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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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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概要】:何未滿,男,江蘇 - 常州,起點作家。

【小說類型】:都市小說 > 都市生活

【內容簡介】:

  2003年春,《英雄》全球狂收37億票房,中國電影進入了最瘋狂的時期。隨後,美國在洛杉磯郊外建立了好萊塢影視基地,想要打造北美自己的造夢工廠。
  在這個夏天,杜安拿著20塊錢找人做的中戲導演系畢業證,帶著他三個小時趕出來的劇本,打算去騙一筆10萬的投資——即使他之後被人追究欺詐甚至坐牢都無所謂。
  而這份他三個小時趕出來的劇本,名字叫《電鋸驚魂》。
  ————————————————
  簡單來說,這是個發生在中國電影一家獨大、沒有好萊塢的平行世界裡,主角用消失了的好萊塢電影山寨版吊打中國電影的故事。

【其他作品】: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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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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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節:那個夏天(上)

2003年,夏

南揚人才市場的大門口人流如織,到了臨近中午,更是一大波人一齊湧了出來,就像閥門壞了的水管,根本堵不住,兩旁的玻璃大門都吱吱作響,甚至有些變形,讓人懷疑是不是下一秒這兩大塊玻璃就要碎裂下來。

還好這樣的事並沒有發生。

人才市場的管理人員大聲叫嚷著,要大家遵守秩序排隊出場,可根本沒人聽——這是年輕的新人,至於老人們,早就躲地遠遠的看著這邊,臉上帶著幸災樂禍的笑容。

和這些為了一份工作拚個你死我活的人相比,他們端著一份鐵飯碗,無疑要幸福得多。

杜安好不容易從人潮中「擠」出來——更準確地說,是被後邊的人硬生生地推出來的,他甚至覺得自己的雙腳剛才都離地而起了!天知道他是怎麼飛出來的。

甫一出來,他就趕緊小跑到一邊,回頭望望大門口依舊擁堵不堪的人群,舒了一口氣。

這樣都沒被擠死,他運氣還真是不錯,不過旋即他的臉色又黯淡下來。

他還是沒能找到工作,那些招聘人員的話語猶自在耳:「大學生?我們只要熟練的技術工人,你沒有工作經驗,不符合我們的標準。」「大學生怎麼還跑這裡來找工作了,學校不是包分配的麼?哦,對了,今年開始不包了。不好意思啊,我們單位招的是司機,你連駕照都沒有……」

杜安收回腦袋,正眼看向人才市場的大馬路,上面車來車往,揚起一陣陣尾氣和塵土,在晌午毒辣的太陽下,有些煙霧朦朧的錯覺。

他的眼神中滿是痛苦。

這該死的政策!

如果不是剛下來的那道新政策「為了使畢業生就業工作全面適應社會主義現代化建設對各類人才培養的需要」,取消了省內所有大學的分配名額,那他現在已經坐在一家國有企業的辦公室裡了。

當然,他是大學擴招的第一批畢業生,這也是就業難的原因之一:光是南揚,今年就有八所大學共計九萬多畢業生投入市場,這還沒包括那些大專院校。

這個數字實在太恐怖了,以至於最近的報紙上專家們都在不停地發言,宣告第一波的就業嚴冬來臨。

而杜安,就是第一波嚴冬下的難民。

杜安矮下身子,像個疲憊的民工那樣蹲在地上,從褲子口袋裡掏出一包軟趴趴的紅河,數了數,仔細抽出一根,把已經彎曲的煙身小心掰正,然後含在口中,又從另外一邊的口袋裡摸出一個印著豔俗美女圖案的打火機點燃,長長地吸了一口,眼睛眨巴了兩下,煙霧升騰後的那雙眼睛,充滿迷茫。

他其實是不抽菸的,可是最近壓力太大,想起舍友們以前所說的那些煙的好處,就不自覺從緊巴巴的口袋裡掏出三塊五買了一包。

像是買下了一條暫時脫離痛苦俗世的捷徑。

杜安一邊抽著煙,一邊思索著自己接下來該怎麼辦。

去尚海似乎是一個辦法,前兩天和自己關係很好的那個舍友蘇鵬還打電話來,說他現在在尚海混得很不錯——他應聘上了拜耳的醫藥代表,這個當初在院校裡沒人看得起的職業,如今每個月能給他帶來將近兩千!

和留在南揚的那些已經找到工作的同學比起來,蘇鵬確實算是混得不錯了,要知道,留在南揚的這些人裡面工資最高的一個,現在也才八百多一個月。

一個聲音打斷了他的思緒。

「杜安?」

杜安抬起頭看去,嘴裡還叼著菸捲。

在他面前站著一個人,因為逆光的原因,這個人的面孔模模糊糊,看不清。

「安子,還真是你啊!」

那人驚喜地又叫了一聲。

杜安眯了眯眼,又站起身來,這才把面前的人看清楚。

是劉善才,他的大學舍友。

他記得劉善才的家境不好,每年夏天總是穿一件洗成了灰白色的黑短袖,要不就是一件胸口印著「第三機械廠」的格子襯衫,可現如今卻迥然不同了——對方身上穿著一件鵝黃色的立領短袖,看面料就不便宜,衣服上的標籤他也認不出來。

劉善才顯得很熱情,「我就看有點像你呢,沒想到還真是你!」

杜安也很開心,在偌大一個南揚市想要碰到一個熟人可不容易,「可不就是我麼。」

老同學見面分外熱情,兩人就地寒暄起來。

「……這麼說,你現在還沒找到工作,今天是來找工作的?」

杜安沒立刻回答,沉默了一會兒,才笑道:「是啊,不過運氣不錯,總算找到了,下個禮拜就去上班。」

自己的舍友看起來混得不錯,這讓他下意識地不想被比下去。

不過話剛出口,他就後悔了:如果劉善才接著問他是什麼工作,待遇怎麼樣,他該如何回答?

還好劉善才沒問。

劉善才只是笑笑,說:「那不錯,一個月怎麼也能賺個五六百吧?夠活了,咱們剛畢業的畢竟也不能要求太多,騎驢找馬唄。」

見劉善才沒在這個話頭上糾纏下去,杜安趕緊轉移話題,「對了,你現在幹嘛呢?」

「跟劇組呢。」

「劇組?」

杜安眨了眨眼,這個詞他當然知道,不過從來只在報紙電視上看過,從沒想過有一天自己的熟人也會和這個詞扯上關係。

「嗯,一個小劇組。」

劉善才似乎不願意多談,突然又像想起了什麼似的,一拍大腿,說:「哎,我說安子,你這一提我倒是想起來一條發財的路子——你可以去當導演啊!比你在這裡找個工作可強多了。」

杜安瞠目結舌,「導演?我?」

「可不是麼!」

劉善才滔滔不絕地講述起來:「你知道這十幾年來咱們華夏的影視市場有多火爆嗎?不說那些美國人英國人上趕子往咱們這送人,就說咱們華夏的電影,隨便拿個出去都能撈一筆外匯回來。等到華表金雞頒獎的時候,嚯,那更了不得了,那些個外國演員是絞盡了腦汁過來蹭紅毯啊!誰叫咱們華夏的電影市場最成熟呢。聽說最近老美在洛杉磯郊外一塊叫好萊塢的小地方搞了個影視基地,好像是想跟咱們的橫店爭一爭,不過我看懸——他們經濟上確實發達,不過影視這一塊,還是只能跟在咱們屁股後邊吃灰!畢竟五千年的文化底蘊在這擺著呢。」

「電影市場這麼火爆,也帶活了投資,現在只要你腦袋上掛個導演的名號,再拿個劇本,甭管大小,一準能拉來投資,最少十萬起,要你是北電中戲畢業的,就更管用了,投資商都能把給你搶瘋了!」

「最少十萬起啊!你想想,拍個電影能用多少錢?你還是導演,左扣扣右省省,能落多少到自己口袋裡?」

杜安聽得一愣一愣的,嘴皮子動了半天,磨蹭出一句話來,「可我是學管理的呀。」

電影那東西,他根本半點不懂。

劉善才「嗨」了一聲,說:「學管理的怎麼了?馮曉剛當年就是個編舞的,哪學過拍電影了?人家現在不還是大導!當然,有張證總是讓人放心點——現在街上做假證的這麼多,隨便找個做張證不就行了麼?誰知道你到底是哪裡出來的。」

「安子,我跟你說,我是沒這本事,第一,劇本我就折騰不出來,一篇日記都能把我給憋死!不過你不同啊,你天天做夢跟玩兒似的,隨便拎一個出來寫一些,這劇本不就出來了麼?劇本有了,證有了,這投資就能到位,到時候你可就過上好日子嘍。」

杜安沉默了。

劉善才說的「做夢跟玩兒似的」是他的一個老毛病:從小到大,他經常性地做夢,和別人夢到自己不同,他夢到的卻是別人——他夢到過一位富家千金和一個窮小子在豪華郵輪上談戀愛,最後那艘郵輪撞上了冰山;他夢到過恐龍被覆活,關在島上展覽,卻因為員工破壞了管理系統而導致恐龍肆虐,死難無數;他還夢到過在浩瀚的宇宙中,使用光劍的怪人在戰鬥……

這些夢他都記得非常清楚,清楚到,甚至連他們說了哪些話他都還記得。

這種特性在某些情況下很糟糕,比如說,有一次他夢到了一間密室。

在密室中,有兩個被鐐銬銬住腳的人,為了活下去,他們必須自相殘殺,甚至為了掙脫鐐銬,其中一人親手把自己的腳鋸掉,場面極其血腥!他當時幾乎是被嚇醒的。

這些東西折磨了他前半生,同寢室的幾個同學都知道,不過這些糟糕的東西似乎還真像劉善才說的那樣,並不是完全的一無是處。

侃了半天之後,劉善才告辭離去了,一路上還琢磨著自己剛才揮斥方遒的英姿和杜安一愣一愣的表情:在老同學眼中,自己這個小場務大約也是個見過大世面的人物了。

不由大感得意,於是也不去計較自己剛才的話語中有多少漏洞了。

杜安則還站在原地,默默地看著前邊車來人往的大街,腦袋中不停回想著剛才劉善才的話語,思索著其中的可行性。

搗鼓個劇本出來,做個假證,騙投資……

這事實在太大了,對於從小到大沒有作姦犯科過的他來說,只是想到,心就噗噗亂跳,似乎要從喉嚨口蹦達出來,緊張地口乾舌燥。

但是十萬的巨款,也在同一個方向遙遙望著他……

為了供自己讀書,家裡欠了多少錢他並不是不知道,那龐大的債務可以硬生生把一個人壓死!

再說近的,他就欠了房東一個月的房租還沒付。虧得房東心善,始終沒把他趕出來,不然他現在就要睡大街了。

房東善良,他卻不能把這情分當成本分,若是能還,這房租他是立馬要補上的。

不過,若真按劉善才說的去做,那自己不成詐騙犯了麼……

杜安始終無法下定決心,焦慮之下,煙一根接一根不停地抽著。

日頭從他頭頂劃過,往西邊沉去,他的影子也逐漸拉長、扭曲、變形,仿若張牙舞爪的妖魔。

當天色完全暗下來,街道兩旁的街燈都亮起,歸家的車輛也在面前堵得動彈不得,喇叭聲此起彼伏時,杜安終於動了。

他張了張因為抽太多煙而乾枯發麻的嘴巴,咳嗽了兩聲,把手中的煙殼用力攥成一團,然後輕輕放開,再隨手丟下那刻著豔俗比基尼美女圖案的打火機,大踏步向前走去。

他終於下了決心——他需要錢。

就從那個鋸掉自己腳的故事開始吧。

名字也想好了。

就叫它《電鋸驚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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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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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節:那個夏天(下)





坐在97路公交車上,窗外的高樓逐漸減少,燈光也一點點黯淡下去,樹木卻多了起來,繁華的市中心逐漸遠離。

「許家巷到了,請從後門依次下車,不要擁擠,下一站,勸業場……」

杜安從後門下了車,在還算喧囂的東吳南路上走了幾百米,右轉進了一個漆黑的小巷子。

巷子裡隔上十幾米才有一盞昏暗的路燈,藉著依稀的燈光,可以見到建築大多還保持著陳舊的面貌:灰黑的磚牆,木製的房門,偶爾打開的房門裡傳出昏黃的燈光,裡面大多都是一張八仙桌,桌後貼著年畫,有一家甚至還貼著元首肖像;坐在桌旁的,幾乎清一色的是上了年紀的老人,有的在吃晚飯,有的早已經收拾完畢,老神在在地抽著水煙;若是不留神,不知道從哪裡就會冒出一個小孩子來大喊大叫,把你嚇個一跳,還沒等你罵過去,他們又會風一樣地跑掉,消失在左拐右繞的巷子裡,然後你的身邊又會追過去一個叫得更大聲的孩子。

這裡是被時代遺忘了的角落——你也可以稱這為貧民窟,杜安就是因為貪這裡的房價夠便宜,才選擇租住在這裡,即使從這裡去市中心要坐十幾站的車。

當然,即使是那麼便宜的房租,他也還拖欠著,這讓他的心裡對房東更為愧疚。

繞了半天后,路燈都不再有,他藉著巷內人家窗戶透出來的光,找到了自己的住處。

打開門,進去,房東正坐在狹窄的小客廳內看電視,旁邊是她的女兒,正坐著小板凳,伏在茶几上寫作業。

杜安一進門,房東就看了過來,杜安可以清楚地看到對方眼中的期待,他明白這許期待是為了什麼,所以他羞愧地轉開了視線,不等房東開口,就急匆匆地走到自己房間門口,開門,躥了進去,然後反手趕緊關上了門。

房東沈慧芳看著小夥子落荒而逃的身影,什麼話也沒說,只是眼中的神彩黯淡下去,最後輕嘆了一口氣。

嘩啦嘩啦

她女兒宋甄把書本翻得很響,似乎是在找什麼內容,不過她知道自己女兒只是藉著這動作發洩自己的不滿。

宋甄翻了半天書,最後啪嗒一聲把書本扣在茶几上,盯著杜安的房門看了半天,對沈慧芳抱怨起來:「媽,你怎麼就不跟他說呢!」

沈慧芳搖了搖頭,「我能說什麼呢?誰都不容易呀,小杜是個好孩子,要是真有錢也不會拖著房租不給的。這孩子一個人在南揚也不容易,住在咱們家也是個緣分,我們也不能把事情做絕了。」

宋甄更加不滿了,「你可憐他,可誰來可憐我們!爸快不行的時候借了那麼多錢,到現在都沒能還上,本來還指望著把這間屋子租出去賺點來還債的,但他住到現在,除了那一百五的押金,一分錢的房租都沒付過,都欠了一個多月房租了,這還沒算水電費呢!」

她更憤懣的,或許這其中也有杜安搶走了她唯一的私人空間的緣故——自從把那間屋子租出去後,她只能和沈慧芳睡一起,學校裡像她這麼大的孩子,誰還和爸媽睡一床呢?

沈慧芳卻想到了更多,表情更加憂傷起來。

「那些錢倒是可以慢慢還,不過你明年就高考了,要上了大學,學費也是一筆大錢啊……」

宋甄抿緊了嘴唇。

大學……對於這個家來說,這個話題實在太沉重了。

「大不了不上了,畢業了我就出去工作。」

沈慧芳面色一緊,斥道:「胡說!以後這社會,你一個高中畢業的能幹什麼?」旋即又嘆了一口氣,「這事你不要急,你現在的任務就是把學習搞好,學費的事不用你一個小孩子來操心。」說到這,她頓了頓,說:「我明天就和小杜談一談,這房租一直拖著也不是個事兒啊……」

宋甄撇了撇嘴,不說話了。

沈慧芳這話已經說了不知道多少遍了,不過最後的結果從來都是無疾而終,她已經不再去指望了。

要指望,還不如指望那個厚臉皮的傢伙哪天良心發現、趕緊從這個家裡搬出去——離開之前,還得把房租給結清了。

於是她又重新低下頭,安靜地寫起作業來,沈慧芳坐在一旁,慢慢給女兒搖著扇,眼神茫然。

一張鋼絲床,一張油漆剝落了大半的小桌子,還有一張搖搖晃晃的凳子,再加上內牆上貼著的一面半身鏡,這就是杜安房間內的所有擺設了。

不到十平方的房間擺下這些東西,顯得甚是擁擠,更別說角落裡還放了一個暗綠色的旅行箱——沒有衣櫃,杜安只能把自己的衣物都放在這裡面。

開燈,任腦袋頂上那盞25瓦的白熾燈盡情傾斜下昏黃的光線,杜安在桌前坐了下來,屁股下的板凳發出了咯吱咯吱的聲音,坐穩了之後這聲音才消散。

推開面前的窗戶,涼爽的晚風忽一下湧進來,總算把房間內的燥熱驅趕掉幾分,杜安也從抽屜內翻找出本子和筆,翻開,上面是一筆筆的日常支出記錄:8月13日,支出:饅頭四個,2元,公交費,2元,收入:0……

他把本子翻到還沒寫過的頁面上,回憶著那個鋸掉腳的夢。

這個夢給他的印象太過深刻,所以他到現在還記得那些內容,而他現在需要做的,就是把那些東西寫出來。

然後他開始寫。

場景1,密室幽暗

人:韓生

放滿水的浴缸中,韓生慢慢醒來,掙扎中把浴缸的塞子拔開,將水放掉,一個發光物體從出水口衝了下去。

韓生從浴缸中出來,右腳被鐐銬禁錮住,黑暗中他看不到任何東西,四處摸索

韓生恐慌地大聲喊叫:救命!有人嗎!幫幫我!(沒有回應,韓生很氣餒)搞不好我已經死了

一個聲音回答他:你沒有死

……

感謝學校,感覺那位在一家醫學院的經管院中開設《劇本創作》選修課的老師,如果不是他,杜安根本不知道劇本該怎麼寫——也許正如那位老師說的,一位不想當醫生的總經理不是個好編劇,人大概真的需要多學點東西,說不定什麼時候就派上用場了,就比如杜安此刻。

時間不知不覺間一點點過去。

當他寫下「陳康:遊戲結束(關上密室大門)」後,這個故事終於結束了。

杜安放下筆,打了一個大大的呵欠,使勁伸了下懶腰,屁股下的凳子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音。

望向窗外,夜已經完全深沉,杜安合上面前的本子,靜靜地看著。

這是本很尋常的筆記本,封面左側由上到下寫著「NOTE」,還有兩條槓,右側則是空白,最下面是歪斜的「杜安」兩個字。

因為用了太久,白色的封面有些許的發黃,杜安把衣服撩起來,用短袖的下襬使勁擦了擦,總算明亮了些。然後他拿過筆,在封面右側的空白處,由上至下,寫下四個字。

電鋸驚魂

接著,他把筆記本前幾頁記錄著每日開支的部分小心翼翼地撕了下來,不留一點痕跡。

最後,他合上筆記本,呆呆地看著這本靜靜躺在那的筆記本。

白熾燈將這片小空間染得暈黃,光線從他頭頂覆蓋下來,將他的面孔陷入黑暗中,只有一雙眼睛閃爍。

光線向前延伸,從窗口射出去,不到多遠,就被黑暗吞沒。

牆角有蟲子在輕聲吱吱地叫。

這個夏天,正到了最盛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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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節:二十萬





頭髮用水拍濕了,緊緊地貼在頭皮上,臉上刮得乾乾淨淨,一點胡茬子都不見,往下,是熨得服服帖帖的灰色格子襯衫,下襬收進了褲子裡;下身,則是一條黑色的褲子,不是太合身,稍顯寬鬆,吊在腿上鬆鬆垮垮的,不太精神;最下面,則是一雙雙星的運動膠鞋,左腳內側的鞋幫有些開裂了,被他用502粘了起來,一道白色膠體露在那,頗為醒目。

這就是杜安此刻的裝束。

他在房中那扇半身鏡前照了半天,側頭,扭臀,各種角度看了五六遍,這才確定萬無一失。

這是他現在能把自己打扮得最得體的一種樣子了——他沒錢買西服,只能穿一件襯衫,而他唯一的一件襯衫就是這件灰色格子襯衫了。

至於西褲配運動膠鞋的搭配有多古怪,那也不是他能關心的問題了。

對著鏡子裡的那個人點了點頭,張了張嘴,輕聲吐出「加油」兩個字,杜安就拿過桌上的劇本,轉身打開房門、走了出去。

南揚市是這個省的省會,作為六朝古都的這座城市有著深厚的文化底蘊,再加上坐落於鼓樓的那所院校每年盛產大量的藝術人才,所以很多影視公司在這座城市都有分部,這其中自然就包括了以中影、尚影為首的八大電影公司。

杜安今天的目標,就是拜訪這八大。

在此之前,他一直以為只要邁過了自己心中的那道檻,這就會是一件非常簡單的事兒:寫劇本,做假證,捯飭得像個樣子,然後就能拉來一大筆投資,一切都會是順其自然,就像吃飯喝水那麼自然。

但是當他真正去做了才知道這件事有多難,根本不像劉善才口中說的那樣容易。

「中戲導演系畢業的?能請問您的名字嗎?……好的,請你稍等,我幫你問一下……對不起,我們製片部經理正在開會,請您下次提前預約……您要預約?好,我幫您看一下……嗯,可預約的最早會面時間是在下個月的十三號下午,請問您需要預約嗎?……好的,請您慢走。」

這就是杜安一個下午的收穫。

他連任何一位製片部人員的面都沒能見到,別說中影和尚影了,就是華誼、博納這些實力稍差上一些的公司,製片部人員也都是「忙得腳跟不點地」,沒空來見他這麼一個「中戲導演系畢業」的「未來名導」。

這讓杜安從這棟大樓出來後,沒有立刻再去下一家,而是把大姐親手縫的挎包中的那張畢業證書拿了出來,兩手抓著,放在眼前仔細地看了一遍又一遍。

最後還把這張證書舉起來,朝向陽光,眯縫起眼睛來看了又看。

「做得多真呀……」

杜安喃喃自語。

劉善才不是說過,只要是中戲導演系畢業出來的,那些投資商不都是會搶得頭破血流的嗎?怎麼自己送上門都沒人要?

瞅了半天,他也實在看不出個什麼端倪來,於是又把這張花了他整整二十塊錢的證書小心放進挎包裡。

跟證書大概是沒關係的,這張證書這麼真呢——再說了,那些人也根本就沒去看他的證書就拒絕了,那想必跟證書是完全沒關係了。

那又是個什麼原因呢?

杜安想不出來。

他都想放棄了,轉身,就想回去,但是一想到為了做這張假證花了自己二十塊錢,剛剛抬起的腳又頓住了。

二十塊呀!

他現在全身上下加起來也才只有七十六塊三毛——花了二十塊做證書,坐公交又花了兩塊,現在只有五十四塊三毛了。

杜安一咬牙。

繼續!這二十塊不能白花了,總得聽到點響!

