎。

    秦婉如此時就坐在小爐旁邊,乍一看去,還以為是煎茶煮藥的侍女來著。

    心中一奇,李珣環目打量,見雲輦內部寬敞的空間佈置得頗具富貴氣象,一眼看去,倒像是某個閨閣小姐的繡房,尤其是由雲氣凝結而成的雲紗繡帳,隨著窗口清風,微微飄動,與清悠流遠的薰香合在一處,頗為不俗,只是,這裡既煎著藥,怎麼沒有藥香?而且,雲紗繡帳之內,隱約有個人影躺著,李珣看了秦婉如一眼,見她做這些下人的活計仍甘之如飴,心中便有了初步的判斷。

    他還不至於沒品到去掀人家的帳子,一笑之後,便坐在秦婉如身邊,看她控制火候。這煎藥的小爐、藥鼎都不是凡物,還有那燃著的文火,李珣猜那應該是以「三昧石」為燃料,燒起來的。

    只這三件寶貝,放在回玄宗裡,也是中上之列。

    「熬的是什麼藥?」

    「返魂丹、清心七巧散、流瑩丹……」秦婉如張口便是十多個丹藥名稱,李珣只覺得她在開玩笑,這些丹丸明明都是成藥,何必再熬,更況是放在一起,這與暴殄天物有什麼區別?

    秦婉如似也知道他在想什麼,淡笑道:「我不要這些丹藥,只要些丹藥中的某樣藥材……就是金擊子了!」

    李珣臉色一正,立時想起所謂「金擊子」正是陰散人所說,煉製「定魂藍星」的必要材料之一。

    金擊子此界只有回玄宗每年產上一些,以做藥引之用,宗門視若珍寶,從不外借,當時陰散人還鼓動他去打這寶貝的主意來著,秦婉如要收集此物,也是應有之義。

    現在想來,陰散人的要求實在是荒唐之至。擺著陰陽宗的資源不用,反去求他這孤家寡人,說是「病急亂投醫」,都未免說不過去。

    這念頭升起,李珣也嘿嘿笑了兩聲:「早知道師姐你在用心,我也不用東奔西跑,辦那些無用功了……」

    他話中之意,秦婉如聽了個清楚明白,對此,她微微搖頭道:「師弟這麼想可就錯了。師尊安排你去尋這材料,正是最穩妥的法子。

    「要知此界消息是最靈通不過,若以陰陽宗之力,大舉搜尋那兩樣材質,或許比現在輕鬆得多。

    「可萬一傳入古音耳中,誰知她會做出什麼事來?你看我費心收集金擊子,還不是要偷偷摸摸地用這些成藥提煉?幾月下來,花費巨大,卻不過集了七錢三分,還差近三錢……」

    「咦,不是說要三兩麼?」

    「我已就此向千帆城的一位大匠師詢問,他說若是要件完整的「定魂藍星」,金擊子非三兩不可。

    「可是他宗門鐵規,不準門下匠師再製作「定魂藍星」,若是當真需要類似的功能,也只能做一件臨時使用的仿製品,只一兩金擊子便足夠。」

    李珣聞言沈吟不語,秦婉如知他心思,又道:「此人相當可靠,又手藝精熟,我便準備讓他來煉製這法寶。對了,珣師弟,那墨絲蚶寶可有消息了?」

    「呃,暫時還沒……」李珣腦中閃過箕胖子那張肥臉,決定還是先穩穩再說。

    這個回答並沒有出乎秦婉如的預料,她只是歎氣道:「是了,寶貝哪有這麼好找,可惜了這好機會。」

    「好機會?」

    「是啊,我所說這個匠師正要參加今次的水鏡大會。若是能找到墨絲蚶寶,我可以再以法寶或人情向回玄宗討要兩三錢金擊子,如此諸材料齊備,也不需再耽擱時日,從速煉成。

    「而我已將娘親帶來,即成即用之下,就算古音得到消息,也沒法再下殺手!」

    李珣這才確定,紗帳裡那人,便是沈睡中的羽夫人。

    此刻,秦婉如眸中微現憧憬,又很快逝去,末了只是苦澀一笑:「罷了,世上也沒有這麼好的事……倒是師弟你,我聽知客說,你剛踢死了大千光極城一位黃金甲士,大出風頭,怎麼惹上那個凶人,又換副新面孔來著?」

    乾咳一聲,李珣無意講得太過詳細,只是笑道:「為了避免麻煩吧,哪知麻煩自己找上門來。師姐也看到了,那凶人修為深不可測,絕不在任何一位宗師之下,說不定就是哪個不世出的大妖魔。還有,這次大會,師姐心裡應該也有盤算吧。」

    秦婉如很配合地接過話題道:「打算是一定的。其實事情已經很明白了,散修盟會打著為百萬散修出頭的招牌,目標直指各大宗門,不滿其霸佔最上乘的修行資源。

    「說得冠冕堂皇,其實就是藉此名義,拓展勢力,還有就是發洩當年私憤吧。」

    「這對我陰陽宗而言,並沒什麼要緊。我宗行事一向低調,勢力範圍也相對狹小,並不是北盟著力打擊的目標,只要穩定內部,對外繼續保持中立低調,任此界如何反覆,也能護住宗門道統,除此之外,還有何求?」

    李珣聞言頗有些驚愕:「就這樣?」

    「不然,你還要怎樣?」秦婉如啞然失笑道:「難道你以為人人都是野心家麼?大道險途,許多修士窮極一生,也未必能走到盡頭。埋頭苦修都來不及,哪有那麼爭名逐利的念頭?

    「便是真去爭了,有幾個具備放眼天下的氣魄?且就算真得將天下納入懷中,一個修士,又能從中得益幾何?」

    對李珣來說,這是一個很新奇的角度。

    秦婉如所說的話,就勢力較小的,如不言宗、一斗米教、戰魔宗等相對弱勢的宗門而言,頗具典型意義。正因為他們勢力弱小,也就不會有類似魅魔宗、明心劍宗等強大宗門的更高要求,只求維持宗門道統便成。

    再加上千寶閣、雁行宗、千帆城這樣更喜歡做生意的,可以說,包括正道九宗、西聯六宗裡的某些宗門在內,絕大部分宗門對結盟都持保留態度,那這諸宗盟會,也就沒有開下去的必要了。

    得出這一結論,李珣忽然覺得好生沒趣。也怪不得古音總是智珠在握的樣子,原來她早就明白,人與人之間,宗門與宗門之間,總是有差別的。

    表面上她要與全天下為敵,可是在一個相對統一的標準面前,總有人超過去,也總有人達不到——這就是最簡單直接,但也最有效的分化!

    正如秦婉如所說,放眼天下,看似目光遠大,但對修士而言,無異於緣木求魚。如此,古音又在求些什麼?

    搖搖頭,李珣還是把難題暫拋在腦後。腦中轉了轉,又想起一件事來,卻是關於嬰寧的。

    此時,陰散人可能已經動手了吧,以她的能力,斷無失手的道理。但最終是要由陰陽宗來背黑鍋的,眼下最好還是打聲招呼為妙。

    他咳了一聲,煞有介事地道:「對了,秦師姐,有件事要給你說一下。

    來此之前,我碰到了陰師,她對那個嬰寧很感興趣……」

    這個稱呼卻是從宮侍身上學來的,她稱呼玉散人為「玉師」,李珣也就順理成章地叫陰散人為「陰師」,表面上聽起來,相當響亮,又暗諧「陰屍」之語,頗有意思。

    幾句話將他的心思改成陰散人的謀算,最後又代陰散人通知,要秦婉如要有日後背黑鍋的準備。

    哪知秦婉如聞言只是歡喜,沒有一絲難色:「嬰寧?師尊要收她入門嗎?那可是太好了,這也算是失而復得呢。我先前就打算,若師尊不願將她煉做鼎爐,我便收她入門,以此女天資,期以百年,何愁我宗後繼無人?

    「至於明心劍宗那邊……倒也無妨。通玄界爭門人的事情多了去了,何況是嬰寧這樣的絕頂天資?日後就算嬰寧出山行道,只要刻意與明心劍宗為善,就算你這名義上的「恩師」,也沒什麼可說的,不是麼?」

    秦婉如說到後來,甚至將李珣調侃了一把。看起來,她倒真的很看重「如意玉嬰」的資質呢。

    李珣心中閃過這個念頭,也就此放下心來,隨聲附和。

    秦婉如隨後又問嬰寧的安置問題,李珣自然以陰散人自有安排搪塞。

    笑話,既然他下決心將惡人做到底,自然沒有把到嘴的美味送出去的道理。

    秦婉如沒有多想,臉上的喜意更是怎麼也遮掩不住,想來必是發自內心。只是,當她目光移到紗帳那邊,神情卻又飛快地黯淡下來。

    李珣能夠理解,未來的事誰也說不準,可眼下這難關,卻足以令秦婉如心力交瘁。

    雲輦內一時間沈默下來,只聽到藥鼎中滾沸的微響。正不知該說什麼的時候,秦婉如卻忽地一擊掌,輕叫道:「瞧我這腦子,差點兒忘了。當日我向那匠師詢問定魂藍星之時,順口問了句「鎖魂圓光」的解法。

    「那匠師說,「鎖魂圓光」看起來和「靈滅絲」類似,但與施術者聯繫更為緊密,可說是同生共損,要解它,必須先將施術者制住,禁住其靈識,再以利器擊碎「鎖魂圓光」本體。

    「只是這樣,受術者會有極大的精神震盪,能不能保持原本神智,還在兩可之間!」

    「呃,是嗎?」李珣乾澀地應了一聲,心中略有些尷尬。

    若不是秦婉如主動提起,他幾乎就要忘了這件事。虧得貓兒抽機會向他求救,可他卻還不如只聽了片言隻語的秦婉如來得上心!

    心中不自在,他也就不想再待下去。而且,他估記著前去察探情況的修士已快要回來,為了避免麻煩,李珣覺得還是早走一步為好。

    秦婉如並不挽留,盈盈起身,送他出去。只在臨掀起珠簾之際,她低語道:「師弟,墨絲蚶寶之事,師姐想求你上上心,家母這情形越發等不得了……」

    她這樣說,分明就是看出李珣冷淡的心思。這一聲乞求,婉轉低回,大有嵩京時淒婉柔弱的風姿,依稀間更有任人予取予求的哀怨。

    李珣最見不得她這種姿態,任是鐵石心腸,也不由一蕩,明知這其中免不了陰陽宗高明的媚術,他還是忍不住透了些口風。

    「師姐放心,我這裡也是一直努力。前日我剛結交了千寶閣的候補閣主箕不錯,以千寶閣收藏之豐,也許能從他身上得到些墨絲蚶寶的消息,你……等我的回覆吧。」

    說完這話,李珣不敢多看,生怕被後面這妖女再勾了魂去,他邁出雲輦,頭也不回地飛天去了。隱隱約約地,他感覺秦婉如的目光落在他背上,一直目送他飛入雲層之上。

    「好像多嘴了呀!」李珣分辨不清心中是個什麼滋味,前幾日他剛從陰散人那裡明白了「不多事」的道理,可轉眼便栽在秦婉如的身上。

    就為那一句話,李珣便不得不硬著頭皮和狡猾的箕胖子打交道,這可真不是件好差事。

    說起來,是他的定力下降了呢,還是秦婉如的媚術更上一層樓?

    正心中自省的時候,耳邊忽傳入一聲冷笑。

    「哦,明白了,你大老遠把我叫來,是讓我看你和那小妖精你儂我儂,打情罵俏,是不是?」

    聲音出現之前全無預兆,把李珣唬了一跳。而等他聽明白話中意思,又覺得牙根子都給泡得酸了,臉上表情精彩之至。

    李珣扭過頭去,恰看到數丈外稀薄的雲氣向內聚攏,「波」地一聲,便從中現了個人影出來,猛一看去,還是以為是這雲氣化成的妖物。

    這樣絕妙的遁法手段,李珣自問遠遠不及。只是,幽魂噬影宗的「噬影大法」,好像也沒這麼一出吧。眼前這位「百鬼」道兄,卻是從哪裡學來?

    看著眼前熟悉無比的面容,李珣按下心中的異樣,苦笑道:「水仙子哎,你不好好地在霧隱軒養傷,卻跑出來亂逛,還變成這樣子……」

    「百鬼」的面容一陣模糊,再清晰時,已是一面宜喜宜嗔的嬌靨。正是此界最頂尖的大妖魔,「百幻蝶」水蝶蘭。雖然身材還是「百鬼」的模樣,但眉目生動,幾可入畫。

    此時,她正冷笑連連:「不出來亂逛,怎見你李真人勾搭美人兒的英姿?嘖,我這才知道,你在宗門內外,可養了不少姘頭,代你這幾日,不知有多少人等著給你暖床呢!」

    「那有此事,你這話未免……」李珣尷尬的臉色,就是有「無顏甲」

    在前,也抵擋不住。對水蝶蘭亦真亦假的姿態,他實在缺乏應對的方法和勇氣。

    還好,因為時間緊迫,水蝶蘭也沒有這此事上大做文章,她再冷笑幾聲後,便話題扯到正經事上去。

    「你先前碰到那人,我也見了。在你和那小妖精做勾當的時候,我追蹤了一段,此人速度只算一般,但修為厲害,兼小心謹慎,我傷勢未癒,不能貼得過近,還是跟丟了……不過,我倒有個猜測。」

    李珣點頭道:「我想,咱們的想法都差不多,大概就是咱們一起辦的那件。哈,開花結果,卻沒到這麼快法!」

    水蝶蘭嗤笑道:「那是你和陰重華設計的,與我無關。我只是想告訴你,事情不要做得太過分,有些人,你殺得、用得,卻是辱不得的。」

    「那是自然。」李珣深知此話的正確性,自然從善如流。

    水蝶蘭見他還算「聽話」,臉色稍稍緩和一些,又道:「我本來不想出來冒險,不過在霧隱軒裡偶爾聽了件消息。說你宗那個病癆鬼已經病危,只剩下半口氣了。

    「我想以你和他達成的交易,再不現身,便有些說不過去,便代你走了一趟——他確實是不行了。」

    李珣真正大吃一驚,冥火閻羅病危?這個看似最自然不過的消息,眼下卻是最令人感到荒謬的。

    那病癆鬼確是一副隨時斃命的慘狀,可幾十年下來,每個人都適應了冥火閻羅「年年不過年年過」的姿態,某些宗門弟子甚至不乏惡意地揣測,那病癆鬼指不定還能再「掙扎」個上千年。

    而眼下正是宗門風雨欲來,時機轉變的當口,冥火閻羅不行了?

    聯想到冥火閻羅當日近於「托孤」的姿態,李珣眉頭皺緊,心中雖有觸動,卻也不敢立時下定論。

    這時候,水蝶蘭提醒道:「不要小看他啊!那病癆鬼我知道,是個厲害人物,別看他就剩下半口氣,可他若不想死,一年半載,也能撐得下來。

    「而且,我以你的名義去探視時,那老小子好像看出了點兒什麼,卻裝糊塗,像有所依仗的樣子,討厭極了!」

    若他沒有依仗,憑什麼坐在宗主大位上?李珣將近期宗門內的事情統合一下,越發覺得今年「鬼靈轉生」之前這段日子,對宗門未來走向十分重要。

    而對李珣來說,最關鍵的就是剃刀峰上的那場約會——只是不知,是閻夫人故意讓他去送死呢,還是古音另有打算。

    想到這兒,他問水蝶蘭道:「你的傷勢好了幾成?」

    「月把工夫,能有什麼進展。我就在想,是不是趁這個機會,搶幾副回玄宗的丹藥……怎麼,有讓我賣命的地方了?」

    不理睬她的諷刺,李珣三言兩語將剃刀峰之約的大概情況說出來,在講到古音要李珣與其合作,斬殺百鬼之時,水蝶蘭放聲大笑,差點笑得從雲頭上栽下去。

    李珣倒不覺得這有什麼好笑。化身百鬼時不覺得,只有在跳出這身份之後,他才發現,最近這段時間,百鬼實在太出風頭。以至於本來齊名的「明心靈竹、幽魂百鬼」,在旁觀修士眼中,開始了明顯傾斜。

    從霧隱軒開始,與西聯、北盟均有所接觸、對抗,更在無意中與通玄界東南、西南大勢沾連在一起。

    其中還牽涉到水蝶蘭、陰散人等最頂尖的高手,若他是古音,也不願有如此變數橫插在計劃裡,將他抹殺,實是情理中事。

    「可說到底,還是自找的。」

    李珣更進一步地明白了「不多事」這短短三個字中,蘊藏的智慧。但也正如陰散人所說,他此時便應該逐步消解「欠債」,力爭還一個圓通大自在。自怨自艾沒有絲毫用處,自己惹上麻煩,便要自己解決。

    「剃刀峰之事,牽涉甚廣,必須要十萬個小心。眼下不太方便,等水鏡大會之後,我們再見面商議,務必要想個對策出來。當然,在此之前,為你找些上好的傷藥,也很要緊。」

    不管李珣此言基於什麼心理,聽在水蝶蘭耳中,總還是受用的。她低哼一聲,順口將幽魂噬影宗與會的人物對李珣說了。

    果然同其他宗門一樣,幽魂噬影宗對盟會也不怎麼上心,只有兩個不太管事的長老過來意思意思,僅此而已。

    眼下時間已是不早,李珣此刻的身份,注定他遠沒有百鬼那般自由。

    不敢再耽擱下去,與水蝶蘭訂了後會之期,他就折身回返。

    半途換回靈竹的裝扮,平平安安回到明心劍宗落腳的精舍。不出他所料,此時顏水月已經先一步回來,沒有看到他的人影,在那兒急得跳腳。

    受她感染,幾個師兄弟都心下焦躁,要不是明璣、明惑沈穩,將他們壓著,這些人早不知跑外面鬧出什麼事來。

    所以,當李珣蒼白著面孔,踏入精舍之際,靈機等人竟忍不住高聲歡呼,齊齊迎上。眾星捧月般將他接到精舍客廳之中,眾口紛雜,都是問他去了哪裡,受傷沒有。

    看著旁邊這些熱切的臉,李珣深吸一口氣,盡量輕描淡寫地道:「和百鬼切磋了一下,還好全身而退。」

    「老天爺,你還有閒心去陪百鬼切磋!」顏水月尖尖的嗓音在嘈雜的響聲中特別清晰。

    「我不是跟你說了,那傢夥惹不得嗎?還有,你知不知道,附近剛跳出來一個大魔頭,修為深不可測,已經殺了幾十人,你沒碰到,那是造化!」

    「大魔頭?」

    李珣對此稱呼不由莞爾:「天底下哪有那麼多大魔頭?」

    旁邊伍靈泉拍了他一記,沈聲道:「這凶魔不可小覷。據說天妖劍宗的徐亢在凶魔手下一招都沒走過去,便粉身碎骨……」

    「徐亢?」

    李珣一邊驚奇於消息傳遞之快,一邊全力演戲:「那個幽都妖劍?不是吧!」

    說才出口,他心中便有所感應。純粹出於本能,他扭過頭去,恰見到周邊明璣看了過來。

    兩人目光一觸,明璣先開口道:「消息是水鏡宗傳來的,真實性無疑。

    不過那凶魔也只是稍現即隱,活動範圍只是在水鏡洞天西北一帶,與我們還有一段距離……倒是你,和那個百鬼道士交手,有什麼感覺?」

    看她沈靜的模樣,李珣不知為何有些發虛,他盡量穩著心境,沈聲道:「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百鬼的修為確實大進了,而且,他好像練了什麼邪功,出手路數與之前有所出入。

    「多虧此地諸宗雲集,他有顧忌,否則,我沒那麼容易脫身。」

    嘴上說著,眼角餘光卻將顏水月罩在其中,見這小妮子一臉「果然如此」的表情,心中暗自發噱。

    明璣微微點頭,神色並無變化,只有眸光閃動,也不知在想些什麼。

    看她這副模樣,李珣覺得有些不對勁,不過他實在沒有時間細想,旁邊靈@、靈機都忙不叠地問他各種細節,雖都是出於關心,卻使他必須要小心應付。

    等他再騰出機會看向明璣時,已經無法從她臉上得出任何有價值的信息了。李珣突然感覺到一股從未有過的疲累,平生首次,他對這滿口謊言的日子生出了濃重的厭倦。

    也許,真到要抽身的時候了。
引言 使用道具
mars520titan
區版主 | 2014-4-8 09:32:25

第九集  鏡花水月  第七章  搶劫


    從沈睡中醒來,李珣的意識像是突然跳出水面的魚兒,從一個世界,進入另一個世界。無數新鮮有趣的信息通過各種管道蜂湧進來,又在意識構建的網路中過濾,只留存下有價值的一些,進入他的思維。

    「咚」的一聲響,「魚兒」又潛入水中,在熟悉的世界中遨遊,可另一個世界中生動鮮活的景色,已永遠留存在他的記憶裡,烙上深深的印痕。

    李珣睜開眼睛,怔怔地看著房梁。昨晚,因為心神的疲累,他少有地進行了一次睡眠。整個過程中沒有夢,只有入睡時的神思恍惚以及清醒時的奇妙感應,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尤其是清醒的那一刻,那種躍出水面,與另一個世界接通的快感,讓李珣對眼前熟悉的場景,忽又出幾分厭倦。這裡就好像是深海的水流,無論他怎麼移動,都永遠將他籠罩在其中。

    這一認識讓他懶洋洋的不想動彈,也許只有跳躍的思維,才能不受限制,從容往來於六合內外,過去未來。他呻吟一聲,又閉上眼睛,也許,他還能再睡一覺。

    屋外響起急促的腳步聲,李珣剛聽出這是靈機,他的屋門便被大力撞開。靈機三步兩步搶到床前,大力推動他的肩膀。同時高聲叫道:「不好了,不好了!珣師弟,嬰寧被人擄走了!」

    嬰寧?哦,陰散人出手了,這也在預料之中。

    李珣睜開眼睛,看著靈機已快急哭的臉,忽然不知道自己該擺出什麼表情。驚訝嗎?憤怒嗎?急切嗎?應該是這樣。

    可是,從心底最深處翻湧上來的倦意,像是無邊無際的黑潮,漫過他的靈台,將一切應有的反應,消融乾淨。

    真無聊啊……

    深深的歎息在靈台長鳴,他的眼珠沒有一點兒移動,只是怔怔地看著上方樑柱,腦中充塞的,全是歎息的迴響。

    靈機被他的反應嚇住了,一時竟說不出話。直到外面人聲驚動,才猛醒過來,小心翼翼地戳了下李珣的肩膀,試探性地開口道:「珣師弟?」

    「啪」的一聲脆響,在靈機呆滯的目光下,李珣雙手齊拍面頰,旋又摀住面孔,大力揉搓。良久,才放下手來,緊接著一個翻身坐起。此時,出現在靈機眼前的,正是平日沈穩冷靜的李珣無疑。

    「珣、珣師弟?」

    李珣還給他一個苦笑:「沒事兒,剛剛睡迷糊了,對了,你剛剛說嬰寧……」

    「嬰寧前日晚上醜時左右,被人從坐忘峰上擄去,至今下落不明。」

    說話的已不是語無倫次的靈機,而是剛進門的明璣。她神情肅然,清晰的輪廓線條更顯犀利,整個人像是一把出鞘的利劍,令觀者屏息。

    李珣沒有做出誇張的驚訝態度,而是深吸一口氣,簡單地問了三個字:「誰幹的?」

    「不知道!」明璣回應的三字便如冰珠滾落,寒意森森:「來人趁著嬰寧去坐忘峰看望祈碧的空檔,繞開宗門封禁,擊傷護送的靈嫣,將嬰寧擄走。唯一有過接觸的靈嫣,直接被打昏,連對方的影子都沒看見。」

    明璣所說的靈嫣,是「落霞劍」明如的得意弟子,自從祈碧受心魔困擾,難有進益之後,靈嫣便成為最可能繼承明如衣缽的直系弟子,一身修為不在「明心三靈」之下。她被一擊放倒,足可證明來人實力強絕。

    李珣心知肚明,對陰散人而言,這不過是牛刀小試。他甚至可以從中得出更多的信息。

    比如,陰散人能夠手下留情,應該就是為了給嬰寧日後出山行道,減少道德上的阻礙。由此也看得出來,陰散人和她徒兒一樣,對嬰寧相當重視,視其為繼承陰陽宗衣缽的最佳選擇,難道這就是所謂的「傳承」?

    也許是不在其位,不謀其政,李珣很難理解有關於「傳承」的問題。

    所以很快將注意力拉回到眼前。作為嬰寧名義上的師尊,他必須有所表態,而這態度很大程度上就將成為明心劍宗處理此事的準繩,輕忽不得。

    他沈思一會兒,方道:「四師叔,最要緊的,是要明白擄人的鼠輩究竟存了什麼心思。嬰寧身世最單純不過,但因她是元胎道體,旁人擄她只有兩個可能,要麼,是看中她的資質,以傳衣缽;要麼……」

    後面的話不用再說下去,明璣自然明白。

    李珣飛快地看了下她的臉色,緊接著又道:「若是前者,事情還有轉圜餘地。可若是後者,則必須早早行動,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弟子以為,嬰寧年紀幼小,品貌一流,修為不佳,必須有人扶持才能御劍飛行,這樣的組合扎眼得很,一方面我宗需盡力搜尋。

    「另外,我們可以去和雁行宗做筆生意,以他們的耳目,未必不能察覺。」

    因為對陰散人的手段極有信心,他這些話都是持公心而論,極有見的。只是這樣未免太過冷靜,李珣早在連霞山上謀劃時便想到此節,眼下雖是狀態不佳,依然能表露出幾分憂色。

    「嬰寧之事,人力固然重要,但多半還要看老天。倒是山上,有件事不得不防。嬰寧出事,山上應屬祈師姐最為傷心,偏偏這段時間她受的刺激太多,若是由此出了事……那該如何是好?」

    旁邊的靈機剛剛插不上話,現在卻配合之至,他跳起道:「正是如此,祈師姐把嬰寧當成自己的孩子一般,若知道此事,怕是要瘋了……」

    李珣見說得不像話,不客氣地叱了聲「閉嘴」,然而此時效果也已經出來了。他和嬰寧只相處了極短時間,感情相對淡薄,若是太過熱心反而不美。可祈碧不一樣,幾十年的同門情誼,讓李珣做出情感偏向,合情合理。

    明璣聽了,眉目間明顯柔和許多,她道:「傳訊中沒有說阿碧的事,我會借用水鏡宗的傳訊台向宗門詢問。難得你有心了!」

    說至此處,她微聲一歎,旋又振作精神,沖李珣輕嗔道:「不要再賴在床上。你剛剛提議說與雁行宗做生意,那這事兒便由你去說。抓緊時間,明日就是水鏡大會,幾十個宗門集在一處,嘮嘮叨叨,那時什麼事兒都辦不成了!」

    李珣自然不會怠慢,忙跳起身,正要出門,後面明璣又低喝一聲:「回來。」

    李珣愕然回頭,卻見到明璣向他伸出手掌,雪白的掌心上數道犀利清楚的紋路,再一次證明其性情的同時,也讓李珣摸不到頭腦。「這是……」

    「把「吞海靈犀」拿來!」

    所謂「吞海靈犀」,就是前段日子明璣從厲斗量手上贏過來,又送給他防身的法寶,李珣還沒機會用上。

    雖然奇怪明璣為什麼會討要這送出去的寶貝,但李珣還是迅速將其從腰間解下,恭恭敬敬地送了過去。明璣拿在手中,微微一笑,道了聲:「借我用上一天,明日還你。」

    李珣只感覺到莫名其妙,但也不好多問,只能點頭應了。這才向她及靈機告別,出門去尋顏水月,詢問雁行宗落腳處去了。

    直到離開精舍,李珣才重重吐出一口氣來。剛剛真是好險哪!幸好頭一個進來的是靈機,修為見識都還差些。若換成是明璣,當時他的身心變化,絕對瞞不過那雙利眼去。

    遮掩了半晌的憂色終於爬上了臉。他可以感覺到,玉辟邪對「不動邪心」的壓制越來越弱,骨絡通心之術好像也力有不逮,他只是偷懶了一晚,心竅內的邪氣便滲透出來,干擾靈識,且在無形中控制了他的情緒。

    他剛醒來時的情感低潮,表面上看只是沿續昨天的低落情緒,可若任憑那「黑潮」在心中肆虐,將其情緒壓低到某個極限——極則生變,他抑鬱的情緒將瞬間爆發,再引燃積壓在心竅內的暴戾血煞。

    如此,身邊的靈機恐怕會第一個被他斬殺,身心魔化之下,也將向《血神子》的無底深淵再邁一步。

    正如典籍上所說,天魔修行,如操舟急流,有進無退,順勢者一日千里,逆勢者舟覆人亡。他這強行壓制,應該也算逆勢而動,自然討不得好果子吃。

    他心中煩悶,辦事卻是麻利。只花了一個時辰,便在雁行宗那裡商定了細節,告辭出來。此時天已正午,李珣不願在外面多待惹事,乾脆低眉斂目,只向宗門精舍飛去。

    可這事情當真奇怪,他越是不想惹事,麻煩偏偏自動找上來。才飛了百餘里,便聽到背後有人大叫:「靈竹道友,靈竹道友!」

    李珣一聽見這嗓門,心中便暗叫聲「晦氣」,可因為某個原因,他也不能裝著聽不見。只好停身回頭,先行了一禮,臉上排出笑來:「箕閣主,今日有閒?」

    來人正是那面善心黑的箕不錯,這廝也不管雙方的輩分差異,哈哈笑著,趕上來便一巴掌拍在李珣肩膀上:「好樣的!」

    見李珣茫然,箕胖子嘿嘿笑道:「怎麼,你還不知道?昨個兒你在通天巨木下和妖鳳對峙,不落下風,已經傳得滿天下都是了。人人都說明心劍宗出了個厲害弟子,一身傲骨,便是天妖鳳凰,也無可奈何。好啊,好啊!」

    對這些虛妄的傳言,李珣根本懶得理會,又因為是對這胖子,連表面做秀的功夫也免了,只是冷笑兩聲,不置一詞。

    胖子何等奸猾,立時便看出李珣的心思,眼睛眨了眨,忽然道:「既然靈竹道友不懼那天妖鳳凰,卻為什麼對俺百般防備?俺可看出來了,這兩日來,你靈竹可不厚道,防俺跟防賊似的!」

    突然翻了臉,倉促間,任李珣如何冷靜自制,腦中也有片刻的空白。

    再看那胖子,只見他臉上每塊肥肉都在抖顫,由此生成的紋路匯在一起,乍看是笑,可透過一層再看,卻是模糊詭譎,辨不分明。

    這一刻,李珣想到了東海上,胖子那屍骨無存的「師弟」。緊接著,他又想到,眼前這胖子,還是位執掌萬年名門的一宗之主。

    再次為箕胖子認真定位,李珣也定了定神,面對箕胖子意味不明的眼神,微微一笑:「何來防備一說?箕閣主無論如何都是前輩,我這做晚輩的,對前輩恭敬,是再正常不過。

    「當然,若箕閣主往別處想,我也無話可說。」

    箕胖子聞言哈哈大笑,又大力拍了拍李珣肩膀,方道:「小子有前途!

    至少這嘴巴,比你那些同門長輩要厲害太多。嘿嘿,防人之心不可無的道理,大家都懂,何必解釋。」

    他一改先前油滑的姿態,老氣橫秋,大有海派作風。只是可惜這依然是他的偽裝,看似坦白的態度,卻依然迴避了他最終的目的所在。

    若在往常,李珣此時已經見好就收,為大家存份臉面。可今日,他心情正糟,碰上胖子這胡攪蠻纏的,心中火氣忍不住突突外冒,但口中語氣越發從容。

    「箕閣主言重了,在下昨日聽箕閣主傳授心法,言及此界寶物、奇物之分,自覺所獲匪淺,極是佩服。由此,我倒想起一件事來:外界傳說,箕閣主近來出遊在外,收集各類寶物,是否便是行那追本溯源的心法呢?」

    箕胖子咧開嘴角,正要發笑。李珣卻不給他機會,緊接著又道:「如此修行手段,玄奧精微,非我這後輩所能臆測。

    「只是我聽說,箕閣主以絕妙手法,取走了星璣劍宗的一枚定星,卻也留下了一顆可代替定星的黑曜石,雖是不告而取,終究存了一份公義在,如此作派,令人佩服。」

    恐怕只有老天爺才知道,箕胖子的「公義」在哪裡。光天化日,眾目睽睽之下,難得箕胖子臉皮厚度驚人,只是哈哈笑道:「什麼公義不公義,俺只是有個公平買賣的心思……」

    話說了半截,李珣便插言道:「有此一點,便屬難得。說到這裡,我到有件事情,想請教閣主。」

    「你說,你說。」

    李珣微笑道:「靈竹不才,忝為明心劍宗弟子,當年蒙師門長輩青睞,得了一件寶物,也就是箕宗主看到的那塊玉辟邪。可解百毒、辟萬邪、明心境、做無上護持。七十年來,貼心存放,不知用它擋過多少災劫。

    「這也罷了,偏偏那位長輩已不在人世,每每睹物思人,如有寄托,難以割捨。我這裡突發奇想,這寶物理應價值幾何?箕閣主堪稱此界最頂尖兒的鑒賞大師,正是本色當行,若為此寶標價,該用何物抵換之啊?」

    此話一出,箕胖子肥臉僵住,還好他反應極快,很快又在在臉上擠出笑來,正要說話,耳邊忽灌入一聲讚歎。

    「說得好!」

    平空響了一聲掌心雷,繼而長笑聲起,一個人影視虛空如平地,一步走來,便跨越半里許的距離,到二人身邊。口中則言道:「至寶有價,情誼無價。靈竹此言,深得我心。」

    過路的修士發出微微的騷動,十之七八都停下身來,駐足觀看。

    李珣和箕胖子同時扭頭。見到來人面目硬朗,冬日依然一身薄薄青衫,遮掩不住磊磊的肌肉輪廓。渾身上下輻射出來的力量,純粹到令人無法直視,正是鎮魂宗宗主,厲斗量。

    李珣叫了聲「厲宗主」,旁邊箕胖子幾不可察地皺了皺眉頭,卻也呵呵一笑,舉手招呼:「原來是厲兄,近日各方奔走,難為你了。」

    胖子肥臉上表情之真摯,令李珣也自愧不如。只是厲斗量顯然也非常清楚他的德性,滿佈鐵青鬍碴子的嘴角挑起來,不鹹不淡地回應道:「哪裡,同是四處奔波,我只是動動嘴皮子,還比不上箕閣主的辛苦。」

    厲斗量嘴上說得輕鬆,可李珣卻看出來,他眉宇間陰鬱之色,比當日在星河之外,還要來得濃重,想必是串聯各宗會盟,效果不佳所致。

    箕胖子想到的則是另一層意思。以他的性情,打靈竹這晚輩的主意,並沒什麼「以大欺小」的困擾,可這也要分場合。

    如今厲斗量橫插一手,擺明要替靈竹出頭,再糾纏下去,未免得不償失。他心中很快便有了決斷,笑道了句「厲兄過謙」的話,轉臉對李珣道:「靈竹道友的寶貝,若是在旁人手裡,俺怎麼也有個七件八件可換,但牽扯到人心,價值便難以估量。

    「厲宗主說得好啊,情誼無價,若是能換得來,又哪還稱得上情誼呢?

    好,好得很!」

    他咧嘴一笑,竟就那麼拍了拍李珣肩膀,擺擺袖子,頭也不回的去了。

    李珣冷眼看著他背影遠去,心中估算著,是不是瞅個機會,將這胖子幹掉完事兒,免得被他日夜惦記,睡不安穩。

    一旁厲斗量卻點頭道:「箕不錯為人無甚可稱道之處,但卻不是睚眥必報的性子,該放手時就放手,僅就生意人而言,還算合格。」

    李珣知道他是在點醒自己,忙回過神來,一躬到地:「多謝厲宗主為我解圍,否則被這胖子纏上,還不知如何收場。」

    厲斗量性子直爽,胸懷氣魄均是一等一的豪邁。見李珣施禮,也不刻意推辭,道一聲「罷了」,旋又笑道:「我也只是推了一把,若非你先前用言語將他擠兌住,以他纏人的性子,哪能輕易罷手。

    「嘿,可惜我沒你這份好口才,東奔西走數月,卻沒有半分用處!」

    言罷,眉宇間憂色更深。李珣心裡和明鏡似的,這時候卻只能裝糊塗,垂手斂目,閉嘴不言。

    厲斗量見他的神情,知道自己也是急得狠了,抓著個小朋友也來訴苦。自嘲一笑,沖李珣揮了揮手:「這兩日北齊山周圍不太平,你還是快快回去吧。對了,若你那閃靈兒師叔有閒,請她去水鏡洞天一趟……嘿,盡盡心力吧。」

    李珣心知肚明是怎麼回事,臉上也恭恭敬敬應了,向厲斗量再行禮之後,轉身離開。路上再沒有什麼麻煩上門,他順利回到宗門駐地,但在找明璣回覆時,卻聽到這麼一個消息。

    「出去了?什麼時候?」

    將注意力從對小嬰寧安危的猜測上移開,靈@撓撓頭皮,回想道:「你走後不久吧,說是去找老朋友,怎麼了?」

    「老朋友?算了,也沒什麼大事。」

    李珣不以為意,又去找明惑,請他代明璣去了。把事情都辦好之後,李珣突然不知道自己接下來該做什麼才好。

    回到師兄弟身邊,看他們如咬牙切齒地詛咒拐走嬰寧的「魔頭」、再隨聲附和嗎?李珣覺得自己已經沒了那份做秀的耐心。

    所以,他遠遠地避開了正在討論的師兄弟們,在寬敞的精舍院落中轉了幾圈,看著天光一點點地消減下去,他覺得,自己的心境也隨之灰黯無光。唯一有區別的是,第二天清晨,天光還會亮起,而他則將再沒有機會了。

    靠在周邊的院牆上,聽著前方傳來隱隱的話音,激奮、高昂、衝動,李珣嘗試著傾聽,然而僅僅數息,他便過耳不聞。因為那是在靈魂層面的疏離,他和那些師兄弟們已經找不到情感上的契合點,只能冷冷旁觀。

    在這一刻,他感覺到無比的孤獨。

    孤獨的感覺一發而不可收拾,有如湧漲的潮水,在沙沙的拍岸聲中,漫過靈台,又奔流而下,沖刷著肌體的每個角落。潮水寒冽,幽無迷幻中,似乎要把他的靈魂凍僵、凝固!

    他本能地拒絕這種變化,可是突來的情感潮水無可抵禦,他僅有的一線靈明,也在冰冷深寂中沈浮掙扎,直至沒頂。

    他呻吟一聲,貼著牆,軟軟地倒了下去。凹凸不平的牆面和他背心磨擦,細碎的痛感一直延伸到後腦處,眼見就要坐倒在地,一塊特別突出的石塊將他的後腦狠撞了一記。

    他怔了怔,身子本能地上挺,也就在肢體的無意識緊繃下,心中似乎「卡嗦」一聲響,心竅外面嚴密的封鎖就此崩開了一道縫隙。

    滾燙的血漿像是噴發的火山,再沒有障礙能夠阻擋。鎖控著「不動邪心」的封禁一條條崩潰,驚人的熱量以心竅為中心,膨脹開來,剎那間將冰冷的血液蒸至沸騰!

    「唔!」

    李珣猛地咬破了嘴唇,將喉嚨裡翻騰的咆哮聲硬壓了回去。他伸出手,扶著院牆,勉力撐起身子,在原地僵了一下,忽然後翻,躍過僅有丈許的外牆,落在精舍之外,踉踉蹌蹌地跑開。

    他沒有御劍騰空,只是憑藉兩條腿,高一腳淺一腳地前進。雖然黑夜已經降臨,漆黑的夜色卻沒有給李珣造成任何困擾,不管是嶙峋的怪石還是橫出的樹枝,包括地上爬動的小蟲,都被他收入眼中。

    然而,這些東西,無一例外地被蒙上一層淡淡的血影,隨著身體的移動,視界中所有的一切,像是被血流沖刷,扭曲變化,妖異之至。

    不知走了多遠,眼前景物的扭曲程度更加嚴重,李珣只覺得連整個天地都在晃動、崩解,從中流淌出來的,便是那永無休止的血紅色浪潮。

    他的肢體不住地顫抖,因為在皮肉包裹之下,洶湧澎湃的血流已經燃燒得快要炸開了!

    依靠最後一點靈明,他驅動體內的「同心結」,發出信息,再抖抖索索地拿出「無顏甲」,覆在臉上,將外袍反穿,做完這些的時候,他全身骨節都在咯咯作響,體內縱有可毀天滅地的偉力,他卻再也控制不住半分!

    腳下一軟,他摔倒在地上,好像壓折了一棵小樹,卻感覺不到一點兒疼痛。恍惚中,在心底深處,有一頭凶獸縱聲長嗥。嗥叫聲透過胸腔,震動聲帶,讓他再也忍耐不住,喉嚨裡發出呼嚕嚕的怪響,與嗥叫聲共鳴。

    火流終於席捲了他全身的每一個角落,然後轟然爆開,無可抵禦的偉力瞬間拔升了無數個層次,催毀所有、吞噬一切。

    在此刻,甚至連記憶也被燃燒殆盡,李珣只感覺到那沒有上限的火熱,他的靈魂被這熱量充斥著,融化、變形、純粹!

    不知過了多久,依稀間,遠處有人聲傳過來,打破了那「純粹」的狀態。李珣睜開眼睛,眼前的血影異象依然沒有好轉,但那些被血流沖刷扭曲影像卻以一種玄妙方式,為他「講述」這世界背後的某點奧義。

    本能地,李珣更在意來人蓬勃運轉的生機脈動,約是三五個的樣子。

    不必目見,李珣便能以一種奇特的方式,在心中將其勾描出來。那脈動就好像是數團燃燒的火苗,被他攏在掌心,只需輕輕一合……

    「嗡」的一聲顫鳴,李珣周圍的林木倏然間在無聲無息中崩解潰散,撒出漫天碎末草灰。更遠一些,齊齊響起數聲悶哼,還夾雜著咯血的怪音,稍過了半息,便有人大聲叫道:「何方朋友,我們無怨無仇……」

    剩下的話,李珣再沒有聽下去。他搖搖晃晃地站起身來,低頭打量自己的雙手:「原來殺人和殺魚還是不一樣的,至少,要再加上幾分力!」

    那邊幾名修士終於發現了他,與之同時,李珣也轉過臉來,想打量一下對方。然而,在「血流沖刷」下,他只能看到幾個模糊的人形輪廓,惟有他們身上輻射出的生機脈動,才能清晰地映射在他心中,散發著莫以名之的誘惑。

    對面的聲音突然變得尖銳無比:「魔頭……」

    在他們恐懼的顫音裡,李珣忽覺得體內的熱量又拔升了一個層次。他低吼一聲,向前踏出,充斥全身的火流似乎找到了發洩的出口,轟然聲中,透體迸發!

    然後……世界就清淨了。

    不止是清淨。積壓在體內的燥熱被發洩出去,李珣便感覺到了一陣久違的清涼。與之同時,他支離破碎的記憶漸漸歸位、組合,形成連續不斷的影像,從他心頭流過。

    他不自覺地閉上眼,慢慢體味著回溯的記憶,而等他明白自己為什麼會來到這鬼地方時,他又睜開眼,扭曲的視界明顯改善,暗紅的血影也淡去許多。只是,在他眼前,更具有刺激性的情景,正慢慢鋪開。

    一地殘肢斷臂,鮮血飛濺,沾染上幾張扭曲的喪失生機的面孔。

    深深地吸了口帶著濃重血腥味兒的空氣,李珣心中出奇的平靜。他只是擡起雙手,看著上面仍在滴落的鮮血——這個時候,他忽然就明白了昨日另一位同仁的心情。

    便在此刻,越發敏銳的感應,發現了某個頗為熟悉的生機脈動。

    李珣沒有擡頭,心中卻以特殊的方式,將此脈動的源頭,還原成為記憶中的影像。

    「看」到那張肥臉,李珣啞然失笑,稍後,他側後方叢林深處,炸出一道塵煙,至少兩株粗可合抱的大樹從中崩裂兩段,一個胖胖的身形被炸了出來,有些狼狽地站在李珣數丈之外。

    「呃,我只是路過,這位……咦,三師弟?是你嗎?」

    哦,差點兒忘記了這個稱呼。李珣聞言,甩去手指尖最後一滴血珠,轉過身來。現在他心情還不錯,至少比中午要好上許多。因此,在看到箕胖子那揉合諸多奇妙表情的肥臉時,他露齒一笑。

    「原來是二師兄,你來得正好!」

    「啊?」

    看箕胖子臉上露出貨真價實的驚訝,李珣心中突然冒起止不住的滑稽感覺,所以,他為之放聲大笑,肆無忌憚的笑聲驚起無數夜鳥走獸,再擴散向更遠的虛空。

    箕不錯肥臉皺起,試探性地問了一句:「師弟呀,你沒事兒吧?」

    回答他的是一記重重的拍掌聲,李珣收了笑,神色卻越發和藹可親:「多謝二師兄關心。只是恰逢其事,不如,你把身上值錢的玩意兒都搗出來吧,今天我要……」

    直視著胖子溜圓的瞳孔,李珣咧嘴一笑,牙齒在黑暗中閃動寒光——

    「打劫!」
引言 使用道具
mars520titan
區版主 | 2014-4-8 09:32:50

第十集  萬法歸宗  第一章  得寶


    「打劫?」

    聽得此話,箕胖子臉上表情相當精彩,他反射性地摸了摸腰間,旋又覺得反應過激,乾咳一聲,咧嘴笑道:「這詞不好,太傷兄弟感情!師弟你要覺得手頭緊,只要給哥哥說一聲,咱不帶皺眉頭的!」

    「好啊,二師兄果然仗義!不過,也不用另說了,師兄身上向來不缺寶貝,現在拿出來,也省得大夥麻煩。」

    李珣晃晃腦袋,才說這一會,眼前的景象便又塗上了一層厚厚的血色,胖子的臉也看不太清了,但對方的生機脈動卻越發地清晰,像是只花腿蚊子,吃飽喝足了,在眼前嗡嗡地晃悠,讓人忍不住想一巴掌拍過去。

    截然不同的感覺把李珣弄得有些迷糊了,依稀間,他看到胖子的臉色有些變化,正直勾勾地盯著他,似乎他臉上畫出了一朵花!

