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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otzon47
男爵 | 2008-10-12 03:03:33

做人果然不能太驕傲
不然踢到鐵皮的時候會特別痛──
他,號稱「活動醫院」、「宇宙無敵強密醫」
竟然會敗在一個平常到極點的整型手術上
把人家本來長得還不錯的小姐整成了斜眼歪鼻!
為了彌補自己這個萬分之一的「錯誤」
外帶重建自己一落千丈的「無敵密醫」名譽
他把「病患」帶回自己家就近觀察診療
卻發現這位小姐有嚴重的認床毛病!
好吧,他這回就好人做到底,買整型送陪睡服務
讓出半個床位給這位整型失敗的小姐
還附送陪睡玫瑰美形男一名
包準讓她安安心心,一覺到天明……

  第一章

  唐虛懷在大雨中奔馳。這場雨下得又大又急,嘩啦嘩啦打濕他全身,一頭向來梳得整齊油亮的發糊粘在他臉上及頸後,黑色醫生袍底下的西裝已經凌亂不堪,襯衫透出底下的古銅膚色,領帶扯得失去原狀,整個人看似狼狽,卻無損那張雕刻般俊顏及頎長身軀組合而成的賞心悅目。

  皮鞋踩過水窪,噴濺起水花,然而對一個渾身濕透的人來說,再多那麼一些些的濕漉也沒什麼好在意的,他只專心一意地追逐——追逐前方那抹跑得恁快的小小身影。

  「等等!」他追著大吼,可是小小身影不等人,遠遠的將他拋在後頭。

  怎麼跑這麼快?!

  唐虛懷繞進巷子,長腿一跨,踩過矮圍牆,一躍而起,抄捷徑到前頭去堵那條只顧著低頭狂奔,莽撞得猶如尾巴被點了火的牛只,完全不理會週遭情況的身影。

  他的時間抓得剛剛好,當他從巷子竄出,展開雙臂正好迎面抱住撞進他懷裡的身影。

  「別再跑了。」唐虛懷氣喘吁吁地說。從脫離學生時代後,他就沒再做過這麼費體力的事,此刻大口大口地呼吸,氣管和鼻腔都吸進了雨水,嗆得胸口很不舒服。

  被迫貼在他濕透胸膛上的身影也很喘,抽氣之間還隱約夾雜著哭泣聲,只是在滂沱雨聲中變得模糊。

  「你弄壞了我的臉……」細瘦的手臂使勁隔開兩人的距離。

  「那你也犯不著跑給我追呀。」唐虛懷好不容易順了氣,才有精神和被他雙臂牢鎖的身影周旋。

  「你弄壞了我的臉!」回應他的,就只有這句指控。

  「我知道,我弄壞了你的臉。手術的風險,我在動刀之前就分析給你聽過了,整型這種事,不是百分之百的安全,無論技術多好的醫生,至少都可能會有百分之二的失敗率,就連我這個自詡無人能及的醫師都有萬分之一的不確定性……」這種時候還是要先替自己辯護幾句,雖然他知道自己理虧。

  「而你那萬分之一的不確定性全部都發生在我身上!」她低頭,只用發渦面對他,哭啞的聲音低低吼著。

  「呃……」沒錯。

  在她之前,他操刀的手術沒有失敗過,無論是隆鼻、墊下巴、削骨、割雙眼皮,成功率百分之百,而現在——隆鼻,失敗;墊下巴,失敗;削骨,失敗;割雙眼皮,更是失敗中的失敗……所有的失敗情形都發生在同一個人身上。

  老實說,他沒有失敗的經驗,不知道如何安撫及面對受害者,才正想生澀地平復她的激動,她給的反應卻是哭著跑掉,讓他自責到只能追著她跑了三條街,中途還有好幾次差點被車輾到及追丟了她,全憑鍥而不捨的毅力支持他到現在!

  「梁宛歌小姐,我很抱歉,但是你放心,我一定會幫你將臉弄回原狀。」他有這個信心,但顯然她沒有。

  「我絕對不再讓你碰我的臉!」她摀住自己的臉,十指巴住小巧的臉孔,生怕他毀得還不夠徹底,要將她殘存的皮相再弄壞。

  「你別對我完全喪失信心,給我補償你的機會。」他知道一個人在拆掉繃帶後,發現不但沒得到自己預期的整型效果,還看到歪掉的鼻、垮掉的眼皮、不對稱的臉,會受到多大的打擊,也難怪她會這麼絕望。

  「你動手術之前也是這麼自信滿滿的要我相信你呀!」她真的很信任他,把一切都交給他全權處理,結果呢?她得到的竟然是那萬分之一的失敗機率!

  人果然不能太自傲,踢到鐵板時會特別特別的痛!唐虛懷這次深深領悟到了。

  「我說過,手術是有風險,不過我不會這麼遜,同一種失誤還犯兩次。」曾經自豪本身醫術到狗眼看人低地步的他,現在只能勉強挽救自己的公信力。

  指縫稍稍打開,一隻被淚花及雨霧浸濕的骨碌碌黑瞳,在手掌後頭懷疑地打量他,然後指縫又合起來,用行動表達對他的不再信任。

  唐虛懷動手扳開她的手指,讓她的食指及中指分開成字型,一雙微腫的眼再也無處遁逃。

  那是他的失敗作品之一。

  「你的眼睛還有救,雙眼皮拆線重縫。」

  再撥開她併攏的手掌,露出不挺不直的泛紅鼻樑。

  那是他的失敗作品之二。

  「那支歪掉的鼻子只要取出人工硅鼻骨,就可以重新矯正。」

  「不要看——」雖然雨霧讓視線變得不清楚,她還是不喜歡自己那張歪斜的臉孔暴露在任何人眼前,但她敵不過男人的力氣,只能任他抬高臉蛋,讓淅瀝的雨打在臉上。

  「至於下巴,我再幫你墊一次。」

  那是他的失敗作品之三。

  「……萬一又失敗怎麼辦?」她的口氣很絕望,完全不認同他嘴裡說來輕易的補救方法。

  真是個好問題,依照他平時過度自大的習性,應該要回她一句:「在我手下沒有任何一個失敗品!」,不過,在她身上偏偏發生了令他感到汗顏的失敗紀錄,就算他還有自信,恐怕她也不會相信。

  「還是你賠我一筆錢,我去找別人試試看,說不定還有救……」她提出建議。

  「不行!」他立刻否決。

  「為什麼?!」她又不會獅子大開口坑他幾百萬,更不會要求什麼精神賠償,只是要「合理」的重整補償費罷了。

  「向來只有我替其他整型醫師收爛攤子的份,從來沒有別人替我收尾的紀錄!」這對他而言是極大的侮辱!他唐虛懷擺不平的case,沒人敢保證能擺平!

  「爛攤子?那是在說我嗎?!」梁宛歌忘了要擋住臉龐,對他的形容詞感到錯愕。

  是誰把她弄得像個失敗品,五官沒有一處是對稱的?以前的她充其量不過被歸類為長相平凡的女孩,現在卻淪為連「平凡」都構不著邊的……爛攤子?!

  太傷人了!

  「那只是比喻,不是人身攻擊,而且製造出爛攤子的人是我,我比較需要反省。」

  反省?!反省不應該用這麼傲然、隨性的態度,至少要謙虛、懺悔、表情苦惱一點吧?

  「那你就好好反省,不要再讓這種『爛攤子』發生在其他女人身上,我幫你將所有萬分之一的失敗機率都用完了,希望接下來有萬分之九千九百九十九的女人能成功。」

  她掉頭要走,卻又被捉回他面前,兩人繼續站在人行道上淋雨,他與她,都濕得找不到半處乾爽。

  「既然你已經把我這輩子的失敗機率都用完了,就更應該信任我,這次一定能讓你變成理想中的漂亮模樣。」

  「……」她沉默了久久,才回道:「我不想連你下輩子的失敗機率也先透支來用。」

  「妳真的完全不指望我了?」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繩。」何況她還不是只有被蛇小小咬一口,而是整張臉都被整壞了!「你開張支票給我,我保證不跟任何人說我是在你這裡整壞掉的,你還是可以對外宣稱自己從沒失手,我不會揭你瘡疤的。」她很認真的與他商量。

  「不,我說我要自己負責,不假他人之手。」她方纔的話分明就是在暗指他不敗的名號是自己封的,說不定被他整型失敗的人不少,只是全被金錢擺平,讓他得以繼續號稱整型界最傳奇的密醫,欺騙其他無辜小羔羊。

  「我也希望你負責,你可以算算我去別家重新整型所需要的總金額,開張現金票給我。」這樣的負責,她就心滿意足了。

  唐虛懷的手指爬梳過自己的黑髮,似乎對於說服她這項工作感到力不從心,濕淋淋的髮絲淌著水珠,和著雨水滴滑在她臉上,他動手抹去她頰邊的水——或者也有方才邊哭邊跑的淚痕,但是雨勢越來越大,擦也擦不完,加上她突然連續打了兩個噴嚏,他當下拉著她往騎樓下躲雨。

  「你……你現在是打算找個地方開支票給我嗎?」梁宛歌被他拉著跑,才問完,一件又濕又重的黑袍迎頭披來,罩住她的頭臉。

  好半晌,她才知道他是在替她擋雨,她被攬在他的衣服與胸膛之間,貼著他又濕又粘的襯衫,本來被雨給淋得又濕又冷的身子感覺到他暖暖的體溫,一時之間,她忘了要掙扎。

  「我不想和你在大雨裡討論事情,我的車停在隔壁巷子,有什麼事上車再講。」真是慶幸他今天找不到停車位,不得已之下只好將車子停在離診所相當遠的地方,這下反而方便他們躲雨。

  「我以為我們已經講得夠明白了。」她必須要伸長頸子才能看到高出她許多的他,雨不再打到她身上,反倒是他,看起來真像滾到大海去浮浮沉沉好幾回的水鬼,一個好看的水鬼。「照理說,要補救一張失敗的臉不是比一開始的整型還要困難嗎?我現在既不纏著要你補救,又不麻煩你做白工,你只要爽快點個頭,就可以丟掉我這個燙手山芋,難道你是捨不得開支票嗎?」

  「你放心,我絕對不會開支票給你——我願意用金錢賠償你精神上的損失,但是我堅持第二次替你動刀的人,一定要是我,這是身為醫師的驕傲。」他不吝嗇金錢,為的只是搶救自己的名譽。

  「那身為受害病患的我,是不是也可以擁有病患的驕傲,堅持不讓你再碰我的臉?」她咕噥。

  「別這麼怕我,我沒有你想得這麼差勁。」他指的是開刀技術。

  「我就是因為沒有把你想得太差勁,才會來找你動刀。」她投去一瞥,將沒說出口的話用眼神補全——然而也就是因為沒有把你想得太差勁,才會淪落到今天進退不得的地步。

  唐虛懷看到了她的指責,卻沒立場替自己說話。

  唉,在她面前,他的權威一落千丈,要爬起來還真困難,他只好小退一步。

  「如果我第二次又失敗,我保證第三次我就不堅持什麼醫生的驕傲,不單單全數整型手術費加精神賠償,我還可以推薦幾個不錯的整型醫師給你。」幾個失敗率比他還高的醫師——在業界,他是數一數二的佼佼者,除他之外,要找失敗率萬分之一以下的還真困難。

  「你當我的臉是畫布,畫壞了還可以不斷塗塗改改嗎?」還第三次咧!

  「我不會讓你有第二次機會哭著跑開的。」

  梁宛歌剛才還不斷告誡自己,不能再因為他過度自信的表情而信任他,可是此時此刻,心裡卻又小小的動搖……這個男人太適合用那張臉騙人了,他的眉宇之間只有滿溢的傲氣,那是一種非常清楚自己的能力,並且毫不懷疑他有什麼事情做不到的自信。

  她不知道還能不能點頭信任他,因為她很擔心第二次手術過後,那支本來只是有點歪的鼻子會變成掀蓋式的鼻樑,用力擤鼻涕時還得從衛生紙裡撿回掉下去的鼻子……

  梁宛歌收回始終仰頭覷他的視線,要是再多瞧他一眼,她絕對會二度被他拐騙,再一次躺上手術台任他宰割。

  「你的車子停好遠。」她選擇不正面回應他的話,抱怨道。

  「你現在才知道你跑了多遠的距離嗎?」這段路不過是她從診所跑出來到他抱住她為止不到三分之一的路程。「快到了,我記得就在那家7-11前面。」他指著還有一分鐘腳程遠的綠色大看板。

  抵達他車子旁,唐虛懷打開車門,將她塞進前座。

  「我會弄濕你的椅子——」

  她沒來得及說完,唐虛懷已從另一邊車門進來。「我也會。」別忘了,全身濕透的人不只是她。

  按下暖氣,他探身在後座尋找可以擦乾彼此的東西,勉強找到一件乾淨的替換襯衫和好幾盒加油送的免費面紙。

  「快擦乾。」襯衫和面紙都塞給她用,他自己則只抽了三張面紙擦頭擦臉。

  「你要不要換上這件干的襯衫?」她小心翼翼拈起干襯衫,不讓自己正滴著雨水的手弄濕它。

  「這句話是我想問的。你要不要換上襯衫,至少舒服一點,如果你不要的話,拿它擦頭髮也好。」

  她怎麼可能在他面前換衣服,那襯衫的下場當然是淪為毛巾擦頭。

  「我是比較建議你換上,因為現在的你如果感冒了,會很麻煩。」

  她一臉問號,用眼神在探問她會有什麼麻煩。

  「感冒的症狀不外乎咳嗽、喉嚨痛、鼻塞流鼻水,你那支鼻子會很辛苦。」他解答疑惑。

  「我如果用力擤鼻涕的話,它會斷掉嗎?」

  「斷掉是不會,會更歪。」他善盡醫師的告知義務。

  梁宛歌當下決定換上那件剛才拿來擦頭髮而略微濕掉的襯衫,雖然同樣是濕的,但是它怎麼樣都比她身上這件完全濕透的衣服來得有御寒效果吧。

  她用了一整盒的面紙貼在濕衣上,再套上他的襯衫,用最快的速度將裡頭那件濕透的衣服從袖口拉了出來,上半身是比較乾爽一點,但內衣及下半身都還是濕得發冷。

  「還是找個地方讓你洗澡換衣服吧。」

  「嗯。」為了她的鼻子好,她也不堅持了。

  車子發動前行,雨刷左擺右擺,規律地刷掉阻礙視線的傾盆大雨。

  「回妳家?」

  「不行,我現在變成這樣,不能回我家。」被她家人看到會嚇壞他們的,況且她整型的事情是瞞著他們進行,才不會在這種時候回家去討罵。

  梁宛歌一手小心翼翼用面紙摀住受苦受難的鼻樑,不讓它有機會傷風感冒,另一手則是攤在暖氣出風口取暖。

  「那回我家。」

  她楞了一下,「沒有更好的選擇嗎?例如旅館?或是你的診所?」

  「不順路。」簡單明瞭的答案,清楚扼要的拒絕。

  「隨便你了。」看他那副土匪樣,大概從小到大都是習慣發號施令的人,抗拒他應該也不會有任何效果,索性別白費唇舌。

  「這麼好說話?那第二次動刀的工作也交給我——」他打算趁勝追擊。

  「隨便你了。」梁宛歌應得隨口。

  好吧,她承認,她不小心又瞄到他那張驕傲自負的臉,心裡很好奇為什麼他在失敗過後還能無損自信,到底是什麼東西在支撐著他的傲慢?

  「真的?」

  「先說好,你只剩這一次的機會,再用掉就沒有了。」她面向車窗外,看著雨中即景。

  「我絕對不會再失敗。」

  她已經算不出來這是今天聽到他第幾次的保證了。

  「老實說,我比你更希望你不會再失敗。因為要付出最大代價的,是我那張可憐兮兮的臉。」本來就不出色,再被他玩壞下去,就真的一無可取了。

  糟糕,鼻子好癢,好像快流鼻水了,這是感冒的前兆嗎?

  梁宛歌不敢去揉鼻,只能小口小口呼吸,並且一蠕一蠕地抽動鼻翼,企圖用這種方式止癢。

  「鼻子癢?」

  「嗯。」鼻音很重。

  「我看看。」

  「喂!你在開車耶!」看到他準備湊到她面前,梁宛歌急忙提醒。她可不想才剛經歷過整型失敗,緊接著等待她的卻是車禍身亡的不幸,要死也要美美的死,她絕對不要帶著一張歪臉上天堂!

  「我當然知道我在開車。」事實上,他已經將車子暫時並排停車之後才湊過來。「有點紅紅的,是不是剛才你哭過的關係?還是你邊哭邊跑時有不小心抹到它?」

  「我怎麼可能會去注意這種事?」她忙著哭都來不及了,哪還有時間去注意自己有沒有去弄到鼻子?!「歪掉了嗎?」

  唐虛懷搖頭。就算歪掉,也跟她有沒有揉到鼻子無關,罪魁禍首是他的手術失敗。

  「我可不可以樞它?真的很癢。」

  「動作輕一點應該沒關係。」

  「怎麼樣的動作才叫輕?」她伸出食指,正要樞向鼻尖,卻有根長指搶先一步抵在她鼻尖,修剪整齊的指甲輕輕的、慢慢的在她鼻上搔動止癢,她的視線完全集中在那根長指上。

  「你變鬥雞眼了。」唐虛懷笑著提醒她。

  「你的手指……」

  「在示範什麼樣的動作叫做『輕』。懂了嗎?」

  「懂。」梁宛歌戒慎地將身子往椅背靠,避開他的長指,自己用手掌摀住鼻尖,看起來像是打算自己來,實際上卻是不讓他碰。

  被他這麼一樞,鼻子反而更癢了。梁宛歌抿抿嘴,覺得鼻心開始發熱,而且就像導火線一樣,將熱度整個蔓延開來,唯一值得慶幸的是,她的身子不再覺得冷,反而暖暖熱熱的。

  她猜,她臉紅了吧?

  因為他剛剛靠得好近,她眼睜睜看著他幾乎快要貼在她鼻尖,用他的手、用他的眼、用他的氣息,讓她不知道該將視線擺在哪裡,好像多看他一眼,就會被動搖,但卻又忍不住想注視……

  她透過車窗凝覷坐在一旁的他,從窗玻璃的反射中發現他也在看她。

  真討厭,她向來習慣將頭髮撥到耳朵後來,因為她全身上下就屬那對耳殼最漂亮,他一定也看到她連耳根子都紅透了吧……

  她甩甩頭,勉強讓幾根髮絲撩落耳旁,藉以擋掉一些耳上的紅暈。

  最討厭是他突然笑出聲,一點也不懂得掩飾,好像在嘲笑她舉止幼稚及狼狽。雖然想問他笑什麼,但又覺得問了只會得到讓她更無言以對的答案,最後她還是決定選擇他笑他的,她繼續裝傻。

  車窗外,雨還在下,但是陽光也從厚厚雲層中掙脫束縛,透下一些些燦亮光線,將天際的陰霾一掃而空。

  輕輕灑落的光芒穿過車窗上的水滴,每顆晶瑩的水珠裡都有道小彩虹,而同樣映在玻璃上的,還有唐虛懷那張越笑越有深意的俊顏。

  第二章

  唐虛懷的車子停在一棟高級公寓前,三層樓的建築還算清爽大方,最頂樓似乎種植著各式紅紅綠綠的花草,她喊不出名稱的翠色籐蔓爬滿半面的樓牆,神奇的是公寓週遭沒有半片落葉,清掃得相當乾淨。

  第二層和第三層的陽台上也有不少景觀植物,紫紅色的波斯菊,白色的滿天星、綠色的黃金葛,點綴著生生不息的活力。

  公寓外圍則是由手工竹籬圈成一方獨立天地。

  她發現這棟公寓的正面外觀和尋常公寓沒什麼差別,但是由側面去看,會發現它非常的「深」,幾乎是三、四棟屋子的加總。

  「你住這裡?一個人?」

  「分租的,我的房間在那裡。」他指著三樓某扇窗。

  「唯一沒種花的那間?」果然很像他的風格。

  「對。你先別下車。」唐虛懷打開車門,淋著已經變得稍小的雨來到她的車門旁,紳士地替她服務,並且攤開右臂,等待她鑽進黑袍裡躲雨。

  梁宛歌沒辜負他的好意,彎低身子——事實上這個動作是多餘的,以身高來說,她只到他的胸口——鑽到他右側,讓他替她擋雨。

  「謝謝。」

  不可否認,他這個舉動使她感到體貼,像是展開羽翼將人納入其間,給人十足的安全感。

  奔到大門口,梁宛歌才更覺得屋子佔地不小,手工竹籬所圍繞的,不只是房子主體,還有一片寬敞的草皮、一泓人造水池、一個小型兒童公園——溜滑梯、蕩鞦韆、翹翹板、沙堆,一應俱全。

  唐虛懷看出她的好奇,「屋子裡有小孩,那些遊戲設備也是我的『鄰居』親手做給孩子玩的。」

  「你分租的房客有多少個?」手工真巧,那鞦韆還綁在大樹下,看起來就讓人好想爬上去晃兩下噢。

  「最多三十八個,現在大約九個。還在下雨,不能去那邊玩。」他又看穿她對蕩鞦韆有極大興趣,但很抱歉,他必須打破她的幻想。

  「那是小孩子的玩具,我才不會想搶著玩。」她臉上有被看透的窘狀,「房東還真愛錢,把一棟房子的經濟效益發揮到極致,每個月光收房租就夠了。」

  他笑而不答,掏出鑰匙,還沒插入鑰匙孔,大門已經應聲而開——

  「先生!」一名年約四十出頭的婦人在門後喚道,他們兩人都還沒踏進屋子裡,一條乾爽的大浴巾已遞上來,「你怎麼淋得這麼濕?快進來、快進來——」

  「玉玲姊,家裡有什麼熱湯熱茶嗎?」唐虛懷將大浴巾整個包在梁宛歌身上,自己才脫下濕漉漉的黑袍,玉玲姊立刻接了過去。

  「我可以馬上煮熱湯,姜母茶好不好?保暖。」

  「你敢喝姜母茶嗎?」他問向梁宛歌。

  「不敢。」她可以容忍姜拿來當佐料,反正不吃可以挑掉嘛,但她無法接受將一大碗熱辣辣的玩意兒灌到嘴裡。

  「那韓式泡菜鍋呢?敢吃嗎?那喝起來也很暖噢。」玉玲姊溫婉和善地提供另一選擇。

  梁宛歌點點頭,也道了謝。

  「玉玲姊,我先帶她到三樓去洗澡,等會兒再下來。」

  「需要我向貞夢拿一套衣服借給這位小姐嗎?」玉玲姊瞧見梁宛歌身上那件過大的男性襯衫,好意問道。

  唐虛懷瞄向梁宛歌,她不懂他在打量什麼,卻聽到他接著說:

  「貞夢的衣服太小了,雅惟的可能會合身一些。」他一邊說,一邊將她往右側的大樓梯推著走上樓。

  「那位……是和你分租房子的鄰居?」

  「是呀,叫她玉玲姊就行了,她很熱心。」

  「她看起來像管家……」而且超像書裡面伺候豪門大少爺的老管家,通常還可以分為兩類,一類是頭一眼就超討厭女主角,用盡心機要為難人,趁少爺沒注意時凌虐可憐兮兮的阿信女主角;另一類則是媲美聖母瑪莉亞,所到之處,處處光明燦爛,偶爾還有悠揚的聖歌圍繞左右,此類管家還可能隱藏一個身份,就是大少爺的親生娘——

  「玉玲姊不是管家,只是她很容易主攬這些事,我倒覺得,她像這間屋子裡的媽媽。」

  「那……什麼貞夢,呃……惟什麼的,也是這裡的分租房客?」她剛剛不小心瞄了客廳四周,短短一瞥就瞄到至少五個人,真熱鬧。

  「沒錯,都是。」

  「你的鄰居都是女的?」她停頓下腳步,足足等了五秒,才再朝上一層階梯跨。

  「沒有,一樓是女人的天下,二樓則是男人的,嗨,豪哥。」他們正巧上到二樓,唐虛懷和一個撐著枴杖的男人打招呼。

  「先生。」叫豪哥的人也是用尊稱回應他。

  從方才聽見玉玲姊喚他「先生」,梁宛歌就覺得奇怪,一般鄰居應該會在「先生」前頭冠上姓氏,例如唐先生才對,再熟一些就叫名字了,哪有人用「先生」這種尊崇的叫法在和普通鄰居打招呼的?

  她心中納悶,跟著唐虛懷繼續往上走。

  「那三樓呢?」全天下人種不過就分男跟女,一、二樓都平均分配了,三樓住些什麼人?

  「三樓是我一個人的專屬地盤。」他回頭對她咧嘴笑,「我就是你口中那個愛錢的房東兼屋主。」

  「……你這麼缺錢嗎?」

  他的回應還是笑,沒有辯解。

  到了三樓,她簡直是踩進另一個天地,並不是三樓的裝潢多麼富麗堂皇,而是三樓和一、二樓的風格差別頗大。一、二樓給人的感覺比較明亮,不過相當普通,三樓卻帶有太重的「唐虛懷」味道。

  挑高的屋頂沒有壓迫感,但必須讓人仰高頭才能看到懸在上頭的燈飾,這點很像他,她每次看他時也有這樣的感覺。

  站在原地,遠遠看過去,才真的目測到這棟房子有多寬敞,除了主廳外,運用傢俱為裝潢的設計還區隔出不少空間,像主廳旁的大窗戶邊就有間采光極佳的和式風味書房,再過去是吧台。

  「洗完澡再仔細看,再楞下去你的衣服都快乾透了。」唐虛懷將她帶到浴室。「乾淨的衣服我會幫你掛在門上。」

  「噢。你也要趕快換衣服,你的情況沒比我好到哪裡去。」她好歹還在他的黑袍裡躲了一陣子,又換上他的襯衫,要是說誰會染上感冒,前頭也還有他排著,輪不到她。

  「我到二樓去洗,你洗完就直接到一樓去喝湯。」

  「好。」

  在別人家洗澡,梁宛歌當然沒打算悠悠哉哉泡熱水澡,隨便沖洗出暖意,不再讓身子被濕意糊得難受就好了,她這輩子洗最短時間的澡就屬這次。

  唐虛懷將衣服掛在門把上,意思意思敲兩聲提醒她時,梁宛歌已經洗好了,套上乾爽的衣服,再將大浴巾包著濕發,一步步走到一樓,在經過二樓時,豪哥正坐在地板上削木頭,一旁還有張半成品的小木椅,看到她下樓時,他專注地瞅著她,她回他一個僵硬的笑,但隨即想到自己的臉孔現在歪斜到不適合露出笑臉來嚇人,只好匆匆頷首,小跑步下樓。

  「你怎麼洗這麼快?泡菜鍋還沒好哩……我先泡杯茶給你喝好了。」玉玲姊尷尬地看著手裡還沒來得及退冰的魚板,她才在熬鍋底而已,梁宛歌就洗好了澡,看來只好先用熱茶墊底。

  「溫開水就好了,不用麻煩你泡茶。」梁宛歌不希望因為她的緣故,讓玉玲姊要多加忙碌。

  「不麻煩、不麻煩!妳先坐一下。」玉玲姊回到廚房,再出來時,手上多了杯熱紅茶。

  「謝謝你。」梁宛歌雙手接捧過來。

  這時,玉玲姊才算完全看到她的模樣。

  「你也是先生的病患嗎?」玉玲姊問。

  梁宛歌知道她是注意到她不端正的五官了。「……算是。」

  「你是因為在別個庸醫那兒整壞了臉,所以才來找先生求助的吧?」玉玲姊眼中流露出好同情的眸光。

  「呃……」庸醫?真好的形容。她看得出來玉玲姊對唐虛懷非常尊敬,要是她向玉玲姊坦白那位整壞她臉孔的庸醫正是她的偶像,恐怕有損別人的美夢,所以她婉轉乾笑。「算是。」

  「你放心,先生一定能讓你變回漂漂亮亮的模樣,全部交給先生吧,沒有先生辦不到的事,我等等拿些先生手裡整出來的大美人照片給你看,你就會相信先生的技術真的非常非常的棒——」

  接下來五分鐘,玉玲姊全用在歌頌唐虛懷的豐功偉業上,還抱來好大一迭的病歷資料,讓梁宛歌看看整型前與整型後的改頭換面。

  雖然知道隨便探看別人隱私是很缺德的事,但是梁宛歌的好奇心足夠掩埋所有仁義道德,讓原本只打算瞄幾眼的她到後來變成一頁一頁仔細看——

  「她……她不是那個最近竄紅的玉女歌手嗎?原來她也是整型的!天呀,為什麼她的鼻子可以弄得這麼挺、這麼直?」而她的鼻子卻是歪的!不是都出自於同一個人手下嗎?

  翻頁。

  「咦?這不是那個每次罵人都罵得特別狠的女立委?!她的胸部居然是做出來的?!我一直很敬佩她的身材耶……」 A cup爆漲到F cup,好猛。

  再翻頁。

  「這個整型前後也差太多了吧!」驚呼。

  再再翻頁。

  「……原來唐虛懷有本事做到這樣,為什麼獨獨就在我身上失效?」低聲埋怨的梁宛歌一連翻了好幾份手術難度比她高幾十倍的案例,唐虛懷都處理得相當漂亮,讓她不得不去猜測,他在替她動手術時,腦子裡到底在分心想什麼呀?