他又轉身,往下一家的方向走去,和公交站台擦身而過。

實在不能再浪費錢了,還是走著去吧,也就六七里地。

瑞星影視公司

這座總部設在瑞金路上的公司是一家獨立於八大公司外的本土公司,規模不大,但也小有名氣,曾經製作過《都市麗人行》,《七品欽差》等在省內還算知名的作品,隨著經驗的積累,近年來也開始涉足電影領域,拿來開拓領域的第一部作品,便是眼下正在籌備的《冬至》。

製片部經理室

方力敏接到了秘書轉接過來的電話。

「……叫什麼?杜安?又是一個,我跟你說過多少次了,這種打著電影學院的名頭來打秋風的,你自己處理就行了,還打電話給我幹什麼?中戲今年導演系畢業的那些人裡面有沒有姓杜的你都不知道嗎!……還有什麼事嗎?……她找我?」

聽到那個人又來找他,方力敏的神情一下變得煩躁起來。

他突然想到了什麼,眼睛一亮,若有所思。

「讓她進來,另外,你讓外邊那個『中戲畢業的導演』也進來。」

杜安站在前台,看著面前的前台小姐打電話通報。

他能看到對方嘴角不經意地微微上揚、又消失不見,他還看到了對方眼睛微微收縮了一下,眼珠向左方稍稍動了一下,這兩個動作搭配在一起,構成的那個表情叫做譏笑。

一個很隱蔽的譏笑,這趟拜訪估計又是沒戲。

這是杜安的天賦:在察言觀色上,他自然而然地就能做到細緻入微。

眼見這趟無果,杜安回頭看了眼外邊的天色——時間已經不早了,他還有兩家沒有拜訪,得抓緊時間了。

於是他也不打算等前台小姐開口拒絕了,轉身邁步,就打算離開。

走到門口,握住不鏽鋼的門把手,正要拉開門,杜安聽到身後傳來那位前台甜膩膩的聲音,有些急促。

「杜先生,請您稍等一下!」

杜安手一頓,轉過頭來,疑惑地看著前台小姐。

他從這位前台小姐的眼中也看到了疑惑。

「呃,杜先生,我們經理請您進去……」

走過整潔的走道,穿過寬敞明亮的開放式辦公室,來到掛著「製片部經理」牌子的辦公室前,敲門,進入,直到坐在辦公桌前的椅子上,看著面前這位三十來歲的男子,杜安依舊不明白對方為什麼會改變了主意。

「你好,我是瑞星的製片部經理,方力敏。」

杜安下意識地回應:「你好,我叫杜安。」

「你是中戲導演系畢業的?哪一屆?」

「98屆,今年剛畢業。」

杜安說著,還從挎包裡拿出那張花了他二十塊錢的證書,放在桌子上。

看著這張證書,方力敏臉上肌肉一抖,面色變得有些古怪,沉默了一會兒,卻沒說什麼。

二十塊錢做的證,能有多專業?更何況杜安還不知道,從96年開始,中戲導演系的學制已經改革,從四年制改成了五年制——別的不談,光是入學年份和畢業年份上,這份證書已經假得不能再假了,所以方力敏只是禮節性地瞥了一眼,就不看這證書了。

「劇本有嗎?」

「有。」

杜安把劇本從挎包裡拿出來,小心遞給過去。

方力敏接過劇本,只掃了一眼,這一塊五人民幣一本的學生筆記本就讓他臉部肌肉一陣抽動,更別提這筆記本的左下角還有一塊暗黃色的油漬,看起來有些噁心。

不過想到自己要做的事,他還是強忍著不耐,小心翼翼地避開那塊油漬,翻開本子,裝模作樣地翻了一會兒。

「不錯的本子,」

方力敏連連點頭,表情認真的模樣讓人完全看不出他在說謊——要知道,他現在甚至連哪個是主角、這個故事是講的什麼都沒搞清楚。

這也不能怪他:一個冒充中戲畢業生的騙子寫的東西,你能指望他這樣一位每天都要看好幾份劇本的大人物去仔細閱讀嗎?

「我很有興趣,」

方力敏繼續說著,「你先稍等一下……」

咚咚咚

正好有人敲門。

「請進。」

一個人走了進來,腳步不急不緩,走到杜安身邊,坐下。

杜安側頭看了一眼,是個女人。

這女人一身女式西裝,戴著一副黑框眼鏡,遮去了大半張臉,頭髮在腦後盤成了髮髻,用一根筷子斜著橫向插上。

沒錯,一根筷子。

「來得正好,」方力敏表現的很熱情,杜安卻從他的眼中捕捉到一絲冷意。

「這位是杜安,今年中戲導演系剛畢業的導演,未來的名導,這位是束玉,我們瑞星的員工。」

「杜導,你的這個本子我覺得很不錯,我們瑞星決定投資,束玉會是製片人。」

說到這,方力敏頓了下,「對了,這部戲,杜導你的預期投資是多少?」

這就成了?

杜安恍恍惚惚,方力敏的聲音彷彿從九宵雲外傳來,模模糊糊得幾乎聽不清了。

一天下來四處碰壁徒勞無功,都讓他幾乎要絕望了,沒想到到了這裡卻決定得如此輕鬆。

他這就要騙到……不對,是拉到投資了?

幸福來得太過突然,以至於他一時忘記了說話,直到方力敏又問了一遍,他才急急忙忙地說道:「十……不,八萬!」

機會來得是如此容易又是如此不易,好像一場夢,因此他甚至臨時改變了決定,把預期的十萬投資降到了八萬,生怕對方嫌高了。

杜安小心翼翼地觀察著方力敏的表情:只見方力敏嘴巴微張,表情錯愕。

「其實省一點,七萬也行……」

他不會是嫌高了吧……杜安這麼想著,又把投資額度往下再拉了一點。

如果對方還嫌高,那麼五萬也行。

反正他從來沒打算把這電影拍下去,他也不會拍,他打定的主意就是拿到錢走人,到時候如果覺得過意不去,那就隨便拍點什麼東西,想必花不了多少錢。

「不不不……」

方力敏哪裡是嫌高,而是嫌太低了!

八萬能拍什麼東西?現在外面隨便找個演過電影、有點名氣的,片酬都不止這個數了!

方力敏的笑容更加燦爛了,「投資這東西麼,只會嫌少,不會嫌多的,大投資才能有大回報麼……這樣吧,二十萬!」說完,意味深長地看向束玉。

「束製片,你有什麼異議麼?我對這部戲很看好,公司想要邁入電影領域,說不定就從這部戲開始了,你有沒有信心把它製作好?」

竟然有二十萬!

杜安喜出望外,然後有些緊張地看向身邊這個腦袋後面插了根筷子的女人。

這二十萬能不能到位,似乎還要聽這個女人的。

製片人?製片人是干什麼的?他還真不知道,不過導演是自己、能拿到錢就行。

仔細一看,杜安才發現,這個名叫束玉的女人其實還是挺漂亮的。

皮膚白皙,如天鵝般修長的脖子,削尖的下巴,光從這些部分來看,這就是個美人,至於其他的,都被那副大黑框眼鏡擋住了。

這女人沉默著,沒說好也沒說不好,只是把那份劇本從方力敏面前拿了過來,迅速瀏覽了一遍後陷入了沉思。

最後,她靜靜看著方力敏,點了點頭,「可以。」

方力敏若有所思地笑著,「那就行。」

杜安看看束玉,又看看方力敏。

他敏銳地察覺出,這兩人間有些隱藏在暗流下的事。

是什麼呢?……

杜安拍了一下大腿:管他呢,反正資金能到位就行,他做這麼多,不就是為了資金麼?至於其他的?

幹他屁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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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節:表演一下





杜安坐在沙發上,身子險了進去,盯著面前的人看,雙眼卻是沒有焦距,一看便是正神遊天外。

「杜導,你有什麼意見?」

旁邊的束玉問他。

杜安眼珠子一動,這才回過神來。

「沒有。」

他隨口說道,百無聊賴地扭了扭脖子,四下環顧了一圈。

這是一間叫星巴克的咖啡店,環境佈置得不錯,店內很多盆栽,既起到了裝飾又起到了隔絕視線的作用,這也讓他們這一片區域很安靜,許多好奇的目光都被阻擋在外。

他上大學的時候就聽過這家來自外國的連鎖咖啡店,那個時候忙著打工的他可沒有錢進來,沒想到今天藉著選角也有機會進來小資了一把。

「導演,那你看我成不成咧?」

對面那個長了一張鞋拔子臉的男人滿臉期冀地看著杜安。

杜安含含糊糊地應了聲,說:「唔……你回去等通知吧,有消息了我們會通知你的。」

於是面前的男人滿臉失望地離開了。

「這已經是演員工會推介來的第六個了。」

束玉翻開資料本,看了眼,這樣說到。她停頓了下,側過頭來看著杜安,問道:「杜導,你到底想要一個什麼樣的演員?」

杜安滿臉糾結,不知道該怎麼去回答這個問題,於是只好又把自己重新扔進了沙發裡。

該死的,他哪裡知道自己要什麼樣的演員?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繼續坐在這裡!

瑞星的投資意向達成之後,杜安就和他們簽署了合同,但是預想中的二十萬塊資金並沒有落到的他的手上,而是被他身邊的這個女人拿走了。

他也是這時候才知道製片人到底是干什麼的:那就是一部電影的大管家,管理所有的資金,他作為導演根本觸碰不到那些錢!

對於這二十萬塊錢,他唯一擁有的權限就是一個使用權:打個比方,比如他臨時需要一樣道具,需要去購買,那麼他就有權力要求購買,而製片人在讓財務核算成本、比對計畫成本的基礎上,才會從資金中調出一部分去採購。

也就是說,他甚至想像劉善才說的那樣暗中剋扣都做不到!

殺千刀的製片人!

杜安表情痛苦地詛咒著身邊的女人。

到了這一刻,他已經絕望了,支撐著他在這裡坐下去的唯一理由,就是那份合同——按照合同,他需要拍攝完成這部電影。

值得慶幸的是,這也算一份工作,所以他也有酬勞。

按照合同,當這部電影完成之後,他能得到五千塊的酬勞,還有百分之五的票房分紅。

分紅就不指望了,他自己都不相信這部電影能有什麼票房,連能不能上映他都不確定,但是那五千塊的誘惑力還是非常足的,所以他現在才會坐在這,裝模作樣地搞什麼選角。

不過從二十萬變成了五千……

也難怪杜安現在這麼痛苦了。

「您好,請問是瑞星公司的束製片嗎?」

面前的聲音把杜安的注意力拉了回來。

一個三十來歲的男人站在他面前,滿臉憨厚的笑容,一看就令人很有好感。

束玉點了點頭,揮手示意了一下,「請坐。」待這人坐下後,對他說:「這是我們這部戲的總導演,杜導,今天的面試由他來主持。」

那男人禮貌地伸出手到杜安面前,「杜導你好!」只是眼神中的一抹困惑卻是逃不過杜安的眼睛。

這已經是杜安今天第七次看到這種眼神了。

沒辦法,現在的電影界,一位能獨立拍攝影片的導演怎麼著也得三十往上了,像現在那位開始小有名氣的導演賈璋柯,也是到了二十七才開始正式拍攝他的第一部作品——你說之前的那部《小山回家》?那種能算電影又能算短片的東西,還是不提了。

而和這些導演比起來,杜安才多大?

二十二,也就剛從學校畢業的年齡,很多專科畢業的導演在這個年齡上,甚至連協助拍攝的電影都沒有過,這個年輕人卻開始擔任總導演獨立拍攝了。

他能拍好嗎?

這是今天來面試的那些人的統一想法,包括面前這位三十來歲的漢子。

杜安卻管不了這許多,他甚至沒叫面前的這漢子嘗試表演一番,和他握了握手後,就直截了當地下了決定。

「好,就你了。」

「我叫張家譯,之前拍過兩部電視劇,一部在去年播出了,叫《帕米爾醫生》……」

張家譯的話還沒說完,就被杜安這莫名其妙地話語截斷了。

這個三十來歲的漢子驚疑不定地看著杜安,瞳孔微微有些擴張。

自己就這麼被定下來了?

還是旁邊的束玉處變不驚,只是微不可聞地輕嘆了一口氣,然後盡責地提醒旁邊的導演。

「杜導,你還沒讓他試戲呢。」

「不試了,就他了。」

杜安倔強地維持著自己的決定。

他是受夠了,也想明白了:趕緊結束這一切吧!

隨便挑幾個演員,趕緊把這部電影拍完,他也好趕緊拿了片酬走人——這一切最好是在一個月內完成。

一個月賺五千?怎麼算都是高薪了,至於這部電影會是什麼樣子?那和他有什麼關係!

反正他也不會拍電影。

束玉坐直了身子——她本來就坐得很直——然後側過身子,安靜地看著杜安。

杜安也看向她。

兩人此刻肩並肩,距離很近,也是此刻,杜安才真正看清了她的模樣——那副大黑框也沒起到多大作用。

這確實是一位美麗的女子,大眼,白膚,尖下巴,瓜子臉,一位通俗意義上的美女該有的一切她都具有了,只是那副大黑框讓這一切打了折扣。

「作為這部影片的製片人,我有責任保證這部影片的質量,所以對於你的草率決定,我不同意。」

束玉只是平靜地看著他,然後用波瀾不驚地語氣陳述,卻給杜安帶來了巨大的壓力。

杜安縮了縮肩膀,移開了視線,然後很沒骨氣地選擇了妥協。

「那你來表演一下。」

杜安對張家譯說,翻開劇本,隨便找了一段。

「你試一下這一段。」他把劇本推給張家譯。

張家譯到現在還沒弄明白眼前到底發生著什麼樣的事,直到劇本推到他面前,他才「哦」了一聲,憨厚地一笑,接過劇本看起來。

《電鋸驚魂》的故事很簡單:一個心理變態的連環凶手喜歡把人囚禁起來強迫他們玩血腥殘酷的生存遊戲,而這次的遊戲參與者是外科醫生蔣偉和私家偵探韓生——蔣偉必須得在6點前殺死韓生才能活下來,他會怎麼做?

杜安指給張家譯的那一場戲,是蔣偉回憶自己在警察局中,看著唯一倖存的受害者痛哭時的一個沒有台詞的中景鏡頭。劇本上標明,要表現出蔣偉此刻內心恐懼外加同情的複雜心理,甚至還要有一絲糾結?

杜安皺了下眉頭,他當時為什麼要加一個糾結?轉瞬一想,這才想了起來。

這個倖存的受害者不但沒有痛恨那個差點殺死自己的變態,反而感激那個變態給了自己一次重新面對生活的機會,讓自己更珍惜生命,這讓人弄不明白那個殘忍的凶手到底是變態殺手還是救贖他人的心靈導師,所以蔣偉才會糾結。

杜安需要張家譯演的這段描述很簡單,張家譯卻看得很慢很仔細。

他已經三十來歲了,在這個年歲還沒有半點名氣,可以說是前途渺茫,所以他對於每一個機會都異常珍惜——即使面前的這個杜導實在太年輕,又很古怪,看起來相當不靠譜,但是這並不妨礙他的認真。

杜安看面前這傢伙半天沒動靜,瞥了束玉一眼,想了下,對張家譯說:「這樣吧,你看著我,我告訴你我需要的效果是什麼樣的。」

束玉始終是這部電影的製片人,雖然自己只是打算糊弄糊弄,但是今後也難免要打交道,還是不要把關係搞得太僵了——他現在這麼做,就是給束玉一個信號:你看,我可是認真地在挑選演員,而不是糊弄過關,所以你也不要對我橫挑鼻子豎挑眼了。

說完,杜安就演了起來。

他想像著夢中見過的場景,然後努力地表演起來。

說實話,這場夢太過久遠,雖然印象深刻,但是要回憶到一個具體的表情確實困難之極,所以杜安也只能加些自己的相像。

嗯,要有恐懼,要有同情,還要糾結……

恐懼會是什麼模樣?同情呢?至於糾結,那最簡單,每次大姐要出去買菜的時候,都會在今天要不要買一點肉的問題上糾結不已,這種表情杜安已經銘記於心了。

張家譯放下劇本,臉帶微笑地看著有可能是自己未來領導的小年輕給自己講戲。

說實話,他覺得講不如不講,他自己看劇本就好了——他接觸過的那幾個導演從沒一個有什麼好演技的,演點簡單的還湊合,演到這種複雜的情緒就歇菜了,根本給演員指明不了什麼方向,還不如用嘴說呢。

這也難怪,導演麼,能導好戲就行了,要那麼好的演技幹什麼?不過既然眼前的小年輕有表演的**,那他也不妨配合一下,等對方表演完了之後再誇讚一番,說不定能增加對方對自己的好感。

他認為這並不是拍馬屁,這只是一種表達尊重的手段,是一位成年人想要在這個社會生存下去所必須具有的覺悟。

但是看著看著,他的笑容一點點撤去,雙眼逐漸睜大。

在他面前的這個年輕導演,只是安靜地坐在那裡一動不動,僅憑著一個瞳孔收縮的動作,就讓他感受到了對方的恐懼!

杜安的雙眉外側微微往下挪了挪。

這一點小小的改變,氣質又迥然不同了。

張家譯彷彿看到一位長輩慈悲地看著自己,但同時這個人又非常害怕,這種感覺別提多彆扭了。

接下來最神的地方來了。

杜安的眼珠子動了動,嘴巴微張,似乎要說些什麼,但馬上又閉合起來,眼珠再幅度極小地動了動。

恐懼,同情,糾結,三種情緒完美的結合,層次豐富,銜接流暢,偏偏卻如此的詭異彆扭,讓張家譯看得渾身難受,以至於他本來打算說出口的讚揚之詞都拋到了腦後。

他是如此震撼,以至於忘記了呼吸,空氣驟然一片死寂。

「大概就是這種感覺了,你試試看。」

杜安的聲音打破了沉寂。

他笑著,雙眼又靈動起來,看著張家譯。

張家譯這才從剛才的震撼中回過神來。

看著面前的年輕導演,張家譯苦笑起來。

試什麼試?

要不是他實在太渴望接到一個屬於自己的角色,他早就起身扭頭就走了!

說實話,他現在都不太敢在這個年輕人面前表演了。

他從沒見過僅憑一個簡單的表情就表達出如此豐富情緒的人!

束玉也目睹了剛才的一切,但是對演戲一竅不通的她並不明白剛才的那一幕有多驚人,只是模糊地覺得杜安的表演好像還行,所以她依舊安靜如初。

「您真的是導演?不是演員?」

張家譯忍不住問道。

杜安不明白這傢伙為什麼要這樣問。

偷瞄了一眼身邊的束玉,雖然有點心虛,杜安還是強作鎮定地答道:「當然,今年剛從中戲導演系畢業的。」

張家譯點點頭,深吸了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苦笑著說道:「我試試吧。」

他閉上眼,體會著劇本中描述的那種複雜情緒,醞釀了好幾分鐘,杜安都開始不耐煩了,他才睜開眼,表演起來。

蔣偉在那種情況下,心理是怎樣的?因為聽到那精神變態的殺人狂是那樣的凶殘,那殘忍血腥的一幕彷彿就發生在眼前,所以他應該是極度恐懼的,同時,對於面前坐著的受害者那悲慘的模樣,他又充滿了同情。

最難把握的就是糾結了——或者說,是在保持恐懼同情的狀態下表現出糾結,他根本沒有半點頭緒,於是只能學著剛才杜安那樣,嘴巴微張。

就像個二傻子。

杜安看著張家譯表演完,面無表情,心下卻是抱怨起來:這傢伙怎麼那麼笨?恐懼有了,同情也有了,糾結呢?這傢伙沒有演出糾結,反而像自己老家村東頭唐家那個二傻子!

這麼簡單的一場戲都演不好,這還是沒有台詞的情況,要是到了那些有台詞的場景下,這傢伙不是要表現得更差勁?

不過這也不關他的事了,反正就是隨便找個人糊弄,管他呢。

於是杜安微笑著拍手,連聲道:「好好好,完美!蔣偉這個角色就是你了!」說著,他又問旁邊的束玉。

「束製片,你看呢?」

束玉沒立刻回答,而是打開了資料夾,找到張家譯的那一頁資料上,視線從對方的期望片酬上一掃而過。

於是也點了點頭。

「可以。」

「那就好那就好……」

杜安連連點頭,轉身看向張家譯,正要握手,卻見對面這個三十啷噹歲的漢子臉色微微泛紅,不由納悶道:「你很熱嗎?」

星巴克的冷氣明明很足呀。

張家譯搖了搖頭。

他可不會告訴杜安,他是被杜安剛才的那句「完美」羞紅的。

要是在以前,他對自己的演技還是有些自信的,也有不少人誇過他的演技,不過經過剛才一役,他甚至都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一名合格的演員了,以至於「完美」兩個字聽起來是那麼刺耳,讓這個三十來歲的西北漢子都忍不住羞紅了臉。

約好時間去演員工會簽訂合同後,他們就送走了張家譯。

主角蔣偉的演員有了,還有很多配角呢:私家偵探韓生,警察孟河,清潔工王興發,蔣偉的妻子姚麗……這些都需要盡快定下來。

想通了的杜安接下來的動作就快了很多,裝模作樣地考察了一番後,這些主要演員就一一敲定了下來,等到天色漸暗時,演員陣容就基本敲定了。

幸虧今天來面試的都是些撈不到角色的三流演員,片酬都很低,所以束玉那邊也沒有發表什麼意見。

「明天不要遲到了,場務、化妝這些人我可以搞定,但是攝影還要你自己去挑。」

當一天的工作結束,即將離開的時候,束玉這樣對杜安說。

杜安點點頭,廢話不多說,直接率先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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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節:走著





中國影視圈先進的繁榮並不是簡單由好導演和好演員構成的,更重要的是它擁有一套完善的體系,其中最重要的就是,工會體系。

得益於政?治制度的優越性,中國影視圈的工會名目繁多:上到導演工會,演員工會,下到化妝師工會,場務工會,基本上只要有明確職責的劇組人員,都能找到自己的工會組織。

加入工會需要交錢,每年還要交會費,但是與此相對應的,就是工會對你的保護——工會會保證你的一切合法權益,杜絕類似於拖欠工資之類的惡性事件發生,所以人人都樂於加入工會,工會的成員規模極其龐大,這也造就了建組的便利性。

你需要什麼職務?去找相應的工會就行,優秀的不敢說一定能找到,水平稍微過得去的一抓一大把。

這還是在身處南揚的環境下,若是去到橫店,那效率會更高,畢竟那裡才是中國影視業最發達的地方,無數身懷夢想的影視人員集聚在那,期待著一個機會。

得益於工會的幫助,到了第三天的時候劇組就基本組建完畢了,劇本也早就複印好,發下去讓演員們再抓緊時間熟悉一下,到了第七天就正式開拍了。

拍攝地點選在了南揚市東郊的仙林影視基地,劇組租下了一個片區,這裡正好有一個大倉庫,非常適合這部電影的佈景。

佈景組的人最先開始工作,在這裡佈置好了劇本中所需要的幾個主要場景,杜安倒是全程都有參與,不過一旦當佈景師陳松問他「這樣好不好?是不是還要再加點什麼?」的時候,他一概都是「好好好,完美!就這樣。」的應答。

因為導演的好說話,佈景師陳松覺得這是自己幹過最輕鬆的一單活了,而且成本還控制得非常低——這樣製片方也開心,皆大歡喜。

實在沒有比這更爽心的事了。

拍攝地點就在本市,演職人員又全都是住在本市的,為了節省資金,束玉沒有在仙林影視基地包什麼賓館,而是採取走拍的方式:所有人員按時來上班,下班了各自回家。這樣可以節省一大筆資金,當然,我們的製片人也沒有太過小氣,交通費還是發的,在合同中作為補助形式已經標明了。

這天作為開機第一天,要舉行開機儀式,不管今天有沒有戲的都早早就到了,人員空前齊全,唯獨導演還沒來。

眼見著距離上午九點的開機良辰還有五分鐘了,導演卻還沒到,現場人員都等得有些急躁了,四下張望著,還有人跑到片區外去查看。

束玉抓住一個從旁邊走過的劇務,問道:「杜導呢?」

劇務無辜地看著她,「沒見到。」

束玉放開了他,拿出手機想要打電話催促,但是打開手機蓋板才想起來一件事——那傢伙沒有手機。

該死的!

一向恬淡如水的束玉都忍不住在心底咒罵起來。

不過還好,固話還是有的,只希望這個固話能聯繫上他吧。

正當束玉要打那個固話的時候,遠處有聲音傳來。

「導演來了!」

束玉扭頭向出口看去,杜安正在急匆匆地走過來。

一眾職員興致沖沖地看向這個劇組中的最高領導人,但是下一秒就傻眼了。

喊話的那個,你確定這是導演,不是民工?

上身一件的確良(上世紀的一種廉價紡織材料)的劣質襯衫,因為天太熱,袖子擼到了胳膊肘,下身一條明顯大了一號的黑色長褲,長褲下緣還有些泥漬斑點,腳上踏著一雙老舊的運動膠鞋,一隻鞋的鞋幫都開裂了,用白色的膠水粘著。

這十足民工范兒啊。

作為主演的張家譯都有些傻眼了。

那天的面試杜安一直坐在那,所以他也沒看個仔細,現在才看到了全貌。

這位導演這是什麼打扮?難道現在流行民工范兒?