    對此,李珣心裡一陣煩躁,你娘的聽沒聽我說話?

    念頭初動,他的拳頭已經轟在了箕胖子油脂堆積的肚皮上,看著胖子哦哦叫著彎下腰去,他心裡又是一陣舒暢。

    哈哈的大笑聲中,李珣左手箍著胖子的肩膀,而右手已迅速的探到對方懷裡。

    「既然師兄這麼大方,三弟我也就不客氣了。嘖嘖,二師兄果然家財豐厚啊。」

    說話間,他手上不停,至少扯了七八件形態各異的小東西出來。其中大多寶光隱隱,絕非凡物。搭眼一掃,那個墨絲蚶寶,就在其中。

    李珣也不客氣,大手揮處,袍袖翻捲,把寶物盡都收了。忽又想到胖子剛剛的反應,手上不停,又下探到腰間。手指尖才觸到實物,便聽「嗡」

    的一聲響,全身如遭電擊,猛地抽搐。

    胖子藉此機會,肥軀轉動,像個大頭肥魚,尾巴一甩,便從李珣臂彎中滴溜溜脫身出來,轉臉便叫道:「師弟住手,這是哥哥俺的心頭至愛,萬萬留個面子!」

    「驚神鍾?」

    李珣眼睛瞇起,眼前血色瀰漫,幾乎已看不到實物。還多虧之前那一激,讓他的腦子保持著相對的清醒。

    箕胖子肥軀一縮,向後退了幾步,方笑道:「兄弟你也知道,這鍾是俺的宗主信物,萬萬不可有失。兄弟你要覺得不夠,回頭哥哥再送你幾件好玩意兒……」

    李珣卻沒聽他說話,而是在一陣沈默之後,突然道:「驚神鍾裡面是什麼東西?」

    突如其來的一句將箕不錯的話音攔腰斬斷,這胖子窒了窒,方將肥臉擠成了一朵花。

    「好耳力!兄弟你只聽震音,便知道裡面塞了東西。實話對你說吧,這裡面是塊「鎖心寒鐵」的粗胚,有人專門訂做的,俺正要把它送去打磨,沒想到在路上碰上兄弟你。這個……」

    李珣深吸了一口氣,將心中湧動的煩躁再壓下去,這才開口道:「這是在哪兒?」

    突然的話題轉移把箕不錯一棒子打懵,怔了半晌,才明白過來。當即大喜道:「承兄弟你的情,哥哥俺必有後報。呃,你問這是哪兒……

    「這是北齊山啊!向西一千一百里就是水鏡洞天,向東不遠則是明心劍宗的駐地。

    「兄弟你幹掉的這幾個傢夥應該是散修沒錯,說起來,昨日那位,難道就是兄弟你?」

    揮了揮手,也把箕胖子試探的言語一把揮到九霄雲外去,李珣覺得自己的狀態仍舊很糟糕,若不是忌憚胖子陰險多智,他可能早就出手,一洩胸口躁動。

    只是……怎麼離駐地還這麼近?

    「對了,聽人說,兄弟你和明心劍宗的明璣不太對盤?」胖子特意壓低了聲音,神秘兮兮說話。

    然後,他便生受了一記可剜心刺骨的凶厲眼神。

    肥軀一縮,胖子嘿嘿笑道:「不要奇怪俺知道這秘辛,當日兄弟你大發神威,攪得星河天翻地覆,事後他們雖然嘴巴封得緊,卻防不住哥哥就在附近,兄弟當時又聲勢驚人,讓人一看便知啊!」

    你就吹吧!李珣冷笑兩聲,卻是心知肚明。血影妖身看得出來,他和明璣的「恩怨」又怎麼看出來的?胖子必然有別的消息管道,只是他也沒心情究根問底就是了。

    不過,說起血影妖身,李珣忽又想起一件事來。明璣當日可是下過重誓的……

    箕胖子不知他心裡想法,盡在他耳邊嗡嗡發聲:「兄弟,不是我說,以你的能耐,殺掉駐地裡那幾人並不算難,然而事後,與明心劍宗則再無轉圜餘地。這個人恩怨,擴大到整個宗門,可是智者不為啊!」

    李珣冷冷地瞥過去一眼,受低落的心緒影響,他胸中殺機層層疊蕩,已到了另一次噴發的邊緣。

    箕胖子狠打了個寒顫,舉手退了兩步,乾笑道:「兄弟要真想做,哥哥不會攔你……請,請!」

    看箕胖子那副怪樣,李珣胸中殺氣反倒消減了些。他費盡心力地躲出來,又怎麼會再殺回去?而且明璣在外轉了一天,隨時可能回轉,若在此刻打了照面,那可真就糟糕透了。

    李珣生出遠避的心思,只是箕胖子橫在這裡,他也不能做得太過生硬。腦子裡轉了幾圈,他又把話題移了回來:「這麼晚了,上哪兒去?」

    「耶?剛剛說了,去送鎖心寒鐵嘛。」

    「送給誰?」

    「這個……兄弟你感興趣?」箕胖子言詞閃爍不定,大有開始繞圈子的意思。

    李珣咧咧嘴,口腔的吐息像是從地獄升上來的毒火,在血紅的唇舌間繚繞不散:「師兄怎麼說也是一宗之主,能讓你紆尊降貴,親身奉迎的人物,我哪能沒個好奇之心呢?」

    「奉迎個屁!」箕胖子出奇地激動,脫口罵道:「老子真要撅屁股上去,包準連點兒灰渣都剩不下!」

    「哦,這麼厲害,那我也更有興趣了!」

    箕胖子恨不能把吐出的話再嚥回去,但在李珣妖異的眼神下,他已經沒了退路,只好乾笑著湊上身來,輕輕吐出一個名字。

    這名字初入耳中,李珣眼角便猛抽一記,口中不自覺叫了聲:「是她……嘖,做什麼?」

    他微笑著投過眼神,與箕胖子對上,兩人胸口之間響了聲悶爆,身形同時後移,但才動了數分,便又硬扯了回來。

    箕胖子慘叫一聲,肥軀努力彎了下去,他粗大的手腕被李珣扣住,深陷的手指差點兒把上面的肥油都擠出來。

    兩人的真息瞬間衝突了無數次,修為雖然相近,燃血元息的狠辣陰毒,卻使得局面幾乎是一邊倒。箕胖子掙了幾次,沒有擺脫,疼得直跳腳:「哎喲兄弟,輕點!」

    李珣嗯了兩聲,手上卻更加了一把力。肥肉之下的筋骨血脈在高溫下扭曲、撕裂、變形,卻在行將徹底崩潰之前,停了下來。箕胖子只疼得唇青臉白,偏還要擠出笑臉,難看極了。

    「我知道二師兄有妙手空空的絕技,只是使在自家兄弟身上,可不厚道!」李珣雖然收了力,可燃血元息仍是躍躍欲動,隨時可以迸發出第二波攻擊。口中則道:「二師兄,你不給我個解釋?」

    「解釋?當然,當然,哥哥也是一時昏了頭,送出去的寶貝,潑出去的水……」

    「咯」地一聲脆響,箕胖子的小臂骨幹淨俐落地斷成兩截。

    李珣二度發力,在斷骨相挫的微響中,微笑道:「那些寶貝我是收在袖中的,師兄反探向我胸口,中間隔了三尺有多,如此空空妙手,我未嘗聽聞。師兄果然是能人所不能呀!」

    箕不錯臉上血色全無,身子更是疼得打顫,依然笑臉迎人:「口誤,一時口誤。其實,俺是看到兄弟胸口處寶光隱隱,好奇心起,想弄個究竟,僅此而已。」

    「寶光?」

    聽到這個詞,李珣才想起,箕胖子身為千寶閣主,對諸般寶物自然非常敏感,有些探測寶光的奇門法術自也不足為怪。只是,這麼一說,倒是提醒了他……

    不妙!李珣記得之前倉促轉換身份,不過就是外袍反穿,再罩上無顏甲而已。

    碰上旁人也就罷了,偏遇到箕胖子這生得一副七竅玲瓏心的,除卻寶物之外,髮式、衣裝、佩飾等等,無一不是大破綻,只要這廝上了心,哪能瞞得過去?

    「殺人滅口!」

    只一閃念,尚未有所動作,手上感覺突變。胖子軟綿綿的手臂忽地暴縮一圈,像條滑不溜手的蛇,又像是全無形狀的水流,從李珣指縫裡「擠」

    了出去。燃血元息即刻透體噴發,卻仍然遲了半步。

    大氣中又響起一聲空爆,其中夾雜著滋滋的怪音,以李珣為中心,方圓七八尺範圍內的樹木枯草像是被妖魔巨手撚過,倏然化灰,飛散四方。

    箕胖子怪叫一聲,單手做了個動作,黃鐘大呂之聲,嗡然迸發!

    在驚神鐘的震盪下,李珣不可避免地稍感暈眩,但他很快反應過來,身形擺盪,利用驚人的速度,強突上去,要在箕胖子使出其他招數之前,解決問題。

    「停手啊!」箕胖子嘴裡大叫,身形卻向後飛退,手上驚神鐘的震盪也越發激烈,有如實質的音波在他的控制之下,堪比切金斷玉的利刃,且沒有任何的縫隙可言。

    剎那間,數丈範圍內的草木應聲崩散,幾成白地,論聲勢不比李珣來得遜色。

    更要命的是……鐘聲!

    荒山寂寂之下,嘹遠的鐘聲無疑是最為刺耳的標誌,鐘聲激盪,萬山相和。與之相應的,夜空中至少數十道劍光飛射出來,向這邊匯聚。

    李珣眼角一瞥,狠挫牙根,身形像一波沒有實質的霧氣,穿透音波利刃,迫近過去。

    然而,一**的鐘聲裡,箕胖子所處的空間似乎被劇烈的震盪扭曲了,任是燃血元息充塞天地,他也能找出千萬分之一的縫隙脫身出去。

    兩人一追一逃,轉眼間就是幾十里下去。

    在此過程中,血色虹光瞬間波蕩數十個來回,可最好的結果,也只是將胖子的袖口撕成碎片。

    胖子袒露出油脂豐厚的手臂,臉色也慘白得緊。燃血元息那蒸騰氣血、吸蝕元氣的陰毒質性,就算只擦到邊,也不是好受的。更何況蘊藏其中的淩厲殺意,無數次碰觸到他核心處的生機脈動,在玄妙無比的氣機勾連下,他至少在鬼門關前走了十個來回。

    恐懼催發之下,任胖子心智如何深沈,也是怒不可遏,臉上的笑容卻越發深了。他身形不停,口中只道:「師弟且消消火,那寶貝我不要便是。

    再說,眼下的麻煩也不在我這邊啊!」

    話音未落,又是一記鐘聲鳴響,只要不是聾子,方圓百里的修士便不可能漏過這「指示」。只見夜空中諸多劍光稍稍一頓,接著便如撲火流瑩,直追過來。

    「麻煩來了,我們二人罷手吧!」

    胖子吼叫著,身形退得更急。李珣倒真聽話地停了下來,很快二人便扯開了距離。胖子再退丈許,將距離拉至五丈左右,也停下身來,臉上笑容剎那間收了個乾淨,繼而吼道:「魔頭,你還能跑得出這天羅地網去?」

    聲震百里,氣勢極壯。只是,吼叫的同時,他小腹一陣蠕動,也發出一道極微弱的聲波:「大家兄弟一場,從我這兒突出去!」

    話音方落,四面劍光聚合,還有人在大叫「魔頭在這裡」、「箕宗主好手段」之類,聲音遙遙傳至,漸轉清晰。

    正如箕胖子所說,麻煩來了!

    只是這境況,不正是那廝一手造就的麼?得了便宜再賣乖,這手段也算是厲害了!

    李珣冷冷一笑,目光微瞥,將空中的形勢盡收眼底,與之同時,他每一寸肌體都在燃血元息的炙烤下,蒸騰起霧,消抹實質。

    現在的李珣,已沒有「人」的體徵,而像是一個氣態的妖靈。

    隨著血影妖身的完善,李珣的感應也越發敏銳,他可以感覺到,在四方聚合的劍光之後,還有幾個麻煩的傢夥正急速接近中,這幾位,才是真正要注意的。

    憑藉這敏銳的感應,他稍稍修正了遁走的線路。最後瞥了眼箕不錯,確認自己暫時沒法子解決這麻煩,低嘿一聲,身形倏然前衝。

    箕胖子呆了呆,連連怪叫聲中,寬大身軀猛地側翻,同時把驚神鍾敲得震天響,真實效用半點也無,只是四面草木倒了大楣,被音波連連催折,倒伏一地。

    兩人擦肩而過,李珣身形突地上折,速度竟然再度飆升,斜斜插上夜空,架起一道血色長虹。

    高空中劍光已來不及聚合,只有三兩道湊得近的,硬著頭皮衝上去攔載,卻又在稍觸鋒芒之際,崩散回流。虹光半點兒停頓也無,朝著西北方向,狂飆突進。

    李珣謹慎地避過那幾個強大的反應,第二次修正方向,正要一鼓作氣,遠遁千里,耳邊忽地聽到一聲嗔喝:「孽障,哪裡去!」

    聲音入耳的前一刻,李珣血紅的視野中,驀地閃現光芒。

    這光並不刺眼,便如夜空月輪灑下,清淨如水,卻在瞬間將滿眼血色蕩滌乾淨。恢復到平常的視界,李珣反而有些不適應,也就在稍微恍惚的空檔,便有人送上當頭一棒!

    重如山嶽的強壓直貫下來,李珣來不及思考為何竟有人能跟上他的速度,身體已自生反應,血霧虹光嗡然漲開,便如同崩散的塵煙,在強絕的壓力下,四溢流動,詭異妖魅,令人觀之心寒。

    「原來如此,血影妖身還能這般用法!」

    李珣腦中又多了一層體悟,他的精神恍惚迷離中,宛若出入虛實之間,已不再以「人身」自限,正因為去了這層桎梏,《血神子》上諸多窒澀不通之處,便如明珠結串,點點歸攏,漸次開解。

    他心中喜樂難以自抑,哈哈一笑,可在妖異的血霧狀態下,笑聲只化做「滋滋」的怪響,次第放開,直打入附近諸修士心中去。

    先前嗔喝那人聞此「笑聲」,以其低沈雄厚的嗓音歎道:「妖魔變化,根抵心竅,遍體滋生,果然是血神妖變之法。孽障,還不回頭!」

    話語猶自迴盪,當空山嶽重壓倏然消散,卻有根莖自虛空中出,疏通百節,華實並生,亭亭物華,更有生生元氣,瀰散四方。由極強而至萎弱,偏能牽動**,直將虛空收化其中,扣住血影妖身的通路,其神通手段,一至如斯。

    「好一個妙法蓮華!」

    只聽箕胖子的聲音從下方遙遙傳來:「無涯和尚不愧是釋門龍象,高山仰止啊!」

    話猶未落,半空忽有血光迸射,周圍的大氣也突然燥熱起來。虛空中無涯和尚以神通化生的蓮華法相顫了一顫,有一片花瓣垂落,繼而化入虛空。

    空隙初現,漫天血霧立化虹光,直透出來,一路上元氣交迸,如電光雷霆,轟然有聲。

    這一刻,不知有多少人倒抽涼氣,為血影妖身的霸道奇詭而驚歎,卻不知當事人也在那裡叫苦不叠。

    聽了箕胖子似讚歎又似洩密的言語,李珣才知道剛剛出手的,竟然是正道九宗裡法華宗之主,釋無涯老和尚。

    此時的李珣只覺得,他的運氣真是差到極點,此次水鏡大會,正道九宗首腦只來了三位,除了厲斗量、天芷之外,便是這老和尚,只是,他怎麼來得這般快法?

    念頭初生,眼前又是一道光芒閃過。李珣此時已打起了十二萬分的精神,再接觸到這奇特的光線,他心中立時警鐘鳴響。

    恰在此刻,箕胖子的聲音又陰魂不散地纏了上來:「竟然是徹天水鏡,好!」

    李珣終於恍然大悟,原來是徹天水鏡!

    這件水鏡宗的鎮宗之寶,常人只知它可明三界,斷五行,明徹天下萬物,卻很少記得此鏡更「實用」的一面。

    比如現在,也不知這是什麼妙用,光芒自千里之外射來,當空掃過,任血影妖身何其神速,亦被洞徹無遺,而且還有滯礙身形的功用,這才被釋無涯輕鬆截住。

    有了箕胖子的「提醒」,李珣的策略自然有所變動,他速度不減,心神卻分出小半,細細體會鏡光帶來的影響。

    倒是釋無涯身為宗主之尊,既與他人合圍,一擊不中,也不好再行出手,給了李珣一個喘息的機會。

    藉這一空檔,李珣飛遁的方向稍有變化,遠遠離開釋無涯那老和尚,折向西南遁去。轉眼便是十餘里過去,卻見釋無涯只是停留原地頌唸經文,沒有追來。

    只是,那徹天水鏡之光卻如附骨之蛆,一道接著一道,橫跨天際,映徹四方。

    這光也沒有什麼殺傷力,卻讓李珣十成力氣只能用出六七成。憋悶的感覺越積越多,堵得他胸口發悶,終於激得他厲聲長嘯,霧化的體態再度聚合,再不管身前有什麼阻礙,便如一柄絕世神兵,一往無前,直把虛空剖作兩半!

    所經之處,元氣幾乎被襲掠一空,只留下長長的暗紅軌跡。如此氣勢,已無人可擋其鋒。前面原本還有三五個人,此時卻已散得乾乾淨淨,為李珣讓出一片坦途。

    「好極了!」李珣此時也無戀戰之意,只將心神放在背後那幾個強人身上,再注意規避徹天水鏡的光芒,只要能遁出幾千里外,想來那些人也追不上來。

    心裡這樣想,他高漲的氣勢不免有些回落,恰恰在這沖高回落的當口,眼前忽有人影閃動。緊接著,鋒銳的劍氣穿透虛空,撲面而來。

    論聲勢、論威壓,這波劍氣較之釋無涯都有一定的差距,然而從中透出來的、直視生死的通透犀利,卻又遠在釋無涯之上。

    這一刻,李珣強烈地感覺到,和釋無涯拚鬥,最終分出來的只是勝敗。

    而和此人交手,最後的結果,只會是生死二字!

    「誰……呃,明璣仙師!」

    對面女修冷眼看來,眸光中寂然無波,可被這眸光一照,李珣腦中已是一片空白,什麼脫身之計都消失得乾乾淨淨,只是由著衝擊的餘力直直衝上前去。

    眼前閃過冰雪般的劍光,與李珣週身輻射出的燃血元息交織在一處,宛如平空起了陣颶風,嘶嘯聲不絕於耳。

    在呼呼的風聲中,李珣卻像是墜入到一個解脫不開的夢裡,整個天地似乎都疏離開去。眼中明明映著雪亮的劍光,卻虛幻至不可思議——今生今世,他第一次直面明璣身上的殺意!

    下一刻,一枚小巧的物事從明璣手中飛出來,在李珣眼中微閃,忽地便漲大開來。

    陰影如烏雲般擴散,只不過數息工夫,便漲到十丈方圓。陰影邊緣扭曲蠕動,像個活物一般。

    而隨著陰影形狀的不斷變化,一聲隆隆低鳴驀然從其中迸發出來,初聽是雷聲、繼而又像是海嘯聲,最後卻如同萬頭凶獸齊聲嘶吼,宏壯蒼涼,撼人心肺。

    響聲初起,李珣的感覺便像是在胸口被人猛搗了一記,悶悶欲絕,唯一不同的,只是他如今身姿妖異,分不清手足胸腹而已。

    隨著響聲的變化,虛空中像是開了條裂隙,絕大的抽吸力量,以一種他難以辨明的方式,將他身上某種東西剝離出去,虛弱感如潮水般湧上來,但僅僅一瞬,便被翻湧的燃血元息蒸發個乾淨!

    受此刺激,李珣猛然從迷茫中驚醒過來,燃血元息蓬然外爍,像是憑空燃起了一朵火燒雲。

    嘶吼聲倏然止住,原本向外擴張的陰影烏雲也飛快地縮了回去,最終又還原為那一枚小巧的掛飾,飛回到明璣手中。

    李珣看得很清楚,寶物失效,讓明璣臉上略有些意外,但很快,蓬勃的戰意便將所有的雜念抹消乾淨,彷彿之前沒有發生過任何事。先前稍有回落的劍氣狂潮,像是碰到了攔江巨石,蓬然捲動,帶著嘶嘯的旋流,再度衝擊過來。

    「吞海靈犀!明璣借它,就是為了對付我嗎?」

    李珣突然有了狂笑的衝動,他終於又見識到了這荒謬絕倫的世界。沒有了陰影的遮蔽,整個夜空都亮了起來,雙方的距離只餘下里許。

    山崩海嘯般的強壓突然消逝殆盡,受慣性影響,李珣一時間控制不住,速度激增,向前直撞過去。

    百尺之外,明璣身軀微躬,寶劍靜靜地凝在半空,剛剛的龐然劍嘯聲瞬間收斂至無,只有一道如絲如縷的劍氣繚繞週身,凝而不散。

    可愈是這樣平靜,李珣越能感覺到,被壓抑在虛空中,那股冰冷如刀的漫天殺意。

    此刻,明璣的精氣神盡凝為一點,又以某種玄妙的方式投影在他的身上。隨著他週身元氣變動、氣脈運轉而不停遊移,總能尋到一個相對弱勢的方位,隨時可能迸發石破天驚的一擊。

    這正是明璣所精擅的天心靈犀之術,李珣當然熟得不能再熟,然而他實在不曾想過,自己竟有直面此術的一天?

    「真要生死相見……呃?」

    在這一刻,他清清楚楚地看到了明璣臉上的錯愕之意,想來他自己亦復如是。

    二人身處的虛空忽然扭曲——這種形容也許不太正確,可是李珣確實看到,他眼前的明璣絕無可能地偏移出去,讓開了前進的路途。

    也在這一刻,鎖定在李珣身上的「天心靈犀」也脫了鉤,突然落空的錯力感,讓轉眼間擦身而過的兩人同時胸口發悶,李珣還好些,明璣甚至在低哼一聲後,唇邊溢出血絲。

    便在李珣不知所措的時候,耳邊又貫入一記熟悉的聲音:「笨蛋,趕快走啦!」

    他立時恍然,也毫不遲疑,再度加力,遠遁出去。

    與之同時,天空中像是炸開了一團艷麗的煙火,至少有二十道以上的黯淡虹光向四面八方飛射出去。

    周圍的修士當即看花了眼,只有徹天水鏡的光芒橫掃虛空,所觸及的虹光立化虛無。

    然而,徹天水鏡的光芒籠罩之下,仍有三道虹光脫出,在場諸人均追之不及,眼睜睜地看著他離開。

    見此情景,下方的箕不錯再生讚歎:「好一個千幻重嶂,這魔頭的手段還真是豐富得很。」

    話剛說完,箕不錯便感覺頭頂有異,擡起頭來,恰好看到釋無涯正垂眸看他。

    兩人目光相對,箕不錯齜牙一樂,點點頭,肥胖的身影忽地沒入了漆黑的叢林中。

    李珣遠遁出近千里,眼見徹天水鏡無法照到此處,方喘了一口長氣,飛身投入下方的山林之中。停下身形,他扭頭四顧,卻見不到人影,無奈之下,只好敲敲一側的樹幹。

    「喂,還藏什麼啊,出來吧!」

    伴著一聲冷哼,水蝶蘭依然是百鬼的打扮,卻盡復她本來面目,施施然從另一邊的林木間走出來。

    李珣藉著點兒月光,看見水蝶蘭臉上神色似乎有些異樣,便奇道:「怎麼了?」

    「嗯,我覺得……你很煩哪!」

    砰的一聲大響,猝不及防之下,李珣被她卡著脖子抵在了身後的大樹幹上,突來的窒息和衝擊頂得李珣一時間連驚訝都忘了,掙了下沒法脫身,只好抓著她的手腕,皺眉道:「你做什麼!」

    水蝶蘭也不說話,只是惡狠狠地瞪著他,良久,才「切」了一聲,放開手,又低聲咒道:「沒膽鬼,還是不是男人啊!」

    「呃?」

    「你有異議嗎?我都開始同情陰重華那女人了,她究竟是被你怎麼使喚的啊!

    「這才幾天,我已經被你從千里之外調來兩次了,還都這種不值得一提的小麻煩,你就不懂得自己加把力嗎?」

    水蝶蘭看起來真的生氣了,雖沒有再「加害」李珣,卻把旁邊的樹幹踢得梆梆亂響,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

    「這算什麼,這算什麼啊!你到底有沒有直面強敵的勇氣!對了,從最開始就是這樣,包括算計我的那回,你是不是不預先算計,就不知該怎麼打架啊!」

    「知己知彼,百戰不殆,這很正常啊。」

    李珣實在搞不明白這女人的想法,只好攤手道:「你也看看我對的都是誰吧!像釋無涯,還有昨天那位,我確實打不過,正面交手只是送死。

    喂,你也不想讓我死掉吧!」

    「我當然不想讓你……呸,你要還是這欺軟怕硬的心態,早晚也脫不了一死!」水蝶蘭頓足罵道。

    「明明已經修成了血影妖身,卻不會運用,只知道東躲西藏,難道這魔功就是拿來逃命的嗎?」

    「呃,我只是覺得用來逃命最順手,好了,不開玩笑,我現在……」

    一邊說話,他一邊轉身,準備轉換裝束。

    耳邊喀嚓聲響,李珣肌肉一緊,瞥見側方一株合抱大樹攔腰炸成兩截,在隆隆聲中傾倒下去,灰塵殘葉四處飛散,更驚起鳥獸無數,聲勢驚人。

    李珣訝然回眸,看著水蝶蘭出奇認真的面孔,皺眉道:「好像不是跟我開玩笑呢。不過,這是我長久形成的習慣,你也許看不順眼,可我也沒必要改變吧!」

    「習慣?我看那是惡習才對。你再有能耐、再會算計,你能算計得了全天下的人?

    「退一萬步講,你可以算計所有人,大搞什麼避實擊虛,可是,老天爺呢,你算計得了他嗎?」
引言 使用道具
mars520titan
區版主 | 2014-4-8 09:33:15

第十集  萬法歸宗  第二章  暴露


    李珣一時沒聽明白,奇道:「什麼老天爺……」

    水蝶蘭眸光如尖針一般,刺了過來:「你要記牢了,從來就沒有人可以在賊老天的眼中逃滑。

    「如果你沒有直面一切的勇氣,你避得過世間一切災禍,卻避不過最後那一記九天劫雷!你明白嗎?」

    這一次,李珣聽明白了,卻又暫時作聲不得。

    水蝶蘭發洩了怒氣,再冷哼一聲,背過身去,不再和他說話。李珣想了半晌,最終只能保持著沈默,自顧自地換裝。

    在脫衣服的時候,手指恰碰到了剛從箕胖子手上搶來的那些小玩意兒,當然,還有那個墨絲蚶寶。

    冰涼滑膩的觸感,使李珣想到了秦婉如,略一思索,他乾脆把所有的「收穫」都拿出來,也不管水蝶蘭願不願意,扳著她肩膀,一古腦兒塞進她手裡。

    「這些你拿去玩好了,只有這個,麻煩你用百鬼的身份送到陰陽宗秦婉如手裡,知道該怎麼說吧。」

    動作粗野中透著些親暱,效果倒還不錯。水蝶蘭掙了一下沒有得手,回眸又刺了他一記,才勉強接了過去。

    聽到李珣的吩咐,她將那大貝殼拋了拋,似是估摸這東西的份量,繼而道:「直接往她懷裡一扔,轉身便走,估計著,她應該是要寶不要人才對。可以嗎?」

    李珣乾笑兩聲,卻沒出言反對。

    經過玄海幽明城一事,秦婉如那邊,水蝶蘭的存在恐怕已不再是秘密。

    李珣心裡其實是存了炫耀實力的心思,免得秦婉如得了好處之後,過河拆橋,但轉念一想,他又記起一個關竅。

    有了這墨絲蚶寶,羽夫人擺脫古音方面的鉗制,應是指日可待。只是,這位深入古音決策核心的女人一旦甦醒,且又無所顧忌,從她口中流出的任何一句話,對古音的謀劃都會有絕大的影響。

    由此可見,秦婉如的擔心並非沒有理由。

    那麼,此刻妖鳳堪稱近在咫尺——李珣一直懷疑世上怎麼會有如此湊巧的事情。若她察覺到羽夫人的近況,又會做何反應?

    想到這裡,李珣又多加了一句:「如果有閒的話,不妨多注意下妖鳳那邊……耶?你往哪兒去?」

    水蝶蘭頭也不回,擺手道:「對不起,我這重傷號暫時沒有和棲霞撕破臉的打算,你自己去傷腦筋吧,回頭見!」

    這麼乾脆?那之後剃刀峰的事情又怎麼說?

    李珣看著她的身影消沒在密林裡,半晌才無奈地搖頭。只是,他也沒有時間可以揮霍了,三兩下就整理完畢,再確認了方向,向著明心劍宗的駐地狂奔。

    一邊趕路,李珣一邊在腦子裡羅織理由。這一切都是駕輕就熟。然而,也許是之前談話的影響,他對這熟極而流的行為,突然生出了難以遏制的疲憊厭倦││這或許也稱得上是逃避吧?

    一夜的紛亂在晨曦出現之際,消弭無蹤。

    與會的諸宗修士或多或少,也都聽到了些消息,這給即將召開的盟會又添了一把佐料。

    離正式的大會開始還有一段時間,水鏡洞天之外,已聚集了千人以上的規模,天空、地面、樹上、樹下,無處不見人影,嗡嗡紛亂的議論聲亦不絕於耳,不過話題大多還是集中在水鏡偈語、盟會結果,還有妖鳳、血魔攪局之上。

    一路上聽著「血魔」這個新的名號,李珣與三個師兄弟結伴到此。看了這情形,靈@先吹了聲口哨:「來了七八次,還是第一次見到這種場面。

    是通玄諸宗會盟這噱頭吸引人呢,還是……」

    「玄海幽明城更具效果吧。」

    李珣忙活了一夜,精神不算太好,不過四人中也只有他才會回答這無聊的問題。

    「水鏡偈語不用三天,便會哄傳天下,會盟結果亦是如此,只有玄海幽明城的消息,早一天知道,便能早一天準備。人人都有僥倖之心,這也不足為怪。」

    四人走到水鏡洞天之前,卻見周圍林木山嵐,統為一體,隱綽中有水光接天,隨朝陽蒸騰而上,將洞天內外隔開,分明是啟動了禁制陣法。外面這些散修,不是不想進去,而是沒有許可,欲進無門吧。

    李珣見此情狀,心中倒頗有些感觸:「這應該就是諸宗修士與散修的差別了。」

    見四人近前,水鏡宗也走出位知客來,將四人接入洞天。

    這其中除了靈機之外,李珣等人都是水鏡大會的常客,再加上顏水月的關係,知客言語中便有幾分親近隨意。

    知客見四人都打量禁法,便笑道:「這也是臨時準備,蓋因近兩日外面魔頭頻出,為安全計。

    「此外,外面這些散修道友,仍是以看熱鬧的居多,本宗已預備了水鏡之術,將偈語及玄海之事的信息投影出去,斷不會厚此薄彼。」

    李珣輕「哦」了聲,即使只是一個姿態,水鏡宗能做到如此,也很不錯了。

    三六九等的差別在此界亦是無處不在,就像他們這些三代弟子,能進得去水鏡洞天,但諸宗代表的盟會之地,卻是沒資格進去。

    進入水鏡洞天,便像是到了一個清波瀲灩的水鄉。

    這裡並沒有宗門駐地的雄渾大氣,外人第一次到此,只會感覺到此處的水道湖泊密集至不可思議,隨便找一條小河,順流而下,便可到洞天的任何一個角落。

    不過,水鏡洞天的所有水系,仍有一個運轉的中樞存在,也就是說,從一條主河道進入另一條主河道,無論如何,都會經過的地點——

    鑒湖。

    而水鏡宗的核心,也位於鑒湖之上,當然,這也是其宗門至寶,徹天水鏡的存放之地。

    李珣諸人在知客的引領下,來到鑒湖東側某個天然沙洲上落腳。

    此地距離最近的修士聚集地,也有十餘里的路程,更因為洞天內水氣瀰漫,摻雜濃厚的元氣,有效地隔絕彼此之間的感應。

    只要不是故意生事,彼此激發衝突的可能性極小,這也是水鏡宗的用心所在。

    知客將諸事安排已定,方又笑道:「半個時辰前,貴宗的明惑仙師已到了「雲光島」,明璣仙子還要更早一些。」

    「四師叔已經到了?」

    伍靈泉眉頭舒展開來,點頭道:「多謝告知,昨晚四師叔一夜未歸,卻不想已先到了一步。」

    知客微笑欠身:「昨夜明璣仙子助敝宗擒拿血魔,是僅有的三位曾直面魔頭的修士,故而留在宗門內商議事項……

    「諸位道兄且在此等待。再過半個時辰,水鏡偈語便會顯現,玄海之事的信息,也會隨後公佈。

    「此後,諸位便可由宗門仙師或自己安排行程,敝宗只是希望在琅琊水鏡之天,不要有不愉快的事情出現。哈,其實這些話對諸位道兄來說也沒什麼意思,例行公事,僅此而已。」

    大家會心一笑,當即由此衍發出去幾個話題。這知客處事圓滑,口角生風,和他聊天,倒也不顯得無聊,時間很快過去大半。

    便在李珣與知客探討洞天之外「水華重幕」封禁之時,眼尖的靈@忽地叫道:「咦,水月師妹,你往哪兒去?」

    眾人聞聲回頭,正好看到沙洲外,顏水月踏著湖水,低著頭向前走,怎麼看怎麼有些心不在焉。

    知客很是驚訝地看過去,奇道:「水月師妹,你怎麼不在柳汀洲,到這兒來做什麼?」

    顏水月聞言扭過頭來,秀麗的面容上卻是咬牙切齒的表情:「是誰把我分到柳汀洲的?明明知道……咦?你們……」

    李珣感覺到,顏水月在看到他的一剎那,神情變化非常明顯,又遲疑了一下,才轉身登上沙洲,展露笑靨。

    「今天太倒黴啦,竟給分到幽魂噬影宗那裡去,裡面某個人太壞了,好不容易找個理由溜出來。對了,金師兄,不如咱們兩個換換?」

    接下來師兄妹的談話,李珣沒有再聽。他滿腦子裡都是顏水月奇妙的表情,相較於前兩日的自然大方,這小妮子的變化實在太大,讓他不得不留了些心思。

    幽魂噬影宗?

    顏水月又發現什麼了嗎?

    等他從沈吟中回神,知客金師兄已經在向大夥兒賠禮,無可奈何地離開了。顏水月笑嘻嘻地拱了拱手,配合她一貫的男裝打扮,顯得嬌俏靈動,又把之前的古怪遮去大半。

    顏水月雖比不得金知客的圓滑,但與眾人關係良好,又牙尖嘴利,幾句話的工夫,沙洲上的氣氛便更熱烈幾分。

    只是,李珣此時卻很難融入進去,看著顏水月生動多變的表情,他腦子裡的某根絃線,繃得越來越緊。

    那邊靈@忽地提到了水鏡偈語的話題:「水月師妹,聽貴宗的意思,今天的水鏡偈語早就出來了,只是還未公佈,是不是這樣?」

    「嗯,沒錯啊。」顏水月笑嘻嘻地回應道。

    「如果你們想問我詳情,那就免開尊口好了,我可不會為了一個即將公佈的消息,觸犯宗門戒律。」

    說著,她的眼神卻向李珣這邊瞟過來。

    李珣揚揚眉毛,用疑問的眼神望回去,小妮子馬上扭過頭,與靈@繼續談笑。

    此時,一聲玉磬清鳴,有如微微蕩漾的水波,從鑒湖上撫過,方圓數十里的人聲在這剎那均消減下去。

    餘音不絕,也將靜默的範圍一層層擴展。

    「聽到水聲了嗎?」對著初次與會的靈機,李珣輕聲指點:「徹天水鏡就在鑒湖之中,對應天星移動,其位置也不停地變化,個中道理和「星河」差不多。」

    一邊顏水月聽到這解釋,沖這邊眨眨眼,笑著補充道:「不過呢,由於光線的質性,把整個鑒糊都當成徹天水鏡也可以,反正水鏡偈語會在湖面的任何一個位置出現。

    「當然,通過水氣蒸騰,還可以投影在洞天內的任何一個角落。喏,出來了!」

    話音方落,眾人眼中的水波忽地抹去了一切波紋,真是水平如鏡。

    與之同時,無數彩線在水波下遊動起來,像是神姿各異的魚兒,看得人眼花繚亂。

    水鏡洞天內的元氣同時也開始了有序的波動,水面上似乎響起了滾滾殷雷,撼人心魄。

    「嘿,這水鏡還是那麼大的排場……不用緊張,這玩意兒本身沒什麼用處的。」

    李珣笑呵呵地拍了拍靈機的肩膀,目光掃動,想找出水鏡偈語出現的方位。可是無意間,他恰好捕捉到顏水月有些不自然地扭過臉去,目光勾著某處位置。

    見到顏水月如此舉動,李珣心中微動,依稀間感覺到,沙洲上的元氣波動稍有些不協調。

    小妮子搞什麼鬼?

    正思慮中,身邊靈機哇地叫出聲來,扳著他的肩膀叫道:「看哪,水鏡偈語……從水面下透出來了!」

    李珣哦了一聲,目光不離顏水月,順口道:「古篆文你懂嗎?重要是顏色啊!」

    說話間,他已經看出來,顏水月目光注視的,正是沙洲臨水處。

    那裡水氣聚集,隱約間有光芒閃動,分明是一面凝結的水鏡。稍稍換個角度,水鏡中人影綽綽,依稀可辨。

    此時,靈機睜大眼睛,吃力地辯認道:「千山……暮雪傾東海,初日潮頭……又上來?」

    聲音入耳,李珣怔了怔,等他反應過來的時候,腦中卻又是一片空白。

    他仰起頭,看著那兩行隨水氣飄流而上的血紅篆文,確認文字無誤後,第一反應就是再看向顏水月,恨不能用目光一下將她剖開,以分辨其中的奇詭玄妙。

    就在同時,顏水月也扭過臉來,正迎上李珣淩厲的眼神。

    兩人目光相對,小妮子明顯瑟縮了一下,也因此被李珣察覺到她另一番動作。

    李珣忽地側過臉,在這個角度,可以更清楚地看到水鏡中的人影,入目的景像讓他抿起了唇角,而沙洲邊的水鏡也即時崩散開去。

    縱然只有一瞬,李珣仍然可以確認,水鏡裡那個表情一如往昔,只是稍帶著驚訝的修士,正是「百鬼」。

    誠然,那神情在此刻是最尋常不過,然而,對於真正的當事人而言,這無疑是最糟糕的表現。

    李珣再想到自己剛才的舉動,腦中似乎有個天雷炸響,腦漿湧動,嗡嗡的雜音更響成一片。

    他微仰起頭,閉了閉眼,藉此壓住從心底深處漲起來的慌亂失措,等再睜開眼時,腦中只存了一個念頭——

    原來如此……這就是預設的局啊!

    心神恍惚間,不知時光之流逝,但從旁邊人們的反應來看,那只是短短一瞬。

    李珣握緊拳頭,聽著骨節發出連串的脆響,接著又伸展開來。就在這一緊一放之間,他心中已做出了決定。

    踏前一步,李珣迎著顏水月恍惚的眼神,露齒一笑,以只有兩人才能聽清的聲音道:「你有話對我說嗎?」

    簡簡單單的一句話,卻代表著他心底某處堤防的崩潰開始。

    李珣也分不清此時的心情究竟是輕鬆又或是虛脫,可他的表情卻維持得無懈可擊。

    在這樣的表情下,顏水月明顯畏懼了,她身形晃了晃,晶亮的眼眸中分明蒙上了層水霧,她又後退半步,目光瞥向兩側。

    那裡,靈機等人仍全神貫注地看著天空,等待著接下來,玄海幽明城的信息。

    小妮子努力保持著神情的自然,同樣以低弱的聲音道:「我也不想的,真的!我只是好奇……」

    她的聲腔不可抑止地顫抖著,就在剛才,此界近百年來,最驚人的隱秘,就**裸地展現在她眼前。

    就算顏水月再大而化之,也覺得難以承受,更何況,隱秘的核心之人,就這麼站在她眼前,她所熟悉的親切笑容,也在迷霧中模糊起來。

    在這一刻,她真的想哭。

    也在此時,小妮子終於發揮了她倔強的一面,強按著奔湧上來的情緒,在幾個吐息間,撫平了顫抖的聲腔,輕聲道:「靈竹師兄,我能和你單獨說會兒話嗎?」

    顏水月的態度讓李珣知道,她及她身後的水鏡宗,似乎還沒有要撕破臉的打算。

    李珣微微一笑,不再多言,轉過臉對伍靈泉招呼了一聲:「伍師兄,水月師妹有事讓我去幫一下,你們幫我看著些。」

    伍靈泉明顯沒有從水鏡偈語的影響中回過神來,怔了下才移過目光,在顏水月臉上掃過。

    小妮子驚險萬分地保住了笑臉,伍靈泉雖然奇怪,卻也沒說什麼,點頭道:「既然是水月師妹找你,那便去吧。對了,此時洞天內情勢複雜,師弟你還要小心才好。」

    李珣點點頭,再同靈機、靈@打了招呼,這才施施然邁步,走到顏水月身前,對她眨眨眼:「好了,我們走吧!」

    言語神情輕鬆隨意,可顏水月分明聽到了尾音勾連著一聲鬱鬱殷雷。

    再看李珣的眼睛,黑白分明中,正有一絲血色遊移流動,漸漸擴散開來。

    她心中一酸,不敢再看,垂頭引著李珣走出沙洲。

    在密如蛛網的水道上前行,一時間誰也沒有先開口的意願。眼看著沈默將無休止地持續下去,李珣終於還是率先開啟話端:「真怪,我記得前幾天一切都還好好的……

    「你什麼時候開始懷疑我的?」

    「在你還是百鬼的時候。」

    「因為「血瞳厲魄」的緣故?」

    「嗯。」

    「可前幾天……」

    「我看你和百鬼同時出現,哪會再多心!」

    「那今天呢?事情就巧合到安排你去幽魂噬影宗那邊,發現百鬼沒有「血瞳厲魄」,再回來揭穿我的地步?」

    「……是又怎樣?」

    顏水月應了幾聲後,終於還是受不了旁邊愈來愈強的高壓,情緒突然爆發出來:「你不要擺狗屁架子好不好?我知道你煩、你生氣,可我又不是故意的,我也不想和你為難,誰知道……誰知道你自己往上面撞啊!」

    在相對寂靜的此刻,顏水月激烈尖銳的聲音傳得很遠,不免引起某些人的注意。

    李珣眼睛一瞇,身形突然欺前,在顏水月唔唔的掙扎聲中,捂著她的口鼻,閃入另一條河道,待確認四周無人,才低聲道:「既然知道這事見不得光,那暫時就為我想想吧。」

    顏水月恨恨地甩開他的手,積了很久的眼淚終於忍不住掉下來。越是這樣,她越覺得氣苦,偏又發洩不得,只能跺腳道:「你好威風,好神氣啊,既然做了,還怕人說怎地?再說了,各個知客的任務都是宗主親自吩咐的,你怪我,我怪誰去?」

    她這段話說得顛三倒四,但心中情結卻是暴露無疑。

    李珣靜靜地看著,心中若無波動才是假話,只是,他更清楚,在這性命交關的事情上,若真將把柄操之人手,僅寄望於那虛無縹緲的情感,無異於太阿倒持,自尋死路。

    故而,他仍保持著冷靜的頭腦,輕聲道:「我記得,你曾對我說過,若我想保有這個秘密,你或你的宗門,就一定會守口如瓶,現在我問一下,你,做到了嗎?」

    顏水月跳起來叫道:「當然做到了,你那點兒破事,我怎麼會去對別人說。」

    「這件事呢?」

    「當然也……」話說了半截,她忽然定住,末了,又搖了搖頭:「我不知道。」

    「嗯?」

    「宗主的安排,我也弄不懂,就像是你說的,事情來得太巧……哎呀,怎麼搞成這樣,一團糟!」

    看她猛撓頭的痛苦模樣,李珣差不多已經弄明白了小妮子的想法。出於某種心態或考量,他不願意逼得過緊,而是將話題引到最現實的層面上來:「不管你們宗主知不知道,當日你對我的承諾還有效嗎?」

    這一回,顏水月卻沒有即時回應。

    她咬著下唇,眼睛直勾勾地盯過來,直看得李珣皺緊眉頭,方咬牙道:「你就這麼著緊這狗屁身份?你明明已是天之驕子,前程遠大,又有那些好同門,你還有什麼不滿嗎?

    「為什麼……為什麼還要再弄一個,不,是兩個、甚至更多的見不得人的身份?有必要嗎?」

    李珣瞥她一眼,語調沒有絲毫變化:「……或者,這個承諾需要貴宗所有人來完成?」

    「混蛋!」

    顏水月忘了腳下就是流動的河水,一腳跺下,水花四濺,而驀然拔高的尖音,也引起了周圍的些許騷動。

    也極湊巧的,此時鑒湖上空忽地投射出一個人影,不知用了什麼手段,在隱隱綽綽的霧氣中,放大了百倍,高懸在空中,方圓數十里內都看得清清楚楚。

    李珣瞥去一眼,倒有些小小的驚訝,這人影正是顏水月的師尊,與他也有數面之緣的玉嵐道人。

    理所當然的,這偌大的人影引起了更為巨大的騷動,顏水月攪起的那點兒風波,立刻就淹沒在這如潮的人聲中,掀不起半點兒浪花。

    然而,李珣的眸光仍然變得冰冷生硬,附近水霧似乎也被寒意凍結。

    停止了流動。

    這一刻,顏水月分明感覺到了他身上的殺意!