  「先生很厲害吧?他沒有整壞過任何一個人的臉或身體,成功率百分之百,無論你之前遇到的庸醫有多差勁,絕對都不能與先生相提並論。」玉玲姊很努力的向她保薦唐虛懷。

  「噢。」

  梁宛歌瞟見唐虛懷下樓來,還是一身西裝外加一件詭異的黑色醫生袍打扮,頭髮半濕,在他手中毛巾的揉弄下稍稍凌亂,玉玲姊笑笑地回到廚房顧湯,他則在她身邊坐下。

  「我一定要先說——不准把我的檔案放在這裡面。」梁宛歌轉向他,義正辭嚴道。她可不想以後玉玲姊又拿這一大堆資料來吹捧唐虛懷的本領時,她自己淪為當中唯一被指指點點的失敗品。

  「你希望我銷毀自己失敗的紀錄?」

  「我是希望自己不要成為範本——唐醫生,你一定要小心,千萬不要把我整得跟這個女人一樣歪鼻腫眼噢,拜託你了。」她拉高聲音,假裝自己是另一個要整型的人,指著臉龐央求道。

  他朗笑,「我會特別把你的資料鎖在三樓的抽屜裡,沒有人能去翻來看。」除他之外。

  那就好,不然按照玉玲姊這麼熱絡的性子,說不定每個上他家喝茶的人都有機會翻到醫療「秘」字檔案。

  她又翻看了好幾頁,心裡的疑惑越升越高。

  「可以麻煩你解釋一下,這五大本厚厚的成功案例裡,偏偏就只有我一個人失敗,是我體質的關係,還是你那天動手術時不專心?」她想知道自己成為萬分之一機率的倒楣鬼到底該怪他還是怪自己。

  「我也很想知道原因,可能……我那天在發呆。」

  「你在把我的臉像切牛排一樣切開時,說不定我的臉正噴血噴滿地,而你——在發呆?!」梁宛歌難以置信。

  「你的整型都算小手術,是不會噴血噴滿地的,隆鼻不過是由鼻孔內的切口植入人工硅鼻骨到鼻樑內,傷口很小,割雙眼皮和磨骨都不會血濺五步。」

  「那不是重點,而是你竟然在手術過程中發呆?!」簡直不可原諒。

  「我只是說『可能』,而不是我真的在發呆。」他用的是不確定句吧。

  「那麼,請問當時你『可能』在發呆些什麼?」梁宛歌想知道他腦子閃過的念頭有哪些。

  唐虛懷撥順半濕的發,交迭起長腿,半側身的模樣,豪邁中不失優雅,一雙湛藍藍的眼珠子,鑲嵌在帶有西方深刻輪廓及東方膚色髮色的面容上,望著她思忖。

  梁宛歌挑挑眉,等他賞個答案。

  「我在想,你為什麼會想來整型?」他把問題又丟回去給她。

  「不就是為了變漂亮嘛。」她喝著熱紅茶,說出公式化的答案。

  「我除了是個整型醫師外,還身兼精神科醫師,在替你動手術前的幾次面談中不難發現,你不是那種單純為了想變漂亮而躺上手術台的人。」說話的同時,他抽出一張黑色燙金名片及紫色名片,上頭分別印著他的兩種醫生身份。

  他的專長便是從談話舉止中去分析一個人的個性,這是身為精神科醫師的本能及敏銳。

  她雖然不特別漂亮,細細的眉、小小的眼,但還算有自信,就連現在臉蛋被他搞得像張五官沒畫正的人物草圖,還能維持優雅在喝紅茶,畫面稱不上美麗,但也不突兀。

  他相信自己不會看走眼,她在乎外貌,不單單是為了美麗。

  「你不用把我想得太清高,真抱歉,我就是膚淺到認為外在美絕對比內在美重要,不然你以為我為什麼在看到你整壞我的臉時,會受到那麼大的打擊,只能哭著跑出你的診所?」梁宛歌一點也不在乎會如何被看待,游移的眼瞟著好幾個躲在門後偷瞧她的人。她長得很奇怪嗎?不過就是五官歪了嘛,做什麼好幾雙眼睛都不放過她?

  他還是看出她有所隱瞞,企圖雲淡風輕帶過他的問題。

  「你只是突然嚇到,不知所措吧!因為你後來的反應都非常穩定,看得出來整型失敗對你的打擊並不如預期。」唐虛懷撐著腮幫子說。

  「我生平頭一次被整壞臉,不知道什麼才叫預期中的反應。」不是哭個幾聲就好了嗎?

  「至少不會只是指控我兩句,說我弄壞了你的臉。」

  「我下次會多一些肢體動作,例如翻桌呀、砸招牌,或是用椅子砸破你的頭這一類。」謝謝他的教導。

  「沒有下次。」他正色道,他不會拿這個開玩笑。

  「喔。」她也衷心希望沒有下次,不過他的表情太認真,讓她不敢多反駁,就隨便回他一個字好了。

  「湯來了!」玉玲姊端著兩碗燙手的熱湯小跑步出來,香味及熱氣頓時飄散開來。

  「玉玲姊慢慢走,跌倒就不好了——」梁宛歌話才說完,轉角處突然衝來一個小黑影,直直朝玉玲姊的腿上撞過去!

  「囡囡!」唐虛懷奔過去阻止,但已經來不及,踉蹌絆跌的玉玲姊手上兩碗湯拋飛出去,梁宛歌反應最快,包在頭髮上的大浴巾一扯,立刻往小黑影——她看到那是一個小女孩——身上罩。

  灑出來的熱湯大部分餵了牆壁和地板,但還是無法避免地淋在玉玲姊手臂上,所幸小女孩被厚浴巾包住,減少被滾燙湯汁噴濺到的範圍。

  「玉玲姊!沖……沖脫泡蓋送!沖脫泡蓋送!快!沖脫泡蓋送!」梁宛歌捧住玉玲姊兩隻手,不斷地念著處理燙傷的五字訣,拉著她就要往水龍頭沖。

  「不用不用,我沒事。」玉玲姊還笑得出來,輕輕握住梁宛歌的手,安撫地拍拍她。

  「什麼沒事!你手上的湯還在冒煙呀!」梁宛歌一急,聲音也跟著大起來。

  「我的手是假的,對冷熱根本沒感覺,就算是雙手放進泡菜鍋裡煮也不會受傷的。」玉玲姊笑道,動手抹掉兩手上的熱湯,像在擦汗一般。

  「呃?」假的?

  「囡囡,過來道歉!」唐虛懷喚住披著浴巾準備跑掉的小女孩,小女孩回過頭,抿抿嘴,倔強的不發一語,看了三人一眼,掉頭就往二樓跑。

  「囡囡!」他喊,但小身影已跑得不見人影。

  「先生,沒關係啦,反正沒受傷就好,我先拿抹布來擦地,等會兒再重新盛碗湯過來。」玉玲姊替囡囡莽撞的行為緩頰,用圍裙抹抹手,站了起身。

  「我幫你……」

  「我來就好。」玉玲姊婉拒梁宛歌的好意,「你跟先生到沙發去坐著吧。」

  梁宛歌看著玉玲姊輕哼著曲兒離開,臉上的困惑只增不減。

  「……她說手是假的,是什麼意思?」她求助於唐虛懷解答。

  「義肢,玉玲姊因為意外導致雙手截肢。」他淡淡帶過,沒打算進一步說明是什麼意外。

  「原來如此……可是她的動作看起來和平常人沒什麼差別。」甚至比平常人還要靈活。

  「那對義肢是很精密的機械手臂,外包防火仿真皮,一些生活上基本的動作都不會有問題。」

  「來來來,喝熱湯。」這次玉玲姊端出整鍋湯,不過她走路的速度放慢許多,還左右瞧瞧會不會有人又突然衝出來——幸好沒有,她總算安全的將泡菜鍋放在桌上,舀好湯,遞給唐虛懷及梁宛歌。

  這下,梁宛歌真的確定玉玲姊完全不怕燙——當她看到玉玲姊沒用任何抹布阻隔就捧著那鍋還在冒泡的湯。

  「快趁熱喝。你們兩個淋了一身濕,不知道會不會感冒,來,快喝。」

  「那個叫囡囡的小女孩也是你的房客嗎?」

  「當然。」香辣的泡菜鍋湯頭真是好喝的沒話說,才入喉,就覺得身體都暖熱起來。

  「你的屋子好熱鬧,真多人。」像現在,光一樓就有三個房間門邊縮躲著三個人在看他們。

  「我也不想看到這麼多的人,這間屋子當然是住越少人越好。」唐虛懷的音量不小,完全沒有掩蓋這種趕人的口吻,梁宛歌瞄了在場其他人,他們的表情都沒有太大變化。

  真奇怪,哪有房東對房客說這種話的?要賺人房租也該擺出和善一點的嘴臉吧。

  「先生,要不要我順便下些面,讓你們加在泡菜鍋裡吃?」玉玲姊臉上的笑意還是很溫柔,完全沒受到唐虛懷的話影響。

  「好呀。」他還真有些餓了,追著梁宛歌跑三條街,是得補充一些熱量,她也是。

  唐虛懷一個應諾,玉玲姊立刻又忙碌起來,燒開水、下面。

  「……」梁宛歌骨碌碌的眼朝四周流轉一圈。

  「沉默什麼?」他以肘輕碰她。

  「玉玲姊事實上是你的妻子吧?」

  正在喝湯的唐虛懷嗆到,猛咳嗽。

  「你在胡說什麼?」好不容易順了氣,他立刻反問她何來這種怪想法。

  「她的態度簡直把你當成天,一個女人會把一個男人當成天般尊敬,除了父親外,另外一個勉強有機會上榜的身份就是丈夫了。」而唐虛懷的年齡絕對構不到父親,理所當然只能讓她聯想到另外那個囉。「還有……囡囡是你的女兒吧?」一個聯想甫成形,另一個聯想緊接著冒出來。

  「你的想像力很豐富。」他給她一個假笑,「貞夢和雅惟還是我的大小情婦哩。」

  他一說,躲在房間門後的三人倒抽涼氣,驚慌得不知如何是好。

  「先、先生,你別開這種玩笑呀!」砰,關門。

  「是、是呀,我和貞夢哪有……哪有那個資格?」砰,關門。

  「……」砰,關門。

  第三道沒附加任何言詞的關門聲,大概是在抗議自己沒被點到名。

  「她們是在害羞。」以女性的直覺,梁宛歌有這種強烈感覺。

  她不意外他的房客會暗戀他,光以外表來看,唐虛懷很吃香,生得人模人樣,用來騙小女生最合適。

  她不相信唐虛懷沒有半點感覺,他又不是遲鈍的人,面對女孩子的放電,他會沒接收到才怪,可是唐虛懷的處理態度似乎是以不變應萬變,不點破、不講明,粉飾太平——是因為這樣才能安撫同住一個屋簷下的眾多美人兒嗎?

  「我和她們的關係不像你想的。」

  「是噢?」她擺明不信。

  「她們住這裡都是有目的的。」

  「我知道。」目的不就是為了他這個美色嗎?

  「你的眼神在說你不相信。」

  「事實上,你也不用跟我解釋什麼,這是你的私事,我是旁觀者,無從置喙,你愛在自家建個後宮,一樓藏些美嬌娘,一樓藏些俏孌童也不干我的事,我沒興趣探人隱私,你繼續放心的玩下去好了。」只是她嘴上說著,人卻捧碗往離他最遠的單人沙發上移動,不再跟他並肩而坐,呼嚕嚕吃著泡菜;只用斜眼瞄他。

  「我有這麼淫亂嗎?」又是美嬌娘又是俏孌童,想要他精盡人亡也不是這種玩法。

  「我不知道,問你自己囉。」當事人還來問她這個無關者,真好笑。

  梁宛歌才喝完半碗湯,鼻尖已經冒出薄汗,果然泡菜鍋很袪寒,她不敢動手去擦鼻上的汗,怕弄傷歪鼻,只能用小手搧呀搧。

  「要是每個住進我屋子的人都淪為我的玩物,那麼你又該怎麼定義你的地位,嗯?」他沒放過她,端著碗,硬是要擠坐到單人沙發的扶手。

  已經很熱了,做什麼還一直靠過來呀?梁宛歌用眼神瞪他。

  「我?我只是進來洗個澡兼討碗熱湯喝的路人甲,你不用費心照顧我。」她吃完泡菜鍋就會自動走人。

  「你不是還要動第二次整型手術嗎?」

  「是呀,你要跟我約時間了嗎?」她想摸出記事本,才想到她的皮包忘在唐虛懷的診所裡,那時忙著跑出他的診所,壓根沒留意到自己的家當。「你講吧,我記在腦子裡就好,等時間一到,我會自動上你的診所報到。」

  「不用上診所,我們就在這屋子裡動手術,你也不用走,就留到動完手術後再離開,所以,恭喜你要在這裡住下來,從路人甲淪為我的收藏品之一。」他的表情,還真的將電視劇裡無惡不做的惡人臉給學得十成像。

  梁宛歌怔了一下下,「什麼?」

  唐虛懷放下手裡的碗,長指挑梳著她半濕髮絲,將那些頑皮不聽話的鬈翹給一根根撫平。

  「我沒跟你說嗎?這裡除了是住家之外,更是一棟——最居家式的豪華醫院。」

  第三章

  梁宛歌總算有些懂他的意思了。

  這棟公寓是他家,也是他的密醫醫院,他是房東兼主治醫師,而玉玲姊他們則是房客兼病患,這個事實是晚上一大桌子的人圍著吃飯時她才發現的。

  十幾個人一塊用餐,感覺就像在吃宴席一樣,她偷瞧大家,台面上除了唐虛懷看來最正常之外,幾乎清一色都是身體有病痛或殘疾的病人——當然也包括她這個整型失敗的女人,其餘的不是面色蠟黃到毫無血色,就是吊著點滴出來扒飯,再不然就是吃到一半,突然把手呀腳的拆下來往旁邊丟。

  「她是梁宛歌,從今天起,也會住進屋子裡,大家多照顧了。」唐虛懷簡單向在場所有人介紹她,可惜時間抓的不夠好,在她正啃著油膩膩的雞屁股時,大家的目光全掃向她。

  「……大家好。」梁宛歌只好趕快放下雞屁股,尷尬地向眾人打招呼。

  唐虛懷依序替她一個個介紹眾人的名字,梁宛歌大概只記得起一半,另外一半根本是右耳進左耳出,她心裡不禁暗想,別這樣考驗她的記憶力好不好。

  「梁小姐,你就放心在這裡住下來,大家都很好相處,你會喜歡這裡的。」玉玲姊挾了好幾樣菜到她碗裡,其中包含好幾樣她不敢吃的菜,她還是只能客氣地全數接下來。

  「嗯,我想我一定會的。」梁宛歌笑得很可親,模仿玉玲姊體貼人意地挾菜,將自己碗裡不敢吃的東西全往唐虛懷碗裡放。

  「你怎麼跟囡囡一樣,越營養的食物越不吃?」唐虛懷當然知道她的用意,否則丟進他碗裡的,不會全是些青椒塊、蔥末和魚皮。

  聞言,梁宛歌和囡囡同時抬頭看著彼此,兩人碗裡都只有肉。

  「囡囡,不是跟你說過嗎?青菜一定要吃完,不可以挑嘴——」玉玲姊挾了三大塊的青椒到囡囡碗裡,兩隻眼睛盯著要她吃下去,囡囡小小的臉蛋苦苦的,想說些什麼,但最後只是蠕蠕唇,心不甘情不願地捏著鼻,將青椒塊嚥下,連咬都沒咬。

  「需要我也用這種方式逼你吃青菜嗎?」唐虛懷作勢也挾來一塊青綠綠的青椒,在梁宛歌面前晃呀晃的。

  「那招只對五歲以下的小孩有用,抱歉,二十五歲的我不吃這一套。」她還是挑她喜歡的食物入口。

  「我以為偏食是小孩子才有的權利。」

  「小孩子總是會長大,討厭的食物還是討厭。」這跟年齡大小無關好不好。

  「梁小姐,飲食要均衡比較好,青椒是蔬菜中含維他命A、K、最多的,而且還有鐵質,對女孩子是最好的,而且你知道嗎?它的維他命B比番茄多,維他命C又比檸檬多,是非常不錯的蔬菜,更神奇的是它還含有硅元素,硅元素是什麼你知道嗎?它是促進毛髮和指甲生長的重要元素,多吃的話,就能滋養髮根和強化指甲,它還有胡蘿蔔素和維他命D,可以增進……」玉玲姊開始對她分析青椒的好處,哩啪啦一長串的句子丟出來,而且沒有停下來的跡象。

  求求妳,快吃吧!不然玉玲姊可以針對青椒這樣食物歌功頌德十分鐘以上——整桌子的人都用視線在懇求梁宛歌聽話,千萬不要忤逆玉玲姊。

  唐虛懷和她咬耳朵,「玉玲姊以前是營養講師,她可以一整堂課都針對青椒這項食物來講解,唯一讓她閉嘴的方法,就是順從她的意思。」

  他一臉遺憾,挾著青椒到她嘴邊,挑挑眉,要她為大家捐軀吧,否則這頓飯,耳根子是不可能清靜。

  「以中醫來看,青椒性溫味甘,開胃消食,治腸胃脹氣、散寒除濕。青椒用油炒不但維生素不會流失,還更能提高維他命的效果……」玉玲姊還在說。

  梁宛歌無奈張嘴,叼下唐虛懷筷子間的青椒,臉上的厭惡實在是太明顯了,比方才囡囡的表情還要誇張,好幾個人都忍不住偷偷笑出聲。

  「好女孩,這樣就對了嘛。」玉玲姊心滿意足了。

  梁宛歌嚥下沒咀嚼的青椒塊,連灌兩碗湯才沖掉殘留的青椒味。

  飯桌上的氣氛並不凝重,眾人都偶爾插來幾句毫無頭緒的話,東拼一句、西湊一雙,話題沒有範圍,扯到外太空再回到海底兩萬哩,一頓飯下來,讓梁宛歌對大家都有更深一層的認識。

  王貞夢,二十二歲,女,慢性白血病患者,過分嬌小的身材有些像未發育的小學生,但模樣清清秀秀,笑起來很靦腆。

  高雅惟,二十七歲,女,全身性紅斑狼瘡患者,頭上戴著包頭帽,眼睛大大的,水燦燦的很漂亮,左右兩頰都有朵蝴蝶似的紅印,或許出於自卑,她總是壓低頭,不想讓別人注視那些紅斑。

  阮玉玲,四十歲,女,雙手截肢,也就是玉玲姊,梁宛歌目前為止最熟悉的人。

  陳俊豪,三十二歲,男,正是梁宛歌在二樓遇到的那位「豪哥」,沉默寡言,拄著枴杖,行動有些不便,但從眾人言談中無法得知他的其他情況。

  方立忠,三十五歲,男,胃癌初期患者,吊點滴出來扒飯的人就是他,食物方面有許多限制,玉玲姊替他煮了特別料理,偏偏他的筷子老是越過楚河漢界,想偷挾他不能吃的菜。

  楊依倫,十五歲,男,梁宛歌不知道他在跩個二五八萬什麼的,永遠只用鼻孔瞪人,除非唐虛懷跟他說話,他才會少少的、但又不失尊敬地回話,至於對其他人,好像多說一句話就會髒了他的嘴似的。據說,他是個先天性心臟病患,雖然有點壞心,但是梁宛歌還真想瞧瞧他捧心的模樣,沒辦法,他的外型太像日本傑尼斯美少年了,比在座任何一個女性都要好看。

  周君,五十歲,男,五十歲是從大家嘴裡聽到的年齡,實際上梁宛歌目測他的年齡是七十歲……巴金森氏病患。

  曾欣怡,三十歲,女,她大概就是那時第三道關門聲的製造者,暗戀……不,是明戀著唐虛懷,因為一頓晚餐的時間裡,她是盯著唐虛懷猛吃白飯,好像她真正垂涎、真正想吞下肚的菜餚就叫「紅燒唐虛懷」似的。從外表看來,梁宛歌看不出她是哪號病患,充其量只覺得她的臉色比紙更蒼白。

  囡囡,五歲,女,自閉症患者,從頭到尾,梁宛歌沒聽到她說任何一個字,有時那兩片粉嫩的唇蠕動著,好像嘴裡銜著話,但到後來,還是以沉默取代一切。

  最後一個是唐虛懷,目測約二十九歲至三十一歲,男,無法以肉眼辨視他有沒有什麼潛在的病症,有一點自大、有一點驕傲……修正,很自大、很驕傲,表面上看起來好像很好講話,實際上卻很固執,為達目的可以纏人纏到讓人受不了。有張好看的臉、一對藍寶石般的眼,她猜,他有外國人的血統,至於是哪國人混哪國人的血統就不得而知,唯一可以確定的是,他那副外表騙死人不償命。慣穿黑色醫師袍,有點像漫畫家手塚治蟲筆下的怪醫黑傑克。身為醫生,穿白袍不是比較專業而且聖潔嗎?雖然他穿黑袍非常的好看,讓頎長的身材顯得更俊挺……

  「對了,梁小姐……」

  「叫我宛歌就行了。」她笑著對玉玲姊說,對於這樣和善的人最沒有抵抗力了。

  「好,宛歌。我替你整理好房間,就在一樓走道算過去第五間,你要是有缺什麼物品,別客氣,跟我說一聲。」

  「雖然唐醫師好意留我住下來,不過,我還是自己找住的地方,等唐醫師願意替我動手術時,我再過來就好……」

  「這裡空房間很多呀,別見外,你就好好住下來,在這裡,先生也比較能就近觀察你的手術情況,若有突發症狀,他也好立刻幫你治療,再說……」玉玲姊又開始說教,彷彿不順從她的意,就得要有耳朵被念到流膿的覺悟。

  「好好好,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梁宛歌這次學乖了,以最快的速度打斷玉玲姊。

  「那就好,我還可以替你燉一些有助於傷口癒合的藥膳,相信對你會很有幫助的。」玉玲姊又滿足地笑了。

  「反正你也不敢回家讓家人看到你一臉慘狀,就安心住下來吧。」唐虛懷補上一句。

  「我實在很不喜歡你形容我臉部情況的形容詞,也不想想是誰弄成這樣的?」一臉慘狀?好像一直在強調她的五官被人重新洗過牌,眼不是眼、鼻不是鼻似的,而且他唐大少似乎忘了,是他一手造就她的面目全非好不好!

  「是我。」唐虛懷也不諉過。

  餐桌上突然沉默,緊接著是一聲聲倒抽涼氣的聲音——在場九個人掉筷的掉筷,灑湯的灑湯,唯一相同的是他們臉上愕呆的表情。

  「先生,你說……是你……是什麼意思?」玉玲姊好不容易擠出問句。

  「剛剛梁小姐那句話也很奇怪,什麼叫做『也不想想是誰弄成這樣的』?」曾欣怡也接著開口,白慘慘的臉色彷彿梁宛歌說出多驚人的話,讓她嚇白了臉一樣。

  「這兩句話接起來講很怪呀……」王貞夢嘴裡唸唸有詞,試圖找到這兩句話之間的關聯性,但是怎麼念就是饒舌。

  「你們可不可以重新說一次剛剛那兩句話?我在想,是不是我沒聽清楚……」高雅惟同樣一臉不置信,聲音有些抖、有些哽,身旁的陳俊豪、方立忠只能附和地猛點頭。

  應觀眾要求,重播一次。

  「也不想想是誰把我的臉弄成這樣的?」女主角念出台詞。

  「是我呀。」男主角對戲。

  又是一陣杯碗筷匙乒乒乓乓的落地聲。

  「他們很受打擊耶。」梁宛歌看著大家的臉色由白到青,再由青到黑,每個人都合不上嘴,她湊近唐虛懷耳邊嘀咕:「沒想到他們這麼挺你,這種失敗的打擊,他們演起來比你還要敬業。」

  「他們很信任我。」所以不相信他會有失手的時候。

  「看得出來,所以一聽到事實,每個人都不能接受。」

  「一定是哪裡出了問題……可能是宛歌的體質不適合整型,對藥物過敏才會失敗的……跟先生沒有關係吧?」頭號死心塌地的忠臣——玉玲姊強擠出笑,替唐虛懷尋找失敗的借口。

  喂喂喂,明擺著就是醫生技術不良,怪到病患體質做什麼呀?!

  「我看說不定是動手術時,梁小姐在那邊扭來扭去,才會害先生把她的鼻子弄歪呀!」二號死心塌地的忠臣——王貞夢也有她的一套看法。

  喂喂喂,她那時因為心情太緊張、太怕痛而要求全身麻醉,人都不知道昏死到哪裡去,還有辦法扭來扭去噢?太瞧得起她了吧!

  「明明就是她本身長得醜,怪先生做什麼?誰知道她在整型前那張臉是不是根本就扭曲變形,現在才再將自己天生的失敗賴在先生身上!」說話又賤又毒又不留情的當然不做第二人想,除了楊依倫那個屌痞子外,還會有誰?

  最氣人的是全桌子的人竟然都同意了楊依倫這種混蛋論調!

  她雖然長得不漂亮,但好歹活了二十五年的鼻子還是端端正正,雖不挺,但很直,是遇上了唐虛懷才會變成這樣,如今倒淪為全是自己活該倒楣囉?

  梁宛歌沒對任何人「善意」或「惡意」的批評多做回應,只是淡淡挑眉瞄向唐虛懷,她很聰明,不會在這種敵強我弱的劣境中白目開口,她若是反駁,肯定會被同桌九個人仇視到死,只因她污蔑了他們心目中的天神——唐先生。

  沉默是金,在這時候要全力實施。

  唐虛懷接收到梁宛歌的暗示,她在威脅他,最好別讓她再聽到這些話,否則她會立刻掉頭走人,再一次跑著讓他追。

  唐虛懷清清嗓,「大家都別胡說了,這次手術的失敗,全是我一個人的錯,梁小姐是受害者,基於對自己無能的自責及對梁小姐心靈傷害的補償,我千求萬求才求得梁小姐再給我一次機會。」他也不是蠢蛋,被她一瞪,自然知道該說哪些話來消火。

  「先生……」九個人臉上的表情都是對他滿滿的同情及更多的信任。

  「到底是被下了什麼迷藥呀?一個一個全拿他當珍寶一樣看待……」梁宛歌咬著筷子,細聲嘟囔。

  特別是吃完飯,她主動舉手要幫忙洗碗時,窩在廚房奮力和一大迭碗盤作戰,九個人當中就有七個人偷偷跑到她身邊,對她催眠唐虛懷好、唐虛懷妙、唐虛懷唐虛懷呱呱叫,要她放心將自己的生死全交到唐虛懷手中,說什麼唐虛懷做不到的事情,沒有任何一個醫生做得到,要是她改找別人整型,只可能會把已經很慘的臉整得更加面目全非,還有人直接不客氣地說,如果不是唐虛懷,說不定她整型失敗的情況會更慘,連五官都分辨不出來哩,所以還好她遇上的是唐虛懷,要她心存感激、謝天謝地——

  梁宛歌只有一個結論,這棟屋子裡的人都好奇怪。

  她無力無力再無力地搖頭。

  怪人年年有,今年特別多——不,這棟屋子裡特別多。

  

  「睡不著呀……」

  認床超嚴重的梁宛歌從床上坐起,手錶上的時間顯示在兩點十五分,也就是說——她已經在這張床上翻滾了三個小時又四十五分鐘了。

  她很明白自己通常只要離開家裡那張床、那個枕頭,絕對要準備失眠一整夜,她早在每一次的畢業旅行中驗證了殘酷事實,從來沒有例外,一次都沒有。

  「起來喝杯水好了……」

  她龜行地走出房間,小心翼翼不發出聲音吵醒人,到廚房倒水,沒想到水一下肚,淹死一堆瞌睡蟲,精神反而更清醒。

  「去外面散散步好了……」越消耗體力,人越累,應該就越容易睡吧?對於自己的認床癖瞭解得十分徹底的她,只能消極地自欺欺人。

  踏出屋子,關上大門,梁宛歌才後侮呻吟。

  好!好極了!

  她沒有這棟屋子的鑰匙,就算她散步到腳斷掉,也沒有辦法回到床上去睡呀!

  「只好等明天早上再說了……」現在也不能按電鈴吵人,她很清楚睡得正好眠時被挖起來有多令人咬牙切齒。

  白天下了許久的雨,幸好晚上雨停了,否則她的處境會更可憐。

  「對了!蕩鞦韆!蕩鞦韆!」突然想到庭園裡有玩具,她沮喪的心情總算稍稍恢復,雀躍地跑到大樹下,不顧木板上還殘留著雨水,一屁股坐上去。

  鞦韆不是用精緻牢靠的鐵鏈懸吊著,而是手腕般粗大的麻繩纏在樹幹,坐板也只是一塊簡單磨亮的大木板,相當陽春,但坐起來很實在呢,唯一的缺點就是鞦韆應該是為了囡囡量身訂做,所以麻繩不敢收太短,小孩坐起來安全,大人坐就顯得絆手絆腳了。

  梁宛歌很克難地讓鞦韆晃起來,一開始聽到麻繩和樹幹摩擦的恐怖聲音還很擔心自己的體重會壓斷鞦韆,但來迴盪了五次,發現鞦韆的堅固程度遠超過她的想像,一顆懸著的心也松放下來,開始大玩特玩。

  越蕩越高、越蕩越高,梁宛歌在夜風裡享受難得的童趣。

  晃到最頂點,就能看到三樓那處沒種花的窗戶,梁宛歌引頸望著,鞦韆卻先一步像鐘擺,將她向後拉,她輕輕歎息,不過下一秒,鞦韆又回到頂點,那扇亮著燈的窗戶再度出現。

  這麼晚了,他還沒睡嗎?還是……他會怕黑,所以要開著燈睡嗎?