現場氣氛一時有些詭異。

「大家好。」

杜安越走越近,發現所有人都傻傻地看著自己,不由有些拘謹,下意識地低頭看了看自己。

沒什麼問題呀,他今天出門前還特地照了照鏡子的。

於是也不管了,走到束玉身邊,張頭望瞭望四周,「準備開拍吧?」

束玉抿著嘴,眼眸流動,似乎想要說什麼,最終卻只是說了句:「先要舉行開機儀式。」

杜安愣了下。

他還以為今天就直接開拍了呢。

「哦,那就舉行儀式吧。」

規規矩矩地舉行完開機儀式,就要開拍第一場戲了。

坐在監視器後,看著身邊的杜安大老爺一臉舒服地坐在導演椅上,眯縫著眼睛好像都快要睡過去的模樣,束玉心底暗嘆了一口氣。

本著節約成本、把更多的資金投入到影片製作當中去的打算,她沒有再請一個監製,而是自己當了監製——製片人本來就有監製的責任,很多時候製片都同時是監製,這也沒什麼好非議的。

她張了張嘴,卻終究沒能問出自己想問的,而是改了個話題。

「你怎麼這麼晚才來?」

「堵車。」

杜安面不改色地回答她。

天知道他根本不是因為堵車,而是因為公交晚點了。

作為導演他有優待,其他人的交通補助都是按照公交標準來的,他的交通補助卻是按照出租車標準走的,不過為了省錢,杜安每天都是坐公交——打車要十六,坐公交只要一塊,每天能省下十五塊呢!

不對,算上來回,是三十塊!

老天,現在一個普通工人一天工資也就三十多,他每天光交通補助就有這麼多,這麼一想,導演這工作還真是挺不錯的。

不過這點卻是不能讓束玉知道了,不然說不定她就會修改自己的交通補助標準呢?

束玉又問道:「你不去指導一下走位麼?」

杜安眼皮子都不抬,「我看他們做得蠻好的,沒什麼要指導的。」

大概是杜安這消極怠工的模樣終於刺激到了束玉,這個說話從來都平平淡淡的女人第一次提高了聲調。

「你真的是一位導演嗎?!」

杜安一愣,旋即心中開始慌了,卻作出一副疑惑的表情看向束玉。

「你什麼意思?」

束玉又問了一遍:「你真的是中戲導演系畢業的?」雙眼緊緊地盯著杜安。

她當然不奢望杜安會如實回答,她只是想從杜安的臉上找出一點可以證明自己猜測的證據。

可惜,杜安的演技可是令專業演員張家譯都欽佩不已的。

「當然!」

杜安很憤慨,被人質疑的不爽和憤慨都表現在了臉上,這表情真到束玉都懷疑自己的推測是不是錯了。

杜安甚至還從隨身的挎包裡拿出了那張二十塊錢做的假證。

「我會說謊,證書總不會說謊吧?!」

天可見憐,假冒中戲導演系畢業生的事一直是一顆炸彈,讓杜安心裡不踏實,所以他總是把這張證書隨身帶著,今天就又一次派上了用場。

束玉不說話了。

杜安見狀,心裡這才松了一口氣,又把證書塞回了包裡。

這裡的爭執只是個小片段,一絲波瀾都沒能掀起,拍攝很快就開始了。

根本不懂拍攝的杜安是完全按照劇本順序來拍攝的,所以第一場戲要拍的就是韓生在浴缸中醒來。

演韓生的那名演員叫朱雨晨,是去年中戲表演系畢業的,畢業後簽了家小經紀公司,剛畢業年輕氣盛得罪了公司裡的大佬,一部戲都還沒開拍呢就被雪藏了。

這一年來他一直在跟公司打官司,前陣子好不容易把官司打了下來,總算是恢復了自由身,然後就正巧趕上了杜安的劇組招人,就這麼順順當當地進了組。

過程雖然順利,但朱雨晨姿態放得很低,格外珍惜這個機會——都被雪藏了一年了,好不容易能出來拍戲了,還是電影,能不珍惜嗎?——只不過那個穿的跟民工一樣的導演實在讓他不放心。可說不定人家就是喜歡走這種范兒呢?聽說那些大導演都有自己的怪癖。

朱雨晨也只能這麼安慰自己了。

所有人員就位,就等導演發號施令了。

見那些人就位之後就不動了,杜安一下愣了。

他們怎麼還不開始?

旁邊的束玉也看了過來,眼神中的懷疑他看得清清楚楚。

杜安急了,然後急中生智,福至心靈,突然大喊一聲:

「走著!」

「撲哧!」

躺在浴缸裡的朱雨晨聽到這聲不倫不類的喊聲,一下子沒憋住氣,撲哧一聲笑了出來,然後就嗆到了水,一下爬了起來,大聲咳嗽著。

周圍的職員們則都是一副想笑不敢笑的模樣,攝影師也忍不住了,攝影機搖搖晃晃的。

每個導演都有自己習慣喊的口號,最多的是「開始」,還有些個人化的比如說陳大導喜歡喊「GO」,但杜安這樣鄉土味十足又沒半點氣勢的口令,攝影師也還是第一次聽到。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再來一次。」

總算把氣管裡的水咳出去的朱雨晨趕緊道歉,然後乖乖爬回了浴缸裡。

全場唯獨杜安和束玉沒笑,他們一個是不知道笑點在哪兒,一個是緊緊抓著大腿,生怕自己一個忍不住再度質疑旁邊的杜安、甚而吵起來。

人員再次到位後,杜安看看沒差了,又喊了聲「走著!」

剛才笑過後,眾人也算適應了,總算沒人再笑場,拍攝順利進行。

不過很快,杜安就看到又有好多人疑惑地看向自己。

這下他總算有點明白了,看了眼拍攝計畫表,趕緊喊了聲「停!」,然後翻了兩下本子,在心頭琢磨了一下,喊道:「下一場!」心里美滋滋的:拍戲也沒多難麼?照這麼下去,要不了幾天這部戲就能拍完了,然後五千塊就落入他的口袋了,到時候是留在南揚還是去尚海闖蕩,都有了底氣。

不過事情總不能順人意。

朱雨晨沒有準備下一場,卻是走了過來。

這個和杜安一般大年紀的小夥子,此刻一臉糾結,猶豫了半天,才說:「導演,我覺得我剛才演的不太好,是不是再來一遍?」

他剛才表演的時候不知道怎麼地又想到了剛才那聲「走著」,雖然沒有再笑場,但是他能感覺到自己笑了,那個鏡頭又是一個大特寫,攝影師就扛著攝像機蹲在他身上呢,肯定把那個笑都拍得一清二楚了。

按照劇本上說的,當時韓生是在一個陌生的環境中醒來,他應該是恐慌、不安的,怎麼能笑呢?

「我覺得很好了,完美!」

杜安這兩天說得最多的兩個字大概就是「完美」了,他發現這實在是個好詞,可以用來敷衍一切。

朱雨晨卻糾纏不休,「不是,導演,我剛才真的沒演好,要不你回放一下看看?」

杜安無奈,只能讓旁邊的人回放了一下。

得虧他是導演,可以光明正大地命令他人做事,不然這機器他還真不會搞。

「你看你看!」

朱雨晨指著畫面上的自己,不好意思地訕笑了一下,「我笑場了,情緒沒表達好。」

杜安實在不知道這個演員怎麼這麼軸。

他絞盡腦汁地想了一番,然後邊組織語言邊說:「唔……其實我就是覺得你的這個笑很好……怎麼說呢?……嗯……這個似笑非笑的表情,表現出了一種後現代主義的悲劇風格和對現實社會的不滿……嗯,大概就是這樣……總之,起到了提升影片效果的目的,讓影片的藝術內涵得到了加強……嗨,說多了你也不懂,反正挺好的!」

朱雨晨被說得一愣一愣的,只覺得聽不懂但是很厲害的樣子,杜安則是趕緊把他趕回崗位上去。

剛才那一番亂七八糟的話他還是搜腸刮肚才胡扯出來的,繼續說下去他都不知道說什麼好了。

啪嗒

杜安側頭一看,心一糾。

束玉手中的鉛筆斷成了兩截。

杜安吞了口口水,賠上一個笑臉,關切地問候道:「束製片,你怎麼了?」

束玉搖了搖頭,「沒什麼。」

然後她突然笑了。

這還是杜安第一次看到這個女人笑——或許不能說是笑,她嘴角沒動,只是眼睛眯了眯,是一種似笑非笑的狀態。

「杜導,您慢慢拍,我有點事先走了。」

束玉說完就走了,她那個似笑非笑的表情卻一直在杜安的腦海中縈繞,揮之不去。

不知道為什麼,他突然感到一種「後現代主義的悲劇風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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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節:拆穿





在杜安的零要求下,影片拍攝過程極其順利,到了下午的時候已經拍了三十幾場戲,這種速度堪稱恐怖,只不過與速度相對應的,便是演員們的情緒了。

現在是拍攝孟河的一場戲,兩位主演張家譯和朱雨晨就坐到了一邊。

朱雨晨看著面前的演員糟爛的表演卻得到了杜安「完美」的誇讚,忍不住對旁邊的張家譯說:「張哥,我怎麼覺得這導演這麼不靠譜呢?這別是一部大爛片啊。」

張家譯沒說什麼,看看杜安,沉思了一會兒後憨厚地笑了一下,「他是導演,電影需要什麼樣的效果只有他自己知道,我們能做的就是相信他。」

「可我就是不相信他啊……」

特別是想到中午預訂好的外賣送過來的時候,這位穿得跟民工一樣的導演那狼吞虎嚥的吃相,更讓他不放心——這傢伙是餓死鬼投胎嗎?他實在想不通那明顯鹽放多了的外賣有那麼好吃嗎?

朱雨晨又小聲嘀咕了一聲,張家譯根本聽不清他在說什麼,最後朱雨晨嘆了一口氣,把臉埋進了雙手中。

這可是他的第一部電影,他不指望自己第一部電影就大火,但起碼也要過得去,不能是爛片啊。

他甚至有些後悔當初那麼急切地接下這部戲了。

一部爛片對一位演員的殺傷力有多大,他再清楚不過了,學校裡很多本來星途璀璨的同學就是因為演了一部爛片,開始走下坡路了。而他呢?

眼看著這就是還沒星途璀璨就要完蛋了。

看著身旁痛苦的小朋友,張家譯也微不可聞地輕嘆了一口氣,怔怔地看著坐在監視器後的杜安。

說實話,因為見識過杜安那令他欽佩的演技,加上劇本好像也不錯的緣故,他之前對這部小成本電影充滿了期待,可是真正拍攝下來,他的這份希望也越來越渺茫。

這種拍攝方式,可以預見的就是一部爛片的誕生。

身旁這小鬼才剛畢業,還年輕著呢,就算現在拍了一部爛片,以後的機會還多著呢,可他呢?

他已經三十二了,對於一位演員來說這個年齡已經很危險了,也沒有多少時間可給他去折騰了,偏偏他現在還沒有半點名氣,馬上又拍了一部爛片,他的演藝生涯眼見著就是一片黑。

這裡的人都不是瞎子,也都是跟過劇組的人,張家譯和朱雨晨能看出來的東西,他們也能看得大差不離,所以情緒普遍都漸漸低落起來。

像是扮演孟河的張亦,這位剛從話劇團出來想要闖天下的小夥子本來有著不錯的演技,卻因為對這部電影失去了信心,犯了好些個錯誤。

沒辦法,在沮喪情緒的襲擾下,他根本投入不進去。

可就是如此,對於他那糟爛的表演,杜安還是一口一個完美的誇獎著,這讓這位小夥子心底冷笑不已:你丫知道什麼是表演麼?還完美?我完美你大爺!

不過合同都簽了也沒辦法,他只能繼續著那糟糕的表演。

終於,到了下午五點的時候,下班時間到了,他們也終於能解脫了,一個個有氣無力地離開了劇組。

杜安則是看著劇務整理出來的資料,非常滿意。

今天一天就完成了預計三天完成的進度,那麼大概一個禮拜就能完成這部電影了,這實在太令他滿意了。

再過一個禮拜,他就能拿著五千塊、不對,算上交通補助,大概有五千一百多。等到那個時候,他就能拿著這些錢,離開這該死的崗位,去腳踏實地地干一些事情了——去尚海當一名藥代似乎是個不錯的選擇。

然後等他有了一些積蓄後,他或許可以在尚海那個國際化大都市的郊區按揭一間兩室一廳的小房子,再找一個可以說上兩句話的老婆,生一個不要太令他費心的孩子,那麼他也會是一個體體面面的城裡人了。

就算這些太遠的不去想了,就說現在吧,這樣的日子似乎也不錯:他只需要坐在那不停地喊「走著」「停」「完美」「下一場」,就算是工作了,這份工作實在太輕鬆了!更別提優渥的薪資,還有中午的那頓美味的免費餐。

想到這裡,杜安不自覺地舔了下嘴唇。

吃了一個多月的干饅頭,連鹹菜都沒得配,今天驟然吃到如此豐盛的午餐實在是天大的幸福——一個雞腿,一份小青菜一份青椒土豆絲還有半個滷蛋,這樣豐盛的午餐他就算是在上大學的時候都沒嘗試過。

唉,要是這樣的日子能持續下去似乎也不錯,可惜,他終究只是個騙子,等這部戲拍完,一切都會被拆穿的,他還是想想去尚海當藥代的事吧。

他想得這麼入神,以至於有人走到身邊都沒察覺。

「起來。」

那個人冷冷地說,驚醒了杜安的暢想。

杜安看向他,哦,是她,這部戲的製片人束玉,她又回來了。

束玉的表情很冷——她平時雖然不會笑,但是這樣冷漠的表情杜安還是第一次見到,這讓杜安有些不安,乖乖地站了起來。

她怎麼了?大姨媽來了?

杜安心中胡思亂想著,但是束玉接下來的話卻讓他的心裡炸起了一個響雷。

「我查過了,中戲導演系今年畢業的學生裡面,沒有一個姓杜的。」

杜安的雙耳轟轟亂響,彷彿有一個又一個的地雷不斷地爆炸。

「我用你的名字搜索了下,在一家醫學院校的經貿管理系裡找到了相對應的名字,那照片上的人也是你。」

「你這個騙子。」

天雷隆隆,五雷轟頂,形容的大概就是杜安現在的這種狀態了。

已經可以預期的美好生活就在眼前,他卻眼睜睜地看著它們即將漸行漸遠。

他恍惚了好一陣子才回過神來,艱難地開口:「你是不是認錯人了?」

他還想垂死掙扎一下,一開口卻把自己嚇了一跳。

他的嘴巴是那麼幹澀,聲音又是如此嘶啞。

束玉反問:「你覺得你還能騙下去麼?」

杜安不說話了,眼中剛才還殘留著的興奮的神采逐漸黯淡下去,最後兩眼無光。

他像是一個被抽去了氣的皮球,癱癱地站在那裡,似乎隨時都會倒下去。

最後,他有氣無力地說:「我走。」

轉身就要離開,眼中滿是茫然。

他該去哪兒?他能去哪兒?現在離開,別說去尚海了,他連拖欠房東沈阿姨的房租都不知道去哪裡找補出來。

「等等,」

束玉的話讓他停住了腳步。

束玉深吸了一口氣,說:「你繼續當你的導演,直到拍完這部電影,該是你的錢,一分也不會少了你的。」

杜安迅速轉過身來,緊緊盯著束玉的眼睛,想要從中看出她到底是開玩笑還是認真的。

束玉緊抿著嘴唇。

她也是著實沒有辦法。

在查出來這個騙子真實底細的那一刻,她真的是想立刻讓這個騙子滾蛋!

可是她不能這麼做。

杜安走了,這部戲誰來拍?

她下午也通過導演工會聯絡了好幾個導演,但是年初的一部《英雄》徹底點燃了中國電影界的熱火,那些有些名氣的導演們執導價一天一個價,根本不是這部小製作能承擔得起的。她也試圖找那些剛從學院畢業的新導演們,不過這些一部電影都沒拍過的畢業生們被各方投資人追逐熱捧,眼睛都長到了腦袋上,光聽到「製作成本二十萬」就不願意再談下去了——開玩笑,低於一百萬怎麼拍電影?

所以說張藝某和《英雄》有多可怕,他讓中國的電影市場完全亂了。

所以根本找不到人來接手這個盤子的束玉只能讓杜安留下來,一部電影將來署名的時候可不能沒有導演,而且杜安「中戲導演系」的招牌還稍稍有點穩定軍心的作用。

當然,這片子肯定也不能由他去拍了。

束玉已經想好了,接下來的部分,杜安只會是一個傀儡,而這部片子,將由她來真正執導!

她知道自己沒這個本事,但是她輸不起,事到如今,只能趕鴨子上架了,為此她還緊急買了一大堆書籍:《雕刻時光》,《榮譽》,《認識電影》,《解讀電影》,《電影語言》……只要是南揚市新華書店內有的,她基本上全買了。

事到如今,她只能拼了。

再怎麼說,認真的她,總比一個只會說「完美」的傢伙強吧?

「我沒跟你開玩笑,你只需要坐在那裡,管好你的嘴巴,別再說什麼『完美』,當個雕塑就行。至於其他的事,都由我來做。」

感謝上帝。

杜安確定束玉是認真的,心頭的那塊大石才終於落地,世界似乎又重新光明起來。

而在這座城市的另一邊

方力敏坐在辦公桌後,辦公桌的另一邊坐了一個面相樸實的男人,正在向他匯報著什麼:「……除去拍攝速度極快這個優點之外,總的來說,這會是一部爛片。」這個男人隨後又半開玩笑地加了一句:「或許拍攝速度極快也並不能算是優點,我還從來沒有聽說過有哪一部電影拍攝速度這麼快的,這實在令人驚嘆。要知道那些好電影從來都拍的很慢,特別是香港那位姓王的導演,更是慢電影的代表。」

方力敏笑了。

「這很好,不是嗎?」

然後轉過椅子,透過玻璃幕牆看向外面黑暗的世界,眯起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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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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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節:夜雨





第二天,劇組人員來開工之後,明顯感受到了氣氛的變化。

那個只會說「完美」的杜導好像變成了啞巴,一句話不說,而他們的製片人束玉又重新回來了,而且還掛上了一個副導演的名頭。

「開始!」「過!」「停!」……

光從這些詞上來說,束玉這個副導演就比杜安這個「走著」的總導演專業多了,而且拍攝也終於不再是一帆風順的流暢。

「停!」

束玉皺著眉頭,讓朱雨晨過來,指著監視器對他說:「你看一下,你這裡為什麼有些興奮?你被關在密室裡很開心嗎?認真一點!我花錢請你來拍戲不是讓你來玩的!……」

雖然被罵了,但是朱雨晨很開心。

他不是賤骨頭,他只是明顯地察覺到了劇組的氛圍變了。

「導演」變了,攝影變了,張家譯變了,張亦變了……他能感受到,所有人都開始認真起來,不再像昨天那樣消極怠工。

似乎只是一夜之間,所有人都看到了希望——拍出一部好電影的希望。

所以對於束玉擅作主張奪去了杜安導演職務的事,沒有一個人開口。

朱雨晨甚至還聽到劇務悄悄對道具說:「早該這麼做了!」

唯一沒變的人是杜安。

他坐在導演椅上,舒服地打了個呵欠,瞥了瞥監視器中已經通過的畫面,又撇了撇嘴。

這和他昨天拍的那些有什麼區別?哦,是有區別:如果說他昨天拍的是一群沒精打采的鬼,今天拍的就是一群活蹦亂跳的猴子,和他做夢看見的那些場景相比較起來的話,都是同樣的糟糕。

百無聊賴之下,他隨手拿過一本書開始看起來。

《雕刻時光》,這是束玉拿到現場來的書。

杜安本來以為這會是一本講雕刻工藝的書,但是看了之後才發現這本書和雕刻沒有半毛錢關係——這是一個叫謝晉的傢伙寫的,有點像是自傳吧,主要內容是圍繞他在電影創作的經歷、感悟上開展的。

反正閒著也是閒著,杜安乾脆就慢慢看了起來。

這一看就是一天,很快天就黑了。

今天有夜戲,大家也沒下班,吃過快餐後休息了一會兒繼續拍攝。

杜安其實是想回去睡覺了,但是劇組少誰都行,就是不能少導演,所以他得在這乾坐著,繼續看他的書,扮演好他的吉祥物角色。

直到夜深了,才由束玉聯絡好的大巴一起送回市裡。

接下來的幾天都是這樣的狀況,杜安每天就是看書來消磨時間,從《雕刻時光》看到《榮譽》,再看到《解讀電影》,到《電影語言的語法》,只要是束玉帶來的,只要是有字的,他都看,他都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回到了上大學的時光——如果不是攝像機、各式各樣的演員、還有身邊那個正從語言障礙症患者變成話癆的女人時刻提醒著他在片場的話。

這一天又是有夜戲,杜安昨天晚上看那本《電影語言的語法》看到凌晨兩三點,熬到現在有些撐不住了,於是悄悄地溜出了片場,跑到道具間裡找了個隱蔽的角落睡了會兒。

反正這兩天下來他這個導演差不多快成了隱形人,從監視器後暫時消失一會兒沒人會去過問的。

哐啷哐啷

杜安是被一陣忙碌的嘈雜聲吵醒的,等到他的睡眼不再惺忪,怔怔地徹底清醒過來後,聲音也消失了好一陣了。

他卻再也睡不著了。

「見鬼……」

杜安嘟囔了一聲,沒有辦法,只好爬了起來,慢悠悠地走了出去,走去片場。

到了片場杜安愣了。

人都不見了,燈光也全部拉掉,只有主場景的那間密室的燈光也開著,一個人坐在裡面。

是束玉。

「你還沒走?」

束玉皺著眉頭,這麼看著他。

「剛去上了個廁所,順便看了會兒書,蹲的時間好像長了點?」

杜安揚了揚手裡的那本《電影導演的藝術世界》,面不改色的說到,接著馬上轉移了話題,生怕束玉會在這個話題深究下去。

「他們人呢?下班了?你怎麼還沒走?」

「人數沒有計算好,位置不夠了,這兩天又抓得緊,司機不敢超載,所以就讓他們先走了。」

人數沒有算好?