    同樣是威脅,但「靈竹」和「百鬼」畢竟還是不同的。

    至少在百鬼面前,顏水月的心底,沒有翻上來這無窮無盡的委屈。全憑著天生的倔強,她才硬把眼中的霧氣消了下去,可氣苦中,卻什麼話也說不出來。

    此刻,天空中那巨大的「玉嵐道人」緩聲開口,沒有半點兒廢話,便直奔主題:「貧道兩月之前,受羅摩什宗主之邀,先去東南林海,再至南海,推演玄海幽明城之事……」

    李珣只聽了這麼一句,便又將注意力放回到顏水月身上,可就是沒有開口的意思。

    眼見著沈默將無休止地持續下去,迷濛水氣中,忽聽得一人朗朗頌念:「君子不鏡於水,而鏡於人。鏡於水,見面之容;鏡於人,則知吉與凶。或有鏡於天地者,可知何物耶?」

    這突如其來的聲音縹緲如絲,卻清楚地鑽入耳朵,字字清晰。

    李珣眉頭打結,再瞥了下顏水月,見她神情驚怔,不似作偽,心中便有了計較。稍停了下,他冷聲回應:「水鏡宗的人物,便只剩下故弄玄虛的本事了嗎?」

    「玄虛或有,卻非「故弄」,正所謂鏡花水月,可望而不可及是也。

    靈竹小友若能明瞭此節,對我水鏡宗,便可算是深知其中三味了。」

    隨著話音,水霧中人影已現。

    李珣皺著眉頭看向來人,見其寬袍博帶,一身頗華麗的學究打扮,可面目平凡,毫無可資辨識的特點。

    他明明對這人有些印象,卻還是要通過對方腰帶上懸掛的小巧玲瓏的鏨花銅鏡,才敢確認出他的身份。

    「竟然是水鏡先生?」李珣臉上有掩不住的驚訝。

    「我還以為,先生主持諸宗會盟之事,會比來揭穿我這小輩,來得重要多了。」

    此時顏水月終於反應過來,慌慌張張地抹了把臉,躬身行禮。

    水鏡先生衝她點點頭,才向李珣道:「會盟還沒開始便結束了。此時,不過是正道九宗、西聯及其餘宗門在打嘴仗罷了,敝宗摻在裡面,實在毫無用處。」

    這位水鏡宗之主的語音,遠遠聽著,還有幾分出塵仙氣,可離得近,便覺得聲音亦如他的臉面一般,平平淡淡,沒有什麼讓人記住的特性。

    事實上,這也是水鏡宗傳承的特點。

    水鏡宗歷代宗主,無論接任之前名號如何,一旦接任宗主,便都會變為「水鏡先生」,長而久之,「水鏡先生」這一稱呼,也就成為一個象徵性的符號。

    人們只需知道「此人便是水鏡先生」,而不需明白「水鏡先生是個怎樣的人」。

    正因為如此,當李珣面對這「象徵符號」時,便很難針對其性情,對症下藥。

    反倒是水鏡先生有備而來,一語便搶了先手:「靈竹小友莫怪水月,我願以宗門聲譽起誓,她確實守口如瓶,沒有洩露小友的秘密。不過那「巧合」小友也沒想錯,天下沒有那般巧合,水月之所以前去柳汀洲,確是我有意安排。」

    李珣勾勾嘴角,對水鏡先生似乎前後矛盾的言語起了興趣,他微偏過頭,仔細聆聽。

    水鏡先生見他起了興致,方繼續道:「靈竹小友堪稱天縱之才,修為精進之速,恐怕只有當年鍾隱可堪比擬,舉一反三當是等閒事耳。

    「如此,小友便應瞭解,所謂「望表而知裡,捫毛而辨骨」,無非就是以一恆定之法,梳理脈絡,統籌散亂之表象,溯流歸源而已。可是,在「歸源」之前,小友可是非要知道「源」為何物?」

    「這倒不必……」

    「是了,我差遣水月,便如人溯流而上,水月為「舟」、百鬼為「流」,未及其源,安知「源」為何物?」

    李珣眨眨眼,道:「倒有些道理,只是,先生如何確認「舟」、「流」

    的資質呢?」

    水鏡先生毫不遲疑,即時回應道:「小友與其問我,倒不如捫心自問,這段時日與他日相比,是否行藏大異?」

    李珣啞然失笑,吐氣道:「好利口!先生能對我這後生小輩多費口舌,晚輩感激不盡,只是我以為,與其浪費口水,先生不如叫上一聲,呼朋喚友,還來得痛快些!」

    水鏡先生平凡的臉上露出一個笑容:「小友說笑了,敝宗既名水鏡,為的便是觀照天地,不染微塵。若有絲毫功利得失之心、正邪毀譽之意,必將差之毫釐,謬以千里,談何觀照?」

    如此言語,倒頗為疏淡出塵,也再一次明確了水鏡宗的態度。只是,他的潛台詞也不外乎就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之類。

    李珣心裡雪亮,嘴上仍不饒人:「貴宗超然物外的態度,小子欽佩。

    只可惜,無論以何為鏡,歸根結底都是給人看的,「照給人看」和「說給人聽」也沒啥區別。」

    水鏡先生的回應熟極而流:「小友此言差以,此「人」非「彼」,而是自身。一人眼中一天地,若將我眼中之天地,投影與他人,謬誤自生,為智者不取。」

    李珣這回真沒忍住,一口笑噴出來,他指著腳下的鑒湖水,搖頭道:「若如先生所言,大夥兒何必再來開什麼水鏡大會,也不必再來尋貴宗求籤問卜,各奔前程便是。

    「或者先生言下之意是說,這幾萬年來,貴宗是拿此界修士的前程命算玩耍?」

    聽聞此語,顏水月已是一臉不忿,水鏡先生卻回之以苦笑:「小友豈不聞懷璧其罪?敝宗雖有「徹天水鏡」這仙家至寶、也有推演天機的妙術,本身卻無回護之力,若不拿出來共用於世,恐怕立遭滅門大禍。

    「不怕小友見笑——這水鏡天機,世代以來,被人拿來耍弄的還少麼?對此,小友也應該有所感悟才是!」

    這話中分明有些「他指」之意,李珣聞言,眼神冷凝,死盯著這張平凡無奇的面孔,想從中挖出更多的信息。

    只是,水鏡先生似也覺得在這個話題上說得太多,再度微笑之後,將話語導回正題,並做結語。

    「今日我與小友相見,為的便是澄清誤會——雖然我本人對小友行事不甚贊同,卻也不會在其中攪風攪雨,只願小友能秉持天心,不求為天下計,僅以存身之道行事,使吾等得以心安。」

    他合手一禮,端正謙恭,看不出半分虛飾。便連旁邊的顏水月也學他,躬身行禮,較之先前,神態平靜許多。

    李珣嘿然一笑,不置可否,可算得無禮之至。

    水鏡先生也不計較,輕出一口氣,牽了顏水月的手,轉身便要離去。

    走了兩步,他忽又回過頭來,和聲道:「小友並無分身之術,如今身兼三位,縱能得到三重的好處,也必須承擔三重的壓力,其間好壞,我不敢妄言,只是先人有言:「有之以為利,無之以為用」,當知有無相生,方為「恆法」。

    「小友僅見其「有」,未見其「無」,是否便是見其表而未見其裡、僅見其效用,而忘記了「效用」的根源呢?」

    言罷,他略一點頭,這才真的去了。

    李珣不發一言,靜靜看著二人消失在迷濛的水霧中,忽地冷誚一笑:「冠冕堂皇!什麼不計功利毀譽,為的還不就是全身自保麼?哪來的這麼多廢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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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ars520titan
區版主 | 2014-4-8 09:42:43

第十集  萬法歸宗  第三章  陰陽


    霧氣中噗哧一聲笑,旋又全無聲息。

    李珣卻也不驚訝,事實上,在交談過程中,雙方對霧中人都有所感應。

    尤其是那淵深難測的殺意,隨著霧氣的湧動,忽閃忽滅,不知給了水鏡先生多大的壓力。

    這位一宗之主,能對李珣如此客氣,除李珣自己的能耐外,這霧中人也居功不小。

    玉嵐道人的講演已到了尾聲,李珣也尋到了來時的路,不緊不慢地往回踱去。

    不管他在水鏡先生面前表現得多麼從容,平生最大隱秘的暴露,帶來的衝擊和壓力,足以擊垮一切屏障。

    更要命的是,這不是瞬間的崩潰,而是殺人不見血的軟刀子。

    不管水鏡先生表現得多麼低姿態,最後佔據主動的,都是這個外表超然,實則圓滑世故的傢夥。

    「嘖,水鏡先生……連殺人滅口的機會都不給我!」

    「誰說的?如果你有膽,半刻鐘的時間內,我提著他們兩人的腦袋來見你!當然,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就只有老天爺才知道了。」

    李珣翻了個白眼:「與其現在天崩地裂,還不如讓他用軟刀子割我幾下,至少有個緩衝的時間……

    「你也不用急,我想,我很快就要下決定了。」

    話音未落,霧氣內外,二人同時生出感應。

    人聲倏止,李珣扭過臉去,在數十尺外,如紗的霧氣中,一點紅光漸漸清晰,最終化為幽幽倩影,現在李珣眼前。周圍的空氣溫度上升些許,與水氣合在一處,輕輕封住他的口鼻。

    如果對方願意,這濕熱的空氣,隨時會化做火熱的岩漿,把其中的人烤成焦炭。

    李珣停下身子,皺眉道:「棲霞元君?」

    話音方落,方圓數丈的水氣一掃而空,妖鳳優雅的身姿顯現眼前,神情倒是出奇的平靜恬淡。

    李珣這才想起,妖鳳前日已光明正大地入住水鏡洞天,眼下碰上,倒不是不可接受。

    兩人目光相對,從彼此眼中,都看不出什麼親善之意,反倒有些倉促中的尷尬。看起來,雙方只是偶然相遇,李珣鬆一口氣之餘,又覺得腦袋隱隱作疼。

    妖鳳看起來也有些煩悶,微蹙秀眉道:「你怎麼在這兒……」

    「娘親,猜猜我剛才看見了誰?」

    突起的少女清音將已僵滯的氣氛打破,兩人同時扭臉看去,只見林無憂笑嘻嘻地踩著水面,飛跑過來。

    林無憂身上,粉紅色的繡紋小褂配上同色紗褲,外連裙袂,清爽可愛到一塌糊塗,像是在水氣濕重的湖面上,射下了一縷陽光。

    妖鳳雍容的面容上露出毫不掩飾的寵溺之情,微笑伸出手,化去衝力,將少女半攬在懷中:「乖囡,你看到誰了?」

    「就是水鏡那個老滑頭啊!看到他剛從南邊走開的……珣師弟,是你?好巧啊!」

    李珣眉頭跳了跳,還了一個笑臉:「無憂師姐好,真是好巧!」

    「南邊……」妖鳳似是想到了什麼,眸光突然變得如霜刃般鋒利,在李珣身上掃過。

    李珣本能地繃緊身子,耳邊則傳來妖鳳冷森森的問話:「你剛剛見過水鏡?」

    李珣知道她是從方向上判斷出來,事實俱在,他也不砌詞推諉,坦然承認:「碰巧說了會兒話吧。」

    「碰巧?」

    妖鳳明眸中利芒有如針刺,令李珣臉上一熱:「若在其他地方,也就罷了,可在這琅琊水鏡之天,何曾聽到過「碰巧」二字?」

    李珣稍稍穩定心緒,卻也愕然於妖鳳與水鏡的「異口同聲」。好笑之餘,聳肩道:「這個,還有什麼說法嗎?」

    妖鳳淡淡道:「也沒什麼,水鏡宗號稱通天曉地,行事無不合乎天機。

    幾萬年下來,別的沒有,圓滑趨避的本事卻是爐火純青。作為一宗之主,水鏡行事,若沒有個瞻前顧後,才是奇怪。」

    她並不願在這話題上停留,稍頓又道:「我只是提醒你一句,水鏡宗那些相面卜卦的法子,難測得緊。你的本事大多還是在明心劍宗上,脫離這根基,古音未必看得上你!你可明白了?」

    這算是關心嗎?

    對妖鳳不合常理的態度,一時間令李珣難以理解,所以並沒有及時做出回應。

    反過來說,妖鳳本人似乎也有些困惑,眉頭從一開始便沒有舒展過,只是用手無意識地輕撫女兒的髮髻。

    林無憂在此刻表現得真是乖巧,也不說話,明眸閃亮,在兩人身上來回巡逡。

    沈默持續了一段時間,而半空中,玉嵐道人的影像正漸漸淡去,關於玄海幽明城的信息,已通過這種形式,完全發散出去。只是從頭到尾,李珣沒在上面留過哪怕一點兒心思。

    不過,沒有玉嵐道人的遮掩,在一起的三人便相當礙眼了。

    妖鳳眸光一掃,唇邊略顯冷誚:「罷了,這是你的事情,我也懶得管……我且問你,你可知道陰陽宗在湖上的位置?」

    「陰陽宗?」

    李珣心頭劇震,還未來得及說話,妖鳳卻神情一動,似是接收了什麼訊息,也不打招呼,摟緊林無憂,身形倏然消逝。不過,李珣較以前靈敏數倍的感知,仍捕捉到了她移動的軌跡。

    事實上,正如妖鳳本身的性情般,她的飛行移位不但有速度,亦有飛翼垂流的堂皇大氣。空氣被強烈風壓擠迫的呻吟,便是感應其方位的最佳指針。

    只是,感應是一回事,捕捉是另一回事,而捕捉之後,如何應付,才是最考驗人之處。

    相比之下,另一位則整個地倒了過來。

    「嗨,和你師娘倒真是戀姦情熱啊。」

    水蝶蘭的聲音突兀地響起,和李珣只有不到七尺的距離。

    李珣只覺得腦後頭皮發麻,也不知是被妖女的神出鬼沒嚇的,還是被毒舌激的。

    他搖頭歎了口氣,轉過臉來笑道:「剛才多謝了,也只有你才鎮得住水鏡那老滑頭。」

    「去!」水蝶蘭極不屑地哼了聲,目光又轉向妖鳳消失的方向。此時她明明是「百鬼」的容貌,偏露出一個極促狹的笑臉:「想知道棲霞去做什麼了嗎?」

    「你知道?」

    「當然,昨晚上就知道了。」

    說著,她身形又隱入連綿的水霧中,只是悄悄激發了體內的「同心結」,來指引方向。

    李珣想了想,還是跟了上去。

    才奔出十幾里路,鑒湖上忽地起了一陣騷亂,接著便是滾滾的元氣亂流從遠方直壓過來,似是從水鏡洞天之外,一路傳導至鑒湖範圍。

    李珣皺眉細品這亂流中挾帶的信息,尚未分辨出個究竟,已有人揚聲大叫道:「厲斗量與妖鳳死戰,北盟南下了!」

    這尖利的嗓音直上高空,一下子不知傳出多遠,立時又在鑒湖上攪起一陣風浪。

    湖上各宗修士人數並不算多,只有三四百人左右,卻都是各宗的精銳,被剛剛那言語刺激,幾乎是同時提氣反應,彼此氣機交錯,互相影響,當即把鑒湖周圍的元氣切割得七零八落,漫天水霧也衝散大半。

    在這混亂的局面下,便顯出水鏡宗知客的圓滑來。

    也不知他們用了什麼手段,竟然在少之又少的時間裡,將各宗修士收攏住,又順應時勢,將心癢難熬的修士們引出。而且其退出的路線各不相同,將各宗之間可能出現的磨擦降到了最低限度。

    在這種情況下,單槍匹馬的李珣便很是礙眼了,一路上,他至少與五個宗門的修士擦肩而過。他也顧不得旁人的眼光,只是潛心鎖定了蠱蟲的反應,一路狂奔下去。

    眼見已要飛出水鏡洞天,周邊「水華重幕」的封禁忽地蕩漾起一圈水紋狀的震波。李珣猛然擡頭,恰看到半空中青芒紅影交錯而過,在虛空中拉出一線黯淡的彩光。

    緊接著,細長的彩線膨脹開來,刺眼的光芒灑落,將「水華重幕」擊出一圈又一圈波紋。力量導入大地,方圓百里,都在隆隆迴響。

    「鎮海八法最重氣魄,棲霞又是一貫的堂皇大氣,他們兩人打起來,才是真正好看。嘿,姓厲的總愛多管閒事,卻不想想,人家願不願承他的情!」

    水蝶蘭明明就在附近,偏能借助淡薄的水氣及周圍沙洲草木的陰影,將身形藏匿無蹤,經過的那麼多高手,竟然沒有一人查覺。這種手段比李珣半調子的噬影**可要強出不知多少倍。

    只是,李珣怎麼聽不明白她話裡的意思呢?

    疑惑中,李珣衝出了水鏡洞天,外間撲面的涼風吹乾了週身的濕氣,令他頭腦一清。

    再擡眼看時,便發現在高空激盪的亂流之下,還有兩撥人馬酣戰正緊,雖氣勢不及,熱鬧之處,卻猶有過之。

    「那個是……宗主雲輦,秦婉如?」

    李珣忽然明白癥結在哪兒了。

    他身形猛然側移,轉到側方山林深處,尋了個隱蔽地點,才低聲道:「昨晚上,你把「墨絲蚶寶」送出去了?」

    身邊人影不見,偏有聲音從虛空中透出來:「那是當然。不過,你那個便宜師姐好心急啊,走漏了風聲,也算活該!」

    李珣應了聲,腦子裡卻想到妖鳳親身參與這水鏡大會的怪異之處。現在看起來,她紆尊降貴地駕臨此處,除水鏡大會及剃刀峰之事外,還要再加上羽夫人……剛剛,她不就直接問了陰陽宗的所在麼?

    應該就是這樣了,在有心人眼裡,羽夫人的所在是瞞不過的。

    秦婉如行險將羽夫人帶在身邊,固然爭取到了時間,卻也使得自己再沒有緩衝的餘地。在妖鳳雷霆一擊之下,能撐到此刻,已算是幸運了。

    思至此處,李珣正要回頭,卻聽見水蝶蘭哼聲道:「預先聲明,不要想著讓我摻和進去。本人傷勢未癒,可不想去送死!」

    被水蝶蘭一語道破心思,李珣也不顯尷尬,只是聳聳肩,卻沒放棄這個心思。

    越是與古音她們打交道,李珣越能體會到羽夫人的重要。特別是羽夫人掌握的諸多信息,對他來說,擁有無以倫比的價值,堪稱是與古音等人角力的勝負手。

    「扭轉不利局面,這是一條……唯一的一條捷徑哪!」

    心中執念未絕,陰陽宗所處的空域下,便是一聲直追高空激戰之聲勢的大震。

    先前圍攻宗主雲輦的十餘名修士在震盪中同時後移,窺了這麼個空隙,雲輦周圍如蓮花般的垂流雲氣,片片伸展,旋又颯然外爍,觀其「蓮瓣」的移位,分明就是一個極高明的封禁陣法。

    李珣點頭道:「哦,禁法本身倒沒什麼,可若有雲輦上諸修士以「極變陰陽法」操控,聲勢便截然不同。攻敵不足,自保有餘,倒是打得好如意算盤,只是……」

    「青鸞都藏了大半天了,怎麼還沒動靜?」

    「嗯?是青鸞嗎?」

    「當然,旁人我還發現不了,可她那個潔癖的性子,若能藏得嚴實,才叫怪事。」

    這回輪到李珣驚訝了。他看得出妖鳳一方仍有所保留,卻想不到對方保留的餘地是這麼大!

    是對諸宗會盟還是有所顧忌嗎?

    李珣看不出來,有若一盤散沙的各大宗門,如何還有結合起來的可能。倒是厲斗量這麼熱心地幫忙,除了其本身個性之外,未免沒有示恩於人又或彰顯「北盟」強壓以成事的考慮。

    只是,陰陽宗相對於北盟,實力太弱,現在又沒有陰散人撐腰,若還是堅持自保全身的策略,這回返宗門的路上,恐怕就是他們的墳地了。

    青鸞到這時候還不出來,莫不是在擔心陰散人的緣故?想想也是,妖鳳她們可不知道陰散人的現狀。

    在她們眼中,陰散人向來「神出鬼沒」,指不定什麼時候就殺出來。

    留個青鸞,也算是有所準備……

    「只是若事態持續下去,就算厲斗量擋住妖鳳,陰陽宗也很難脫身,時間一長,傻子也知道陰散人不在附近,那時候,陰陽宗可就危險了。嗯,此時若有個可以打破常態的人出現……」

    「是你宗門那位吧!」

    「啊?」

    二人的對話被橫過天際的劍光切斷,隨之而來的清亮劍吟,在悶雷陣陣的天空中,顯得分外悅耳。

    然而,當李珣看到劍光環繞中那位修士的身影時,卻一點兒賞心悅目的心思也生不出來。

    「明璣?」

    李珣絕不曾想到,第一個有膽出來解套的人,竟然是明璣。

    在這裡,比明璣輩分高、權位重、影響大的前輩高人起碼有五位以上,何曾輪到明璣出頭?

    可在這種時候,再想什麼都沒用了,他瞪大眼睛,看著明璣身劍合一,從側下方強突而上,圍攻陰陽宗的北盟修士也分出兩人,半空截擊。嘶嘯的劍氣剎那間將三人的身影捲了進去。

    看著天空中飛動的電光,李珣霍然直立,旁邊水蝶蘭被他嚇了一跳,驚道:「你做什麼?」

    「誰知道……不過在這種時候,不知道才不會錯!」

    尾音有如纖細的綱絲,繃然斷絕。而李珣已經御劍直上,撲向天空中的戰團。

    也就在他飛騰約百尺之際,水鏡洞天之前,又有四道劍光先後飛起,直追上來。

    李珣沒有回頭,卻也知道,後面四人必定是明惑、靈機等同門無疑,而能比同門早上半步,便證明他的選擇是正確的。

    這些雜念只在腦中一閃,便飛得無影無蹤,他手中「苦竹」輕振,週身氣脈隨之共鳴,御劍速度再增,頗有一往無前的氣勢。

    然而,也正如他所料,在他距戰圈將接未接之際,水鏡洞天周圍暴起數道驚人的氣息,同時有人大喝道:「諸位停手!」

    沒有人是傻子,幾乎是話音初起,交戰雙方便猛然撤身,拉開了足夠的安全距離,就算是高空中打得驚天動地的兩位,也說停便停,止息了虛空中肆虐的風暴。

    李珣沒管說話的那人是誰,利用雙方停戰的空檔,他緩緩飛到明璣身邊。明璣也回眸看來,兩人目光接觸,都未說話,只一笑而已。

    而此時,明惑領著三位弟子,也跟了上來。明璣稍做示意,這波人馬便漸漸向陰陽宗那邊靠近,中間並未受到任何阻礙。

    眼見著便要靠近宗主雲輦,只是周圍那些「蓮瓣」餘勢不消,看起來並沒有開門迎客的打算。

    如果真是如此,明心劍宗可就尷尬得很了。

    便在此時,明璣向李珣眨眨眼,持劍的小指微微向陰陽宗雲輦那邊勾了一下。

    李珣稍怔即明,當即揚聲道:「甲子前,在北極蒙秦宗主救難於生死之間,在下雖不才,今日願以生死報之!」

    聲音激盪,遍傳數十里,天上地下,自然聽得清清楚楚。他這邊說得冠冕堂皇,明璣也在一旁敲邊鼓:「秦宗主對我宗弟子有恩,我宗自然沒有旁觀的道理!」

    若說靈竹的份量還有些不足,那麼明璣此話出口,就連做為當事人的李珣都分不清其中幾分真情、幾分假意,更別提那些瞧熱鬧的旁觀者。

    宗主雲輦中稍稍靜默片刻,終於有了回應。開口的正是秦婉如:「善因善果,本座身受了。

    「明璣仙子,多年不見,一身俠骨,猶勝往昔,這位,便是明心靈竹吧,當年不夜城一別,卻不想道友鵬程萬里,令人刮目相看。」

    聽了這柔和婉轉的聲音,李珣暗籲出一口氣,這下面子、裡子都有了。

    明璣看似莽撞的行為,卻在情義上捆住了陰陽宗。不但解了眼下的套子,還重新給了陰陽宗轉變立場的空間。

    如果秦婉如不是真的傻了,至少在近期內,她應該會選擇和正道九宗站在同一條戰線上。最終受益的,仍是正道九宗。

    「真是一石數鳥的好手段!」

    李珣暗讚一聲,卻又見到水鏡洞天外,一個人影浮空而起,大袖飄飄,腰綴銅鏡,正是水鏡先生。

    他的修為比之妖鳳、厲斗量自然遠遠不如,不過身為地主,開口調停,卻是天經地義。

    「厲宗主、秦宗主,還有棲霞元君,諸位都是水鏡宗的客人,若在此有任何損傷,都非敝宗願意見到。水鏡不才,願居中調停,請大家暫止干戈,如何?」

    聽著水鏡嘴裡「在此」、「暫止」等等言語,李珣忍不住想笑,只是,他很快便笑不出來了。

    高空中一道目光射來,打在李珣身上,竟讓他全身為之一熱。這顯然於妖鳳。而幾乎就在同時,身後宗主雲輦中,也有目光投射過來,同樣定在了他的身上。

    受此刺激,李珣忽地想起,對他而言,在場諸人的關係,真是亂得無以復加,只是想想便覺得頭疼。抽空看了眼不遠處的靈機,這個修為最弱的兄弟,固然明顯有些怯場,可因單純而顯現在臉上的神情變化,卻讓他不由得好生羨慕。

    雙方的目光幾乎在同時移開,緊接著,秦婉如已搶先在雲輦中發話:「多謝水鏡先生好意,只是本座誓與擄母至仇不共戴天,此間再沒什麼餘地可講!」

    除了李珣這種深知其中關竅的人物,在場修士都是滿頭霧水。

    只可惜,不管是秦婉如還是妖鳳,都沒有閒心解釋。

    這邊話音方落,高空中妖鳳便冷譏道:「古家追捕逃奴,是情理中事,我這邊也不用水鏡你費心了。」

    聽她自稱是「古家」人,非但李珣,就連明璣、明惑等人,臉上都不太好看。

    這種事情約在可言不可言之間,憑的就是一點感覺,而妖鳳此言,就等於是在上面塗了層怪怪的佐料,嗆不死人,卻讓人很難有個好心情。

    不過,受此干擾的,也僅僅是少數幾人而已,像厲斗量就完全不受影響,他哈哈大笑道:「元君何以欺我耶?古志玄與陰重華的陳年舊事,我也知道一些,其中糾結暫且不論,只看其中的輩分……

    「說句對秦宗主不敬的話,這事情便是元君要管,也要去找陰重華才好,中間隔著輩分,也不好僭越不是?」

    也許是李珣的錯覺,他隱約感覺到,當厲斗量扯出「輩分」這張虎皮時,上下四方的氣氛似乎有了微妙的轉變。有那麼一刻,他甚至覺得周圍靜得落針可聞。

    而接下來,妖鳳的笑語便將這份異感擊得粉碎:「奇談怪論!我區區妖魔,聽不懂你們那些彎彎繞繞。抓個逃奴,哪來得這麼多講究?」

    話音方落,遠方便有一人冷冷回應:「你有沒有講究無所謂,只要記得我們的講究便成了。」

    能在妖鳳眼前如此說話的,天芷上人當然算一個。

    隨著這針鋒相對的言語出口,李珣便看到,久違的天芷升上半空。數月「不見」,她一身銀灰長袍,風姿如昔,眉目間決絕寒意卻越發明顯。

    看起來,若是一言不合,她絕不介意和厲斗量合攻上去。

    天芷一出,幾乎可以代表正道九宗已打定了相助的主意,而其間又有明璣、李珣代為轉圜,不懼陰陽宗反覆,勢頭可說是徹底扭轉過來。

    妖鳳雙眼眸光如霜似雪,在天芷面上迅快一繞,隨即又轉而看向宗主雲輦這邊。

    也許是錯覺,李珣倒覺得她的眼神在自己臉上停留得長些。

    旋即聽她冷笑道:「羽侍可醒了?」

    這一句話將剛剛營造出來的殺氣盡數卸開,眾人發怔之時,唯有秦婉如及時回應:「家慈蒙元君照顧,尚沈睡未醒。」

    此話客氣極了,卻也陰狠極了,分明點出秦婉如與古家,確實是仇怨不共戴天。

    妖鳳卻只當清風過耳,淡淡道:「還未醒嗎?那倒真是可惜了。我向來知道,羽侍心中最慈,卻不知可還能應在她女兒身上麼?」

    說了這些若有所指,兼且晦澀難明的話後,她稍稍一頓,又輕歎口氣:「都是女兒,怎麼差得這麼多?無憂,我們走了!」

    「娘親啊,哪有在這麼多人眼前說自家女兒壞話的?」

    隨著少女不依的嬌儂軟語,粉紅色的身影乘著風,從高空中直落下來。眼尖如李珣者,還能看到她背後剛剛收攏進去的金屬飛翼。小姑娘視周圍數千修士如無物,一頭鑽進妖鳳懷裡,大撒其嬌。

    妖鳳臉上神情雖仍是冷冷淡淡,但眼中的慈愛卻是瞞不過明眼人。她輕撫少女鬆散的髮髻,接著又伸指在少女腦門輕彈了一記:「說你了麼?

    小心眼兒!」

    母女二人就這麼把旁觀者晾在一邊,若說旁若無人,也是拔了尖兒的。只是,妖鳳的言語中,味道怎麼這麼怪?

    或許是李珣敏感,可他分明覺得,隨著妖鳳唇齒啟闔,有一股難以形容的力量,不循任何介質,直抵他心中深處,蕩起陣陣回音。

    身後宗主雲輦之上,秦婉如竟是出奇地沈默。

    水鏡洞天外的衝突還是草草收場,大多數旁觀者只是看得一頭霧水,帶著疑惑漸漸散去。

    此時最開心的大概就是水鏡宗。

    通過這一場水鏡大會,水鏡宗成功地將身上的壓力卸下,再度成為一個稱職的「旁觀者」。

    也許正是因為如此,水鏡先生的心情還算不錯,主動安排陰陽宗人馬進入水鏡洞天暫歇,同時給正道九宗的拉攏創造機會。

    李珣暫時沒有考慮其中的關節,他先前不假思索,飛身與明璣「共患難」的表態,不出意料地引來頗多讚譽。

    相比之下,明璣只是淡淡地說了聲「亂來」,可那輕打在他肩膀上的劍鞘,卻比任何讚譽都來得重要。

    這個動作令李珣長出一口氣。從明璣的舉止來看,水鏡先生果然把「不計名利毀譽」的手段發揮到了極至,他的秘密算是保住了。

    此時,以厲斗量為首,正道九宗的代表正聚在一起,商議與陰陽宗的關係變化。

    總體而言,這邊的態度還是相當謹慎的,並沒有急切地與秦婉如商談,避免了挾恩圖報的壞印象。

    同樣的,秦婉如的態度也略顯保守,除了口頭上致謝之外,也沒有主動談起與正道九宗合作的事項。

    雙方故做矜持的姿態,與李珣已無關了。看著明璣,他有心問她昨晚對戰「血魔」的詳情。

    只是還未來得及開口,忽聽得有人開口招呼:「明璣仙子,還有這位靈竹道友,多年不見,可否到雲輦上一敘別情?」

    「秦宗主?」

    明璣沒想到,剛剛還與厲斗量等人扯皮的秦婉如,轉臉便提出邀約,不免有些驚訝。

    厲斗量、天芷、釋無涯這三個權位最重的宗主同時轉過臉來,與明璣眸光一對,彼此都有了默契。

    李珣在旁翻了個白眼,若連六七十年前的一面之緣,也有舊情好敘,大家也用不著打生打死了。秦婉如這樣做法,分明敘舊是假,給自己找台階下才是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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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ars520titan
區版主 | 2014-4-8 09:43:12

第十集  萬法歸宗  第四章  內鬼


    從禮儀的角度而言,一宗之主,請宗外人士登上雲輦,無疑就是極親近、極看重的表現。

    算起來,明璣雖與秦婉如輩分相當,但在人前也不敢怠慢,依足了禮數。李珣隨著她進退趨奉,臉上肌肉都發了僵。直至進了雲輦內部,才算鬆了口氣。

    和明璣不同,李珣畢竟來過,方一進來,目光便自發地瞥向輦內臥榻之上。卻見紗簾之中,羽侍身軀之上,懸著一團深藍色的光球,旋轉不停。

    偶有幾道略淡些的同色光絲,從光球中投射出來,從羽待身上穿過。

    明璣的目光也很快被這奇異的玩意兒吸引過去。

    一旁秦婉如柔聲解釋道:「那便是家母了。她老人家身受靈滅絲之苦,需「定魂藍星」方能解救。本宗費盡周折,才由千帆城的大匠師製成這一枚,眼見就要得竟全功,卻不想被妖鳳偷襲。幸虧厲宗主及仙子拔劍相助……」

    對此中情由不太瞭解,明璣也只能嗟呀兩聲。

    秦婉如微微一笑,轉臉對李珣道:「當年靈竹道友年歲尚幼,修為平平,才有被救一節,而今不過七十載,卻已經名震天下。今日更將當時情狀,整個倒了回來,倒讓本座有了白雲蒼狗之歎。」

    她擺出前輩尊者的架式,似乎真是在敘舊,李珣不願被她牽著鼻子使喚,只是喏喏謙遜了幾聲便罷。

    明璣卻窺準了她話中枝節,一語卡在其中:「秦宗主今日所遇局面,應也是一時大意所致。只是妖鳳及其身後的散修盟會勢頭正勁,又有令堂這一節,卻不知秦宗主是否仍準備按原本計劃南返呢?」

    秦婉如知道明璣是把話題引向諸宗合作的方向,卻也不刻意糾正,只淡淡道:「家母此時狀況不穩,一時間倒急切不得。我意欲暫留水鏡洞天數日,稍事觀察。此外,妖鳳欺人太甚,只恨我修為粗淺,一時尚抵禦不得,所以……」

    她忽地將話截住,靜了一靜,方冷笑道:「我也修書一封,請師尊出山,為我主持公道。料那妖鳳也不敢再為所欲為!」

    說話間,她美目顧盼,在二人面上掃過。

    李珣看得出來,秦婉如還在拿架子,顯然對諸宗會盟一事,仍有所牴觸。只是,她拿誰出來不好,偏指望陰散人。

    要知道,此時陰散人只怕還在東南林海內照顧嬰寧那孩子呢,哪裡趕得過來?

    李珣強忍著笑,把目光移到別處。雲輦內雖算寬敞,但男女有別,可以著眼的地方實在不多,他眼睛轉了一圈兒,只能盯著內壁上懸著的掛飾,耳邊有一搭沒一搭地傳入兩位美人兒的「閒聊」聲。

    正在無聊之際,李珣心中忽地微微一動。這沒來由的感覺就像是向心湖中投下一顆小石子,蕩起了一圈圈的漣漪,卻又不知石子是從哪裡飛來,怪異極了。

    李珣終究不再是秦婉如口中「年歲尚幼」的小鬼,幾十年來的風雨磨礪給了他極為豐富的經驗。

    在這種情況下,他很快便澄清心境,保持原來的姿勢不動,一點點地盤查附近可能對心境造成影響的因素。

    稍等片刻,在視界的極限處,李珣終於發現了變故所在。

    那是床榻上的羽侍。

    雖然姿勢和呼吸沒有任何變動,可在定魂藍星與其氣機交換的過程中,比之先前有了極輕微的改變,藍色的光絲好像比之前少了一些,速率也有所變動。

    而明璣與秦婉如仍在閒聊中交涉,並沒有發現這邊的變化。

    李珣皺皺眉頭,他對定魂藍星的運作不算瞭解,自然也不知什麼才算正常,男女之別更使他不能死盯著床榻不放。是以雖是心中疑惑,卻只能按下不表。

    恰在此時,耳中傳入秦婉如的柔軟腔調,裡面涉及到他:「說起來,我與靈竹道友也算有些緣分。托大一些,還算是長輩,難得相見,不好讓道友空手而回……」

    李珣聽出她話中意思,驚訝過後,正準備開口推拒,秦婉如已先一步道:「明心劍宗御劍之道天下獨步,且用志惟一,最是精純。尋常那些法寶對道友而言不過是添亂,可有可無,我這裡卻有一件小玩意兒,頗適合道友所用。」

    說著,秦婉如即從袖中取出件小東西遞上,乍看像是顆黃銅鈴鐺,只有龍眼大小,上雕簡略的紋飾。秦婉如將其置在掌心,稍一滾動,便發出低低震響。

    「此物名為「掃雪」,可綴在劍柄之後,用心精煉數日,其聲息退可守心澄意,進而干擾敵心。沒什麼殺傷力,只可算是個小玩意兒,聊做紀念卻是恰好。」

    李珣與明璣對視一眼,都有些迷惑。

    若是太貴重的寶物,他們自然是不會收的,可這「掃雪鈴」論珍奇還稱不上,僅是實用而已,正是紀念用的好物事,若再加以拒絕,未免有些不盡人情。

    稍一遲疑,明璣略微點頭表示同意。李珣得了指示,方躬了躬身,從秦婉如手上接過。鈴鐺入手,他心中立時一跳,面上卻是不動聲色,只是再行謝過。

    秦婉如送出紀念之後,也就順理成章地送客,明璣也不再多言,扯了下李珣,起身告退。

    李珣偷瞥了下二女的臉色,觀其神情,其結果似乎還在雙方可接受的範圍內。

    由於要掩飾開小差的舉動,在下了雲輦之後,李珣也沒問明璣詳情。

    倒是明璣歎了口氣。

    「只陰陽宗一支,仍不足成事,也怪不得秦宗主如此謹慎。撇去西聯諸宗,與北盟有利益衝突的宗門,實在少之又少,會盟之事,可以休矣。」

    李珣小心翼翼地回應道:「這畢竟不是行軍打仗,北盟勢力雖強,也談不上各個擊破,百獸宗一事後,各宗應該不會給古音以犯事的口實吧。

    「這樣看來,倒是玄海幽明城那邊,群情複雜,難保北盟沒有什麼動作……」

    話未說完,肩膀上早挨了一記。這一劍鞘挨得好沒來由,李珣睜大眼睛,委屈得很。

    明璣用劍鞘壓著他的肩膀,似笑非笑:「我總算明白你近些年把功課都用在哪兒了!自家修為還沒上去,哪來這麼多計較?就算你是古音肚裡的蛔蟲,叫人家一個指頭彈飛,照樣不頂用呢!」

    李珣哭笑不得,只能搖頭道:「蛔蟲就算了吧,再說……不是已經有一位了嗎?」

    他有意壓低了聲音,話中若有所指,所得便是另一記劍鞘。

    在他誇張的呼痛聲中,明璣的笑容忽地沈澱下去,顯露出沈靜的一面。

    「此事不要再提,我看秦宗主在此事上多有保留,想必有所顧忌。說出來徒增麻煩。」

    李珣喏喏應聲,跟在明璣身後,緩步前行。走了沒幾步,忽聽得聲音入耳:「我倒忘了,借你的吞海靈犀還未還你。喏,接著。」

    從明璣手上接過掛飾,李珣仍在裝糊塗:「四師叔用這玩意兒幹什麼了?昨晚上……」

    「昨晚上用它與「血魔」交了回手,可惜,藥不對症。」明璣倒很坦然,三言兩語將昨夜的事情描述一遍。

    「從前日徐亢等人的死法上來看,血魔應該深浸魔道多年,出手戾氣甚重,其燃血元息必受邪祟怨氣滋養。

    「這「吞海靈犀」固然比不上「玉辟邪」那般效用,但也不至於毫無作用……故此,我與釋無涯宗主都覺得,昨夜出現的那血魔,與前日的,並非同一個!

    「前日那個,修為更加老辣,暴戾之氣更重。而昨夜那個,應該降一檔次,修為卻比前一個來得精純,嘖,哪來這麼多魔頭!」

    李珣聽得背後冷汗直冒,在一側強笑道:「那四師叔可知道,當日在星河殺死允星的,又是哪個?」

    明璣眉頭皺得更緊,半晌方道:「不能輕下結論。不過,經你這麼一提醒,我倒想起件事來……」

    「什麼事?」

    明璣欲言又止,末了只是笑著搖頭道:「算了,你不用管這事,只要記得以後出門在外,萬分小心便是了!」

    聽她這麼說,李珣自然沒法接著問下去,只能悶著頭思索,自己究竟哪句話出了樓子。哪知再走了沒幾步,明璣忽地轉過身來,李珣一個失神,差點兒迎頭撞上。

    急切中,胸口被一隻纖長的手掌輕輕按住,李珣藉著一點力,停下身子,滿臉茫然地看過去,卻見明璣神采凜然,分明心中有了決斷。

    「幫我個忙……厲宗主前面,替我道歉,我有急事,要先行一步。」

    「啊?四師叔去哪兒……喂!」

    李珣真見識到她說做便做的性子,還來不及問個明白,便見她排空直上,向著東方飛射出去,有心想追上,又哪來得及?

    在原地怔了半晌,李珣習慣性地想撓撓頭,手剛擡起半截,他才發現,自己手上還捏著「掃雪鈴」。心念微動,他勾著手指晃了晃,聽著清亮的鈴聲,腦子裡卻想著之前秦婉如做的手腳。

    在他剛從秦婉如手中接過這鈴鐺的時候,他清楚地感覺到上面過熱的溫度,立時明白,秦婉如必定是有什麼消息,通過這手段傳達出來。

    由此回想起妖鳳臨去時大有深意的感歎,再聯繫雲輦中微妙的變化,李珣感覺到,這其中應該有秘密等待他去挖掘。

    有意思!

    手指探入內壁,敏感的指尖初一接觸,便知道裡面確有文章。李珣不動聲色,目光四面一掃,重將鈴鐺收入袖中。甚至還有閒情就近找了個水鏡宗修士問路,才施施然向目的地行去。

    向厲斗量等人解釋,並向明惑報備之事可以不提,等到諸事齊備之時,天光又暗了下去。

    此時,與會宗門大多已經回返,水鏡洞天周圍便顯得十分清淨。

    由於正道九宗還要商議一些事項,李珣一行人只能繼續逗留下去。不過,因為正道九宗弟子相處和睦,水鏡先生乾脆在洞天內劃撥了幾處住所,將諸宗弟子一古腦兒送了進去。

    李珣不管其他人如何興奮,他在有了新住所的第一時間,便隨便找了個理由,將自己埋在屋子裡,繼續研究「掃雪鈴」中的秘密。

    倉促中,秦婉如不可能做到盡善盡美,所以李珣也沒花多少時間,便找到鈴中機關,摳住鈴壁內的鐵珠,輕輕扯動,便有一塊只有綠豆大小,似是碎玉的殘片掉出來。

    怪不得鈴聲有些雜音,原來是這東西搞怪。

    李珣笑著搖搖頭,拈起碎玉,稍一透入真息,便知這是塊類似於記錄玉簡的玩意兒。秦婉如在其中留下一條信息:「宗門不穩,嬋玉為內鬼,師尊分身乏術,故借師弟之劍一用。」

    接下來,便是陰陽宗內部相互聯絡的方式,秦婉如希望李珣在一月之內,能以此將那個叫嬋玉的內鬼引出來,一劍斬了。

    「哼,陰重華分身乏術,難道我就清閒了?」

    李珣對陰陽宗內鬼什麼的不感興趣,倒是對信息中那句「分身乏術」

    頗為在意。

    看這意思,大概是秦婉如認為陰散人應來水鏡宗保護姐妹徒兒,沒時間去管宗門的閒事。

    只是,這決斷的語氣,味道怎麼這麼怪呢?