  是沒人規定一個又高又帥的男人不能怕黑啦,只是和形象不太符合。

  晃高。看到窗戶投映著黑影,是他。

  蕩低。眼簾又失去他的蹤影。

  晃高。看到窗戶被打開,也看到唐虛懷叼著煙,往她的方向瞟過來。

  蕩低。兩人的視線又被樹影擋住。

  「你還不睡,偷偷跑來玩鞦韆?」白天就知道她很垂涎這項玩具,只是他沒料到她的偏執能支持她在深夜兩點多爬起來蕩鞦韆。

  「我認床,睡不著。」她晃出來,回他這句話,身影很快又消失在樹影下。

  「我拿顆安眠藥給你。」

  「我認床癖超嚴重的,一顆安眠藥根本沒效。」包準她還能睜眼清醒到天亮。

  「你在那邊晃呀晃的,也不能包準讓你睡著,而且晚上這麼冷,不怕感冒?我告誡過你了,感冒對你鼻子的殺傷力很強。」更何況,她竟然只穿一件短褲和圓領無袖上衣在玩鞦韆。

  他說話時,梁宛歌又被鞦韆帶回最低點,他等了等,沒等到她再晃出來,不由得更探身往窗外瞧。

  「梁宛歌?」

  慢慢的,她從樹下走出來,抬頭。「你說的對,我應該要照顧好我的鼻子。」

  她那副認真的表情讓他想發笑。

  「要是真不想睡,上來陪我熬夜好了。」

  他叼煙的模樣很迷人,勾勾食指在引誘她。

  「……你在忙什麼?整晚不打算睡噢?」

  「跟你有關的事。」

  「哦?」她被挑起了興致。「跟我有關?」

  「上來再說吧。」

  「你沒發現我被關在屋外嗎?我忘了自己沒有屋子的鑰匙還跑出來散步。」纖肩輕聳,對於自己犯的小錯避重就輕。

  「接著。」唐虛懷沉笑地拋下一串鑰匙,梁宛歌直覺合掌去接。

  好吧,不能在外頭多吹風,上樓去看看他在忙什麼吧。

  梁宛歌費了好大的心力才從一大串鑰匙中試出大門那支,輕輕打開門,躡手躡腳地往三樓走。她直覺不能驚動一、二樓的大家,否則讓他們看到她爬往三樓禁地,恐怕又要指控她企圖染指他們的「寶貝」。

  腦子裡突然冒出九隻《魔戒》裡的Gollum(咕嚕),陰寒寒冷澈澈的聲音在喊著——

  My precious……

  「在笑什麼?」唐虛懷站在樓梯口,看她走得又慢又捂嘴在笑。

  「噓。」別問,到三樓再開口。她打出來的手勢是這麼說的。

  進到他的地盤,她才敢大口喘氣。

  「不過爬了三層樓,有這麼喘嗎?」今天追她跑了三條街都沒見她這麼累。

  「不是喘,是終於可以光明正大的呼吸。」她先深吸一口清新宜人的芬芳空氣,再把鑰匙還到他手上。「我怕被樓下的人發現我偷溜到你房間,亂棒把我打死。」

  「有這麼誇張嗎?」

  「我本來也以為沒有,不過今晚吃飯時他們的表現及對你的呵護,我不想冒這種險。」誰知道那群死忠的親衛隊會不會很偏激呀?

  她跟著唐虛懷走到和室小書房,發現他還在看書。

  「你不睡就在看書?」這種事情不是只有考生才要盡的義務嗎?

  唐虛懷繞到廚房,泡杯牛奶給她。

  「重新查一些關於整型的資料。」

  「是為了我?」捧著好燙的牛奶杯,她撅嘴吹了吹,小口喝著。

  「是為了你沒錯。」

  「說實話,我的手術失敗是不是讓你很受打擊?」她盤腿坐在榻榻米上,座墊拿來靠在背後。

  「當然,你的手術對我來說,應該就像是剪指甲那麼簡單,毫無風險、不准失敗,結果,出乎我意料之外,說難聽點,你是我的污點。」

  「污點呀……好嚴重的指控,不過對我來說,你是個學藝不精的庸醫,所以我不介意當你的污點。」他與她半斤八兩,誰也別說誰的不是。

  「你的指控也不比我委婉到哪裡去嘛。」學藝不精的庸醫,真狠。「不過這是個很新鮮的形容詞,我這輩子頭一次被人如此稱呼。」

  「我也是第一次被人說是污點呀。」彼此彼此。

  「而且還是我把你變成這樣的,你說的對,我是學藝不精的庸醫。」

  梁宛歌聽他這麼一坦白,反而不好意思起來。

  「你也沒這麼差啦,先前我就是看到同事在你診所整型的效果很好,才會甘願放棄保險一點的大醫院,而找上你這個沒牌的密醫。」

  辜負她的信任才是唐虛懷今晚一直無法釋懷入睡的主因。

  他沒有失敗的經驗,不清楚是不是每一次失敗都會有這樣的情緒——一種很氣自己的無能、很氣自己讓她哭著跑走的驚慌;一種……心裡懸宕著什麼,想補償、想挽救、想盡心盡力、想從頭再來。

  「你別露出這麼歉疚的表情好不好?你這樣我反而不知道該說什麼安慰你耶。」罵也不能罵,吼也不能吼,尷尬的人反倒換成了她,明明是她比較需要被安慰吧。「反正你下次動手術就認真、專心一點,不要再發呆,手術要是成功了,我不再是污點,你也不是庸醫,我們兩個就當做第一次手術失敗這件事不存在嘛,你不說,我不說,樓下九隻Gollum也不可能說,你的名譽安全無虞——」

  「Gollum?」

  「My precious……」她模仿《魔戒》中的Gollum五官和聲音,學完後自己又笑了起來。「對他們來說,你就像那只魔戒一樣,precious。為什麼他們這麼尊敬你呀?」

  「或許因為我是他們的主治醫師。」

  「這麼簡單嗎?」她突然輕輕打個哈欠,不是因為話題無聊,而是覺得眼皮有些酸澀,是不是被他整壞了眼皮的後遺症?眼皮好重……她甩甩頭,才繼續陳述她的觀感:「他們很信任你,也很保護你,甚至……愛你。」

  「因為一樓的全是我的地下美嬌娘,二樓則是我豢養的俏孌童嘛。」他拿她之前說過的話回她。

  「是是,整棟屋子都是後宮,你是縱慾過度的野皇帝,還好我現在在三樓,不是美嬌娘也不是俏孌童,嘿。」手裡端的牛奶還沒喝完,她卻喝不下了,揉揉眼,眼睛一閉竟然沉重到張不開。

  盤著的雙腿自然而然伸直,努力變換成最舒適的姿勢。

  瞇瞇的眼好像還看到唐虛懷在說話,在說些什麼……說些……什麼……

  唐虛懷一手拿起差點傾倒的牛奶杯,將它抽離她的手,不敢相信前幾秒還在那邊玩著模仿Gollum的她竟然……

  睡著了?

  「不是說有嚴重認床癖嗎?那現在睡成這副德行又是怎麼回事呀?我連一顆安眠藥都沒用哩。」他失笑,朝她右頰輕拍,她整個人就往右邊倒下去,他快手攬住她,不讓她用正面僕上榻榻米,否則那張剛整壞的臉又要再添「撞傷」。

  抱起她,往自己的床移動,將她安置在上頭,她小腦袋在他的枕頭上動了動,他以為是認床的本能讓她辨別身處陌生環境,但是她沒有清醒的跡象,抽動的鼻翼也不再嗅蠕,似乎接受了他的味道,頭顱又擺回原位,緩緩陷入軟軟的枕心,越睡越沉。

  唐虛懷只手撐頤,這個角度看她的視野最佳,他伸手擰擰她微歪的鼻樑,還是沒吵醒她。

  「認床?認我的床嗎?」他笑,緩緩接續兩人最後聊的話題,她還沒聽完他準備反駁她的話呢——

  「你現在在三樓,而且是在縱欲野皇帝的龍床上,怎麼會覺得自己是唯一例外呢?」

  不知道她聽到他的回嘴,又會怎麼堵回來呢?

  第四章

  貪睡的下場,是被打入十八層地獄去浸油鍋、躺劍山。

  梁宛歌覺得自己真的深深體驗到這一點。

  好吧,是她自己失算,因為她完全沒料想到自己竟然會在唐虛懷的床上睡著,將嚴重的認床癖拋到腦後,直到唐虛懷叫醒她下去吃早餐,她頂著一頭亂髮,又一身輕簡睡衣從三樓下來,才看到九隻Gollum正瞪視著她,每雙眼裡似乎都對於她擅闖三樓禁區顯得情緒紛擾——不解、忿恨、難以置信,五味雜陳,冷暖只有梁宛歌自知。

  就算她跟唐虛懷是清清白白,在那些眼神裡也已經判了她淫婦的死刑。

  「睡得還好嗎?」

  偏偏唐虛懷又在這種時候開口,拋出來的問句又甜又膩,她不相信他沒發現九隻Gollum已經快瞪穿她了!

  還是……他故意的?

  「唐醫師,謝謝你昨天特別幫我看診,打擾你休息時間真的很不好意思,我想經過昨天那麼仔細又認真地商榷過整型的問題,接下來的手術一定會非常順利。」梁宛歌故意這麼回答,想讓那九隻對她昨天夜宿唐虛懷房裡的印象扭轉往正途,表明她與他,只辦正事,絕對沒有任何不規矩。

  他皺皺眉,努力、用力、盡力在回想她說的點點滴滴,只是唇邊自始至終都噙著笑。「不過昨天沒聊兩句你就睡著了,沒有什麼仔細又認真商榷這回事呀。」

  梁宛歌這下更肯定唐虛懷是故意,不,惡意的!

  「雖然我睡著了,但是我相信唐醫師你一定沒有浪費時間,應該花了整夜在鑽研醫書,一直到天亮對吧?」梁宛歌軟拳再推回去。

  「沒有噢,你睡著沒多久,我也跟著睡了。」他四兩撥千斤又推回來,還睡在同一張床上。

  「你就是想看我被Gollum啃得皮肉不剩嗎?」她咬著貝齒,臉上的笑容變僵,壓低腦袋,只讓他一個人瞧清她的咬牙切齒及鐵青臉色,像貓兒在他耳邊低狺著問。

  「你沒必要這麼害怕,別忘了,在這屋子裡我才是老大,Gollum還得看我的臉色過活。」在他沒下令Gollum們把她生吞活剝之前,誰也不敢妄動。

  「是,那就請老大你高抬貴手,別再捉弄我這個小女子。」

  「情不自禁呵。」

  捉弄她是情不自禁?真是個壞傢伙。梁宛歌嗤之以鼻。

  最讓她無法諒解的是,她竟然給足了他機會捉弄她。

  對!她到現在還想不透自己為什麼會在他房間睡到不省人事,她不是有嚴重的認床癖嗎?!她應該要睜著眼,和他相看鬥嘴到天亮,結果呢?她連自己什麼時候睡著都糊里糊塗,他抱她到床上去,她也沒醒。

  奇怪,這不像她呀,她是那種只要待在陌生的環境裡,一絲絲陌生的味道、一點點不對的床鋪軟硬度都會讓她渾身不舒服,想睡著,根本是天方夜譚,何況還是睡熟……

  難道是因為她昨天玩鞦韆玩得太累,以致於累到沒體力去發揮認床癖?

  再不然,就是那杯牛奶有鬼,她不得不懷疑他杓進杯子裡的奶粉根本是安眠藥去磨成的吧!

  「你的眼神好像在懷疑我什麼?」識人是唐虛懷的專長,一個挑眉、一個眼神,他都能猜對百分之八十。

  「懷疑你昨天把安眠藥粉當奶粉泡。」

  「天地良心,明明就是你自己玩得太累,才會眼一閉就睡死,還怪我?」之前的兩句話,他的音量只界於兩人間的嘀咕,這一句又恢復成大家都聽得到的聲音。

  玩得太累?八隻同時從碗裡抬起頭,而年齡最小的那只則是完全聽不懂這種會讓人誤解的成人用語,還在專心對付她面前那一盤討厭的醃醬瓜。

  「我是玩蕩鞦韆玩得很累。」既然要講就講清楚!多補幾個字是會累死他嗎?!

  「咦?有人會誤會我講了什麼不得體的話嗎?」唐虛懷用著「只有心術不正的人才會想歪」的眼神環視眾人,讓他們一個個羞愧的低下腦袋,認真扒稀飯,藍眸再回到她身上,笑意同樣濃重。

  「你這傢伙……」天生就是來造孽的嗎?

  梁宛歌心裡有預感,接下來的日子會因為他而變成熱熱鬧鬧——

  果然,在下一個小時,唐虛懷上診所去替人動手術,而她被玉玲姊帶到房間去耳提面命一番。

  「宛歌,一般來說,先生的三樓是不可以隨便上去的,我們的活動範圍就只能在一、二樓,絕對不行去打擾先生的生活。你剛來,所以不知道這種不成文的規定,我現在慢慢告訴你,你要記在心裡,先生替我們看病雖然是不分時間,但基本上盡量不要在晚上麻煩到他,懂嗎?」

  「這是唐醫生所訂的規定嗎?」

  「不是,但是是我們住在這裡的人都養成的默契,沒有先生允許,絕不踏進三樓。我明白你很擔心自己臉部整型的情況,但是大半夜去請先生幫你看臉,難道你不擔心先生累壞嗎?」昨天講話還溫柔客氣的玉玲姊,今天一改常態,義正辭嚴了起來,看來是對她夜宿三樓頗為不悅。

  「……我很抱歉,我不知道你們有這種默契。」也不知道他們竟然保護唐虛懷到這種地步。「我會注意的。」

  「還有,無論你有多喜歡先生,都不能用心機纏著他、賴著他,先生對任何人都很好,很容易讓女孩子誤解,但那是他心地善良,我們是有求於他的病人,就要謹守病人與醫生的關係,除非是先生明白表示要追求你,否則你最好控制好自己,明白嗎?」

  心地善良?玉玲姊嘴上在說的人和她現在想的人是同一個嗎?

  「相信你也看得出來,貞夢、雅惟、欣怡都心儀先生,但是她們也很清楚自己該自制,不讓這種單戀的感情造成先生的困擾——我剛才說先生主動追求你才可以,但是我想我還是必須將話說在前頭,不要以為先生對我們好就是有什麼特殊意義,事實上他對你對我對任何人都沒什麼不同,先生早就有愛人了,你如果見過先生對盼盼小姐的疼愛,你就會懂我為什麼要這麼說了。」

  梁宛歌沒說話,靜靜在聽,每個字都聽得很清楚。

  原來他有愛人了呀?盼盼小姐……聽起來就像是個可愛女孩的名字,要配得上他的人,當然也不能太遜色,是吧?

  像他那樣的男人,沒有愛人才奇怪吧?她不驚訝的,一點也不……

  只是,突然覺得有些想笑,覺得自己好像在看一場鬧劇,也慶幸自己還沒踩進鬧劇裡……

  「玉玲姊,我懂你的意思了,你放心,我真的對唐醫師沒什麼遐想,老實講,我連他是什麼個性的人都不清楚,怎麼可能會心儀他?而唐醫師的眼光應該不低才對,我這種女孩子他不會看上眼的,瞧,我的臉還是歪的呢!他又不是瞎了眼,再怎麼挑也挑不到我的。謝謝你告訴我,我以後不會擅自爬上三樓的,對不起,給你惹麻煩了。」梁宛歌雙手合十,好抱歉好抱歉地笑著祈求原諒,玉玲姊本意也不是想為難她,立刻就拉過她的手輕拍。

  「你能明白最好,玉玲姊沒有惡意,只是覺得有義務告訴你,省得到頭來受傷害的人是你,別像以前——」她突然噤聲,像察覺自己說了不該說的話。

  「以前?」

  「沒什麼、沒什麼。我要削些水果,你要不要吃蘋果?還是柳丁?」玉玲姊已經轉開話題,梁宛歌知道再問也沒意義。

  「蘋果。」

  「好。我等一下端到客廳,一塊來吃。」玉玲姊走出她的房間,梁宛歌笑笑目送她,等房間只剩下她一人時,她才發現自己完全笑不出來。

  「什麼嘛……說得好像我會死纏著唐虛懷不放似的,我從頭到尾根本就沒有打算纏上他呀,明明就是他自己追出來,也是他勾手指要我上三樓的……好吧,我唯一犯的錯就是太容易被他牽著鼻子走。結果沒人去罵他那個壞傢伙,反而教訓我,這不是本末倒置嗎?還不如叫唐虛懷自己檢點些,有女朋友的人了,就別對其他女人好,博愛這名詞,他已經喪失了將它發揮到極致的資格,還搞什麼一視同仁的手段呀,真是的……」

  那種男人就是因為被太多人疼寵著、保護著,才會不懂得何謂分野,才會不懂得……怎麼別太隨處散佈過盛的賀爾蒙,招蜂引蝶。

  粉拳朝枕頭上一捶。

  「幸好我沒有被他騙到,還沒變成他的Gollum……」

  哼。

  

  一連幾天,唐虛懷發現不對勁。

  「梁宛歌又去睡了?」他問著坐在客廳看電視的眾人。

  「嗯,她說很睏。」楊依倫在啃著大蘋果。

  唐虛懷舉腕睨表,才晚上八點不到。

  「她這幾天都是這樣,是不是身體不舒服?」唐虛懷站起身,準備去敲她的房門。他最近有好幾個大手術在忙,比較沒時間待在家裡,雖然不能趕上和大家一起吃晚餐,但也還稱不上早出晚歸,可是總覺得……好久沒看到她了。

  「先生,宛歌說,因為她要花比較多的時間才能睡得著,所以八點上床,大概要十一點才有辦法睡熟,她特別拜託大家別去打擾她。」玉玲姊將梁宛歌的理由重申一遍:「要是她好不容易培養起來的睡意又被敲掉,她絕對又甭睡了。」

  唐虛懷頷首表示有聽到,坐回沙發間,只是忍不住將視線一直瞄向她的房門。

  「那就別去吵她了。」

  才怪!

  半夜十一點,唐虛懷在梁宛歌門前貼耳偷聽,他放心不下,除非親眼見到她「沒事」,否則今晚失眠的人就換成他了!

  夜闌人靜,屋子裡沒有其他雜音,讓聽覺變得敏銳。

  不聽還好,一聽就發覺裡頭傳來呻吟,一聲比一聲淒涼,一句比一句哀怨,幽幽的,像死不瞑目的女鬼,飄抖著固定台詞——

  「我……睡不著……睡不著……好痛苦……睡不著……」

  唐虛懷喉頭一緊,幾乎是立刻掄緊拳就朝她房門使勁捶打!

  「開門!梁宛歌!開門!」砰砰砰砰!雜亂無章的敲門聲,巨大而響亮,在靜夜裡格外嚇人,將滿屋子的人都吵醒,每扇門都打開了,獨獨梁宛歌的門沒有動靜。

  「梁宛歌!不要逼我踹門進去!」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奪命連環敲。

  「先生,這麼晚了……你找宛歌做什麼?」王貞夢睡眼惺忪地問,不過唐虛懷沒空回答她。

  「梁宛歌!」

  喀,門鎖彈開,拉開縫隙,梁宛歌四分之一的臉孔就躲在後面。

  「你要做什麼?」口氣一點都不好,不單單是被人打擾的怨氣,還有更多他不是很清楚的冷睨。

  唐虛懷不確定自己在她臉上看到的大片陰影是因為屋子裡燈光都關弱的緣故,還是她的黑眼圈已經滿佈整張臉。

  「出來!」

  「你在叫狗嗎?!」她拒絕聽話,將門縫縮小為八分之一。

  唐虛懷一掌卡進縫隙間,也阻斷她關門上鎖的可能性。

  「梁宛歌,你幾天幾夜沒睡了?!」臉色真差!

  「我每天都有睡!我現在也要睡!我差一點點就能睡著了!你不要來吵我!」梁宛歌一根根扳開他卡在門縫的指節,要將他關在門外,她是不介意夾斷他的手指,不過她怕被九隻破門猛毆,所以只能消極抗拒。「你三更半夜來打斷別人睡覺做什麼?!你不知道我很困嗎?」

  「睡覺?!別告訴我你剛才呻吟的那些全是夢話!」他的力道終是比軟綿綿的她更勝一籌,健碩的身軀擠進門內,將她倒彈大退兩步,她想再推回去,但為時已晚。

  「我哪有呻吟什麼!」

  「我睡不著、睡不著、好痛苦、睡不著!」他一字一字還給她。

  那些話根本就是她咬著棉被低吟出來的,要是不小心從她房門外走過去,壓根不可能會聽得到!唯一的可能性就是——

  「你偷聽?!」

  「我貼著你的房門偷聽。」他不但沒有羞愧,反而還補充她沒說全的話。

  「你!你要做什麼?!」梁宛歌什麼話都來不及罵,身子已被唐虛懷扯出門外,半攬半拖地往階梯上走。

  「到我房裡去睡!」

  「我為什麼要到你房裡去睡?!」她扭掙得像只小蟲子。

  「為了避免你死於睡眠不足的嚴重認床癖!」唐虛懷將她攔腰一頂,架在肘彎間,像扛一袋沙包般,任憑她如何掙扎,也無法阻礙他的決心。

  「玉玲姊,救我——」梁宛歌快手揪住楞呆在一旁的玉玲姊,想藉以挽救頹勢,只是十指還沒捉緊她的睡衣,立即就被唐虛懷拉開長距離,害她只能在半空中揮舞著無助雙手。

  「誰都不准開口求情!全回房間去睡!」唐虛懷一吼,自然沒人敢上前替梁宛歌說半句話,只能眼睜睜看著她被帶上樓梯,消失在轉角。

  這次他們親眼目睹,誰說唐虛懷對任何人都一視同仁?至少他們看到,唐虛懷對梁宛歌是完全不一樣的……

  梁宛歌絕望得沒再掙扎,掛在唐虛懷的膀間,讓他一階一階往上爬,她清楚,掙扎也沒什麼效果,只要唐虛懷露出那種不容商量的堅決,就代表著無人能左右他的決定,再加上……如他所猜測,她真的已經好幾天沒睡了,就算每天八點就準時上床就寢,她還是只能在床上輾轉反側,看著床頭的時鐘一分一秒過去,想睡,卻又不能睡,好困,卻又半困半清醒,她苦熬好幾天,精神和體力早就消耗得差不多,根本搾不出力量來對抗他。

  她的身子像被上下輕輕搖晃,一種恍似搖籃的柔緩頻率,搖呀搖、蕩呀蕩,像在雲頂上隨著清風擺盪,她享受地閉起眼,接下來身子被拋到床鋪上,任人如何擺佈她也沒有知覺。

  梁宛歌進入最深層的睡眠,彷彿前幾天的失眠全都只是假象。

  唐虛懷本來以為他還得經過一番暴力壓迫,才能讓梁宛歌乖乖躺在床上,他甚至挽起袖子,準備好和她廝殺一場。將她拋上床後,他將她翻回正面,長腿朝她纖腰左右箝制,打算先下手為強,卻只看到一張睡得毫無防備,正憨憨打著貓兒似微鼾的睡顏。

  「梁宛歌?宛歌?」他俯在她身上,連喚她兩聲,還是沒反應。

  她的睡顏讓他不忍再吵她,她看起來好安寧、好滿足,在他的床上平穩酣睡著。

  真奇怪,明明是張微微歪曲的臉孔,為什麼……還是讓他一瞬也不瞬地挪不開視線?他來來回回望著,每看一分,就多專注一分。

  有點可愛,窩在被鋪裡,像是陪睡的玩具熊,擺在床上就讓人禁不住想攬在懷裡。

  他放軟身子,撥開她臉龐凌亂的髮絲,滑觸著柔膩的肌膚,傾身靠近她,熱唇貼上光潔額心,灼熱的鼻息噴吐在她劉海間,搔弄兩人的皮膚上,梁宛歌似有所感地淺吟了聲,他扣住她的腦袋,幾乎是想吞下那麼吸引人的聲音,但他沒有,以額抵額,長指抵住她的唇,不是要阻止她再逸出淺吟,而是要亙阻他自己的衝動。

  他只能勉強先用手指代替嘴唇,品嚐著她豐唇的芳美,緩緩摩搓。

  「這種事,要兩個人都清醒才好玩,獨樂樂不如眾樂樂。所以現在……先放過你好了。」

  打擾她補眠,不是他的本意,否則他特別借床給她就失去好意了——雖然他拉她上樓的態度像極了強搶民女的惡霸,但是他真的是因為捨不得看到她那麼可憐兮兮在床上又翻又滾卻無法入睡。

  他拉來棉被蓋住彼此,噙笑,抱住軟軟的她,將她塞靠在最貼近心臟的胸口,她滿意吁歎,更窩近沉穩脈動處,讓那令人心安的節奏陪著她入睡。

  

  「窩囊!真窩囊!我竟然抵抗不了他房裡的那張床?!」

  梁宛歌正在將一大堆蔬菜切丁,一邊剁洋蔥一邊飆淚,像在發洩她對自己的不滿,剁剁聲不絕於耳,切完洋蔥換切青椒,只是這回更忙碌了些,因為她必須一手輕捏鼻翼兩側,不能捏壞自己的鼻,又不能讓青椒味竄入鼻間,另外一手全權負責下刀。

  剁剁剁……

  「居然還睡到不省人事……就算真的覺得自己長得不好看,也不能毫無戒心吧?要知道禽獸是不會寫在臉上的……」

  洋蔥丁、番茄丁、青椒丁全丟入大碗裡,另外再拿出個小碗,將剩下一小部分的洋蔥及番茄放進去,獨缺青椒,分別在兩個碗裡倒入大量的沙拉醬及起司丁,用筷子下去攪拌。

  「而且一定要記住,那傢伙已經名草有主了耶!我這輩子最不齒的就是第三者、狐狸精,無論有多完美的借口,我都絕對不會接受一個身邊已經有人的男人!」呀,忘了加碎鮪魚,她趕緊從冰箱拿出鮪魚罐。

  二十幾片的吐司平均放在餐盤上,她均勻塗上番茄醬及自製的披薩料,而其中幾片則是抹上不含青椒的醬料,那幾片當然是她自己要吃的,所以她背著眾人特別製作兩種料,這樣一來就沒人知道她自己的那幾片自製吐司披薩是沒青椒的,嘻。

  可惜,她的陰謀,有人躲在廚房門外瞧得清清楚楚。

  梁宛歌的裙襬被人扯了扯,她低下頭去看。

  五歲的囡囡仰著腦袋瓜子覷她,那只為惡的小拳還揪在她的裙角。

  囡囡那張粉雕細琢的小臉蛋上寫著——我看到了。

  「妳看到了?」

  囡囡認真點頭。

  「你想用這個威脅我?」

  囡囡堅定點頭。

  「小妹妹,你會對玉玲姊他們揭穿我的吐司披薩裡沒有放青椒?」然後害她被玉玲姊數落到耳鳴?!

  會。囡囡點頭如搗蒜。

  「那麼你想怎麼樣?」

  囡囡拿了一片白吐司,遞向梁宛歌。

  「……你也想要這種沒放青椒的披薩料?」

  囡囡超認真超堅定地點頭。

  「差點忘了你也是青椒痛恨協會的會員,我是會長,你是副會長。」原來是有人想和她一起當共犯呵。

  囡囡戒慎瞪著她,梁宛歌好笑地看出小臉蛋上寫滿——你敢對我說教,我就去告狀,如果我一定得吞下青椒,你也絕對不會好過的。

  「我不會跟自己過不去啦。」梁宛歌挖了一大匙沒加青椒的披薩料,抹到囡囡手捧的白吐司上。「我有什麼好說教的?我自己都不吃了,有那個臉教訓你嗎?再說,一個人一輩子不吃青椒又不會營養不良,我有個朋友是所有青菜水果都不碰的,偏食到只吃肉,還不是長得漂漂亮亮的。噓,不要跟任何人說噢。你喜不喜歡鮪魚?多給你一點。」

  囡囡還是點頭,只是這次那張小臉蛋上有漸漸綻開的淡笑。

  「只吃一片夠嗎?我多烤一片給你——當然也是不會有青椒的。」她問,一手已經再拿過吐司,將所有剩下的料都加到要給囡囡的吐司上。

  「嗯。要多一片……」

  梁宛歌回過頭,不確定自己聽到什麼,她想再試探一遍。「我還可以幫你偷偷放兩片培根在吐司裡面噢。」這次,她直勾勾地看著囡囡。

  「……三片。我喜歡培根。」短短的指頭比出代表「三」的手勢。

  囡囡肯跟她說話了?住進來這棟屋子也有一段日子,她卻是頭一次聽到囡囡銀鈴般清甜的童嗓。

  「我也喜歡培根,這一大條的培根我們一人一半好了,我還喜歡起司噢,你呢?」

  「嗯。一人一半。我也喜歡……起司。」

  「那我們兩個人的吐司披薩就偷偷加很多很多起司下去,噓,秘密噢。」梁宛歌一臉準備帶壞小孩的笑意,伸指豎在紅唇前。神奇的是,那笑容,在囡囡臉上也同樣浮現。

  「秘密。」小巧精緻的嘴唇前也豎起短短食指,「噓」的很認真。

  唐虛懷在門外看到的就是大女孩小女孩嘿嘿直笑地噓過來噓回去,讓他嗅到了陰謀的味道。

  梁宛歌和囡囡合力將吐司披薩送入烤箱,接著就是等待香噴噴的自製披薩出爐。

  當!