杜安看了看面前這個女人。

看來她這兩天壓力也不小呀,手下人犯下這種疏忽,她作為製片人都沒能發現,想來也是要忙的事太多,顧不過來了,不然憑著這個女人給自己留下的精明印象,可不像是會犯這種錯誤的人。

「那本書是我的吧?」

束玉突然說到。

杜安一點也沒有做賊被主人抓住的尷尬,反而像是個老朋友那樣隨意地走過去把書還給了束玉,順便還加了句點評:「這書不錯,寫的蠻仔細,不像前幾本那麼玄乎。」

束玉平靜地看著他,眼神中有一些詫異,大概是沒想到這個騙子的臉皮能厚到這種程度。

她拿回自己的書,卻不看,只是繼續坐著,眼睛望向外面,不知道在看什麼。

杜安也順著她的視線看出去。

他看到了高大的院牆,門口小屋的昏黃燈光,透過玻璃,似乎還能看到劇組聘請的那個守夜老頭把耳朵貼在收音機上聽戲的身姿——他實在不明白劇組為什麼會請這麼一個連「導演」都能聽成「毒‧癮」的老頭來守夜,就算有人從他那間小屋的的屋頂上翻過來順便再在屋頂上跳一段霹靂舞他恐怕都聽不到。

指望這樣的人守夜、看護好劇組的財產實在有點兒戲。

杜安搖了搖頭。

「他姓張,耳背很嚴重,就住在旁邊的村子裡,」

束玉突然開口了。

杜安晃了晃腦袋,確定這裡只有他們兩個人,這才確定束玉是在對自己講話。

「他兒女對他很不好,所以只能靠自己,這麼大年紀了還要出來討生活,實在很可憐。別的劇組知道他的情況,同情他的就隨便找點雜活給他乾乾,這幾年倒也活了下來。」

這「同情他的」人裡面,顯然也包括他面前這個女人。

「耳朵不好卻幹著守夜的活兒,你是不是覺得很可笑?」

杜安正想開口,束玉卻接著說了下去:「就像我,明明對於導演半點不懂,卻在當導演。」

杜安這才知道這女人根本不想聽他說什麼,於是乾脆就閉口不言了。

「我知道我不是干導演的料。前天的時候,有一場戲我想要用近景和特寫,陳辛說用全景和中景比較好,我被他說服了,那樣做確實比較好,然後我就知道了,就算我抓緊時間多看兩本書也當不了一個好導演。」

陳辛是他們劇組攝影師的名字。

「想想也是,要是隨便看兩本書就能當好一個導演,為什麼好的導演還這麼少?」

束玉說到這裡不說話了。

杜安等了好一會兒也不見她說話,張嘴就要隨便說點什麼安慰一下這位自己的大老闆。

但是束玉馬上又說話了,難受得杜安掐死這個女人的心都有了。

「接下來這樣的情況接二連三地發生,我每次都想說不,但是每次仔細一想,確實是他們的提議更好,所以每次我最終也都同意了,直到現在,我發現我錯了。」

杜安想起了這兩天看的那些書,意識到了這個問題的嚴重性:不客氣的說,導演是一部電影的王,或許有些細節可以聽從更好的建議,但是整部電影必須按照他的構想來,不然攝影覺得這個鏡頭不好要改,演員覺得這裡的情緒不對要改,道具又覺得這把鋸子用黑色的不行要改,那這部電影到底聽誰的?還要導演幹什麼?一個一團散沙的團隊,能拍好什麼電影?

這樣的電影,拍出來了也是個彆扭的怪物,就像他們現在正在拍的這部《電鋸驚魂》。

不過那關他什麼事?

杜安繼續閉口不言,眼觀鼻鼻觀心,老神在在地入定著。

「我好像真的當不了一個好導演,甚至於一個合格的導演都當不了。」

束玉說完這句,又不說話了。

這次杜安不會再嘗試著去接她的話了。

果然,過了一會兒,她又自己接上了話。

「下雨了。」

這跳躍有點大啊。

杜安心中吐槽,眼睛卻不自覺地望外邊看去,似乎真的望見了細細的雨絲,耳邊似乎也聽到了雨珠打在地面的叮咚聲。

然後下一刻他就知道真的下雨了。

束玉走了出去,站在空地上,背對著他,仰首看著天空,偏偏今晚黑漆漆的,半個月亮都沒有。

她一動不動,不一會兒她白色的衣服上就出現了不規則的幾條透明的水線。

「你幹什麼?」

杜安開口問道,覺得眼前這女人是神經病。

哪裡有人明明知道下雨了還跑去外面淋雨的?

「你知道嗎?再過一個多月,最多兩個月,我就要回去我出生的那個小縣城了。」

杜安覺得自己腦袋疼:眼前這女人或許真是個神經病,他覺得自己完全跟上她的思維模式。

太跳躍了。

「我在那裡出生,長大,念小學、中學、高中,然後離開,來到這裡。我走之前跟我媽說過,我要在這裡紮根,要賺好多好多錢,最重要的是,承諾過她的事我一定會做到,但是現在我做不到了。」

紮根,賺錢……

杜安心裡一跳。

這彷彿說得就是他。

原來這個女人也和他一樣,是從小地方走出來的,也和他一樣,為了成為一個體面的城裡人在努力地奮鬥著,這讓他對這女人的看法不禁有了些變化。

他彷彿找到了同類。

「為什麼做不到了,就因為這部電影?」

杜安忍不住問道。

束玉不說話。

杜安繼續問:「如果這部電影沒拍好,你會失去現在的工作?」

束玉還是不說話。

在杜安看來,束玉的工作無疑是極好的,那甚至是很多城裡人都無法擁有的好工作,如果換做是他即將失去這樣一份工作,想必心情也會是很沮喪的,甚至很可能睡不著覺。

這樣一想,束玉現在奇怪的舉動倒是不出奇了,奇怪的是,束玉竟然沒想上來打自己一頓,畢竟要真嚴格追究起來,可以說是他毀了束玉的工作。

杜安心裡首次產生了自責的情緒。

而束玉也終於說話了:「別光說我了,說說你吧。為什麼你一個經管院畢業的大學生會想要當導演?」

這話讓杜安聽得有些臉紅,同時也再一次感嘆眼前這女人體貼:之前明明拆穿了他卻讓他繼續當導演,混一份工資,現在又把他假冒中戲導演系畢業生的詐騙事件美化成「想要當導演」,這和沈阿姨家那個牙尖嘴利的小丫頭真是截然相反。

「……我一個朋友跟我說,影視圈很容易賺錢,只要說自己是個導演,再寫個劇本,就能拉到投資……」

猶豫了半天,杜安終究還是說了出來。

反正大家都知根知底了,反正最多再過一個月大家就再也不見了,反正……反正管他呢,他就是想說了。

大概和束玉一樣,他也需要有個能說說話的人,而他和束玉這樣介於仇人和陌生人之間的關係,說些什麼都不需要太顧慮。

大概束玉也是這麼想的。

「呵呵,」

這還是杜安第一次聽到這個女人真正的笑——不是之前那種似笑非笑的笑,光從聲音,他就能聽出束玉確實是在開心的笑。

「你是不是還想著,拉到投資之後隨便花點錢拍個東西出來——就像你第一天做的那樣——然後把剩下的錢都吞下?」

杜安尷尬地一笑,「比你想的更多……我甚至都想過什麼都不拍,拿到錢就直接走人。」

「那可是要先簽合同的,你就不怕他們追究你法律責任?」

杜安認真地說:「不怕。」

「你至少還是在縣城長大的,我是在農村長大的,母親去得早,父親在我十六歲的時候也去了。為了給父親治病,還有之後供我上大學,家裡欠了很多債,我就想著拿到一筆錢,先把這些債都還了,大姐就不用那麼辛苦了。還有我現在住的地方,我還欠著房東房租呢,那是個好人,我不能讓好人沒有好報,她的房租也要還上。至於之後的事,追究法律責任、坐牢什麼的,就都衝我來吧。」

束玉聽完後,靜默無語。

雨卻越來越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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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節:黃鶴王八蛋





作死是要付出代價的。

束玉叫的車終於在雨簾中姍姍來遲的時候,束玉已經在雨中玩了好一會兒的行為藝術,以至於兩人上車後,杜安發現束玉的臉色不對勁。

「你怎麼了?」

杜安看著束玉蒼白的臉色,覺得有些不妙。

他趕緊把自己的上衣脫下來,讓束玉裹在身上,卻起不到什麼太好的作用,她臉色還是那麼蒼白,頭髮濕漉漉地一縷縷貼在臉上,時不時還打個冷顫。

「去醫院!」

……

「……只是重感冒,不過病人的身體情況有些糟糕,這兩天太操勞了?……再住院觀察兩天吧,這種情況,有可能會引發肺炎,必須要重視,要知道很多大病都是由感冒引起的……」

杜安坐在病床邊,醫生的話猶自在耳,而眼前病床上的束玉已經睡著了,手腕上還掛著點滴。

還真是個神經病。

杜安再一次在心中感嘆起來。

這好端端的非得生出點事情來,沒事去淋雨,這不是沒事找抽嗎?身體遭殃了不說,還要花那些個冤枉錢。

還好這錢不是他出,他也沒那麼多錢,那些錢都是從束玉的錢包裡拿的。

本來昨晚就睡得少,今天又發生了這些事,搞得很疲憊,恍恍惚惚間杜安想著想著,也睡了過去。

趴著睡本來就難受,第二天一大早杜安就醒了,揉著惺忪的睡眼一看,束玉也醒了,正睜著一雙眼睛看著天花板呢。

「醒了?」

杜安說著,抬頭看了下。

天花板上光溜溜的,也沒什麼東西呀。

「醫生說了,你最好再住兩天院。」

杜安站起身來伸了個懶腰,扭了扭脖子,抬起腕子看了眼手錶,「你打電話喊你朋友來照顧你吧,時間不早了,我得去片場了。」

又看了眼束玉,沒反應,杜安轉身就要離開。

「等等。」

杜安轉過身來,見束玉把錢包拿了出來,從裡面抽出一張銀行卡,作勢遞給他。

「劇組的資金都在這裡,還有十萬多一點,密碼是6個8,你拿走吧。」

杜安沒有伸手,看看那張銀行卡,又看看束玉,突然口乾舌燥起來。

「你……你這是什麼意思?」

束玉卻不說話了。

杜安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接過那張卡的,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來到火車站的,他只知道他在火車站前的廣場上走來走去,轉了一圈,又轉了一圈,然後再轉了一圈……

他轉第四圈的時候,有一個身材矮小穿了件短袖的男人湊上來問他「車票要嗎?」;轉到第五圈的時候,一個身材壯實的大姐熱情洋溢地邀請他去旁邊的小旅館,「空調熱水單人間,一晚只要三十塊」;轉到第六圈的時候,兩個車站巡警眼神警惕地上來要求他出示身份證……

他實在不能再轉下去了。

杜安抬頭望瞭望火車站上方大大的「南揚站」三個字,手放在褲子口袋裡,捏緊了那張銀行卡,手心都有些濕漉了。

最後他搖了搖頭,往97路公交站的方向走去。

趕到片場的時候,片場職員和今天有戲的幾個演員都已經在現場了,正哈拉著閒扯聊天,看到杜安來了,他們動都沒動,該幹什麼還是繼續幹什麼,沒有半點要開工的意思。

杜安也不去管他們,走到自己位置上坐下,拿起今天的拍攝計畫表看了看——感謝場記,即使是在他已經淪為「吉祥物」的現在,那位敬業的場記還是會每天都盡職盡責地把拍攝計畫表給他放好在椅子上。

「咳咳。」

杜安站起身來,咳嗽了兩聲,攝影師陳辛看了他一眼,笑了笑,然後又轉過頭去繼續和朱雨晨聊著最近娛樂圈的動態,至於其他人,根本沒有眼睛都沒轉過來一下。

多好的攝影師啊,杜安心裡感嘆著。

不僅專業水平過硬——這點從他好幾次指出束玉鏡頭構圖方面的錯誤就可以看出來了——而且還會做人,懂得給予他人基本的尊重,這樣的攝影師卻至今籍籍無名,實在可惜。

杜安心裡胡思亂想了一番,然後右手抓著一個東西舉了起來,一按開關,放到嘴邊,正要說話,卻被這東西發出的聲音嚇了一跳。

「江浙溫州最大皮革廠——江南皮革廠倒閉了!王八蛋老闆黃鶴吃喝嫖賭,欠下3.5個億,帶著他的小姨子跑了!我們沒有辦法,拿著皮鞋頂工資!原價都是一百多,兩百多的皮鞋,現在全部只賣二十!統統只要二十塊!黃鶴王八蛋,你不是人!我們辛辛苦苦給你幹了大半年,你不發工資!你還我血汗錢!……」

杜安手忙腳亂地找著揚聲器上相應的開關,折騰了半天,總算把這段錄音給消除了,長出了一口氣,心裡卻是咒罵起把那個長相憨厚的地攤老闆:還說是全新的,全新的會有這樣的錄音嗎?

不過這一番無意中的折騰,總算也有點好處,那就是成功把劇組人員的目光都吸引了過來。

在場的劇組成員全都以一種看怪物的目光盯著杜安看,懷疑這個傢伙今天腦子是不是被車撞了,只有朱雨晨那個傢伙沒心沒肺地咧著嘴在笑。

「咳咳,」

杜安又假咳了兩聲,順便試了下揚聲器的效果——嗯,聲音還挺大,然後這才說起正事:「我說個事啊,束副導生病了,要住兩天院,所以這兩天的拍攝都還是繼續由我來執行,製片也暫時由我擔任,資金的預算審批什麼的,以後都來找我……」

還沒等劇組成員們從這個壞消息中反應過來,攝影助理不知道從哪裡跑了出來,氣喘吁吁的,臉色驚恐慌張,張牙舞爪地比劃著,卻說不出話來,一下子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杜安停下了話頭,疑惑地看著攝影助理,然後見到這傢伙終於把氣息理順了點,張口一句話就把所有人打懵了。

「拍……拍好的膠片,被偷了!」

所有人目瞪口呆。

偷膠片他們聽說過,這種齷齪事在圈子裡不是沒有發生過,但說句不客氣的話,膠片就算想要被偷也要看有沒有這個資格的。誰聽過有人會去偷一部總投資才二十萬,一個明星都沒有連導演都是這種混蛋的電影的膠片的?

更何況這部電影才拍了一小半,那樣的膠片偷去幹什麼?

要不是看攝影助理張惶的樣子不像是在說謊,他們都要以為他是在開玩笑的了。

攝影助理斷斷續續之下,總算把事情陳述了出來:他今天去拿膠片的時候,發現門鎖壞了,當時就覺得不妙,進去之後沒有拿了膠片就走而是盤查了一遍,這才發現分門別類標記好的那些已拍攝膠片全都不見了,屋子裡只剩下那些還沒拍的膠片。

這不是一般的偷竊案,而是有針對性的盜竊!

只要是個有腦子的,都得出了這樣的結論,畢竟對於小偷來說,就算真偷到了片場,也是那些空白膠片才有價值,那些拍過的膠片,只有對於某些別有用心的人才有價值了。

「報警。」

杜安做了總結髮言。

警察來了,瞭解了案情後調取了附近的幾個監控點,一無所獲,又做了份筆錄後就走了,留下神色各異的劇組成員。

拍好的膠片被偷了,再看警察的表現,顯然也指望不上他們能把那些膠片追回來,這也意味著,他們必須得重新開工,把之前的東西再拍一遍了。

辛辛苦苦了好幾天全都白費勁,每個人的心情都不好,即使是攝影師陳辛這樣好脾氣的人也陰著一張臉,把那位攝影助理狠狠批了一頓;還有脾氣不好的,已經咒罵起來。

「咳咳,」

揚聲器中發出的聲音把他們的注意力暫時拉了回來。

杜安舉著揚聲器,大聲喊道:「所有人員注意,所有人員注意了啊,2號場馬上集合,開個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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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節:整風大會





2號場是片場東側的一個景棚,在影片中,警察孟河和連環殺人事件的幕後黑手陳康就是在這裡首次碰面的。

杜安第一個進來,挪了一個箱子坐在了上面,看著後面的人陸續進來:陰沉著臉的攝影師陳辛,耷拉著腦袋的攝影助理周宇,苦著臉的場記魏南川,面色凝重的主演張家譯……

2號場本來就是為了拍戲搭的,自然不會專門準備了凳子給他們坐,於是這些人進來後各想辦法:周宇拖了個箱子過來,讓陳辛坐在那上面,他自己則撿了張硬紙板鋪在地上,坐下;片中的道具「工具桌」上坐著的人最多,朱雨晨、張亦、還有兩個燈光師、一個美術指導,全部坐在了上面,要不是道具喊著「別把桌子坐壞了!」,坐上去的人指定更多;而道具師最是引人矚目——他坐在了2號場的那張道具行刑椅上,在他腦袋兩旁就是兩條鑽頭對著他的太陽穴,看著就讓人心裡起疙瘩,也只有他能舒舒服服地坐著了。

「大家安靜一下,安靜一下……」

杜安舉著揚聲器說著,現場正在交頭接耳的人們聲音漸漸低了下去,直至不見。

「好,會議現在開始。這次會議主要討論幾個方面的問題,第一個,就是剛才發生的膠片被盜事件……」

杜安看了下腿上的本子,說著,沒有再用揚聲器。

這本子其實就是他當初的那個手抄本劇本,在等待工作人員進來的空當,他抓緊時間在上面的空白頁上寫下了今天的會議重點。

「……事情既然已經發生了,那麼再去相互指責也是沒有意義的,我們需要搞清楚的是事情為什麼會發生,我們怎麼做,才能杜絕事件的再一次發生?大家各抒己見吧。」

杜安說完,目光從眾人的身上一一看過去,每個人接觸到他的目光都是第一時間立刻躲開,攝影助理周宇氣沖沖的樣子,似乎有話要講,不過不知道想到了什麼,這個人最終還是把頭扭到了一邊,悶哼了一聲。

杜安突然笑了,眼睛亮了起來。

多熟悉的場面啊!

他學的是管理,在學校那些課內的模擬會議上,他已經見過不知道多少次類似於眼前的場景了。

對於導演,他不懂,即使這兩天看了很多關於導演方面的書籍,這方面的知識也只是停留在書面上,但是見到眼前這一刻,再聯繫起之前在那些書上看到的闡述,他突然發現當導演和做管理其實也是有很多相通之處的。

這讓他一下子來了精神:當導演他或許是門外漢,但是做管理可是他的理論專業啊!特別是他們只是個小劇組,現在會議的構成人員總共也就二十來個,正好在他管理能力範疇內。

「既然都不肯說,那我就點名了。周宇,你說說呢。」

被點到名的周宇看了看杜安,張口欲言,但是嘴巴動了動,還是沒張開。

杜安一點都不氣餒,這樣的情況他在學校課內的模擬會議上都見過不知道多少次了,處理起來完全駕輕就熟。

「現在都是民‧主社會了,你想說什麼就說嘛,誰還能堵住你的嘴不成?而且你可是攝影助理,是負責膠片這一塊的,現在出了事,你也有責任在這裡面的。」

一聽到火頭燒到了自己頭上,周宇也憋不住了,趕忙道:「我昨天好好地把膠片入庫了,單子上都記著的!」他又看了眼眾人,說:「好,那我就說說,我覺得會發生這種事,都是因為束製片請來的那個門房!大家都知道的,那個門房耳朵不好,就算片場裡有些動靜他也根本聽不到,我甚至覺得就算有人從他旁邊翻牆過去他都聽不到!再說了,小偷撬門的時候還能不發出一點聲音來?要換做其他人能聽不到?所以膠片被偷了,不是他的原因是誰的原因?」

杜安說:「這不是很好嗎?好,原因找到了,那接下來就是杜絕此類事件再發生。」他頓了頓,又說:「我提議,把門房辭了,更換一個更適合的人來,至少要耳聰目明的,大家有什麼意見嗎?」

陳辛皺了皺眉,說:「杜導,張大爺年紀都這麼大了,就指著這份活養活自己呢,你把他就這麼辭了,是不是……」說著,還瞪了周宇一眼,嚇得周宇縮了縮肩膀。

他就知道自己說出來之後陳辛會是這個反應,所以才一直不說。

杜安看了眼眾人的反應,和陳辛同樣想法的人也有好幾個。

他耐心地對陳辛說:「陳攝影,我們是做企業,不是做慈善,有不稱職的員工,那是肯定不能用的,往大了說,那甚至會拖垮整個企業!當然,企業也需要人性化,以人為本,張大爺的情況也確實特殊,所以在辭退的時候,我會讓財務多發一筆遣散費的。而且你要知道,在我們來這裡之前,張大爺不還是活得好好的嗎?總有人會僱傭他的,我覺得你完全沒必要擔心這點。」

底下的朱雨晨對旁邊的張亦嘀咕了聲:「做企業?我們就是拍個電影,毛個企業啊。」

杜安和張大爺不同,朱雨晨坐得離他又近,正好聽到了,又說道:「我倒是覺得拍電影和做企業在本質上來說沒有什麼區別。企業是做產品的,我們劇組呢?也是有產品的,電影就是我們的產品。」

成功把導演工作嫁接到管理上,回歸自己的老本行,杜安是越說越起勁,很快就定下了第一件議題的基調:辭退張大爺,僱請一個合適的守夜人,這件事他自己來負責——沒辦法,小劇組,製片人只有一個,生活製片、現場製片、生產製片的活兒全都一個製片包幹了,現在他兼任製片,自然是他來管這事。

「接下來第二個議題,影片的拍攝計畫。膠片被偷了,警察的態度大家也都看到了,想要把膠片追回來基本是不用指望的了,所以我們的工作又要重新開始了,在這一點上,魏南川,你受累些,抓緊時間作一份新的拍攝計畫出來,不要再照著以前的計畫來了,戲份都分開,一個場景拍完了再拍另一個,演員的戲份也都集中起來……」

看了這幾天的電影書籍,杜安也意識到了自己之前按照自己腦海中那影像的順序來拍攝是一件多麼愚蠢的事:首先,按照那種時間和空間被打亂了的順序,往往是今天在1號場拍,明天在2號場拍,後天又去了3號場,做準備工作就要浪費極大的時間和人力;其次,按照那種順序,演員的戲份不集中,很跳躍,有的演員戲份明明不多,卻要花好幾天的時間等下一場戲,這對於演員也是個負擔,不利於演員的情緒。所以既然重新拍攝了,那就按照這行業的前輩經驗來做拍攝計畫。

這個議題大家倒是沒有異議,魏南川說了他的一些建議並被採納後,很快就全票通過。

「第三個議題,影片的藝術風格。在這裡,美工、佈景、道具和攝影組重點聽一下,我們拍的是恐怖懸疑片,你們的畫面總是做得那麼明亮歡快干什麼?特別是佈景和道具組,你們看看這些佈景,哪裡有點恐怖的感覺?」

佈景師張嘴欲言:這些佈景可都是您老人家當初點頭了的。可看到杜安現在氣勢正盛,他縮了縮頭,還是把話憋回了肚子裡。

「還有你坐著的那個道具,」杜安說到這裡,指了指正坐在行刑椅上的魏南川,「這跟我們家裡的椅子有什麼區別?動動腦筋好麼,雖然我不知道怎麼做,但你們不同,你們可都是專業人士啊!我相信你們有一百個方法來解決這個問題。」

本來張嘴想要反駁的道具師聽到杜安的後半句話,話語也吞回了肚子裡:他現在開口反駁,豈不是顯得他「不專業」?罷了罷了,到時候想想辦法怎麼做吧。

「……第四個議題,盒飯問題。」

聽到「盒飯問題」四個字,眾人都忍不住撲哧笑了出來。

這東西也能算議題?

杜安倒是一臉正經,繼續說著:「關於劇組的盒飯,不滿意的請舉手,」

這個話題倒不是他一時興起,而是在這兩天裡,他確實看到了很多人對於盒飯不滿。比如說昨天的時候,他就看到朱雨晨只吃了兩口,菜還剩大半呢就不吃了。

他本來還想著,如果他不舉手的話,是不是這些人都不敢舉手?是不是他要違心地帶頭舉手來給他們鼓勵一下?不敢事實很快就證明他想多了。

幾乎是在他話音剛落,朱雨晨就舉起手來,然後很快,美工,場記,張亦……片場倒有大半的人舉起手來,這讓杜安在心裡苦笑:看來他太高估自己在這些人心中的威望了。

舉手的這些人都滿臉興奮,一副好玩的樣子:確實也是,他們還從來沒有看過什麼劇組會在小小的盒飯上搞這麼大的討論場面,自然也樂得參一腳玩一玩,同時他們也確實是對那盒飯深惡痛絕了。

「其實我覺得我們劇組的盒飯還是不錯的……」

杜安話音未落,朱雨晨就擠眉弄眼起來,一句話憋在心裡沒說:「就你那吃飯時候非洲難民一樣的狀態,估計就算是豬食您老人家都覺得好吃。」

「……不過既然大家都覺得不滿意,那就重新找一家。」

這個決定是到目前為止最得人心的了,話音剛落,現場就響起了熱烈的掌聲,朱雨晨還提議讓劇組著名的吃貨、化妝助理小雨跟杜安一起去找新的盒飯供應商,這個提議也得到了眾人的一致擁護——顯然也不止朱雨晨一個人不相信杜安的味覺。

「……第五個議題,交通問題。」

這個議題一出,眾人又是轟然。

除了朱雨晨這個剛從學校畢業,第一次進組的人之外,這些人也都參加過不止一個劇組會議了,在這些會議上,從來都是著重討論藝術,會議風格莊重嚴肅的,還從來沒有見過哪個導演把吃飯交通這種雞毛蒜皮的小事鄭重其事地擺上檯面來討論。

這哪像個導演啊?