    想了半天不得要領,李珣只能轉念去想那個「嬋玉」,如果他記憶不錯的話,此人應是陰陽宗元老一流,在秦婉如搶奪宗主之位時,似乎也是出過死力的……

    不過,想想星璣劍宗的畢宿之類,李珣倒也能理解。

    嬋玉、羽侍、秦婉如、古音、妖鳳,甚至還加上陰散人,這些名字在他腦海中來回流動,漸漸地似乎有一條線索將其勾連在一處,只是恍惚間好像還缺了一節,以至於越想越糊塗。

    正想著,外面忽然又是一陣騷亂。李珣撇撇嘴,口中嘟噥著「多事之秋」,順手將玉片捏成粉碎,再起身出門。

    其實,說是騷亂未免有些過頭了,不過就是幾個修士在那裡嚷嚷「祭煉法寶」之類,李珣聽了半晌,才明白,是某個千帆城的大匠師借了水鏡洞天內一口寒泉泉眼,正在煉製某件法寶。

    千帆城打造法寶的手段,向為此界翹楚,平日裡極少現於人前,卻不知為何一反常態,弄得如此高調。

    不過,李珣對此興趣缺缺,搖搖頭,正要回去歇息,忽聽到後面有人喚他:「靈竹師弟。」

    聲音比較陌生,李珣愕然回頭,入目的也是一張不怎麼熟悉的面孔。

    此時,他的博聞強記才發揮了效用,只一愕的工夫,他便記起來人的身份:「季涯師兄,好久不見。」

    來人正是不夜城的得意弟子,三代首席季涯。

    李珣與他有過數面之緣,最近的一次,就是在不夜城舉宗內遷之時,兩人雖交情泛泛,卻還算談得來。

    看季涯行色匆匆,不像偶然遇上,倒像是專門來尋人的。李珣的腦子瞬間就跳到「那位」身上,旋又暗中發笑,搖頭否決。

    片刻之間,季涯來到近前,與他把臂笑道:「靈竹師弟,真是讓我找得好苦。」

    「呃?」沒想到向來沈穩的季涯會如此急切,李珣一時間怔住。

    季涯略有些不好意思,緩了緩勁,正要說話,卻見周圍人聲不少,又有些遲疑。

    李珣察言觀色,知他有難處,便笑道:「不如我們到屋裡去說。季涯師兄有事,只要小弟力所能及的,必當效力。」

    他這雖是套話,卻也動聽。季涯感激地點點頭,與李珣走到屋內。他也是有養氣修為的,初時的急切過後,也知道自己頗為失態,趁進屋喝口茶的功夫,也慢慢調適過來,再開口時,便平靜許多。

    「我剛剛太過急切,失了常態,還請師弟見諒。只是此事於我太過重要,所以……」

    李珣忙道無妨,心中卻在猜測季涯會提出什麼難題來。

    哪知對方再飲一口茶後,卻蹦出這麼一句話來:「我記得師弟你說過,當年你初見上人時,上人曾贈你一顆虹影珠,可是如此?」

    「不錯,確有此事。此珠珍貴無比,又曾救我於大難之中,上人的恩情,我一直記著。」李珣在這事上倒不含糊,說出的話不似以往,起碼有**分真實。

    季涯聞言,身子一緊,勉強才壓住腔調,小心翼翼地問下去:「那虹影珠,師弟可還帶在身上?」

    「嗯,如此至寶,怎能不隨身攜帶,確實在我身上。」

    季涯臉上已掩不住喜色,他深吸一口氣,放下茶杯,用希冀的目光看過來,甚至連聲音都略微有些打顫:「那,師弟可否將此珠借我兩日,兩日後,我必定歸還!」

    李珣完全搞不明白這是怎麼一回事,但他深知人心變化,是以也不猶豫,點頭道:「這寶珠本就是上人贈予我的,如今師兄你要用,儘管拿去,也不用訂什麼歸期。」

    說著,他伸手入懷,將那黝黑的珠子拿出來,只見珠子在掌心裡滴溜溜打轉。

    季涯站起身,先鄭重謝過,這才將珠子小心翼翼地拈起來,透入真息,半晌才籲出一口氣,如釋重負。

    「這回多虧靈竹師弟,否則我必是後悔終生。」

    「哦?什麼事情這麼嚴重?呃……若是事關貴宗機密,師兄就不用說了。」

    季涯此時正滿心感激,兼又喜事臨門,哪還收得住口,呵呵笑道:「對我雖是大事,靈竹師弟聽聽也無妨。

    「其實也就是剛才,上人對我說,將傳授我「先天五色神光」的法門……」

    「啊呀,恭喜師兄!先天五色神光堪稱貴宗極光玄法的最高法門,師兄得授此法,無疑是上人認定你登堂入室,可傳道統。」

    季涯幾百年來塑成的穩健沈著,此時已不知飛到了哪裡去,直笑得合不攏嘴。

    「承師弟吉言,我初聽聞這個消息,也是歡喜得傻了。哪知上人還說,這五色神光之法,需實地演示,而其威勢所及,除山嶽強壓之外,對神智衝擊尤其厲害,像我這般修為,非有護持心神的法寶不可。

    「本來,我也有一顆「虹影珠」來著,只是不巧,參加水鏡大會之前,把它送給一位師弟沖關所用。

    「事到臨頭,自己反倒給難住了。偏偏上人又說,水鏡大會之後,她便要閉關修行,只有這麼兩天有閒。還好我急切之下,及時想到了師弟你,真是天幸!」

    說罷,他哈哈大笑,李珣陪他笑了兩聲,才似若無意地問道:「上人要閉關麼?遷宗不過數月,宗門裡的事情應該不少才對。」

    「確有不少雜事,不過,上人說她正在沖關的要緊處,一時也耽擱不得。好在宗門內還有師尊和各位師伯、師叔可以分擔,短時間內,想來並無問題。」

    李珣嗯嗯連聲,腦子卻記起,天芷上人雖然修為絕頂,卻沒有親授弟子,像眼前這位三代弟子首席,其師尊便是天芷的師兄,極影真人。

    兩人再說了一會兒話,季涯便開口告辭,臨別自然又是連聲的感激,並說必在兩日內歸還云云。

    李珣有口無心地應著,腦中想到的卻是另一件事。

    天芷……終於還是忍不住了嗎?

    轉眼又是一天過去,正道九宗內部的商議已經告一段落,可有些尷尬的是,等他們擡起頭來,發現事態和會前幾乎沒有任何差別。就連陰陽宗,也仍然保持著不冷不熱的態度,並沒有熱心倒貼的趨勢。

    李珣對此毫無興趣,因為他正緊張著。旁人或許還不覺得,可他本人已經有了危機四伏的感覺。尤其是今天靈@無意間說的一句閒話,更讓他心生觸動。

    「今天怎麼沒見水月師妹?」

    靈@只是隨口說說,李珣卻從中感覺到水鏡宗所持的微妙態度,這也給了他更大的壓力,就像有人在後面,拿鞭子抽他的脊背。在沒法將知情人滅口的前提下,他只能把其他的事情做得盡善盡美。

    沒有明璣在旁,李珣的顧忌便少了許多。他隨便找了個名目,告知幾位同門一聲,便出了水鏡洞天,消失在莽莽群山中。

    水鏡洞天位於北齊山中段。這北齊山靈脈眾多,是此界最大的藥材集散地,本是修士來往較密集的地區。

    不過,由於地勢及封禁的存在,以水鏡洞天為中心,方圓數千里,還是顯得頗為幽靜。

    尤其是水鏡大會結束後眾人離去,周圍又有「血魔」出沒,更是很難看到人影。

    不過,李珣仍然小心謹慎,因為他知道,不管是陰陽宗這香餌,還是不久之後的剃刀峰之會,都使得妖鳳一行人不會離開太遠。

    他尋了一個相對隱蔽的山坳,此地為茂密的長青樹木遮掩,長年不見陽光,腐枝爛葉厚近尺許,輕易不會被人發覺。

    李珣在山坳的斜坡上清出一塊相對乾淨的地面,彎腰刻畫禁法紋路,這沒有耗費他太多時間。

    禁紋刻畫完畢,李珣再一次確認周圍數十里內再無修士打擾,這才啟動骨絡通心之術並寄魂轉生的法門,將一身真息盡數轉化為幽明陰火,並重啟無底冥環。

    剎那間,他真息質性天翻地覆,已壓抑了數月之久的滔滔陰火,灼然膨脹,幾乎有些彈壓不住。

    深呼吸了兩次,李珣才將狀況穩住,由此也可見出「血神子」的干擾並不只限於玄門正宗,便連幽明氣的修行也受到影響。

    李珣潛心觀察,發現本來幽微杳冥的陰火質性,沾染了不少凶厲之氣,或許殺傷力更上一層,可許多精微變化又使不出來了。

    皺皺眉頭,他也知道這不是一時半會可以解決的問題,便先放在一邊,集中精力,運轉驅屍傀儡術。

    這比之前要來得容易,不過數息,久違的幽一便從虛空中跨出來,雄壯的身體卻比幽靈還要來得無聲無息。

    也在此刻,李珣體內的幽明陰火便像決堤的河水,噴湧而出。

    幽一隱在風帽後的雙眸亮了起來,赤紅的光芒像是兩把燃燒的利劍,與澎湃的力量融作一處。

    「砰」地一聲,幽一週身數尺的空氣,真的燃燒起來,殃及地面上的枯葉層,一時間飛灰瀰漫。

    「好傢夥!」驚奇之下,李珣拍拍幽一的胸口。

    幽一紋絲不動,反而李珣觸手又是一驚。幽一軀體的溫度,竟像是火炭一般,差點灼傷了他的手。

    由於天冥化陰珠臨近報廢,李珣與幽一間只能是直接的質氣往來,感應越發敏銳。

    他很快就察覺到,或許是注入幽一體內的幽明陰火中夾雜著「燃血元息」的餘力,幽一竟對此大起反應。週身同源同質的能量如滾如沸,大有火上添油的效果。

    如此強絕的反應,偏又能統御在「驅屍傀儡術」的構架之內。無意中,李珣竟使傀儡的戰力更上一層樓,堪稱意外之喜。

    由此可以看出,作弊與自身修為還是有差別的,若是天冥化陰珠仍在,傀儡相對獨立的狀態,又哪會有這種驚喜?

    當然,這與他躍升到真人境也有極大的關聯。否則以他之前的修為,一刻鐘左右便要被幽一抽成人乾,什麼威勢也沒有意義。

    按下心中喜意,他給幽一下令,去周圍警戒。自己則深吸口氣,稍一定神,啟動了山坡上已設置好的法陣。

    李珣做此一番動作,就是為了聯繫遠在萬里之外的陰散人。即使他與傀儡之間,有極穩固的精神聯繫,卻因為距離過遠,不得不借助於特殊的禁法手段。

    隨著陰火注入禁法紋路,外界的元氣也隨之運轉不休。

    透過這特殊的增幅手段,胸口的無底冥環也隨之共振共鳴,李珣的一縷神念也就透入無底冥環的深處,與冥冥之中,別辟天地的「九幽之域」

    勾連在一起,他也自發進入內視狀態。

    內視中,境界提升的表徵越發明顯。

    就他看來,無底冥環的運轉已極符合典籍所載的「虛空自陷,通絡幽域。天地往來,混茫如一」的境界。

    說白了,就是無底冥環與他自身及「九幽之域」氣機往來,循環不絕。相較於之前單方面的求取,已上升到可堪與之「並立交流」的層次,用意、境界自有高下之別。

    受九幽之域的輻射影響,他週身的陰火升降,越是靠近無底冥環,其質性便越接近於「隱微幽昧」的精純本質,而稍外一些,則不免摻雜著凶厲血殺之氣。

    週身內外兩層陰火,又隨著陰升陽降的真息流轉,而彼此交換,慢慢淬煉精純。

    李珣細細品味,依稀中竟得出幾分暗合天地至理的心得。至此,他更深刻地理解到《幽冥錄》這部邪道奇書的寶貴。

    「只可惜……分心數用,最可能的結果,便是樣樣稀鬆。自己的性情,恐怕也不適合心無旁騖的精修苦練。這部奇書,落在自己手裡,還是被糟蹋了嗎?」

    念頭未絕,深入無底冥環最深處的神念嗡然震盪,再靜下來時,已經投影到那杳冥幽微,淵深難測的九幽之域中去。

    這一絲帶有本尊烙印的神念,在彼方虛空中稍一動作,便有其獨一無二的波動,通過特殊的管道遠遠發散出去,轉眼間,就有與之同源的波動,遙遙相和。

    通過這個玄妙之至的通道,李珣成功地和陰散人聯繫上。花了一點兒時間克服新方式的不適感,很快的,他就發送了一個問題過去。

    「嬰寧可還好麼?」

    陰散人的回應中,有著純粹精神上的愉悅感:「還好,哭鬧幾次後,已開始築基,進境很快。」

    從這裡,李珣可以想像陰散人高明的手段,卻不知可憐的嬰寧怎麼熬過來的。

    不過,他很快將此事放下,又問道:「那邊能離開麼?」

    「不能,天魔舞築基時,心魔甚重,她定靜之力又差,非要人在旁提點不可。」

    「多長時間?」

    「至少一月!」

    「一月……」那時黃瓜菜都涼了。李珣眉頭皺緊,有些埋怨陰散人心急。如此不但秦婉如那些事,就連剃刀峰之會都要耽擱。

    可是,誰又能想到水蝶蘭竟然會拖著傷勢跑出來玩?

    「那邊出什麼事了?」陰散人的感覺依然敏銳。

    「嗯,沒什麼……嬋玉這個人怎麼樣?」

    雖然不掩驚訝,那邊還是很快回應道:「是我在陰陽宗時的師妹,交情不錯,也支持婉如登位。怎麼了?」

    李珣沒義務回答陰散人的問題,而是繼續問道:「那個嬋玉知道什麼秘密嗎?關於你妹妹的。」

    「秘密?重羽能有什麼秘密可言?」

    陰散人回答得乾淨俐落,毫不拖泥帶水。而李珣在她的精神中,也沒有找到任何隱瞞的跡象。

    對此,李珣相當滿意。這種遙空通訊畢竟太耗精力,說了這麼幾句,李珣已有些疲倦,便乾脆地掐斷通路,從入定的狀態中回醒過來。

    「看來事件相對單純。殺個嬋玉倒沒什麼,只可惜,我也是分身乏術啊……」

    沒半點誠意地喃喃自語,李珣一點也不去考慮,來去陰陽宗只需二十五日左右的事實。

    畢竟,手邊的事情還是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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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ars520titan
區版主 | 2014-4-8 09:43:50

第十集  萬法歸宗  第五章  交易


    考慮著是否召來水蝶蘭,一起去剃刀峰踩踩場子。李珣手上不停,將山坡上的禁法紋路盡數銷毀。

    此時,幽一的巡邏直徑已經擴大到三十里,其神念控制的範圍更是廣大,偏偏李珣仍沒有什麼吃力的感覺,這讓他非常欣慰。

    看起來,非但陰散人,就連幽一也終於擺脫了天冥化陰珠的依賴,成為可以常規動用的大殺器。此刻,李珣清楚地感覺到自己的精進幅度,這使他心情變得很不錯,也更快地做出決定「嗯,還是甭叫水蝶蘭好了。她在外面藏了一整天,應該很窩火才對……咦?」

    遠方幽一的感應在此時回饋回來,在直線距離七十里外,某個他極感興趣的人物剛剛現身出來,同時正有另一個他更熟悉的傢夥飛快地接近。

    這兩個人……

    糟!

    李珣瞬間下令幽一全力收斂氣息,卻仍慢了半步。

    最先出來那人分明已有所感應,雖相隔幾個山頭,其淩厲無匹的氣息仍然直透過來,遙空和幽一碰撞一記。

    李珣無心戀戰,也使得幽一沒有展開他慣用的凶悍手段,只是稍觸便退,一退數十里,將氣息隱藏得更深。

    「天芷上人哪……脾氣是越發見長了!」

    李珣咧咧嘴,將幽一收回,不敢再對天芷有什麼想法,卻將注意力放在了後來接近的那人身上。

    天芷這母老虎碰不得,箕不錯這奸人也碰不得嗎?

    他想起那天晚上,無意間得到的消息。當時他問箕胖子,那塊「鎖心寒鐵」是誰訂做,箕胖子便說是「天芷上人」。

    而接下來,兩人動手,細節就沒再問,現在想來,昨日傳聞千帆城煉製法寶,應該就是煉那粗胚,今天大功告成,箕胖子便來表功了。

    「鎖心寒鐵,嘿!恐怕沒什麼用吧。」李珣結合前後枝節,已將事情弄明白了七七八八,興趣卻沒有絲毫減弱,心中甚至還跳出個大膽念頭。

    李珣迅速加以評估後,飛快地換裝,又用無顏甲遮臉,變成一個普通的散修模樣,這才收斂氣息,小心翼翼地跟在箕胖子後面,朝天芷上人所在之處潛去。

    他不敢太過接近,所幸無論是天芷還是箕不錯,都沒有刻意壓低嗓音的打算。迎著山風,李珣將遠處傳來的聲音聽個正著。

    箕胖子的聲音倒是難得的莊重規矩,他老老實實地問訊道:「上人一向安好?」

    天芷也不冷不熱地回應,至此閒話時間結束,天芷直入正題:「鎖心寒鐵可帶來了?」

    「上人的請托,箕某不敢怠慢。喏,這便是鎖心寒鐵了。

    「其材質是在東海海底採集上來,經碧塵砂磨製,昨日又拜託千帆城的大匠師淬煉,剛剛出爐。數道工序無不盡善盡美,上人盡可放心。」

    「多謝箕宗主費心。依我二人之約,這是敝宗的「太陰光極幡」,從此便是箕宗主的了。」

    「好,好極了,真是好寶貝。與上人做生意就是痛快。以後若再有什麼買賣,上人不妨再與俺聯繫,旁的不敢說,箕某在生意上的聲譽還是有點保證的。」

    天芷不置可否,只將鎖心寒鐵收入袖中,沒有回應的打算。

    箕胖子也不覺尷尬,正要再接上兩句閒話,忽地神情一動:「咦,那位是……」

    不只是箕胖子和天芷,就連李珣也生出感應,向一側望去。僅數息時間,半空中遁光斂落,天芷處身的山頂上,又現出一個人來。

    李珣瞇起眼睛,小心地掃了兩眼。見來人白髮蒼蒼,略顯老態,雙目卻精光四射,不怒而威,頗具氣勢。

    李珣印象中記得,此人也是不夜城的,與天芷同輩,似是叫許閣老。

    因他的名號很有人間富貴氣,李珣記得比較清楚。

    遙遙看去,這位許閣老表情冷硬,一點兒也沒有因為箕胖子是一宗之主而有所軟化,他只是僵硬地行禮招呼一聲,便像根樁子似的站在旁邊,不發一言。

    山頂上的氣氛立刻就變了。

    箕胖子何等油滑,見事情不對頭,先將手中的「太陰極光幡」收入懷中,確保到手的寶貝不會再飛走,再打了個哈哈,扯了幾句沒營養的閒話,便出言告別,轉身走得無影無蹤。

    李珣沒有動作,他的注意力已經完全被山頂上的局面吸引住了。

    等到箕不錯走得遠了,天芷才開口說話,聲音相當柔和:「二師兄,你是生氣我把太陰極光幡換出去嗎?」

    許閣老深吸口氣,語氣仍是**的:「宗主明鑒。就算極光幡算不得頂法兒的法寶,卻也是先師手制,為了區區一塊鎖心寒鐵,宗主便將它換出去,情何以堪?」

    天芷沒有即時回話,只是拿出那塊鎖心寒鐵,靜靜地打量。

    許閣老見狀越發惱怒,偏又礙著天芷是宗主之尊,只能壓著嗓子低吼道:「宗主!」

    擡眼看他一眼,天芷臉上的笑容有些模糊難辨:「二師兄,你從小便是同門裡最大方的,也最疼我。區區一件極光幡若能引出你的火氣,我們現在也沒必要再談下去了。」

    李珣聽得一怔,卻又見許閣老身子發緊,良久方又開口,語氣卻也柔和下來:「宗主,你還能叫我一聲二師兄,這很好……也罷,咱們不再繞圈子了,我只想問一句,你換這塊鎖心寒鐵,還特意打造成長釘模樣,用它來做什麼?兵器?」

    天芷沈默了一下,搖頭道:「我自有打算。」

    許閣老「嘿」了一聲,緊接著又道:「我還想問,宗主你急匆匆教授季涯那孩子五色神光,轉眼又要去異地閉關修行,為什麼?」

    「我自有打算。」

    「好!那我再問個以前的,三天前,宗主與妖鳳交手之後,一直到傍晚,那段時間,在哪兒?」

    隱身在側的李珣幾乎要吹起口哨來。

    他沒想到,天芷竟然後院起火,被自家人發現了端倪。可也就是一轉念的工夫,他忽又笑不出來,眼前這幅景象,指不定哪天,就會同樣出現在他身上呢?

    天芷果然沒有辦法回應。

    事情就是這麼簡單。謊言永遠只是一張皮,遠遠看上去天衣無縫,可一旦被劃開了口子,便什麼都遮掩不住。所以,像李珣這樣把說謊當成家常便飯的,最怕就是許閣老這樣,擰著勁較真兒的!

    沈默就是最好的回答,許閣老聽不到天芷的回應,卻沒有半點兒勝出的開心,本來挺直的脊樑反倒徹底垮了下去。他擡頭望天,喃喃自語道:「果然如此……」

    「二師兄!」

    許閣老擺擺手,反過來打斷了天芷的發言,略顯蒼老的臉上卻不知是什麼表情。

    「你的習慣,這些年來就沒變過。只要你手上沾了血腥,回來一定要用珍珠粉拌泉水洗過。

    「那天,你在房裡洗了足有一個時辰……師妹啊,對我這看著你長大的師兄,你想說些什麼?

    「當然,你是一宗之主,向來又是殺伐果斷的性子,真有什麼人命干係,我也不說什麼。可是你告訴我,你換來這根鎖心寒鐵釘,要釘誰呢?

    告訴我!」

    天芷仍沒有直接回答的意思,她只是平淡地說:「二師兄,我這是在為宗門打算。」

    「為宗門?是了,我從來不懷疑你這份用心。可是我卻懷疑你用心用到了魔障!以惡養善,結出的絕不是善果!宗主見識超我十倍,這種道理,你不會不明白吧?」

    就算在遠處,李珣也能察覺到天芷的身軀輕震一下,嗓音有些啞了:「二師兄,善因善果,咱們宗門,恐怕是等不及了!自祖師開宗以來,我們何曾像今日這樣狼狽過?

    「被強敵逼著遷宗移址,捨棄宗門基業,二師兄,這是什麼時候種下來的善因呢?」

    許閣老沒有就此回應,反而是驚道:「宗主……停手!」

    他大吼一聲,鬚眉俱動,向前直撲過去,卻不是要傷人,而是扣向天芷手腕。然而修為上的差距,讓他半途就被震飛出去。

    這老兒也是個狠角色,身形剛被擊退,袖中便迸射出兩道劍光,幾乎是以拚命的架式攻上前去。

    以天芷的修為,也不能無視這等攻擊。她輕歎一聲,袍袖捲動,虛空大氣翻覆,隆聲震盪,遙空而至的劍光被這一擊彈得遠了,而她猶有餘力再度翻腕,虛空輕按,將許閣老再度擊飛。

    這一回,李珣終於看得分明,天芷左手倒持那鎖心寒鐵釘,鋒芒處竟是對準自己心臟的!

    「果然還是不動邪心精進太快,控制不住了嗎?她還真下得去狠手。」

    李珣進一步證實了自己的猜測,而許閣老則目眥欲裂,將自身浸淫近千年的御劍之術發揮到了極致。

    飛劍已褪去形體的桎梏,劍光震盪,如水流注,繼而虛空化霧,從內核處透出一蓬淡綠的瑩光,如虛似幻,將天芷罩了進去。

    「好厲害!非但御劍法登峰造極,還揉入極光玄法,修為稍次的,恐怕連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旁觀的讚聲未絕,耳邊就是「唰」的一聲輕響。由於距離拉近,對此印象深刻的聲音,李珣的感受只有更深。聲音好像響在他心尖兒上,那是山嶽之重的偉力,偏以飛羽之態翺翔的絕妙。

    五色神光於焉再現。青、黃、赤、白、黑五色光芒分列,當空一展即收,化霧的飛劍真像是被大風吹散,嘶嘶聲中,潰散開來,散落的雜音最終合為一道扭曲的鳴金怪響。

    許閣老終於吐血,然而他卻像是著了瘋魘,身形不退反進,趁著五色神光收攏的剎那,咬牙逼上前去。

    也許是為他氣勢所懾,天芷明明還有發力的機會,卻停了下來,被許閣老雙手內合,死死扣住了左腕。

    這結果恐怕連許閣老本人都無法想像,他分明呆了呆,才記得要說話,哪知剛一個「宗主」出口,耳中就貫入一聲低喝:「放手!」

    這不客氣的命令,自然激起許閣老的倔氣,他非但不放手,反而加了把力,咬牙道:「宗主,不管你修了什麼邪道法門,就算是血神子也一樣,現在回頭,為時未晚……呃?」

    他驚訝地垂下頭,正看到天芷的拳頭抵在他胸腹交界處,深深下陷。

    洶湧的力量在他內腑中激盪,卡死了他說話的力氣源頭。

    與之同時,又一聲命令響起來。

    「滾開!」

    許閣老張了張嘴,溢出來只是血沫。但他卻沒有鬆手的意思,喉嚨裡「呵呵」兩聲,竟強行衝開了阻礙,一腔血氣噴出口時,竟然微笑起來:「天芷師妹,你理虧時,最愛動手,這個也和以前一樣!」

    山頂忽然刮起一陣熱風,悶燥的空氣發出嗶剝的碎響,連聲一片。許閣老白髮飄揚,臉上卻露出驚恐欲絕的表情,死死盯著天芷的一雙眼睛,再也移不開。

    「裝從容?」

    有一個聲音,從九幽之下傳上來,順著熱風,捲向四方:「找死!」

    清晰的皮肉撕裂聲、骨骼破碎聲,直貫入李珣耳中。山頂上,許閣老挺拔的身形猛地向上一跳,又落下來,「咕嚕嚕」的血沫翻滾聲,稍遲一線,也溢流下來。

    「天芷!」

    荒腔走板的嘶叫仍未斷絕,許閣老卻已經完全喪失了正常的意識,只是用盡最後一點兒力氣,抓著天芷的手腕,嘴裡噴濺著血沫,嘶吼連聲:「師妹啊,你若再一意孤行下去,宗門聲譽將被你置於何地呀!」

    「聲譽?」

    天芷手上忽地一停,但隨即啞然失笑:「皮之不存,毛將焉附?此界從來只有保下來的宗門,沒有傳下去的聲譽!從來都沒有……這個,是師父告訴我的!」

    許閣老雙眸大睜,下一刻,空氣中響起一聲瓜果破碎似的悶響,紅的、白的、流質的、半流質的碎沫四處飛濺。許閣老像一截木頭,栽倒在地,手臂、手指均呈現不自然的扭曲,身子又抽搐兩下,便不再動彈。

    李珣止住了呼吸,在他眼前,時光恍若倒流。

    天芷再一次舉起滿是鮮血的手掌,擺在眼前,怔怔地看著發呆。鮮血一滴滴流下,那修長纖細的手指,以及深蘊在雪白肌膚下的瑩瑩寶光,漸漸顯露出來,讓李珣不自覺瞇起了眼睛。

    這一刻,天芷的面容前所未有地模糊起來,李珣只看到她臉上殘留的紅白斑痕,恍惚中,那扭曲的痕跡,竟是要把他的靈魂吸攝進去。

    李珣猛然驚覺,像是剛從噩夢中逃出來,竟然是遍體冷汗,被山風一吹,又激靈靈打了個寒顫。

    山頂上空氣突然凝住,李珣即時感應,心中方叫了聲不好,撲面的風壓封嚴了口鼻,眼前昏暗無光,好像整個天空都傾頹下來。

    完全沒有思考的餘地,李珣本能地展開土遁之術,身形瞬間沈到距地面近十丈的深處。然而,他耳邊仍爆起一聲悶響,那是手掌與地面的拍擊聲,而比聲音更快一步,他周圍的土石,已被貫頂巨力化為齏粉。

    大概五馬分屍也就是這種感覺了。

    李珣全憑經過千錘百煉的軀體才抗過這一擊。全身的骨頭好像都移了位,昏天黑地中甚至辨不清自己的腦袋在哪裡。

    而地面上,第二波強壓沒有任何的緩衝時間,再度撞入地下。

    這一回,天芷的衝擊明顯具有針對性。

    李珣連叫出傀儡的時間都沒有,悶哼聲中,身體倏然虛化,化做一蓬血霧,融入已成稀湯的土石流中。上方勁力激盪如雷鳴,卻仍然大部分擊空,雙方真息稍做碰撞,便彼此錯開。

    藉著碰撞的反作用力,李珣的身勢飛漲,彷彿噴泉一般,從地下噴射而上,血氣瀰漫,將自己的身份反映了十成十!

    運用特殊法門消解餘波帶來的震盪,李珣稍喘一口氣,心裡思量,天芷見到這情形,應該緩一下手吧。

    念頭未絕,他便看到了一對已被血色浸透的眼眸。李珣立刻便為自己的想法後悔了。他咬了咬牙,一邊祈禱天芷不要使出五色神光,一邊硬著頭皮伸手,迎上貫胸而來的那記手刀。

    雙方肢體相接,大氣中響起了水被澆沸的怪響。「哧哧」的雜音中,李珣的手臂已被扭成了麻花,皮膚接二連三地裂開小口,噴濺出滾燙的血液,又在半空蒸發成霧,淒慘無比。

    李珣慘哼一聲,終於還是架不住衝擊,身體倒飛出去。猶在空中,他便厲聲喝道:「天芷,你不要後面的法訣了嗎?」

    天芷充耳不聞,身形沒有任何遲疑,又是隔空一掌送上,勁力所過之處,連山體都崩塌了半邊。

    李珣暗叫「我的娘」,卻已來不及躲閃,無奈之下,剛被扭了麻花的手臂蓬然炸開,旋又收攏,轉眼間竟又恢復如初。

    真是諷刺啊,當初他傳授天芷心法,為的就是找個試驗品,以驗證修煉血神子的後果。可眼下,所謂的「試驗」早因為化陰池中的意外而破產,在此刻,他本身魔化的程度,恐怕比「試驗品」深重不知多少倍!

    這些雜念在腦中一閃即逝,李珣隨即將雙手內合於胸前,十指不知在虛空中交錯了多少回。

    在令人頭皮發炸的嗡嗡聲叫,合掌處彷彿炸開了一個小太陽,無數黯紅色的光束如劍如矢,齊齊迸發出去,在虛空中交織如網,竟將臨頭狂飆撕得粉碎。

    這一手卻不是血影妖身的手段,而是李珣在急切中搶出的「青煙竹影劍訣」。忽略行氣法門,純以劍意統御,想不到效果竟然這麼好。

    再度衝上來的天芷似乎也被驚了一下,但身形稍滯又進。餘勢未竭的劍氣像一蓬當頭灑下的急雨,與她護體真息碰撞交鋒,錚錚之聲,不絕於耳,卻沒有造成任何損傷。

    也許是先前一擊奏效的緣故,這時候李珣反倒出奇地鎮定。他目光瞥向天芷的左手,大概連天芷自己都不知道,即使是在交手之時,她的左手依然倒持鎖心寒鐵釘,將銳利的尖鋒對準自己胸口。

    或許,在她潛意識中,她更想用這種方式,來終結自己的狂亂吧。

    李珣也只有這一瞥的空檔。天芷的強壓再一次撲面而來,而這回,李珣腳下沒有動彈,他只做了個簡單的架式,靜待著接下來那狂風驟雨般的攻擊。

    咚的一聲大響,在天芷潑辣的拳鋒之下,李珣的前臂被猛搗回去,撞在自己胸口上,首當其衝的肋骨發出一聲呻吟,可是卻沒有斷裂。

    與之同時,李珣咬著牙,另一隻手拇指前按,已運出了「血神劫指」

    的法門。只是天芷袍袖飛捲,輕鬆消融的同時,差點兒把那指頭給扭下來。

    肢體的碰撞之後,才輪到真息衝擊的劇烈爆發。

    以二人為中心,山坡上平地起了一圈龍捲風,土石草木觸之即毀,一時間還不知有多少鳥獸遭殃。

    此時的李珣像是被塞到了深海之底的泉眼中,**上連續不斷的衝擊,對於他而言,幾乎已是快要遺忘的記憶。這格外提醒他,此刻他抵住的不是別人,而是天芷上人,是此界最頂尖的大宗師之一。

    澎湃的勁力在虛空中交錯廝磨,隱約中甚至有扭曲的電光遊走不定。

    看似僵滯,但也僅僅持續了一瞬間,李珣便被徹底彈飛。

    天芷沒有任何停歇,接著追上,拳拳到肉的打擊,再度降臨。

    「差距啊!」

    李珣總算明白了自己與此界最頂尖人物的距離。

    沒有五色神光,甚至沒有任何極光玄法的痕跡。有的只是心底魔性所激發出來,強絕霸道的力量。

    在天芷潑辣的格鬥風格下,李珣像是在面對一個人形颶風。拳頭、手刀、堅肘、膝撞……無數堪稱致命的打擊光臨了他全身每一處要害。

    若不是李珣在化陰池中千錘百煉的肌體強度,以及血影妖身獨特的化勁法門,他現在恐怕已成了一灘碎肉,全身上下也找不到一塊完整的骨頭。

    但李珣畢竟撐下來了,持續了小半刻鐘的恐怖衝擊,他幾乎一點不漏地接下來了。

    隨著時間的流逝,天芷因為心魔反噬而狂亂的情緒,終於退潮。李珣敏銳地抓著了這個轉捩點,再度厲喝道:「後面的法門,你不想要了麼……

    還是你今後想要再殺個師兄解氣?」

    天芷被血色浸透的眸子裡,似乎閃過了一道亮光。

    李珣心中一喜,卻駭然發覺,對方沒有半點兒收手的意思,反而是他急著開口,洩了力氣,臉上先挨了一記重錘,緊接著被一記掌刀砍在肩窩上,若不是化勁及時,恐怕就要被劈成兩半。

    饒是如此,李珣也停不住身子,被手刀上狠辣的螺旋勁一扯,半邊身子的骨頭都要散架,只能藉著餘力,在虛空中飛快旋轉。

    人在半空,耳中則傳來天芷久違的清醒聲音:「是你?」

    「好機會!」

    李珣這回卻是絕不緩手了,窺準天芷神智轉為清明的空隙,身體藉著旋勁,忽地一記肘錘搗出。

    天芷亦如他剛才一樣,有些發怔,直到重擊及體,才反應過來,真息本能迸發,卻沒想到李珣使了個虛招,輕鬆借力反向旋轉,手臂揮動,如鯉魚穿波,在澎湃呼嘯的元氣狂飆中幾次擺動,竟輕輕巧巧拈住了天芷的左腕。

    雙方真息及膚便止,均停住了下一步的動作。

    感受著天芷皓腕的柔膩手感,李珣微微一笑,扭扭脖子,全身骨節發出連串喀啦輕響,將剛才因重擊而移位的關節、肌肉盡數恢復原狀,顯得輕鬆愉快。

    做了這宣示性質的舉動,李珣才開口道:「上人進境好快!我估摸著,上人也應該需要接下來的口訣了……至於這鎖心寒鐵,治標不治本,有不如無啊。」

    說著,他緩緩放開手。

    說起來,這算是某種意義上的「首次見面」。

    李珣早用其他身份把天芷看夠了,而天芷則還是第一次見到這將她徹底拉入魔道的「神秘修士」。不免目注他良久,方垂眸收起手上的東西,唇邊卻露出一個淡淡的笑容。

    「想不到仍是個藏頭露尾之輩,不免讓人失望。」

    李珣眨眨眼,不知對方用什麼法子看穿他臉上那層假皮的,但這不是重點,他哈哈一笑道:「上人對我失望不打緊,對我手上的法訣失望,才真是糟糕。這回來尋上人,我可是正經做生意來著。」

    天芷卻沒有接他的話碴,而是轉臉去看滿目瘡痍的山頂,神情複雜到了極點,末了方道:「你在旁都看到了?」

    李珣卻裝糊塗:「看到什麼?」

    天芷冷冷一笑,不欲與他多費唇舌。哪知李珣忽地拍手笑道:「可憐那許閣老,被血魔斬殺當場,堂堂天芷上人,竟然追之不及,嘖,似乎名不符實啊。」

    「……你搞什麼鬼!」天芷回過臉來,眸光冷冽,卻沒有乾脆地拒絕這「人情」。

    李珣心中越發敞亮,先前擬定的計劃至此完全通透,心情一時大佳。

    笑吟吟地道:「上人高智,不會不明白我的意思。事實上,我這次來,本是準備了五百字,現在心情一好,就再加三百字。

    「眼前這事……又算兩百字,加起來一共一千字。就憑這一千字,我要麻煩上人幫我做一件事。」

    天芷神情冷淡,卻仍然沒有開口拒絕。

    李珣見她默許,心下一鬆,漫聲道:「最近我要在北齊山做些事情,旁的也就罷了,那個天妖鳳凰看著卻是礙眼……」

    話未說完,天芷的眼神已差點把他的內腑挖透。

    李珣話音一頓,旋又若無其事地說了下去:「如果上人有空的話,下月初一到初三這三天,不妨幫我把把關。只要妖鳳人在北齊山脈,就不要讓她閒著。

    「如此三日,若一切順利,初四早上,就在此地,我或我的同伴,會將法訣交到上人手中,這買賣可還過得去麼?」

    天芷明顯在考慮其中得失,沒有立刻回應,李珣也不著急,藉此機會,他暗中溫養傷勢,將之前受到震盪的氣血撫順。他有信心,天芷一定不會拒絕這筆交易。

    果不其然,也就是十幾息的工夫,天芷便冷冷回應:「再加一千字,成交。」

    除了提價,她甚至沒問這其中的究竟,見她這表現,李珣以拳擊掌,也豪氣地叫了聲好。

    「那個鎖心寒鐵你也不要用了,我先告訴你一個控制心魔、疏導氣血的法子,就算是個添頭,雖說不是萬試萬靈,總比那死物強得多。」

    天芷冷冷瞥他一眼,又低下頭,將目光移回到手中那根長釘上。幾根髮絲垂下來,遮住了李珣打量的眼神。

    李珣不知道她現在是個什麼表情,不過接下來,天芷的舉動便讓他大吃一驚。

    似乎完全不記得眼前還有個人,天芷靜靜地解開束帶、袍服,再翻開中衣、小衣,直至露出胸口一抹白皙的肌膚。

    李珣完全移不開眼睛,只是這無關**,他正睜大眼睛,看著天芷手上那根青黑色的長釘,鋒芒朝內,一分一毫地刺入胸口中去。

    長釘的模樣看上去便不怎麼銳利,正因為如此,鐵質與肌體磨擦攪動,茲茲有聲,看在眼裡,聽在耳中,直令李珣眼皮亂蹦,直到鐵釘進去大半,他才回神,故做若無其事狀。

    「也好,有鎖心寒鐵在,短時間內不用分心壓抑心魔,更利修行。不過,一旦哪天這玩意失效,久蓄洪流,一朝破堤,到時可就不像今天這樣容易化解了。」

    說話中,長釘已盡數入體,而天芷胸口連個傷痕都沒有。

    李珣卻清楚,鎖心寒鐵入體即化繞指柔,鎖在心臟周圍。

    若是旁人,此時恐怕已經死得透了,而天芷修畢不動邪心,心竅與常人大異,長釘尖鋒刺入其中,傷不到人,卻能以其獨特的質性,將不動邪心的運轉,控制在一個相對恆定的範圍。

    論功效,這倒像是「玉辟邪」的簡化版本。

    李珣並沒有因此而忘記先前許下的好處,在天芷整理衣物的空檔,他將控制心魔的法門說出來。其實,他心裡是有些心虛的,因為這法門步驟太過繁複,他本人也沒試過,眼下,算是拿天芷搞第二次試驗吧。

    當天芷將法訣記憶完畢,雙方便再沒有什麼話好說。李珣正要告辭,忽又想起一件事來:「對了,說句對死者不敬的話,令師兄的傷勢,可不像是「血魔」下的手啊,上人不如……」

    話未說完,他便看到天芷微側過身,卻一語未發。他怔了怔,才明白這是對方為他讓開上山的道路,如此殺伐果斷,實在讓李珣心裡滋生寒意。

    不過,既然是自己提議,李珣也不推辭,稍一欠身,便飛身而上,尋了許閣老的屍身,在上面輕印一掌。燃血元息透體而入,將未流盡的血液蒸發了六七成,那高大的身軀,也縮了三成有多!

    「如此……天芷!」

    心底警訊突然迸發,李珣本能地側翻滾動,口中只來得及怒叫一聲,眼前便是五色彩光閃動。

    一時間,整個天地都被這五色光芒充斥,五行亂序、陰陽倒顛,李珣發力迸出的燃血元息,在這狂暴的天地中,就像是一簇小小的火苗,剛冒出頭來,就給吹成了飛灰。

    在這種情況下,什麼策略算計全是廢話。李珣只能憑本能模糊地感覺到天芷最終的目標,雙手架在胸口,硬生生吃了一擊。排山倒海的巨力從中宮直貫而入,推著他的胳膊,再猛搗在胸口上。

    骨骼破碎聲響成一片。臂骨、肋骨、肩胛骨沒有任何懸念地粉碎,而五色神光刷動,又在轉瞬間撕裂燃血元息的屏障,直撼李珣心竅內,不動邪心所在。

    「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這稀奇古怪的念頭在李珣漸轉昏沈的心尖繚繞不散。此時的李珣,就像是被扔到了碾盤裡,在吱吱咯咯的怪聲中,什麼血影妖身,都要給碾成碎末,再不成形。

    當心中突然升起此明悟時,他長嘶一聲,軀體驀然膨脹,全身每一處毛孔都噴濺出血紅的濁霧。

    也就是通過這種近乎自殘的方式,李珣護住不動邪心,硬是將體內的傷害轉移。但身形已經失控,就像是斷了線的風箏,遠遠飛跌出去。

    落地的撞擊再反作用於身體,直撞得他鮮血狂噴,蜷著身子,動彈不得,全身上下的力氣,被抽得乾乾淨淨。

    恐怕李珣自娘胎出來後,就沒這麼虛弱過。如此境況,天芷大概只要吹口氣,便一切休矣!

    李珣已經感受到了天芷霜雪般的眼神,然而這感應僅僅持續了一剎那,便消失無蹤。耳邊則傳入一聲低語:「若說我佔不得一點便宜,也說不過去。承讓了!」

    緊接著,她便衝上半空,瞬間不見了蹤影。李珣卻連喘氣的機會都沒有,先調理了體內氣血,旋又張口,以血神法門深深吸氣。

    周圍虛空顏色漸重,最終化為紅彤彤的一片,摻雜著李珣濺出的氣血,如百川歸海,依次收攏回來。

    在這過程中,他的身體一會兒凝成實態,一會兒又化為血霧,漲縮起伏,妖異之至。也就是通過這樣的手段,他嚴重的內外傷勢,竟然好了七八成,只是特別虛弱而已。

    一刻之後,他終於能正常開口說話,而開口第一句就是大罵:「這臭娘們……真的沒留手!」

    他非常清楚,天芷那一記五色神光出手的瞬間,殺意迸發,沒有絲毫虛假。如果不是他拼了命地抗住,此刻必然已經被神光撕裂,連個全屍都不會留下。

    那一刻,天芷沒去想今後的問題。或者說,她一切都考慮到了,卻仍然用這近乎賭博的方式,壓上李珣還有她自己的性命,迸發出那一擊。

    殺了,一切休提;殺不了,那也算天意!

    李珣艱難地翻了個身,仰天看著漸漸深邃下去的天空,他擋下了五色神光,天芷那充盈著死志的信念,卻根本就是無解的殺器。

    她是真的想死……李珣也真的後悔了。
引言 使用道具
mars520titan
區版主 | 2014-4-8 09:44:17

第十集  萬法歸宗  第六章  峰會


    遙遠的天際傳來劍嘯聲,李珣知道,這邊的衝突早晚都瞞不過人,也不吃驚,只是屏住氣息,以土遁遠走。

    直奔出百十里地,他忽覺得身上有些不對,便跳出地面,低頭一掃,便暗叫晦氣。

    之前與天芷激戰,又被她五色神光刷個正著,李珣不但受傷,連衣服也保不住。現在,說他是衣衫襤褸實在算客氣了,殘破的布條掛在身上,土遁時不覺得,一到地面上,寒風鑽入,與**無異。

    無奈中,李珣只好再施展寄魂轉生術,喚出幽一,將備用的衣衫取出,又扯下身上的爛布條,換上的卻是「靈竹」的衣物,最後才又改換成「李珣」的臉……呃,算是本來面目吧。

    正準備要再度轉質換氣,他眼角不經意瞥見木立在一旁的幽一,心中卻是微動。

    說起來,剛剛那種險況,幽一竟然沒有起到任何作用,頗是說不過去。

    從這裡便能看出,幽一和已恢復神智的陰散人,在實用性上的差距。

    李珣不是沒在這方面動過腦筋,他也嘗試過讓幽一接觸《血神子》,看他是否也能來個靈智大開,結果卻讓人失望。

    當時他也只是心血來潮,試試便放開了,現在想想,似乎應該加大研究的力度才行。

    心裡存了這個主意,李珣手上的速度也加快不少。先收起幽一,再逆施寄魂轉生之術,一連串事情辦下來,任李珣已做得熟極而流,心中也不免有些煩悶。

    就在剛剛一小段時間內,他已經變換了三個身份、換個三種法門,做一次或許還叫有趣,做一百次一定會煩,而接連做了七十年,沒有發瘋已經很不錯了。

    歎了口氣,清理掉破碎的衣物,他又開始逐一整理「靈竹」應有的物品。這不僅是精細謹慎,也是藉此舉動來平復心情。

    檢視再三,確認沒有什麼破綻,李珣這才擡頭,憑藉天空漸漸閃亮的星光來確定位置。

    李珣此時所處的荒野,距離水鏡洞天約有四千里左右的路程,說遠不遠,說近不近,他若加快腳力,說不定還能趕得上水鏡宗提供的宵夜。

    而相比之下,倒有另一個地方更近些。

    那便是二十餘日後,靈竹和百鬼的相會之地。

    剃刀峰,距此竟然不到三百里,從這裡遙遙西望,似乎都能看到山峰蒼黑的輪廓。

    嘿然一笑,李珣不再猶豫,折向西行。

    三百里的路程若當真發力,恐怕真是瞬息即至。可李珣卻慢慢悠悠,彷彿遊山玩水一般。

    倒不是他真有這閒情逸致,而是他一方面顧忌身體虛弱,需要慢慢調養;另外就是,距離剃刀峰如此之近,天知道什麼時候會跳出妖鳳、青鸞這一批人來?

    「不過,以妖鳳、青鸞之尊,不至於早早埋伏在這兒,專程等候百鬼這小輩吧?」

    想想北盟前日圍攻陰陽宗的架式,李珣只覺得頭皮發麻。就算撇去兩大妖魔,單只那十幾個修為不俗的「四方接引」,就足以將任何一位真人境的修士圍攻至死!

    閻夫人是真要把自己往死路上推啊!