  「好了好了!你很餓了吧,我先弄給你,你去冰箱拿鮮奶出來配披薩好嗎?」

  說完,梁宛歌用小盤子盛兩片吐司披薩,囡囡則是小跑步去抱鮮奶瓶。梁宛歌正要替囡囡將盤子端到飯桌上,一轉身,就撞見唐虛懷雙臂環胸,不知在門旁站了多久。

  「唐醫師,早。」梁宛歌瞟開眼,連瞄都不肯再瞄他,繞過他,快步走向飯廳。

  「你怎麼這麼早起?我一睜開眼,在床上沒找到你,還以為你翻到床底下哩。」睡那麼少,能補這些日子的失眠嗎?

  「玉玲姊說她一大早要先去辦事,昨天晚上就先詢問過誰能替她幫大家弄早餐,我在這裡住下來,不做些什麼也很過意不去,所以自告奮勇做早餐,一定要早起。」梁宛歌有問必答,只是她說的每句話都是背對著他,擺明敷衍。「今天吃吐司披薩,這道料理用不上什麼煎煮炒炸的功夫,就是把配料切一切,拌拌沙拉、撒撒起司,味道不一定多美味,但也不會難吃到哪裡去。這盤是囡囡的,你別吃錯了。」

  「你幹嘛一直背對我?」

  「我忙呀。」像要輔助自己說的話,下一秒,梁宛歌又鑽進廚房去拿其他的吐司披薩,只差沒從額上抹幾顆辛勤的汗水來點綴。「囡囡,拿鮮奶出來後去叫大家起來吃早餐好不好?我來幫你倒鮮奶。」

  囡囡將超大罐鮮奶放在桌上,又咚咚咚咚跑到每個人房裡去叫人。

  「我來幫你——」一盤吐司披薩塞到唐虛懷手裡,阻斷他要說的話。

  「快吃,吃完了好去診所上工。」梁宛歌沒在他身邊多做停留,繼續將其他早餐送上桌,並且替每個人斟鮮奶。

  「梁宛歌。」

  唐虛懷握住她的手臂,讓她停下腳步,終於肯抬頭看他,他仔細打量她,從眉從眼從鼻,沒有一處放過,在挖掘她一早反常的行徑。

  「……是因為你昨天晚上發現我偷吻你,所以你才一大早就老大不爽擺臉色給我看?」

  該不會是她那時沒睡熟,將他的一舉一動都看在眼裡?還是她在氣……他昨天沒吻得更徹底一點?

  「你昨天晚上偷吻我?!」

  梁宛歌驚呼,沒想到會從他口中聽到這麼駭人的事情,她不知道他偷吻的部分僅止於額頭,以為他吻的是嘴唇,她捂著嘴,震驚得不知如何是好,整張臉漲得紫紅,幾乎快能擠出一缸子血。

  「原來你不知道?那就表示這不是你生氣的主因,那麼你到底在不高興什麼?起床氣?」

  「誰在跟你說這些?!說!你真的偷親我?!」梁宛歌沒閒情逸致和他閒聊,她所在乎的、所愕然的,只在於這件事。

  不用聽到他肯定或否定,他唇邊那抹貓兒偷腥的笑弧已經說明答案。

  梁宛歌死盯著他的唇,想像他昨夜就是用那裡吻著她,她竟然半點意識也沒有,任他胡作非為,用如此……親暱的方式,兩人靠得很近……

  她覺得自己像燃燒起來的木炭,臉頰透著難滅的赤紅。

  拳心一握,她必須讓滿腔的怒焰有處可發,而教訓眼前的始作俑者將是她最好的出氣方式——

  「你沒有聽說偷襲睡死的女人是最孬的男人嗎?!沒本領讓女人心甘情願點頭,就玩陰的?!你無不無恥、下不下流、齷不齷齪呀?!」她臉蛋紅嫩得好比熟透的蘋果,罵起人來的氣勢稍嫌不足,讓唐虛懷不痛不癢。

  「我同意最前頭那句,偷襲睡死的女人是最孬的男人。」所以他昨夜才會什麼都不做,等待的果實才是最甜美的,他可不想吻一個沒反應的女人,接吻這種事還是要你情我願,或是你推我拒有樂趣些。

  梁宛歌氣焰沖天,將唐虛懷狠狠推後好幾步,使他重心不穩地撞上門框。

  「那麼你更應該同意這句話——有女朋友還去偷襲其他睡死的女人是最賤的男人!」

  第五章

  「賤男人,那是在說我嗎?」

  唐虛懷撫顎沉思。梁宛歌那時凶狠的目光的的確確是賞給他的沒錯。

  你沒有聽說倫襲睡死的女人是最孬的男人嗎?!

  嗯嗯,他也覺得偷襲睡死的女人,不能讓她嘗到渾身酥酥麻麻的高超吻技,不只是孬,還是不體貼的男人。

  有女朋友還去偷襲其他睡死的女人是最賤的男人!

  嗯嗯嗯,他完完全全同意,要偷襲也該偷襲自己的女朋友,去對別的女人下手根本不是什麼狗屁魅力的表現,不過是彰顯自己的用情不專……等等,她那句話是指著他的鼻頭罵的,他什麼時候冒出女朋友來了?

  或是她口中的「女朋友」可能是口臭的另一種代替詞,所以她的句子改寫就成了「有口臭還去偷襲其他睡死的女人是最賤的男人」……呃,不太通順,有口臭還去偷襲任何一個睡死的女人都是最賤的男人,不應該局限在第三者身上。

  再不然,「女朋友」還有其他的涵義是他還沒能悟透的……

  「先生,你的手機響了。」高雅惟將咚咚叮叮作響的手機遞到正支頤發呆的唐虛懷面前。

  三魂七魄勉強回來一半,伸手去接,不過沒什麼興致去看來電顯示。

  「唐。」他以姓氏取代「喂」。

  挑高的濃眉驀然收緊,眉心皺起數道緊結,沉默的程度讓眾人投注視線,連今天輪到在廚房洗碗的梁宛歌都不自主關掉水龍頭,不讓水聲妨礙聽覺,並且對墊著矮凳在幫忙擦碗的囡囡比了個「安靜」的手勢,身子傾了大半邊,就是想多聽清楚客廳裡的動靜。

  「盼盼,你不要哭了,好,別哭……我聽了會心疼的,我馬上到,馬上,等我。」

  隱隱約約,梁宛歌聽到唐虛懷這麼說著,用那種心急如焚,恨不得飛奔到「盼盼」身邊的焦躁語氣。下一聲再聽見的,就是唐虛懷開門出去的聲音。

  裙角又傳來輕扯,梁宛歌低頭望進囡囡有關心也有困惑的小臉蛋。

  「怎麼了?」梁宛歌強扯著笑問。

  「你……很難過。」

  「我?」梁宛歌再度扭開水龍頭,嘩啦嘩啦的繼續沖洗碗盤。「沒有呀,難過什麼?」

  「……你的臉,難看。」囡囡要講的是臉色。

  「我的臉難看是因為唐醫師的失手,我現在在等他大人有空閒時再替我動手術。」唐虛懷看起來頗忙——哼,「盼盼」一通電話來,他還不是放下所有的雜務,急忙忙的衝去會佳人。

  「不是……臉色。」

  「囡囡,你擦的速度比不上我囉。」梁宛歌從一開始和囡囡一塊料理十幾人份的碗盤時就邊洗邊玩,兩人要拚她洗得快還是囡囡擦得快,現在藉以轉移五歲小女孩的注意力,只可惜這個五歲小女孩平時沉默歸沉默,卻也不是如此好打發。

  「王貞夢她們聽到先生接盼盼小姐的電話時,就是你現在這種臉色。」這是囡囡說過最長的句子——她們,包含了王貞夢、高雅惟、曾欣怡三人,而用全名稱呼她們,是因為她不喜歡她們。

  梁宛歌被一個五歲小女孩暗喻她露出一副失戀的嘴臉,她當然聽得明白,也能想像王貞夢她們那種表情有多失落,但是她無法想像自己的臉孔也鑲上那樣神情。

  王貞夢她們面有病色,雖憔悴,但適合憂鬱的柔美,要換成她,眼腫鼻歪的,一點美感也沒有,還是別太為難她自己的皮相。

  「小孩子不要胡說八道,王小姐她們臉色不好,是因為她們喜歡唐醫生,看到他和女朋友通電話,心裡不高興,我又沒有,一點也不在乎他和盼盼小姐親親愛愛。」梁宛歌聳著肩,滿口不以為意。

  「……你在硬撐。」童稚的臉孔說出不合乎年齡的話。

  「我才沒在硬撐。」

  「妳有。」

  「我沒有。」梁宛歌沒注意到自己開始像個小孩,和五歲的囡囡吵起沒營養的架。

  「妳有!」

  「我才沒有!」

  「妳就有!」囡囡也很堅持己見。

  「臭囡囡,你才五歲耶,不要教訓一個二十五歲的女人,我的人生歷練是你的五倍,我說的話也比你準確五倍,這是年齡大的人享有的特權,小孩子就是要乖乖聽話,我現在說——我沒有在硬撐,你只能回答『是』,小孩子不可以太叛逆,不然長大就沒出息噢。」梁宛歌用卑鄙的恫喝手段對付小女孩。

  「說謊的小孩才不乖。」囡囡背出大人最愛在小孩耳邊叨叨唸唸的「兒童法規」,所以她現在的誠實值得被摸頭誇獎。

  「……囡囡,我懷念你之前的安靜。」

  「辯不贏我就叫我安靜是大人慣用的可恥手段。」

  「天呀,我現在才發現你事實上是個牙尖嘴利的傢伙耶,大家都沒發現你這一面,對不對?」這個小孩有當律師的才能。

  囡囡撅起嘴,「我才不喜歡讓別人發現。」她討厭那種指指點點的目光。

  「你放心,我不會跟別人說的,這是你和我的小秘密。」依她來看,不只玉玲姊沒看到囡囡的特質,連唐虛懷也不清楚吧。

  「好,那我也幫你保管一個秘密,這樣公平。」伸出小指要打勾勾。

  「秘密?」

  「你也喜歡先生的秘密。」咧笑。

  這個精明的臭小孩,五歲的智商果然不能小覷。

  梁宛歌不想再重複之前「你有」、「你沒有」的無聊爭辯,只能無力搖頭,承認自己敗給囡囡了,隨她去說好了……

  她……找不到話反駁,唉。

  「囡,你有沒有見過那位盼盼小姐?」她不是在探測敵情噢,絕對不是,她……呃,只是好奇。

  「沒有,先生沒帶她回來過……」

  「這麼神秘?」保護得這麼仔細?

  「可是先生對她很好……常常弄些東西送她。」囡囡擦盤子擦得滋滋有聲。

  「什麼東西?」她不是在乎噢,絕對絕對不是,她……呃,還是好奇。

  「像一些美白的藥水、活膚的化妝品、抗痘的貼布……」囡囡扳指在算。

  「很會討女人歡心嘛。」梁宛歌皺了皺鼻,讓歪歪的鼻樑更扭蹙,忍不住酸他一、兩句:「他們認識很久了嗎?」她不是想挖人隱私噢,絕對絕對絕對不是,她……呃,就是好奇嘛。

  「我住進這裡之前就認識了吧。」囡囡小心翼翼將盤子放回置物櫃。

  「你住進這裡多久了?」

  囡囡攤開短短五指。

  「五年?」原來認識這麼久了,甚至於更早吧?那麼感情也相當穩定,不容任何人介入——可是他還偷吻她,果然是個賤男人,對不起盼盼小姐,難怪有人說,七年之癢已經不符合現實情況,五年就癢了,哼。

  「你的臉,又難看了。」囡囡看到什麼就說什麼,完全是實況報導。

  「始作俑者還不是那個姓唐的。」無論囡囡指的是她的臉歪得很難看,還是她的臉色鐵青的很難看,追根究柢都是唐虛懷搞出來的!

  「我們沒有人敢跟先生問任何他的私事,不過你問的話……他會講。」小大人的模樣又出來了。

  「我才不想問。」

  「逞強。」

  「我對他的感情事一點興趣也沒有。」

  她唯一百分之百確定的是,他喪失了招蜂引蝶的基本人權。

  

  砰砰砰砰——

  深夜,寂靜,熟悉的時段,熟悉的奪命連環敲。

  梁宛歌雙耳分別塞了一團揉圓的衛生紙,整個人埋在枕頭底下,枕頭上方還捂著一層棉被,棉被外加蓋一條大浴巾,浴巾上又迭了三件牛仔褲,還是阻擋不住門板上的隆隆巨響轟進耳膜。

  「可惡……」又來了!

  砰砰砰砰——

  沒人教過他,半夜三更一而再、再而三地打擾別人睡眠是很不道德的嗎?何況……還是一個前幾個小時才從女朋友的溫香暖玉裡回來的男人,現在卻在敲另一個女人的房門,更是不道德中的不道德!

  梁宛歌悶不吭聲,不想理會越敲越大聲的噪音。

  「梁宛歌!」

  敲門還不夠,還要吠吼她的名字。

  「先生,宛歌可能睡了……」

  對對對,好玉玲姊,這種時候就靠你發出正義之聲了。

  「她睡著了才有鬼。」

  哼哼哼,你又是哪兒來這麼大的自信?!

  「玉玲姊,鑰匙。」

  「先生……這不好吧?沒經過宛歌的同意就開門進她房間,這樣是侵犯隱私……」

  對對對,好玉玲姊,你一定要堅守這個原則!

  鏘鎯——這是掏鑰匙的聲音,一整串的鑰匙。

  鏘咚——這是鑰匙落入敵手的聲音。

  玉玲姊,你太沒有節操了吧……好歹也要等你那番義正辭嚴的回音消失再掏鑰匙吧?

  鑰匙入洞,門把被扭開,日光燈一亮,緊接著她渾身上下的所有贅物都被拋丟到床底下,純白的床上只剩下她像做般趴在床上,還算勻稱的美腿在短褲底下一覽無遺,還算纖瘦的手正捂在雙耳,一動也不動,裝死。

  「別假睡了,起來。」

  死也不要。

  「梁宛歌。」

  少囉唆,不要就不要。

  心之俳句還沒咕噥完,梁宛歌已經被打橫抱起,這下子連裝死也毫無用武之地,她要是再一動也不動,等於默許唐虛懷直接抱她回三樓。

  「你真的很過分。」梁宛歌還是屈服於現實,睜開眼瞪他。

  鼻前飄過他剛浴沐過的皂香,她忍不住皺眉,那種皂香明明就是女孩子才會喜歡的,一個大男人根本不可能用,她不由得想像他在盼盼小姐家極可能鴛鴦共浴,同用一塊香皂……

  討厭的味道,梁宛歌任性地閉氣,不肯多吸半分皂香。

  「過分什麼?」

  哼,她裝死而他裝傻嗎?梁宛歌開口,「你的舉動讓我非常困擾。」講到「非常」兩字還必須加重語氣。

  「噢?」濃眉挑了挑。「我只是擔心你又認床失眠,好心帶你到唯一睡得著的床上。」抱她上樓的腳步沒有遲疑。

  看來某人是對自己的行徑沒半分反省。

  「這只是治標不治本,如果你真的希望我能有個好夢,你應該做的事情是盡快安排我動手術,將我弄回原樣,我就可以回自己家裡那張軟床好好大睡三天三夜,相信這樣比每天被你狂敲門又綁到你的床上來得更好。」

  「我最近比較忙。」

  「是噢?」哼,忙,當然忙,要忙著約會嘛。

  「我安排下星期二先替你弄回原先的臉,如果你還要再整型,要先等一段時間,等你的傷口恢復才能再弄。你認為你能撐到下星期二之前都不睡覺嗎?」

  「就算是如此,那也是我的事,以一個整型醫生來說,你管太多了。」反正她差不多也想到了再睡不著該怎麼處理,大不了拿本字典敲昏自己,照樣能換來一夜好眠。

  「你今天講話好沖。」

  「……並沒有。」她否認。

  「像吃了一罐辣油似的。」他都快能嗅到嗆人的味道。

  梁宛歌別開臉,討厭被看穿。

  「……我不要去你的房間。」她突然冒出這句話,雙手更撐住樓梯扶手,將兩個人卡在二樓往三樓上去的階梯不動,唐虛懷是可以用蠻力拉扯她,但下場有兩個,一個是扭傷她的手,一是她整個人因過度掙扎而摔下樓,他只好將她放在台階上,自己也跟著坐在離她兩階遠的地方。

  「你的道德觀裡,完全沒有將男女授受不親這一條列在裡面嗎?」梁宛歌巴在扶手旁,牢牢抱住。

  「你是山頂洞人嗎?這種古老的話也敢說?」說出來不怕被他取笑噢?

  「所以你淫亂到不知道你有義務為女朋友守身就是了?」

  「我從來沒背叛過女朋友。」這點他很自豪。

  「我想你對於背叛這兩個字的定義和正常人非常不一樣。」說不定他認為跟其他女人上床做愛也不算背叛,但在她的觀念裡,精神外遇就已經是殺千刀的死刑了,別說抱著別的女人去睡他的床,就連多看別的女人一眼都該死。

  「那麼正常人對背叛的定義是什麼?」他很好學地反問。

  「至少,有了女朋友的人,不應該再對其他女人放電。」這是最最基礎的定義!

  還好那個「其他女人」定力很夠,沒受他的俊美所蠱惑,不然要是被他電成,說不定一被抱到三樓床上後,就自動脫衣躺平,準備讓他雙手合十,大喊一聲「開動」哩!

  「照你的觀念看來,我是屬於正常人。」他同意這點,所以他有資格歸納在正常人。

  好,也許他不認為他是在對她放電,是她自己想偏了,誤會他的眼神和舉止都已經超出了尋常朋友的界限;誤會他每次望著她時,藍眸裡閃動的炙焰是代表著什麼。一切都可以當成誤會,然而她必須再多教導他一些觀念——雖然將他訓練成一個完美無缺的優質男朋友也輪不到她獨佔,但是為了那位叫盼盼的無辜女孩好,她還是要說。

  「一個有了女朋友的正常人,不應該抱著其他女人到床上睡,即使你是為了治她的認床癖也不行!萬一女朋友在床上發現一根不屬於她的頭髮,一定會和你吵得天翻地覆,就算你認為借床給女人,只要沒做什麼壞事情就不屬於背叛,但是女人通常無法忍受這種事,就好比你看到盼盼小姐床上也躺著另一個男人,她雖然告訴你,她和那個男人清清白白的,但是你看在眼睛裡,不會覺得很憤怒嗎?將心比心,你做何感想?」對不起,盼盼小姐,先借你來當例子,請別介意。

  「盼盼?」怎麼突然提到這個名字,而且還冒出更奇怪的例句?唐虛懷背靠著牆,面向她。「盼盼床上有另一個男人?這沒什麼呀,我今天去找她,她床上的的確確躺著另一個男人。」

  「你一點都不生氣?!」等等,他一定是誤會了她的舉例。「我說的男人不是那種零歲以上,幼稚園以下,還來不及長成獸性的小男孩,而是大男人,這樣你也無所謂?」

  「我講的也不是零歲以上,幼稚園以下的小男孩呀,那個男人看來有二十六、七歲吧。他躺在盼盼床上還滿天經地義的。」

  「天經地義?」這是一個男朋友該說的話嗎?

  經過這幾句交談,唐虛懷已經摸透了梁宛歌腦子裡在想什麼,還有他為何被封為賤男人的始末。

  「黑盼盼不是我的女朋友,她床上躺的是個男人或是只大鳥,都不是我能管的。」唐虛懷的表情在笑,尤其看到梁宛歌突然大鬆口氣的臉色。呵,非常的可愛,她自己一定沒發現。當她擱在胸口的手無意識地拍拍心窩時,他笑意更濃。「所以,我床上躺了誰,盼盼也管不著。」

  「……可是你不是對她很好?你跟她說話的口氣好溫柔……」

  盼盼,你不要哭了,好,別哭……我聽了會心疼的,我馬上到,馬上,等我。

  我聽了會心疼的……

  這種溫柔的語氣,說他和黑盼盼沒關係,她真的不相信。

  「我把她當囡囡在看待,忍不住就像對小朋友說話一樣,她那張騙死人不償命的臉讓我常常在幫她打針時,還會拿糖哄她別哭哩。」

  不知怎地,他說得這麼簡略,她竟然選擇信任他,是因為他臉上沒有半點心虛,還是他眼神清澄的像湛藍湖水,不帶雜質?

  「好了,你還有什麼男朋友應該學習的觀念及應盡義務,再繼續開導,我洗耳恭聽。」全天下最乖巧聽話的學生都比不過他此時此刻的態度。

  「……盼盼小姐不是你的女朋友,我還有什麼好說的?說出來全變成笑話。」最後頭那句只淪為嘀咕自語。

  唐虛懷從階梯站起身,拂拂西裝褲,雙臂朝她攤開。

  「那麼,現在我可以抱你上樓了嗎?」

  第六章

  梁宛歌呆呆看著頭頂那盞刺得她眼痛的燈,有點像從唐虛懷的床上眺望天花板的感覺——那天被他抱回三樓,她睜眼到天亮所看到的景象。

  「我只是去替盼盼出急診,她床上那個男人整個背燒得焦黑,她很心急,如此而已。」

  唐虛懷那時是這麼補充的。

  事實上他不用多說,她根本就沒有懷疑,所以聽得漫不經心。

  「我不是那種有了女朋友還會去招惹別個女人的賤男人,放心。」

  她那時背對著他,聽到他的安撫,她有些好笑地在心裡回道:關我什麼事,我放心什麼?卻又不得不承認,當她相信黑盼盼之於他只是個朋友,她確實覺得呼吸順暢許多。

  她討厭她與他這種曖昧不明的關係,女人是很容易受暗示的動物,只要一些些特殊對待或是特別眼神,都會讓女人陷入幻想的情境,她隱約能感覺他對她是有不同於其他人之處,但是又不願意馬上胡思亂想地編織虛無的戀愛夢,她不希望哪天聽到他口中說出:「我把梁宛歌當囡囡在看待,哄她就像哄小孩子睡覺。」

  那種下場很慘吧。

  尤其是掏了心肺,才發現自己誤會了他的意思,打擊更大。

  要嘛,就請乾乾脆脆的,直言說明他對她的捉弄是何用意,如果純粹想吸引她的注意,那麼他成功了,但如果他只是一時心血來潮,覺得有趣,那麼就請滾遠一點,她對這種行徑十分不齒。

  「放鬆心情,麻醉藥生效後就當睡一覺補眠,等你醒過來,就會變回小美人一枚。」刺眼的燈光間,加進了唐虛懷的俊臉,他俯望她,彎著腰,雙掌撫捧著她的臉。

  梁宛歌躺在手術台上,等著讓人切鼻劃臉地料理第二次。

  「……睡一覺醒來也不可能變成小美人好不好。」這麼困難的要求,加諸在她身上,不如一刀劃斷她的脖子,讓她重新投胎比較有效。

  「當然行,把歪掉的硅鼻骨拿出來,再把雙眼皮拆線重縫,下巴骨再削得潤圓,就是小美人了。」

  「……說得好像我整型前就多美似的。」她自己長什麼模樣,她自己最清楚,要構得著美,還有待加強。

  「你醜嗎?」他反問,彷彿她問的問題有多好笑。

  「你瞎了嗎?」她堵回去。

  唐虛懷雙手長指輕輕滑動,讓梁宛歌有著被撫慰的舒服感覺,麻醉藥開始侵蝕她的神智,她瞇著眼,視線裡的他逐漸變模糊。

  「你記不記得你上我診所時,我問你希望整型到什麼地步,你回了我什麼嗎?」

  梁宛歌沒再回答,因為她在麻藥的作用下,失去意識。

  唐虛懷卻沒有因此閉嘴,他在她唇上輕啄,她睡著了,他也不想偷襲,所以只是淡淡刷過。

  「你說,『你覺得怎麼樣算美,就怎麼樣下刀好了』。」

  他記得她說這句話時,根本就不在乎他會怎麼動手,當時他就很好奇,她的反應一點也不像其他上門來求變、求美的女人,盡力告訴他哪裡哪裡要削小一點、哪裡哪裡要墊高一些、哪裡哪裡要割得仔細,反而全權讓他處置。

  她硬要他在已經覺得美的臉上再動手術,她絕對猜不到,他拿著手術刀在手術台旁發楞了多久,想從眼睛下手也不對,想料理鼻子也不對。

  他找不到下刀的地方,但又一定要動手,猶豫不決的結果,當然不會有什麼好下場。

  「我覺得當你踏進診所,臉上洋溢淺淡的無所謂和無趣,抿嘴說著好像不關自己的事,心不在焉聽我解釋手術的過程和注意事項,那副模樣……最美。」

  

  「嗨,梁宛歌,好久不見。」

  梁宛歌站在浴室鏡子前,和久違的「正常」臉孔打招呼,鏡子裡的臉蛋回她一個眼熟的笑容。眼皮沒再一隻鬆垮、一隻浮腫,鼻樑回復原有的筆直,雖然不挺,但總比鑲在臉上是歪的好,唯一有改變的地方就是她的下顎,修飾得比她天生的下巴還要漂亮,讓她的輪廓變得更精緻。

  可見唐虛懷還是有幾下真本事的。

  胡亂撥撥頭髮,梁宛歌打開浴室門,門外坐著囡囡嬌小的身影,雙臂環著膝頭,將自己抱成一顆小球,那雙水燦的童眸直勾勾盯著她。

  「囡?你坐在這裡做什麼?」梁宛歌蹲下身子,和囡囡保持等同的高度。

  「你的臉恢復了。」

  「是呀,好看嗎?」

  「普通。」

  梁宛歌以指輕彈囡囡的額心,「小孩子嘴巴要甜一些啦。」不然怎麼討人喜歡?

  囡囡撫額呼痛,撅嘴瞪她,抱著雙腿的童臂收緊了些。「因為你的臉弄好了,所以你要走了,對不對?」

  「應該吧,唐醫師說要等上幾個月再動整型手術比較好,這段時間我總不能一直住在這裡呀,我有我的家人和工作要顧,騙他們說要到國外出差一個月已經是極限,再不回去就會被他們懷疑了。」所以她打算明天晚上就回家,等唐虛懷訂下整型的時間,她才會再來。

  「每個病好的人都會離開這裡,我知道。」囡囡的神色雖然是「我懂天下無不散的宴筵這道理」,但語氣很明顯就是不開心。「先生說這裡是醫院,來來去去是很正常的……」

  「可是你捨不得我,對不對?」

  囡囡臉紅想反駁、想否認,但違心之論就是說不出口,蠕蠕小嘴,抖動的程度像是隨時隨地就能「哇」地大哭。

  「……你一定要走嗎?不能……留下來?」良久,囡囡囁嚅問。

  「我會回來看你的,我每個星期都帶你出去玩,去遊樂園、去水族館,你有沒有去過動物園?」看到囡囡搖頭,她接著說:「好,我們也去動物園,然後我偷偷帶你去吃垃圾食物,我們一人一桶炸雞,狂吃到飽,那天拒吃任何青菜,好不好?說不定我還可以帶你到我家過夜,星期天再送你回這裡,星期六晚上我們就可以躺在床上聊一整夜。」

  「說得這麼美好,一定是騙小孩的……」這種手段她從小被騙到大,騙到已經不會那麼輕易再像個蠢小孩,歡呼幾聲就任大人擺佈。

  梁宛歌偏頭想了想,靈光一閃。

  「好吧,就先讓你透支一些好處囉!囡,我們今晚一塊睡,怎麼樣?」

  「可以嗎?」

  「當然可以呀。」

  「可是妳不是要和先生睡?」這樣哪有她睡的位置?