「關於之前的公交補貼,一概取消。」

話音一落,眾人嘩然,你一嘴我一嘴地吵起來。

想想也是,福利被取消,換誰身上不急?雖然這補貼不多,可怎麼說也是個福利啊。

杜安連喊兩聲「安靜」,根本不管用,這個時候他拿出了揚聲器,大喊一聲「安靜!」,現場立刻靜了下來。

得虧買了這玩意,杜安心中暗自慶幸自己的先見之明。

「大家聽我說,補貼雖然取消了,但也不會讓你們來承擔這部分交通費。從今天開始,劇組會租一輛大巴,大家等會兒把自己的住址都登記一下,以後每天大巴到門口接送來劇組,省的你們還要去趕公交。如果對這項措施有什麼意見的,現在可以發言了,舉手發言,一個個來,我們是在開會,不是趕集。」

聽到杜安的話,本來還心思各異的劇組成員們不說話了。

這明顯是福利提升了,誰還有意見?別的不說,光是不用趕公交,就能讓他們每天多睡一會兒了。

又確認了一遍沒有意見後,這項提議也就決定了下來。

束玉之前的措施是照著節流的方向去的,不能算錯,不過在杜安看來就太小家子氣了:他還從來沒有聽說過哪個能這麼小家子氣的做起來的。那些偉大的企業,在福利上從來都是不落人後,畢竟企業是由人組成的,只有把人的方面做好了,真正做到以人為本,才能讓員工產生歸屬感,才能把企業做好。

「那麼接下來,第六個議題……」

會議順利地開完了,結束後,劇組人員們魚貫而出,邊走邊聊,張亦也跟旁邊的張家譯討論著剛才的會議內容。

「……說了半天就是不提咱們的事,這怎麼把電影拍好?」

在張亦看來,演員才是一部電影的重中之重,這杜安光說些雞毛蒜皮的東西,連重點都抓不住,水平堪憂——當然,他也不是現在才知道這導演水平堪憂,不過剛才杜安在會議上的表現多少又給了他一點希望,只不過現在,那點希望好像又幻滅了。

張家譯搖了搖頭,「我也沒有見過這樣的導演。」

杜安和他見過的那些導演太不一樣了,他也不知道如何去評說。

「不過你看,他們情緒都很高。」

張亦四下看去:是啊,他周圍的同事們都笑容洋溢,就算是在會議上被點名批評了的道具和佈景都是如此。

「但是電影到底是電影,不是情緒高昂就能搞好的,」

張亦組織了半天欲言,也不知道該怎麼說,只好舉了例子,「張哥,你也知道的,周星池就是個暴君,行裡人都說他的劇組是地獄,但是你看,他拍的那些電影不都還是大賣嗎?這不一樣的,不一樣……」

是啊,張家譯也知道這一點。

「你說,咱們這電影能拍好嗎?」

張家譯不說話了。

他也不知道。

兩人相對陷入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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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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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節:宋甄





夜色漸晚,華燈初上。

杜安從公交站台上下來,一路上走街串巷,回到了自己的住所前,開門。

和汽車租賃公司的人談好了,大巴也已經到位,不過作為導演,他給自己留下了每天打的的特權:一方面是為了這其中能省出來的錢,一方面也是為了跟其他成員拉開距離——他現在是真正把導演當成管理工作在幹了,在管理原則中,他作為一個管理者,和員工保持適當的距離是非常必要的。

進門後發現宋甄在埋頭寫作業,沈阿姨卻不在。

聽到有人進來,宋甄抬頭看了一下,杜安對她點了點頭,關好門,就準備衝回自己的房間中。

他和這小姑娘實在沒什麼話好說,甚至於,他有點怕這個牙尖嘴利的小姑娘。

不過他想走,有人卻不想他走。

「剛下班?」

杜安一愣。

這小姑娘可是從來不會主動跟他說話的,今天這是怎麼了?

但是人家都開口了,他也不能不理睬,只好應了一聲,「嗯,剛下班。」

現在再直接回房有點不合適了,杜安左右張望了下,慢慢走了過去,在沙發上坐下,只坐了半個屁股,準備隨便聊兩句後就趕緊回房。

「你媽呢?」

「街道老年辦有個晚會,她去看了。」

杜安「哦」一聲,不知道說什麼好了,只是坐著,手一會兒放在膝蓋上,一會兒撓撓頭,都不知道放哪兒好。

還好他的尷尬沒有持續太久,宋甄看著他,問道:「聽我媽說,你找到工作了?」

杜安鬆了一口氣,趕緊說了聲「是」,想了想,覺得自己把握到了宋甄的心思,於是從口袋裡掏出一個包得緊緊的塑料袋,一層層慢慢展開,把裡面包著的鈔票全部拿了出來。

這些鈔票被這樣包著,又放在褲子口袋裡擠了半天,早就都皺巴巴的了。杜安耐心地把這些鈔票攤開、展平、手在上面使勁壓了兩下、抻平,放在茶几上,挪到宋甄面前。

「這是四百塊,是上個月和這個月的房租,還有一百塊是水電費,本來想給你媽的,不過現在她不在,給你也是一樣。」

這四百塊是杜安提前預支給自己的,畢竟房租總這麼欠著也不是個事兒,沈阿姨家也不容易。只交這兩個月的,是因為這部戲按照他的計畫,月底前就能拍完,到時候他很可能就要去尚海,這裡自然也就不住了。還有水電費的一百,他也知道自己兩個月的水電費用不了這麼多——他房間裡唯一的電器就是那盞白熾燈——不過沈阿姨照顧他這麼久,就算他拖著房租也從來不把他趕出去,這對於他而言是莫大的恩情,這一百塊大部分是表達他的感激。

宋甄看著錢,眉毛一下子豎了起來。

「你是不是覺得我們家很缺錢?你是不是覺得我和我媽是那種見錢眼開的人?!」

杜安都不知道這小姑娘怎麼一下子炸毛了,趕緊解釋道:「不是不是,我只是,只是表達一下感激……」

宋甄緊抿著嘴唇,冷冷看著他,杜安吃不住這眼神,低下頭去,不知道說什麼好。

在片場,面對二十幾號人他能侃侃而談,毫不畏懼,但不知道為什麼面對這個小姑娘的眼睛卻抵擋不住。

好在宋甄這火氣來得快也去得快,沒有再糾纏下去。

她只是把錢推回到杜安面前,「水電費該多少就是多少,多退少補,不會少收,但是也不會多收你一分錢。還有,這錢你自己給她,免得到時候糾纏不清。」

杜安心中苦笑:這小姑娘年紀小小,想得卻多,還真是應了一句窮人的孩子早當家。不過他也是這種人,自然知道現在不管自己說什麼,她都是不會收下這錢的,於是重新把錢用塑料袋包好,小心塞回了褲子口袋裡。

又坐了半晌,宋甄也不說話,這氣氛太難受了,杜安抬頭看向宋甄,就想告辭回房間,卻發現宋甄沒有寫作業,而是正看著他。

還沒等他開口,宋甄就問:「聽我媽說,你現在當導演?電影還是電視劇?」

杜安回她:「嗯,電影,叫《電鋸驚魂》。」

他又不著急回屋了,他總感覺這小姑娘有話想對自己說。

但是宋甄就是不開口,只是看著他,兩人目光對視了一會兒後,杜安又吃不消,低下了頭去。

宋甄看著面前這人,始終無法把他和「導演」這種只存在於電視上的名詞聯繫起來。

是啊,你看看他:他身上穿的是的確良的襯衫,這種衣服不透氣,穿著很難受,她班上那些家境稍微好一些的同學都已經不穿這種材質的衣服了;下身那條黑色西裝褲還算有點樣子,但是明顯肥大寬鬆,大概是他為了防著自己再長身體、以後穿不下買的,可他都這個年紀了,哪裡還會再長身體呢?於是這褲子就顯得特別可笑;最磕磣的大概要數他腳上那雙雙星牌的運動膠鞋了,鞋幫都開裂了,用502粘好,白色的膠水硬化後,很突兀。

這樣一個窘迫的人,怎麼都無法令她把對方和「導演」這個職業聯繫在一起。

不過他既然這麼對母親說了,那肯定是沒錯的,他現在大約真是個導演了——這人不會對她媽說謊。

他現在拿出來的錢也能佐證這一點,她還沒有聽說過哪一行能幾天就賺到四百塊錢,大概也只有導演了。

於是宋甄就要開口說出自己今天打了一天的腹稿,可是話到了嘴邊,又停住了。

是啊,面前這人可是令她非常討厭的傢伙,她怎麼能對他說出那樣的話來?

宋甄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討厭面前這傢伙——不過那絕對不會是因為這人的窘迫貧窮,因為她本身家境就是這樣,她要好的朋友也都是窮人家的孩子。

或許是因為他虛偽的、令人作嘔的笑容?或許是因為他的到來奪走了自己唯一的私人空間?或許是因為他之前拖了那麼久的房租不給?她不知道,她只知道自己討厭這傢伙。

可是她現在卻要對這個討厭的傢伙說那些話……

「如果沒什麼事的話,我先回房了。」

宋甄那邊在糾結著,杜安卻等不下去了。

發現了導演和管理的共同處後,他終於開始對這個職業產生了一點興趣。而束玉不在,他一人身兼導演和製片人兩大重任,還有很多工作要做呢。他甚至都覺得自己現在有點分身乏術了,考慮著是不是要再去招一個員工來分擔一下工作。

眼看著杜安站起身來,宋甄終於忍不住了,開口道:「等等!」

杜安站著,疑惑地低頭看著這個小姑娘。

宋甄抬頭看向杜安,不過這種角度讓她很不舒服,於是也站了起來,看著杜安,艱難地問道:「你們劇組還缺人嗎?」

萬事開頭難,最困難的一步邁了出來,接下來的話就容易了。

「還有大半個月暑假就要結束了,我想找個地方打工賺點錢……我也去找了幾家,那些人聽到我只做到月底,都不要……我就想問問,你們劇組還缺人嗎,不過我只能做到月底……」

以這種姿態面對杜安實在不是一件令她舒服的事,所以她很快又轉換了語調,硬邦邦地道:「如果不缺就算了,你就當沒聽到吧。」說完就趕緊坐下身去,埋頭寫起作業來,卻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寫什麼,那些題目也看不進去,腦袋裡全是一個想法:天,她怎麼就真的說出來了?她剛才大約就像個乞丐一樣在向他乞討!她怎麼能這麼做呢,現在這個可惡的傢伙該怎樣地看輕她了?……

「呃,」

杜安沒想到宋甄要和自己說的竟然會是這件事,一下子有點愣,不過馬上他就連聲說:「缺缺缺,正好缺一個生活製片,而且按照計畫,我們這部戲到月底就能拍完,正好不影響你上課。」

他這並不是因為看在沈阿姨那麼照顧他的份上才這麼說的——好吧,也有這部分因素。不過最主要的,還是因為他現在確實需要一個生活製片。

通過這幾天看的書籍他也看瞭解到了,製片人是個體系,並不是一個簡簡單單製片人就算了。正規來說,製片人下面還有製片主任,製片主任下面又有生活製片,現場製片,生產製片,這才是一個健康有序的製片人體系。

對於他們這個小劇組來說,倒是不需要分這麼細,一個製片人倒也足夠了,要求再低一點的話,一個生活製片就夠了,畢竟對於他們這個劇組來說,現階段主要的事都在生活製片的工作範疇內。

即使宋甄不提,他剛才也在考慮是不是明天去工會找一個生活製片來了。

這件事對於宋甄來說終究是重要的,即使她現在非常不想和杜安說話,但還是不得不開口。

「生活製片……我沒有經驗。」

何止是沒有經驗,在此之前,她甚至連這個名稱都沒聽過。

杜安說:「沒關係,很容易的,就是負責劇組的吃喝拉撒,比如說每天打電話聯繫劇組的盒飯供應商商定今天的菜餚,聯繫汽車公司今天幾點來車之類的,做一天就全都明白了。」

宋甄就像個木頭一樣僵在那裡,等了半天,杜安才看到她微微點了點頭。

「那好,接下來我們就來談一下你的薪酬吧……對了,這件事你和沈阿姨說過沒?」

「沒有。」宋甄一個字都不想多說。

杜安斟酌了一下,小心翼翼地說:「我覺得,你出去工作總歸不是件小事,怎麼也要和沈阿姨說一下的吧?」

「我自己會說的。」

宋甄的話語硬邦邦的。

杜安也不介意,繼續了下去,「好,那麼我們來談一下你的薪酬吧……」心中已經打定了主意,找個時間自己跟沈阿姨說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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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節:在路上





上次的會議很成功,現在劇組的一切都讓杜安很滿意,如果用管理的語言來描述,那就是:這個小企業已經上了軌道,運轉良好。

佈景和道具雖然名聲不顯,價格也便宜,但確實有他們的專業素養。他們絞盡腦汁,總算使得片場的佈置符合了杜安的要求,其中採用了的一些辦法讓杜安看了之後不得不感嘆確實是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比如說那張讓杜安看著不順眼的行刑椅,道具只是包了層鐵皮,然後噴漆,作出了鐵鏽的效果,立刻使得這張椅子有了恐怖的意味。

諸如此類的小細節還有很多,處處體現了人民群眾智慧的卓越性。

而陳辛這位攝影師更讓杜安滿意:他總是能恰如其分的給到杜安滿意的構圖畫面,這點杜安就做不到了,他只會說——他知道自己想要什麼效果,可對於如何達到卻是一竅不通,而陳辛這樣的專業人員則知道。

這讓杜安非常愉快。

唯一的不愉快,大概就是演員那一塊了。

片中戲份最多的演員有三個:飾演外科醫生蔣偉的張家譯,飾演私家偵探韓生的朱雨晨,還有飾演警察孟河的張亦。張家譯還好,杜安這個門外漢也說不出具體的來,只是知道他的表演效果讓他還算滿意,可朱雨晨和張亦的問題就大了。

他們能表現出劇本裡需要的情緒,可杜安總覺得這兩個人是在演戲。

他自己都被自己的這個想法逗笑了:他們本來就是在演戲啊。可他又知道,這種效果不是他要的,後來回憶了一下自己看過的那些相關書籍,又瞭解了一下兩人的相關情況,才總算找出了這兩個人的毛病所在。

他們的舞台化模式太嚴重了。

張亦本來就是在話劇團工作的,今年剛出來,而朱雨晨呢?他原來是在中戲上學的,一畢業就被雪藏,然後就打了一年的官司,還沒接過戲,他之前所有的表演經驗,都是在班級自己排練的話劇上。

都只演過話劇,都是第一次拍電影,這毛病根源總算是找到了,但是又該怎麼解決呢?

杜安絞盡腦汁,歪門邪道的辦法試了個遍,總算找到了一個不是辦法的辦法:讓他們不要這麼認真地去演戲。

「我看這劇組要完。」

這是張亦聽到要求後,對朱雨晨說的話,這已經是他最近一段時間第三次說這種話了。

而朱雨晨也是一臉死相。

他們接受到的教育,從來都是告訴他們表演的時候要情緒飽滿,哪裡碰到過這種要求「隨便一點,馬馬虎虎應付應付,不要太認真」的導演?

不過導演最大,還能怎麼辦呢?特別是之前的一系列在他們看來雞毛蒜皮的舉措施行下去後,杜安在劇組的威望重新豎立了起來,估計束玉就算現在回來跟杜安奪權也是奪不過的了,在這種時刻,他們怎麼能跟杜安對著干?

於是他們就在杜安的要求下,「馬馬馬虎虎應付應付」地表演起來,這些讓他們感覺很糟糕的戲,收到的確是一聲聲的「過,下一條」,於是他們索性也自暴自棄了,更放了開去的「馬馬虎虎」,結果杜安更加開心。

這才是他要的。雖然還不算很滿意,但也相對比較滿意了。

束玉也出院了。

她在醫院的時候就有人跟她說過最近劇組的事,所以回來後見到杜安沒走也沒表現得太驚訝,只是在杜安把那張銀行卡還給她的時候問了一句「不後悔?」杜安沒說什麼,只是趕緊把銀行卡塞她手裡。

也許馬上就會後悔了,但至少這一刻他不後悔。

觀察了一天劇組後,束玉也接受了杜安重新執導的事實,甘心退到一旁做起了她的製片人來,這讓某些滿心期待想要看到《導演製片人大鬧劇場第二季》的人有些失望。

劇組的改變除了束玉的回歸外,還有宋甄。

她也開始在劇組上班了,每天和杜安一起上下班。

和杜安還會在背後被人咒罵的人緣不同,宋甄這個小姑娘可謂是人見人愛,組裡的人都很照顧她,特別是和杜安不對付的張亦,經常性地買飲料買零食,像照顧自己妹妹一樣。

同時宋甄的工作能力也讓杜安大開眼界。

和在杜安面前從來沒個好臉色不同,面對劇組成員的時候,宋甄總是洋溢著笑容,做事又耐心細緻,很有韌性,生活製片這個繁瑣的工作在她做來竟是輕輕鬆鬆,沒出半點紕漏,教每個人都順心,這讓杜安懸著的心放了下來。唯一有些缺憾的,就是宋甄面對他的時候還是會依舊沒個好臉色。

這天下午,張亦剛下了戲,就去了外面買了兩瓶冰鎮雪碧回來,往院中那顆大樹下一湊,宋甄正坐在那。

「渴了吧?來,喝點水。」

宋甄接過飲料,對張亦笑了下,「謝謝。」

她一開始都是和劇組其他人一樣,喝劇組提供的礦泉水,對於張亦遞來的水都是謝絕,不過三番兩次下來,看這人這麼熱情,也不好意思再拒絕了,就接受了下來。

張亦「嗨」了一聲,「都說了,跟我不用這麼客氣。」他拉過一張小扎凳,一屁股坐了上去,猛灌了半瓶,這才長出一口氣,打了個嗝,「這鬼天氣,還是喝冰的爽!」

光線一陣晃動,又湊進來一個人,一看,是張家譯。

張家譯看了兩人一眼,呵呵一笑,「小日子過得倒舒服,只是怎麼就兩瓶呢?」說著,眼睛還故意兩下里一瞄。

張亦眼珠子一轉,嘿嘿一笑,道:「這不是沒想到張哥你這麼快就過來嗎,您要喝我馬上去買。」說著作勢就要起身。

張家譯趕緊揮手攔住了他,「說笑呢,」說著從劇組的礦泉水箱裡抽出一瓶礦泉水,「老了,不比你們年輕人了,我們這種老頭子啊,喝冰的可吃不消,還是這礦泉水好。」

他們都知道,張亦是真心疼這個小姑娘小小年紀出來打工,把宋甄當成了妹妹在照顧,哪裡還會去和一個小姑娘爭寵?

喝了兩口後,張家譯擦了一把頭上的汗,樂呵呵地看著宋甄,「丫頭,再過幾天就要回到水深火熱的學校裡去了,現在心裡是不是充滿著不捨?」

宋甄抿嘴一笑,「張大『叔』,你說得也太嚴重了吧?學校哪裡水深火熱了,我看呀,你們這劇組才真是『水深火熱』,這麼大熱天還不准人喊熱。」她這說的是拍戲途中演員不能跳戲了。

一聽這聲「張大叔」,張家譯和張亦都樂了。

「我叫你丫頭你就這麼不樂意呢,非得叫我大叔,你別看我長得老,我心態可年輕著呢!」

張家譯又喝了一口水,說:「丫頭,我們這還算好的了,你是沒見過夏天拍冬天戲的,那才真叫個受罪。三伏天的,讓你裹個皮草,還要作出受冷的樣子來,嚯!你想想那場景……戲一完就得趕緊把衣服扒光了光個膀子,拿冰塊往身上敷。」

宋甄抿嘴一笑,「有這麼誇張嗎?還光膀子?那可是在劇組裡呀,周圍那麼多人呢。」

「真到了那份上誰管你多少人呢?而且又不是你一個,大家都這樣,也就見怪不怪了。」

幾人聊了一會兒,話題來到了杜安身上。

「……甄甄,你跟杜導是鄰居,肯定跟他比較熟,你跟我們說說,杜導真是第一次執導?他在中戲的時候就沒拍過電視劇什麼的?」

這話是張亦問的。

雖然和杜安不對付,覺得這個導演在專業水平上狗屁不通,不過張亦也不得不承認,在管理上這傢伙還是有一手的。

「這傢伙有點管理才能呀……我們劇組雖說不大,但也幾十號人呢,他管得還不錯,要說他之前沒鍛鍊過我還真不信。甄甄,你實話實說,可別幫他藏著掖著。」

「是第一次。」

談到杜安的話題,宋甄的笑容就淡了下來,心裡冷笑起來:管理?他本來就是學管理出身的,要是管理再幹不好,那不白學了麼。

當然,這話是不能說的,在商定好讓她來上班的時候杜安就把自己的情況和她坦誠了,並且要她保證幫他保守這個秘密才能讓她來上班。

這也讓宋甄愈發覺得這個男人虛偽噁心:她本來還以為他真是有什麼好的際遇才當上了導演,沒想到這份導演的工作竟然是他騙來的!她還是第一次見到這種騙了人還心安理得的傢伙。

張亦聽到這個肯定的答案,咂咂嘴,不知道說什麼,乾脆轉了個話頭,「甄甄,你有沒有想過將來幹我們這行?你長這麼漂亮,不干這行可惜了。」

宋甄又是一笑。

她當然知道自己長得好看,同桌好幾次地幫別人轉遞情書給自己已經說明了這一點,不過聽到有人當面誇獎她還是很高興。

「沒想過,我將來要當醫生。」

張家譯這時在一旁說:「當醫生好,你別聽這小子的。」說著瞪了張亦一眼,「你小子又不是不知道幹我們這行,光漂亮有什麼用?這行裡漂亮的還少嗎?能出來的又有幾個?你可別誤人子弟。」

這邊正聊著,3號場那邊突然喧鬧起來,聲音越來越大。

宋甄站了起來,疑惑地看了看那邊,向那邊走去。

杜安給她安排的這份生活製片的工作還包含了現場製片的責任,片場出了事,她必須得第一時間到場處理。

張家譯和張亦也顧不得乘涼了,趕緊跟了上去。

3號場是外科醫生蔣偉的家,此刻這邊正忙成了一團,好幾個人拿著手機打電話:「小鄭,我老王啊,你現在有戲嗎?找你還能有什麼事,救場啊!……杜安,今年中戲畢業的……張家譯,朱雨晨,嗨,別問了,你都不認識……別呀,你至少聽聽價再說呀……兩千……喂喂喂,小鄭?……」「李哥,救場啊!啊?你有戲啊?哦,那算了,有空喝茶。」「……兩千真的不能再多了,我們就是個小劇組,你體諒一下嘛……」

「趙哥,這是怎麼了?」

宋甄逮住旁邊正閒著的美工問道。

美工把事情說了出來:今天該拍清潔工王興發的戲了,但是結果檢查就位的時候才發現那位演員不知道什麼時候不見了,打他電話也打不通,實在沒轍,只好發動員工找人救場了。

王興發的戲份說多不多,說少也不少,在這部戲中能排到個第五位了,自然也不能隨便找個人來演,可能找的那些人不是嫌劇組陣容太磕磣沒興趣,就是嫌薪酬太低、和那戲的份量對不上,要加錢,所以到現在還沒談攏,還在找呢。

「實在不行,加點錢吧。」

杜安對束玉這樣說道。

束玉搖搖頭,「預算有限,不能加了,再找一會兒,當初能找到,現在也肯定能找到的。」

能加她自然也肯加,不過杜安在她回來之前擅作主張的一些舉動、比如說包車接送,讓劇組本來精打細算的資金一下緊張起來,實在不容許再隨便增加開支了。

這時,旁邊一個聲音插了進來。

「實在不行,杜導你上呀。」

杜安和束玉都愣了一下,然後轉頭看去。

說話的是張家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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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節:試戲





「我上?」

杜安指了指自己的鼻子。

說實話,乍然聽到張家譯這提議,他還真有點心動——當然,他這心動可不是有「戲癮」什麼的,在他看來那說法簡直扯淡——他心動是由於,這個角色的酬勞可是有兩千塊呢!