    一時間,李珣恨得牙癢癢的,直恨不能直接殺回騰化谷去,將那蛇蠍婦人折磨至死。

    受此情緒影響,他心竅內,不動邪心很不安分地跳動兩下,雖說轉眼便被玉辟邪壓制下去,卻傳導出一個非常強力的信息——

    「真餓啊!」

    所謂的「餓」,並不是真鬧得腸胃空空,而是一種情緒或感知,直接作用於李珣心底深處,再由某種管道,轉化成極深重的**,由內而外,迸發出來。

    在此刻,他腦海中沒有任何先兆地想到了《血神子》中,一個非常應景的法門:「飼血食療法。」

    眼前的虛空似乎被抹上了一層黯紅顏色,李珣忙閉上眼,搖搖頭。此時此刻,他終於明白,所謂的「餓」,其實便是他受心魔與傷勢的雙重影響,對活物精血的渴求,而這「渴求」正隨著心魔的加重,越發劇烈起來。

    這種時候,李珣對周圍生靈的生機脈動,有著近乎於野獸般的靈異感應。隨著**的增強,他幾乎掌握了方圓百里一切生靈的位置和狀態,而這範圍還在不斷地擴大中。

    同樣是用野獸的方式,他很快就發覺這個範圍內,沒有能引起他「食慾」的對象。而再向前飛行約二十里,他忽然停下身形,眼睛瞇起。約在一百一十里外,正有三名修士縱向斜切過來,狀態反應……

    彷彿涼水澆頭,李珣猛地清醒過來。他再度搖頭,卻還嫌程度不夠,乾脆用手掌猛拍面頰,在響聲和疼痛裡,將神智調整到合格狀態。

    此時,百里外的三個修士正飛速接近,而他只能把勃發的「食慾」埋藏到身體更深處。

    不過就是十幾息的工夫,夜空中已能夠見到那三個衣袂飄動的人影。

    這三人沒有御劍,速度卻煞是驚人,顯然修為了得。李珣吸了一口氣,沒動身子,只是冷冷地看著對方接近。

    從路線來看,對面三人應該只是路過,眼看著雙方就要交錯過去,那邊忽地輕「咦」一聲,繼而竟打起了招呼:「咦,前面的可是明心劍宗的靈竹道友?」

    李珣眉頭一挑,同時也發現了來人的身份。便保持了不冷不熱的態度,淡淡回應道:「原來是北盟「四方接引」的道兄,靈竹這裡有禮了。」

    最先說話的那人也是一身道裝打扮,面色紅潤,眉間有一道豎痕,姿態神氣頗有些上位者的味道。

    李珣也見過他,知道此人是「逆水十妖」中的丁道人,雖不比其兄甲道人身列執議之位,卻也是「四方接引」中有數的強手。他身邊兩人,地位稍低,修為卻不遜色太多。

    李珣記得,這三人均參與了前日圍攻陰陽宗的亂戰,算一算,在附近停留的時間也不短了。也就是說,他們真在這裡……打埋伏?

    他在這裡考量,對面丁道人卻笑吟吟地說話:「天色已晚,靈竹道友卻是去哪兒啊?」

    「在水鏡洞天裡憋得狠了,出來透透氣。倒是丁道長行色匆匆,想必有事在身,我這裡便不打擾了。」

    道不同,不與為謀。至少在不知內情的傢夥眼裡,就應該是這樣。李珣實在懶得搭理他,三言兩句應付過了,便繼續前行。

    丁道人倒也是很好說話的樣子,並不阻攔,笑著點頭道:「道友走好,只是這天色黑得透了,此處離水鏡洞天也太遠,不如早回,說不定還能吃上宵夜。」

    李珣以微笑回應,雙方別過,再行了數里路,他便發現,背後那三人,分明仍將注意力擱在他身上,隱隱間如針芒在背,不知謀劃些什麼。

    「給剃刀峰戒嚴嗎?那百鬼還肯來才真有鬼!」

    受了這一干擾,李珣去踩點的心思便淡了,以至於真在考慮,是不是要回去吃宵夜算了。心中猶豫,飛行速度便又慢了幾分,恰在此時,側後方數十里外,厲嘯聲起,透過虛空,仍撼人心神。

    李珣回頭,心中猶自感歎:「嘖,又是個真人境的高手,古音、妖鳳她們究竟是什麼打算,這種排場,別說百鬼,就是厲斗量想來,只怕也得掂量掂量。」

    念頭未絕,那邊夜空中便有數道電光,一閃而逝。過了一會兒,依稀間還有幾聲悅耳的清鳴,順著風飄過來。李珣此時感應分外敏銳,轉眼間便將那邊的反應盡數探了個明白。

    「一人在逃,五個人追,咦,連丁道人幾個也追去了。後面……又來人了,還打成一團,亂了,全亂了!」

    因劇烈拚鬥而跳動不停的生機脈動,已非李珣所能輕易把握。在感應徹底紊亂前,他收攏心神,第一反應不是追上去看熱鬧,而是掉轉身形,直墜到下方莽莽群山中,藏匿好氣息,免得殃及池魚。

    以他現在的狀態,若一不小心撞進戰圈,除非將幽一叫出來掩護,否則怕是連逃命的力氣都沒有。對此,李珣自然是很不爽的,可越是想到這個,他便覺得,自己是越發地「餓」了。

    追擊的隊伍似乎在這附近僵持住了,至少三方的亂戰將本來強弱分明的局面攪得混亂不堪。李珣純憑感應辨別良久,才大致分出三方的差別。

    最強的當然是北盟一方,在丁道人幾個加入後,只真人境的高手便有四人。然而,他們一邊要追擊最前方逃竄的那人,又要阻擋後面追上來的強敵,頗有些首尾不能相顧,處境非常尷尬。

    正因為如此,逃竄那人才能在附近繞圈子。

    李珣倒是對此人的逃遁方式頗感興趣,看起來像是無頭蒼蠅般亂竄,事實上卻在通過某種法門,將自身的氣息「烙」在一個相對廣大而又地勢複雜的區域內,留存相當長的時間,本人方位又飄忽不定,是專門針對高手的感應,大行魚目混珠之道。

    看來,此人非但修為極好,腦子也是極聰明的,若讓其逃出視線,想再抓著,短時間內,就沒可能了。

    至於後面與北盟交手的一方,其氣機反應,李珣隱約中有些熟悉,潛心感應一會兒,他終於得出結論,這好像是……

    陰陽宗?

    秦婉如瘋了?北盟沒去找她的麻煩已經是老天保佑,現在她竟然自己送上門去?

    李珣正吃驚的當口,忽覺得周圍氣氛有些不對。自身感應還沒結果,鼻子卻本能地抽動兩下。

    好香啊!這香味兒不是花草香、不是肉香、與女人的肌體香氣也無關,而是一種極特殊、極刺激的血香!

    這是精血的香氣。香氣通過某種特殊的管道,直接為他所感知,李珣在剎那間便分辨出,這精血的所有者,必定活力四射,充盈著難以估量的生命力,一身修為又相當精純,如果能吸一口……

    「呀哈,小師弟,真巧啊,竟然能在這兒看見你。」

    李珣給唬了一跳,猛然轉身,背後是座高崖,頭再往上擡,卻見高崖之上,正露出林無憂笑嘻嘻的面孔,還伸出手向他打招呼,一副玩得很興奮的模樣。

    「怪了,怎麼被她靠這麼近才發現?」

    李珣不免對自己剛敏銳起來的感應有些懷疑,不過,對於碰上林無憂,他卻是有心理準備的。

    向崖上點點頭,李珣飛身而起,落在這位怎麼看都是「師妹」的師姐旁邊,還乖乖地叫了聲「無憂師姐」,當即把小妖精喜得眉眼不見。

    只是,李珣更為在意的,倒是這高崖上,與林無憂身上的香氣截然不同的另一種香味,幽深淡遠,若有若無,品流極高。

    他的模樣落在林無憂眼中,惹來嘻嘻一笑:「別找了,青姨見你上來,當然有多麼遠,走多麼遠,她最討厭和男人相處的。」

    原來是青鸞,要是這樣,也怪不得他沒有感應。李珣恍然之餘,也對林無憂的敏銳有所認識。

    交往這麼多年,李珣早看出來,這小妖精天真無邪中,又有許多捉摸不透之處,偏偏又看不出一絲半點兒的偽裝,好像這些別有深意的言行,完全發自天然,矛盾古怪之處,讓李珣想想便覺得頭痛。

    和這小妖精相處,還是直接點,坦白些,若是運氣好,說不定還能收穫點什麼。所以,李珣也不再客套,劈頭便問:「無憂師姐,那邊是怎麼了?和剃刀峰之事,有沒有關聯?」

    小妖精很無所謂地擺擺手:「沒什麼關係啦。聽青姨說,是羽姨剛從陰陽宗手裡逃出來,現下腦子還不怎麼清楚,我們要趕上去幫幫她……

    咦,你怎麼了?」

    李珣睜大眼睛,半晌才失聲叫道:「羽姨?羽夫人?」

    林無憂一副「你大驚小怪」的不屑模樣,搖頭道:「這沒什麼可奇怪的吧,羽姨被陰陽宗抓走,自然要逃出來。只不過現在她腦子不太清楚,沒有自己回來罷了。」

    沒什麼可奇怪的?恐怕是大大的奇怪才對吧!

    就李珣的預測而言,不論結果是羽侍順利擺脫古音的鉗制、又或是被北盟搶回,甚至「定魂藍星」失效,她自己跑回來,這些都還在可以接受的範圍內。

    可是眼下這上不著天,下不挨地的局面,又算怎麼一回事?腦子不清楚?這種孩子氣的理由,也只有林無憂才說得出來。

    李珣不由得回想起當日秦婉如奇怪的舉止,包括妖鳳臨去前,大有深意的「閒話」,還有莫名其妙被指認為內鬼的「嬋玉」。

    這種種事態聯繫在一起,再勾連上羽侍的出逃,讓李珣心中懷疑的裂隙,不住地擴大,卻仍抓不到關鍵。

    或許,他應該把「嬋玉」之事,當成件正事來辦?

    心中猶豫不定,胸口卻忽地一疼。他低叫了聲,便發現是林無憂拿指頭狠狠戳他,滿臉都是不高興,想來是自己只顧著思考,將小妖精撇在一邊,把她給惹惱了。

    看這毫無偽飾的孩子氣表現,李珣只覺得頭大無比,正想法子應付,卻見林無憂好像戳他戳上了癮,一下不夠,又連續幾下,纖細的手指隨著李珣肌肉起伏,竟逗得她咯咯直笑。

    李珣哭笑不得,也不顧忌什麼,伸手抓著她的指尖,苦笑道:「你做什麼啊!」

    林無憂卻不著急回答,也不再試圖戳他,而是笑嘻嘻地盯著他看。那眼神怪極了,從頭面到胸口,再從胸口到腳尖,若不是李珣拖著,她甚至還要轉到後面去,打量一下李珣的肩背和臀圍,這眼神讓李珣背上汗毛倒豎,隱約覺得問題不小。忙扯住林無憂,苦笑道:「停,停!這天色也不早了,我可還有正事呢!」

    不出他所料,用「正事」這言語一激,林無憂立時一蹦三尺高,張牙舞爪地叫道:「什麼正事,你的事叫正事,我的……事,難道就不叫正事了嗎?」

    林無憂話語中,有個關鍵字被她刻意模糊了過去,李珣耳力雖好,也沒聽真切。倒是林無憂自己,在說完這句話後,臉上竟罕見地紅了一紅,比之既往的大大咧咧,更富少女氣息。

    李珣卻有點不妙的感覺,但等不及他想個明白,小妖精便擺出了極好奇的模樣:「你有正事,什麼事啊?」

    話鋒變幻之快,好像前面的事情全然沒有發生過一樣。李珣知道已探不出什麼,便只好拿出剃刀峰之事搪塞。

    「古宗主不是說過,要我去剃刀峰與百鬼「相會」嘛,再過二十來天,便是約期,我趁這個時間來熟悉環境。對方是禁法高手,若被他事先做了佈置,會很麻煩。」

    「原來是剃刀峰的事啊。」

    林無憂一副「不過如此」的表情,看起來倒是深知其中究竟。

    李珣心中一動,也不兜圈子,直接就問道:「無憂師姐,說起來這事也怪,古宗主是什麼時候和百鬼搭上線的呢?還神秘兮兮地訂了個秘會日期,這裡面……」

    小妖精「切」了一聲,大搖其頭:「這你就不知道了,表姐才沒和百鬼搭線呢。跟她搭線的是百鬼的師父,幽魂噬影宗的閻夫人。」

    李珣不用裝都是興致盎然的模樣,追問道:「那又是怎麼和幽魂噬影宗搭上的?」

    「嗯,聽我娘說,好像是閻夫人打獵,反倒被獵物傷了,表姐出手救了她。兩人便約定一起打獵,然後平分獵物,就是這麼回事。」

    「打獵?」這辭彙很常見,可出現在這裡就相當奇妙了。面對林無憂簡而化之的描述,難得李珣還能明白大概,他想了一會兒,便抓著其中最關鍵處問道:「什麼獵物啊?」

    這回林無憂皺著小臉想了半天,也沒想出來。李珣只好從已知的線索上推斷。

    閻夫人並沒交給自己什麼東西,只說是用某種手法,開啟碧火流瑩咒法的封禁;而古音一方攜來的東西,是用金丸神泥封著,且裝在紫玉盒中,怎麼想都不會太大,這又是什麼獵物呢?

    想了半天不果,只好放棄,然後便開始問最切身之事:「古宗主說,要趁這個機會,把百鬼給了結掉,真的嗎?」

    「嗯,好像是真的吧,不過,娘親說還有些變數……對了,你真的和百鬼打了幾十年,不分勝負嗎?」

    對著小妖精好奇的眼神,李珣只能硬著頭皮承認。

    林無憂微微擡起下頷,似乎在思考,卻在不自覺間,顯露出雪白的脖頸。李珣目光掃過,看到她細膩的皮膚之下血脈的跳動,竟下意識地嚥了口唾沫。

    這響動讓林無憂回過神,瞥見他古怪的表情,頗有些奇怪。又伸手在他胸口拍了拍:「喂,想什麼呢?」

    「嗯,我在想怎麼對付百鬼……對了,說起來,我還不知道那天具體的安排呢,難道說真讓我埋伏在周圍,看著你們交易,只等摔杯為號,再殺將出來?」

    即使只是個拙劣的笑話,但因他活靈活現的演繹,還是讓小妖精笑得前仰後伏,非要抓著他的胳膊,才穩住身子。

    笑了半晌,小妖精才拭淚道:「瞧你說的,不過,我倒是真不清楚。

    娘親和青姨是為了救羽姨才到這邊來的,過兩天也就回去了。

    「看,我們身上連信物都沒帶。那是表姐一手安排的,你若真好奇,就去問表姐派來的人好了。」

    「啊?」

    李珣此時甚至有一頭撞死的衝動,搞了半天,原來妖鳳和青鸞都是局外人,那他為了牽制妖鳳,挖空心思,兼受皮肉之苦才請出來天芷上人,豈不是純粹添亂?

    林無憂很奇怪他的反應,看他兩眼,方又道:「要是你沒信心,我可以告訴娘親,讓她留幾個人手給你。說起來,你和百鬼真的是不共戴天啊,他究竟是怎麼惹到你的?」

    李珣乾笑兩聲,三言兩句應付過去。哪知林無憂倒像是真的關心起他來,刻意壓低了聲音,湊在他耳邊道:「我給你說啊,剃刀峰這事,你也別太當真,表姐在這事上又騙人了呢。」

    「騙人?騙我嗎?」

    林無憂搖搖頭:「她才懶得騙你,被騙的是那個閻夫人啦。聽我娘說,閻夫人派人來,是要拿回一件要緊的東西,是事先和表姐約定好的。可是表姐不想給她,又顧忌什麼事,才借你這把刀子用用,結果成或不成,都不關她的事嘍。」

    「……這樣?」李珣聽到這個與他猜測迥然不同的答案,一時間竟是怔了。難道說,他竟是錯怪了閻夫人?

    「喂,你今天怎麼搞的,怎麼老走神啊!」小妖精大是不滿,微嗔道:「好不容易才見一面的,不說些有趣的事也就罷了,還這麼沒風度!」

    見小姑奶奶發火,李珣是沒什麼主意,只能再找理由道:「我是在奇怪,羽夫人那邊怎麼還沒消停,那麼多高手,不至於勞而無功啊。」

    說話間,他的注意力真的轉移到遠方的追逃激戰上去。

    正如他所說,那邊仍然沒有結束的跡象。李珣倒有些奇怪,既然有青鸞這絕頂妖魔在此,不管羽侍多麼機警,只怕也逃不過去,可為什麼青鸞不動手呢?

    提了這個問題,林無憂回答得很是理所當然:「有厲大鬍子和無涯和尚在旁,青姨也不好出手的。」

    李珣腦子繞了個彎,想到厲斗量下巴上那圈鐵青色的鬍渣子,一時間啼笑皆非。但他馬上又反應過來:「厲斗量和釋無涯在這兒?」

    林無憂聽他嗓音都有些變了,回頭做了個鬼臉兒,吐舌道:「膽小鬼,他們起碼還在兩千里外呢,只不過真要打起來,千里路途,瞬息即至,也沒什麼差別就是了。喂,你幹什麼去!」

    李珣回頭苦笑:「當然是有多麼遠跑多麼遠,要被他們看到咱們在一起,我就算有一千張嘴,也解釋不清了!」

    說罷,他一溜煙下了高崖,只留下小妖精在那裡頓足發嗔。只是才潛行了十來丈,上面忽地便響起小妖精清亮的嗓音:「師弟,小心點,我娘覺得那個百鬼很不簡單呢!」

    李珣暗道只要你娘不插手這件事,我便真的放心了!不過,他也能聽出來林無憂的呼聲中透出來的關切情緒。

    這一刻,他倒有些感動,便回過臉,向崖上招招手,這才伏地順著山體繞了一個大圈,飛身去了。

    李珣這回沒有在路上耽擱,確認已脫出戰圈之後,全力御劍,一路趕回水鏡洞天。

    然而,這裡已經沒有了預想中的「宵夜」,整個洞天內亂成一團,彷彿經了一場激戰。事實上,他也確實看到了幾個受傷的修士。

    還沒等他看個清楚,迎面便撞上了靈@。這個向來嘻哈不忌的師兄,此時面色嚴峻,見他之後,明顯鬆了口氣,也不說話,扯了他便走。李珣一時間鬧不清究竟,飛行中連叠發問。

    靈@歎了口氣道:「多事之秋啊,準備一下,咱們要回返宗門了。」

    「啊?」

    靈@搖頭道:「你出去這半日,這裡差不多鬧翻了天。秦宗主那邊,她母親羽夫人,本來說是擺脫了靈滅絲的鉗制,一家子正和和睦睦的時候,突然神智錯亂,將秦宗主擊傷,又闖出水鏡洞天去,一路上還打傷了不少人。陰陽宗的修士剛追出去,外面又出了事……」

    他突地壓低了聲音道:「不夜城的許閣老許前輩,今兒傍晚被那「血魔」給害了!天芷上人硬是沒把兇手留住,回來的時候,那臉色,周圍十丈根本就站不住人。嗨,不夜城這幾年也是倒黴到家了!」

    這兩件事,李珣都恰逢其會,此時卻還要做出驚奇的表情。

    不過,從這兩件事上,李珣倒覺得回宗門的決定有些草率了:「陰陽宗的事情可以不提,可不夜城的同道被害,咱們不去幫忙,反在這時候折返,怕是不太好吧。」

    靈@拍拍他的肩膀,意似讚許,可隨即便無奈攤手道:「若你知道天芷上人的作法,便不會這麼說了。

    「上人一回來,也不管宗門弟子如何群情激奮,幾乎是將他們趕出洞天,令其回返宗門,自己則留下來——你怎麼看?」

    「自然是掩人耳目。」這個念頭也只有在心裡說說,李珣稍一思忖,便明白了靈@的想法。

    「天芷上人性子高傲,這回竟眼睜睜看著同門被害,必然視其為奇恥大辱。會這樣作法,想必是要單人隻身,擒殺血魔,以為同門復仇,也為自己雪恥。」

    「正是如此。」靈@擊掌道:「明惑師叔他們也是這麼說的,雖然上人沒有明言,可擺明就是這麼打算。以上人的性情,誰敢再去找不痛快?

    「再加上水鏡大會開完,諸宗會盟慘澹收場,周圍再有魔頭肆虐,大家也就藉著這個由頭,散夥了事!」

    最後一句,不用說是他為了活躍氣氛,自己加上去的。李珣勾勾嘴角,不置可否。

    兩人很快回到居所,明惑已領著伍靈泉與靈機等在那裡。而明惑所說的,與靈@大同小異,李珣更知道,除了不夜城已撤出外,西極禪宗、三皇劍宗都已回返,九宗「散夥」之勢,已經不可逆轉。

    大家再談幾句,伍靈泉忽地想起一件事來。他從袖中取出一顆珠子,正是李珣昨日借給季涯的「虹影珠」。

    寶珠冷冷吸納著室內的光線,黝黑至沒有一絲反光。

    「季涯師兄奉師命回返宗門,臨時找不到你,便將珠子給我,讓我代他轉交。喏,物歸原主,也了卻一番心事。」

    李珣稱謝後伸手接過,也不收起,只是拿在手上把玩,室內一時間沈寂下來。

    明惑見狀便吩咐道:「今晚便散人了,我們就在洞天內再歇一晚,明日早晨起程,盡早回宗門報備。明日要趕長途,你們都要好好調養。」

    應聲後,伍靈泉幾人都起身,各自安歇。李珣稍落後一些,看著伍靈泉等人出門後,又轉回來,招呼了一聲:「師叔。」

    明惑訝然擡頭,想了想,便微笑安坐,道:「靈竹你心思最活,又有什麼想法了?」

    李珣臉上微現尷尬,搖頭道:「這倒沒有,只是有件事,想和師叔商量一下。」

    「哦,什麼事?」

    李珣早在心中羅織好言辭,立刻便道:「其實……弟子下山前便有打算,水鏡大會之後,暫時不準備回返宗門,而是就此行道天下,積累外功……」

    明惑聞言又怔,忽地便大笑起來:「靈竹啊靈竹,你的性子真和你四師叔一般無二,全都是閒不住的角兒!只是,你不是在山上用功著書嗎?

    怎麼又要外出行道?」

    李珣見他沒有拒絕的意思,心中暗喜,嘴上則順著桿子往上爬:「自古著書治學,能成就一番功業的,閉門造車的能有幾個?

    「弟子在山上悶了那麼久,肚子裡存貨都快用完了,自然要出外采風,開闊眼界,還請師叔明鑒。」

    「這理由倒還不錯,不過近日來,此界局勢混亂。附近又有這麼些魔頭出沒,你單人只劍,我不放心。

    「這樣,若你真要離開,也不要在這是非之地。明日,我們先同行一段路程,待出了北齊山地界,你再往哪兒去,我都不管你,如何?」

    果然,明惑這低調溫和的性子是最好說話的。李珣盤算著進出北齊山脈,最多就是兩日工夫,時間大有餘裕,自然同意。當下商議已定,他便行禮告退,出門去了。

    屋外夜色深重,不過鑒湖上仍是月色撩人。聽著遠處傳來的隱隱人聲,李珣可以感受到洞天內人心的躁動。不過,明日過後,這裡應該就能恢復到以往的平靜吧。

    他心中感歎,目光卻瞥向水光粼粼的某處。冷意森然的眸光,足以讓遠處窺伺的某些人心生顧忌,但也僅此而已。

    「顧忌便顧忌吧,抽空回來加點壓,也就是了。」

    露齒一笑,他甩甩袖子,頭也不回地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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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ars520titan
區版主 | 2014-4-8 09:44:45

第十集  萬法歸宗  第七章  奪人


    說是「回來,可等李珣再次踏入北齊山地界時,已經是五天以後。

    比他估計中要遲許多。這是因為有件事,超出了大多數人的預料。

    「快六天了,羽侍竟然還沒給抓著?」

    李珣為了避開越來越大的搜索圈,不得不繞了一個大大的圈子,從東南方插進來,費時費力,心情正值不爽的時候。

    相較於他,在北齊山中遊玩了七天的水蝶蘭,則輕鬆太多,她甚至還有閒情隱在一邊看戲,大呼過癮。

    「有人出工不出力,甚至暗中下絆子,能抓著才叫怪事。」水蝶蘭旁觀者清,一語道破天機:「北盟的四方接引一共十四個人,其中四個真人境,可其中就有一半在那裡搗亂,哈,好玩極了。」

    「下絆子?且不說他們是什麼目的,可在妖鳳眼皮底子耍手腕……」

    「誰讓厲斗量和無涯和尚那麼認真來的?拖了妖鳳足有五天。不過也就到此為止了,南邊的事你聽說沒有?」

    「玄海落潮?嗯,這倒是多少聽說了些,好像是玄海海面下降了一丈多,傳言是西聯找到通往玄海幽明城的秘道,開啟禁法後造成的影響……

    你笑什麼?」

    李珣不說還好,越說水蝶蘭便笑得越開心,直笑得彎下腰去。她扶著李珣的肩膀,忽地湊過臉來,以從未有過的語氣,膩聲笑道:「我們這邊事了,到南邊去看熱鬧,好不好?」

    面對這詭異的局面,李珣一個不注意,臉上竟然微紅,還好很快反應過來,道:「去是沒問題,不過你不是說,玄海幽明城,是要「曲徑通幽」……」

    水蝶蘭打斷他的話,冷笑道:「就是這樣才有趣,我就想看看,羅摩什費盡心力,到頭卻是一場空時,那張老臉。」

    看她咬牙切齒的模樣,李珣不禁為之失笑,不過倒也沒有拒絕的意思就是了。

    他咳了一聲,將話題引回到眼下的情勢上來:「玄海差不多就是厲斗量的家門口,他自然不能坐視……說起來,妖鳳騰出手來也有一天多了吧,怎麼還沒消停?」

    「有了這麼長時間做緩衝,還不能脫身,你以為羽侍是傻瓜不成?就連我也有兩天沒見她了,說不定,她已經出了北齊山區,海闊天空了呢?」

    話音未落,天際便是接連幾道耀眼劍光閃過,李珣瞇起眼睛眺望,卻發現這不過是尋常的散修,這些人顯然不清楚北齊山複雜的局面,都是極輕鬆的模樣。

    水蝶蘭挑挑眉毛:「瞧,這是另外一個理由。這裡是通玄界最大的藥材集散地,來來往往的修士,每天都有三兩千人。

    「羽侍只要能脫出相對狹小的封鎖圈,隨便找片人多的地方混進去,除非北盟真能號令天下百萬散修,否則到哪兒找去?」

    「確實如此,看起來大夥兒都在做無用功了……對了,你看了這些天的熱鬧,有沒有感覺到羽侍神智不清之類?」

    水蝶蘭白他一眼:「要是神志不清,你能把自己藏得這麼嚴實?」

    李珣知道自己問了個笨問題,不過,林無憂看似天真童語的言論,在他心中總是個疙瘩。

    如果不是神志不清,為什麼羽侍會擊傷自己的女兒跑出來,偏又不回返北盟,反而亡命逃開?

    思索半天,他才發現,自己的思路又回到了。無奈一笑,他決定將這事兒拋開,把精力集中到剃刀峰的事情上來。

    首先,便是踩點!

    在水蝶蘭出神入化的幻術手段下,李珣和她扮作兩個尋常的散修,在剃刀峰附近採藥。

    這一采便是二十天,在這段時間內,李珣將剃刀峰方圓千里的地形盡數掌握,並且制定了一系列脫身的計劃安排。

    這些舉措在水蝶蘭眼中看來,純粹是大驚小怪。本來嘛,古音佈置「靈竹」伏擊「百鬼」,本身就是一個大笑話,難不成李珣還要自己抽自己的耳光不成?

    其實,當李珣也覺得自己有些過慮。妖鳳、古音等因為各種原因,都不會親身參與,他身邊又有水蝶蘭、幽一這樣的保鏢,沒理由會怕其他那些小角色。

    不過,想想約定的日子吧,二十多天的時間,若不給自己找點兒事做,那可真是無聊透頂呢。

    而在他給自己找事做之時,北齊山脈的形勢已經發生了變化。

    隨著時間的拉長,北盟和陰陽宗,均已偃旗息鼓,先後放棄了對羽侍的追索。當然,也可以理解為,明面上的追索已經停止,而暗中的查探,正進行的如火如荼。

    在這一點的比拚上,勢力龐大的北盟顯然更佔優勢。

    李珣可以察覺到,最近進出北齊山區的散修,低頭看藥材的少了,擡頭看人臉的多了。

    偌大的北齊山區,暗潮洶湧,幾乎每個晚上都有人暴斃路旁,死得不明不白。而這混亂的局面短時間內似乎還沒有停歇的可能。

    「這就是寶啊……」

    縱使李珣已經放棄了打羽侍的主意,看到這種情況,也不免感歎。從北盟的反應就能看出,區區一個羽侍,牽動著多少見不得光的隱秘。而這價值無可估量的「寶貝」,就從他手指尖上溜了出去!

    再歎口氣,李珣直起腰身,放眼眺望身下起伏蜿蜒的地貌。此時,他和水蝶蘭便處身在距剃刀峰數十里外的一處高地上。水蝶蘭在旁邊調養傷勢,而他則坐在懸崖邊,居高臨下,將方圓數十里的情形,盡收眼底。

    以他此時的修為,搭眼一看,這幾十里丘壑谷溪,便都映在心底,而其中佈置的種種機關禁法,也以一個整體印象,投影在眼中。李珣便是通過這種方式,檢查自己近日來的功課,確保萬無一失。

    今天已經是四月初一了,距離明日子時一刻,不足八個時辰。

    天空中忽有一聲鷹唳,李珣擡頭看了下,一頭灰羽赤尾的老鷹正在半空中盤旋。

    這飛禽靈覺極好,被李珣眼神一掃,立知威脅,竟然掉頭就走,李珣看得笑起來,可很快的,笑聲戛然而止。

    旁邊的水蝶蘭被他神經兮兮的反應驚動,訝然睜眼,卻見他扭著頭,直勾勾地看著天空。順著他眼神往上看,卻又沒什麼礙眼的東西。若說有,也只會那只倉皇逃走的老鷹,以及一根緩緩飄落下來的羽毛而已。

    水蝶蘭伸手去摸李珣的額頭,卻被他一掌拍開。緊接著,李珣猛跳起來,飛身而上,一把將那根鷹羽攫在手中。

    水蝶蘭看他瘋瘋顛顛不成樣子,終於忍不住,追上去扣著他肩膀,嗔道:「你傻了?一根羽毛而已……」

    「不,這可不是一根羽毛的問題。」

    說李珣瘋癲未免太過,他只是一時想入了神,聽到水蝶蘭嗔喝,他搖頭笑道:「剛剛我就發現,從崖上往下看,地形怎麼都覺得眼熟,多虧這根羽毛提醒……

    「嘿,血靈飛羽,這是血靈飛羽啊!」

    說話間,他手上的鷹羽,從羽毛尖端處開始,逐分逐分地變色。等他把話說完,原本蒼灰色的羽毛,已是一片血紅。這刺眼的顏色將羽毛浸得透了,乍一看去,竟似能發出光來。

    水蝶蘭吹了聲口哨,將血羽從李珣手中奪過,放在眼前,翻來覆去地打量。同時道:「血靈飛羽?這名字很熟嘛。」

    「嗯,這是《血神子》中,禁法最高水準的體現,換個說法你也許更熟悉,血靈羽劍聽說過沒?」

    水蝶蘭手上一頓,驚訝地扭過頭來:「真是血靈羽劍?那個號稱能斬仙的玩意兒?」

    「斬仙?你見過仙人什麼樣嗎?」李珣擺擺手,不以為然地道:「當年陰散人、血散人爭鬥時,我也見識過它的威力。當時「血魘破魂殺劫」

    與「血靈飛羽」兩陣虛實相生,抽取百萬怨魂穢氣,匯於一劍中,應機而發,數十里範圍內,確實避無可避。

    「但真要說殺傷力,也不至於到斬仙的水準。只是其法陣的蓄勢熔煉及觸機發動,確有獨到之處。我覺得……」

    「唉,你慢慢去想,別給我說,頭疼死了!」

    水蝶蘭一聽那些禁法名詞,便頭腦昏昏,渴睡得很。她隨手將手中血羽拋開,扭頭便走。

    李珣抓著血羽,只有苦笑。他回過頭,再仔細打量周圍地勢地貌,越發覺得,這裡真是一處天然生就的「血靈飛羽陣」佈置。只需稍稍改動兩處,刻劃禁紋,便能將就著用了。

    此時,他精研禁法的癡勁兒翻上來,一個念頭竟然發展到不可自遏,乾脆向水蝶蘭招呼一聲,翻身下崖,準備去了。

    管它用上用不上,能親手佈置一下,也是好的。

    人一旦有了目標,便覺得時間過得特別快。等李珣把「血靈飛羽陣」

    佈置完成,天色已經徹底暗了下去。

    估計著古音那邊的信使將至,李珣忙不叠地換裝。他已經和水蝶蘭商議好,剃刀峰之會,因為牽扯到開啟咒法封禁,所以,李珣就以百鬼的身份出現,而水蝶蘭則變成靈竹,伺機行事。

    不過,讓李珣很奇怪的是,古音攛掇靈竹到剃刀峰上「尋仇」,好像只是隨口提點一句,然後便將之拋在腦後。否則,那邊信使將至,怎麼說也要和自己聯絡一下,而不是把他晾在這裡吹冷風!

    腹誹了幾句,但由於準備周全,李珣也就不再多想,一邊估計著時間,一邊繞著剃刀峰慢慢轉圈。不管有沒有觀眾,他仍很敬業地表現出一個謹慎多智的修士所應有的態度。

    今夜山中無月,亦無人聲,山風與鳥獸的鳴叫聲摻雜在一起,聽來詭異陰森。

    此刻,李珣像一隻幽靈,靜靜地飄浮在漆黑的天幕下,與虛空合而為一。剃刀峰就在他斜下方,峰頂白雪皚皚,卻被陰影切割成扭曲的幾塊,猙獰而妖異。

    此時山頂上已經站了一個人,看打扮是位女修,因為距離太遠,李珣也看不真切。自從這女修兩個時辰前到峰頂之後,便站在某處懸崖邊,居高臨下地看風景,再沒有移動過。

    這女修應該便是信使了,看那風姿氣度,說不定還是妙化五侍之一。

    李珣在心中揣測,卻沒有下去招呼的打算,就這麼等著時間過去。

    周邊,水蝶蘭正以高明百倍的遁法巡行,方圓數百里一切風吹草動都瞞不過她的感知。

    最終,李珣得到一個結論:「看來古音真的有所顧忌。不過,既然她鐵了心要「騙人」,便不可能只打出靈竹一張牌……嘖,麻煩。」

    在念頭轉動之際,子時一刻終於到了。李珣深吸一口氣,胸口無底冥環驀地加速轉動,遼遠無邊的九幽之域如斯響應,九幽地氣從冥環深處噴發出來,再轉換為最精純的幽明陰火,直漫入這黯沈的虛空中去。

    剃刀峰上,信使立生感應,擡頭向這個方位望來。李珣也現出身形,並不遲疑,向著峰頂飛射過去,轉眼便落在信使身邊。

    離得近了,李珣便發現,來人果然是「妙化五侍」中人,而且是地位僅在宮侍之下的商侍。李珣很少與她見面,只是依稀記得,此女平日沈默寡言,不顯山不露水,可一旦出手,則狠辣絕情,是個狠角色。

    不過,在此刻,商侍穿著一身不起眼的灰色布裙,垂手而立,全身上下並無半點兒裝飾,清秀樸素得像是個丫鬟。只有黝黑晶亮的眼眸中,透出的森森冷意,才稍顯出她的不凡之處。

    見是此人前來,李珣心中稍打了個突,臉上卻恰到好處地露出「初次見面」的矜持。不過,就在他還在考慮,是否要先開口打招呼的時候,商侍卻乾脆俐落地從袖中取出一個僅有一寸見方的紫玉盒。

    雖然峰上昏暗一片,但這玉盒卻發濛濛光華,顯然珍貴無比。

    至始至終,商侍沒有開口說話的意思。李珣見狀,乾脆也封住嘴巴,只將目光放在玉盒上,並沒有貿然伸手。

    純憑眼力,李珣可以看出,這玉盒應該是由一整塊東陽紫玉鏤刻而成,除去精緻的雕工外,就再沒有任何修飾。只是仔細觀察,玉盒上氤氳紫氣中,卻流動著幾道頭髮粗細的瑩綠光絲,時聚時散,靈動非常。

    這綠光應該就是碧火流瑩咒法的封禁了。對咒法一系,李珣勉強只能說是粗通大略,也就看不出其中玄妙,只能憑此確認,這盒子確實是閻夫人欲得之物。

    商侍見李珣已經觀察仔細,仍不開口,只將玉盒以雙手輕合,向前遞出。

    李珣見狀,身體外鬆內緊,伸手去接。忽又想到閻夫人的吩咐,手掌伸至半途,便手指屈伸,幽明陰火隨印訣變化而延伸至體外,又以一種極玄奧的方式,轉換質性,化為瑩瑩碧火,在虛空中一繞,「哧哧」微響中,紫玉盒上數道綠煙彈起,在空中消散乾淨。

    如此,紫玉盒上的封禁便解開了,商侍見狀,一手鬆開,李珣也就順勢將玉盒接過。真息透入,很快就摸清了盒子的構造,稍一使勁,盒蓋便即應聲彈開。

    盒內空間出奇地狹小,事實上,只是在正中央留出一個半圓孔洞,裡面置有一顆淡金色的圓珠,應該就是閻夫人所說的「金丸神泥」,而其中又封著什麼,就非李珣所能知了。

    李珣看得很清楚,金丸神泥外層,也如紫玉盒般,繚繞著一圈瑩綠的絲線,而在盒蓋內側,還刻著幾行蠅頭大小的字跡。搭眼掃過,文字晦澀不通,應該是某種暗語,除了閻夫人與古音,怕是誰也看不懂了。

    他神色平靜,輕輕合上蓋子,將玉盒收入懷中。再擡頭看商侍,這位沈默到底的女修只是微一點頭,身形倏然後移,竟就這麼飛身離開。

    李珣怔了怔,繼而啞然失笑,演了這麼一出荒唐的默劇,若非自己知根知底,必會給攪得滿頭霧水。然後就在迷迷懵懵裡,被人從背後一刀子捅死——這大概就是古音的期待吧。

    這時候,水蝶蘭在遠方操控蠱蟲,以特殊的震動頻率表明,商侍已經飛出百里之外,看起來,確實是要置身事外了。

    可問題是,她置身事外,萬一「百鬼」出了事,這關係重大的玉盒又該是怎麼個安排法?

    若不是封禁無誤,李珣簡直要認為,手上的玉盒是贗品。末了,他無奈地搖搖頭,開始考慮請水蝶蘭來演一出雙簧,看是否能引蛇出洞,把局面弄得再明朗些……

    「誰!」

    李珣突然一聲叱喝,聲如驚雷,其中已用上了懾魂魔音的功夫。而更早半步,他身形偏轉,袍袖翻捲,一抹淡淡的煙氣射出,正中側後方冰層上方,立時血肉迸濺,峰頂的雪地被染紅一片。

    「雪雞……不對,哪有雪雞晚上出來覓食的?這山峰也太高了!」

    李珣走上前去,仔細察看,不過,他就是再有能耐,也不可能從那一堆碎肉裡察出什麼問題來。

    不過,這雪雞一死,他身上被窺伺的感覺便消失無蹤,難道說,他就是被這雪雞給「偷窺」了?

    就他所知,通玄界有許多控制飛禽走獸以充耳目的法門。像是已覆滅的百獸宗,就是其中翹楚,此外,他也見識過落羽宗的「告死鳥」。存著這個念頭,他遊目四顧,卻沒發現附近還有什麼異樣之處。

    越是這樣,他心裡反而越不對勁,正打算叫水蝶蘭回來,請教一下。

    哪知他還沒有動作,體內蠱蟲便已先激烈震盪起來,這是水蝶蘭發現敵人後的警告。

    李珣縱身猛撲到懸崖邊上,算準方位,眺望過去,入目的卻仍是黑沈沈的一片。

    正奇怪的時候,黑暗中冰藍光芒一閃而逝,水蝶蘭的氣息猛地漲起,旋又消匿無蹤。緊接著,至少五道以上的強烈反應從那個方向噴薄而出,相隔數十里,依然威勢不凡。

    李珣剛有所觸動,身子忽然僵住,下一刻,他身後明光大放,整個雪峰像是燃燒了起來,映滿了金紅色的光。

    李珣猛地扭頭,正好看到,在山峰的另一側,遙遠的地平線上,正有一個巨大的紅色光球冉冉升起,一時間天地亮如白晝。

    太陽出來了?

    此時此刻,對面那些所謂的「強烈反應」,便如同草尖上飛舞的瑩火,在「烈陽」的強光下,化為烏有。前後劇烈的差異對比,讓李珣愣了神,直到遠方的衝擊波橫掃過來,才回了神。

    只一瞬間,峰頂的積雪便給掃去大半,驀然拔升的高溫更將剩下的雪層融成千奇百怪的造型。李珣彈開撲面而來的雪水,也終於明白了那邊發生了什麼——

    「天芷大戰妖鳳……妖鳳竟然殺回來了!」

    李珣也不知道,他應不應該為自己的未雨綢繆而得意,他只知道,當這驚天動地的碰撞開始,一切隱藏在黑暗中的變故,都在刺眼的強光下,徹底顯露出來。

    表面上的簡單和平靜,被徹底顛覆,而他能否全身而退,就要看他是否能夠迅速抓住複雜局面下的核心脈絡。

    此時,他似有所得。

    身側風聲颯然,水蝶蘭現身出來,此時,她已經是名震天下的女殺手面目,手上還提著件血淋淋的玩意兒:「喏,這個給你,是個想偷偷摸摸潛過來的傢夥,這傢夥本事泛泛,同伴裡卻有幾個硬點子。」

    李珣瞥過她手提的頭顱,沒有去接的意思,只是覺得此人有些面熟,聯繫之前那幾處反應,李珣忽然道:「冥王宗?」

    「一語中的!」水蝶蘭笑吟吟地將斷頭扔掉,「兩個靈尊,四個冥將,應該是此時冥王宗一小半的戰力了,他們挺看得起你。」

    李珣哼了一聲,以他現在的修為,這些人還真不放在眼裡。兩個靈尊或許麻煩些,可他即使不能戰而勝之,卻也是想來便來、想去便去。只是,這也是古音借來的刀子?

    先將這問題放在一邊,李珣將注意力轉到這高峰上某處,口中則漫聲道:「再麻煩一下,把他們先引開吧,我這裡還有點事做!」

    水蝶蘭略有些疑惑,順著他的視線一掃,卻沒什麼發現。不過,眼下不是斤斤計較的時候,她撇了撇嘴,不再多問,身形藉著遠方激刮過來的大風,捲上半空,嗖然不見。

    李珣瞇起眼睛,看了下遠方壯觀的戰場。只看那連續不斷爆發出來的強光衝擊,便知道天芷正很好地履行著他們之間的協議,一時半刻,妖鳳絕對騰不出手來。而剩下的麻煩,李珣便要自己解決了。

    他在峰頂踱了幾步,忽然自顧自地笑起來:「什麼叫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我今天才算知道了!」

    話音未落,他身形猛然前衝,五指成爪,劃空時嘶然有聲,重扣在五尺之外已經殘缺不全的冰層上。冰層驀然塌陷,隆隆之聲,不絕於耳,顯出下面蓬鬆得有些過分的土石地面。

    一道人影裹在四濺的冰碴裡,擦著李珣的肩膀飛掠過去。

    李珣嘿然一笑,反手又是一爪。這是《幽冥錄》上「鎖魂勾」的手段,陰火在虛空中扭轉勾連,交錯迸擊,聲音好似憑空甩出的鐵鏈,猛抽向人影脊背,陰火的高溫,瞬間便將人影周圍的冰碴碎屑蒸發乾淨。

    陰火與護體真息碰撞,滋然有聲。那人身形一顫,正想借力遠遁,卻不知「鎖魂勾」的回力遠比去力強得多。李珣五指內收,虛空中「蓬」的一聲爆響,陰火收聚之下,硬生生地將那人扯後半尺。

    那人似想反擊,可方才轉了一半,口中便嗆出血來,身子慢慢軟倒。

    李珣反倒被嚇了一跳:「傷勢這麼重?羽夫人,你……」

    委頓在地上的那人擡起頭,沒有半絲血色的臉上,清麗如昔,卻較平日更顯得柔弱堪憐,這風姿相貌,不是羽侍,還有誰來?

    誰能想到,被北盟和陰陽宗追索了近一個月的羽侍,竟然會藏身到這剃刀峰頂的冰層下。若非剛才天芷與妖鳳交戰時,衝擊波橫掃峰頂,使她不自覺發力護體,李珣也未必能發現端倪。

    李珣這邊是驚喜,而羽侍看到他,神情便要複雜太多了。看著李珣步步迫近,她身子不自覺瑟縮一下,可是眼眸中更多的卻是茫然。李珣看到她這種表現,腳下一停,奇道:「羽夫人?」

    這一聲喚,讓羽侍眼中留得幾分清明,她微微喘息一會兒,再看李珣的臉時,眼神便正常多了。最終還輕輕喚了一聲:「百鬼道人?」

    看她這樣子,顯然還記得昏睡前,與「百鬼」的衝突,而且對他的身份應該是有所瞭解的。

    李珣微微一笑,趁機上前幾步,拉近與她的距離,這才道:「羽夫人,剛剛冒犯了,貴體可無恙麼?」

    此時,水蝶蘭那邊也響起了陣陣嘶嘯聲,聲音還在不斷地遠去。李珣剛向那邊瞥了一眼,心中忽生警兆,身形微偏,一道銳風擦著耳輪飛過去,激得臉頰微痛。

    李珣皺起眉頭,看著羽侍手指上纏回的銀絲飛線,搖頭安撫道:「羽夫人,你這時出手可不大明智。夫人應該清楚,我和秦宗主的交情……深厚得很哪!」

    等最後幾字出口之際,李珣已經撲到羽侍身前,掌指錯落,錚然有聲,務必要將其制住而後快。

    然而,他還是低估了羽侍的修為,縱然傷勢極重,這看似柔弱的美人兒仍展現出超凡的堅韌。

    身體雖還是委頓在地,手指上的銀絲飛線卻靈動非常,伸縮間嘶嘶有聲,將身前空間切割得七零八落,淩厲狠辣。李珣一時竟找不到下手的空隙,反而因為顧忌她的身體狀況,束手束腳,無奈下只好跳開。

    事情倒也奇怪了,他這邊才自退開,羽侍反而洩了力,先前鋒利無匹的銀絲也垂了下去。看她面上氣血轉換之相,恐怕正硬壓著一口鮮血,沒有噴出來。

    「時間緊急,沒空陪她慢慢玩。不若我正面佯攻,讓幽一在後面偷襲了事便罷!」

    李珣知道這種意志堅定的對手,最沒有道理好講。當下也不再講究什麼,只想著盡快解決,挾著她到相對安全的地方,再說其他。

    便在他意圖召出幽一之際,側方天芷與妖鳳的第二波巨大衝擊轟然掃過,亂石冰屑漫天飛舞,尖嘯聲淒厲刺耳,李珣甚至覺得腳下的剃刀峰都在搖晃,隨時可能被這風暴擊斷。

    在這風暴中,羽侍終於露出她油盡燈枯的真實狀態,她呻吟一聲,竟然定不住身子,被撲面而來的狂飆吹翻在地,忍了許久的那口鮮血噴灑出來,染紅了身側的冰面。

    這對李珣來說,倒是意外之喜,他忙快步上前,低頭察看羽侍的傷情。

    羽侍此時神智依然清醒,卻再沒有了抵抗之力,勉力推拒的手臂亦被李珣抓住,掙了兩下不果,眸中竟流下淚來。

    「怎麼搞得像老子要強姦你似的……」

    李珣討個好大的沒趣,也懶得再說什麼。確認羽侍並無性命之憂後,他正要將其制昏,忽見這美人兒唇瓣微動,在喃喃念著什麼。他好奇心起,側耳傾聽。

    「姬兒,姬兒!」

    羽侍口中只是反反覆覆的出現這個的稱呼,把李珣弄得一頭霧水。按理說,這樣的稱呼,只是自己的孩子用吧,難道是秦婉如的小名?