  梁宛歌差點仆倒在地,這種話從五歲小女孩口中聽到,實在是會讓她這個二十五歲的大人嚇出一身冷汗。

  「囡,呃……這個、我……不是,他睡覺,呃,就是睡覺——」她像個僵硬生�的機器人,每個字都發聲艱難。

  「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麼。」囡囡嘟嘴。

  梁宛歌深深吸氣,「總、總而言之,今天晚上是我們兩個女人的lady's night,所有男性生物都滾一邊去。妳要不要跟我睡?要就去拿你的枕頭到我床上噢。」

  「嗯,要!」囡囡總算笑開了臉,一溜煙跑回自己的房間,抱著小枕頭再跑出來,牽著梁宛歌的手,難掩蹦蹦跳跳的雀躍腳步。

  梁宛歌發現囡囡喜歡人的方式很像頭幼貓,不讓人先走近她,除非她允許,而她一旦願意接納你,就會膩著你不放,彷彿安全感相當微薄。

  一張單人床,要擠下一大一小的女孩並不是太困難,不會讓人擠得不舒服,反而像是窩在一塊兒取暖般親近。

  「然後,大野狼就說,嘿,我要從哪一隻小豬開始吃呢?就是你就是你,你看起來又肥又軟,咬在嘴裡一定非常非常的美……味……」

  說故事的聲音慢慢停下來,因為聽故事的小孩睡著了。

  要強求一個五歲小女孩徹夜不睡和她聊天,本來就是不可能的任務,囡囡已經硬撐了好久,超過一個小孩子該上床睡覺的標準時間,也難怪沒聽完故事就已熟睡。

  梁宛歌拉高棉被,蓋到囡囡的肩膀,囡囡依在她身邊,腦袋瓜子已經沒躺著她自己的小枕頭,完全橫越到梁宛歌枕上。

  梁宛歌看著床頭的鐘,差不多到了唐虛懷固定上門來打擾她的時候了,她有先見之明,所以今晚沒鎖門,讓唐虛懷沒有借口以敲壞她的門板為己任,吵醒囡囡。

  腳步聲停駐在門前,她不用去看也知道門外那傢伙正一手握住門把,一手高高舉起,準備在確認門把上鎖時就會用盡力量狠敲下來,絕不留情。

  不過情勢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他只用了一成力就轉開喇叭鎖,整個人踉蹌半步滑進梁宛歌房裡,立刻被輕噓聲給制止發言權。

  「囡囡睡著了。」梁宛歌先發制人。

  「……她怎麼會在這裡睡?」很快進入狀況的唐虛懷壓低聲音問。他還是頭一次看到囡囡這麼粘人。

  「因為我明天就要回家,她好像很捨不得我,那表情看起來像快哭了,害我也好難過,所以我提議讓她和我一塊睡,兩個人多相處些時間。」她回得也很小聲。

  「那我呢?」

  梁宛歌失笑地看著此時說話口吻和表情都很失寵的唐虛懷,拜託他別露出如此酸澀委屈的模樣好嗎?「你別和囡囡爭這種丟臉的待遇噢。」羞羞臉。

  「我不會爭,但是我要求公平對待。」唐虛懷來到床邊,抱起囡囡。

  「你要抱她去哪裡?」

  「她睡熟了,不會發現你沒在旁邊,所以讓她回她自己的房間睡。」他的態度根本就像一個想和老婆獨處溫存的急色老公,卻發現兩人的小孩大刺剌佔著他這一家之主的床位,妨礙他「疏通慾望」,所以一心想把小孩給丟出房間。

  「不行!要是她半夜醒來或是隔天睡醒,發現只有她一個人在自己床上,她會氣我騙她,而且我也不打算騙她!」梁宛歌跟著下床,一把攀住他手臂,不准他妄動。「囡囡是個很纖細的孩子,一旦失去她的信任,要她再重新接納,必須要花三、四倍以上的時間才行,我喜歡她,不想讓她對我反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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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otzon47
男爵 | 2008-10-12 03:04:16

唐虛懷深深望了她一眼,眸子裡有她看得好清楚的笑意。

  「早知道你會這麼說,跟上來。」

  梁宛歌的力道並不足以阻止唐虛懷抱起囡囡走出房間的決心,所以她只能追上他的腳步——往三樓走。

  「你……」

  「讓囡囡一起到三樓睡,對她不失信,對我又公平,你也可以好好睡,一舉三得。」上階梯時,他保持平穩,不驚動臂彎裡的小娃兒。

  「我為什麼要對你公平?又公平什麼呀?」梁宛歌不覺莞爾。

  她不傻,當然聽得懂他的隱喻,他連她跟囡囡睡一塊這種小事都要吃醋,而且吃醋的程度超乎她想像的任性,也不想想他自己比囡囡年長多少倍,爭這種寵也不害臊。

  「鋪床。」

  唐虛懷努努下顎,梁宛歌立刻將棉被掀開,讓他將囡囡放在床上,或許是背靠的床鋪彈性不同,讓囡囡微張開眼,梁宛歌側躺在她身邊,拍拍她,輕哄著要她再睡,囡囡半醒半惺忪,咧著童嫩的笑,又朝她粘靠過來,再度安心睡熟,完全無視於自己身處的地方,以及另一邊站著的唐虛懷。

  「連幾乎算是照顧囡囡長大的玉玲姊,也不曾讓她這麼纏過,她真的很喜歡你。」唐虛懷躺上大床另一邊,似乎對於他和梁宛歌中間隔了個小小阻礙有諸多不滿,嘴裡嘟嘟囔囔。

  「因為我和她喜歡的食物和討厭的食物都相似,我們是同一國的。」這種情誼是那些老愛逼人吃青椒的人所無法體會的。「對了,囡囡說她在這裡住了五年,等於她打出生起就住在這裡了,她的父母放心將這麼小的孩子寄放在這裡這麼長的時間嗎?」

  「囡囡是在這裡出生的沒錯,還是我接生的。」

  「你連婦產科這種錢都賺?」

  「我是無限制科別的密醫嘛。」他說得輕鬆,寬肩聳了聳,一個人從頭到腳他都差不多包辦了。

  「我以為你只是腦科加整型外科加精神科罷了……」沒想到他兼差兼得這麼勤勞,相信他的存折一打開來,裡面的數字一定很讓人眉開眼笑。

  「我一直很期待親手替自己的孩子接生,慶祝他來到人世間,然後給孩子來個豪氣的自我介紹——嗨,寶貝,我是你爸。所以當年就順便修修這門學問。」

  順便?聽起來真隨意,好像要學不學都無所謂。

  「很有趣的志向,那麼你學整型又是為了什麼?」最好賺嗎?

  「我有一個美麗到讓我從十六歲就相信他最終一定會走上變性之途的寶貝弟弟,我想,學學整型美容,以後說不定對弟弟會有幫助。」

  「精神科呢?」

  「我想想……那年,有躁鬱症的小阿姨自殺未遂第三次了,希望能及時幫上忙,後來她嫁了姨丈,兩人幸福得要死,我沒機會開導她。」白學了。

  「你還去學腦科?」

  「那年,我爺爺腦子裡有顆作怪的腫瘤,我立下志願,等我學成,第一件事就是剷除它!學骨科是為了從樓梯上跌坐下來,從此半身不遂的姑婆,我想讓她再站起來跳土風舞,那是她人生最大調劑。心臟內科則是娘親三不五時就來個西施捧心,是該先做預防。胃腸肝膽科是爹親時常犯胃疼,疼起來本來很嚴肅的臉孔就更陰沉,讓家裡氣氛看起來一點也不溫暖……」

  梁宛歌聽罷,細眉微挑。

  這個男人自己有沒有發現,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家人?姑且不論他是否對於這麼多種類的醫科都有莫大興趣,光他的心意就讓她覺得刮目相看。

  他,人似乎不壞。

  一個願意為家人奉獻到這種地步的人……

  「我們話題回到原點,別再聽你吹捧自己的多才多藝——」雖然因為他的吹捧,讓她在心裡替他拍了好幾回手,也對他的付出感到難以言喻的感動,但是她若當面誇獎他,這個男人的自滿一定會膨脹到無極限。

  「我知道你想問什麼,你好奇囡囡為什麼會住這裡?」

  「我清楚這棟屋子裡都是住一些病患,她們說囡囡有自閉症情況,但這並不嚴重吧?她的父母怎麼沒想過要帶囡囡回家去,定期再帶來檢查?」梁宛歌低頭看囡囡,想到囡囡今晚知道她要離開這裡時,小臉上湧現的失落和不安全感,一個五歲的小孩,正是最需要父母陪伴的時候,放她一個人在唐虛懷這裡接受治療,至少雙親也要有一方陪著住下吧。

  她越想越捨不得,將囡囡環在臂膀裡。

  「囡囡她媽來找我時,是要求要墮胎,因為當時肚子裡的孩子已經將近七個月,正常醫院根本不敢接這種危險性高的手術,所以她找上我,另一個原因是……她丟不起那個臉,在正常醫院裡動刀,就有曝光的機會。」

  「丟不起臉?」

  唐虛懷念出囡囡母親的名字,太常在報紙電視裡出現的焦點人物姓名轟進梁宛歌耳裡,讓梁宛歌驚訝抽息。

  「她……她不是那個建築界大亨的掌上明珠,現在接管她父親一半的產業,同樣做得有聲有色,是頗具知名度的上流名媛……呃,可是未婚生子在現今社會也不算什麼太大的事,有必要冒這個險嗎?」

  「未婚生子是沒什麼了不起,但是如果孩子的爸爸跟她是同父同母的親弟弟,問題就大了。」

  梁宛歌這回不單單是驚訝,根本就是瞠目結舌,呆楞了好久。

  「你、你是說……囡囡的爸爸也是那個富商的寶貝兒子,那位上流名媛的……弟弟,可是,那是——」

  「亂倫。」

  「對,亂倫……」

  「所以她才想來墮掉孩子。」

  「……那兩個人是白癡嗎?他們不知道世界上有種東西叫保險套,它有極高的安全性能避免精子在子宮裡著床……好!他們猴急到連拆保險套包裝的時間都等不了,他們不會吞幾顆事後避孕丸避孕嗎?別告訴我,她在懷孕期間是不是還蠢到以為自己變胖,懷疑自己為什麼只胖那顆肚子,直到七個月才知道肚子裡有囡囡?!」梁宛歌義憤填膺,覺得好憤怒。

  她不想去批判別人的愛情,也不想去爭辯「一旦愛上了,就顧不得後果」之類的觀念是對是錯,那對親姊弟愛怎麼搞、愛怎麼亂,那是他們的事,但是在貪歡之餘,難道不需要去思索衍生的問題——而且這個問題還是一條活生生的人命!

  「不要反應這麼激動,會吵醒囡囡。」

  梁宛歌的手揪緊囡囡身上的棉被,而唐虛懷則是安撫地拍拍她,梁宛歌才發覺自己方纔的音量是有些失控,幸好囡囡沒醒。

  「那……你為什麼沒把囡囡……墮掉?」

  「七個月的早產兒,已經有活下來的毅力。」生命的耐力,學醫的他見識過無數次。

  唐虛懷說得好簡單,但她清楚早產兒的照顧一點也不容易。

  「囡囡……知道這種事嗎?」

  「我們從沒瞞過她,只要她問,我們都不避諱講,但或許她還不太懂這段故事裡的一些字彙。」

  「不,她懂的,你不知道囡囡有多聰明,她要是不懂,她不會變成一個不喜歡和人相處的自閉症兒童,她不會不喜歡在大家面前表現出她的原有個性,就是因為懂了,所以討厭自己、討厭被人喜歡,覺得因為自己血液裡不乾淨,所以父母才不要她,不想把她生下來。」梁宛歌鼻頭一酸,眼眶微微泛紅,「難怪她這麼沒有安全感,這麼害怕我離開——」

  聲音全哽在喉嚨的梁宛歌撲倒在囡囡胸口,突地加諸的重量,驚醒了囡囡,囡囡一臉迷糊,完全摸不著頭緒,只知道身體被一雙手臂抱得好牢好牢,幾乎要把她揉進最溫暖的心窩,囡囡仰頭想看清楚打擾她睡眠的罪魁禍首,卻正面盛接到溫熱的眼淚,落在她的鼻頭、臉頰,她壓根不清楚發生什麼事。

  「……你為什麼要哭?」惺忪的嗓音困惑問道。

  梁宛歌的回應卻是只顧著埋在囡囡瘦小的肩窩抽泣。

  「呃……是因為我睡相很差,踢斷你的鼻樑嗎?」哭得這麼慘烈,感覺很像是被狠狠一腳踢到臉上甫開完刀的傷處,痛到無法忍耐,才會飆淚飆成這樣。

  梁宛歌在她身上搖搖頭。

  「你作惡夢囉?」

  貼在她肩上的腦袋又甩了甩。

  「那你半夜不睡,趴在我身上擦眼淚擤鼻涕,哭個什麼勁?」囡囡不敢去猜測自己肩膀上的濕濡感到底是什麼。

  「……嗚。」

  「唉……不哭不哭囉……」囡囡只能反過來安慰她,也在這個時候,囡囡才看清楚自己躺的地方非常陌生,她下意識環顧四周,卻在臉孔往左邊側偏時看到了唐虛懷。

  咦?!先、先生?!

  囡囡立刻對這處陌生環境下了結論——難道這裡是傳說中的三樓?

  可是……她怎麼會睡在這裡?

  唐虛懷靠了過來,雙臂將大女孩及小女孩同時抱在胸口,囡囡僵了身子,對於唐虛懷這麼陌生的舉動感到手足無措。

  現在到底是什麼情況?一個梁宛歌莫名其妙抱著她,哭得連話都說不全,一個唐虛懷則是和她同在一張床上,也同樣莫名其妙抱著她——她覺得他是要抱梁宛歌,順便抱著她而已。

  可是……她第一次被人這麼抱著耶,好溫暖,可以聞到梁宛歌那股清清淡淡的髮香,還有唐虛懷混雜著長期沾染的藥味及沐浴過後的皂香,更有兩人合在一塊的心跳聲,怦怦怦怦好清楚……

  為什麼要抱著我哭?囡囡想問,但沒有問,因為她知道答案了,尤其是被擁抱著,一左一右粘得像閉緊的蚌殼,而她,則是被保護在裡頭的小小真珠。

  是為了我……是為了我哭的吧?囡囡低頭看著交迭在她胸前,屬於梁宛歌與唐虛懷的手臂。

  囡囡鼻子是酸的,可是心窩是甜的。

  這一個被吵醒的深夜,非常非常的溫暖……

  第七章

  唐虛懷沒有想過他的床上是如此適合這樣的場景。

  小女孩一條細短腿露在棉被外,呈現率性的大字型,大女孩同樣一條細長腿爬出棉被外,她側躺著,白晰的腿自然微彎地擱放,兩人的頭髮都隨興披散在枕畔及頰邊,小女孩看來天真,大女孩顯得嬌媚。小的還吮著拇指,嘴角有絲銀亮的唾泉,大的呼出的氣息則是將小女孩額前的髮絲吹拂得像頑皮春風跳躍。

  這個景色,讓他環抱起手臂,滿足且貪心地看癡了,好似他生命裡,理所當然就該擁有這些,一個屬於他的大女孩,及一個附加的愛情結晶小女孩。

  他決定再回到床上擁抱這一切,只是這次他不是往囡囡身側躺,而是繞到梁宛歌背後,將她攬向他的胸膛,他貼著她,不留空隙,只要一傾身,他的唇就能觸碰到她漂亮的耳廓,他當然也不是個會委屈自己的男人,順從心底渴望,朝她耳垂發動攻擊,輕輕啃咬。

  「嗯……」大女孩被髮絲搔得好癢,耳畔熱熱的吐息吵到她不能再睡。「你怎麼……跑到我背後?」甫醒的聲音很不好聽,啞啞的,像只初試啼音的小黃鴨,她想轉頭,他的腦袋卻擱在她頸後,妨礙她的行動。

  「囡囡佔了我的床位,我只好自己找位置。」

  「噢……」梁宛歌根本就還不夠清醒,眼睛一閉繼續渾噩,身子還朝前挪了挪,多讓給唐虛懷一些床位。

  「好乖。」他滿意誇獎,這個位置更方便他咬遍她纖白的玉頸。

  「唔!」梁宛歌突然睜開眼,「你在幹什麼呀?!」她完全清醒地坐直身子,雙手捂在脖子上,圓溜溜的眸子在瞪他。

  「你不覺得此情此景看起來很像一對夫妻和小孩同睡一張大床。」讓人忍不住想哼曲「我的家庭」來唱唱呵。

  「我倒覺得此情此景只是讓我瞭解到,為什麼有人說一大早爬起床的男人性慾最強。」她不用去猜也知道自己脖子上紅紅熱熱的觸感是什麼,想也清楚剛剛這男人有多故意咬疼她。「但是請你也觀察一下週遭環境好嗎?還有一個未成年的五歲小女孩在旁邊耶!」

  萬一囡囡也醒來,看到這種曖昧的畫面,她要怎麼跟囡囡解釋?

  「所以我昨天才提議把她抱回她自己的房間去睡最好。」

  「最好方便你早上動手動腳嗎?」梁宛歌沒好氣道,被吵醒後也索性不睡了,推開他,自己坐在床沿,耙了耙睡亂的發。「我真不敢相信……」

  「不敢相信什麼?」

  「你竟然對著一個睡醒起來這麼憔悴邋遢的女人也會起色心。」她指指一旁鏡子裡反照出來的自己。

  她本來就不是美艷型的女人,要睡出撩人姿態也很困難吧?可是唐虛懷居然會想對這樣的她下手,真是出乎意料。

  「所以你才會從我背後偷襲,藉以避開我的臉,省得看了倒胃口是嗎?」嗯,這倒不失為一個好方法……

  「我是比較喜歡這個角度。」唐虛懷食指挑勾起她的下顎,讓她仰著臉。

  他俯首吻她。這個角度可以用鼻尖碰到她的鼻子,可以感覺到她的呼吸就噴吐在他臉上,甚至可以清楚看到她眸子裡那抹總是隱藏在慧黠後方的羞赧,誰說他喜歡避開她的臉?他討厭極了!

  梁宛歌手掌隔在兩人嘴前。「拜託,還沒刷牙,這樣很不衛生耶……」說歸說,她的臉也微微泛紅。

  「那妳先去刷,我等妳。」

  「我不是這個意思……」她又不是跟他約好刷完牙再回來接吻……他這樣回答,讓她去刷牙也不是——看起來像是猴急要和他接吻,不去刷牙也不是,嘴角乾澀澀的,很不舒服哩。

  唉,算了,遲早都是要刷牙洗臉的。

  梁宛歌溜進浴室去料理自己,至少將自己那副皮相給弄得美觀……和可口一些?

  咕嚕咕嚕咕嚕,呸。梁宛歌仰頭漱口,吐掉嘴裡的牙膏泡沫,再刷第二次。

  咕嚕咕嚕咕嚕,呸。她在鏡子前亮牙,嗯,很乾淨了。

  咦?她怎麼好像也很期待呀?刷牙刷得這麼勤快認真……

  而且最奇怪的是當她走出浴室,竟然忍不住往沐浴在落地窗前一縷縷晨曦下的唐虛懷走過去。

  她讓他伸出手,將她攬入胸懷;她讓他扶起她的臉蛋,與他四目相望;她讓他低下頭,吻住她的雙唇,甚至更讓他鷙狂地深深探掘,侵佔私密的芬芳。

  她踮起腳跟,沒有花太多力量支撐自己,因為他有力的雙臂幾乎攔腰抱起她,將她揉向胸口,梁宛歌手臂環上他的頸項,十指攀住他,他頸後的髮絲有些鬈曲不聽話,纏在指尖,讓她不釋手地把玩。

  唐虛懷沉醉在迷人的甜膩裡,不夠,還不夠,他還要更多、更多……

  梁宛歌覺得腰際一冷,緊接著取而代之的是炙熱的大掌,從撩高的衣服裡鑽進去,罩上她渾圓的胸脯。

  「等、等一等!你的手腳太快了——」

  梁宛歌的抗議立刻被封入他的嘴裡,身子被抱抬到桌子上,以極羞人的姿勢仰躺在桌面,他的重量鎖住她的扭動,她意識到男與女之間力量的差別,她又要開口,他卻封得好牢。

  她狠狠、狠狠地咬破堵著她發言的熱唇,讓他好好體會禁止女性發言權的沙豬代價有多痛!

  「唔——」

  完全如梁宛歌所料,被咬破唇的男人撐直身體,唇上紅灩灩的血珠子正以驚人的速度凝結成形。

  梁宛歌喘吁吁的開口,「下次我要說話時,你最好不要再用這種方式阻止我,不然我不保證咬斷的會不會是你的舌頭。」男人要教才會乖,尤其越痛的教訓會記得越牢。

  唐虛懷早該知道她不是那麼容易任人揉圓搓扁的弱女子,她有她自己的想法和驕傲,不容許被踩在腳下,尤其是企圖用男性蠻力來欺壓她,她不可能不反擊。

  只是,真的好痛,貓兒發起怒來,咬人毫不留情,管她前一秒還柔順地在他吮吻下融化。

  「好,我不敢,梁大小姐有什麼話要說的,請。」

  梁宛歌也沒什麼太威嚴的話要教訓他,看見他這麼討好的笑,她反而覺得自己「出口」太重,她用手幫他擦掉嘴唇上的血,他則是學不了乖地握住她的手,將它送進嘴裡輕啃。

  「你是狗嗎?」這種啃她手的姿勢好眼熟,她曾經在巷頭看到某只野狗用同等激烈的方式對待一根雞骨頭。

  「你要教訓的,就是這個?」唐虛懷繼續在她的手上磨他的牙。

  「……我要教訓的是你的行為舉止。我只默許你吻我,並不代表你可以把我壓在餐桌上予取予求。」當她是食物,放上桌就可以享用了嗎?那是不是等會兒還要去冰箱拿番茄醬來調味?!太過分囉!「萬一囡囡醒了,看到這種畫面,對她心智發展上的刺激太大,她才五歲,只有看普遍級的權利。」

  「她睡得那麼熟。」只要放輕音量,包準不會吵醒睡娃娃。

  「只要有萬分之一的機率都不行。」

  「天底下沒有那麼多的萬分之一。」

  「你整壞我臉孔的機率只有萬分之一,偏偏我遇到了。」她再也不相信什麼機率太小,要發生根本很難很難這類的欺騙。

  「吵嘴不可以翻舊帳。」唐虛懷被人戳這個罩門,總是抬不起頭。

  「不會很舊呀,不是才個把月前嗎?」

  「只要是過去的事情一律等同於算舊帳,我已經把你恢復成這麼美,你還沒原諒我嗎?」

  「我不是要翻舊帳,只是提醒你,萬分之一的機會也是會遇到的,像現在,如果囡囡就坐在床上,骨碌碌的眼睛瞅著我們這裡瞧,那麼——」梁宛歌只是舉例、只是假設、只是隨手往囡囡睡的方向一指。

  囡囡一頭亂髮像鳥窩,不知道已經坐在床上瞧著他們兩人多久,似乎對於唐虛懷和梁宛歌此時躺在餐桌上的畫面感到有趣。

  「呃……囡,妳醒了?」

  囡囡沒說話,只是點頭,眸兒流轉在唐虛懷身上,彷彿就是因為他在場,所以她才不出聲,要是只有她和梁宛歌獨處,她老早就開口損梁宛歌了,因為梁宛歌看起來就像是被端到桌上的美食。

  「醒來多久了?」梁宛歌真正想問的是——你看到了多少?

  囡囡蠕蠕唇,想回答,又不想在唐虛懷面前說。

  「噢,老天……走開啦!」梁宛歌從唐虛懷嘴中抽回自己的手,在他襯衫上用力抹了抹唾液,再順勢推開他,才從餐桌上狼狽爬起,奔到囡囡身旁。「囡,妳看到多少?」

  「從先生把你壓到餐桌上開始看。」囡囡用著兩人才聽得到的聲音調侃,表情就是梁宛歌很熟悉的那個聰明小大人。

  「你不知道這種時候要把眼睛捂起來嗎?」梁宛歌好想呻吟,讓她想想,唐虛懷把她壓上桌時,有沒有做出什麼教壞小孩的事……

  有,從頭到尾都是!

  「沒人教我。」囡囡這時又是天真小女孩,無辜得很無害。

  「小孩子看到限制級畫面就該天真爛漫地驚呼:『你們在幹什麼?玩摔角噢?』才對,而不是惦惦清醒,不吭一句把這些從頭到尾看完嘛!」

  「有什麼關係,先生只是把手伸到你的衣服裡,可能還握住你的胸部嘛,又還沒有做到什麼部分。」

  聽聽,這是一個五歲小孩嘴裡說出來的話,社會道德淪喪到這種地步,未來的國家棟樑全是朽木嗎?!

  「你趕快忘掉,不然我會打你小屁屁!」梁宛歌惱羞成怒。

  「做壞事的人又不是我,明明是你們大人自己要在小孩子面前做呀,結果被揍的是小孩子噢?!這是不是你們常說的——遷怒呀?」口氣是問句,但是童嫩軟調裡就是擺明了指控。

  呃,汗顏詞窮。

  「你說的對,揍你是不對的,該揍的是那個男人。」梁宛歌覺得要糾正小孩子的觀念,最首要的就是在小孩面前讓她親眼看看壞蛋的下場會有多慘,這樣才有助於小孩回歸正途!

  她甩甩手,雙臂在做熱身運動,以她和唐虛懷的距離估算,等她走到唐虛懷面前正好可以賞他紮實一拳!

  「囡囡,你先下樓去洗把臉,再讓玉玲姊弄早餐給你吃。」唐虛懷在梁宛歌還沒衝上來扁他之前,先要求清場,趕小孩下樓,否則有她在,要做什麼都綁手綁腳的。

  囡囡又恢復成那個沉默寡言的小自閉兒,彷彿剛剛和梁宛歌在竊竊私語的聰明小大人完全沒存在過,這回連點頭都沒有,幾乎是立刻從床上彈跳起,就咚咚咚跑下樓梯。

  「囡——」梁宛歌想叫住她,但小身影跑得恁快,一點停頓也沒有,梁宛歌一直到完全瞧不見囡囡的背影,才猛然轉身,暴怒地殺到唐虛懷面前,纖指狠狠戳向他的胸口。「你為什麼用這種口氣對她說話?!」

  「口氣?我的口氣很好呀。」

  「你那種口氣跟指揮一隻狗有什麼不同?!『囡囡,你先下樓去洗把臉,讓玉玲姊弄早餐給你吃』;『來福,你先下樓去咬報紙,再讓玉玲姊弄狗罐頭給你吃』,你自己比較看看,這兩個句子是不是一模一樣?!」

  「哪裡一樣了,你這是欲加之罪!」她的比較法根本是硬拗,而且還是拗到沒有半點道理!

  「就是一樣!你為什麼不對她疼愛一點?對她有耐心一點?你對她來說應該要像個爸爸,可是她怕你!你有沒有看到她怕你,她甚至不肯在你面前講任何一句話——」

  「我並不自詡是她父親,她只是我一個病患。」他將囡囡從那女人肚子裡拿出來,是因為囡囡有生命跡象,求生意識強烈,所以他救她,在那當下,如果囡囡沒活下來,他也不會有任何感覺,這種抽離的第三者淡漠,是當了醫生的職業病。

  「你就是用這種想法在看待她?」梁宛歌完全沉靜下來,臉孔上淨是冷漠。

  「我的想法有錯嗎?」唐虛懷反問她。

  「不,你沒錯,我不能去奢求一個混蛋能多體貼、多懂得去善待一個心思細膩的小女孩,對你而言,她不過就是一塊你從別人肚子裡拿出來的肉罷了,那跟你上超市去挑選一、兩盒牛肉豬肉沒什麼兩樣。在你眼中,她是病患,在我眼中,她只是一個很孤獨的孩子!她就算有病,也是因為你們讓她變成這樣!」梁宛歌握著的拳在發抖,那是她在隱忍怒意的結果。「我今天要回我家,如果你不反對,我想帶著囡囡一塊回去,我有信心讓她完全不用治療、不用吃藥就能恢復一個五歲小女孩該有的活潑。」

  說完,梁宛歌轉身要走。

  「宛歌。」唐虛懷將她扯回胸口,料到她會掙扎,他收緊手臂。「我不懂你為什麼生氣。」

  「你放開。」她不想解釋,對牛彈琴這種累人的事情她不想做。

  唐虛懷用男人強橫的力道制止她的拒絕,直到她踢蹬雙腿也無法掙開他而緩緩放棄,他沒放鬆力道,再問一次:「我的想法有錯嗎?」

  梁宛歌深深吐納,抿著正在顫動的唇。

  「……對囡囡而言,你不只是她的救命恩人,你對她來說,絕對不單單就是一個醫生而已。」

  她說著,速度很慢。

  「但是如果你救回她,卻讓她認為自己的出生只是一種污穢的延續,她沒有父親,沒有母親,因為她是亂倫下的產物,那就代表她永遠都要背著這個原罪。或許在她心裡曾經想問過:有沒有人願意站在父母親的位置來填補那個缺口?你是她轉移父親形象的唯一人選,她在你身上尋找一個父親的影子,然而你卻沒有這個認知,只當她是一個病患,哪裡有病、哪裡會痛就醫哪裡,完全不給她幻想空間,就是明擺著告訴她,你和她的關係就只會是醫生和病人。」

  她深呼吸,覺得肺葉都在發疼。

  「她只是個孩子,你有必要……如此快狠準地讓她幻滅,不許她作夢,強迫她立刻要成長到明暸這些、老老實實接受這些……你問我,你的想法有錯嗎?」她搖搖頭,「我不知道怎麼去斷言對錯,但是你對一個孩子……太嚴厲了。」

  唐虛懷是心理醫生,卻在這一刻被人當頭棒喝,敲得頭昏眼花……梁宛歌幾乎是懂了囡囡的心情,完完全全地懂了,難怪囡囡願意在她面前表現自我,因為她知道這個大女孩是懂她的,知道她在想什麼,並且憐惜著她所無法擁有的一切,誰說五歲孩子不能分辨誰待她好?孩子有孩子的直覺,而那種直覺,是最直接、最純淨的。

  「我沒有心理準備去當一個孩子的父親。」

  「這句話,等你女朋友告訴你她懷孕時,你就這麼回答她好了。」她保證他會被打得頭破血流——如果那位女朋友也是性子火爆的話。

  「宛歌,我不是在開玩笑,我抱起巴掌大的囡囡時,我以為她活不了了,她母親也是希望她死,我心裡在想,如果是這種情況,對囡囡來說,是不是死掉才是種幸福?我那時真的不想救她,要結束一個早產兒的生命是多簡單的事,你怎麼會認為有這種想法的我,會適合成為一個父親?」

  「我不管你那時心裡是想把她拿去浸水桶還是用枕頭悶死她,重點在於——我現在還能看到囡囡在這棟屋子裡成長,她沒死呀,這才是最重要的吧?」

  她又不意外他是那種見死不救的人,至少她從不覺得他是什麼仁心仁術的爛好人醫師,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這種高層次的境界,他這輩子沒機會登上去,但那又如何?他說那時不想救囡囡,但囡囡還不是活了五個年頭,雖然性格有些扭曲,但看起來還正正常常的,這不就夠了嗎?