或許這些錢在那些專業演員看來不多,不過在他看來可不少,同時也才意識到自己這位導演的廉價。

這樣一個小角色的薪酬都有兩千,他堂堂一個導演卻只有五千,實在是悲哀。

「是啊。」

張家譯很肯定地點頭,他可是還記得面試那天杜安展示的演技。

杜安有些猶豫。

他看了看張家譯,又看了看束玉,試探著問道:「要不,我試試?」他倒是想一口答應下來,拿到那兩千塊錢,不過這件事可不是他一個人的事,可還關係到束玉的利益。

束玉本來不想同意,但是張家譯這個人給她的印象就是沉穩可靠,他既然這麼說,肯定也有他的道理,於是也點頭同意了。

「試試吧。」

反正試試也沒什麼損失,不行就再找。

自導自演常見,可作為一個導演,本來沒有戲份的,卻拍著拍著把自己拍成演員了,這種事可不多見,新鮮著呢。消息傳出去後,劇組的人一個兩個全來了勁,都堵到了3號場來,每個人臉上都洋溢著興奮的笑容——一能看到平時指手畫腳的導演「淪為」和他們一樣,想想都有點小激動。

現在是試鏡,不是正式拍攝,按照規矩機器都不用開,不過到底能不能行還得綜合杜安這位導演自己的意見,所以機器還是開了,以便等會杜安能看到自己的表演作出判斷。

用來試鏡的這場戲的內容是:規定的時間到了,蔣偉還沒有殺死韓生,按照遊戲規則,綁架了蔣偉妻女的王興發將要殺死她們。

本來馬上準備拍的不是這場戲,而是王興發綁架了蔣偉妻女的戲份,不過那場戲對於王興發這個角色的演技表現成分不多,所以改成了這場戲來試鏡。由於同樣是三個人的戲,演員都已經到位了,地點也一樣,所以佈景都不用換,一大一小兩個演員坐到地上就能開始。

「開始!」

束玉再度客串起了她的副導演,喊出了口令。

嘎吱

杜安打開門走了進來,因為是試鏡,除了在腰上別了一把等會需要用到的道具槍外,他還是那身民工裝扮,哪裡有半點變態凶手的形象?分分鐘跳戲。

「撲哧」

朱雨晨第一個忍不住笑了起來,還好他也知道這不是玩鬧的場合,趕緊捂上了嘴。

杜安在門口停頓了一下。

不知道怎麼回事,他明明只停留了兩秒鐘,卻給人的感覺很漫長,彷彿時間在這一刻突然被拉長了。

然後他看了姚麗一眼。

對於自身中毒的恐慌,即將親手殺人的不安和恐懼,明明有機會可以在這女人身上佔點便宜卻沒有做的遺憾……這一系列需要表達的情緒在杜安腦中一串而過。作為這部電影的編劇兼導演,大概沒有人比他更瞭解這個角色、以及這個角色需要的形象了,而這一切情緒,都包含在了這一頓,這一眼中。

他揚了下眉頭,嘴巴微張,似乎嘆了一口氣,但其實半點聲音都沒有發出。

接下來杜安加快步伐,大踏步向著那靠坐在床尾的一大一小兩位演員走去,邊走邊從腰間取出那支槍,可卻並不順利——他拔槍的時候似乎扯到什麼東西了,又拔了一下才拔出來。

天知道那把道具槍根本沒有任何部位會勾住皮帶!

最後他拿著槍,走到扮演姚麗的演員朱茜身前蹲下,看著她,沒有說話,頭稍微歪了兩下。

片場悄然無聲。

不管是懂戲不懂戲的,這一刻,在他們眼中,面前這個人再也不是那個平日裡的那個窮酸導演,而是另外一個人。

即使他除了手裡多了一把道具槍外,外形上沒有任何改變。

「時間到了。」

杜安緊緊地盯著朱茜的眼睛,這麼說。

「我必須得動手了,而且……」

說到這裡的時候,杜安頭往左側轉了一下,眼睛稍微眯了一下,表情有些不忍,最後點了點頭,似乎是說服了自己。

「……恐怕得由你來宣佈他的失敗了。」

杜安的頭轉了回來,繼續緊緊盯著朱茜的眼睛。

在劇中,王興發其實也是個受害者,而且他之前只是個普通的清潔工,如今卻要動手殺人,心理上其實並不是那麼容易就能接受,他也有他自身糾結的心理。特別是現在,由妻子來宣佈丈夫的失敗,再讓丈夫在電話那頭聽著妻子死去,這種事實在太殘忍了,王興發自己都接受不了,所以會有不忍。

不過最終還是自己的命重要,王興發終究還是說服了自己。

接下來本該是王興發掏出手機讓姚麗打電話給蔣偉,杜安卻注意到旁邊扮演蔣偉女兒的那位小演員好奇地看著自己。

這個小傢伙名叫楊一琳,今年十一歲,經常在南揚綜藝頻道的節目上出現,放在南揚市也能勉強算是個小童星了,演戲倒還是頭一回。束玉當初肯拍板定下她,除了遠低於其他影視童星的片酬外,就是看重了她的舞台經驗。

「別著急,你媽媽之後就是你。」

杜安對著這小傢伙笑了一下。

或許王興發之前還有一些人性,但是事情到了這一步,他體內的陰暗面一點點被誘導出來,最終蓋過了光明面,他已經從一個常態的人變成了一個變態的人,殺人對於他來說不但沒有了負擔,而且還隱隱期待起來——這種情況並不罕見,很多社會新聞中滅門案的凶手都是這樣的心態。

聯想到了這一步後,杜安的這個笑容在他的調整下也符合了這一心理狀態。

這一笑包含了興奮、殘忍、期待、暴虐等等各種負面情緒,卻唯獨沒有微笑本身的溫暖含義。

可是表演到了這的杜安突然一下子回過神來:不對啊,劇本裡可沒有這段戲啊。旋即心中又懊惱起來:擅自加戲,也不知道會不會給自己的表現減分,周圍又有這麼多雙眼睛看著,他想賴也賴不掉。

這個角色演不了也太可惜了,那可是兩千塊呢……

還沒等杜安從這遺憾中脫出身來,一聲突如其來的聲音把他嚇到了。

「嗚……」

楊一琳小朋友嘴巴緊緊抿住,眼圈突然紅了起來。

她先是從喉嚨裡發出小聲的嗚咽聲,然後一下子「哇哇」嚎啕大哭起來,猛地從地上跳了起來,向著一旁她媽媽在的地方跑了過去,一邊跑還一邊哭喊著「媽媽!媽媽!」。

杜安看著小朋友跑開的背影,愣住了。

「你把人家小朋友嚇哭了哦。」

在他面前的朱茜從表演狀態中脫離出來,調笑道。

杜安抓了抓腦袋,搖了搖頭,問朱茜:「我長得那麼可怕嗎?」

朱茜點頭,「剛才有點可怕,我都被嚇到了。」

「呵呵,我可沒看出來你真害怕了,我只看到了游離、緊張,演的不錯。」

沒錯,他剛才演戲的時候也在觀察朱茜的表演——大概是他現在的導演職業帶來的職業病吧——他看到朱茜很好地按照劇本中要求的來:那是一種乍看被嚇傻了,其實是隨時準備反抗的精神遊離和緊張的表現。

這麼細緻的表演,可比朱雨晨張亦那種瞪眼睛歪鼻子的風格強太多了。

這邊廂兩個人如老朋友般聊著天,那邊廂則是另一幅場面。

楊一琳小朋友撲在她媽媽懷裡哭,她媽媽安慰個不停,卻不起作用,周圍的片場人員幫忙安慰,卻是越安慰這小姑娘哭得越大聲;對表演略懂不太懂的那些工作人員,如道具,美工什麼咬著耳朵,小聲私語著「咱們杜導演技還不錯啊」之類的話;那幾個演員則是表情不一,神色複雜。

宋甄低聲喃語:「真惡劣,故意把人家小姑娘嚇哭。」說完就向楊一琳小朋友那走去,加入了安慰小姑娘的行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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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節:方法論





一夥人圍著哄了半天,好不容易把楊一琳小朋友安慰好了,這邊導演製片一干人等已經圍在監視器後研究杜安剛才的試戲表現了。

束玉仔細看了會兒,問杜安:「你覺得怎麼樣?」

「挺不錯的。」

杜安這麼說。

他這麼說倒不是為了那兩千塊的酬勞,而是因為他確實覺得自己演的不錯,完全達到了自己希望看到的效果,甚至他覺得自己演得比張家譯朱雨晨那幾個所謂的專業演員好多了。不過自己來評價自己總是不夠客觀,於是他又問旁邊站著的幾個專業演員。

「你們覺得呢?」

張家譯說:「演得很好。」這個三十來歲的西北漢子不善言辭,這已經是他所能給出最好的評價了。

張亦和朱雨晨則都只是點頭表示贊同,卻不說話——他們現在也實在沒有說話的心情。

束玉最終拍板。

「那好,就這麼定了。」

於是杜安這位導演更加忙碌了起來,他去化了妝、換了衣服,趕緊適應起自己的新工作來,生怕束玉又突然反悔,不讓自己多拿這一份工資了。

束玉則重新兼任了副導演這份工作,劇組迅速運轉了起來。

楊一琳小朋友雖然被安慰勸解了很久,但是杜安剛才的變態形象已經在她的心底留下了陰影,所以拍攝的時候她雖然能夠努力抑制住自己不逃跑,但是杜安一表演起來,她的害怕還是無法避免的,又哭又鬧的,這倒是讓杜安很驚喜——他本來還一直擔心這位小演員無法表現好這麼激烈的情緒,打算儘量少給她鏡頭呢,沒想到自己弄巧成拙,倒是干了件好事。

不過他還是決定把鏡頭多給朱茜而不是楊一琳小朋友。

並不是因為這小演員現在的情緒表現得不到位,而是因為朱茜的表演太讓他滿意了!

這位嘴巴稍顯有點大的女演員也許用普遍的審美觀來說算不上美女,但是她的演技實在太棒了!立體生動,在小細節上處理得尤其好,讓整個人物活了過來,就比如說剛才剛過的那場戲:戲中,杜安剛綁架了朱茜和楊一琳,把兩人反綁在床尾,打算猥褻一下這母女倆。

杜安要求兩人要表現出恐懼和絕望的情緒來,楊一琳小朋友由於心理陰影還在,哭個不停,還算合格,朱茜則是採用劇烈掙扎、嘶叫和不停大喘氣的動靜結合的方式來展現,顯得特別立體,有節奏感,真實可信,尤其是她的眼睛——當杜安的手伸向楊一琳的時候,她的眼珠子牢牢盯住了這隻手,隨著手的移動眼睛的焦點也在移動,同時身體的掙扎也愈加劇烈、甚至瘋狂起來,向楊一琳的方向努力移動,想要遮擋住這個「女兒」,被勒住的嘴巴也不停發出模糊的「放開她」之類的嘶吼聲;而當杜安的手從楊一琳身上挪開,伸向她時,雖然她還是在掙扎,不想被這個噁心的傢伙觸碰,但是她的眼睛焦距不再那麼集中,情緒有一個明顯地放鬆,把握地非常好,完美地展現了一位母親的真實心態。

「完美,完美!」

等到束玉喊「過」了之後,杜安連聲稱讚——自從那個雨夜之後,這還是他在片場頭一次重新啟用這個詞。

朱茜卻沒理他,而是先閉上眼深吸了好幾口氣,臉上表情漸漸鬆弛下來,這才睜開眼,大咧咧地咧嘴一笑,說:「杜導你演得更好。我這可真不是拍你馬屁啊,剛才要不是有你的刺激,我搞不好還做不到剛才那樣。」說到這裡,朱茜提出了自己的疑問,「杜導,你都不要調整情緒直接就出戲了?」

「啊?」

杜安一愣。他到底不是專業的,根本聽不懂朱茜說的是什麼。

朱茜解釋道:「就拿我來說吧,剛才那場戲要表演成那樣子,我需要把整個人扔進去,把自己變成姚麗才能做到,不然就不對味了。結束也不是說結束就能結束的,要調整情緒,你都不用的嗎?」

她可是看得清楚,杜安幾乎是在束玉剛喊「過」的時候,就立刻從角色中脫離了出來——從那麼深沉的表演狀態一下子跨越到自然狀態,這由動到靜的轉換實在太突然了,她剛才都看得有點傻。

「不需要,」

杜安不假思索地回答道:「我就是想王興發在那種環境下會有怎樣的表現,怎樣的動作,然後我照著做出來就行了。」他頓了一下,又說:「我叫這個為『表現派』。」

之前為了改善朱雨晨和張亦表演不達標的問題,他自己私下裡對表演方式琢磨了好一陣子,還真給他琢磨出了一些東西來。

「表現派?」

看到朱茜疑惑的神色,杜安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繼續說:「我自己瞎琢磨出來的東西,簡單來說,就是我覺得表演可以分為幾種方式吧,像你剛才說的你那種把自己帶入角色的方法,我叫它為『體驗派』,就是把自己當成這個角色,不想著怎麼去表演,而是按照自己現在的真實情感來運動。至於表現派呢,就是角色需要什麼樣的表現,我們就給出什麼樣的表現,同時保持著游離的狀態,不要入戲,朱雨晨和張亦都是這種方式。」

他這麼一說朱茜就明白了:朱雨晨和張亦還真就是表現派,不過這兩個演員的表演在她看來太公式化了,換言之就是太假。光從表象來看,完全看不出杜安和他們用的是同一種方法。

第一次接觸到杜安這種理論的朱茜覺得這東西挺好玩的,在接下來的一場戲當中也開始嘗試用這種方法,不過效果實在糟糕極了,連拍了三條杜安都不滿意,只好對她說:「你還是用你的方法來表演吧。」同時心下懊悔,幹嘛要對朱茜說這些。

這些東西本來就是他這個外行人自己瞎琢磨出來的,根本做不得準,說出來也真是害人。

用了自己的體驗派方法之後,朱茜果然又恢復到了那令杜安滿意的狀態,於是愈發覺得自己瞎琢磨的東西不靠譜了,朱茜卻是對這些東西很感興趣,抓住劇組人員做準備工作的間隙就逮住杜安問:「杜導,除了表現派和體驗派,還有什麼派?」

「呃,」

杜安也沒想到竟然還有人對自己瞎琢磨的東西感興趣,不過既然朱茜問了,他也只好回答:「還有一個方法派,怎麼說呢?」他想了想,整理了一下思緒,繼續說道:「這種方法介於表現派和體驗派中間,他不像表現派那樣是用公式化的情緒來表演,卻也不需要代入角色,而是用類似的情緒來代替戲裡所需要的效果。」

「打個比方,假設這場戲是拍攝你丈夫去世了,需要你表現出悲傷痛苦的效果來,用方法派的方式來演繹,那就是去想類似的一些情緒,比如說你家的貓死了,或者某個長輩去世了,甚至是今天早上打的司機少找了你五十塊錢,都行,只要能表現出悲傷痛苦的效果來就行,反正觀眾只看到你悲傷痛苦,也看不出來你到底為了什麼這麼悲傷。」

說完這些,杜安趕緊加了句,「都是我自己瞎琢磨的東西,你剛才也試了,沒啥用,所以你聽聽就算了,千萬別這麼去做。」

朱茜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我倒是覺得挺有意思的,我剛才做不到,估計也只是我剛接觸,不熟悉的關係罷。」

她隱隱覺得,杜安在自己面前打開了一扇新世界——若是能把杜安說的這三種方法融會貫通,說不定自己的演技能更上三四五六層樓。

看著朱茜認真思索的模樣,杜安更加懊悔自己為什麼要說這麼一番話了:要是因為自己這亂七八糟的理論,把面前這位演技極好的演員帶得找不著北那可就是造孽了。

只好連聲勸解,讓朱茜保持自己的表演風格,也不知道朱茜有沒有聽進去。

朱茜聽沒聽進去我們不知道,不過旁邊幾位仁兄倒是聽得真真的。

圍觀的張家譯和朱茜一樣,若有所思,眼神閃爍,不知道在想什麼;旁邊的張亦則是哼哼了一聲,低聲自語:「狗屁不通!」

他之前待的部隊話劇團裡能人眾多,但就是在那些地方他也沒聽過類似的言論,想必真是杜安自己瞎扯出來的。特別是對於體驗派的表演方法,在他看來根本就是胡扯——要真是把自己代入進去就能演好,那不是人人都能當演員了?那他們這些個職業演員還有什麼存在的必要?

朱雨晨也不以為然。

他畢業於中戲表演系,那可是中國表演事業尖端人才最集中的地方,特別是表演學院的老師們,在表演理論上更是金字塔最頂端的存在,可就是他們也從來沒有提出過杜安說的這些方法。

要是表演真能分成這三派,表演學院的那些老師不早就研究出來了?

腳步頓了一下的束玉重新走了上來,請杜安去看下剛才的那場戲,心裡關於面前這個騙子是個導演天才的想法則徹底坐實了——一個從醫學院管理學系畢業的人,只是看了幾天書,就能總結出表演套路並實際指導演員表演,這不是天才是什麼?更別說他關於鏡頭畫面的很多想法,連陳辛都挑不出毛病來。

和束玉一起回到監視器後看了一會兒剛才的戲後,杜安皺起了眉頭。

倒不是他和朱茜演得不好,恰恰相反,自己和朱茜的表演在他看來非常好,糟糕的是鏡頭。

和之前的所有戲一樣,這裡他們採用的是簡單的正反打,也就是俗話說的「拍完正面拍反面,拍完A拍B」這種。這種方式的好處在於,因為鏡頭是固定的,景也很大,演員的調度和表演上存在一些小瑕疵都無所謂,不會被過分注意到,但是缺點就是鏡頭枯燥,和電視劇一樣,缺少電影的靈氣。

「換個拍攝方式,」

杜安對一邊的陳辛說,「等會攝影機的位置變動一下。你站在2號機的位置,用全景,把我們三個都拍進去,用變焦鏡頭,先給我的身體焦點,別把我的頭拍進去;等我走到朱茜旁邊的時候,把焦點給朱茜的臉,拉鏡頭……」大概是真有書呆子的天分,看了好幾天的書下來,他倒也能有模有樣地一套套術語往外搬了。

因為幾個主演的演技都讓杜安不滿意,硬要用類似於杜安現在想要的這種鏡頭語言倒不是不行,不過就是要多拍幾遍,太費成本,所以之前基本都是採用正反打的方式來拍,很好地達到了揚長避短、還省經費的作用,但是現在自己和朱茜的演技都讓杜安感覺沒問題,那麼索性就拋棄那種方法,大膽地採用更具有視覺衝擊力的方法來拍攝。

這幾場戲大概是最讓杜安玩的最開心的幾場戲了,天馬行空的想法層出不窮,各種之前不敢採用的鏡頭也都運用了起來——360度主觀鏡頭,瞳孔大特寫,同畫面變焦,一個四十秒的從下到上由近拉遠的長鏡頭……

為了達到咱們杜導那些天馬行空的要求,可累苦了攝影師陳辛。

他上竄下跳東跪西跑的,一場戲下來能把自己累個半死,比往常拍兩天都要累,拎機器拎得手臂都有些酸脹了——除了剛畢業還年輕不懂事那會兒,他什麼時候把自己折騰得這麼累過?

不過累歸累,陳辛卻沒抱怨,臉上反倒神采飛揚:這兩年他要不拍廣告,要不拍些連電視台都上不去的連續劇,那些導演的要求都及其簡單,基本上把位置擺好機器一架,就沒他什麼事了,以至於他漸漸都快忘了,自己還是個攝影師。

現在的他彷彿才活了過來,重新回到了那個激情燃燒的歲月。

以至於朱茜和杜安的戲都拍完之後,陳辛還有點依依不捨。

杜安也是——他倒不是不捨自己的戲份結束,他本來就對表演半點興趣都沒——他不舍的是接下來又要回到那枯燥的拍攝方式。

這陣子下來,他還真有點喜歡上「玩」電影了。

「接下來你要去哪了?」

杜安問面前的朱茜。

朱茜的戲份已經殺青,馬上就要離組了,也換下了戲服,穿上了自己的衣服。

上身很簡單的一件白襯衫,略顯寬鬆的下襬在腰上打了個結,下身一條七分褲,乾淨利落。

朱茜灑脫地一揚手,「不知道,先去工會看看有沒有劇組招人吧。」

杜安還真有點捨不得面前的這位女演員,電影拍到現在,他還真從來沒有拍得這麼爽心過——基本都是一條過,而且從表演上能滿足自己的各種想法也不露怯。

如果可以的話,他還真想給朱茜多加幾場戲,不過也只是想想,畢竟朱茜所扮演的姚麗只是個小配角,多加戲的話只會破壞電影的整體基調。

「要是我還有下一部戲,肯定找你當女主角。」

杜安開玩笑道。

當然,他也知道自己只是開玩笑:這部戲拍完,他就徹底告別這個圈子了,哪來的下一部戲?