    李珣試探性地問了句:「羽夫人,你想見秦宗主……咦!」

    身外大氣壓力的變化,使他心生警兆,他猛地直起身,冷盯向懸崖外的虛空。在那裡,一個人影靜靜懸浮,像是有形無質的幽魂,也如李珣般冷冷看來。

    兩人目光對上,李珣心中驀地跳出極度的荒謬感覺。彷彿是時光倒錯,除了雙方位置對換,眼前這情形,與一刻鐘前是何其相像。

    他深吸口氣,直面商侍清冷的面容,強自開口笑道:「這位……怎麼有閒回來?」

    在大風的吹拂下,商侍身上的布裙發出「卜卜」的聲響,偶爾一現的身姿曲線頗是奪人眼目。不過,李珣更注意她攏在袖內的雙手。

    聽到李珣說話,商侍仍沈默了一會,才在今夜首度開口。她的嗓音頗為好聽,卻缺乏情感起伏:「道長手上的東西干係很重,不如早早歸去。

    我家五妹,便由我照顧吧。」

    「哪裡的話,這位,咳,道友,咱們雖有一面之緣,可我與你並不相識,卻知道這位羽夫人是我一位朋友的親戚,為安全計,不如由我護送她前往,若道友不放心,一起跟去也成。道友意下如何?」

    商侍自動將這些廢話忽略,目光轉向羽侍,眉目間依然沒有任何情緒顯露:「五妹,宗主讓我對你講,人心險惡,你的性情終究不適合外面的世道,不如歸來,在谷中了卻殘生罷。」

    羽侍在見到商侍的同時,便強支著身子坐起來,此時聞言,臉上淒然一笑,微微搖頭道:「我既然脫去了那把鎖,便不會再扣上去。更何況、更何我那孩兒……」

    「孩兒?」

    李珣本能地覺得,這「孩兒」並非是指秦婉如,只是,羽侍哪裡又來的孩子?

    正思量間,他忽感到商侍眸光如利刃般刺過來,看那意思,應該是認為他在旁邊礙眼,讓他快滾。對此,李珣微微一笑,故作不知,卻也不說話,想試試能否從兩女的對話中,得到更多的信息。

    商侍再刺過來一眼,見毫無效果,神情更冷數分,也不再開口,逕直飛落過來。李珣此時便不能裝糊塗了,他身形移動,擋在羽侍身前,笑道:「道友……」

    才吐出兩個字,眼前便是寒光閃動。他眼神冷卻,同樣伸出手來,仍是「鎖魂勾」的手法,與商侍手腕相觸,雙方身形都是一震。

    商侍的眸光幾乎已經凍結,李珣也不遜色多少。

    李珣心中篤定得很,就算大家都想動手,多少也得要顧忌旁邊的重傷號吧,而若就此僵持下來,當然最好不過。他就可以趁機誘導二女說出更多的信息……

    哎?

    彷彿鞭子抽打空氣發出的爆音,商侍以一記潑辣的裙裡腿擊碎了李珣的計劃。倉促之下,李珣不得不後撤避開鋒芒,商侍卻不追擊,而用手指在半空中連彈,如掄琵琶,空氣中也發出連串清脆的震音。

    「穿心曲?」

    李珣一直對妙化宗的諸多法門賣力研究,見狀不敢怠慢,先是一聲震喝,干擾那漸起的節奏,手上隨即變換印訣,幽明陰火與外界元氣嗡然共鳴,虛空中開裂了無數如嬰兒小嘴般大小的裂隙,灰白火光便從中噴射出來,將商侍罩在其中。

    當然,李珣也明白,這種彫蟲小技沒什麼實際效果,他也只是要爭取時間,飛身去搶羽侍的所有權。

    果然,商侍翻掌便將這陰火迫散,身姿疾如飛矢,也搶了過來,只是李珣比她近得太多,伸手便拿住了羽侍的肩膀,陰火透入,閉塞氣竅,將其制昏過去。

    商侍見羽侍落入李珣手裡,身形卻依然未停,手上甚至更加肆無忌憚。李珣還沒想好怎麼脫身,便覺得身後如重鼓鳴響,轟然聲中,強壓如排山倒海般湧來。

    他怪叫一聲,噬影**全力發動,身形像是化成了虛無的影子,映著遠方強烈的光源,四溢流散,令人捉摸不定。

    商侍攻勢一滯,李珣哈哈一笑,就藉這個空隙,猛地向上拔升。由於體質原因,即使不用血影妖身,他的速度也接近頂尖水準,商侍失了先手,哪還能追得及。

    李珣目光向下一瞥,見商侍正拚命追來,雙方距離卻越拉越遠,心中大快,口上仍不饒人,高聲叫道:「道友,我們交換信物在先,你在此和我翻臉,意欲何為?」

    商侍對此充耳不聞,容顏冷凝,只是奮力直追。李珣冷笑聲中,輕鬆地將雙方距離拉得更遠,他也不再去管商侍如何追來,回眸向水蝶蘭那邊望去,估摸著如何與其會合。

    更遠處,天芷與妖鳳的碰撞,進入了新的**,刺眼的光芒使方圓百里亮如白晝,讓人看了咋舌。李珣瞇起眼睛,正要看得更清楚些,天空倏然間昏暗下去。

    李珣眼眸猛然大睜,與之同時,一聲穿雲長唳由極遠處透空而來,貫入耳鼓,直令人五臟齊震,痛苦至難以言道。

    沒等他有所反應,眼角處青光閃動,恍如一橫空長翅,擊山斷雲而來,剎那間抹消他所有反應的可能。

    無聲無息,李珣肩上一麻,緊接著便是漫天血雨噴灑,羽侍渾身浴血,翻翻滾滾地下落,與她同時落下的,還有李珣一條齊肩斷去的手臂。

    李珣完全沒感覺到疼痛,他呆呆地停在半空,無論是翻滾下落的殘肢,還有商侍、羽侍漸漸貼近的身影,在他眼中流過,腦子裡則充斥了這樣一個念頭——

    青鸞、青鸞!這便是青鸞!

    下方,商侍的手指已觸到了羽侍的衣帶,她正要發力,同樣是青影閃過,眼前的羽侍突然就變成了那位清高孤傲的絕頂妖魔。

    大駭之下,她甚至忘記改變手法,只覺得一道冰雪般的眸光掃過,她如劍戟般前刺的手指,顯得那麼礙眼和尷尬。

    巨力嗡然迸發,商侍慘哼聲中,被青衣長袖遠遠掃飛出去,直飛出數里,才停下身子。

    青鸞立在虛空中,身姿挺拔如松,青衣一塵不染。在她身邊,羽侍仍在昏迷中,身體卻似是被一雙無形的大手托住,平躺在半空。

    青鸞的眸光在她身上稍一打量,便移向半空中其餘兩人。

    被她目光掃過,無論是李珣還是商侍,都有一股深重的寒意,從心底噴湧上來……
引言 使用道具
mars520titan
區版主 | 2014-4-8 09:45:16

第十一集  新晉魔頭  第一章  一拳


    「不但是妖鳳,連青鸞也殺回來……羽侍這香餑餑,果然沒那麼容易吃到嘴裡!而且,不愧是青鸞,這威壓、這手段,好得很,好得很!」

    心中說不清是個什麼滋味,然而這種種情緒混雜在一起,無疑卻是最好的燃料。

    在嘴邊喃喃的低語聲中,從心底深處燒起來的大火正呈燎原之勢,遍及李珣身體的每個角落,尤其是眼眶,彷彿被熱油澆了進去,劇痛中,整個視界都是一片血紅。

    他微垂下頭,撫住斷裂的肩膀,同時努力抹去臉上一切表情。

    他並沒有封閉掉痛覺,因為他需要用疼痛來清醒自己的腦子。透過血紅的視野,他仔細看著筋絡肌肉參差不齊的斷面。

    青鸞的手段粗暴得可以,這條手臂並非是被切斷,而是被青鸞硬生生地砸下來!所以傷口不僅大量出血,而且筋絡骨骼受損嚴重,就算有此界最上等的斷續靈膏,想要恢復到以往的靈敏,也相當困難。

    當然,這是對普通的修士來說。

    李珣的一縷神念已經與墜地的殘肢勾連起來,彼此氣血筋絡遙生感應,只待啟動「燃血鍛體」的法門,便能彼此相融再生。

    只是,他還要再等等……再等等!不說身份上的顧忌,單只是眼下這奇妙的局面,就值得他當一會兒「廢人」。

    李珣咬著牙,強抑住體內翻湧的血氣,身形稍稍後移,將身體藏在二女視線的死角中,盡力淡化自己的存在。

    商侍,是古音的心腹;青鸞,則是古音的臂膀。「臂膀」與「心腹」

    就算勁兒不往一處使,卻何至於遙遙對峙,氣氛緊繃?

    這裡面的味道,必須要細細品味!

    不過,商侍的警戒心相當重,她瞥過來一眼,沒發現李珣的神態有異,只是皺眉提醒道:「賠上一條胳膊還不夠嗎?」

    她說話的空檔,青鸞一言不發,只是淩空攝著羽侍,轉身便要離開。

    商侍見狀一驚,也顧不得李珣是個什麼反應,飛身上去,低呼道:「執議……」

    青鸞冷冷回眸,身為絕頂妖魔,僅是眸光中透出的威壓,便讓商侍為之一窒。

    只是,商侍終究仍屬心志堅毅之輩,稍稍一頓,便垂首拜道:「婢子這五妹只是區區侍兒,此時傷重身汙,理當由婢子照顧,不好汙了執議的手。」

    「汙不汙我的手,不用你來操心,退下!」

    青鸞的回應極其霸道,當即將商侍下面的言語堵回到肚子裡去。

    商侍雖仍有心想做些動作,可青鸞的眸光就定在她身上,彷彿是一條無形的鐵索,將她箍得動彈不得。

    「果然有問題,大大有問題!」

    至於是什麼問題,李珣依稀有些概念,不過,隨著眼中血色越發濃重,他的思路便像被抹上了一層黏膠,遲滯不前。

    在起伏湧動的血浪中,李珣的眼神不自覺地盯在青鸞身上,雖然眼前景物漸漸模糊,可對方堪比烈陽當空的生機脈動,卻要比任何目視的景色都更為刺眼。

    還有,那一片流溢在虛空中的醇香,同樣以青鸞為源頭,勾動著他的心弦,心中有一個尖銳的聲音嘶喊著:「衝上去,撕了她,那血啊,血啊!」

    李珣悶哼一聲,放在斷肩上的手指猛地加力,用劇烈的疼痛切斷了心中虛妄的狂想。

    便在此刻,青鸞似乎有所感應,向這邊瞥了一眼,但隨即就像是被汙了眼睛般,嫌惡地扭過臉去。

    李珣自然注意到這些,他吐盡胸中濁氣,想抿住嘴,只是嘴角反而裂開,停了停,他又鬆開了捂著傷口的手,身體輕輕地打顫。

    在他的感覺中,水蝶蘭明顯已經感覺到這邊的變故,正急速地靠近。

    遠方天際,天芷與妖鳳的碰撞再起,強光中,颶風呼嘯而來,橫掃半邊天空,周圍的大氣溫度陡升,似乎能把人的衣衫燃起。

    在不住拔高的風嘯聲中,李珣深吸一口氣,外界燥熱的空氣入胸,將他的血液煎烤的滋滋作響。他低唔了一聲,在這類似於呻吟的呼聲中,將腦袋垂的低無可低。

    流動在他血脈中的「誓蠱」小蟲,開始了奇妙的震動,與遠方的同類遙相呼應,將明確的訊息以這種管道傳遞出去。

    青鸞不管他人心中的彎彎繞繞,奔流的狂飆也無法對她造成任何影響,瞥了一眼商侍之後,她拂袖便走。

    羽侍像被一條無形的長索拴著,隨她而去。

    商侍見狀,忍不住再度叫道:「執議!」

    青鸞僅是冷冷一哼,沒有再開口的興趣。

    然而,她身形甫動,數十尺外,忽有人嗔聲道:「誰家的垃圾亂丟,血糊糊的,惡不噁心!」

    這個距離……青鸞心中微吃一驚,不由回眸看去,偏又有人在另一方向說話,語氣無奈得緊:「你夫君我的啦,扔過來讓我接上成不?」

    話音方落,青鸞眼角,便有一截黑乎乎的斷肢飛上半空,正要從她頭頂飛過,而上面甩落的汙濁血液,幾乎就要灑在她肩頭。

    青鸞眸光冷澈,也不作勢,體外數尺憑空起了一聲暴鳴,那截斷肢在空中乍然一凝,旋即被無形的大力擠成粉碎。細碎的骨渣血沫如同一場急雨,驀然傾洩而下。

    這完全出乎了青鸞的預料。

    她本來是看著這斷肢礙眼,想將其憑空蒸發,卻沒想到會出現這種狀況。她知道其中必然有人搞鬼,可眼下最急迫的事情,還是要避開這汙穢的玩意。

    她身隨意動,只一閃便在數十尺外,沒讓汙穢沾上半點,可身形未停,感覺便與先前大異。

    回眸看時,卻見昏迷的羽侍竟然留在原地,絲毫不動,被當空血霧噴了個滿臉滿身,形貌淒厲之至,以青鸞的潔癖,那是絕不願再沾手的了。

    「好快的手!」

    青鸞吃了記悶虧,卻也不惱,冷靜地將眸光轉到聲音初起處,細細打量,入眼的是位嫋嫋娜娜的俏女郎。

    女郎上身著一件廣袖輕紗短襦,長袖由多層淡藍細絲織就,朦朧婉約,下裙則是一襲紗羅織就的百疊裙,上繡蝶紋,又綴明珠,腰間縋有溫玉環綬,一身打扮素雅大方。

    不過,目光移到女子唇邊,見其上輕抹的冰藍唇彩,便又得出與之前截然不同的叛逆味道。

    這女子,青鸞是見過的。

    當年古音大索天下,求一隻異類血吻,便是這女郎送來,取了懸紅而去。思及此後古音對她的評價,留給青鸞的印象還相當深刻。

    「「逆水勾」水蝶蘭?」

    當這個名號從她唇間流出之際,青鸞驀然想起,關係到古音西南大計的幽魂噬影宗一事,近來常勾連出這個女修,當然,更少不了與其同時出現的另外一人——是了,剛剛被她砸下手臂的,不正是百鬼道人嗎?

    正想著,不遠處的百鬼便慘叫一聲:「我的胳膊!」

    叫聲中,渾身浴血的羽侍終於失了憑依,由高空中翻翻滾滾地落下。

    一旁商侍神色微變,瞅準空檔,身形急洩而下,追了過去。

    青鸞秀眉輕蹙,將動未動之際,卻又見到水蝶蘭唇邊微微冷哂,她若有所覺,身形也凝定不動。

    羽侍下落不過五十尺,商侍便破空趕至,伸手去接。

    眼見手指尖已觸到羽侍的衣帶,她目光不經意自羽侍臉上掠過,只見這位相處了千百年的五妹,閉目昏睡,眉尖似蹙非蹙,似是在夢中也扭結著惶惑與悲哀。

    商侍無聲一歎,手指駢劃如劍,似攬實刺,便要割斷羽侍的心脈。

    「便從此……解脫了吧!」

    手指刺下,指尖所觸卻是一片虛無。

    羽侍的身體周圍,瞬間瀰漫起一層淡淡的灰白光霧,在遠方強光的照射下扭曲波蕩,讓人看不清內部的變化。

    商侍反應極快,見情勢有變,指尖真息登時由內斂轉為外放,再不遮掩,然而指勁透出,依然打了個空。

    緊接著,眼前血光迸發,一股甜腥味道撲鼻而來,她心中凶兆閃現,再顧不得羽侍,身形飛速後移。

    才退開數尺,鼻尖之前爆起一聲驚雷,激盪的氣流刮面如刀,逼得她睜不開眼,勁力透入,更是震得連骨頭都酥了。

    無需目見,她便知道有人攔在她和羽侍之間,送來這記重拳。

    「好厲害,這一記衝拳若是打實了,我必死無疑。這人是誰?」

    念頭未絕,拳風已離她遠去。她忍著眼瞼的疼痛,睜開眼睛,接著便大吃一驚:「百鬼!」

    不提這風格迥異的暴烈手段,只憑百鬼立身此處的詭異,商侍便已經糊塗了。

    商侍可以肯定,在她出手之前,百鬼道人仍在數里之外慘呼,不過就是半息時間,這傢夥憑什麼出現在這裡?分身術嗎?

    不等她想個明白,對方眸光從她臉上掃過,雖半身血汙,又殘去一臂,偏能從容不迫地道:「道友未免太心急了。既然與此人交惡,何必再來攀親,不如由敝人攜去,使她們母女團聚,也算積一件功……嘖,青鸞!」

    身後氣流湧動,如浪滾雲翻,將李珣的從容姿態盡數掃落。饒是他避得及時,餘波襲至,週身氣血也為之一亂,只勉力護得身邊的羽侍,翻翻滾滾遁了開去。

    暴風刮來,商侍的臉頰隱隱作痛。不自覺伸手輕撫,卻蹭到了幾道細細的傷口,應該是之前百鬼拳鋒餘勁所傷。

    她對自身姿容並不怎麼在意,也不去管傷口如何,隨手拭去血珠,心中卻想到此前古音的鄭重吩咐——事情要做,卻不要讓閻夫人有翻臉的理由!

    現在想來,她唯有苦笑。

    不能讓閻夫人翻臉,她便不能在明面上與百鬼為敵,可事情牽扯到羽侍,便又勾連到妖鳳、青鸞的立場,一個處理不慎,便是天翻地覆。

    這般複雜事態,該讓她如何是好?

    還沒等她理清頭緒,青鸞第二波攻擊已破空而來,視十餘里距離如無物,揮袖間,湍流激盪,傾洩而下,其勢雄渾無匹,卻還能揮出犀利如劍的寒意,當者披靡,正是青鸞名震天下的「靈化七神擊」!

    李珣怪叫一聲,身形再移,同時只手在虛空一按,也不見發力,卻引得四野齊震,周圍如剃刀峰等高山,甚至嗡嗡顫抖,彷彿隨時會傾倒下來。

    聲勢相隨,這片天地也像是隨時都會崩潰一般,元氣交迸,如怒海狂濤,亂流激盪。

    北齊山脈為此界地脈主幹之一,氣穴靈脈不計其數,李珣以禁法截留地氣,積蓄了二十餘日,其儲量已到了噴發的臨界點,此時小試牛刀,氣勢之足,甚至出乎了李珣的預料。

    青鸞遙空一擊,湍流如蛟如龍,但在這狂濤中扭動掙扎幾回,也聲勢漸弱,最後竟化為亂流中的一股,拂過李珣身側時,徒然捲動袍袖而已。

    「好大氣!」

    這一聲贊語卻是出自水蝶蘭之口。

    在青鸞出手時,她不知是何想法,竟然袖手旁觀,任憑李珣於驚險萬狀中將攻勢接下,自己卻看得極是開心,撫掌笑道:「要是不借禁法之力,還有這般手段,那才真叫長進!」

    惡狠狠剜過去一眼,只是李珣也只有這點空閒而已。

    青鸞再擊無功,也不作態,乾脆俐落的第三擊轟然而降。與之同時,她瑩白如玉的手掌翻轉,竟同時攻向水蝶蘭。

    李珣顧不得水蝶蘭那邊,伸出單手,駢指虛劃。

    轉眼間,三十里範圍內十二處禁法盡皆歸攏,彼此通氣連枝,相互摩擦作用,將聚攏地氣中的雜質清除乾淨。這一反應隨即向四面擴散,繼續澄清周圍積蓄的地氣洪流。

    十二處禁法貫通連綿,各自的精微變化合為一處,由此再衍生出來的種種變化,較單一禁法何止複雜百倍?李珣卻能在這交纏如亂麻的萬億氣機中,抓住最核心之處,推而廣之,堪稱以一羽之力,撬動十萬大山!

    初時那聲勢還不怎地,可是隨著禁法的深入,以李珣為中心,虛空好像在無聲無息中塌陷了進去,開裂的空洞中「滋滋」地溢出灰暗的霧氣。

    青鸞遙空一擊,勁力所至,卻是虛無縹緲,無一點可用力處,又彷彿觸及了某個不可思議的天地,奇異的反應令她心神一凜,不自主將大半注意力都移了過去。

    利用這個空檔,水蝶蘭笑吟吟地旋身,輕鬆地脫出青鸞攻擊的範圍。

    青鸞冷冷瞥去一眼,面上青氣閃過,甩手回擊,錚然鳴響中,水蝶蘭頭頂響起了鬱鬱悶雷,強大的壓力刺得她頭皮發癢,顯然她遊戲般的態度已經徹底激起了青鸞的殺意。

    然而,就在青鸞的注意力來回擺動之際,虛空中震動連連,震波在空間中掃蕩形成的細細雜音,漸漸匯聚於一處,由低而高,昂然如凶獸嘶吼,撼人心魄。

    青鸞眉峰微蹙,終於察覺有些不對,肩頭微動,身形陡然化為一道淡青色光矢,破開雲氣,飛射而來。

    對於青鸞而言,數里路程不過是彈指即至,她已下定決心,強攻一點,將這看了礙眼的百鬼先抹去再說。

    只是出乎青鸞的預料,在距離百鬼只有數尺之距揮出的手刀,卻只是斬中一個虛而不實的影子。

    霎時,百鬼的身影如泡沫般粉碎,連帶著他身後的羽侍也消失不見,然而他所立身的虛空,已經徹底下陷為一個可怕的空洞。

    在虛空中開洞的情形很是古怪,只憑肉眼更難以看清其中的究竟。

    即便是青鸞,也完全是憑藉她的靈覺,才發現這個似乎是通向另外一個世界的洞口。

    方纔,若非她反應及時,差點便直接栽進去。

    這感覺……黃泉慟鬼窟!

    不,是通幽鬼路!

    也就是這一閃念的時間,一點慘白至幾乎透明的火光,從深幽無底的空洞中探了出來。

    高空中,激盪的烈風呼嘯而過,然而火光仍以自己獨有的頻率躍動著,沒有受到任何影響。

    看上去,這火光彷彿就是空洞之後廣袤空間呼吸的投影,帶動著難以想像的巨大能量。

    青鸞擁有著敏銳的靈覺,這使她獲得了比常人更多的資訊,正因為如此,於遙遠空間的波動猶如一場風暴,衝擊著她的靈台。

    深埋在心底的回憶在這一刻翻湧上來,青鸞只覺得頸上寒毛根根倒立,緊接著便是不可抑止的戾氣上衝,漲得兩邊太陽穴隱隱作痛。

    她驀然撮唇長嘯,藉著嘯聲,滿腔戾氣一洩而出,嘯聲中,她隔空一指,正中那記慘白火光。

    這一指,並非是要與火光及其背後雄渾偉力正面相抗,而是以精妙奇絕的手法,以另一波振蕩攪亂火光躍動的固有頻率。

    虛空中,火光驀然顫動兩下,與之相應的,空洞中也蕩漾出一圈微微的波紋。剎那間,彷彿千萬隻秋蟬一起鳴響,驀然拔高的尖音恨不能把人的腦殼撕開。

    青鸞臉上青氣再閃,身形驀然揚起,一飛沖天。

    黑暗的天幕下,驀地炸開一團焰火,也許顏色稍顯蒼白單調,可光芒所及,虛空自燃,轉眼間席捲十里方圓,迫得商侍及水蝶蘭等脫身不叠。

    緊接著,更遠七處絕不相干的山石地面驀然崩缺,爆炸聲隱隱傳來,與當空燃燒的陰火絞合在一起,平添聲勢。

    青鸞輕鬆飛出陰火燃燒的範圍,淩厲的眼神當空一掃,很快就捕捉到李珣的位置,殺意固然不可抑制,卻在出手前,不可思議的讚了一聲:「好!」

    當然是好!至少三位真人境高手聯手才能使出來的「通幽鬼路」,李珣只用了幾處禁法輔助,便完成得像模像樣。

    若不是青鸞及時打斷,等「通幽鬼路」威力全開,九幽地氣逆襲此界,百里之內,生靈死絕,便是青鸞,怕也要灰頭土臉了。

    對這種宗師級數的手段,以青鸞的驕傲自負,不免也要誇上一聲。

    只不過,讚聲過後,她的出手更是狠辣十倍。

    若說之前,這天界神鳥只是在地上懶懶地揮兩下翅膀,那麼此刻,神鳥振翅欲飛,虛空雲氣立為之激盪,山川河谷亦與之相和。

    在北齊山脈瑟瑟的呻吟聲中,青鸞素白的掌心微翻,周圍山谷平原之中,便連串響起隱隱的爆鳴聲,看得李珣眼角抽搐。

    那是他花了二十幾天時間做出的禁法佈置,青鸞只一翻掌,便毀了大半,天知道她是怎麼察覺出來的。

    禁法崩壞,原先積蓄的地氣洪流,轉眼便散失了六七成,而如此粗暴的方式,更引發了千里範圍內一次大規模的地動。在這次地震中,稍遠的一座小山峰從山腰處裂開,山體傾頹滑落,聲勢驚人之至。

    李珣根本沒有機會去收攏散亂的地氣,因為,青鸞並沒有給他任何喘息的機會。

    雙袖一展,縱橫來去的青色光流幾乎瀰漫了整個夜空,李珣還沒來得及為青鸞千年難得一見的虛招而驚訝,淩厲的罡風便撲面而來,而此時,他還不知道青鸞此刻的位置在哪裡。

    「左邊!」水蝶蘭的聲音在激烈的風暴中及時傳來。

    李珣想也沒想,無底冥環近乎粗暴的從九幽之地攫取一波陰氣,再瞬間點燃,同時架起了僅存的一隻胳膊,身體盡力偏移。這一刻,他就像是一個燃燒的火球,半邊身體都放射著高熱的芒刺。

    果然如水蝶蘭所言,青鸞的攻擊從他左邊襲來,強力的風壓瞬間就將外爍燃燒的陰火壓得幾近熄滅,緊接著大力貫體而入,也沒什麼出奇的變化,純粹以力壓人,卻勢如破竹。

    李珣雖將幽明陰火的精微玄奧發揮到了極致,依然不敵,慘哼聲中,手肘內撞,先傷了肋骨,接著便橫飛出去。

    這種時候,他自然顧不得羽侍,偏偏青鸞似乎是打出了火氣,對不遠處的羽侍看也不看一眼,遙空虛斬,追著李珣殺過去。

    李珣體內氣血翻湧,還沒有回過氣來,腦後便是寒風及體,一時間為之魂飛魄散。

    「笨蛋!」水蝶蘭的嗔聲再度傳入耳中,這回卻是近無可近。聲音方起,李珣脖子一緊,便被水蝶蘭揪著衣領,飛遁遠走。

    後面青鸞清唳一聲,不知用了什麼變化,滿空矢流飛濺,如同一場急雨,傾灑下來。

    水蝶蘭卻是從容的很,也不見發力,身形在廣袤的天空下倏閃倏沒,每一次挪移,便是里許,詭異飄忽。

    便是李珣這隨著她移動的人,也只覺得滿天都是她留下的殘影,看得眼都花了。

    水蝶蘭還有餘力開口說話:「青鸞手段最是「鋒利」,氣勢一貫而下,如刀似劍,當者披靡。天底下敢硬擋她一擊的,怎麼算都不過五指之數,你竟然用手臂去接,我該說你是勇猛無畏呢,還是燒壞了腦袋?」

    李珣為之啞然,回想起剛剛接下的那一擊,若不是幽明陰火的精微變化到了極致,捲纏消解之法用得及時,再加上身體強韌,他現在早已攔腰斷成兩截了!

    正訕訕之際,水蝶蘭忽又回眸一笑:「不過呢,能接下來,便是真的了不起!」

    不等李珣從中品出味道來,他喉嚨發緊,卻是被水蝶蘭甩手扔了出去,一路穿過數百道迅如光流的氣箭,直飛上近千尺的距離,去勢方竭。

    在這個高度,下方的局勢卻是一覽無餘。

    他不看水蝶蘭和青鸞的交手,只看暫無人去管的羽侍。

    先前李珣設在羽侍身上的小手法還在生效,使得羽侍仍浮在半空中,隨著澎湃的氣浪微微浮動。青鸞顯然也顧及羽侍存在,剛剛的大範圍攻擊,刻意避過了那個方位。

    與之相對應的,隔了數里的商侍便有些尷尬了。

    看得出來,她很想接近羽侍,可橫亙在二人之間的,就是青鸞與水蝶蘭交鋒的戰場,如果她有什麼異動,毫無疑問,青鸞會讓她好看!

    瞭解了現在的局勢,李珣才喘口氣,心中又生出感應。

    稍微扭頭,只見西南方錯雜的山林中,正有幾人飛掠而至,好像是稍早被水蝶蘭引走的冥王宗修士。

    根據水蝶蘭回饋的訊息,這批人是元苦、元艱兩靈尊領著四個冥將,只是已有一人被水蝶蘭斬下頭來。

    這批人一到,局勢又變複雜了。

    李珣依稀見得那幾人仰頭看著天空,應該已經分辨出高空中諸人的身份,或許有些忌憚……還有,作為北齊山的「地主」,某些人還真是姍姍來遲啊!

    眸光緩緩移動,在更上面的虛空中掃過,輕鬆地確定了剛剛凝結成的水鏡位置,可以想像,在看到他的姿態時,水鏡之後的人們,會有怎樣一份尷尬。

    李珣的閒情逸致到此為止,在稍停之後,青鸞森冷的眸光如影隨形,再次鎖定在他身上,沒有放他一馬的意思。

    青鸞確實不會罷手,尤其是面對當年那件「公案」的嫌犯。

    她花了些力氣,暫時隔開水蝶蘭的干擾,正要追擊上去,哪知身形甫動,眼角處藍光閃爍,光線刺入眼中,竟使她已經確認的方位距離有了輕微的錯亂。

    青鸞心神微凜,側過身來,迎面便是一道形如彎月的寒光。

    「逆水勾?」

    這是水蝶蘭首次主動出手,青鸞立刻領會其中的不凡。

    以青鸞敏銳的靈覺,竟然把握不到水蝶蘭的位置,六識完全被這「彎月」佔滿,運轉不暢。

    她的反應非常迅速,一察覺到不對,立時澄清靈台,同時由內而外,真息抵蕩,又一聲長鳴迸發出來,藉此清音,青鸞拂去六識窒礙,指尖輕佻,大氣立起震爆。

    雖說青鸞應對得當,然而交手只一合,便不得不放棄最擅長的犀利攻勢,以範圍性的衝擊波應對,也算是輸了一著。

    對此,水蝶蘭低低一笑,見好就收,身形藉著震波後移。哪知將退未退之際,頭頂上忽地傳來李珣的呼聲:「小心!」

    水蝶蘭怔了一怔才反應過來,身形倏然隱沒,然而變生腋肘,以她的神速也不能完全避過。

    上下四方的空氣猛然僵滯的同時,肩背微麻,一股陰森邪氣透體而入,不甚猛烈,卻如絲如縷,直迫臟腑,而且,這邪氣竟隱隱勾住她強壓下去的傷勢,內外交迫,使氣血浮動,傷情竟有反覆之象。

    最要命的是,這麼一耽擱,青鸞利劍般的眼神橫移過來,將她再度鎖定,使她欲退不能。

    「誅鬼刺?王八蛋,敢陰我!」

    水蝶蘭彷彿被人抽了記耳光,臉上**辣的,她狠挫銀牙,心中殺機層層翻湧,不可抑止。

    事實上,她中了這一擊,舊傷及青鸞的壓力等客觀原因倒佔了大半,只是以她的自尊,還容不得給自己找理由搪塞!

    水蝶蘭甚至不管青鸞的威脅,冷然回眸,死死盯著那個尚未來得及隱去身形的偷襲者。那人也算光棍,見不能脫身,便也定在當場,冷冷而笑。

    水蝶蘭真要鼓掌讚歎了:「原來之前還是小看了冥王宗,元苦大尊……好得很哪!」

    話音未落,她身形倏然不見。

    遠在十餘里外的元苦神色微變,當即本能地後移半步,可見水蝶蘭的速度留給他的印象是何等深刻。

    只是,出乎所有人意料,水蝶蘭再出現時,卻是在高空的李珣身邊,一扯他的胳膊,竟然就此飛遁,分明就是要跑。

    元苦先是訕訕,旋又大喜。他不惜這張老臉,背後陰人,為的不就是這一刻嗎?只是還沒等他做出什麼舉動,一道刺骨的冰寒從頭頂直貫下來,他的身體立時僵住。

    青鸞低哼一聲,收回目光,再把注意力放回到水蝶蘭兩人身上去。

    她已隱約發覺,水蝶蘭身上似有舊傷,就本心而言,她不想趁人之危,可是那個「百鬼」,她絕對不能放過——直覺告訴她,那廝與當年嵩京城外的陰謀絕對有千絲萬縷的連繫!

    更何況……那廝到現在還賊心不死!

    看到二人在空中劃了個弧線,又折向羽侍所在,青鸞不怒反笑,身形化虹,緊追過去。

    或許是因為受傷的緣故,水蝶蘭的速度略有些下降,青鸞很快追到背後,卻沒有立刻出手,而是沈聲開口:「七十年前,嵩京城外,你在那裡,是不是?」

    聽她這語氣,哪像是詢問,分明就是往人頭上安罪名。李珣微不可察地撇了撇嘴,又用小指輕戳水蝶蘭手心。

    水蝶蘭會意,當即揚聲笑道:「青鸞仙子莫不是燒昏了頭,什麼嵩京不嵩京,我……」

    「不干你事!」青鸞冷聲截住話頭,只將矛頭對準李珣,森然道:「不承認也沒關係……我認定的人,沒有一個能活!」

    話音未落,她雙袖交叉,虛空中風雷激盪,一聲悶爆,懸浮半空的羽侍被氣勁推動,詭異地彈起,擦過李珣已探出的指尖,翻滾著上飛。

    李珣低罵一聲,和水蝶蘭折向追去,然而青鸞比他們更快,身形扶搖直上,搶在他們之前揮袖吸引,似是在羽侍身上繫了條套索,輕輕一拉,便讓羽侍徹底脫出二人的控制範圍。

    緊接著,青鸞俯衝而下,五指箕張,在指尖旋繞的氣流彼此交迸,錚然有聲,虛空與之同聲相和。

    在李珣二人周圍,無數鋒銳的寒氣交錯飛掠,與二人護體真息碰撞,電火頻發,滋滋之聲,連成一片。

    就在乍明乍暗的電光下,青鸞排空突進,首次主動近身搏擊,當頭一記手刀劈下,取的正是二人肢體相連之處。

    這記手刀旁的也就罷了,速度卻是迅若流光,只一閃,便劈進二人肩膀之間的空隙內,無奈之下,二人手上一震,向兩側分開。

    李珣向左邊倒飛出去,青鸞如影隨形,後方水蝶蘭身形旋動,幾乎沒有任何停滯便追上來,可仍然慢了半步。

    青鸞神情如水,不見絲毫波動。她不敢輕視背後的壓力,可她卻有十二成的把握,在水蝶蘭追上之前,將前面這廝斬殺!

    心念一動,龐然的能量便貫通週身每一寸肌體,外爍之時,與大氣摩擦,光芒色澤淡青,刺眼之至。看著對面百鬼不自主瞇起眼睛,青鸞冷冷一笑,手揮處,寒氣森森,當者辟易。

    厲嚎聲響起,百鬼似乎知道避無可避,身子一挺,竟然反衝過來,單臂握拳,衝著青鸞的手刀直直迎上,他雙目充血,看來頗有拚命的架勢。

    這一瞬間,青鸞竟微笑起來,在這破天荒的笑容裡,她低語定論:「愚不可及!」

    手刀與拳鋒相撞,出奇的卻沒有發出半點兒聲音,緊接著,青鸞的身形便進行一次絕妙的迴旋,輕輕錯過百鬼前衝的拳頭,來到他的側後方。

    在這個角度,以青鸞的利眼,可以清楚地看到,百鬼看似一往無前的拳鋒卻微微後縮,另一隻明顯大了一圈的鐵拳卻擋在最前面,其皮肉筋絡,血紅突出,駭人之至。

    百鬼的眼眸瞬間睜大至極限,然而拳出無回,他已經沒有了挽回的機會。青鸞另一隻手彎曲成爪,猛然前探,在尖銳的撕裂聲,青鸞半條手臂,都穿入了虛空之中,乍一看去,便像是突然少了半個胳膊。

    但緊接著,無數深藍電火跳躍飛動,伴著青鸞一聲清叱,四面崩散:「出來!」

    她像是展示一個絕妙的魔術,隨著這聲叱喝,一個雄壯的身軀,竟被她硬生生從虛空之後甩了出來。

    青鸞第一時間掃視,卻見一襲漆黑的連帽長袍將其罩得嚴嚴實實,分辨不清,可是她卻自有定論:「果然……」

    音猶未落,她就再度發力,將這壯漢猛摜向衝上來的水蝶蘭。

    事發突然,水蝶蘭雖說遁法天下無雙,可為了避過這衝勁驚人的大塊頭,仍不免緩了半步。

    沒有任何緩衝,青鸞甩手又是一擊,慘叫聲中,血光迸現,百鬼僅存的一隻手臂又被卸了下來,他扭著光禿禿的肩膀,向後飛退。青鸞揚揚眉毛,很驚訝百鬼竟然還能活下來!

    不願被滿天血光汙了眼睛,她淡淡一笑,眸光偏移,又恰好對上水蝶蘭冰冷的眼神。

    四目相對,青鸞忽覺得眼前空間倒錯,明明是正前方的景色,卻在轉眼間移到了左邊——這不只是水蝶蘭的移動而已,目光所及,便連遠方山脈的陰影也瞬間移位,乍一看去,倒像是自己側過半邊身子。

    身與意嚴重不符,以青鸞之能,也有了剎那的眩暈。

    「又是幻術!」

    青鸞也沒想到自己竟然連續兩次上當,不過她畢竟是縱橫世間萬年的大妖魔,戰鬥經驗豐富無比,只一閃神,身體便死死定在當空,真息瞬間外爍,狂飆迸發,橫掃十丈方圓。

    如此,憑藉真息與外物的接觸,她瞬間判斷出對方的方位,單手突刺,正好破去水蝶蘭的一擊。

    「此界能有這種幻術造詣的,除了一斗米教,便是不夜城,此外……」

    思路走了半截,她猛然折腰,絲絲破空聲中,一記凶悍的手刀就從她後腦掠過,餘勢和她的護體真息碰撞,竟是滋滋發聲。

    黑袍大漢一擊不中,瞬間折身,又是一拳轟上,更有水蝶蘭,紗袖輕舞間,一輪彎月乍隱乍現,極盡惑人之能事。

    兩大高手的夾擊,完美地封鎖了青鸞周圍五丈方圓的空間,交錯的氣機嗡嗡作響,震盪大氣,便如千萬條無形的繩索,將她死死纏住。

    這一刻,青鸞似曾相識。

    「故技重施!」連青鸞自己都不知道,她喝聲中迸發的怒氣有多麼強烈。

    就在噴湧的怒氣中,兩道狹長尖銳的青色光流在虛空中交叉,旋又兩翼分張,青鸞身形便如神鳥擊翅,扶搖而上,什麼繩索封禁,俱都分崩離析。

    下方,水蝶蘭與壯漢位置瞬間交錯,同時劃弧,再度夾擊而上,倒是默契十足。

    青鸞居高臨下,冷冷掃過,雙袖揮動,毫不猶豫地分擊兩邊,三方真息一觸,或犀利如劍,或熾烈如火,或虛緲如雲,彼此交錯聲發,聽來只是悶悶一聲氣爆,然而擴散開來的震波,卻足以熔金銷鐵,使人骨肉化泥。

    受震盪牽制,三人身形都是一緩,只是水蝶蘭舊傷在身,影響更大。

    氣機感應之下,青鸞的攻勢更集中在這一側,很快她就有些吃力,正要撤身,體內「同心結」偏在此刻震動起來。

    水蝶蘭先是微怔,繼而咬住下唇低咒:「死沒良心的……」

    容不得她多想,在青鸞山洪爆發般的衝擊下,她先前既然有所動搖,想再穩住,便要付出十倍以上的代價。

    剎那間,水蝶蘭臉上血色盡褪,便連藍色的唇彩都為之失色,可她的眼眸卻似是注入了深藍色的水墨,瞬間暈染開來。

    側過身來的青鸞恰好看到這幕奇景,正如曾經的李珣,她也不可避免地愣了愣,以她的見識,這一變化代表了什麼,幾乎在瞬間就反應過來:「怎麼會……」

    怔忡間,她一往無前的身形終於稍有停滯。

    後方,壯漢反應如電,凶暴之氣裂喉而出,吼聲中,重拳揮擊,風雷迸發,已是剛烈到了極致。

    被腦後烈風一激,青鸞打了個激靈,當即回醒過來。只是,受挫的氣勢已很難再度提起,前方眩目的藍眸更讓她心緒大亂。無奈中,她只有藉著三方衝擊的餘波,斜插出去。

    「嘶」!

    耳邊乍然響起一聲毒蛇吐信般的長音,又像鞭子破空抽擊,令人背上寒意頓生。

    青鸞猛然偏轉目光,映入眼簾的卻是一對血紅的眼珠。以她的利眼,也無法看透濃濁的血腥之後,是怎樣的一個天地。

    她難掩驚訝,脫口叫了聲:「百鬼!」

    聲猶未落,彼此距離已經縮短到了青鸞所能忍受的極限。她低叱一聲,連騰出手的時間都沒有,護體真息蓬然爆發,強絕的能量與大氣劇烈摩擦,迸發出刺眼的青光。

    便在此時,後方兩大強敵的攻擊也如泰山壓頂,隆隆而至。

    沒有任何猶豫,青鸞瞬間做出選擇。她半側過身,提起全副精力,應對強大對手的合擊,至於另一邊的某人,若他腦袋能撞破護體真息的壁壘,再分心不遲!

    第二波撞擊如期而至,青光如水般震盪,青鸞臉色微白,卻是穩穩地抵住了這次衝擊。

    只是,她沒有看到,在漫天的青光下,一點猩紅的血色,像是一塊不起眼的傷疤,留在青光障壁之上,又在瞬間擴散成一個觸目驚心的孔洞。

    破碎聲起,青鸞愕然回眸,卻見一隻猶自塗著血汙的拳頭「破壁」而出,正正轟向她的面門。

    青鸞的目光鬼使神差般錯過越來越大的拳頭,看到拳鋒之後,那一對血紅的眼眸,還有那張正病態地扭曲著的臉。在此刻,她心頭掠過的,卻是先前不久的片段影像——

    羽侍遍身血汙、商侍戟指欲下殺手,百鬼無視數里之遙,鬼魅般現身,出拳凶橫霸道,與常時迥異……

    「血影妖身……血分身?」

    剎那間,她明白了許多,與之同時,卓絕的自發反應也構築了第二道防線,青光如水波般震動,用妙至毫巔的化勁之法,消解這記霸道的拳勢。

    青鸞的手已提到胸口,只要護體真息稍做緩衝,她便能雷霆反制,將百鬼碾成飛灰。

    然而,撞擊的剎那,青鸞驀然變色。

    那不是拳,是劍!

    犀利通透的劍意與拳鋒完美地融在一處,以點破面,以拙破巧,恍惚中,真如一柄絕世神鋒嗡然鳴嘯,破空而來。

    青鸞的護體真息像是一層薄紙,在刺耳的撕裂聲中,分崩離析。

    那仍沾染著血汙的鐵拳,幾乎沒有任何停頓,直衝而上,與青鸞的面頰撞在一起。

    脆聲響起,令人心神為之一緊一震,四根堅硬的指骨應聲而挫,齊齊折斷。便在同時,青鸞端秀清麗的面容也在巨力壓迫下微微扭曲,變成一個古怪之至的表情。

    在這一刻,李珣面目猙獰,嘶吼出聲,這巨響與指骨破碎的劇痛一起迸發出來,在夜空中迴盪不休。

    「老子……禮尚往來啊!」

    沈悶的撞擊聲中,青鸞像是倒飛的利箭,以比來時更快一倍的速度飛跌回去,在夜空中拉起一道不帶半點弧度的斜線,深深撞進剃刀峰山頂,那積蓄了千萬載的永凍雪層中去。

    十方三界,在此刻似乎都消去了聲息,只有李珣拉風箱似的喘氣聲,慢慢地發散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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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ars520titan
區版主 | 2014-4-8 09:45:40

第十一集  新晉魔頭  第二章  搏擊


    這一拳將所有人都打入了失語狀態。

    從高空水鏡之後的「地主」,到地面上冥王宗諸人,包括漸被遺忘的商侍,猛然間腦子都是一片空白。

    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盯著剃刀峰看,看那沈寂得有些過分的峰頂,便是傻子也能感覺到,即將襲來的那一場風暴。

    李珣氣息稍平,他長出一口氣,緊握的拳頭卻不可抑止地顫抖著。

    折斷的指骨和撕裂的皮肉不斷回饋著的痛感,像一根燒紅的鐵針,深深插進他的腦袋裡,這時候,陰散人曾經的忠告終於清晰起來。

    「不愧是天界神鳥,天生就對血影妖身有克制之力,我這算不算是自討苦吃?」

    這個念頭在腦中一閃而過,接著李珣便自顧自地笑了起來。

    劇烈的痛苦依然侵襲著他的神經,可正是這油煎火燎的感覺,撐開了他的心臟,某一瞬間,他甚至覺得自己能把整個天地都吸納進去。

    然而,這虛幻不實的感覺也僅僅持續了一瞬間,隨之倒湧而來的,便是剃刀峰上,一陣冰冷刺骨的寒意。

    冰火相激,寒意瞬間壓過了火氣,李珣的笑聲戛然而止,臉上的表情卻還維持在剎那前的狀態,說多麼古怪,就多麼古怪。

    這一刻,所有人的目光又轉回到他的臉上,只是,蘊含其中的意味,卻如針如芒,刺得他的臉隱隱作痛。

    那是什麼?憐憫?幸災樂禍?又或更直接一點兒,像看一個死人?