  「你說你沒準備好,你都準備了五年耶,五年還不夠嗎?換做是我,我五天就能準備好,就算還很生嫩,就算一點也不上手,我也可以跟著囡囡一起學習,又不是有人拿刀架在你的脖子上,要你立刻就成為一個超級奶爸,慢慢來就好了呀!你要是再不行,我教你嘛,雖然我也不懂,但是好歹用腦子也能猜想一對父母至少能滿足孩子什麼樣的要求吧?」

  「你舉些例?」

  「帶她出門去玩,去海邊、去踏青、去遠足,晚上去幫她蓋棉被,牽著她的手去上幼稚園,教她念ㄣㄆㄇ,每天在聯絡簿上簽名,小孩子不聽話時,一個扮黑臉一個扮白臉,以後她交男朋友,還要負責替她審視那個男朋友好或不好……要舉例舉不完。」

  「聽起來不像是我一個人可以做到的事。」唐虛懷皺眉的模樣頗有無法勝任的苦惱。

  「如果你還是完全不想做任何努力,就讓我帶囡囡回去好了,我不想再多說什麼了,放開我。」

  唐虛懷當然不可能讓她如願,他坐在床沿,半逼迫她側坐在他腿上。

  「或許你留下來,就能填補我做不到的地方。」

  「你這是在聘請我當一個保母嗎?」

  「囡囡想要的,會只是一個保母嗎?」唐虛懷似乎有意延續方才因囡囡清醒而打斷的纏綿,高挺的鼻尖蹭碰她的髮梢。

  「她當然不是,她希望有的是個母親。」關於這點,梁宛歌知道自己沒猜錯囡囡的心思。

  「那就對了。」他還是沒挑明說。

  梁宛歌並不遲鈍,他的弦外之音撥得那麼響亮,聽不懂還真的是白癡,但是她不喜歡他拿囡囡當借口,繼續耍這種曖昧。

  想要留下她,就光明正大說出來,否則,她就學他裝傻。

  「如果囡囡告訴我,她希望我當她的母親,我願意帶她回家,和我父母親商量收養她的事,反正只有她希望我留下來,『其他人』沒有這麼想的話,我相信換個折衷方式,讓她和我一塊住,她應該也會很開心才對。」

  梁宛歌說到「其他人」時,目光還狠狠掃向唐虛懷,要他自己將這三個字取代成他的名字。

  「宛歌,你懂我在暗示什麼。」他確定她懂,不然她不會揚挑兩道眉峰,故意和他唱反調。

  「噢?我一定要懂嗎?偏偏我很蠢,聽不太懂。你要我留下來幫你照顧囡囡,我提出更好的建議,接囡囡回家去照顧,你不但少養一張嘴,還省得多治療一個病人,皆大歡喜呀!你是在暗示我的處理方式太完美了嗎?要誇獎我的話,不用太客氣,直接讚美就好,拐彎抹角沒什麼意思。」

  「宛歌。」

  他歎氣,抬起她的臉,吻住嬌嫩的唇,梁宛歌不介意享受這個黑甜的吻,銜著他的舌,允許他親暱地在她唇間挑逗——只是,如果他只願意用行動做盡情人間才能做的事,而嘴上還是死不肯吐露幾句甜言蜜語,她真的開始考慮牙關一咬,將現在探索她唇舌的舌頭給咬個大傷口出來。

  「為我留下來。」

  「留下來為你顧小孩嗎?」

  她一說,就被唐虛懷懲罰性地咬疼了唇,她抱怨地回咬他,兩人的唇齒從舌戰變成了更激烈的吻,再由激烈的吻變成火熱的吻。

  梁宛歌欣賞著他瞇起藍眸的屏息美感,他初生的胡碴有些刺刺的,刮過她的下顎肌膚,搔弄得她想發笑。她怕癢地想撥開他的臉,雙手卻淪入唐虛懷手裡,緩慢而堅定地分握在他腰際,情況變成了像是她主動抱住他,不讓他走似的曖昧,而他只要再傾近一點,就能更加深入吻她。

  甜美的滋味,不單單是他的舔舐,更是餵入她耳裡的那句話——

  「留下來,愛我。」

  第八章

  不知是哪個混蛋傢伙曾說過——歡樂的時光總是很短暫的。

  唐虛懷那句話言猶在耳,還讓她覺得整個人輕飄飄的,像是染上一層粉紅色,結果不到四十八小時,她同樣整個人恍恍惚惚,只是這次不是飄上雲端,而是被千斤重的大石砸得暈頭轉向。

  梁宛歌站在唐虛懷床前——那張她前一天早上才窩在上頭與唐虛懷耳鬢廝磨,享受他濃情蜜吻的大床——睨著上頭背對她入睡的人兒。黑綢似的長髮披散在床上,光澤及髮香充斥在她眼前、鼻端,散落一地的衣物彰顯出棉被底下的身軀未著寸縷,那些衣物綴著雅致的蕾絲花邊,猜也不用猜就能判斷是屬於女人所有,弧線優美的背脊在長髮下若隱若現,即使熟睡仍散發出撩人的風情。

  原來那張床歡迎各種女人上去睡,而不僅限於她,她只不過是「龍床」上來來去去的過客之一,躺在上頭等待被寵幸的,不知還有多少多少個,又有多少多少個也沉醉在他好聽嗓音的求愛之中?

  唐虛懷又不缺人愛,多她一個不嫌多,少她一個不嫌少。

  梁宛歌很懊惱自己早就該明白這個事實,卻又被他那句根本擠不進甜言蜜語排行榜前一百名的話給弄得頭昏目眩,還以為他有多麼渴望她愛他,事實卻證明,他只是以收集Gollum為樂。

  而她,真的變成了他的Gollum,在心裡復誦著「My precious ……」

  這也是他的捉弄嗎?

  梁宛歌放輕腳步,走到和室桌旁,將她之前留在三樓的一些書籍全收拾好,抱在胸前。她回頭看看床上,趴睡的人沒醒,她再到浴室裡將屬於她的牙刷和毛巾都丟進垃圾筒,探頭看看床上,趴睡的人還是沒醒。

  自始至終,她都沒驚動床上的人,一直到踏進自己房裡,她才發覺自己竟然屏息了好久好久。

  梁宛歌坐在床上,滿腦子想的全是那張床和那抹長髮裸背的身影,想著想著,覺得自己像是天字第一號大白癡!

  「我為什麼要為了他一句留下來愛他就呆呆的聽話?!說不定他對每一個人都說過,不然他的屋子裡怎麼會有這麼多人留下來?」梁宛歌猛然跳起來,從衣櫃裡拿出小行李箱,扯開拉煉,將手上的書全丟進箱子裡,又把衣櫃裡的衣服全塞進去。

  「一想到那張床上不知道躺過多少女人,一想到我也是其中一個,就讓我好想吐!噁心死了——」她把滿桌子瓶瓶罐罐也掃進行李箱,再用力拉上拉煉,行李箱一提,直奔大門口。

  「留下來愛他?!媽的,這個機會讓給樓上的大美人去享受好了!我要回家去當那個爸爸疼媽媽疼哥哥疼姊姊也疼的寶貝么女,不要繼續留在這裡讓他糟蹋捉弄!」梁宛歌一把扭開門鎖,腳還沒來得及跨出門檻,追出來的小身影就撲抱住她的右腿。

  「你要去哪裡?你不是才剛從家裡回來嗎?」囡囡臉上有疑惑,但更有一絲絲緊張。

  早上梁宛歌說要先回家一趟,告訴家人她要留在唐家一段時間,那時梁宛歌是高高興興出門,也快快樂樂回來,然後她說要到三樓去拿書,等會兒一邊陪她蕩鞦韆一邊閱讀,怎知她上了三樓,再下來時就收拾好行李箱,一副要離家出走的堅決狠勁!

  「我要回家。」

  「為什麼?!」

  「因為我和唐虛懷吵架了。」

  「可是你早上出門前不是還和先生卿卿我我……」

  「誰跟他卿卿我我了?喔,我知道了,你一定是看錯了,和他卿卿我我的對象不是我,而是樓、上、那、個、女、人、吧。」咬牙切齒也不足以形容梁宛歌此時的嘴臉,再加上強顏歡笑,那副模樣足以媲美之前唐虛懷失手整壞的慘狀。

  「樓上那個女人?」囡囡小臉皺擰起來,她沒看到今天有什麼女人出入這棟屋子呀。「等等!你不要走,我不要你走——」她沒心思再多想什麼,慌亂地攀抱住梁宛歌。

  「囡,你願不願意跟我一起走?不要再住在這裡了,唐虛懷那種壞榜樣會教壞小孩子,為了你的身心成長良好、五育均衡發展,還是選擇跟我會比較好。」

  「你當自己是要離婚了,在問小孩子要跟爸爸還是跟媽媽嗎?」囡囡無力反問,為什麼她必須作出這麼困難的抉擇?

  「反正你好好思考,作了決定再跟我說,如果你要跟我走,我明天來接你,如果你要留在這裡也沒關係,你那麼聰明,一定能找出最適合你的選擇。」梁宛歌現在一秒也不願多停留,只要想到在這裡和樓上那女人呼吸著同樣的空氣,都讓她覺得難受。

  她以為她可以為了囡囡而留下來,即使那曾是她的目的之一,但她發現自己沒本領做到,她根本無法心平氣和地等到唐虛懷回來向她解釋——或介紹樓上那女人的身份。她是誰?又是另一個病患?或者也是一個有嚴重的認床癖,非得在他的床上、他的身旁才能睡著的女人?

  她光是想,就覺得頭痛欲裂。

  她必須承認,她願意留下來,就是為了他,但絕不是留下來委曲求全。

  「你等先生回來再決定要不要走啦——」囡囡根本拉不動她,只能像件小行李被她拖著走。

  「囡,我現在沒辦法待在這個地方……讓我走。」

  囡囡雖然看不到梁宛歌劉海下的表情,但卻聽出她聲音的哽咽,揪在她褲管上的小拳頭松放開來,讓梁宛歌提著行李走出大門,招下計程車離開。

  囡囡抬頭覷向通往三樓的階梯,梁宛歌走了,反而讓她有足夠的時間開始努力回想,三樓的女人到底是從哪裡冒出來的……

  三樓……先生的房間……今天踏進去的女人……

  小嘴呀地一聲,張成了○型,歸納出來的真相讓她只能苦笑。

  糟了,真的是誤會了。

  她怎麼沒早早反應過來,不然也能留下梁宛歌了……

  囡囡跑到電話旁翻找電話簿,小心翼翼、字字認真地按下一串手機號碼。

  「唐。」電話那頭傳來熟悉的聲音。

  「……先生。」

  「囡囡?你怎麼會打電話給我?」幾乎一整年沒聽見囡囡開口跟他說話的唐虛懷很驚訝也很驚喜,拋下手術台上正切劃到一半的腹腔,心情大好地和囡囡哈啦起來,只是接下來,久違的童嗓帶來更震驚的消息——

  「梁宛歌提著小行李箱離家出走了。」

  

  黃色計程車遭到不明人士跟蹤,司機滿頭冷汗,油門拚命的踩,大街小巷鑽,就是擺脫不掉後頭那輛名貴跑車。

  他開的只是一輛破小黃,根本跑不過高檔舶來品,他弄不懂自己是惹到什麼凶神惡煞了,還是剛剛不小心「」到名貴跑車的烤漆……那更慘,不跑更不行了,他一天跑車十八個小時下來也不過幾千塊,高檔跑車隨隨便便一個車燈都是他一個月的辛苦錢呀!

  開玩笑!被追到還得了?!

  狗急跳牆,計程車被逼急了也是會飆出媲美賽車的車速——

  梁宛歌低著頭陷入沉思,並沒有感覺到過快的車速,直到一個緊急大轉彎,在後座的她整個人被離心力給甩向車窗,整張臉往玻璃貼撞上去,這才看到窗外的街景正以驚人速度在變換。

  梁宛歌看到自己乘坐的計程車正超越大馬路上一輛輛的車,從機車、房車、公車到標榜快如閃電的法拉利也全是其手下敗將,她沒有處於優勢的快感,急忙探身到前座揪住司機的手臂問:

  「司機先生!你在做什麼?!」

  「後頭有人在追我們!銀色那輛!」

  梁宛歌轉過頭去看,果然在距離不遠處,有輛跑車緊追著他們,她仔細一看,猛然抽息,飛快再探到前座——

  「司機先生!開快一點!再快一點!」她努力拍著司機的手臂,啪啪作響。

  「好!」方向盤一轉,甩尾繞進小巷,車輪胎在嘰嘰聲中幾乎要摩擦出火花,再加速飆射出去。「還有追過來嗎?」

  「沒有了——呀!」梁宛歌突地想到什麼,連忙大喊:「司機先生,快調頭!快煞車!快停快停!」

  「什麼?!這裡是單行道,你要我怎麼調頭?!而且我們好不容易甩掉那輛車,你還要掉頭回去讓他跟嗎?!」

  「不是!那個傢伙的習慣就是繞別條路到我們前面去擋人!」她吃過一次虧,牢牢記取教訓。

  「呀——」司機緊急踩下煞車,過快的車速讓車內兩個人幾乎人仰馬翻,因為巷道的出口橫堵著方纔還在他們後頭猛追的那輛車,梁宛歌一語成讖,完全猜到了對方的下一步,只可惜他們措手不及。

  「差、差一點就撞上去了!」司機刷白了臉,還在大口大口呼氣。

  高檔跑車的車門打開,一條長腿跨出來,帶出一具同等頎長的身軀,黑大衣、黑墨鏡,標準的黑社會制服。

  「司機先生,趕快把門鎖起來。」梁宛歌壓低腦袋,企圖不讓車外的人看到她,當然,這是鴕鳥心態。

  「原來那位先生是要追你?」不是他去「」到跑車噢?好加在,不用賠償修車費了……

  「我不認識他。」她說,車外的人也已經逼近車窗,長指敲叩著窗戶,她仍在掙扎。「不要理他。」

  「難道你要一直把車卡在巷子口?」後面已經有其他車輪因為他們堵在路口而按喇叭,司機先生不得不問。

  「不然把他的車子撞開。」梁宛歌提議,而且是很認真的提議。

  「要是對撞,先死的人一定是我和我的破計程車。小姐,下車吧,我不做你這筆生意了。」命都嚇掉了半條,多少車資也補不回來。

  梁宛歌無意將計程車司機當成遷怒對象,也不想成為妨礙交通的街頭惡霸,她還是掏出該付的車資,拎著小行李箱下車——但那也不表示她是下車和追上來的男人和好。

  車門一開,唐虛懷替她扶著門。

  「你老是讓人追著跑的惡習沒變過。」唐虛懷要幫她提行李,她換手避開。

  「你堵人的惡習才讓人覺得討厭。」梁宛歌在路旁準備招別輛計程車,唐虛懷握住她揚舉的手,她甩不開,只能氣鼓著雙頰,任他擺佈。

  「不是說好要留下來的?」

  幸好囡囡在目送她離開時聰明的記下計程車車號,讓他在沿路追車時省了泰半的麻煩,一發現目標就死咬著不放。

  「是呀,那是在我還沒發現自己只不過是你床上一大群女人中的一個,誤以為自己的去或留很具重要性時,才會那麼不知輕重的答應留下來。事實上,我這顆小螺絲還可以被更多的小螺絲取代,如果再厚顏無恥的留在你家,只會讓自己看來更像是個笑話。」她邊說還邊笑,只是笑容一點也不真誠。

  「你怎麼會以為像我這種年齡的男人不曾交過其他女朋友?過去的情史何必挖出來當話題吵?」

  「我有那麼多閒工夫吵你過去的情史嗎?」要吵只怕吵三十年也吵不完,哼。「麻煩你現在把車子開走,你擋路了,順路開回家去看看自己的床上躺了什麼天生尤物,摸完了良心再來指責我的小心眼。」

  說完,梁宛歌甩頭要走,扣在她手腕上的箝制卻根本沒鬆開。

  「你跟我來。」唐虛懷不顧她的掙扎,將她塞進跑車前座,小行李箱則往後座丟。

  「去哪?」

  「這麼蠢的問題怎麼會從你口中問出來?」他嗤笑,拉過安全帶替她扣上。「當然跟我回家去看看我的床上躺了什麼天生尤物。」

  「你——」梁宛歌想罵他,聲音卻哽住。「你有必要這麼急著向我炫耀自己的男性魅力,看看你釣女人的手腕有多高明嗎?」

  有必要……這麼狠嗎?

  她雖然表面看起來很平靜,並不代表她無動於衷,她不哭不吵,也不代表她不在意,她甚至無法直視他的臉,想著有另一個女人也用這種目光看著他,也覺得他的模樣真迷人,也被他的藍眸所吸引,也會……覺得心痛。

  他會怎麼跟她介紹那個女人?

  這位是我的新歡。

  他又會怎麼把她介紹給那個女人?

  這位是梁宛歌,我拿她當囡囡在看待,哄她就像哄小孩子睡覺!她只是我的一個病患。

  「你先不要掉眼淚,等見過那個天生尤物之後再哭。」唐虛懷握了握她的手,她甩開來,根本不讓他碰,咬著發白的唇,扭開視線。

  他越想看她出醜,她偏偏越不想在他面前示弱。

  這個混蛋王八蛋,心狠手辣,沒心沒肝,沒肚沒肺……

  還說什麼心理醫師,偏偏淨挑別人心裡的疙瘩刺,心理醫師不是最該懂得分析人的心理嗎?難道他看不出來她已經……難過到不知如何是好,聽不出她每句話都是酸味十足嗎?

  「我才不會為了你哭,絕對不會。」梁宛歌倔強回嘴。

  「你也不會有這個機會。」

  是呀,因為他把這個機會給了另一個女人。梁宛歌忿然想著,不願再跟他說話,瞥向窗外,感覺眼眶水水熱熱的,她努力瞠大眼,賭一口氣。

  不行了,撐不住了,三十秒是極限……眼睛好酸,不眨不行。

  眼皮才合上不到一秒,濕潤感已經從眼睛移動到臉頰,整片滑開。

  梁宛歌,你太難看了!哭什麼哭呀變你不是才剛剛說不哭的嗎?那股志氣跑哪去了?!現在是怎麼回事?內分泌失調嗎?!

  臉上的淚痕像是一道開鑿成功的渠道,就算不再眨眼,眼眶彙集的水濕也被引導順流,再也止不住它氾濫成災。

  氣死了!氣死了!她怎麼如此不爭氣?!

  鼻腔哭得塞住了,無法吸氣,她只能靠嘴巴,可是她如果不緊緊咬住唇瓣,恐怕不只是哭,還會很難看很難看地嚎啕大哭——

  她臉色越脹越紅,肺葉缺氧到了極限,賭氣已經不能成為活命的空氣,她想稍稍鬆開緊咬的唇,偷偷呼吸一些新鮮空氣……

  牙關緩緩放鬆,結果逸出來的不單單是呼吸,還有連她自己都料想不到的,驚天動地的嚎啕。

  梁宛歌一哭就收不了勢,整個車廂裡滿是她響亮的哭聲,像個哄不聽的小娃娃,用盡力氣在哭,不顧狼狽地哭。

  不要哭了!不准再哭了!快停下來,梁宛歌!這又不是什麼大事,不就是看清楚一個賤男人的真面目嗎?!很好呀,在受傷害更深之前清醒耶!你對他又還沒到非君不嫁的地步,趕快抽身就好了嘛!你又沒有那麼喜歡他,對不對?那你哭什麼哭呀?就當做硬吞一次教訓,以後再遇到人,要懂得識人,別再重蹈覆轍呀——

  梁宛歌在心裡這一長串吼罵自己的句子,從嘴裡出來時卻只變成了一聲一聲的哇哇大哭。

  她覺得難堪,因為她發現自己說服不了自己,無論她說了多少遍義憤填膺的大道理,她就是說服不了自己!

  她弄不懂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她已經那麼在乎他了,在乎到連她現在的情緒崩潰都嚇了自己好大一跳。

  她用力吸氣,專心在哭,已經上氣不接下氣,哭聲卻被突來的親吻吞噬進他嘴裡。

  「不要……我臉上都是眼淚鼻涕……唔唔……」再度被堵住哽咽。

  「不對……我不准你吻我……唔唔……」好不容易從唇與唇的密合中擠出說話的空間,又被堵回來。

  「你喪失這個資格了……唔唔……」

  他吻她,她咬他,到後來,變成是她銜咬住他的唇舌,不准他輕易離開,眼淚卻流得更凶。

  他被咬紅的唇吮舔她的淚痕,逐步往上,停留在她眼眥外,幾乎要將她沾濕的睫毛一根根吻干。

  「不要浪費眼淚,因為我保證,等一下你會更需要用到它。」

  

  他的意思是,要哭也得等受到更大的刺激時再來哭比較實際嗎?

  車子開回唐虛懷住家時,梁宛歌的哭聲只剩下抽噎,哭泣可以停止,可是哭過的慘狀全在她臉上表露無遺,她的眼睛紅鼕鼕的像兔子,鼻子則像拉雪橇的麋鹿,即使嘴角抿著佯裝的驕傲,那副模樣還是令唐虛懷相當心疼。

  「下車了。」他替她鬆開安全帶。

  梁宛歌僵坐著不動,在做垂死掙扎。

  唐虛懷下車繞到她車門旁,要將她抱出來,梁宛歌卻是自己跳下車,說什麼也不讓他抱。

  「走吧。」他也不堅持,領著她要進門,她佇立在原地,看起來像是隨時都會轉身逃跑,但她終究還是跟了上去,一小步一小步走著。

  每踩一階通往三樓的階梯,都覺得心往下沉了一點。

  她腦子裡混亂地演繹著即將面臨的場面,然而就算想得到所有可能發生的情況,她也不知道屆時該做什麼反應……

  覷著唐虛懷走近床畔,梁宛歌停下腳步。

  「我到樓下去等你,你讓她把衣服穿好再說。」她盡量不去看床上尤物暴露在棉被外的一大片裸背,不去想像擁有這麼漂亮線條的女人又會有張怎樣美麗的面孔?

  「不用這麼麻煩。」唐虛懷掀開棉被,吵醒床上的人。「起來了!唐若谷!」

  「嗯……」床上尤物翻面,姣好的容顏面向兩人,但沒醒。

  「唐若谷!」唐虛懷這次只差沒拉起那一頭礙事長髮。

  「哥……你回來了?」

  那魅人的聲音,是男人?!

  梁宛歌先是錯愕,然後再認真咀嚼所聽見的每一個字——她……不,他叫唐虛懷「哥」?

  「你不回自己家去睡,跑到我房間做什麼?」

  「我早上六點到家,才發現沒帶鑰匙……別這麼小氣嘛,大不了讓你親幾下嘴當代價嘛。」

  梁宛歌瞄過去,瞇起的眼似乎對於那句「大不了讓你親幾下嘴當代價」很有意見,這聽起來……很像唐虛懷老是用這招逼每個人就範。

  「別再造口業了,先起來幫忙澄清誤會。」唐虛懷拉起唐若谷,後者慵懶地想賴回床上,一頭長髮隨著身體的動作漾起一波波黑亮的發浪。

  「什麼誤會?」

  惺忪的眸子終於發現屋子裡站著第三個人,他扯起漂亮的唇,瞧清第三個人臉上複雜的情緒,眼裡頓時添上瞭然,沒再癱回床鋪。

  唐若谷將一頭長髮握攏在光裸胸前,站起身,用薄被圈住腰肢,只比唐虛懷矮一些些的身高讓梁宛歌瞬間縮小一號,他俯視著眼前女子,趣然道;「不會這麼剛好以為我是哪號野女人,躺在你的大床上,做過那些見不得人的勾當,所以一氣之下就收拾行李,賭氣回娘家這類的誤會吧?」

  輕笑的嗓,一語道破唐虛懷所謂的「誤會」情節,也看到梁宛歌臉上有被看透的窘態。

  他直直走到梁宛歌面前,朝她伸出手,自我介紹道:「唐若谷。」

  「虛懷若谷?!」梁宛歌無法克制自己臉上對於這兩兄弟的名字露出嫌惡表情。

  「我喜歡你這種反應。」唐若谷笑道,會露出這種表情就表示對於他們兄弟有一定程度的瞭解。「我是男的。」

  而且是個很美麗的男人。她在心裡接話。

  「有需要的話,我可以提出另一種證明——」話還沒說完,他就拉著梁宛歌往廁所走去。

  「等等!等等!到廁所能證明什麼呀?!」果然是唐虛懷的弟弟,行事風格同樣令人無法招架。

  「讓你親眼看看——」

  「呀!」梁宛歌花了好大力量甩開唐若谷的手,他的手勁根本不可能屬於女性所有!她跑到唐虛懷身後躲起來。

  「我的身份證放在浴室的化妝包裡,我要帶你去看呀,不然你以為要看什麼?」她以為他會拉開被單讓她看看他到底是男是女嗎?那他不是吃虧了?

  唐若谷撿起散落一地的衣物,對唐虛懷道:「這樣有沒有幫你澄清誤會了?」

  唐虛懷回給他一隻豎直的大拇指,笑得同樣燦爛的唐若谷拿著衣物進浴室,不一會兒浴室就傳來沖水聲。

  「我弟很漂亮吧?」

  「你的口氣怎麼很像是引以為傲?」她想起來了,他曾提過,他會走上整型醫師之路,就是因為他擁有一個以後可能需要變性的美麗弟弟……原來就是唐若谷。

  「當然驕傲,誰能像我一樣有個美人弟弟?」

  「他是……第三性公關?」唐若谷的長相讓她直覺聯想到這個職業。

  「當然不是。不過你不用對他感到好奇,他已經有女朋友了。」唐虛懷不想把話題繞在弟弟身上打轉,吃味地要她死心。

  「我又不是因為對他有意思……問問都不行嗎?」

  「問問當然行,但是只能到此為止,我不想替你滿足對另一個男人的好奇心,即使他是我親弟弟。」她應該把精神都放在他身上,對別人要視若無睹。

  好,聽起來是算帳的時候了。

  「你為什麼不一開始就跟我解釋清楚?你明明知道你弟弟睡在你的床上,也知道我誤會的人就是他,為什麼不明說?你看到我在車上大哭的時候,心裡是不是在笑我蠢、笑我呆、笑我像個歇斯底里的白癡女人?」

  「我解釋你會聽進去嗎?」

  「如果你解釋得很合理,我當然會!」她又不是不明事理的女人。

  「喔——」他受教地點頭,模擬如果第一時間就澄清誤會的情況。「三樓床上睡的是我弟,你誤會了。」他會這麼說。

  「你乾脆說三樓床上睡的是你媽更合理!」她也一定會這麼回答。

  「看看看,我認真解釋,你還不是繼續誤會,我說再多也沒有用,不如讓你親眼見過我弟,短短幾句話不就解決得乾乾淨淨?」要用最簡單的方式來解決最麻煩的問題,這是他的座右銘。

  「那你是不是該把我那些白白流掉的眼淚還給我?」她沒好氣地回道,一方面當然也是在氣自己的……無理取鬧。

  「喏。」他親手為她服務,倒了好大一杯水,讓她補充水分。

  用這種投機的方式噢?真賊。

  梁宛歌咕嚕咕嚕幾口灌下,吁了口氣。

  「再來一杯?」

  「灌水球也不是這種灌法。」她把杯子還給他。

  「我怕妳流失太多水分。」

  「你那時還誤導我,說什麼先不要浪費眼淚,要哭等會兒還有得哭……」這當然會讓她不斷想偏,以為自己要面臨的情景會更淒慘。

  「你不覺得這種情況很有趣嗎?你誤會我讓另一個女人爬上我的床,指控我劈腿,醋勁大發的對我發脾氣,還煞有介事地收拾好行李要回家,囡囡跟我說,你還問她要跟你或是跟我……」他沉沉一笑,自己邊說都邊覺得太灑狗血。「這種老套的戲碼連八點檔都不屑演了,我們兩個竟然還演得津津有味,仔細回想每一個反應,每一句對話,都變成很好笑。」

  「你的意思就是要我把眼淚用在取笑我們的愚蠢行為上囉?」狂笑到飆淚就是了。

  「聰明。」

  「多謝誇獎。」她本來板著臉回他,但突然噗哧笑出來。

  沒錯,這一切想起來是變成很好笑的情況,她本來還氣嘟嘟的,滿腹委屈埋怨他的惡形惡狀,覺得自己像個可憐兮兮的棄婦,遇上了花言巧語的惡狼,結果情勢大逆轉,她居然吃醋吃到他的親弟弟身上。

  她哭,是因為以為他移情別戀,而自己掏出去的心,被狠狠棄下。

  她笑,也是因為澄清心裡陰霾,原來一切只是她太過急躁,沒弄清楚狀況就誤會了他。

  結果一哭一笑之間,讓她更明白自己的心意。

  「又哭又笑的,你是小孩子嗎?」唐虛懷取笑她的翻臉如翻書,他敏銳地猜出她心情的轉折,知道她這一笑,恩仇盡泯。

  比起她在車裡哭得那麼慘,現在邊笑邊帶些尷尬的模樣,真的更加可愛。

  她嗔睨著他,終於誠實面對了最真實的自己,她半指責半自嘲,半嬌嗔也半坦白地回答他——

  「還不全都是因為你。」

  第九章

  又哭又笑,又氣又高興,全因為一個人而起伏。

  這種感覺聽起來真濫情,好像連自尊都可以不要,都讓一個人握在五指山裡,變成一隻逃不出去的孫猴子,任憑怎麼翻怎麼滾也都是他的掌中物。

  不公平,她討厭輸掉的感覺。

  「對我哥好一點。」唐若谷臨走前對她擠眉弄眼,拋下這句交代,好像她會欺負唐虛懷似的,到底是誰該對誰好一點呀?被捉弄的人都是她耶……

  梁宛歌嘟嘴坐在餐桌上,看著埋在她頸間忙碌的黑色頭顱,有種想掄拳用力敲下去的衝動,讓他也嘗嘗之前她承受過的頭痛欲裂,讓他知道她那時有多難受。

  胸口那排鈕扣最後一顆也在他靈巧的長指下被鬆開,襯衫從她雙肩滑下,他有力的十指箝握在她臂膀上,將她更拉近他,一點縫隙也不留,她不想服輸地從他敞開的衣服間探上他寬闊的背,連這種時候都要爭贏,他在她身上留下幾個吻痕,她也要全數奉還給他,他咬她咬得多疼多用力,她就要他也知道。

  她察覺到他身軀的肌肉繃得好緊,而且熱燙得驚人,他的攻勢已經遠遠超過她的反擊能力,她根本追不上他在她身上點火的速度,原本很努力在他肩頸上咬牙印子的嘴只能吁吁喘氣,無暇再使壞。

  驀地,她被扛抱在他肩上,目標是那張大床——

  「等一下!不要在床上……」梁宛歌急忙叫停。

  「不要在床上?」他聽錯了嗎?他聲音因為慾望緊繃而更顯沙啞。

  「誰知道你跟多少女人在那張床上做過這種事?」她說出原因。

  「你一定要在這種時候跟我算總帳?」夠厲害,知道怎麼讓男人陷入最折騰的地獄深淵!「我又不是幾十年都不換床單,就算真有女人睡過也不會留下痕跡吧!」

  「你竟然敢這麼說?!」太過分了!承認了吧,承認了吧!她第一眼就知道他私生活不檢點!他長得就是一副「我不去拈花,花兒自己也會撲上來」的桃花樣!