朱茜聞言笑了,「也只有你敢讓我當女主角了。」

杜安一愣,問道:「為什麼?」

在他看來,朱茜這樣的演技,撐起個女主角綽綽有餘了。

朱茜指了指自己的嘴,「就因為這張嘴。」

其實單論五官的話,朱茜也是個美女,唯獨那張嘴太大了點。

「杜導你這部戲,我的片酬是兩千五,如果這張嘴小一點的話,說不定能到五千。有這麼一張嘴,誰敢找我演女主角?那不要被罵死?所以啊,能演個配角我也就心滿意足了。」

這樣沮喪的話,朱茜卻是笑著說出來的。

飛揚灑脫燦爛的笑。

杜安對於這個陌生的影視圈是完全看不懂了:就因為嘴巴大了點,就否定了一個人的一切?這他麼也太荒謬了!不過看著朱茜,杜安也只能無奈地接受了這個操蛋的現實——這就是個荒謬的圈子。

「其實我覺得嘴巴大一點還蠻性感的,」

話一出口杜安就後悔了:自己說的這叫什麼操蛋話?是戳人傷疤還是調戲人呢?安慰人也不會,活該大學裡從來沒有女孩子願意和自己說話。

幸好朱茜並不介意,只是咧嘴笑著,最後,揮了揮手,「再見了,杜導。」

「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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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節:殺青





一個身穿警服的人趴在地上,身下滿是鮮血。

在他的前方,身穿黑色連帽斗篷的老頭從地上慢慢爬起來,捂著肚子,彎著腰,邁著沉重的腳步走到鐵門前,一手吃力地拉開鐵門,走了出去,隨後鐵門緩緩關上。

「過了!」

隨著杜安一聲令下,現場頓時響起一片歡呼聲,趴在地上裝屍體的那位叫不出名字來的演員也滿臉興奮地爬了起來。

杜安坐在椅子上,右手拿著揚聲器耷拉在椅子旁。

總算結束了。

束玉知道這個假冒的傢伙雖然一直在看書,從片場的表現可以看得出他在電影製作上進步得飛快,不過有些規矩是不會寫在書上的。於是她也不去說什麼,只是拿過他手中的揚聲器,大聲宣佈:「《電鋸驚魂》劇組,殺青!」

現場的歡呼聲更加喧囂了。

殺青?是啊,殺青了……

杜安晃了晃腦袋,心頭思緒有些複雜:他一個醫學院管理專業畢業的傢伙,竟然也拍了一部電影?世事還真是奇妙。

簡陋的慶功宴,拿著香檳到處噴人的朱雨晨,尖叫著躲閃的劇組成員們,這一切都清楚地意味著:這部電影的拍攝結束了。

參加完慶功宴,並不意味著杜安的工作就到此結束了,他還需要做後期。

怎麼說拍攝期間也看了那麼多的電影書籍,杜安對於一部電影的製作流程還是清楚的,導演除了負責前期拍攝外,還要掌控後期製作。

根據書上描述,電影的後期製作很重要,等同於拍攝工作,尤其是剪輯,這是非常需要藝術感和耐心的工作:將拍攝來的電影素材經過選擇、組接,然後編輯成一部流暢的電影,可以說是電影的二次創作。

選擇哪些素材?怎麼組接?這都需要極強的個人素養,很多時候一部好電影就是爛在了剪輯上,變成了一部三流爛片,而很多並不是那麼好的電影卻因為剪輯得巧妙優美,從而一躍成為一流好片。

更別說還有配音、配樂、色彩等等一大堆東西,這些都關係到一部電影最終成片的好壞。

幸好在束玉的管理下,劇組的費用得到了很好的控制,二十萬花得還剩下三萬多。她用這些錢找了一個剪過兩部電影的剪輯師、一個閒賦在家的配樂師,再加上劇組本來的攝影師陳辛、錄音師苗韋,組成了後期團隊,至於場地,那倒是好搞定,有心進軍電影界的瑞星本身就有專業的場地。

「……不行不行,按照你的順序來,這電影成什麼樣子了?」

剪輯室中,一個人對杜安連連搖頭。

這是那個束玉請來的剪過兩部電影的剪輯師,名叫聶平。此刻他神情激動,唾沫橫飛,「我知道你想要把時空打碎,但是你打得也太碎了吧?你知道要是按你這麼剪的話,觀眾看得會有多累嗎?觀眾進電影院是為了放鬆,不是去受罪的!而且你剪這麼碎,非常破壞影片整體的代入感!」

杜安捏了捏眉心,解釋道:「我想要這麼剪是因為這本身就是一個懸疑故事,我希望觀眾能隨著電影的進程去做自身的猜測,所以應該根據影片中的每一個線索和陷阱來剪輯、劃分段落,然後讓觀眾踩著這些陷阱一步步陷進去,這樣最後的大逆轉才有爆發力,才有震撼人心的效果。」

那麼多的電影書籍畢竟不是白看的,杜安現在扯起來也有點頭頭是道了。

但是聶平只是搖頭,他的經驗告訴他,按照杜安的想法來實在太危險了。

「我不能贊同你的想法,我只知道按照我的經驗,你這麼剪行不通。」

然後杜安只能繼續耐心地去說服他。

「我是導演,我說了算。」

「……」

類似於這樣的爭執發生在後期製作的每一個階段,杜安總是有他的很多奇怪的想法,這些想法和這些後期人員的傳統認識格格不入,用劍走偏鋒都算是形容輕了。

其實杜安並不想和這些後期人員爭執,他甚至想著自己為什麼不能像一開始那樣渾渾噩噩地隨波逐流,一切都由對方說了算呢?

但是每當他想這麼做的時候,說出口的卻是另一番話,他終究不能做到放任自流。

也許是產生感情了吧?他只能這麼告訴自己。

是啊,就算是一條狗,養久了都會產生感情,更何況是一部電影在他手中從無到有誕生出來呢?

值得慶幸的是,他每次都能成功地「說服」對方——這離不開束玉的力挺。

杜安也不知道這位製片人怎麼這麼相信自己,他也問過束玉,結果束玉用一個在他看來非常不靠譜的理由打發了他。

「你有天分,而且我們是戰友。」

天分?杜安真沒覺得自己有這個東西,如果真說要有的話,大概也就是他對那些書上的東西理解得比較快——在一個經歷過殘酷應試教育,從農村一路過關斬將闖進大學的學生來說,這樣的理解在杜安想來基本上是每個書呆子都必備的。

至於戰友,這倒是好理解。畢竟在那個雨夜,兩人都彼此坦誠了,而且都被綁在了這部電影中。

「在想什麼呢?」

束玉的聲音把杜安的思緒拉了回來。

杜安回過神來,眼睛漫無目的地在周圍的黑暗中掃過,最後聚焦在前面的銀幕上。

上面放著的正是《電鋸驚魂》。

後期已經全部製作完成,最後融匯成了他們眼前的這部100分鐘的電影,而他和束玉現在正是在看成片,檢閱他們的勞動成果。

「沒想什麼,」

杜安頓了頓,突然笑道:「只是覺得,你那麼相信我大概是犯了個錯誤。」

「嗯?」

束玉射過來不解的目光。

杜安繼續說:「說好了是來看成片的,結果我們兩個現在卻在閒聊——連觀眾的注意力都無法吸引,這部電影還真是夠失敗的。」

束玉不以為意,「我不喜歡看電影,我的感受不值得參考。」

杜安深有同感,「我也不喜歡。」說完,和束玉對視了一眼,笑了起來,束玉則是一雙鳳眼微眯,杜安知道,這對於她而言就算是笑了。

是啊,一個不喜歡看電影的導演和一個同樣不喜歡看電影的電影製片人,共同製作了一部電影,多諷刺?或許並不諷刺,現在這個國度,有太多他們這樣並不喜歡電影,卻因為這個行業催生的巨大利潤而投入其間的人。

他們不過是其中再普通不過的兩個人罷了。

透過兩人身體中間的空檔看過去,可以看到銀幕。

銀幕上,朱雨晨身處冷色調的骯髒密室中,有氣無力地說著台詞,很好地貫徹了杜安「不認真演戲」的要求。

「……我沒有問你叫什麼,我不認識你,我不知道你怎麼到了這兒,我也不知道我怎麼到了這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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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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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節:去尚海





「嗯,好的,我知道了,我會盡快趕過去的……」

杜安坐在沙發邊上,霸佔著客廳裡的電話,一臉微笑地和電話那頭的人說著話,沙發中間的宋甄坐在茶几前的小板凳上,埋頭寫著作業,另一邊上的沈慧芳則是一邊織毛衣一邊看電視。

天花板上還算明亮的日光燈照耀下來,把三人籠罩在光影中,就像是母親和兄妹兩人的溫馨三口之家。

「……電影節?呵呵,我也想去看看,不過現在有事,暫時真的去不了……嗯……我不知道……好吧,月底前我肯定給你一個明確的答覆……嗯,就這樣,麻煩你了。」

杜安掛了電話,臉上的笑意漸漸淡去,浮上一抹愁苦。

電視正好進到廣告,沈慧芳把目光從電視上轉過來,看了一眼杜安。

「是你那個尚海的同學?」

杜安點了點頭,想起現在的事,越想越頭大,忍不住嘆了一口氣。

沈慧芳放下了手中的毛衣,說:「要我說你就去尚海吧,那是我們國家最發達的地方了,你去了那總比呆在南揚有前途。」

她是真心為這個小夥子打算,即使他這一去,她那房間還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再租出去,這個善良的人卻不願意為了自己的私利而說一些違心的話。

杜安苦笑。

他當然也知道去尚海是個好選擇,而且電影拍完,他的酬勞也已經到賬了——足足七千塊!除了交學費外,他這輩子還是頭一次手拿這麼大一筆錢——這些錢給家裡寄去五千後,他還留了兩千,有這兩千塊打底,足夠他暫時在尚海安定下來了。

但是他暫時還不想走。

杜安搖了搖頭,說了句「沈阿姨,我先回房了。」就回去了自己的房間。

待他帶上房門,宋甄從作業裡抬起頭來,埋怨道:「媽,你就不能少管點閒事嗎?」

沈慧芳啐了聲:「小杜在這個城市無依無靠的,我不管他誰管他?」說完,看著自己這個女兒,搖了搖頭。

她這個女兒長相隨她,脾氣也隨她,好說話,但是不知道為什麼看小杜就是不順眼,這讓她夾在中間很是頭疼。

「再說了,你暑假裡的那份工還是小杜介紹你去的,要不是他幫忙,你哪裡能找到那樣好的活計?」

說到這裡沈慧芳又心疼了:別人家的孩子上高中的時候還都在專心學習,她這女兒卻已經開始為了減輕她的負擔出去打工了。

宋甄冷笑了一聲,說:「他幫忙?你怎麼不說是我幫了他呢,你是不知道,他在劇組裡的人緣是有多差。」

大抵是女人的天性作祟,說到這些八卦的東西,宋甄一下來了精神,從小板凳上爬了起來,躥到沙發上,兩腿盤坐。

「那劇組總共就三個主演,倒有兩個看他不順眼,還有那些美工,道具師傅的,也總是抱怨,」

拍攝時候為了實現自己想要的效果,杜安沒少折騰那些人。

「要我還說得虧你女兒我人見人愛,幫他安撫住了劇組裡的那些人,他那電影才能順順當當地拍下來。」

沈慧芳被宋甄那驕傲的小表情逗笑了,刮了一下她堅挺的小鼻子,連聲道:「是是是,就你最有本事。那你這麼有本事,知道為什麼小杜就是不願意去尚海嗎?」

宋甄撇了撇嘴,「這有什麼難猜的?他是當導演當上癮了,現在是指望著這部電影上映後大火,然後會有人再來找他拍電影呢。」

沈慧芳連連搖頭,「小杜多踏實的一個小夥子,他怎麼可能指著份這麼不正經的工作?」在她看來,拍電影這種新奇的工作極度不靠譜,根本不是份正經工作:能不能賺錢先不說,能不能穩定都說不好,大抵是那種吃了上頓沒下頓的活計,實在不看好。

宋甄拍了下自己的腦門,哀嘆道:「媽,虧你還沒事就去看街道辦的表演,我還以為你多少也算個文藝愛好者呢,怎麼思想還這麼陳舊?拍電影哪裡不正經了啊,你知不知道,今年張藝某拍了部電影,賣了37億!成本頂天了也就一億多,你看他賺了多少?所以啊,現在有多少人使盡了辦法往這行裡鑽呢。」

她在劇組顯然不是白混日子的,對於影視圈多多少少有了些瞭解,不過就從她這外行話來看,顯然瞭解得也有限。

「37億!」

沈慧芳低呼了一聲,這個天文數字對於她們這樣的家庭來說實在太遙遠了,轉瞬一想又覺得不靠譜。

「可不能人家說什麼你就信什麼。」

宋甄翻了個白眼,嬌嗔道:「你女兒又不是傻子,這都是報紙上寫得清清楚楚的好嗎?」

對於沈慧芳這一代人來說,報紙是神聖的東西,如果是報紙上寫了的,那就是真的了。於是她一邊呢喃著「這麼多呢」,一邊重新把毛衣拿了起來,心不在焉地打了幾針,又放下,問自己女兒:「那你說小杜拍的這電影,能賺多少?」

宋甄哼哼冷笑了兩聲,右手還放到嘴邊,做了個夾菸捲的動作,很有股子道上大姐頭的冷酷范兒——《英雄》帶火了電影市場,連帶著許多老電影都被翻了出來,《古惑仔》系列也再一次地大發光芒,在學校裡很是流行,順便帶起了一陣模仿風潮。宋甄雖然不喜歡那電影,但是看到同學們這麼做,覺得也挺好玩的,現在就在母親面前顯擺了一下。

沈慧芳卻是一巴掌結結實實拍在了她的大腿上。

「女孩子家家的學什麼小混混!」

宋甄呼了一聲痛,摸著大腿哀怨地看了一眼母親,見到沈慧芳神色慍怒後也不敢放肆了,吐了吐舌頭,蔫了下來,老老實實地說道:「我聽組裡的人說,他這電影一是沒有明星,二是製作資金也少,能不虧就不錯了,想要賺錢就別指望了。」

沈慧芳神色重又擔憂起來,看了看杜安的房門,一手拿過毛衣重新打起來,嘴裡還嘮叨著:「這行還是不牢靠……改天我得跟小杜說說……」

宋甄又翻了個白眼:這都什麼年代了,她這媽還是迷信鐵飯碗。乾脆也不去理她了,重新埋下頭寫作業。

這老房子的隔音效果不怎麼樣,雖然沈慧芳母女倆的聲音並不大,身在小房間的杜安還是透過房門把她們的對話聽得清清楚楚,忍不住嘴角露出了一絲苦笑。

他確實是因為電影的原因不想走,卻不是宋甄猜測的那樣希望電影大火然後有人來找他拍電影,而是因為束玉。

束玉能夠在製作上力挺他到底,這份情誼令他大為感動,於是現在也為這部電影的結局而操心起來——那跟束玉的職業生涯息息相關,他希望得到好消息。

他們倆大抵真的是戰友了。

不過自從十天前把樣片拿去送審之後,束玉就再也沒有聯繫過他,而他留下的唯一聯絡方式就是沈阿姨家的電話,所以他在得到束玉的消息之前還不能走,這才是他連續幾次都無法給蘇鵬確切達到尚海的日期的真正原因。

人還真是不經念叨,他這邊正想著,客廳裡的電話鈴聲就響了,接著便傳來了沈阿姨拔高了的嗓音:「小杜,電話!」

走去客廳接起電話,那頭的正是束玉。

「過審了,保護級。」

束玉總是這樣,喜歡直接切入主題,話語突兀地讓杜安一時沒有反應,下一刻才笑了起來。

「恭喜。」

這是發自內心的笑容和祝賀。

得到了戰友的好消息,他也可以放下包袱去尚海了,

至於為什麼是保護級而不是普遍級他沒有追究——送審的時候兩人就想到了這個結果,畢竟按照中國現有的電影分級制,普遍級是要適合所有年齡層觀看的,《電鋸驚魂》成片裡有大量的血腥暴力鏡頭,顯然不可能分到一級。

保護級則是12歲以下禁止觀看,12歲以上、18歲以下需要監護人陪同才能觀看,分到保護級而不是18歲以下禁止觀看的限制級,對於《電鋸驚魂》來說已經不錯了。

杜安正要對束玉說自己馬上要去尚海了,卻聽到束玉在那頭說:「這部電影不會上映,只會發行VCD和錄像帶,到時候東西出來了我給你寄一套過去。」

「不會上映?」

杜安愣了,這顛覆了他薄弱的電影產業認識。於是他忍不住問道:「電影拍出來不上映那還拍了幹什麼?」

束玉也知道電話這頭的傢伙是個對於電影產業認識薄弱的傢伙,解釋道:「有的電影如果被判定為上映票房稀少的話,就會採取這種策略,你可以理解為『爛片』。很不幸,我們這部就是一部『爛片』。」

杜安沉默了,半晌,才問道:「那會對你的職位產生影響嗎?」

「大概職位級別會降低,工資也會下降吧。」

是啊,花了公司二十萬卻拍出了一部爛片,怎麼可能沒影響呢?

杜安又陷入了沉默。

電話那頭的束玉也不說話,兩人彷彿都成為啞巴。

最後還是束玉先開了口,「其實我一早就料想到了。找了你來拍電影,膠片被偷,演員臨時跑路……如果這樣我都還猜不到這個結果的話,我就真是個傻子了。」

「方力敏做的?」

杜安想到了當初那個拍板讓他當導演的瑞星製片部經理,那位「伯樂」,也是現在他才知道,原來當初劇組遭遇的那麼多不順,竟然真是有人在背後操作的。

「之前的應該都是,現在的不是。他不是笨蛋,電影既然都拍好了,我的工作完成,他也沒有理由再抓著不放了,不過這個公司裡看我不順眼的人可不只他一個,發行部的經理方力勇就是一個。」

「方力敏雖然不會自己來做這件事,不過如果是讓別人來幫他做這件事,他應該還是樂於看到的。」

杜安苦中作樂,勉強笑了一下:「你的人緣跟我還真是半斤八兩,難怪我們能成為戰友。」接著又給了個建議:「那你就不能再往上面捅嗎?」

「我試過,事實是,我也確實能接觸到更上面的人,他也看了這部片子,不過他更相信方力勇的判斷。」

杜安也沒辦法了,只好無奈地承認道:「也許我拍的就是一部爛片吧。」心頭油然產生一股強烈的懊惱:都是自己拖累了束玉。

束玉那頭靜默了一會兒,說:「雖然我不喜歡看電影,不過你拍的這部電影,總比市面上的一些電影好看一點。」

「這不是爛片,從來沒有學過任何相關知識卻能做得比大部分專業人士都好,你是天才。」

這不是爛片,我是天才……

杜安靜靜地聽著,心臟突然加速跳動起來。

他生長在一個陳舊的家庭,家裡人採用的是中國傳統式的教育方式:鞭策。到了上學的年紀,老師採用的依舊是這個方式,即使考得再好,也會被教育「繼續努力,不能驕傲,你還不是最好的」,及至到了大學,老師就根本不管你了,同學們也都在忙各自的事,而畢業後,更是到處有人對他說「對不起,我們不需要你」。

他一度以為自己是個失敗者,是個廢人,自己幹不好任何事,有一天,卻有人對他說「你有天分」,而現在,那個人更對他赤裸裸地說「你是天才」。

或許只有他這樣從來沒有被人肯定過的人,才能深切地體驗到這句肯定的力量,讓他的血液都加速流動起來。

他從沒有此刻這樣亢奮過,以至於身體都興奮地微微顫抖,腦子也急速轉動起來,一個瘋狂的想法從腦中轉過。

「去尚海吧。」

杜安這樣說道。

束玉那頭不作聲了。

她大概也沒想到,有一天自己會遇到一個思維比她還要跳躍的人,她根本聽不懂杜安的話。

還好杜安繼續說了下去。

「你說它不是爛片,它比很多電影都要好,那麼它就應該得到它應有的待遇,你也應該得到你應有的待遇,而不是因為某些人的敵意,讓這一切落空。」

「15號尚海電影節就開幕了,我們還有時間去參展,如果它不是爛片,總有人會對它有興趣。」

感謝蘇鵬,要不是他在電話中說尚海電影節就要開幕了,讓他早點去兩個人還能去電影節晃晃、看看明星的話,他根本不知道尚海電影節這個月15號開幕。

束玉在那頭提醒道:「這部電影的發行權在瑞星手裡,即使電影節上有人看中了它,也無法拿到發行權。」

「我們不需要給其他人發行權,我們只需要讓那些看中這部影片的人去圍攻瑞星就夠了,」

杜安愈加亢奮了。

管理學要學的東西很雜,

營銷也是其中之一,而現在他要做的就是營銷,回歸自己的老本行總是能令他這麼興奮。

「到時候瑞星就會知道,他們的決策有多麼愚蠢,在外界的壓力下,他們不得不讓《電鋸驚魂》上映,否則的話,他們只會落下一個不識貨的壞名聲。一個連最基本的市場都看不懂的公司,到時候還有誰會願意去和他們合作?」

束玉繼續提醒他,「但是你說的這一切都要建立在有人追捧這部電影的前提下。」

「是你說的,這不是爛片,它比很多電影都要好,所以它會有人追捧的。所以,去尚海吧,一起去尚海,去拿到你應得的!」

杜安越說越大聲。

在束玉話語的刺激下,他有些頭腦發熱,約莫真覺得自己是個天才了,自信心一時爆棚。

直到一旁的宋甄遞過來一個不滿的眼神,他這才訕笑一下,放低了聲音。

那頭的束玉又潑冷水,「那如果我們這部電影參賽失敗,排不上放映呢?那樣別人就連認識它的機會都沒了,更別提去追捧它了。」

「你既然都說了這不是爛片,它比很多電影都要好,為什麼你還要擔心它會參賽失敗呢?而且你現在連尚海都沒去,名都沒有報,怎麼就知道它會參賽失敗!」

杜安的聲音又不自覺地漸漸大了起來。

「你知道我當時拿著那個劇本和那張證書去瑞星之前,已經去過多少家公司了嗎?十六家,瑞星是第十七家。如果我當時一直在想會不會有人願意投資我這種問題而蹉跎不前的話,這部電影又怎麼會誕生?所以,去尚海吧。」

「最壞的結果,不過就是一無所獲,但是那樣會比現在還糟糕嗎?並不,所以,去尚海吧!」

杜安說得激動,並不知道他已經從沙發上站了起來,手舞足蹈。

宋甄投過來憤懣惱怒的眼神,惱恨這傢伙一直吵吵,打擾自己寫作業,沈慧芳卻含笑對自己女兒輕輕搖頭,比了個「噓」的手勢,繼而欣慰地看著杜安。

小杜這孩子是個好孩子,可就是一直以來太過沉悶了,一點也沒有年輕人的朝氣。現在這樣挺好,倒是讓她想起來幾十年前上山下鄉那會兒,那會兒可真是激情燃燒。

「呵呵,」

電話那頭的束玉輕笑了下。

這還是杜安第一次聽到束玉真的笑出來。

「既然我說的你都已經考慮到了,那我也沒什麼好說的了。」

「去尚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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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節:通馬桶





尚海,國際之都,中國最耀眼的城市。

每年九月十五,為期十天的尚海電影節都會如期舉行。

如果說華表獎是全世界電影人的最高榮譽,那麼尚海電影節就是全世界電影人的夢想起飛地。

世界各地無數想要出名的導演、製片人們屆時都會帶著他們的作品,共赴這場盛會,希望能找到自己的伯樂,繼而一舉揚名。而與此相對應的,則是海內外各大影視公司也會摩拳擦掌,準備好一張張支票,要在這場電影盛會中尋找到今年的黑馬,給自己的公司帶來利潤、甚至華表獎的榮譽——這並不是夢,在過去的十年間,尚海電影節已經誕生出了三部華表獎最佳影片。

今年的主會場是尚海大劇院,現在才6號,這家劇院周圍就已經預熱起來,從世界各地飛過來的電影人和愛好者們或在階梯上、或在周圍的草坪上嬉笑著拍攝留影。

等到了夜晚,劇院周圍的燈光早在這時就已經全部打開,戶外探照燈激光燈鐳射燈等各種眩目的燈光將四周照的通明,聚集在周圍的人愈加增多,除了世界各地提前趕來參展的電影人們,還有尚海本地的周圍居民,攜著孩子帶著老人漫步其間,一邊乘涼一邊享受這熱鬧的氛圍,一片笑語盈盈。

正如有繁華就有破落,在距離這裡七公里外的公平路虎門巷內,沒有喧囂的燈光,光線幽暗,夜風淒涼,隱隱可聞狗吠,僅有巷口那家旅館的招牌燈散發著昏暗的白光,「芳芳旅館」四個紅色的彩字在白光的映襯下像是滴著血一般,實在不知道這家旅館的老闆到底是有多麼惡俗的審美觀才會採用這樣的色彩。

旅館大門開著——所謂大門,也就是一扇僅可供一人行走的玻璃門而已——在旅館的門口,擺放著一塊黑板,上面用白色粉筆字寫著「今日特價,住宿三十」,一側還劃了個大大的驚嘆號,就是寫字的人大概握不住粉筆,驚嘆號的上端有點歪,更像是個問號。

進了門,是前台,紮著馬尾兩腮有點高原紅的收銀小妹低著頭,津津有味地看著一本言情小說。

前台旁邊是狹窄的樓梯,順著樓梯上去,是一條狹長的走道,兩側是密密麻麻的房門,入眼第一間上面掛著「203」的牌子。

有一個男人從走道左側走過來,短袖短褲,身上蒸騰著熱氣,一邊走一邊擦拭著頭上濕漉漉的頭髮,另一隻手端著個盆子,裡面放著一塊肥皂。

男人走到203門前,敲門,很快就有人過來開門。

是個頭髮盤在腦後,用一根筷子斜向橫插著的女人。

這兩人正是從南揚來到尚海的杜安和束玉。

杜安端著盆子走了進來,聽到束玉在他後邊關上了門。他進衛生間把盆子放好,邊走出來邊說:「趕緊去洗吧,那個小妹說晚上十點斷熱水。」走到門口卻又停了下來,皺著鼻子嗅了嗅,納悶道:「怎麼有股味道?」

這是一間兩張床的標準間,束玉關上門後就在房間裡低著頭四下走動,不知道在找什麼。聽到杜安的問話,她頭也沒抬,淡淡地說:「馬桶堵了。」

杜安回頭一看,眉頭一皺。

還真是馬桶的味道,一層黃色的懸浮物飄蕩在水面上,散發出陣陣惡臭。

「我去下面叫他們上來弄了。」

杜安說著,把毛巾扔到一邊,正要邁步出去,束玉的聲音在後面響起。

「我去叫過了,沒用。她說水電師傅已經下班了,現在弄不了,要明天。」

杜安看著馬桶,喃喃道:「這也不是事啊……要不我們去跟她說換間房?」

「我說過了,她說房間滿了,愛住住,不住拉倒。」

束玉停住了動作,從床頭櫃前直起了身子,手裡拿著一條繞了好幾圈的圓柱形鐵絲。

「你也知道,這裡是尚海,現在又是這個時候,你還能到哪裡去找這麼便宜的地方?自己想辦法吧。」

杜安苦笑。

是啊,束玉和自己一樣,都是從小地方來到大城市為了美好生活打拚的,都是苦孩子,又都處在這個未來不明確的艱難時期,省錢是第一位的,不然怎麼至於兩個人要住在這個地方?而且還兩個人合住一間房。

唉,有困難就克服吧。

杜安轉過頭,眼睛在廁所裡滴溜了一圈,看到了角落裡放著的皮老虎,就要上前拿起來通馬桶,身後卻傳來了束玉的聲音。

「那個沒用,我試過了。你先讓讓。」

杜安依言讓到了一邊,然後就看到束玉挽起了袖子,把那繞了好幾圈的圓柱形鐵絲展開,把一頭放進了馬桶,然後抓著另一端的把手,一邊轉一邊往裡面送。

杜安來了興趣。

「這是什麼?」

「疏通器,通管道用的。這馬桶裡面應該是堵了硬物,不是單純的被大便堵住了,所以皮老虎沒用,得用這個。」

杜安眉頭揚了一下。

怎麼說也是窮環境里長大的,在生活自理能力上杜安還是有些自信的,至少比大部分生活安逸的同齡人要強。上大學的時候看著自己那些生活自理能力差得一塌糊塗、連個衣服都不會洗的同學的時候,他也能找到一些自信——這大概也是他在大學裡唯一能找到自信的地方了。

但是和眼前的束玉相比,他卻有了絲挫敗感。

至少他不知道疏通器,而束玉知道,並且還會用。

這讓他看束玉的目光有了些改變。

在此之前,因為那天雨夜的事還有平日裡的表現,他總覺得自己這戰友有些小資,和學校裡那些沒事就傷春悲秋、整日裡憧憬著白馬王子來拯救自己的女孩子沒什麼不同,可是眼前的事讓他不由改觀了。

自己這戰友竟然是個上能玩情懷,下能通馬桶的奇女子。

看了一會兒,杜安靜靜地聽著嘩啦呼啦的水聲,總覺得有些難受,不由沒話找話,說道:「這好好的旅館房間裡怎麼還放了個疏通器,難不成旅館老闆已經預感到馬桶會堵了?」

束玉專心地搖著疏通器,一點點慢慢地疏通著,動作輕柔,不讓馬桶裡的髒水濺到自己身上,頭也不回地說道:「收銀那姑娘說平時這裡是水電工師傅的宿舍,現在客人多了才騰出來做客房的,我就想說不定裡面還會有一些他遺留的東西。運氣不錯,還真找到了。」

杜安有些佩服。

「也就我剛才去洗澡的那麼點功夫吧?你就打聽到這麼多消息,還真是一個天生的製片人。」

導演可以孤僻,可以和善,可以不善言辭,可以神經質,但是和導演不同,製片人必須得是那種八面玲瓏、待人接物有一套的人物,不然一個處處樹敵的製片人,怎麼去拉投資?