    驀地,眾人視界之內的景物,都開始微微晃動,尤以剃刀峰的幅度為最。

    這和李珣之前操控禁法的效果差相彷彿,然而真正可怕的是,這晃動不僅止是局限於這片小天地而已,震盪由外而內,撼動著在場眾人的身體,繼而又撼動了他們的心靈意志。

    所有人——不管是相干還是不相干的,只要是親身接觸到這震盪,便會覺得自己的意志壁壘在震盪中飛速地消解。

    剃刀峰頂,那遼遠宏大的氣魄以及如冰雪般冷澈的殺意交融在一起,使得初春時日立刻倒回數九寒冬。

    李珣喉嚨裡不自覺地「呵呵」兩聲,旋又緊扣牙關,因為若不如此,他就可能聽到自己牙齒撞擊的聲響。

    作為殺意針對的唯一目標,他所承受的壓力,便是周圍所有人加起來,也難抵其萬一。

    在此時,李珣徹底理解了周圍人們目光的涵義,這一明悟便如同一桶冰水,潑在他心尖兒上,將已經有所回落的心氣,整個的澆滅。

    只是,他的心臟仍保持著些許能量,這使他還能驅動口舌,低聲說話。

    「***,***……」

    毫無意義的咒罵聲從牙縫裡鑽出來,幾不可聞,手上滋滋的聲響卻越來越大,彷彿響徹整個心間。

    沾染自青鸞法體的清靈之氣,對血影妖身而言,無疑是最可怕的強酸,尤其是與外界氣機同氣相和,破壞力更增數成。

    不過眨眼功夫,從傷處起,手心手背便給蝕出幾個小洞,血肉抽搐,牽動心肺。

    至此,青鸞仍在剃刀峰頂,沒有現身,只有輻射出來的強壓撼動山嶽。

    隆隆之聲初起時,還似在九地之下,數息過後,已響動九天,在這震天雷鳴中,李珣的魂魄幾乎都要給轟出體外,瑟瑟飄搖,再無根基。

    身側,水蝶蘭看著他的表現,眉頭皺緊,卻沒有說話,只在深吸一口氣後,瞬間提升自身的氣息強度,衣裙無風自動,與青鸞宏大的氣魄針鋒相對,意圖從李珣那邊分擔一些壓力。

    氣勢剛剛提起,她肩上微沈,緊接著便被粗魯地推開,什麼氣勢、氣息,自然煙消雲散。

    她吃了一驚,轉臉看時,卻見到李珣明顯吃不住強壓,辛苦地彎下腰去,豆大的汗珠一顆顆地滴落下來,垂下的亂髮遮住面孔,讓人看不出他此刻的表情。

    水蝶蘭只聽到他嘿笑了聲:「她往死裡揍我的時候,沒人說不是;我只是碰她一下,怎麼就跟犯了天條似的?」

    貌似調侃的言語,透出的情緒卻讓水蝶蘭胸口一窒。

    她半晌無語,最後還是回歸到現實中來,緩緩搖頭:「你把青鸞惹惱了,她那麼驕傲的人……」

    說了半截,忽見李珣懷中滑出一件紫玉盒子,正是與商侍交接時拿到的信物,水蝶蘭隨手將其收攝過來,放入袖中。

    此時,李珣的喘息聲更大了些,只不過在天地雷鳴之中,連蚊蚋之聲都算不上。

    見他沒有半點兒退縮的意思,水蝶蘭真懷疑他是被嚇傻了腦子:「傻瓜,用幽一擋會兒,我們先撤吧。今天給了青鸞一拳,你還不知足嗎?」

    說著,她望向幽一立身之處,這大塊頭的實力比上回更強了三分,就算直面青鸞,也……呃,怎麼回事?

    幽一沒做任何表示,雄壯的身形已沒入虛空,再不見蹤影。

    水蝶蘭愣了半晌,才醒悟過來,轉臉嗔道:「你做什麼?喂,我可是有傷在身,青鸞再殺過來……!」

    「去她娘的!」

    這聲變了調的咒罵,險將水蝶蘭堵岔了氣。然而青鸞遙空而至的殺意,可不會體諒這點,高空驚雷再起,隆隆震鳴,撼人心魄。

    李珣仍彎著腰,粗重的喘息之後,他深吸口氣,在雷聲的某個間隙,狠狠地支起雙臂,繃緊了身上每一塊兒肌肉。

    藉這力氣,他從喉嚨最深處,迸出一聲嘶喊!

    水蝶蘭被驚了下,她無法理解這喊聲中蘊藏的意味,然而,在聞聽喊聲的剎那,她的心臟卻是突地一沈,似乎有什麼東西「打」了進來,脹滿胸臆,排解不得。

    她倏又心有所感,擡起頭,正看到漆黑的夜空中,電光乍然閃爍。

    九天之上,猛地一聲炸雷轟響,音波直貫而下,將李珣剛出口的的嘶吼震得粉碎。

    一口氣倒憋在喉嚨裡,李珣的面孔紅了紅,裂開的唇角彎了一個非哭非笑的弧線,身子卻再度緊繃,又一次嘶喊出聲。

    雷聲再響,一如前例,將他的吼聲擊碎。

    緊接著,嘶吼聲再起,雷聲再落。如是再三,李珣的的面孔已經漲成紫紅色,這顏色漸漸擴散到脖頸、胸口,面部肌肉更是扭曲得不成樣子,汗水糊了滿臉。

    他口中的嘶叫也漸漸沙啞破音,聽起來甚至帶著哭腔,更像是死到臨頭的絕望。

    然而,嘶吼的間隔卻越來越短,任九天雷動,欲傾寰宇,也不能將這破鑼般的嘶叫聲徹底擊垮。

    不僅如此,一聲、兩聲、五聲、七聲……

    斷斷續續的嘶叫聲前後相連,在雷聲的轟擊下,逐漸抹消一切間隔,彼此貫通,越擴越遠,最終那急遽攀升的強壓,由內而外,轟然噴發。

    在此刻,李珣的身體倏忽蜷縮至極點,然後瞬間展開,指尖、發尖乃至全身每一處毛孔均被洶湧的洪流淹沒,他的肌體也剎那間伸展到了最極限。

    「啊啊啊啊啊……」

    如癲如狂的嘶吼聲最終化為刺耳的厲嘯,拔空直上,穿透雲層。

    縱然九天之上,雷聲連成一片,震盪山川,落石如雨,那嘯聲依然越拔越高,攪動雷聲的洪流,與之分庭抗禮。

    雄渾雖或不及,可其中凶厲悍勇之氣,便如燒天大火般,有燎原之勢。

    一時間,人人為之失色。在這一刻,人們幾乎忘記了還有一個青鸞在——但也僅僅是「幾乎」而已。

    就在厲嘯聲拔至最巔峰時,所有旁觀者的耳膜均為之一痛。

    初時還以為是嘯聲襲擾所致,可緊接著,人們的耳中再聽不到任何聲息,只有耳鼓瀕臨崩潰的跳動,以及腦殼內血漿的翻滾,才使得他們醒悟過來——

    那是已超出人們承受範圍的最強音!

    剃刀峰終於在無可抗拒的力量面前崩潰了,從山頂開始,無數觸目驚心的裂紋像一條條遊動的靈蛇,向下方蔓延開去。

    還沒有延伸到半山腰,一道青色虹光從峰頂暴射而起,粗逾數丈,橫過天際時,夜空也瑟瑟顫抖。

    峰頂轟然炸開,亂石飛濺,而周圍旁觀者皆是耳鼓一炸,所受的衝擊十倍於前。

    悶哼聲中,元艱背後的三位冥將腳下發軟,一屁股坐在地上,高空中,水鏡砰然破碎,再不成形。

    所有人都反射性地將上身向後仰,李珣也不例外,只是,他的頭顱剛向後靠了小半寸,便在脊椎咯咯的呻吟聲中,猛地向前撞擊,他的身體也借這勢頭,整個地衝了出去。

    身邊水蝶蘭倏然伸手,眼見就要揪著他的衣角,卻不知為何凝在半空。

    沒有了任何顧忌和猶豫,李珣胸膛最後一口氣上頂,撞開喉嚨,追著厲嘯聲的尾巴,轟然炸開。

    這是一頭凶獸向敵方宣戰的嘶吼,縱然與青鸞遠超人類聽力極限的音殺相去甚遠,卻依然守護著自己的領域。

    在此時,李珣的眼神沒有任何猶疑,只是直直地向前看去。他看到的,是一雙被天青色光芒浸透了的瞳孔。

    下一刻,青色虹光轟然而至,李珣腦中所有的念頭都被沖刷得乾乾淨淨,只有心竅中一點最精純的「心頭血」蓬然點火,由此牽動週身精血骨絡,剎那間質氣轉換,沒有任何保留地啟動了「血影妖身」!

    天空驀地一暗,被青光映徹半邊的夜空似乎又吐出了濃濁的陰影,想搶回自己的地盤。

    只是這變化僅僅持續了剎那,緊接著便是青光大盛,映得方圓數里一片青碧。

    一波綿密急速得可怕的震盪,從青光最熾烈的核心處傳導出來,直可將天空撕破一個口子。

    在這一刻,所有人都看到了,迎著奔湧的青色光流,李珣那顯得分外渺小的身軀直直地衝撞上去,像是用塊小石子,去封堵決堤的洪流。

    雙方迎頭碰撞!

    畫面也許凝定了千分之一秒的時間,至少在人們的感覺中是這樣。

    很快地,他們便看到,李珣的身體在巨力的衝撞下變成了一個希奇古怪的模樣,瞳孔中的影像回饋到大腦,即使是元艱之流,眼角也不禁抽搐一下,繼而反射性地閃過一個念頭——

    「百鬼完了!」

    念頭未絕,一聲悶濁的響動後,夜空便蒙上了一層黯淡的血色。

    元艱身後,一名冥將勉力扶著旁邊的樹幹站起來,猶自仰頭看天,嘖聲道:「這是硬生生給敲碎了,怕是連骨頭渣都剩不下來了吧!」

    元艱「唔」了一聲,不置可否。

    那冥將嘿然冷笑,繼續接道:「這倒省了我們老大力氣,只是這青鸞……哎?」

    話說了半載,他驚叫一聲,一個趔趄,差點又摔在地上。元艱回頭察看,脖子一扭,便再也轉不回來了。

    剛剛那冥將手扶的樹幹,約是楊木之屬,樹身筆直,有碗口粗細,然而此刻那樹幹倒像瞬間老了幾千年。

    冥將手扶之處枯朽崩塌,立時陷下一個大洞,隨即又輻射開來,上及樹冠,下到樹根,剎那間失去了光澤,初春剛長出的幾許嫩葉更是綠意盡褪,轉成令人心悸的灰白色。

    「蓬」地一聲響,整株楊木就這麼化灰崩散,飛灰灑了冥將滿頭滿臉。

    也在這一刻,元艱等人身處的小樹林像是中了魔神的瘟疫。

    霎時間,「蓬蓬」悶響不絕於耳,一切樹木花草,生機色彩盡數抽離,只留下冰冷的灰白顏色,繼而徹底崩解。

    轉眼間,立身處已成白地!

    元艱如夢初醒,猛地擡頭,再看半空中,青色虹光依然光耀四方,可在光影交界處,卻有一層淡薄至無的血色,輕抹其上。

    這血色越來越濃,數息之後,竟如一片雨霧,當頭灑下。

    虛空中「錚」然鳴響,青色虹光忽地外漲,當空一掃,便將血霧擊穿,滋滋有聲。

    在光芒最熾烈處,青鸞的身影逐漸清晰起來,她遍體青光繚繞,光芒似透肺腑,通絡週身,望之如見天人。

    她目透神光,環目一掃,目光到處,青色光流亦如影隨形,奔湧而過,虛空立為之一清。

    這時,她唇角輕撇,冷聲道:「血魔?」

    低沈的聲音有著難以想像的穿透力,聲傳百里,恐怕連另一邊正在激戰的妖鳳都聽得清楚。

    回應她的,則是半邊天空的滋滋異響,這響動如蚊蚋、如蟻嚙,細細密密連成一片,聽在耳中,直令人頭皮發麻。

    光芒未及的黑暗天空中,忽的亮起一點火星。

    這微弱的火光剛烙入青鸞的眼睛,「咚」地悶爆聲中,上下四方同時噴濺出百丈火舌,炎流縱橫,交織迸發,剎那間,千丈高空已成一片火海。

    虛空在熱浪的熏烤下扭曲變形,扭曲的波紋沿伸至青鸞附近時,卻又詭異地消失,反而映得她週身明光大放,令人不可直視。

    而在躍動不休的火海中,血魔幾乎與之融為一體,飛動蒸騰,緲如輕煙。

    倏忽間,人影從火海中飛躍而出,週身包裹著血紅的光焰,所過處火海翻湧,偶爾噴吐的火舌衝霄數十丈,氣勢壯烈,一時無兩。

    青鸞冷冷一哂,五指駢立如劍,直指對方心口,正待出手,忽有一聲刺耳的尖啼悍然迸發,其中的凶煞暴戾之氣,有如風暴來襲。

    漫天火海之上便像是灑下一層滾油,剎那間火光暴漲更甚,所有空爆之音合在一處,與尖啼聲交纏撞擊,恍若重捶擂鼓,猛敲在所有人的心窩上。

    功力稍弱者如三位冥將,巨響之下,腦中嗡然震盪,竟是齊齊一口鮮血噴將出來。

    更為可怖的是,眾人目光所及,舉凡生靈,禽獸立斃、草木凋零,剎那間生機喪絕,方圓百里,立成死地!

    高空之上,青鸞能感覺到,這一望無邊的火海所燃燒的,正是北齊山脈中無數生靈的生機。

    在火焰的空爆聲中,猶能聽到生靈魂魄那淒厲的呼喊。

    生機滅後,那無邊無際的怨毒又以令人驚怖的速度匯聚起來,再度燃燒,那飛動人影週身所裹挾的光焰更轉為濃濁猩紅,刺人眼球。

    這妖異的的火光便如同惡魔的指爪,嘶嘶前探,與青鸞護體明光接觸,瞬間便化為一縷清煙,只是,衝擊仍沒有半點猶豫地降臨。

    護體明光微微震盪,滋滋之聲不絕於耳。

    感受到衝擊的強度,青鸞眸光一凝,低哼聲中,手刀前刺。

    「噌」的一聲悶響,護體明光竟給硬破開一道縫隙,一隻蒼白瘦長的手掌探進來,手指微屈,正好與她前刺的手刀碰個正著。

    彼此肌膚相接,響聲卻如金鐵交鳴,甚至還迸出數點火星。交鳴聲中,隱約又是一聲厲魄嘶吼,淒厲尖銳,刺人肌骨。

    青鸞並不在意這驚魂懾魄的魔音,卻抵不過心中潔癖,碰到對方的肌膚,只覺得手都要爛掉了,手臂本能地後縮些許,同時袍袖翻捲,風雷激盪,將那爪子震了開去。

    「咯」的一聲脆響,探進來的手爪立呈一個怪異的扭曲角度,彈飛回去。

    青鸞再不想給對方近身的機會,前手方出,後手又至,她五指輪彈,哧哧劍氣破空尖嘯,轉瞬便是十二輪指劍,緊接著袍袖再度翻捲,當空攪動狂飆,幾乎將半邊天空都掀了起來。

    颶風所過之處,任它火焰滔天,也給掃得七零八落,燃燒的夜空又暗淡下去。但,隨即便因一朵突然綻開的血花而塗抹上妖異的色彩。

    悶濁的聲音這才響起來,緊接著便是接二連三的血花開放。

    李珣的身形再也飛動不起來,劍風裂體造成的僵直,將他釘在半空,十二輪指劍,幾乎記記中的,一時間血肉橫飛!

    強橫霸道的劍氣每一擊都足以開山裂石,六十劍下來,就是金剛也能給斬成爛泥,李珣此時的境況只有更糟。

    隨後便是席捲半邊天空的狂飆及體,這颶風帶著強烈的撕扯力道,只一擊,便將李珣已不成人形的軀體攪成肉糜。

    緊接著,虛空中大放光明,彷彿是仙界洞開,天河之水傾倒而下,洶湧澎湃的光流霎那間橫掃整個天空,轉眼間就將李珣的殘軀沒頂,再不見半點痕跡。

    地面上的旁觀者一個個目瞪口呆,都不免想到,若換了自己,直面青鸞這一連串的攻勢,留下全屍的機率有多少?

    此時,幾乎沒人會認為「血魔」能活下來——可依然有例外。

    水蝶蘭手掌撫上心口,唇線微抿,面容冷峻卻也平靜。

    青鸞亦然,方以「琉璃光海」的手段橫掃一切濁氣,眼看「血魔」連渣子都給蒸發乾淨,她心中反而比不得之前的篤定。

    也就是這一閃念的功夫,她心中忽地一緊,純憑本能,倏然側身。

    虛空似是凝定了一下,接著才緩緩顯出一道淺紅色的印痕,由西而東,筆直如劍,軌跡恰穿過青鸞先前立身處。

    然後才是破空的嘯音,像是天空受創後的慘嘶,尖銳得讓人頭皮發麻。青鸞臉上首度露出凝重之色:「血神鍛體?」

    強烈的壓迫感再度奔襲而來,青鸞竟不敢再托大,身形閃動,剎那間退出一里之外。

    只見黯紅色軌跡錚錚兩聲,在虛空中打了個交叉,將天空切成四塊。

    青鸞驀地以袖遮面,身形再移,旁人不覺,她耳中卻聽到一記細微的裂帛聲響,再看袖口,已被割了兩道半寸長的裂紋,冷風灌入,肌膚都有些麻木。

    由此可證,對方已有傷害她的資格。

    她瞳孔微縮,身形倏地展開,護體明光轟然破碎,激盪的亂流橫掃寰宇。

    便在這奔湧的激流中,一個無形有質的影子劈開一切阻礙,悍然衝上。

    尖嘯聲再起,青鸞守住靈台,神情冷淡,反手揮擊,「咚」的巨響聲中,雙方肌體再度接觸,青鸞卻不再退縮,而是強忍著如火燒酸蝕般的不適,冷然發力。

    猩紅的血光像是倒噴的煙火,在青鸞的掌力下散入天空,一擊得手,青鸞卻半分輕鬆之態也無。

    這一擊恰好印證了她的猜測:「真的是血神鍛體!好膽色!」

    她深吸一口氣,不管其中摻入了多少骯髒的雜質,憑藉這口氣,她讓自己回到了最冷靜的狀態。

    從此刻起,對方已不是舉手可滅的螻蟻,而是需要認真對待的強敵!

    對青鸞的心思,李珣一無所知。

    他的靈魂已經在血腥中浸得透了,伴隨著萬千生靈淒厲怨毒的呼喊,一切的思慮都還原為最本能的一片混沌。

    只有情緒最深處的湧動激流,驅使著他,在這片天空下縱橫來去。

    狂放、凶悍、暴戾……這些激烈的元素構成了他情緒的主流,也正是這樣不可抑止的激流,衝開了一層又一層閉鎖的封限,貫通心竅,將他壓抑了一生的衝動,整個引爆!

    沒有人會甘心屈居人下;沒有人希望自己是弱勢的一方;沒有人會從謹小慎微中得到滿足,自然,也沒有人會因為被輕視而快感如潮。

    不管出於什麼原因,在既往的數十年間,李珣確實是奉迎著、弱勢著、謹慎著,同樣,也被輕視著。

    也許,他可以通過種種手段在夾縫中獲取快感,可是那纖細而貧弱的根莖,只能結出扭曲蒼白的花實。

    然而,時至今日,貧弱的根莖已經虯曲扭結,牢牢釘下,他憑什麼還要將自己的身軀埋在泥土之中,用謙卑的姿態繼續自己的人生?

    也許,他至今還不是翺翔在天空中的雄鷹,但是,他已經有實力為自己爭取更多的陽光。

    所以,他應該感謝青鸞,感謝這個高傲的女人用那「不可接受」的強烈反應,刺醒了仍在泥地裡打滾的自己。

    如今,致謝的最好禮物,還有別的嗎?

    又一次撕裂身體的大撞擊,每次在這一刻,李珣都不知道,他還能否完完整整地組合回來。

    雄渾的衝擊幾乎就要擊碎他賴以生存的「血核」,然而,每每在行將崩潰之際,他的身體便會自發地以最為精準玄妙的手段,化解高壓,最終散而復聚,並釋放出更為強大的力量來。

    數十度生死轉換,「將生死置之度外」之類的言語已很難形容。

    說他看破也好,麻木也罷,如今的李珣,已經將所謂的「精微變化」

    完全拋在腦後,只在胸間培養出一**凶暴悍厲之氣,將自己的心緒徹底融化進去。

    不知生,未知死,只有那滾滾洪流,一次又一次衝擊「泥土」的禁錮,去迎接那從未擁有過的萬丈光芒。

    也在這種情況下,他終於徹底地理解了《血神子》的奧妙。

    這號稱通玄第一魔功的法門,一切精微玄妙、詭譎變化都是末節,只有胸中這一口無所畏懼、逆天而行的氣魄,還有那漠視蒼生,取天地為己用的殘酷,方是貫通枝節,淋漓以盡致的無上心法。

    正因為如此,他才可以與青鸞扶搖直上的氣勢相抗衡,才能夠在這萬年大妖魔的如山壓力下,屢敗屢戰,一次又一次地將「血影妖身」的修為推向更高峰。

    殺得性起,青光血影幾乎遍佈天空每個角落,所過之處,虛空震盪,生靈滅絕。

    青鸞固然修為深厚,後力幾乎無窮無盡,而李珣亦能抽吸天地元氣,並卷掠一切生機為已用。

    雙方的衝擊範圍迅速擴張,甚至不再限定於高空,偶爾低掠而下,芒尾掃過之處,立成死地。

    雙方戰得如火如荼,北齊山脈卻可說是遭到亙古未有的一場浩劫。

    地脈竅穴在震盪中損毀嚴重,今夜過後,不知有多少珍奇藥材毀於一旦。不管誰勝誰負,北齊山脈的元氣,百年之內休想恢復如初。

    商侍屏住口鼻,調順了氣脈之後,才敢正常地呼吸。

    此時那百鬼的「血影妖身」已經全力展開,無時無刻不在抽吸周圍的元氣、生機、魂魄等,若一個不慎,能保住全屍,便是老天護佑。

    如此凶煞狠毒的手段,實不負通玄第一魔功的「惡名」。

    即使商侍心志堅毅,也暗籲口氣,若非青鸞橫插一手,使百鬼暴露了身份,先前諸多安排,當是不容樂觀。

    現在,百鬼真的是不能碰了,她只希望上空二人搏個兩敗俱傷才好,如此,才能將羽侍……咦?

    商侍的視線移到仍懸浮在低空中的羽侍身上。

    激鬥中,此女毫髮未損,昏睡如故,當知上面至少有一方時刻照應,商侍以謹慎計,沒有趁機下手。只是她自己穩得住,卻還是擋不住別人的心思!

    夜空中,一個人影正巧妙地藉著乍明乍暗的天色,向羽侍懸浮之處逼近,所圖甚明。

    商侍稍做判斷,終還是不敢冒險,微一咬牙,也衝了過去,兩人很快打了個照面,四目相對,皆是一愣。

    「秦婉如?」

    「商夫人?」

    兩邊的態度有些微妙的不同,不過還是秦婉如先一步主導了話題,她微笑中輕撫髮鬢,姿態從容:「商夫人,你是打算阻止我們母女團聚嗎?」

    商侍不欲同對方打口水戰,目光撇過側後方的羽侍,身形再度移動,意圖擋住秦婉如的路線。

    只是她一動,秦婉如也動,二人氣機相接,眸光均是一冷。

    「商夫人,為虎作倀的日子,你還沒有過夠嗎?」

    秦婉如淡淡說話,身子不停,輕妙流動,倏忽間已凝了十數個假身,虛實莫測,先一步搶出。

    商侍閉口不言,卻不為虛影所動,錚錚兩指,如掄琵琶,銳勁破空,直擊秦婉如要害。

    「哧」的一聲長鳴,秦婉如週身如水沸氣蒸,極陽之力透體而出,與指勁接觸的剎那,又暗生陰融之力,輕鬆將之化解。

    更且餘勢不消,轉眼六十四陰陽變化,氣凝而光,漸融就一顆約嬰兒頭顱大小的淺紫光球,微放毫光,在虛空中嗡嗡旋動,不時放射出刺眼的電光,隔在她與商侍之間。

    「極變陰陽法?」

    商侍心中剛升起這個念頭,紫芒光球之中電光交迸,「劈里啪啦」一串鳴響,便是十餘道淺紫射線劃過虛空。

    這紫線氣勢雖不及「血魔」悍厲,可諸道射線之間,氣機交錯,陰陽生剋變化,由此牽動元氣,或刺或爆、或震或消,讓商侍頗為頭痛。

    被十餘道射線阻得身形停滯,商侍唯有低嘯一聲,以音殺之道回擊。

    一時間虛空震盪,光芒明滅,聲勢也是不小,只是商侍分明看到,在她與秦婉如僵持之際,又有一個人影從遠方繞過,撲向羽侍懸空所在。

    再看秦婉如篤定神情,商侍還有什麼不明白的?她開始後悔沒有帶幾個手下過來。

    此刻,她只能拔高嘯音,藉著音波無形的利處,遙空攻擊。

    只是,秦婉如也早有準備,紫芒光球嗡然震鳴,攪動虛空,及時地破壞音波的傳導介質,夜空中空爆連響,商侍一擊,威力至少給消減五成,再不能給遠方那人造成威脅。

    然而天空中忽起爆鳴,一道青白光華,如天雷下擊,轟然而至。

    此時,那人本已撲到羽侍身邊,伸手要抓,等看到青光罩頂,已是反應不及,悶響聲中,竟被巨力轟出數里開外,半空中便骨肉化泥,旋即被當空「血煞」一掃,連渣子都沒剩下來。

    商侍暗籲一口氣,心中又有些發緊。

    轉眼看秦婉如時,卻見她極沈得住氣,臉上神情不變,只是催動虛空中紫芒光球,發動了又一波攻勢。

    商侍心中奇怪,緊接著便看到人影再閃,竟像是個不死不休的局面。

    「陰陽宗為了羽侍,要滅宗嗎?」

    商侍終於忍不住低聲開口,而這句話裡也暗揉惑神之音。

    說話間,第二人又被天空兩位妖魔「合力」斬殺,可是第二人才灰飛煙滅,第三人又跳了出來……

    商侍已經被驚住了,秦婉如卻只是微微一笑,絲毫不為所動,反藉著壓力略減的空檔,極變陰陽法威能全開,將商侍周圍的空氣整個煮沸。

    低哼聲中,商侍再不願和秦婉如正面相抗,身形先向後移,隨即側翻,沒入黑暗之中。

    秦婉如灰色的衣裙正是最好的保護色,而化明為暗,行雷霆一擊,也是她最擅長的戰術。

    變動中,第三人已被青鸞隔空擊殺,後繼者卻沒有半分猶豫,再度衝了上去,商侍餘光瞥過,心中忽地生疑:「秦婉如剛繼大位不久,怎能使得出這種手腕?」

    一念既明,她立刻就發現了其中的破綻,再看撲上去那人,衣飾修為哪有半點兒陰陽宗的影子?

    「**術?」

    此言一出,秦婉如便笑出聲來:「商夫人真是老實人,我還以為第三回就瞞不過你呢!」

    話猶未盡,商侍已恍然大悟,但要再反應,又哪來得及?

    天空中青色光流如神鳥振翅,再將第四人轟成肉泥,可正是藉此空隙,秦婉如手臂輕振,遠隔近兩里路的羽侍倏地一顫,繼而迅速移靠過來,秦婉如也借勢飛退,很快地縮短了彼此的間距。

    藉著明滅的光線,商侍看得清楚,不知何時,羽侍身上纏了一圈半透明的絲索,而絲索的另一端,便纏在秦婉如的手臂上。想必是她藉四個替死鬼「前僕後繼」的空檔,悄悄所為。

    天空中的氣爆轟鳴猛地拔升一個檔次,卻沒有青色雷光擊下。

    商侍由此更可確認,秦婉如與那百鬼當有極深的默契在——只是,現在說這些,已沒有了意義。

    剎那間,商侍摒棄一切雜念,身體像是虛無的影子,追躡其後。

    她再不管秦婉如得手與否,只是窺準對方要害,等待著對方心神旁落的那一刻,蓄勢待發。

    機會在秦婉如摟住羽侍的一瞬間來臨。

    不需要再特別發力,微妙的氣機牽引使商侍第一時間迸發出極限的爆發力,幾乎無視於空間的存在,方一起步,冰冷的指尖已沾著了秦婉如的肩頭。
引言 使用道具
mars520titan
區版主 | 2014-4-8 09:46:09

第十一集  新晉魔頭  第三章  解脫


    裂帛聲響起,秦婉如終在千鈞一髮的關頭側過身去,只是肩上依然血光迸現。

    她想借力撤身,偏偏有股大力勾攏著她的筋骨脈絡,扭曲破壞之餘,也將她定在當場,更兼有絲絲寒意透體而入,蝕毀經絡,其勢之速,令她措手不及。

    「嗡」的一聲震鳴,紫芒光球及時補上,內蘊的渾厚真息再將商侍隔開。

    商侍也是一觸即退,身形則再化虛無,避開了秦婉如的後續攻擊。

    深吸一口氣,秦婉如低聲道:「寒玉勾?商夫人不使出這招,我還真記不起來。

    「遙想當年,夫人也是朱勾宗的絕頂殺手,怎麼千年以降,就甘願為奴為婢,受古家驅使了?」

    對此,商侍毫無反應,只在暗處冷冷窺伺敵人破綻,以期再擊見功。

    哪知秦婉如話音方落,商侍背後便有一個聲音笑道:「我也記起來了,當年我初入朱勾宗,接的便是這「寒玉勾」的位置,如此說來,商夫人還算是我的前輩。」

    能如此說話的,自然只有水蝶蘭。

    她神鬼莫測地移過來,雖未出手,卻令商侍身子發僵,保持著蓄勢的姿勢動彈不得。

    這突生的變化令秦婉如大喜,口中卻還需客氣兩句:「水仙子怎不在上面,為師弟掠陣?」

    水蝶蘭淺藍色的唇瓣微微一挑,笑道:「我不正在忙嗎……剛剛因為你娘親的緣故,差點兒讓青鸞打碎他的腦袋,我不來怎成?」

    她臉上在笑,眸光卻如冰針一般,刺得人臉上生疼。

    秦婉如立時知機,本能地將懷中的母親緊了緊,方笑道:「剛才多虧了師弟才能救回母親,如此大恩,婉如自當報答……如今形勢正緊,水仙子,我們該想個法子,讓師弟全身而退才好。」

    水蝶蘭只是仰頭看看天空,不鹹不淡地道:「退?現在他腦子裡只要敢有一點兒這個意思,保證青鸞會把他滅得連渣都不剩,你不用在這上面費心思了。」

    其實以「水蝶蘭」的身份論,秦婉如還在她之上,只是這位陰陽宗之主心機淵深,知道水蝶蘭深不可測,也不拿架子,只溫言笑道:「可怎麼也要有個脫身之策呀……」

    水蝶蘭瞥她一眼,或許是她姿態做足,水蝶蘭的眼神也不再那麼冷峻,只道:「等吧,等他氣勢稍緩,自然退守的時候,再插手也不遲。當然,前提是某些人別再鬧出亂子來!」

    她眸光盯著秦婉如,手指卻如靈蛇般一扣,商侍方要前衝脫身,便被抓住後頸。真息透入,這位修為不俗的女修只來得及悶哼一聲,便全身發軟,再無還手之力。

    舉手間將商侍制伏,水蝶蘭才不管旁人如何看法,只是對商侍的經歷頗感興趣,淡淡開口。

    「剛剛秦宗主說得不錯,據我所知,古志玄那廝可說是死得透了,你怎麼還戀棧不去?難不成也被古音用「靈滅絲」給害了?」

    商侍用力掙扎兩下,卻毫無效果,只是她並不開口,神情更是冷漠到了極致。

    水蝶蘭眼珠一轉,又笑道:「若是「靈滅絲」,也不是無法可解,秦宗主的娘親便是最好的例子,商夫人……」

    聞得此言,商侍忽地莞爾,這與她一貫的神情分外不協調,也顯出幾分諷刺的味道:「解得「靈滅絲」,也未必就是解脫。」

    水蝶蘭好似談興正濃,張口便問:「怎麼說?」

    商侍擡頭盯著秦婉如的面孔,淡淡道:「且不說我孑然一身,無親無故。便是五妹,有那般姐姐、女兒,幸或不幸,猶未可知。」

    此言出口,秦婉如神色不動,彷彿什麼都沒聽到,水蝶蘭卻是唇角微弧,接著問道:「這又是什麼說法呢?」

    她的聲音柔和許多,聽不出半點兒敵意,便像是尋常聊天一般。

    商侍也沒有遲疑,開口回應:「自家骨肉相殘,我不以為比囚在夜摩天裡,好受太多。」

    「骨肉相殘?」水蝶蘭向側方瞥了一眼,卻沒能從秦婉如臉上得到什麼訊息。

    商侍卻已經不再需要他人引導,情緒已主導著她,衝破了一貫的冷漠壁壘,讓她將心中積壓已久的話語一古腦兒地推擠出來。

    但,也正因為是情緒的主導,讓她的話語沒個頭尾,條理散亂。

    「那孩子呢?五妹和玉師的孩子,陰重華在四九重劫之前偷入夜摩天,抱走的孩子哪裡去了?可笑五妹一直以為,那孩子是受著姐姐、女兒的照顧……秦婉如,你可敢明著說出來,那孩子被你們怎麼樣了?」

    秦婉如一言不發,面容卻漸漸變冷。水蝶蘭的目光投射過去,就像是打在一層冰面上,透不進去。

    商侍面上現出一抹妖異的酡紅,肌膚不正常的出汗,話音也開始發抖,有些過於興奮。

    「當日五妹被你們擒走時,也許是在暗中高興吧,全家團圓,近在眼前,縱死無憾……可你們給了她什麼?秦婉如,你能說出來麼?」

    「是嬋玉吧。」秦婉如沒頭沒尾地回了一句,眼神卻陰森幽冷,與柔媚婉約的姿容極不相稱。

    「古音手爪伸得好長,嬋玉那賤婢,已被我處死,不知你們還有什麼能耐,盡可使出來!」

    「若不是你們做得太絕,嬋玉何至於被宗主說動?你們這好姐姐、好女兒,做得好事!只因為姬兒是玉師的骨肉?哈……」

    商侍笑了兩聲,又不自覺地搖頭,汗珠從額角甩落下來,蒼白的面孔已是近乎虛脫的樣子,想再說話,卻沒了力氣。

    水蝶蘭見狀,扣著後頸的手指輕輕搓動,聲音則更為柔和:「玉散人和羽侍的孩子?這是怎麼回事?」

    商侍的話音在發顫,也越發地低弱下去,只是喃喃道:「那孩子……

    玄嬰,玉師需要玄嬰,可是宗主不願,用造化……」

    聲音驀然斷絕,水蝶蘭一愣,感覺商侍的皮膚正飛速降溫,緊接著黑影甩過,她微微偏頭,已讓過這一擊。手上加力,商侍悶哼一聲,才緩上來的幾分力氣又盡數崩潰,軟倒在地上。

    水蝶蘭仍按著她的後頸,微笑道:「你還真小心呢,正說到關鍵處,對了,什麼「造化」?這又關古音什麼事?」

    正說著,前面秦婉如低呼一聲,猛地後移數步,這才瞪視過來,看樣子是惱怒之至:「水仙子,你搞什麼鬼!」

    只聽這稱呼,水蝶蘭便知她心虛,也不回應,仍對著商侍笑道:「既然說了半截,那就接著說下去,有什麼為難的嗎?」

    「不要和我說話!」

    商侍猛地尖叫出聲,倒似是聽到了鬼語啾啾,驚怖之至。

    水蝶蘭見她情緒過於激動,無奈地歎口氣,左手指尖輕搓,灑下一片淡綠色的粉末,夜風吹過,幽香沁人心脾,幾令人沈醉其中。

    秦婉如見多識廣,一望之下,立時辨認出來:「迷叠香?」

    水蝶蘭瞥她一眼,不冷不熱地道:「商夫人畢竟還是敵方,有所隱瞞也是該的,而秦宗主你,師弟、仙子叫得這麼親熱,若還藏頭露尾,未免太不夠意思了吧?」

    秦婉如深吸一口氣,努力平靜心情之後,方道:「水仙子不是都知道了嗎?此事為敝宗家醜,不願外揚,仙子既知,還請為我及師尊保密。」

    見她推得乾淨,水蝶蘭不怒反笑,正要再度開口,忽地神色變化,擡頭看天,面色漸漸凝重。

    末了,她手上一鬆,商侍軟軟趴伏地上,身軀仍在微微抽搐,卻怎麼也挺不起身來。

    秦婉如的目光盯在商侍身上,耳邊卻傳入幽幽話語:「這俘虜是我的,且幫著看會兒……記著,不要做掩耳盜鈴的傻事,我的手段,可不比令師的「蓮花八密」遜色太多。」

    尾音未絕,水蝶蘭身形已然不見,而上空中,元氣震盪倏然失序,一**的亂流如飛瀑直下,衝擊大地,北齊山脈,再次晃動起來。

    秦婉如抱著母親,一動不動,目光冷澈如冰。商侍則在震盪中辛苦地擡起頭,一分不讓地與她對視。

    天地在發抖,二人周邊卻已徹底凍凝。

    沈悶的皮肉交擊聲響起,李珣與青鸞小臂對撞,破爛的衣袖下,肌膚不可避免地再度相接。

    大家的感覺都不好過,只是沒有人再退縮,彼此真息對沖,肌體相接處電火迸發,滋滋之聲不絕於耳。

    在此刻,萬年妖魔的無窮後勁終於發揮了作用,一浪高過一浪的衝擊裹挾著青鸞天生的辟邪清光,消減燃血元息,狂撼李珣內腑。

    李珣雖然已經鼓動起全身每一寸肌體的力量,更抽吸天地元氣及萬物生機以為己用,但在第七波衝擊到來之際,仍然抵擋不住。護體真息剎時崩壞,手臂內折,再被青鸞一拳印在胸腹交界處。

    李珣怒嘯一聲,不管胸口肌肉骨骼的粉碎,另一條胳膊揮動如劍,直斬青鸞脖頸,雖無精微變化,卻氣勢凶厲,一往無前。

    以青鸞之能,也不敢輕攖其鋒,只好低頭避過,也因此失去了繼續追殺的機會。

    借力倒飛出數里,李珣胸口中拳處肌肉筋絡蠕動扭曲,先前幾乎透體而入的重創竟又平復如初,這與激戰之初,青鸞一擊便將「血影妖身」擊散,相去實不可以道里計。

    看著飛掠而來的青鸞,李珣夷然不懼,反升起萬丈豪情,哈哈一笑,便要握拳衝上。

    哪知才一提氣,四肢百骸空蕩蕩的全無反應,便連外界的元氣、生機都似隔著一層厚膜,驅使不動。

    笑聲當即斷絕。他腦中只閃過一個念頭:「油盡燈枯!」

    青鸞才不管他燈油枯不枯,轉瞬便到了眼前,森森寒意撲面而來。

    李珣想伸手,卻只來得及動動手指,眼睜睜地看著青鸞駢指如刀,虛切而下。

    「笨蛋!」

    水蝶蘭的低罵聲繚繞耳邊,可在李珣聽來,幾若天籟。

    下一刻,他被一股巨力猛摜出去,呼呼的風嘯聲流過耳畔,感覺中,先是橫飛了一段距離,然後便不可抑止地栽下去。

    久違的重力再度回到李珣身上,他的意志已不足以克服這下墜的力量,只覺得眼前雲霧繚繞,旋又一片清明。再睜眼時,視野中已是漫天旋轉的星光。

    「咚」的一聲大響,他重重摔在堅硬的山地上,劇烈的震盪侵襲五臟六腑,然而,除了些許噁心之外,再沒有什麼不適。

    與之同時,地面上至少有四五顆尖銳的石子狠狠扎入背脊,可連表皮都刺不破,只擠出幾塊凹陷,旋又平復如初。

    他大叫一聲,想翻身跳起,可是強健的身體卻沒給他相應的力量,極度的虛弱感剎那間傳遍全身,他最終只是將脖子向上勾了勾,便再度躺倒。

    終於明白自己的狀態,李珣不再白費力氣。

    更何況,他看得清楚,水蝶蘭已擋住青鸞,出於信任,李珣便不再理睬,只是緩緩調勻氣息。

    虛弱的感覺持續不退,李珣就像是躺在雲朵裡,虛虛蕩蕩,渾不著力。

    不過,心境的充實卻是遠超過此生的任何一刻。

    身體似乎已經限制不住越擴越大的心臟,到最後,只剩下恣意奔流的心緒,歡快地流淌。

    原來,不顧一切的感覺,竟然是這麼痛快的!

    他終於尋覓到了比自己的生命還要來得寶貴的東西,那也正是青鸞等絕頂妖魔、宗師,得以與他人有所區別的關鍵!

    乞丐只追求吃頓飽飯,便能活下去,但若僅僅如此,他永生永世,也做不成富可敵國的王侯。

    一位宗師,必將是光芒萬丈,永遠站在明處,為人所追求和仰望,也要承擔嫉妒和陰謀,一體兩面,無可選擇。

    故而,雖則三散人俱亡,卻沒有人會否認他們是絕代之天驕;「百鬼」

    雖然苟活至今,卻也沒有人會認為他可取彼而代之……

    這便是由宗師們以榮譽和尊嚴所劃定的領域,不具備這一特質,又豈能進入那個圈子?

    正因為如此,今天,他第一次敢於完全隨著自我的心意,為自己的尊嚴而戰,同時,也能夠穩穩接下由此帶來的後果。

    毫無疑問,這是絕大的突破——二者的軌跡合成了一個完美的圓,在青鸞那個層次,為他圈下了一塊屬於自己的位置。

    這才是真正的突破!

    從此以後,有誰敢輕視「百鬼」這個名號?

    他再也忍不住放聲大笑,不管笑聲中蘊含著幾多瘋狂,在此刻,他可以感覺到,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其中的涵義則複雜到了極致。

    天空中,青鸞的目光終從李珣身上收回。

    不知為何,她竟歎了口氣,環繞週身的殺意,出奇地消散殆盡,只是用奇妙的眼神,在水蝶蘭週身巡逡,最終定在對方裙裾的花紋上:「你是……」

    水蝶蘭微微一笑,以手比唇。

    都到這種地步了,青鸞還有什麼不明白的?她深吸口氣,臉上似是想笑,最終卻只是微微搖頭。

    水蝶蘭不管她怎麼想,只擋在半空,若青鸞想對李珣下殺手,則必定要經過她這一關。

    「你有傷在身,擋不住我的。」

    青鸞在陳述一個事實,至少口氣上如此。

    水蝶蘭卻只是擋在她身前,笑吟吟的也沒什麼悲壯的氣氛,不過青鸞完全可以感受到,面前這位「同道」堅定不移的信念。

    靜默了一會兒,青鸞吐出一口氣,已裂成絲縷般的長袖垂下,同時外張的氣勢也迅速消褪。

    不過,口中並不饒人:「嵩京城外的事情必定與他有關,我一定會弄明白他與韋不凡、陰重華的關係,如果你認為可以護住他,那就護吧!」

    水蝶蘭嘻嘻一笑,輕鬆自在:「不要把我說得像護小雞似的,放在一刻鐘前我還認了,可看看你的袖子……」

    青鸞冷哼一聲,忽地又有所覺,偏過頭去,數里外那處凝結的水氣還瞞不過她的眼睛。

    無需作勢,念頭微動,水鏡宗好不容易才布下的第二面水鏡便炸成粉碎,做完這件事,她才轉臉道:「你自己保重吧……」

    稍一停,她忽爾笑了起來:「我本以為,棲霞之事後,沒有哪位同道會再去做這蠢事了,百鬼這傢夥或許比林閣要有骨氣一百倍,不過,我還是要說……

    「百幻,你,愚不可及!」

    似詛咒又似歎息的話音散去,青鸞的身形飛動而起,甚至不再去管羽侍那邊,直入高空,轉瞬不見。

    她這一走,遠方妖鳳和天芷的纏鬥竟也隨著遠去,亂流漸息,天空中也相對安靜下來。

    水蝶蘭微偏過頭,思索了一會兒,最後卻衝著天空皺皺鼻子,這才低頭看李珣的情況。

    然而一望之下,她臉色立時冷寒如冰:「找死!」

    叱喝聲中,下方人影暴起,平地像是捲起了百丈海嘯,間雜厲鬼嚎哭之音,層層疊疊,倏忽千重,目標正是仍軟癱在地上的李珣。

    被激盪的勁風一吹,李珣略帶些驚訝地扭頭,卻被滔翻浪湧般的妖冥元力擠迫得睜不開眼。

    身子不由自主在地上打了兩個翻滾,想定身已不可得,再一翻,整個身形便被掀飛了出去。

    雖在半空,李珣卻覺得身體發沈,顯然已被對手的殺意鎖定。

    「七鬼攝海破!那個「破」法,我如今可還撐得住嗎?」

    念頭未絕,虛空中的海嘯聲便猛地拔升了一個級別,炸雷般的震音轟鳴,千重妖冥元力化合一體,便如攔空巨錘,重重砸下。

    李珣一口鮮血噴出,被巨力重重摜向後方山體,破山而入,崩裂了大片山壁。

    一擊得手,元苦卻沒有任何喜色。

    若有選擇,他絕不願意試圖完成連青鸞都沒有做到的事情,可是,冥王宗與百鬼的血仇容不得他遲疑,而百鬼油盡燈枯的現狀,實在是再難尋到的良機……

    然而上手之後,他本就不怎麼充足的信心又喪失大半,純憑感覺,妖冥元力擊中的,根本就不是人類的軀體!