  「難道你要我欺騙你,說我是處男嗎?這樣你會高興一點?」這種笑話連三歲小孩都不會信!

  「你騙我我也不會相信,看你的熟練度就知道,你大概十四歲就沒童貞了!」哼,當她完全沒有辨識能力嗎?!

  「十七。」她的數據資料有誤。

  「你還敢承認?!」而且還糾正她!找死!

  「是你自己沒在我十七歲時出現,否則我的第一次就是你的!」是她自己不早點出現,還怪他!

  「你十七歲時我才幾歲呀!你變態戀童癖嗎?!」

  「那你就不要在乎這種事呀。」

  「我不是在乎你幾歲跟幾個女人做了幾次,我只是不要在那張床上!」她莫名的堅持。

  「那妳要在哪裡?」

  「……餐桌上。」那張桌子看起來很大,應該可以。

  「那裡很不舒服吧?」對他當然沒差,有差的是等會兒要躺在上頭的她。

  「總比會讓我渾身發癢兼作嘔的床好,再不然,我建議你去買一張新床,我們延期再做好了。」乖,去沖冷水澡。

  延期?她不知道男人在這種時候就有爆發性的毅力,會基於血液裡的獸性讓他們掃除所有阻礙,只為了達到最終目的。

  「別想。」

  他捨棄那張床,卻也不覺得餐桌是唯一選擇——雖然在餐桌上「開動」是良好的飲食習慣,但是他不確定那張餐桌牢不牢靠,要是中途垮掉就掃興了。

  最後,他決定將她輕放在鋪綴著手工蠶絲毯的地板上。

  「這裡如何?」他非常紳士地詢問,雙唇卻已火辣地吻上她的胸口,長腿在她身軀旁跨開,撐著手臂笑覷她。

  純白絲毯軟軟的,讓她不覺得地板硬;純白絲毯暖暖的,也讓她沒感覺地板冷。

  她半裸的背部能清楚知道絲毯的滑順程度,素雅簡單的織法讓絲毯呈現俐落的美感,她躺在上頭,為她的美麗加成。

  她臉上表情絕對稱不上滿意,似乎仍有意見,更有些困窘。

  「……我會弄髒你的地毯。」短短一句話,讓梁宛歌的臉頰爆紅。她根本不敢直視他,說話的音量也小得可憐。

  唐虛懷聽懂了她的意思,只是淺笑,笑裡有些小小驚訝,他自己已經不是清清白白的童子雞,當然不會去要求自己的女伴非得是處女,他可以有過去,別人也可以,那是每個人每一段不同的人生經歷,沒有誰非得有義務要為誰等待,加上從他手中「製造」出來的處女有太多太多,甚至只要一小塊沾血棉球就能做出以假亂真的效果,他不認為做愛之後看到落紅能激起什麼男性自滿。

  但是她這種不矯揉造作的羞澀,反而讓他覺得自己不夠乾淨,沒辦法像她一樣完完整整為一個人奉獻。是因為她看得起他,才願意將如此寶貴的殊榮賞賜給他,這讓他幾乎想細吻著她,告訴她,他有多感動她認可他……

  「沒關係,我會洗地毯。」他回答得好似很戲謔,實際上再認真不過了。

  梁宛歌緩緩揚睫,臉上紅潮並沒有消退,但視線至少已經敢直勾勾對上他的。

  她震撼於他漂亮眼眸裡的專注,即使那看起來挑情又曖昧,幾乎是立即就打算將她吞吃入腹,然而卻也更形溫柔,她一直以為這種時候在男人眼中看到的,應該只剩下慾望,像一頭急於撲食的獸……他看起來也像獸,最美麗的獸,輕柔的舔舐,無法溫柔的啃咬,只是讓她知道,他有多渴望她。

  她伸手碰觸他的眉眼,他像明白她的邀請,低下頭,讓她吻著她手指撫觸過的地方,再三流連在她最喜歡的眼睛、鼻子……

  「你說的噢……地毯給你洗。」

  

  梁宛歌昏昏欲睡,熱呼呼的洗澡水讓她整個人放鬆得像塊棉花糖,一含在嘴裡就化掉了。她躺入水裡,讓水平面蓋住她的耳朵,喜歡這樣去聽水聲,有一種自己身處在水裡偽裝成魚兒的感覺……小時候每次洗澡都要玩上一次,等起來之後才哭著跑去扯媽媽的裙襬,說耳朵跑水進去了,然後媽媽就會用棉花棒耐心的幫她把耳朵裡的水吸乾,嘻。

  水摩擦所造成的潮聲裡融入了刷地毯的聲音,害她忍不住想笑。

  她從水裡冒出頭,下顎靠在曲起的雙臂上,笑彎眼地瞅著坐在小凳子上與手工絲毯奮戰的男人。

  「還沒洗好嗎?」她的聲音好慵懶好慵懶,慵懶到彷彿一個字都得拖上十幾秒才能說完,一邊撥著水玩。

  「嗯……我想,差不多好了,看不到血跡了。」

  「從我這個角度看過去,不單單看不到血跡,我還從絲毯中間看到浴室的瓷磚耶。」那麼大的破洞是怎麼回事呀?刷破囉?她當然沒這麼問出口直接刺傷他的心,只是那塊絲毯看起來不太便宜耶。

  「你一定是看錯了。」唐虛懷咧嘴笑,高價的絲毯被棄置在一旁,捲成一大團廢棄物似的慘況,它的使命已經完成,可以瞑目了。

  他跨進浴缸,讓水位上升。

  「我耳朵進水了……」她用掌心在耳殼外壓,想利用最陽春的方式將水給吸出來。

  「洗澡洗到耳朵進水?你是把整顆腦袋都浸到水裡嗎?」他抽了張面紙,再將她拉過來,面紙捲成細長狀,探進她耳裡,幫她將灌進去的水給弄出來。

  「嘿,差不多啦。」她順勢側躺在他臂彎裡,這個姿勢不但最方便他替她服務,也能讓她找到最舒服的角落安置自己軟綿綿的身子。

  「另一隻耳朵呢?」

  「沒有。」別想叫她換邊,現在這樣躺著,她不想動了。

  掏耳朵一直都是幌子,從小到大都是,那是她慣用的撒嬌方法。

  「很想睡?」

  「還好。」沒有她想像中的累,只是想這麼賴著他。

  他在兩人身上抹泡泡,反正剛洗完一大條絲毯,他不介意再多洗兩具身體,而且邊洗還能邊調情,比起洗絲毯更有樂趣——至少絲毯被洗到敏感地帶時可不會悶聲抽息呢!

  「你不要越洗越興奮,料理你自己就好,我剛剛就已經把自己洗得乾乾淨淨了。」梁宛歌在水底拍開撫摸著她臀部的毛手。

  有鑒於市面上言情小說的教導,在浴室裡最好不要太招搖,不然下場通常不會太好,她現在只想要好好泡個澡,不想嘗嘗水中做愛的滋味。

  梁宛歌突地抱緊他的背,不是因為她一時「性」起,洗著洗著洗出了慾望,而是因為他把手指……

  「你,不要太過分!」她臉紅瞪他,他則是笑得好惡意。

  「我沒在做什麼呀。」

  「你不適合做出這麼無辜的表情啦!手、手快拿走……」還說沒做什麼?!是敢做不敢當吧!

  「明明是妳坐在我的腿上,我只是在洗自己的腿,很不小心……碰到妳。」

  「很不小心碰到我?」她挑眉,想斥責他,可是被他長指拜訪擾亂的花心抽搐,讓她無法板起嚴肅臉孔。

  「都……這樣了,還叫不小心?」她咬著唇,喉嚨裡有呻吟要衝出來,他的舌頭竄進她嘴裡,就是要逼出她最魅人的聲音,不准她隱藏起來。

  結論一,如果要避免在浴室被吃掉第二次,最好的方法就是——千萬不要和男人共浴,一定要把他關在門外,否則下場就是這樣。

  梁宛歌在心裡記下第一條重要注意事項。

  「你會再弄髒我的……」她好不容易才把她身上的唾液、汗水和分泌物都洗乾淨的。

  「沒關係,我幫你洗。」唐虛懷抬高她的身子,吻上她胸前蓓蕾時,同時讓自己與她合而為一。

  「……你是說像洗那條地毯嗎?」她迷濛的眼抽空瞄向浴室一角正滴滴答答淌水的地毯團。那也是她將面臨的下場嗎?她剛剛才親眼看到他刷地毯的粗魯樣耶……

  「專心一點。」他粗喘,不滿她的分心。

  「我只是先研究一下……被你刷洗過後,我是不是也會躺在那裡……」淒涼的晚景呀……

  他低低在笑,在這種時候她還有多餘的力氣胡思亂想,是他不夠賣力嗎?呵,收到她的暗示了——

  水花激起曖昧震盪,隨著兩人的動作而無法平靜,他的額頭抵著她的,汗水交融,他的嘴吮著她的,唇舌交纏。

  「你的眼睛好藍……」她瞇著眼,望進距離她好近的藍寶石雙瞳,它們的顏色似乎比平常更深濃。

  「別告訴我,你今天才發現我的眼睛是藍色的。」

  「我一直都有看到呀,我又沒瞎……」

  「我是隔了好幾代的不純混血,數不出來我哪一代的祖宗是希臘人。」遺傳到他時,只剩下這對眼睛的顏色還有外國血統。

  「說實話,我比較喜歡東方人的眼睛……黑白分明,那才是最漂亮的對比色……唔……」她皺鼻,是因為他的動作越來越猛烈,也是因為她用表情在強調她的好惡。

  「你就是要告訴我,你不喜歡我的眼睛?」

  她說不出話,因為現在的嘴巴只有空發出嬌吟,她討厭這種嗯嗯呀呀的聲音,聽起來真吵,而且好像完全受制於他,弄不懂是在邀請他,還是在媚求他……

  可是他似乎非常喜歡她的聲音,總是邊吻邊撬開她的牙關,讓她根本藏不住羞人的嚶嚀。

  呼,激情終於暫時嗚金收兵,她一喘一喘地調勻呼吸,身子還在輕顫,小臉埋在他的頸窩,分不清現在激烈狂亂的脈動是她的還是他的。

  「我向來不喜歡其他顏色的眼珠子,有些顏色看起來好冷,有些又好像硬玻璃,一點溫度也沒有。」她的氣息仍有些亂,但已經能繼續閒聊,將方纔中斷的話題接下去。「可是我喜歡你的,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可能是你常常在笑,所以看起來很溫暖。」

  「還好你有補上這句話。」

  「喔?為什麼?」因為諂媚到他嗎?

  「不然我只能勸你消極接受,你必須和我這個擁有討人厭藍眼珠的男人一輩子相看兩不厭。」

  「那還真是萬幸。」一輩子嗎?聽起來是一段好久好久的日子呢。

  「好了,現在輪到把你洗乾淨。」軟刷打上肥皂泡沬,搓揉出滿手的白色泡泡,惡作劇地先把第一批泡泡全往她黑髮上抹,十指開始認真工作。

  她搶過軟刷,也努力搓揉出泡泡,也朝他頭上擦。

  兩人就像在玩遊戲,兩分認真的清洗對方,八分不正經在調笑,不過她畢竟手臂沒他長,要維持高舉雙手幫他洗頭很吃力呢,所以她乾脆拿軟刷替他刷身體。

  他的身體線條不是過分粗獷型的,但非常性感——肌理結實,卻沒有誇張賁起的纍纍肉瘤,包在衣服裡像是隨時都會擠出來。她喜歡這種毫無累贅感的身體,尤其在她親手塗上奶油,不,是肥皂泡泡時,看起來更是秀色可餐。

  她刷著他的手臂,刷著他的頸子,刷著他的胸肌,動作忽然停了下來。

  「你身上有傷口……」她突然發現。

  「開盲腸炎時留下來的吧。」唐虛懷瞧也沒瞧。

  「你的盲腸長在這裡嗎?!」她戳著他的胸口,那裡有一條好幾公分長的淡白色疤痕。

  「仰頭,我要衝水了。」他將她的小腦袋挪到浴缸邊緣,扭開蓮蓬頭,適中的水溫沖掉她滿頭的泡泡。

  「你還沒回答我,那是什麼傷口?」

  「水會不會太熱?」他好像沒聽到她問什麼,忙碌地服務她。

  一顆頭都快洗完了才問水溫,不嫌太晚了嗎?

  「唐虛懷,那是什麼傷口?」梁宛歌非要追根究柢不可。那道傷口的位置非常危險,幾乎逼近心臟。

  「男人身上總要有一、兩條傷口才帥呀。」

  一聽就知道他在敷衍她。梁宛歌不再說話,抿著紅唇看他。

  唐虛懷知道這是她開始賭氣的表情,擺明就是——好,你不說,我也不再說話了。

  「以前發生小意外時留下的小傷,也值得你追問?」他拿了一條毛巾將她的濕發包起來。

  「以前?」好熟悉的推諉句子……對了,玉玲姊也曾經有一回將句子停頓在「以前」,然後就死都不肯說話,她嘴裡那段「以前」和唐虛懷這段「以前」,是不是同一段?

  「你這麼擔心我嗎?」他啾了她一口。

  「什麼以前?」她不否認。

  「不怎麼重要的以前。」他避開話題的味道很明顯,不怎麼重要就等於沒什麼好說的。

  「既然不怎麼重要,就當做純聊天好了,拿出來閒磕——呀!」梁宛歌以尖叫收尾,小臉又漲得火紅,可見在水面下又有人開始不規矩了。

  結論二,洗完澡,不小心在浴室裡被吃完第二次,一定要盡可能趕快離開這個案發現場,絕對不要再給對方製造第三次機會,不然會在浴缸裡泡到皮都皺掉還出不來噢……

  切身之痛。

  

  梁宛歌與囡囡一左一右坐在鞦韆上閒蕩,一旁的豪哥拄著枴杖在大枝椏的另一端架上大一號的鞦韆,雖然行動不便,但他婉拒大小女孩的幫忙,自己一個人俐落地系麻繩、綁木板。

  梁宛歌這才知道,原來整個前院的手工物品都是出自於「豪哥」陳俊豪之手,他雖然寡言,但是幾乎過沒幾天就會替前院添一樣物品,也許是好幾張能讓人坐著曬太陽的木椅,也許是草叢裡幾隻刻工精美的小兔子、小梅花鹿,也許是一株漂亮的花草……沒有人要求他辛苦做這些,但他似乎樂在其中,像這回的新鞦韆,梁宛歌或囡囡根本沒跟他開過口,他卻因為大小女孩擠在同一個鞦韆上安全堪慮,而主動再綁個適合梁宛歌坐的鞦韆。

  梁宛歌感動歸感動,但是現在沒太多心思去為了一個鞦韆痛哭流涕,她心裡懸著昨天在唐虛懷胸口上看到的疤痕,耿耿於懷,偏偏那男人四兩撥千斤的功夫了得,總是在她想追問出什麼之前就……

  嘖,她這算不算是有把柄落在他手上呀?

  所以她只好向這棟屋子裡的其他人旁敲側擊。

  「囡,我問你噢……」她遞上一根薯條巴結囡囡。

  「問呀。」拿人手短,吃人嘴軟,小孩子還是很懂這個道理的。

  「以前發生過什麼事?」

  「呀?什麼以前?」這個問題沒頭沒尾的,很少有人能反應過來吧。

  「就以前呀。」再奉上第二根薯條。

  「哪個以前呀?你這樣問,我不知道你是要問什麼。」

  「你知道唐虛懷胸口有一道疤痕嗎?我想問的是那段『以前』。」第三根薯條又送過來。

  接薯條的手頓了頓,收回來,不再去拿梁宛歌的貢品,囡囡吸了一大口可樂。「我不知道噢。」

  那種粉飾太平的嘴臉明明就是知道些什麼嘛!

  「囡,你也不肯告訴我?!」

  「我就不知道呀,有什麼可以告訴你的?呀?先生胸口有疤痕噢?」

  「囡,太假了啦,你這個吃驚的反應要在前兩句做,我才有可能相信你什麼都不知道。」現在只有一句成語可形容——欲蓋彌彰。

  「你不要忘了,你想知道的那段『以前』,我可能還是個不懂事的小孩子耶,我今年才五歲,和蠟筆小新一樣大。」

  「我越來越懷疑那段『以前』到底是什麼情況……」尤其她又看到豪哥慌忙收拾所有工具,撐著枴杖想逃離現場,好似擔心她的下一個目標會鎖定他來追問,所以他要先閃人。

  「那個傷痕看起來像是被刀捅進去的。」梁宛歌自言自語地猜,然後同時聽到囡囡和豪哥倒抽涼氣。

  他們的反應是在證實她猜對了嗎?

  看來是的。

  「誰捅的?」

  兩個人又裝傻,梁宛歌只好自行推敲。

  「我猜是女人捅的。」以那種刀痕,要是出自男人的力道,唐虛懷大概已經重新投胎了。

  又是兩聲抽息回答,賓果!

  「我再猜,是情殺!」

  這回的抽息聲加重到讓梁宛歌再度證實了她的猜謎能力。

  「他同時腳踏兩條船,所以在被發現時,其中一個女人翻臉,掏出預藏的刀子捅他。」

  說完,沒聽到激烈的抽息聲,表示這個假設被推翻。

  「他玩弄少女的感情,搞大了人家的肚子還不負責任,苦情小花化身為復仇女王蜂,亮刀殺人!」

  再說完,同樣沒得到兩人心虛的證實,這個情況也不成立。

  梁宛歌偏著腦袋在想,又歸納出另一種橋段——

  「有個女人瘋狂愛上他,也許曾經是這屋子裡的某個病患,對他偏執地迷戀,所以面對滿屋子全是他的愛慕者,又是王貞夢又是高雅惟,導致她精神方面出了問題,有一天她向他求愛不成,抱著『我得不到的東西,別人也別想得到』的想法,與他——玉石俱焚!」

  這次仍沒有倒抽涼氣的聲音,因為囡囡嚇楞到手裡的可樂灑了滿地,豪哥則是差點被掉下來的刻刀給刺穿腳掌,反應遠遠超越震驚抽氣的程度。

  喔——原來這個就是「以前」那段故事的大綱呀。梁宛歌恍然大悟地點頭,心裡總算有了個底。

  不過那女人也太狠了吧!別人不想愛她也不行嗎?一刀子就往他的胸口刺,沒死真的是命大,光看疤痕還能猜想那柄水果刀有多大支!

  要是讓她遇到那個女人,她一定會狠狠、狠狠地甩她兩巴掌,讓她知道——有些你沒資格碰的男人,最好有多遠就離遠一點,那男人身上已經被貼上專屬標籤了!

  嘰——

  突如其來的緊急煞車聲衝進了前庭,車勢幾乎是在大門口才停下。

  唐虛懷飛奔下車,難得慌張的模樣讓樹下三人看傻了眼。

  「發生什麼事了?」三人互望,但當然誰也不能給誰答案,唯一解惑的方法就是跟上去看個仔細。

  進到屋子裡,室內亂成一團,亂的不是客廳裡的擺設,而是在客廳裡的那群人。

  「玉玲姊,怎麼了?」梁宛歌問向屋子裡唯一一個看起來還算鎮定的人,雖然玉玲姊的臉色一片鐵青。

  「……欣怡發病了,先生正在替她急救。」玉玲姊的口氣還算平穩,方才也是她當機立斷打電話叫回唐虛懷。

  「怎麼會突然發作?她的病情不是控制得很好嗎?」豪哥問。

  「是新聞報導……『她』逃出來了。」

  第十章

  她?

  梁宛歌兩道眉幾乎要扭曲成一對大問號。

  她是誰?為什麼大家對這個第三人稱感到非常的……惶恐?

  梁宛歌知道她就算問了,也沒有人願意給她答案,所以乾脆自己盯著電視上的新聞節目看。雖然報過的新聞必須等到下一節整點新聞才可能再播放,但一旁的走馬燈大約只要三分鐘就能將所有重點摘要看完,她尋找著關於「逃走」的任何新聞——

  情侶燒炭自殺,幸鄰居即時發現,報警救人。不是這條。

  網咖喋血,也不是。醉漢大鬧市民大道,不是。

  重傷害罪前科精神病患趁隙脫逃,院方緊急尋回未果——找到了,就是這個!

  梁宛歌立即發揮組織能力,將所有的猜測做出各類的假設,再從中獲得最合理的結論。

  「她就是捅了唐虛懷一刀的女人吧。她逃了出來,回來再找唐虛懷的機率高達百分之八十……」上次沒捅死他,這次要再來補一刀——她將自己設想成那個女人,模擬她的想法和做法。

  「我們一定會保護先生!」楊依倫掄著拳跳起來,唇色像抹了深紫的唇膏,看不出半點健康的紅潤。

  「對!我們九個人一塊撲上去,還怕會制伏不了一個女人嗎?」方立忠也展現出男性的英勇,只是他還推著點滴架,看起來真沒有說服力。

  九個?梁宛歌怔了怔,算算人頭,確實是九個人,不過這是把她也算進去才有的人數,因為曾欣怡發病倒下,換她來遞補第九隻Gollum的位置嗎?

  他們對唐虛懷還真是死忠。

  「好,我們來研究對策,那個女人不來最好,要是她敢出現,我們就讓她好看!」眾人同心道。

  「我們要不要先擬訂隊呼,這樣向心力會更強?」既然要組織親衛隊,就要有完整的組織規畫。「你們覺得『My precious』怎麼樣?」梁宛歌建議,最好還要配合臉部表情和抑揚頓挫。

  「大家都很認真,只有你一個人還蠢到在開玩笑!」楊依倫狠瞪過來,「你就是沒見識過那個女人的狠,才敢風涼說笑!我們都是嘗過她苦頭的受害者——」

  「她做過什麼狠事?」梁宛歌是真的沒見識過呀。

  「她在我們水裡下毒!曾欣怡本來只是來找先生摘除癌細胞,結果卻因為那次意外而造成體內器官幾乎因為大量毒素的侵襲而腐壞,病情比求診前更嚴重,我們其他人的情況沒有她慘,但也相去不遠——」

  「最毒婦人心。」梁宛歌說驚訝也不會太驚訝,那女人連對深愛的唐虛懷都能賞他一刀,何況是妨礙她情路的絆腳石們,當然是解決一個算一個。「難怪你們看起來都很害怕,幸好我沒見識過那個女人的狠。」

  「什麼?」楊依倫對於梁宛歌此時還笑得出來感到不解。

  「所以我一點也不害怕。」若是她吃過那個女人的虧,也許她會對那女人心存恐懼,但是她不會害怕一個只是從別人口裡聽來的女人,管她有多狠多可怕,很多事情是要眼見為憑的。

  「事前吹牛沒關係,別到時候發生事情就屬你哭得最大聲。」楊依倫重重一哼,不肯再開尊口講話。

  「你是曾經被那個女人傷害到什麼程度呀?怕她怕成這副德行?」梁宛歌有些好笑的看著那張倔氣的年輕臉龐。

  「你如果一邊吐血一邊心臟病發一邊還被刀子抵在喉嚨,你不會怕才怪。」回答的人是一臉蒼白的王貞夢。

  「原來你這麼慘呀?那我就不怪你膽小了。」梁宛歌開始有點同情楊依倫的遭遇,楊依倫則是撇撇嘴,似乎咕噥了什麼罵人的句子,反正她沒聽到,也就不計較了。

  「總之,最近大家要多注意,只要她一天沒被捉回去,我們就一天也不能鬆懈。」玉玲姊下了結論,宣佈大家進入備戰狀況。

  

  梁宛歌趴在全新的床鋪及枕頭上,墊高視線,剛好可以看見唐虛懷胸口的疤痕,偶爾按捺不住時就用指腹去摩搓刀疤,想試看看能不能擦掉,不過痕跡好深,像條橫臥的大白蟲。

  那時候應該是千鈞一髮吧?可是他還那麼輕描淡寫,說是「不怎麼重要的以前」……以後他說的話要打對折。

  或許是她太花心思在他受傷的往事上,腦子活動得太勤勞,導致現在躺在他床上也睡不著,倒是唐虛懷看來睡得很熟。

  他熟睡的樣子真可愛,就像是一個漂亮的特大號混血兒小男孩,每次她看到混血混得好精緻的小孩就會忍不住上前去逗弄逗弄,當小男孩長成大男孩之後,還是很惹人喜歡。

  她頑皮地偷偷吻了他高挺的鼻樑,他的鼻型真的很好看呢,不過唯一的缺點是他會打呼,以前總是她先睡著,所以她沒感覺,今天倒是親眼見識了,雖然不是那種震天價響的鼾聲,但也沒辦法擁有睡著了就像死掉一樣的安靜無聲,在夜裡就是能清晰聽到他的吐納……

  她聽著,嘴角想笑,覺得很新奇——當然,如果她每天失眠都必須聽到他的打鼾,她不保證自己會不會拿枕頭蓋住他的口鼻,以求耳根子清靜。

  幸好他還不會搶棉被……

  隱隱約約,樓下有開門關門聲傳了上來,正巧被沒睡的梁宛歌聽到,她無法分辨那是有人從外頭進來,還是有人從屋裡出去,讓有戒心的她決定下樓一探究竟。

  畢竟,這段時間還是要小心些。

  屋子裡檢查了一遍,沒有異狀,她到大門邊探出腦袋張望,發現她的鞦韆被人悄悄霸佔。

  定晴一看,是楊依倫。

  這麼晚還不睡?出來賞月嗎?

  梁宛歌跟了出去。

  「你偷坐我的鞦韆噢。」

  「少囉唆,上面又沒你的名字!」楊依倫抬頭,發現是她,口氣惡劣地回答。

  「睡不著噢?還是作惡夢嚇醒了?」他額上有很多汗水耶。

  暗暗夜色裡,楊依倫漲紅的臉色還是可以瞧得一清二楚。

  「我就是怕到作惡夢,怎樣?!妳想笑我孬就笑好了!」叛逆的青少年很不受教地冷哼。

  「哈哈哈。」

  「你還真的笑?!」

  「不然咧?是你叫我笑的。」真難伺候。梁宛歌只好挑囡囡的鞦韆坐。

  楊依倫不再和她吵嘴,他不想年紀輕輕就被她氣得心臟病發作,他低垂著頭,看著草皮上的影子,終於,他說話了。

  「那個女人是瘋子……」

  梁宛歌不意外他會突然冒出這句話,她相信他今晚的失眠主因也是那女人。

  「我相信她是。」過分執著,是會逼瘋一個人的理智。

  「她也是先生救回來的病患,她一輩子幾乎都在醫院病床上度過,接觸到的人除了醫生以外就是護士,她的生活圈就只是那間小小的病房,所以當她喜歡上先生時,是全心全意的——」

  「唐虛懷不也是精神科醫師嗎?他為什麼沒發現?」梁宛歌皺起細眉,尤其是「全心全意」這句話,讓她像啃了顆極酸的檸檬,扭蹙眉峰。

  「先生有發現,只是她的情況超乎我們大家的想像,我們太晚做出正確反應,她就先下手了。」

  「我知道她下毒害你們。」

  「她在晚餐那鍋湯裡下藥,我們一群人一如以往圍著用餐,誰也沒懷疑過她的笑臉背後竟然是另有目的。」楊依倫緊握住鞦韆兩側的麻繩,冷不防低聲咆哮:「我們是朋友呀!大家都是先生手裡救起來的人,同病都要相憐了,為什麼她竟然還狠得下心想殺掉那麼多朋友?!她一點都不顧舊情,一點都沒想過以前玉玲姊是怎麼替她找調養身體的菜單,一點都沒想過以前豪哥幫她在前庭種下多少她喜歡的熏衣草,一點都沒想過以前她和貞夢她們有說有笑,一點都沒想過——」

  「你並不是害怕她下毒或是亮刀殺人,而是氣她背叛了你們吧。」梁宛歌說出她聽到的感覺。

  他別開頭,不答腔,卻默認了。

  「那時的她可能也沒辦法控制她自己的行為,她想以死帶走唐虛懷,卻也想連你們都帶走,或許潛意識裡,她希望還能跟你們在一塊。」當然,這種心態是不對的,太偏激,沒有人可以為了想擁有一個人而殺人,這是犯罪。

  楊依倫微愕地凝視她,他從沒有試著用這種角度來分析事情,現在她替他辟開了另一條思索的路,竟然讓他困擾了好久、始終無法跳脫的囹圄逐漸鬆脫……

  「你這種爛說法像是在替她脫罪!」但他還是嘴硬地反駁她。

  「我只是想讓你心裡好過一些,我才懶得去替那個女人脫罪。」拜託,那女人捅了唐虛懷一刀耶,她幹嘛替那女人犯的罪行合理化?!

  「……你果然是個怪人。」

  「我接受你的惡意批評。」反正不痛不癢。

  他打量她許久,從方才就覺得她說話的神情有些眼熟,他一直在尋找這份熟悉感是從何而來,現在終於找到了。

  「我發現……你有一點像先生。」

  「這種人身攻擊我不接受噢。」梁宛歌立刻板起臉。

  「拜託,這句話應該由先生來講吧!」楊依倫為她的毫不自覺而翻白眼,這女人要不要臉呀,拿她和唐虛懷相提並論,會哭的人是唐虛懷吧!

  「你們一顆心全向著他,他說的話對你們來說是聖旨,在你們眼中他沒有任何缺點,他完美得像天神,我這種螻蟻連他一根腿毛都比不上。」哼,想也不用想就知道楊依倫心裡一定是這樣看待她的!

  「你一定不知道為什麼我們這麼佩服他。」

  「因為他是主宰你們生殺大權的主治醫師,諂媚他、巴結他,是你們的義務。」瞧,她當然知道。

  「你聽過振東國際企業集團嗎?」他突然問。

  唔?突然考她商場資訊嗎?沒聽過振東集團的人,一定是看報紙只看演藝版的傢伙,才會忽略了這個老是佔住財經版頭條不放的大集團。

  「聽過。」

  「我是振東集團唯一的繼承人。」

  梁宛歌傻楞楞地呀了聲,不能說她不驚訝,這個目中無人的美少年是振東集團的繼承人?!這是驚訝之一。

  但她隨即也想起這幾年振東集團內部一直無法平靜的主因,就是振東集團主事者唯一的孫子年輕早夭,導致其他旁系族親相互爭權——這是她的驚訝之二。

  「振東集團的繼承人已經死掉好幾年了,不是嗎?」她隱約還有印象,在新聞有看到豪華肅穆的喪禮。

  「對,我已經死了——以他們的眼光來看。」楊依倫扯扯嘴角,但沒有笑容。「我要是再不死,不知道還會有什麼死法在等著我,我光是車禍就發生十九次、船難五次、綁架十二次、不明原因急病住院二十六次、心臟病發三十次、呼吸器故障六次,最後一次是車子在高速公路上發生爆炸……」

  「你好慘……」而且事實上還滿命大的嘛,加加減減……將近百次的「意外」都殺不了他,他比九命怪貓還猛。

  不過,身為龐大家產的唯一繼承者,對不少人而言的確像眼中釘一樣,不拔除不痛快。

  「那時,先生救了我,還幫我離開了那個地方,我終於不用再去過那種張開眼睛就是等著有意外發生的日子,死亡是我唯一能用的方法。」楊依倫緩緩綻開笑容,他那張臉是非常適合微笑的,至少比他扮酷的結屎臉好看。「在這棟屋子裡的人,全都是身患重症,並且因為個人家庭背景而無法見光,先生不只治療我們的身體,還願意收留無親無故的我們,如果真的有『再生父母』這種人……他當之無愧。」

  梁宛歌聽完他的話,知道這只是屋子裡某一個人的某一段故事,她如果一個個去問,一定能問到更慘的情節,她以為這屋子只是另外一處醫院,實際上,這屋子的功能絕對遠超過於此,而屋子的主人不單單是醫師,他的貢獻也絕對比她看到的還要多更多。

  梁宛歌和楊依倫就這麼靜靜坐在鞦韆上,他搖過來,她蕩過去,他說完他的故事,沉默的尷尬是因為不懂自己為什麼要向她說這麼多,感覺……好像在向她強迫推銷唐虛懷似的……

  「他真是個好人,對不對?」梁宛歌低低笑著,為滿腦子填塞的唐虛懷,也為楊依倫稚氣未脫的臉蛋上浮現的潮紅。

  「嗯……」

  梁宛歌從鞦韆上跳下來,往大屋子走回去。

  「你要去哪裡?」不陪他……多聊聊?

  「你不是才十五歲嗎?」

  「你去哪裡跟我十五歲有什麼關聯?」他問東,她反問西,詭異。

  「未成年的小鬼頭不要問大人要去哪裡,講了你也不能聽。」梁宛歌這回有記得摸了把大門鑰匙下來,她掏出來,插進門鎖,轉開。

  「看你那一臉賊樣,我也知道你要做的事是兒童不宜的十八禁壞事,對吧?」楊依倫的聲音沒追過去,只在自己嘴裡含糊,他仰頭看著三樓的窗戶,忽然好想放聲大笑,雖然他才十五歲,但是片漫沒少看過半本,他怎麼可能會不懂?「先生危險了……」

  因為有只小色羊要撲向沉睡的大野狼。

  「……嗯?」

  唐虛懷確實是被身上壓來的重量及落在眉眼鼻唇之間的重啄給吵醒,半睜開眼,看到梁宛歌迭坐在他身上,撅起的紅唇不停在他臉上打印子。

  「怎麼了?」他睡得正好,全身上下大概只清醒了那張嘴,所以吐出來的嗓音低沉到幾乎教人聽不懂他在說什麼。

  「我在獎勵你。」

  惺忪的俊顏上露出笑,彷彿像作了場好夢般,他揉揉她的頭髮。

  「我做了什麼值得獎勵的事?」值得她大半夜不睡,爬到他的身上猛親?

  「只是覺得你人好好。」

  唐虛懷又是笑,閉上眼,將她的螓首攬入自己的肩窩。「感覺你好像是準備要向我勒索三千萬豪宅和幾百甲的土地,嘴巴才會這麼甜,不然就是我還在作夢……」後者的可能性很大,說不定他正睡得糊塗,將夢境誤認為現實。

  「那是美夢嗎?」有她在的夢境,美嗎?

  「毋庸置疑。」

  梁宛歌的心像要融化開來,她已經完完全全能聽到自己怦怦怦的快速心跳聲,他一定也會發現她異常的躁動。

  「好快……」他沒睜眼,嗓音像夢囈,她以為他在說夢話,從他身上仰起臉看他,卻剛好見到那雙漂亮藍眸在黑色睫扇下緩緩張開的驚人美景。「你的心,跳得好快,越來越快、越來越快了……」

  梁宛歌彎起唇,沒有出聲否認。

  因為與她相貼的另一個心跳聲,可不比她平靜呵。

  她不想輸掉,不想讓他感覺她好像比較迷戀他。

  「我覺得你的心跳得比較快耶,怦怦怦怦的,好吵……我量量看你一分鐘跳幾下。」說完,一隻小手立刻罩上他的左胸,開始計算他的心跳數值,一分鐘過去,她興奮地宣佈:「你比我多跳兩下!」

  連這個也要爭?算了,讓她、讓她。

  她自己一定沒發現,她這種欲蓋彌彰的小手段只是更突顯出她的心虛,他一點也不介意在口頭上吃虧,呵呵。

  

  水管嘩啦啦灑著水,幫前庭的花花草草餵下透涼清水,梁宛歌兩指壓著水管口,噴叉出字型的水泉,然後開始大弧度地轉圈圈,模仿自動灑水器的行為模式,不遺漏院子裡任何一株植物。

  梁宛歌不優雅地打了個大哈欠,澆完一園子的花草,連她自己都被打濕了,不過終於完成了豪哥今早托付的任務,她滿意地將橘色水管卷收起來。

  原來外表酷酷的豪哥還會擔任社區假日進修課程的指導老師,專門教園藝和手工藝,據說還頗受街坊鄰居的歡迎呢。

  梁宛歌伸伸懶腰,讓自己看起來清醒一些。

  「抱歉。」

  竹籬外,有人歉然輕喚,梁宛歌轉過身,瞧見一個年輕女人站在外頭。

  「早安,你有什麼事嗎?」梁宛歌走過去。

  「你好,我是唐醫師的病患,本來已經出院了,不過最近老毛病好像又犯了,所以想過來找唐醫師幫我檢查一下。」年輕女人壓著太陽穴,彷彿那裡正湧出疼痛。

  「原來如此,不過唐醫師還在睡噢,你要不要進來坐一下,我去叫醒他?」梁宛歌看了一眼手錶,才六點半不到,唐虛懷正睡得好可愛哩。

  「不用不用,千萬不要吵醒他,我可以在這裡等他醒來再說。」年輕女人慌張地阻止梁宛歌,薄施脂粉的臉龐清秀極了,看得出來又是一個拜倒在唐虛懷西裝褲下的。

  「那你要不要進屋裡坐?」

  「好呀,謝謝。」年輕女人跟著梁宛歌進屋。

  「吃早餐了嗎?我正好在替大家熬粥。」

  「吃過了,謝謝。」

  「那我倒咖啡給你喝。」梁宛歌轉到廚房,傳出咖啡香後不久,她又走出來。「這是糖罐和奶精,你自己來,別客氣。」她一項項擺上桌。

  「這麼麻煩你真不好意思……玉玲姊已經不住在這裡了嗎?」

  「你也認識玉玲姊噢?」

  「嗯,之前在這裡治病時,她很照顧我。」年輕女人加了一匙糖和半匙奶精,攪拌均勻,端起杯子優雅小啜。

  「玉玲姊跟豪哥一起去花市買園藝用品,她還住在這裡,還是繼續照顧屋子裡的大大小小。對了,我姓梁,梁宛歌,還沒請教你怎麼稱呼?」

  「我姓李,李恭毓。梁小姐,你的粥是不是煮過頭了?好像有焦味……」

  「呀!真的耶!」梁宛歌連忙跑進廚房,在裡頭慘叫:「水分全幹掉了……我以為那是我煮咖啡的味道……」

  李恭毓仰頭飲淨咖啡後才緩緩起身,跟著進廚房。「梁小姐,我能幫上忙嗎?」

  「面對糊成這種慘況的粥,你能給我什麼好建議嗎?」梁宛歌苦著臉,用大湯匙攪動那鍋粥不像粥、飯不像飯的早餐。

  「這是清粥嗎?」

  「嗯。」

  「那再加點水就好了呀。」李恭毓主動拿過一旁的鍋子,盛了半鍋水,傾倒進幹掉的粥裡。「反正有人煮粥也是用飯去煮,你就當做現在重煮一次就好了,反正大家都不難養,只要能下肚,他們不會太嫌棄的。」她邊說邊接過梁宛歌手上的大湯匙,攪拌起來。

  「謝謝你幫我解除這次的危機,要是讓玉玲姊知道我餓到了唐虛懷,她一定又要數落我好久……」

  「唐虛懷?」李恭毓停下動作,轉頭看她,眼神古怪。

  「有什麼不對嗎?」

  「沒、沒什麼不對,只是很少聽到住這棟屋子的人以全名叫他,大家不是叫他唐醫師就是喚他『先生』……你不是唐醫師的病人嗎?」

  「以前是呀。」

  「現在不是?」

  「現在不是,但是以後會是。」

  「……抱歉,我不是很懂妳的意思。」

  「我還在等唐虛懷四個月後替我動手術。這樣可以了,我把蓋子蓋上。」梁宛歌頷首道謝後拿回湯匙,放在瓦斯爐旁,再將鍋蓋覆上,率先離開廚房。

  「那你為什麼還住在這裡?沒病就出院,這不是唐醫師向來的慣例嗎?」

  「因為我現在不是他的病患呀,為什麼要出院?」

  「不是病患為什麼可以住這裡?」在梁宛歌身後的李恭毓還站在廚房裡。

  「對唐虛懷來說,他的人生裡除了病人之外,總可以有其他身份的人存在呀。」

  「……其他身份?什麼身份?」

  「例如:女朋友、老婆、孩子他娘、弟弟的大嫂、媽媽的媳婦。」

  「那就是你存在的身份嗎?」

  寒徹徹的問句讓梁宛歌停下腳步,回首看她。

  原本有禮的神色已不復見,李恭毓眼光森冷地睨著她,在梁宛歌做出回應之前,有一道人影衝出來,將她拉離開李恭毓手中菜刀的攻擊範圍內。

  楊依倫!

  「她就是那個瘋女人!」楊依倫劈頭就喊出李恭毓的真實身份,摟著梁宛歌繼續罵道:「你不但引狼入室,還請她喝咖啡?!」

  「沒有人告訴過我她的長相和姓名呀!問你們,你們一個個支支吾吾的,像多說幾句話就要你們的命似的,現在還怪我?!」梁宛歌反轟回去。

  「這種緊張的時候,就算只是個路人甲,你也應該要有點警戒心吧!豬頭也知道草木皆兵的道理,白癡也明白防人之心不可無!你就不會適度懷疑一下這個女人會不會就是那個女人?!」

  「楊依倫,你不要抓著我逃命,你往東跑,我往西跑,我相信她會比較想砍死你,你不要拖我下水!」因為嘴賤的那個人是應該最先被砍死的——如果她是李恭毓,她一定會這樣做。

  「你以為她會先砍死我?!錯!她現在最想殺的人是你!你這個未來的唐夫人!」

  「唐夫人?!」李恭毓驚喘,眼一瞠,握緊菜刀柄追了上來。

  「對!她就是我們未來的唐夫人!在兩個小時前,她還躺在先生身旁睡覺!」楊依倫火上添油地補充。

  「楊依倫,我沒做什麼對不起你的事吧!你恨我恨到要借刀殺人嗎?!難道因為你也喜歡唐虛懷,所以想等我被砍死之後,你再光明正大接近唐虛懷,將他佔為己有,對他這樣這樣又那樣那樣嗎?!」

  「我對先生的感情才不是你想的那一種!我對他只有尊敬和崇拜!」被誤解的楊依倫厲聲反駁。

  「你如果敢對他有非分之想,我就先跟李小姐借菜刀來用!」哼!

  後頭有個人拿菜刀在追殺兩人,他們還有心情吵嘴,不過也因為這一吵鬧,整屋子的人都醒了。

  「你們都不要出來!李恭毓在這裡——」楊依倫大喝,讓所有拉開一小條門縫的的人急忙又關起房門,上鎖。

  只有囡囡除外,她非但沒躲回房間,還跑出來助梁宛歌一臂之力。

  「囡!」梁宛歌跳過去撲抱住囡囡,而摟住梁宛歌的楊依倫也被迫滾了好大一圈,李恭毓衝殺過來,楊依倫以男性最大的尊嚴護住兩個女人——

  李恭毓卻在距離他們五步遠的地方倏然倒地!

  連老天爺都眷顧著他們!楊依倫見機不可失,撲過去壓制李恭毓,將腎上腺素的爆發力發揮極致,扳住李恭毓的雙臂往身後扭——

  「不用耍帥了啦,她暈了。」梁宛歌揉揉自己方才撲地而撞疼的手肘,抱起囡囡,仔細檢查她有沒有傷勢。

  「什麼意思?」

  「不是有人才說——『這種緊張的時候,就算只是個路人甲,你也應該要有點警戒心吧!豬頭也知道草木皆兵的道理,白癡也明白防人之心不可無!你就不會適度懷疑一下這個女人會不會就是那個女人?!』,不好意思,我不是豬頭更不是白癡,我從第一眼就很懷疑了,七早八早有空上門來找人看病,不會去大醫院掛急診?!」梁宛歌冷哼。

  「可是她為什麼會昏倒?」

  「咖啡裡有安眠藥。」梁宛歌從櫃子底層拿出麻繩丟給楊依倫。「把她綁起來。」她早就做好萬全的準備,這小子還真以為她蠢到沒有戒心嗎?

  「你下藥——」

  梁宛歌聳聳肩。

  「這是偷學她的伎倆。反正喝幾匙安眠藥應該死不了吧,如果她不是那個瘋女人也沒關係呀,大不了就把她隨便放在一張床上讓她去睡,醒了再說聲對不起嘛,我這叫寧可錯殺,不可錯放。」所以她事先已經磨了好幾十顆的安眠藥粉備用,沒想到這麼快就派上用場。「為了保護唐虛懷,我才不管卑不卑鄙、下不下流咧。」只要達成目的就好!

  「……囡囡,你不要學,這個女人很恐怖。」楊依倫掄住囡囡的小耳朵,不讓她被梁宛歌帶壞。

  「打電話報警吧。」梁宛歌丟下交代,瞄向樓梯間,很疑惑滿屋子的人都被吵醒,獨獨三樓的唐虛懷沒衝下來英雄救美噢?真好睡。

  不過,就算他醒了也是英雄無用武之地,她一個人就解決得乾乾淨淨,不用任何人插手或扯後腿。

  看著楊依倫將李恭毓纏成麻花,梁宛歌才滿意地點點頭。

  勞動過後,有點困耶,趁著唐虛懷還在床上當抱枕的大好時機,再上樓去補個眠好了。

  「對了,廚房那鍋粥不要吃,李恭毓動過手腳了,裡頭加了什麼藥我不知道,吃下肚的後果我不負責,也不要上來找唐虛懷看診,我要睡到九點。」唐虛懷的任務當然是要陪睡啦。

  她雀躍地跳上樓,腳步聲輕快。

  因為太雀躍,所以她忽略了,樓上的階梯也有非常輕微的跫音,因為她的上樓而先行一步調頭回去,重新窩回床上,粉飾太平。

  她到三樓,看到床上的唐虛懷還伏在枕間,呼吸均勻,氣息沉穩。

  沒吵醒他最好,這只是小事,要是為了小事而打擾他的睡眠,那才不值得,他要醒來,只能因為她吵醒他,其他的女人都不行。

  梁宛歌窩回他身邊,一點也不費力地找到最適合的位置。

  「等我睡醒,再聽你誇獎我好厲害,嘻。」蹭了蹭,不用太長時間的醞釀睡意,她在他身邊總是輕而易舉就能睡得好。

  藍眸慢慢睜開來,定在酣睡的臉上。

  英雌神勇的表現,他親眼目睹,本來以為女人一定只能躲在男人身後,柔弱地尋求保護,他第一次發現,被女人保護的感覺並沒有他想像的差,被人捧在手心裡的感覺……

  真不賴。

  抱緊她,心裡有笑意不斷湧上。

  有點能體會《魔戒》中Gollum的心情,他想就這樣一直抱著她,對她一遍又一遍誦念著——

  My precious 。

  尾聲——那一天

  那一天,唐虛懷第一次見到梁宛歌。

  她上他的診所,要求整型,小小的臉蛋上有著異常堅持的肯定。

  她那張臉,硬要挑出毛病並不難,天底下沒有任何一張臉是毫無缺點的,只要心狠一點、嘴賤一點,一項項挑明她全身上下的不完美之處,他包準能讓她心甘情願掏出十來萬為她的門面大整修。

  他正準備開口,從踏進門來就不甚專心的梁宛歌卻先搶了他的發言權:「你覺得怎麼樣算美,就怎麼樣下刀好了。」

  然後,那雙慧黠的眼又瞟向診所牆上用來裝氣質的仿古畫,漫不經心。

  「梁小姐,你說什麼?」他以為他耳背聽錯了。

  「你覺得怎麼樣算美,就怎麼樣下刀好了。」她的視線回到他身上,但只是一下下,又忙著研究另外一幅西洋畫。「如果我的輪廓做不出來太漂亮的臉,那你就隨意好了。」

  這是什麼上門求診的口吻?她以為這是在拚酒,我乾杯、你隨意嗎?

  「你這樣指定,我很難下刀。」

  「你整過不少人吧?一般來說,大家會做什麼樣的要求,你就幫我弄成大眾化的口味,不然……」她左右張望,看到他桌上有張,正巧是個巧笑倩兮的女人,她指指,「就那樣也行,隨便啦。」

  如果那雙眼變成烏溜溜、水燦燦,彷彿少女漫畫柔情女主角必備的大眼,做出現在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真的會非常非常的不合適。她的眼晴是單眼皮,看起來有點媚,但更多的是聰明,那是一種完全不可能出現在嬌憨大眼上的獨特風情。

  她的眼睛,一點也不適合割。

  如果那支鼻變成修長長、直挺挺,鑲在臉上就是優雅樑柱的表率,要做出現在輕皺鼻心的俏皮樣,偏偏很不對味,她的鼻子短短的,不太塌,一皺動,五官跟著淘氣起來。

  她的鼻子,一點也不適合墊。

  她的臉型並不是大到必須削磨骨頭以求更精緻,以他目測,她的臉同樣不及他巴掌大,一點也不適合動刀。

  唐虛懷盯著她,用著他自己想不到的專注認真,想在她臉上找到任何一處能下刀的地方。

  她的眉是兩座小山,並不是眉峰一百三十五度曲線的最漂亮眉形,及眉毛上緣與瞳孔距離二點五公分的黃金比例,但是彎彎的、細細的,順眼極了。

  她的唇,唇峰明顯、唇弓圓潤、唇珠小巧可愛,一笑一抿嘴,自有風情。

  他覺得這女孩……很漂亮。

  梁宛歌當然沒有遲鈍到不曉得唐虛懷在打量她,她眉一挑,眨眨眼,與他四目相對,注意力從滿牆的畫移到他臉上,他看她,她也看他。

  「唐醫師?你已經知道要從哪裡動手了嗎?」耐心等待五分鐘後,梁宛歌才開口打擾盯著她很久的唐虛懷。她認為他花這麼長的時間,差不多已經把她的臉部分析完畢,應該可以向她報告手術的打算了。

  「呀?」唐虛懷回神,也才發現自己凝覷著她發楞,就只是看著她,完全沒盡一個醫師該有的專業責任,研究要怎麼切割她那張順眼的小臉蛋。

  他回她一個這麼茫然的表情和一聲如夢初醒的「呀」?這是一個醫生該做出的反應嗎?梁宛歌眉峰斂擰,不自覺地撅撅唇,用表情強烈反應她的不滿。

  「不然你就隨便割個雙眼皮,墊個鼻子,削個骨,墊個下巴好了。」

  她的口氣真像上市場買菜,先來塊肉,順便再買把青菜,隨便送些蔥,五塊錢不用找了——

  唐虛懷笑出聲。

  「你笑什麼?」梁宛歌覺得他笑中別有深意,狐疑地問。

  那一天,他沒有回答她,因為連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何而笑,直到現在,他終於有了答案。

  「只是覺得你好可愛。」

  「唔?」睡眼矇矓的梁宛歌被他偷襲的吻和膩人的情話吵醒,帶有些微起床氣的紅唇嘟得半天高。「我寧願你讓我多睡五分鐘,也好過這種填不飽肚子的甜言蜜語。」她抱怨,不懂他做什麼突然冒出這句讚美詞,沒頭沒尾的。

  「宛歌,你好可愛。」他不是甜言蜜語,只是明白了自己為什麼第一次見到她時,心裡會有震撼,他找到了理由。

  「……唐虛懷,我要用枕頭打你了噢。」她還想要睡,要甜言蜜語請挑個合適的時機好嗎?

  顯然她已經忘掉了,自己上回也是在唐虛懷睡得正熟時吵醒他,只為了給他幾十個獎勵的吻——事實上,這兩個人是半斤八兩,誰也別說誰的不是。

  「你怎麼可以這麼可愛呀?」

  「……唐虛懷,你會讓我想吐,下去啦!」她乾脆玉腿一掃,準備將擾人睡眠的唐虛懷給踢下床去。

  清醒的他比起惺忪的她,自然是靈活許多,在她抬腳之前,唐虛懷早已避開,翻身到另一端,繼續吵她。

  「你不要再動手術把這張臉給整掉了,好不好?」他捧著她的臉在印口水。他喜歡她的五官,每一個部分都喜歡,無論是哪裡要被破壞掉,他都不肯。

  梁宛歌總算被吵到越來越清醒,她的起床氣是伴隨著理智而決定存不存在,當理智回籠,起床氣就消失得無影無蹤,反過來還會對方才自己胡亂發脾氣感到抱歉。

  她讓唐虛懷吻她,可是嘴裡卻對於他的建議提出反駁:「不行,我一定要整型。」

  「為什麼?!」

  梁宛歌推開他,逕自下床,從自己的小行李箱裡拿出錢包,再回到床上。

  「你看,這是我的全家福照片。」她打開錢包,將裡頭的照片遞到他面前。

  那是一張很普通的溫馨家庭照,有相親相愛的爸爸媽媽,旁邊站著盛裝打扮的一雙女兒,以及穿西裝打領帶的偽大人兒子。

  「瞧,我的存在是不是很奇怪,像不像一群天鵝裡混雜的一隻醜小鴨?」

  父親俊俏得像當紅影劇小生,母親艷美得比擬任何一名選美佳麗,大女兒精緻得彷彿每個班級裡一定會出現的那種高貴小公主,兒子稚氣的臉孔已經可以預見他長大又是一個危害社會的少女殺手,獨獨小女兒——在這一大群俊男美女間,黯然失色。

  「我從一出生,就被爺爺奶奶懷疑我是抱錯的,幼稚園開始懂事,終於聽懂大人們每次指著我,說我一定不是這家的孩子是什麼意思,每一個看到我和我姊的人都會驚訝我們真的有血緣關係,你知道那對一個孩子的傷害有多大嗎?我很小很小的時候就發誓,在我有能力的那一天,我一定要把自己整得漂漂亮亮,讓大家都無話可說。」

  所以她用盡了這些年來的工作積蓄,瞞著家人找上他,就是要達成她多年的心願。

  「雖然我的家人都很疼我,每次有人又拿我這張臉和他們做比較時,他們都會跳出來保護我,可是我就是討厭那些指指點點。」而一勞永逸的方法就是整容!

  唐虛懷倒是沒說話,認真看著照片,好半晌終於發表意見——

  「宛歌,你媽媽這張臉是做的。」

  「呀?」

  「我以整型界第一把交椅的密醫尊嚴跟你打賭,她這張臉是做的。」他還可以一處處點出哪些部分是加工過的。

  「你是說……我的臉是遺傳到我媽整型前的模樣?」

  「整型只能改變外表,並不能讓遺傳基因也一起跟著修正,小眼睛小鼻子的人,就是有機率生下小眼睛小鼻子的孩子。也就是說,就算你整型之後,我們的孩子還是有可能會遺傳到你現在的長相。」雖然他覺得遺傳到她是件非常棒的事。「然後小孩子就會可憐兮兮地拿著全家福相片,指著英挺的爸爸、美麗的媽媽,對照他自己的模樣,說不定……會躲在廁所哭,然後悲劇就一路傳承下去。」他歎氣。

  「……聽起來,不是好事。」她想到她曾經嘗過的辛苦,轉移到自己孩子身上,心裡不好受。

  「所以囉,自然就是美。」

  「可是我不覺得自己美呀。」再怎麼自然也美不到哪裡去。

  「誰說你不美的?」

  「至少沒人說過。」大家最常用的形容詞都是——聰明、狡猾。

  「那才好,因為那只要我一個人看得到就好。」他笑著吻了吻她的髮梢。

  梁宛歌暗罵自己的不爭氣——這種一點都不甜不膩的情話有什麼好感動的?為什麼她整顆心都暖呼呼膨脹起來了,像一顆被吹鼓鼓的氣球?

  「我在你身上找不到只有我一個人才能看得到的東西,不公平。」她抱怨,她討厭輸的感覺。

  「有呀,你不是看過我洗地毯的樣子嗎?那只有你一個人看到過。」

  「……那種東西只要你再去買一塊地毯,再找個處女做完之後就可以愛洗給誰看就洗給誰看。」梁宛歌冷哼。

  「你看到我的藍眼珠呀。」

  「只要不是瞎子,都可以看到你的眼珠子是藍色的。」找不到例子舉,只好隨便搪塞她嗎?!

  唐虛懷將她拉向自己,讓她迭在他身上。

  「你還可以在我的藍眼珠裡看到我愛的人,這個只有你一個人才能看得到。」他眨眨眼,笑覷她。

  因為只有她站在他面前時,那抹身影才會出現,才會烙在他的藍眸裡,換成別人,就算湊得再近,他眼裡映出來的人,都不會是她。

  梁宛歌越來越不爭氣,因為他才說完,她已經撲抱住他,情不自禁開始臉紅,等到她覺得自己頰畔的潮紅有消退的時候,她才抬頭望進他的眼中,看見自己的模樣出現在湛藍瞳眸裡。

  她滿足地呵笑。

  「好,公平。」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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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sdfg4412
騎士 | 2011-1-15 08:22:01


真的太好看了
另一篇也是太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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