    明明擊中實物,力道卻打不到實處的尷尬,讓他鬱悶得直想吐血。

    可惜他已經沒機會反悔。

    高空中,水蝶蘭正飛撲而下,元艱領著三個冥將半空截擊,可顯然對其神速毫無辦法。

    時不我待,元苦猛一挫牙,又追上去,透過騰起的土灰,他清楚地看到,百鬼正在亂石中辛苦掙扎,想坐起身來。

    「這還不死!」

    低吼聲中,他雙手分張,哧哧氣芒躍動,要將李珣撕裂,再把「血核」

    掏出來,捏成碎片。

    亂石堆中,李珣再掙扎了兩下,仍然站不起身來,乾脆就不再動彈,只拿眼睛直勾勾地看著元苦伸出的手爪,臉上僵硬,木無表情。

    眼看手指已探到胸口,氣芒到處,衣衫綻裂,指尖卻只在皮膚上跳動,無論如何都刺不進去。

    元苦眼睛瞪圓,吼聲中再度加力。百鬼身形倏然下挫,硬生生被打入地下數尺,胸口肌肉也終於內陷下去,骨骼筋絡吱吱作響,崩潰在即。

    百鬼又嗆出一口鮮血,還落了自己滿臉,姿態狼狽至極。,看在元苦眼中,大喜之下,力道又增。

    在他看來,剖腹挖心,在此一舉!

    偏在此時,百鬼一齜牙,鮮血滲在牙縫裡,便如一頭剛剛獵食過的猛虎,意猶未盡。

    同一時刻,他埋在石堆下的右手抽動,嘩啦一聲響,兩根指頭翹起,像是勾動某根無形的絲線。

    元苦本能地感覺到危險,周圍變故也符合他的感應,頭頂一陣勁風襲來,勢頭並不猛烈,元苦卻不敢大意,反手格擋,正中來物。

    啪的一聲脆響,幾點灰粉灑下,卻只是一塊拳頭大小的石塊。

    一口氣用得岔了,元苦臉上青白交錯,扣在百鬼胸口上的手爪也就更加了一把力,滋滋聲裡,終於破皮見紅。

    只是,在指尖接觸到那血色的剎那,他痛呼一聲,反射性地抽回手去。

    在那一刻,他的手指就像插進了強酸裡,蝕肉刺骨的痛感猛然炸裂,幾乎讓他以為自己的手指已經爛掉了!

    也正因為如此,元苦忽略了百鬼翹起的手指,冷冷下勾的剎那。

    隨著指頭下勾,夜空忽地刮起一陣風。

    半空中,被元苦擊碎的石塊粉末最上的一點,順著這陣風,飄飄悠悠,移到數丈之外。

    映著虛空中明滅的光華,微芒閃動,這比熒火還要微弱千億倍的光芒,卻如一顆投入平靜湖面的小石子,蕩漾微波,倏忽間擴散開來。

    元苦似是發現了什麼,猛然扭頭。只是以他的目力,並無法察覺到夜空中這一點微塵的反光。

    然而,正西方十二里外某處險峰,一個隱秘至極的關竅卻敏銳地捕捉到了擴散開來的那股細微波動。

    機關觸發,一線氣機跨越虛空,準確無誤地勾連住那顆飄浮不定的微塵,再與元苦的身體連線成一個絕妙的夾角。

    氣機的交互作用瞬間拔升了無數個層次,那千萬力線碰撞交纏,牽動元氣,再也瞞不過人。

    相對平靜的山地之間像是憑空升起一座火山,而在高熱岩漿噴發的剎那,一道灰黑電光,自遠方高峰傾洩而下,所經之處,元氣亂流立被抽吸一空,殘留下來的生靈怨魂亦被絞纏其中,嘶然長鳴。

    電光黯沈的顏色陡然鮮亮起來,這變化只在剎那間發生,元苦只來得及在眼中烙下這妖異的印痕,喉嚨一痛,緊接著便是靈台轟鳴,三魂七魄盡數移位,掐斷了他所有反應的可能。

    相比之下,七鬼攝海破的攝魂衝擊,只若微風細雨,不值一提。

    混沌中,元苦滿身鼓漲的真息便如同決堤的洪水,一古腦奔湧出去,然後是精血、骨髓、元神……喉嚨上的傷痕像是妖魔的血吻,瞬間抽乾了他的一切。

    再沒有什麼念頭可言,元苦只剩下一張乾枯的外皮,飄然撲在地上。

    先它一步,「錚」聲微響,有如金石交擊,李珣耳畔石堆上,釘下一根淺紅色的羽毛,微風吹過,細細的茸毛輕拂過他的臉,癢癢的頗為舒服。

    李珣嘿嘿一笑,辛苦地偏過頭,用嘴巴銜起這根色澤古怪的羽毛,輕抿了幾下,濃郁的血腥氣觸動了他的感官,刺激之餘也帶來一股新生的力量。

    四肢百骸氣力漸生,他掙扎幾下,終於坐起身來。

    「百鬼啊……」

    半空中聲嘶力竭的吼聲漸漸遠去,元艱終究不是傻瓜,事不可為之下,他果斷地選擇了撤退,然而仇恨和恥辱卻將永遠銘刻在他心頭——如果李珣能夠永遠活下去的話。

    搖頭一笑,李珣吐出那根紅羽,其實細細察看,這就是當日從那只飛鷹身上落下的鷹羽,被他用做「血靈羽劍」的材料,效果相當不錯。

    水蝶蘭飛身下來,見他看著羽毛髮笑,沒好氣地踹他一腳:「混蛋,差點被你害了!」

    她根本沒留力,但踢在李珣身上,仍是不痛不癢。

    李珣擡頭看她,笑道:「剛剛多謝了……青鸞好像知道你的身份了?」

    「知道就知道罷,你都不怕,我又怕得誰來?」

    水蝶蘭說得雲淡風輕,卻自有她絕頂妖魔的氣度,這一點上,李珣還差了一線。

    不過,很快她就隱去這些,用好奇的眼神打量李珣手中的紅羽,疑道:「這是那根鷹羽?怎麼變色了?」

    「吸夠了精血,當然要變色。」

    李珣聳肩笑道:「韋不凡一代宗師,只是對禁法不怎麼精通,他將血靈羽劍局限在收攏外氣,一擊而破的層次,卻不知那實在是大大的浪費。

    「真正的血靈羽劍,什麼收攝冤魂、外氣,最終都是為了提升這「羽毛」的質性,以特殊的法門將之精煉為一件法寶——血靈羽劍既是禁法之稱,又是法寶之名,若不能理解這點,一切都是虛話。」

    水蝶蘭看著這紅羽,奇道:「那麼,現在這羽毛就是法寶了?」

    「早呢,剛剛見血,只能說是祭旗吧。像元苦這樣的,起碼要殺掉十幾個,才有點看頭。

    「況且最重要的是,這法寶的原材料太不入流,受先天質性所限,就算成型,也很難對青鸞這個層次形成威脅,威力反而不如嵩京那一劍了。」

    說著,他食中兩指在羽毛上捋了幾遍,那淡紅顏色便如一層廉價的塗料,幾下就抹了個乾淨,水蝶蘭嘖聲道:「這也行?」

    「那是當然,羽毛材質不成可以再換,這真人高手的精血厲魄,可絕不能浪費掉。」說著,他毫不顧惜地將羽毛彈飛,風一吹就不見了蹤影。

    「看起來,你還有更好的材料……喂,有沒有換洗的衣服,這樣子我都替你丟臉!」

    水蝶蘭指的是李珣開膛露臂,甚至連下擺都斷掉的外袍。

    實則,與青鸞一場激戰下來,衣物還能保持到這個狀態,已經可以算是個奇跡。至少水蝶蘭不明白,明明有好幾次李珣都給打成了渣,這外袍又是怎麼保存下來的?

    「和血靈羽劍差不多,被精血浸泡久了,勉強也算成了件寶貝,大概算是我的一個分身吧,喏!」

    說著,李珣站直身來,抖抖身子,破爛的衣衫便即發出噗噗的怪音。

    待他原地打了個轉,水蝶蘭眼前一花,再看時便見他破爛的衣物盡復舊觀,衣袖、下擺等許多已缺失的部分,竟也詭異地補全。

    只是細看下去,由霧松鐵拉絲織就的灰色道袍此時卻暗透血光,袍袖擺動間,氤氳如霧,煞是好看。

    「這袍子的底料卻是貨真價實,值得花些力氣。唉,血影妖身的形態之下,再好的法寶也使不出來,只有這些經過血氣浸染的玩意兒還能用用。」

    李珣話中有些自嘲的味道,「非人」的感覺其實是很糟糕的,還好,他面對的是水蝶蘭這樣的妖魔,加上成為強者的愉悅,足以將負面感覺抵消掉大部分。

    水蝶蘭當然能察覺到他的心態,也不勸解,只笑吟吟地從袖中取出那個紫玉盒來。

    「袍子能染一染,盒子呢?」

    「當然……不可能!所以,多謝你啦。」

    李珣笑呵呵地接過來,道:「還真是忘了,多虧你拿著,否則這玩意兒必給攪碎無疑。」

    說著,他打開盒子,確認裡面的咒封無損,滿意地點點頭,正要收起,水蝶蘭卻按著他的手:「等等,這裡面是金丸神泥吧,怎麼氣味不太對?」

    「啊?」

    不理李珣的迷惑,水蝶蘭探出手來,輕輕拈起盒子正中的金色圓珠,巧妙地抑住上面的封禁,舉過頭頂,對著明月,細細察看。

    因為天芷和妖鳳、李珣和青鸞這兩場大戰,此時北齊山脈上空,當真可算得上萬里無雲,月光如水般傾注下來,照在金丸上,旋即騰起一圈薄薄的光霧。

    李珣扭過身來,也學水蝶蘭般看去,只見金丸外層在月光下竟呈半透明狀,然而其中又有綠雲輕霧繚繞,將內層的物事完全擋住。

    看了一會兒,水蝶蘭搖頭道:「手法嚴密,看不出個所以然來。不過,僅憑氣味,這裡面應該鎖著一個活物。」

    「活物?」李珣徹底糊塗了:「什麼活物?蟲子嗎?」

    水蝶蘭沒好氣地道了聲「我哪知道」,隨後又皺眉思索。

    正關鍵處,一聲爆鳴忽然炸開,穿透十餘里的距離,依然清晰可辨,李珣注意到,辨明了方向之後,水蝶蘭的眸光當即冷了下來。

    「怎麼回事?」

    「大概是你那位師姐辦了蠢事吧。」

    餘音猶在,水蝶蘭身形已然不見。李珣虛抓了一把,沒有碰到,苦笑之餘,只能拖著疲累欲死的身體,慢慢踱步過去。

    平日裡轉瞬即至的路程,此時卻足足花費了他十倍以上時間,當他從堆積的亂石頂上跳下,來到這片相對平整的地面上時,眼前的情形讓他猛吃一驚。

    秦婉如抱著她的母親,坐在地上,臉色蒼白得可怕。

    水蝶蘭正站在她身前,臉上幾乎能凝出冰來,至於商侍則倒伏在數尺之外,身下一灘血汙,正緩緩擴散。

    「怎麼回事?」

    同樣的問話,再一次說出來,意味則嚴峻太多。

    水蝶蘭轉臉看來,寒澈的瞳孔稍稍回暖,只是語音依然冷得如冰碴一般:「問問你師姐吧,看她做了什麼。」

    已經很久沒有見到水蝶蘭這樣生氣,李珣怔了怔,才邁步上前。

    首先他試圖和秦婉如說話,可是對方好像已經魂魄出竅,只是緊摟著母親,身子還在不可抑止地顫抖。

    接著李珣自然而然地將目光移到羽侍身上,然後他倒抽了一口冷氣。

    羽侍靜靜地躺在秦婉如懷裡,雙眸闔起,容色平靜,像是進入了夢鄉,然而李珣看得很清楚,這睡美人已經沒有了呼吸。

    與之相應的,精氣枯竭、魂魄離位……每一個特徵都在證明:她死了!

    死了?這簡直荒唐!怎麼好端端的,就死了!

    李珣怔了半晌,才屏住呼吸,強定下心神,仔細察看。

    很快他就發現,在羽侍頸側有一根朱紅色的金屬小枝,深陷肉中,只留了短短一截在外。

    他正想伸手去碰,水蝶蘭在後面冷聲道:「不用白費功夫了,小朱勾怎麼說也是此界第一凶器,一旦入體,汙精血、閉靈竅、勾魂攝魂、毀損元嬰,她連投胎轉世的功夫都省了。」

    李珣的手僵在半空,半晌才回過神來,失聲道:「哪來的小朱勾?」

    「商侍原本是朱勾九殺裡的「寒玉勾」,後被玉散人收服,我接的就是她的位置。天知道這枚小朱勾是她什麼時候昧下的。」

    解釋完畢,水蝶蘭又將之前發生的事情大略講了一遍,說到商侍受制,秦婉如支吾等事,眼中寒光閃爍。

    「秦宗主好厲害啊,區區一個受制的廢物,都能讓她反制過來,殺了自己的母親……幹什麼吃的?」

    秦婉如聞聲,面色蒼白,身子顫抖也越發劇烈,手臂更是死死抱住羽侍,沒留下半點縫隙。

    李珣看她的模樣,大約再受點刺激就要崩潰了,忙以眼色制止水蝶蘭說下去,自己則邁步到商侍身邊,再作察探。

    商侍也死了!李珣看到的第一眼,便肯定了這一結果。

    轉眼之間,妙化五侍,五去其二,這些曾經鮮活、明媚而強勢的女性,如今卻已永淪幽獄,芳華凋零。縱然她們應屬敵方,李珣也不免慨歎,甚至有些夢一般的不真實。

    搖頭定神,李珣翻動商侍的身軀,察看傷口。

    乍看之下,致命傷在胸口,應是被秦婉如以重手法擊碎心脈致死,不過,對於一位真人境的高手來說,這種死法未免太過窩囊。

    而且,除了胸口傷勢,她此時的狀態,倒和羽侍極為相似。

    稍做思考,李珣拿起商侍的左手,卻見手指扣拳,死死握住。他使了個手法,將指頭扳開,入目的赫然是另一枚朱紅小枝,同樣是大半陷入肉中,只餘小截露在外面,只是出奇的半點血跡也無。

    水蝶蘭走過來,目光瞥過,便輕咦了聲:「又一個?這是……刺血法!」

    「刺血法?」

    水蝶蘭嗯了一聲,同樣蹲下身來,撩起了商侍的袖口。

    只見她雪白的小臂上,青絡突出,更有數道黑氣紋路,循經絡延伸而上,交叉為複雜的圖案,詭異得很。

    「商侍或是存了取死的念頭,以小朱勾自殘,用「刺血法」激發潛力,衝破禁制。不過,儘管這垂死掙扎再突然,可小朱勾若無特殊的擊發機關,威力只餘三成,某人也應該擋得住才是。」

    李珣咳了一聲,止住了水蝶蘭的冷語。

    就他看來,秦婉如有所隱瞞是真的,不過要說她為此做下大逆不道的事情,也未免太過分,畢竟,她和陰散人為羽侍所做的一切,李珣都看在眼裡,很難說是「做戲」之類。

    倒是商侍拚死一擊,頗能見事。

    李珣是比水蝶蘭更瞭解內幕的,當日宮侍所說的古家那檔子破事,牽扯甚眾,商侍為此搏命以求遮掩,理由相當充分。

    「觀其脈絡,大概就是玉散人需要「玄嬰」,古音不從,將結胎打掉。

    無奈之下,玉散人又和羽侍生了個備選,叫「姬兒」的,卻被陰散人搶走。

    「接下來,便是她們師徒將那孩子給害了。羽侍恢復神智之後,便因此事與她們師徒決裂……你覺得如何?」

    「能自圓其說吧。」水蝶蘭不如李珣看得明晰,無可無不可地道:「我只對她遮遮掩掩的理由感興趣……」

    「姬兒是被師父殺了。」幽幽的話音,彷彿冰隙中吹過的風。

    兩人回眸看時,卻見秦婉如摟著母親,眼睛怔怔地看著身外虛空,剛剛那句,似是喃喃自語,又如同惡夢中的呻吟。

    「娘親知道姬兒死了,卻不知道姬兒是怎麼個死法。嬋玉是師父最信任的人,也是娘親的好姐妹……

    「絕不能讓娘親知道!師父那時已經瘋了,她只是恨古志玄,她想盡快突破,那是玄嬰啊,花費了古志玄數十年心血的玄嬰,真是個好藥材……」

    這寒流般的聲息流入心間,使得李珣呼吸頓止。

    「《陰符經》缺了半部,再也練不下去,可求不得內丹,外丹還不成嗎?姬兒天生便是元胎道體,所以,師父便把她煉啦。娘親,姬兒被師父煉成丹丸,吞下去啦……」

    秦婉如不可抑止地發抖,手上卻將母親摟得更緊。

    她上身與懷中漸冷的身軀貼合,頭臉亦埋在母親依然柔順的發間,只有蚊蚋般的聲息,斷斷續續地流出來。

    「若我不靠近她……我只是想殺了她,不讓你知道,真的,我說的是真的……娘親……」

    餘音漸不可聞,止息了小會兒,終有哀聲漸滲出來,最終失了節制,那啼血哀鳴在荒涼的原野上擴散開去,揪人心肺。
引言 使用道具
mars520titan
區版主 | 2014-4-8 09:47:35

第十一集  新晉魔頭  第四章  人情


    東方欲曙,深藍色的天空下,李珣和水蝶蘭並肩飛行,速度並不甚快,倒似是被風吹著走。

    在他們後方,秦婉如抱著羽侍,便如一隻離了群的鳥兒,孤獨的身影若隱若現,終究還是消失在莽莽群山中。

    水蝶蘭忍不住回頭去看,末了想和李珣說話,只是這廝一直低頭沈吟,沒有注意到她的態度。

    如是再三,水蝶蘭終於耐心耗盡,直接一掌拍上了李珣肩頭:「你想什麼呢?」

    「沒什麼,我只在想,某些人一而再、再而三地搞小動作,究竟是說他們鍥而不捨呢,還是面皮太厚?」

    明知他在轉移話題,水蝶蘭還是很配合地向側方一瞥,也笑吟吟地道:「人家立宗以來就是這麼做的,是你大驚小怪。」

    李珣回之一笑,忽地折向,朝西北方飛去。

    水蝶蘭返身跟上,奇道:「你做什麼?」

    「難得讓人家掛心,我去和他們打個招呼,免得失禮。」

    此言出口,好似冰珠撞擊,清亮冷澈,便是隔了數千里,那寒氣也直抵聽者心口。

    水蝶蘭哈地一聲笑,再轉臉看時,那邊凝結的水氣已徹底消散,手尾雖結得乾脆,可怎麼看都有點兒倉促狼狽的感覺。

    轉向之後,二人的飛行速度飆升何止十倍,數千里的路程,也就幾個呼吸間便到。

    此時,太陽還未從地麵線上冒頭,兩人已經看到了水鏡洞天之前那株參天巨木。

    巨木之下,立著一男一女兩個人影。

    男的自然是水鏡先生,女的卻是顏水月。

    他們反應倒快!李珣與水蝶蘭相視一笑,身形收緩,飄然落下。

    腳一沾地,他便朗聲笑道:「昨晚上,水鏡先生可是看了出好戲,卻不知體恤我們的辛苦。」

    一句話的功夫,他已喧賓奪主,姿態擺得極高。

    若在平日,水鏡先生可能還會暗笑其輕狂,然而,經過昨夜那場驚天動地的大戰,李珣此刻說什麼話,都能蒙上層堂皇氣度,擲地有聲,無形中便冠蓋全場,使人神為之奪。

    顏水月顯然是看過昨晚激戰的,看見他時,肢體語言比之前的任何時候都要僵硬,小臉發白,末了,卻又止不住好奇心,偷偷打量回去。

    相比之下,水鏡先生依然是那文靜平淡的氣度,從容向二人問好後,方笑道:「那確是出好戲,百鬼道友不鳴則已,一鳴驚人……只是自此之後,閒事多矣!」

    此時李珣不得不承認,妖鳳對水鏡先生「圓滑趨避」的評語,真正打在了點子上。

    對兩個幾乎摧毀了北齊山十分之一靈脈的元兇、未來鐵板釘釘的大魔頭,此人竟還能以禮相待,說說笑笑,甚至隱晦地表示「關心」。

    僅此一點,便和他見過的所有宗主人物,都大不相同。

    他微微一笑,順著水鏡先生的話道:「正如先生所言,一時意氣,還不知會惹出多少麻煩。既然如此,這裡我也有所求,昨晚上貴宗以水鏡收集的那些訊息……」

    「昨晚上不是我們一家看了的。」顏水月偷瞥了水鏡先生一眼,不知從哪來的勇氣,低聲道:「這事根本瞞不住的!」

    李珣回眸一掃,小姑娘的面皮白的透明,語音還在發顫,怎麼看都不像是自我意志的表現。

    他又瞥了眼水鏡先生,見他仍然雲淡風輕狀,便咧嘴笑道:「誰說我要瞞了?既然做出來,敝人便有承受後果的準備。

    「我只是想說,既然貴宗收集了昨晚的影像,早晚也要透出去的,不如現在就給我一份……尤其另一邊妖鳳與天芷那場,我很感興趣,水鏡先生意下如何?」

    水鏡先生毫不猶豫地回應:「敝宗水鏡秘法,確有截留、復現影像之術,既然百鬼道友想要,絕無問題。只是當時元氣震盪,干擾甚多,影像頗有間斷不全者,還請見諒。

    「水月,去將昨夜的「流水盤」拿來。」

    顏水月低應一聲,轉身離去。

    等她去得遠了,李珣點點頭,彷彿閒聊般說道:「先生確實爽快,我這裡先謝過了。嘿,今日起,百鬼已成眾矢之的,是人人喊打的角色,說是此界公敵亦不為過,這時候,有個喘息地方,便等於是多出一條命來,先生覺得是也不是?」

    水鏡先生微笑道:「道友那「霧隱軒」,堪稱仙家妙境,別有洞天,在其中修行,事半功倍,天下人求都求不來,何愁沒有落腳的地方?」

    「先生覺得我是個成仙的料子嗎?」

    李珣啞然失笑:「若換個一心證道的,得了霧隱軒,早就一頭栽進去,扯都扯不出來,哪像我塵慮縈心,在外奔波受難?

    「況且狡兔尚有三窟,像我這般無惡不作的大魔頭,怎麼都要多留條後路才是。」

    說著,他話鋒又是一轉,眼神也漸漸冰寒:「常聽人言,身常不在而天下常在,是為天理,其實我倒覺得,身常在,天下必常在,其餘那些癡人妄語,大可不必理會,先生以為呢?」

    水鏡先生神色不動,淡然應道:「以身存,證天地之所存,正是由己及彼、由近及遠的大道。敝宗向來講求心映萬物,若心不存,萬物存之與否,還有什麼意義?道友所言,誠是至理。」

    李珣聞言,笑容便深刻許多,他欠了欠身,很是禮貌地道:「我知道貴宗一貫的處世之道,對先生也是有信心的。只是事關生死,有些話不得不一說再說,聒噪之處,還請見諒。」

    水鏡也欠身回應道:「人知其所然,而不知其所以然,譬如人之為善,而不知何以為善,善不久矣。

    「道友所言,亦是本人之所憂,今日還要感謝道友,把那些陳規俗套給激得活了,畢竟,守法與為己的關聯處,也不是每個弟子都能見到!」

    拽文拽這一大串,顏水月終於拿著一個巴掌大小的圓盤飛奔過來,先目示長輩,得了許可,方戰戰兢兢地雙手送上來。

    李珣笑吟吟地接過,也不察看,直接收入袖中,再不多言,向水鏡先生拱拱手,便轉身離去。

    身形未起,忽聽水鏡先生笑言道:「昨夜過後,北齊山脈靈脈受損太重,尤其是西南方向,恐怕再經不起第二次破壞。兩位道友這兩日若有什麼麻煩,最好繞道遠離,在此多謝了。」

    李珣略一思忖,回臉笑了笑,也不說話,與水蝶蘭飛身而去,轉眼不見了蹤影。

    直到這時候,顏水月才能夠正常的呼吸,又不自覺吐吐香舌,輕聲道:「這傢夥真是越來越霸道了……可是師伯,送給他流水盤也就罷了,為什麼還要提醒,呃,那件事?我們這是費力不討好呢。」

    水鏡先生一直看著兩人遠去的方向,初起的陽光也不能阻擋他的視線。聞言笑道:「怎麼,你們之間的交情,竟還抵不過我這兩面之緣?其實這消息,你說出來才算天經地義。」

    「我和他能有什麼交情!」顏水月說著,又別過頭去。

    水鏡先生回眸看她,繼而搖頭一歎:「心有親疏,無關正邪。水鏡之術,映照萬物,若親疏有別,只是測得與測不得之差;而若是自帶尺規,擅分邪正,那便是對與錯的問題了。你是我宗未來希望所寄,豈能迷失於此。」

    顏水月被這話唬了一跳,忙垂首認錯。末了卻撇嘴道:「師伯,能不能別用那麼大的帽子扣下來,什麼希望所寄,我上面還有幾十位師兄師姐呢。」

    「歷代水鏡先生,哪分過長幼尊卑,唯有緣、有能者當之。你能上體天心,脫口道出今年的「水鏡偈語」,非有大緣法、大能耐不可,事已至此,毋庸多言。」

    水鏡先生的口氣依然平和柔順,顏水月卻盡收之前的跳脫頑皮,凜然應是。

    水鏡先生唔了一聲,負手走向水鏡洞天。

    顏水月乖乖地跟在後面,走了幾步,終於忍不住,頂著刺眼的金光,望向杳無人跡的東南天空。

    將顏水月的視線延伸萬倍,所及之地,正是通玄界最大的森林——東南林海。

    這常年雲遮霧繞的巨大森林,向來以其豐富的藥材、靈脈、珍禽異獸聞名於世。

    然而如今,吸引上萬修士駕臨探幽的,已變成了價值遠在藥材異獸之上的龐大財富——

    玄海幽明城!

    水鏡大會上,由水鏡宗的玉嵐道人親口講述了她在西聯的脅迫下,在東南林海以及極南的落魂海上,所做出的關於玄海幽明城的種種推斷,並初步得出「門在海上,鑰在林中」的結論。

    也就是說,玄海幽明城的入口當是在落魂海附近,而得以進入的關鍵,卻是在東南林海之內。

    因此,數以萬計的修士瘋狂投入這巨大無邊的林海,像是一把石子拋進了大海,只不過濺起數朵浪花。

    然而他們熱情不減,幾乎是一寸寸地翻找、查探,意圖發現任何關於玄海幽明城、霧隱軒又或是曲徑通幽的蛛絲馬跡。

    相比之下,去年因霧隱軒而引發的諸宗亂戰,由於消息相對封閉,層次或許更高,可論局面的熱鬧和混亂,實是遠遠瞠乎其後。

    當李珣和水蝶蘭抵達此地時,看到的就是這幅景象。

    「玉嵐那醜道姑,要讓我見了,我活剝了她的皮!」

    水蝶蘭咬牙切齒,因傷而蒼白不堪的面容泛起一層淡青色,讓人知道,她絕不只是口上說說而已。

    「好啦,玉嵐說的,還不就是水鏡說的?看在他送人情的份兒上,這回便饒了他們吧。」

    李珣隨口做了個和事佬,旋又笑道:「東南林海已如此,落魂海上還不知是個什麼局面,相比厲斗量,我們這做地主的應該慶幸了。」

    「地主?地主?地主個頭!喂,軒裡有沒有什麼大場面的玩意兒,把他們全給轟出去,我是來養傷的耶,耳邊天天聽他們聒噪,煩都煩死了!」

    「你在軒裡,自成天地,幾十個莊園任你挑選,什麼人能聒噪到你?」

    「這話等你甩掉後面那幾個尾巴再說吧。」水蝶蘭沒好氣地嗔了一聲,旋又忍不住嗆咳起來。

    水蝶蘭身上的傷勢,經與青鸞一戰後,是越發地嚴重了。

    她確實應該感謝水鏡先生,若非水鏡暗示有人欲對他們不利,使他們有所戒備,猝不及防之下,水蝶蘭的傷情只會更加糟糕。

    李珣自然明白她如今的身體狀況。

    他低語了聲「如你所願」,便伸手拉著水蝶蘭的胳膊,沿著腳下蜿蜒的河流,走出十幾步,忽然折身狂奔。

    恰在此時,林間有三五名修士匆忙蹤躍而來,兩下交叉而過,過近的距離,引發對方微微騷動。

    氣機紛亂間,李珣二人陡施土遁,已遠去百里開外。

    二人剛剛離開,遁地之處便有人影閃現,但終究還是遲了一步。

    冷嘿聲中,他一腳踏在地上,悶震聲中,周圍樹木簌簌發顫,落葉連連。

    「嘿嘿,朱勾宗!就是不知,他們是衝著你去,還是對著我來。」

    此時的李珣二人,已藉著空隙,得到了打開禁制的機會,閃身進了霧隱軒中樞所在。

    憑藉分光鏡之助,萬里林海盡在眼前,那幾個吊靴鬼自然也躲不過去。

    看著對方茫然失措的樣子,水蝶蘭似已忘了自己的傷勢,放聲大笑,接著又催李珣道:「想個法子,給他們點兒顏色看看。」

    李珣方應了聲,便見對方一聲呼哨,五六個人影同時飛天竄起,轉眼不見蹤跡。

    對方顯然也是想到所處的不利局面,當機立斷,退避三舍。這種情況下,便是李珣禁法精熟,也很難再做出動作。

    水蝶蘭出奇地沒有埋怨,只是冷笑一聲:「這必是刁子峰的主意,吃多了疫毒,蝕了滿肚子的壞水兒,便宜了他!」

    「刁子峰?疫鬼勾?」李珣對此人倒挺感興趣。

    水蝶蘭哼了一聲,不願再說,只環目四顧,旋又奇道:「你那婢子和徒弟怎麼不見?」

    李珣也不在意,只道:「幾十個莊子園林都可居住,也未必非要住在這裡。」

    「是嗎?」

    水蝶蘭微縮鼻翼,展開她敏銳的嗅覺,轉眼就確認了方位,繼而微嗔道:「明明就在這園子裡,主子回來了,也不來迎接一下。」

    說著,她認準方向,當先前行,似是去找麻煩的樣子。

    李珣聳聳肩,輕鬆地跟在後面。自從進入霧隱軒後,他便整個地放鬆下來,只覺得隨處都能躺下,大睡一覺,渾身上下,更是無一處不自在,舒服極了。

    就在這種奇妙的感覺中,他隨著水蝶蘭穿堂過橋,漫步園中。

    在走過一段九曲橋後,水蝶蘭來到一棟精緻小屋前,推開門,目光透進去,她明顯怔了一下,然後嘖聲讚歎:「這就是陰陽宗師徒授業的法子嗎?」

    說話間,李珣也到了門前,越過水蝶蘭的肩頭,將室內情形盡數收入眼中。

    一望之下,什麼自在輕鬆,全都長了翅膀飛出去,只覺一記重錘劈頭蓋臉轟下,打得他腦袋發木,一時間作聲不得。

    時近黃昏,室內光線昏暗,只是,床榻上雪白的肌膚相映,光華流動,整個屋子都似乎亮堂起來。

    只見陰散人道袍散亂,衣襟敞開,露出大片雪白豐隆的胸肌,聞得人聲,她以手肘支榻,側起半邊身子,美目凝望過來。

    見得是李珣二人,陰散人粲然笑道:「哦,你們來得好快!」

    笑聲中,卻摻著一聲低低細細的呻吟,就在陰散人身下,一個嬌柔玲瓏的身子微微蜷曲起來,將頭臉埋入陰散人懷中。

    但看身姿,不是嬰寧,又是誰來?

    小姑娘下身穿著一件如蟬翼般透明的綠籠紗褲,此時已被香汗浸透,緊貼在腿上,露出微弧的臀線,上身更是只著一件同色兜肚,還被扯下半截,香肩雪背,半分都遮掩不住。

    顯然小妮子的神智還算清醒,乍見兩人闖進來,羞怯之下,本能地要有所遮掩,卻不知這樣反而更是勾人眼球。

    李珣本能地掃了兩眼,緊接著便是胸口一痛,當是被水蝶蘭反肘擊了一下,不免有些尷尬,臉色則迅速沈了下去。

    「陰重華,你搞什麼鬼?」

    「只是搞人吧,哪有搞鬼?」陰散人並沒有收斂的意思,反而俯下身去,在嬰寧光潔的額頭上輕輕一吻。

    在少女帶著哭腔的呼聲中,笑吟吟地道:「放心,這小姑娘的元紅我仍替你留著,等她修為夠了,自然會給你送到嘴邊。是不是……小妮子?」

    她轉又調笑嬰寧,小姑娘如何擋得,尤其在此時,她已經看清了李珣的面孔,驚怔了半晌後,臉上又羞又氣,盈盈欲淚,頗為自苦。

    對其心境變化,李珣瞭然於心,不過此時,他實在沒有時間去安撫這孩子,只對水蝶蘭使了個眼色。

    水蝶蘭撇撇嘴,使了個手法,將嬰寧制昏過去。

    陰散人微笑搖頭,似乎仍有些戀戀不捨,手指在少女裸露的肩臂上徐徐抹過。

    也不知她使了什麼手法,所過之處,雪白的肌膚便被塗上一層粉紅光澤,少女嬌柔的身體也微微顫抖,顯然即便是在昏迷中,也感覺到了強烈的刺激。

    李珣刺了她一眼,目光卻忍不住在少女的身上又做停留,不得不承認,陰散人調教的手段著實厲害,看這青澀中已露妖嬈的身姿,和連霞山上那天真少女,相去何其大耶?

    水蝶蘭又是一聲低哼,李珣聞聲笑了笑,對陰散人道:「起來,這成什麼體統……等等!」

    看著陰散人與平日無二,卻總有些別樣味道的態度,李珣猛地想起了什麼,定了一定,方皺眉道:「秦婉如和你聯繫了?」

    陰散人終於正眼瞧他,手上依然不停,只唇邊微弧,露出一個淺淺的笑容:「便在一日之前,是說重羽的事吧。」

    李珣看她好久,心中想的,卻是北極冰原之上,這美麗的女冠,飽含屈辱,下跪求情的模樣。

    此刻,那場景此刻只留給他隱隱的困擾,最終他只能點點頭,道了句:「節哀順變。」

    陰散人的姿態依然平靜,也許,她已經利用一天的時間,調整了心情;

    當然,也有可能,她什麼都看開了,便是自己的親妹子也一般無二。

    李珣稍做沈吟,忽地伸出手,探向陰散人前額。

    陰散人明顯有些不願,然而身子只是稍微後仰,便徹底僵住,李珣的手指輕輕巧巧地貼了上去。

    跟著雙方體外均是灰白氣芒一閃,「哧哧」微響中,氣機交接,陰散人低哼一聲,身子竟支撐不住,軟倒在嬰寧身上。

    水蝶蘭驚訝地看過來,李珣只對她點頭示意,旋即微瞑雙眸,竟與北極冰源上一般,展開搜魂之術,讀盡陰散人的記憶。

    低細的呻吟聲漸起,對陰散人來說,這種非主動的記憶倒流,無疑是世間最可怕的刑罰,只數息,身上便沁出一層薄汗,肌體更是微微顫抖,難以抑止。

    再行此道,李珣卻不像當日那般快感如潮,此刻,他心境如冰似雪,靜靜地回溯、整理陰散人的記憶亂流。

    從幼時的習藝、第一次殺人到名聲漸起、初受挫折,再到統御宗門、縱橫天下……李珣從來沒有以這樣清晰的視角來觀察一位絕頂宗師的人生。

    和上次的走馬觀花不同,這一次,李珣是以冷靜至乎冷酷的態度,逐分逐毫地「翻閱」和「體會」,在心境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之後,再看這「人生歷程」,許多地方都能與自身相印證,偶爾甚至以心代入,到也別有一番滋味。

    陰散人輾轉呻吟,卻無論如何都躲不開額頭上輕按的手指,半炷香的時間後,已經是汗透重衣,偏偏身上冰涼,臉上更沒有半分血色。

    一側,水蝶蘭初時的驚訝過後,便饒有興味地旁觀,目光在李珣和陰散人臉上來回移動,卻是什麼都看不出來。

    陰散人的「酷刑」足足持續了半個多時辰,才告一段落,而此時,她已經徹底虛脫,連眼睛都睜不開了。

    李珣輕籲一口氣,移開手指,見陰散人這般模樣,他勾勾嘴角,伸手在其臉上輕拍了兩下。

    不用多說,陰散人便知道,李珣這般手段,除了要探明隱秘之外,恐怕也有對她肆意妄行的懲戒。

    她低喘一口氣,垂下眼簾,外界的聲響如絲般虛緲,像在耳中塞一團厚厚的布料,最終緲不可聞。

    「嘖,原來你還是在懷疑啊。」水蝶蘭對他的目的洞若觀火,不免暗笑自己白擔心一場。

    李珣嗯聲回應:「兼聽則明,偏信則暗,用在這裡,也沒什麼錯處。」

    水蝶蘭白他一眼,繼而頗感興趣地問道:「結果如何?」

    「姬兒那段……沒有。」

    「沒有!」水蝶蘭眼中寒光閃閃:「秦婉如在說謊?」

    李珣輕輕搖頭,卻不知是否認還是困惑:「我看了昨天秦婉如發來的訊息,裡面將當時的情況詳細道來,並無偽飾,也沒有串供的意思,只是在姬兒一事上,措辭模糊……

    「相應的,陰重華在此事的記憶上,尤其她走火入魔之後的大片記憶,都混亂不堪,乃至有大片空白,直到叛宗之後,才日漸好轉,至於姬兒一事的脈絡,從那以後,已再無端倪。」

    「這樣啊。」走火入魔的危害,水蝶蘭自然清楚,也不敢輕下定論,只是疑道:「怎麼會這麼巧?偏偏就只有這段沒了,裡面是不是有什麼陰謀啊!」

    「陰謀?若是陰謀,也只不過是秦婉如在唱獨角戲,陰重華在我掌控之中,還怕她徒弟翻出什麼大浪來?」

    李珣口中說得豪氣,心裡卻也暗做決定,找個機會,讓陰散人師徒「對質」,那時候,什麼秘密都能給掏出來。

    眼下,他只能先將此事放在一邊,笑道:「這事情我來辦就好,你在這裡好好調養,外面那些散修不成氣候,由我打發便是了。」

    水蝶蘭懶散地嗯了聲,接受了李珣難得的關心。

    不過,很快她的眼神便停在昏迷的嬰寧身上:「哦,對了,你最好先搞清楚一點,你究竟是要教徒弟呢,還是養一個暖腳的丫頭,早早下決心,免得最後不倫不類,成了笑話!」

    瞥了李珣一眼,她冷笑著走出屋外,幾個閃身便不見了蹤影,留下李珣看著榻上兩位玉體橫陳的美人兒,苦笑無語。

    轉眼間,李珣在霧隱軒已停留了七八日,朱勾宗的殺手再沒有什麼動作,只是東南林海之內,萬餘修士卻已經陷入了不可自拔的泥淖。

    雖然萬餘人馬落在林間,不過只是滄海一粟,卻也架不得他們掘山挖河式的狂熱。

    不但東南林海的珍禽異獸遭了殃,仙草妙藥亦難逃劫數,數日間,生靈死傷不計其數,相較於北齊山,實也不遑多讓。

    李珣也沒閒著,整日裡通過分光鏡探查修士們的「進度」,旁的他不管,但只要有修士有意無意地觸探到霧隱軒封禁的蛛絲馬跡,例如「十三先天地火竅穴」之類,他就會立下殺手。

    幾天下來,他已經解決了七八個精擅禁法的修士。

    只是,相對於上萬人的基數,這些人無聲無息地消失,不過略略激起些許漣漪,很快就再無反應。

    「若有時間,也許該設計幾個假消息,攪亂局面。」

    李珣一邊走路,一邊思索對策。

    他昨晚上擊殺一名修為不俗的高手後,休息了一夜,清早剛爬起來,便又到霧隱軒中樞去看分光鏡。

    然而,距離小軒還有數十尺的距離,他卻看到軒中有人影晃動,那纖細的身子……

    「嬰寧?」李珣方要開口招呼,卻心中微動,合上嘴,無聲無息地走了過去。

    嬰寧顯然沒有發覺身後有人接近,她只是坐在軒中石墩上,手臂架在桌上,托著香腮,靜靜地看著分光鏡上流過的畫面。

    由於背著身,李珣看不到她的表情,卻感覺到了隱約的冷寂和孤獨。

    這個女孩兒正在以可以目視的速度消沈下去,李珣甚至已經記不太清,在連霞山上那個玉雪可愛,充盈著生機和活力的少女模樣。

    輕歎一口氣,他舉步走入軒中。

    石桌前的女孩兒被他驚得跳起,扭頭看來。

    見進來的是他,女孩兒俏臉先是通紅,隨即又轉成雪白,身子也微微發顫,顯然是怕到了極處。

    李珣靜靜地看她,軒中沈默了半晌,女孩兒才記起,自己應該行禮問好的。她口中囁嚅半晌,方低聲道:「師、師……」

    「叫個師父,有那麼難嗎?」

    李珣淡淡一句之後,將目光移開,不再給女孩兒增添壓力。

    他看著分光鏡上的畫面,忽地想起一件事來:「我好像沒有教給你開啟分光鏡的法門吧?」

    嬰寧身子又是一顫,慌忙解釋道:「是陰前輩教給我的,我只是……」

    「是了,從前你就對禁法頗感興趣,拜我為師,原也是為了學這個,對不對?」

    李珣聲音和緩,便如閒談一般。頓了頓,見嬰寧沒有回話,他又道:「你學這開啟的法門,花了多長時間?」

    嬰寧不能再沈默下去,想了想,怯生生地道:「有大半個時辰。」

    「太長啦!」

    李珣再歎口氣,迎上女孩兒疑惑的眼神,平靜地道:「在山上,我顧忌很多,眼下卻也不必再瞞了。

    「說實話,你在禁法的天資相當普通,就算我用心去教,你也不可能在這個領域上出人頭地的。」

    女孩兒的眼神略顯黯淡,可也沒有什麼震驚的表現。畢竟,她已經落入了更嚴酷的現實中,相形之下,曾經的夢想又算什麼呢?

    李珣微皺眉頭,聲音也越發地柔和:「你雖然沒有禁法上的天賦,可卻是千真萬確的「元胎道體」,在修行上天生比旁人要高出一頭,事實上,有你這個弟子,我也是很高興的。」

    嬰寧抿住嘴唇,不做任何回應。可她臉上的神色,卻已經把心情全都傾倒出來,那絕不是開心的表示。

    李珣略感頭痛,即使他的心態遠比任何時候都來得從容大氣,可是在「師父」這一領域,他仍然缺乏經驗和能力。

    他能夠隱隱約約地把握住女孩兒的心態,可是要針對其做出有效的對策,卻超出了他的能力範圍。

    想一想,果然還是陰散人更適合調教這個女孩兒——除了那見鬼的授藝方式!

    擺擺手,他讓女孩兒退出去。嬰寧不言不語,低著頭離開。

    正當她一隻腳已經踏出軒外,李珣忽又開口:「你打開分光鏡,想看些什麼呢?」

    短短的靜默之後,嬰寧回答道:「好奇!陰前輩說,從這裡可以看到東南林海的每個角落……另外,我想看看,能不能從這裡找到害死爹娘的兇手。」

    最後一句話,總算有了明顯的情緒波動。

    李珣稍做沈吟,便又笑道:「你若努力修行,二十年內,便可手刃仇人,這一點上,明心劍宗的修煉速度,是比不過陰陽宗的……

    「至於分光鏡,以後你若有時間,常來看看也無妨,畢竟,你是我徒兒,這霧隱軒,甚至是東南林海,日後,不也是你來繼承嗎?」

    不知是其中的哪一句打動了女孩兒的心思,她的呼吸略微一亂,輕「嗯」一聲,低著頭跑遠了。

    李珣看著她的身影消失在小徑盡頭,搖了搖頭,剛把目光轉回到分光鏡上,便又苦笑起來。

    「你不是在養傷麼,怎麼還有閒跑出來?」

    正如他先前做的那樣,水蝶蘭像一個幽靈,悄悄來到他身後,聞言笑道:「你這幾天不也忙得團團轉,怎麼又有時間調戲小姑娘?」

    李珣大歎一聲,轉過身來,卻非常精明地避過了這個話題。

    「你來得正好,我一會還要去找你。今天晚上,我就要到西邊去,這裡可就要麻煩你了。」

    雖然對李珣轉移話題不滿,水蝶蘭還是被轉移了注意力:「西邊?你那個便宜師父來催了麼?」

    李珣聞言,笑吟吟地取出一塊敕令木牌,在手中拋了拋:「昨天剛到,難得她還能緩了這七八天,我也不好再耽擱。這樣,我把陰重華留下,讓她主持霧隱軒的禁法,你只要安心養傷便是。」

    水蝶蘭明眸一轉,問道:「要多長時間?」

    「那可說不準,幽魂噬影宗之事不只是內亂,還牽扯到古音的佈置,什麼事情都可能發生,我也要相機行事。」

    「唔,拖得再長,兩個月總很寬裕了吧。」

    「大概……咦,你有什麼事嗎?」

    水蝶蘭白他一眼,背過身去,逕自笑吟吟地走開。

    直到走出軒外,她方才揚聲道:「記著啊,兩個月,及時回來,我這邊還有要緊事呢!」

    「要緊事?」

    李珣想了想,終於還是微笑著將目光移到分光鏡上,繼續捕捉流水般的場景中,那些自發尋死的蠢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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