看束玉平日裡一副冷冷清清、對誰都不愛搭理的模樣,沒想到真辦起事來效率竟然這麼高,還真是具備了製片人的基本素養。

談到製片人,杜安不由又想到了今天剛報名送上去的電影。

「你說,咱們那片子能參展嗎?」

他當時在電話裡是說得很起勁,很熱血,可是真走到這一步,再結合今天打聽到的殘酷現狀,又沒當初那個信心、開始忐忑起來了。

畢竟他只是一個醫學院管理系畢業的大學生,所有關於電影的知識都是這短短十幾天內積累下來的,而現在和他一起競爭的對手,卻是成千上萬從世界各地趕來、學過許多年相關知識、有著豐富從業經驗的專業人士,他要是真的一點都不忐忑那才怪了。

不等束玉回答,杜安繼續自言自語道:「老天保佑,希望能進『影評人周』。」

尚海電影節為期十天,共有四個單元,分別是「正式競賽」,「特別關注」,「導演雙週」,「影評人周」。其中,正式競賽單元是最火熱的,每年只有一樽的金爵獎就在這個單元產生,銀爵獎獎項也很多;特別關注單元也屬於競賽單元,不過獎項上來說比起正式競賽單元少了很多,而且特別關注單元主要是面向純粹的藝術電影。

至於導演雙週和影評人周,就是非競賽單元了,不設獎項,也是相對來說門檻比較低的,這從數字上就可以看出來:每年,只有12部影片能進入正式競賽單元,15部影片能進入特別關注單元,而能進入影評人周的影片名額是35部,至於導演雙週?

那是門檻最低的,全看審片委員會的口味來,簡直可以用上不封頂來形容。

就像去年,進入導演雙週的影片竟然有86部之多!這麼多的影片,在電影節期間能分到的銀幕和場次自然也是少得可憐,很多這個單元的電影往往是只上映一次。

本來杜安瞄準的目標就是導演雙週這個環節,不過當他瞭解到導演雙週只接受其他國家的影片參加後,就放棄了這個最容易達成的目標,轉而瞄準了影評人周,同時心底對尚海電影節的舉辦方吐了口唾沫。

多麼可笑的規定,中國的電影節項目單元,竟然只允許外國人參加!

即使它打著「扶植海外電影,促進全球電影水平進步」的高尚口號,也無法阻擋杜安對其的深深痛恨——他之所以會畢業就失業,也是因為類似的高尚口號,搞得他現在對這種口號產生了一種莫名的厭惡和排斥。

「肯定能進。」

束玉一直躬著的身子直了起來,拉了一下馬桶一側的拉繩,隨著嘩啦啦的急促水流聲,馬桶通好了。

厲害。

杜安給她豎了個大拇指。

束玉卻沒看他,轉過身子,一邊洗手,一邊說:「我相信你,也相信這部電影,肯定能進競賽單元。」

競賽單元?

正式競賽的12部加特別關注的15部,也就27個名額,而報名的時候杜安可是聽說了,今年報名的影片可是達到了1500多部!——天知道這世界上哪來這麼多電影人——也就是說,他們進入競賽單元的數學概率是1.8%。

哦,杜安發現自己算錯了。

《電鋸驚魂》可不是純粹的文藝片,也就是說,特別關注它是不可能進去的,那麼數學概率再一次降低,變成了0.8%。

嗯,大概就是這個數字了。

杜安又心算了兩遍,然後接受,最後怎麼都覺得這樣的低概率不可能讓自己撞上。

「承你吉言。」

杜安只能這麼說著,走到窗邊,望向窗外。

近處是一片漆黑,再遠方,是陸家嘴,絢爛的城市燈光即使在幾公里的這裡都隱隱可見。

如果杜安有千里眼的話,那麼他的目光就能夠穿越這座城市的重重夜幕,直刺進4公里外的尚海地標建築金茂大廈的76層江景套房中,看到一位男子正手持電話,站在玻璃幕牆前遙望北方,目光深邃。

「……嗯,我知道,所以我也沒有難為你,只是讓你把片子壓著,當作這部片子沒參賽而已……評委會那麼忙,每天要看那麼多電影,我們這些電影公司也不能給他們添亂……九間堂的菜聽說不錯,服務也挺好,明天去放鬆放鬆?勞逸結合才能把工作幹好嘛……好,那就這樣。」

這是君悅酒店的一間套房,男子身後的沙發上斜坐著一人,是杜安的那位「伯樂」,瑞星影視製片部的經理方力敏。

此刻方力敏正舉著一杯紅酒慢慢搖晃著,眼睛緊緊盯著杯中的液體在杯壁上掛出一道道酒痕,空氣中慢慢散發出淡淡的酒香。

聽到玻璃幕牆前的男子說完電話,方力敏停止了搖杯,不以為然地說道:「二哥,要我說,根本沒必要搞這一手,就讓他們參賽,難不成還能掀起什麼風浪不成?」

原來這講電話的男子,正是瑞星發行部的經理方力勇。

和方力敏略顯單薄的身材相比,方力勇人如其名,身材魁梧健壯,面目硬朗,即使戴著一副金絲眼鏡都無法掩去一身悍氣,不像個經理倒像個打手。

方力勇走到沙發前坐下,拿過桌上的另一瓶軒尼詩VSOP,給自己倒了一點,卻不喝,只是在手中拿著,斜乜方力敏,反問道:「要是那部影片真進了展,甚至是進了競賽單元怎麼辦?」

方力敏撲哧一笑,「二哥,你又不是沒看過那部電影,拍得太危險了!我承認我當初走了一部昏棋,沒有想到那個騙子還真有一點手段,不過騙子終究是騙子,能拍出來個什麼東西?這種東西,就算是出乎了我的意料,但是終究上不了檯面,走家庭市場都不知道能不能收回成本,怎麼可能進展?」

方力勇舉著杯子,緩步重新走回玻璃幕牆前,望著窗外星光燦爛的大尚海。

「萬一它真做到了呢?」

方力敏聞言,就想說如果那部電影真進了競賽單元他就從這裡跳下去,不過轉瞬一想又覺得評委會的那幫神經病的口味太難琢磨了,實在不能說這樣的話,於是閉口不言了。

方力勇繼續說:「所以,我們要把一切可能性都考慮進去,思慮不周到的人,必定要輸在細節上。還有,你這大大咧咧的性子終究要改一改,不然的話哪一天說不定就輸在了那個女人身上——你別頂嘴,要不是你思慮不夠周密,至於走到今天這一步嗎?」

其實按照他的想法,這部電影最好連家庭市場都不上,直接冷藏起來,就當這二十萬是一筆壞賬了。不過這個公司最大的BOSS始終是老爺子,老爺子都開口了,他也不能不聽,只好退了一步。

方力敏悶悶不語,也不晃杯子了,拿起來一口幹掉。

站在玻璃幕牆前的方力勇則是望著外面的陸家嘴和不遠的江景,舉起手中杯,輕飲了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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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節:葬禮





《盲井》,《冬至》,《暖春》,《忘不了》,《尋找周傑侖》……

杜安雙腿盤起,坐在床上,低著頭,手裡拿著一份《申江日報》,眼睛在上面一行行慢慢地掃瞄——今天是14號,明天電影節就開幕了,而參展影片名單也於今日公佈,被譽為「中國近現代史百科全書」的《申江日報》自然刊登了出來。

這已經是杜安今天第23遍看這份名單了,但是和前面22次一樣,他並沒有在上面找到《電鋸驚魂》的名字。

頭頂的老風扇慢悠悠地轉動著,灑下一陣陣的涼風,卻無法驅走他此刻心底那股躁動的情緒。最後,杜安緊緊抓住報紙,攥緊,使得報紙捲曲,然後又慢慢鬆開拳頭,輕嘆了一口氣。

嗒嗒嗒

伴隨著腳步聲,束玉從衛生間走出來,走到杜安旁邊的那張床上坐下,將手中端著的盤子放在兩張床中間的床頭櫃上。

杜安看向她,苦笑了一下。

事實證明,束玉的話應該只是安慰他的,自己終究只是個醫學院管理系畢業的普通人,而不是她口中的天才導演。

「吃個蘋果吧。」

束玉這麼說著,從盤子上拿過一個紅富士蘋果,又從枕頭低下摸出一把水果刀,削起皮來。

杜安看到那把水果刀,先是一愣,繼而暗吞一口口水:他還真不知道束玉什麼時候在枕頭底下藏了一把刀。幸虧他這幾天都規規矩矩的,若是他之前哪天對自己這戰友起了色心,鬧不好現在已經出了命案。

杜安搖了搖頭,將自己亂七八糟的思緒拋到一旁,問束玉:「沒能進展,我們什麼時候回去?」

束玉削皮的手藝很好,這麼一會兒功夫就削好了。不僅速度快,而且一拉之下,整件蘋果外皮就脫了下來,連而不斷。

她將削好的蘋果遞給杜安,又拿過一個蘋果,開始削起來,邊削邊說:「你看過電影嗎?進電影院看那種。」

杜安咬了一口蘋果,一邊嚼著,一邊含糊不清地說:「沒有。」

他已經漸漸習慣了束玉跳脫的思維。

「我也沒有,所以我們後天回去吧,明天先去看一場電影。」

杜安若有所思地看著束玉。

看好的電影最終沒能進入任何一個單元,這個女人終究不像她面上表現出來得那麼平靜。而作為一個不喜歡看電影,從來沒有進過電影院的人,卻在這個時候突然想要進電影院看一場電影,這裡面的心思著實可以琢磨一番:她大概還是不甘心,想要看看那些勝過他們製作的這部電影的其他電影們,到底能好到什麼程度去。

杜安又咬了一口蘋果,含糊不清地說了一個字。

「好。」

……

九月十五,每年一屆的尚海電影節如期開幕。

今年的主會場是尚海大劇院,早在兩天前,這裡就已經佈置好,紅地毯從劇院門口一直延伸到路邊。地毯兩側拉起了護欄,密密麻麻的記者如同螞蟻般在兩側爭奪地盤,有經驗豐富的人精高舉著手中的鎂光燈,大聲喊著紅毯上經過的明星們的名字,讓他們擺個姿勢,屁股卻不安分,不動聲色的一扭,就將身邊的同行擠得一個趔趄,手中的照相機也拿不穩。

在這時,紅毯那頭停下一輛加長賓利,一位女子從裡面走出,優雅地步上紅毯。

「鞏利!……」

「GONG!……」

現場陷入了今天的第一個小高潮,之前一直都是默不作聲或者小聲交談的媒體記者們一時間火力全開,閃光燈閃成一片,不把人的眼睛閃瞎不罷休,同時還紛紛叫喚著:「鞏利,看這邊!」「鞏利,轉個圈!」「Gong,poseforme!」……

暗地裡的小動作也增多起來,本著我不好你也好不了的心態,各施絕技。若是把這些衣冠楚楚的媒體記者們的私下動作拍攝下來,足夠剪出一部講述小擒拿術的武打片了。

一位接一位的明星有序走過,記者們間歇性地高‧潮,規律很明顯——那些呆在旁邊,等到組了團才能走紅毯的小明星,如美國過來蹭紅毯的湯姆‧克魯斯,安吉莉娜‧朱莉之流,顯然引不起記者們的興趣,只有美國本土的記者們才會拍上幾張,而像鞏利這種有專車送到紅毯前,由保安引導單獨走紅毯的大明星,才能使他們高‧潮。

當走得差不多了後,開幕式終於開始。

除了被邀請的開幕式成員外,今年圈子裡照例有開幕式票流出,不過高達20萬一張的價格顯然不是杜安和束玉可以承受的,所以他們也就放棄了看開幕電影的打算,買了分會場大光明影院的票。

正好也是那部開幕電影,《暖春》。

從申報上的信息可以得出,這部電影奪冠呼聲很高,僅次於最大熱門《盲井》。當然,要不是這樣的話,它也不會被安排為開幕電影了。

去了大光明影院,又等了半小時後,終於能進場了。

「希望能領略到電影的魅力。」

束玉在座位上坐下的時候,這樣說道,杜安聞言,咧嘴笑了下。

雖然束玉面無表情,眼神平靜,但是他很清晰地能夠感受到自己戰友此刻那露骨的不服輸心態,一時間倒有幾分小女兒的味道。

離開場還有十分鐘,進來的人群就稀落下來,影院中每個位置幾乎都坐滿了,放眼望去,黑壓壓一片,黑腦袋、黃腦袋、白腦袋、七彩腦袋,感覺像是在開聯合國大會,尚海電影節的魅力可見一斑。

靜等了十分鐘,電影開始了。

《暖春》的故事很簡單,從開頭就能看出來大致脈絡:在一個窮苦的農村中,寶柱和他媳婦香草一直都沒有孩子,有一天,村長的兒子二狗在村口撿到個女娃,沒人願意領養,寶柱爹上前把女娃娃領走了,接下來的故事是個人就能猜到七八分了。

開場的幾個鏡頭和質感,讓杜安一度以為自己是在看六七十年代的電影。

也許是導演喜歡玩這種風格。

杜安這麼對自己說。

接下來銀幕上到了寶柱爹和村長對話的情景,扮演寶柱爹的那位老演員一番道理講出來,讓杜安的五官皺成了一團——這台詞、這抑揚頓挫的對白功底、這舞台氣息極濃的語氣停頓、還有這痕跡極重的演員調度,怎麼看都覺得銀幕上這位大爺是南巡的首長正在做指示,而不是一位沒什麼文化的窮苦老農在和村長嘮嗑——這寶柱爹更像是村長了。

沒文化的窮苦老農是什麼形象?在農村長大的杜安最有體會:直接、簡單、嘴裡時不時蹦出兩句髒話來,根本不會跟你講什麼道理。

就算是情節需要,也太過了。

杜安搖了搖頭,覺得坐著不怎麼舒服,於是屁股往下滑了點,於是他的背、椅背還有坐墊形成了一個三角形,手也擱到了一旁的扶手上,托著腦袋,看著銀幕。

銀幕上的故事繼續進行著,杜安心底也跳出一個又一個的詞語。

剪輯突兀,故事鬆散、不緊湊,節奏太平,小演員的表演做作,流於表面……

好吧,他本來就不喜歡看電影,而現在,他對於眼前這部電影更是失去了所有的耐心。

杜安打了個呵欠,閉上眼睛,想要睡一會兒,可是隨著劇情的進展,周圍傳來的女孩子壓抑的低泣聲、用力擤鼻涕的聲音,還有竊竊私語的小聲討論,都讓他睡不過去。

老天。

杜安無奈地睜開眼睛,抬頭望著黑漆漆的廳頂。

看又看不下去,睡又睡不著,他都想離場了,突感肩頭一沉,側眼望去,就見束玉腦袋歪著,正靠在他的肩膀上,雙手則交叉放在小腹前,胸口微微起伏,顯是睡了過去。

「睡眠質量還真好。」

杜安小聲嘀咕,頗為羨慕自己這位戰友優良的睡眠質量,竟然在這樣的環境中都能睡過去。

這種情況下,他看來也不用想著能睡了,只好一點一點慢慢把身子坐直,期間動作稍大了些,束玉腦袋一歪,眼見要滑下去,杜安趕緊用手輕輕一掌,把她的腦袋穩在自己肩上,再收回手來時,指縫間夾了一根長發。

現在束玉睡得正香,他也不好就這麼離場,乾脆揮揮手甩去頭髮,繼續看向銀幕。

《暖春》時長83分鐘,當這段時間好不容易過去,銀幕暗下,影院內燈光亮起,杜安推醒身邊的束玉,走出影廳。

當迎接到外面陽光的時候,杜安還是不知道剛才發生了什麼。

這就是開幕片電影的質量?不過看著周圍看完《暖春》,眼睛還紅著的那些觀眾,杜安只能認為自己大概是個冷血並且不懂得欣賞電影的俗人。

當然,他還是有同道的——他身旁這位睡了一部電影的女同志就是他的親密戰友,兩個人一樣冷血並且不懂得欣賞電影。

此刻,一對情侶從他們身旁走過,男的表情憤憤不平。

「這拍的是個什麼東西?我都快睡著了,簡直像是回到了上世紀八十年代,現在尚海電影節就是這個質量?」

女的則紅著眼睛一副可憐兮兮的模樣,說道:「你不覺得這部電影很感人嗎?我覺得這電影很好。」

男的脫口就想罵髒話,但是看了身邊的女伴一眼,想到要是惹怒了對方說不定自己今晚就要睡沙發了,終究還是把話語憋回了肚子裡。

同樣是一個冷血且不懂電影的傢伙,杜安給這位男同志下了這麼個評語,然後對束玉說:「走吧。」卻發現束玉望著一個方向,站著不動。

杜安順著束玉的視線望去,發現在大光明影院右側的一塊小空地上,拉起了一塊幕布,周圍還有一些簡陋的放映設備,正放著露天電影。一個三十多歲的金發白人四下里走動著,不停拉人過去看電影,也確實有些人在他的鼓動下駐足觀看,不過基本都是看了一會兒就邁步離開了,白人卻不氣餒,繼續用他那口還算合格卻發音奇怪的中文到處拉觀眾。

不得不說,尚海電影節的影響力是巨大的,若是在平日裡有人這樣擺攤佔道,早就被城管驅趕走了。可現在面對尚海電影節,面對這些被吸引至此的世界各地遊客,尚海城管顯然也聰明地知道自己不該出現,給全世界電影人一個自由寬鬆的氛圍,那樣才有助於尚海的城市形象和旅遊收入。

「過去看看。」

束玉這麼說著,率先走了過去。

她確實適合做一個製片人,雖然話不多,但是往往簡簡單單地兩句話,就能和人拉近距離——瞧,沒一會兒功夫,那白人就不去拉觀眾了,而是站在那裡和束玉聊了起來。

「……我不知道,你知道,我拍了這個,我想讓人看,我進不去裡面,但是我可以在外面,在這裡,」

杜安走過去的時候,聽到就是這些。

那個白人不停比著手勢,臉上笑容燦爛,「我可以讓他們看到,瞧,這就是我的電影!我拍的電影!這種感覺太美妙了!」

束玉靜默地聽著,適時地問了一句關鍵性的話:「這能讓你賺到錢嗎?」

白人一愣,隨即哈哈大笑起來:「嘿,夥計!你知道,我從Florida來到這裡,機票,酒店,儀器,這些都是我付錢,我花了五千美金,但是那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在尚海電影節上放映了我的電影,有人觀看!Oh,mygodness!這就是電影的魅力!賺錢?我沒想過。」

杜安顯然理解不了這種電影狂熱愛好者的思維。

「走吧。」

杜安再一次對束玉說。

束玉卻不動,只是雙手環胸,看著那塊臨時拉起來的幕布,不知道在想什麼。

最後,束玉對那白人說:「其實,我是個製片人,他是導演,」她指了指旁邊的杜安,「我們拍了一部電影,也無法進入裡面,你是否能播放一下我們的電影?」

杜安愣住了。

等到他回過神來之後,忍不住問道:「這有什麼意義?」

是啊,參展名單都已經確定了,他們已經落選了,現在再在這塊空地上放映《電鋸驚魂》又有什麼意義?就算路過的行人喜歡,可行人就是行人,他們不是圈內人,更不是那種有份量的圈內人,他們的意見影響不到瑞星影視。

杜安又加了一句。

「你別告訴我你也是電影愛好者,你別忘了,你剛才看電影都看得睡著了。」

一個不喜歡看電影,甚至能夠看電影看到睡過去的人,顯然不會是一個電影愛好者。

束玉眼睛都不轉過來,說:「沒錯,我不喜歡看電影,但即使如此,我也覺得《電鋸驚魂》比我們剛才看的那部電影好。」至少在看《電鋸驚魂》的時候她沒有睡著。

束玉扭過頭來,看著杜安,大黑框後面的眼睛冷酷、堅定、有力。

「而且,《電鋸驚魂》在我看來不單單是一部電影,它是我們的產品。」

「它就算要死,也應該有一場葬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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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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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節:這裡有一部電影(上)





比起悠閒的、讓人忍不住在夏日的午後想要打個盹的南揚市來,尚海這個國際化大都市的生活節奏無疑快得多。

坐在出租車上,透過車窗往外看,能看到街邊的行人很多夾著公文包在急匆匆地行走,腳步生風,仿若參加競速比賽。還有那穿著西裝、背著單肩包的小夥,眼見著不遠處的公交要開走了,趕緊邁開步子衝刺,領帶都隨風飄揚起來。

緊張,快速,有序,這是杜安對於這座城市的印象。

杜安身旁坐著的是束玉,他們倆剛回旅館拿了拷貝,正打的趕去大光明影院。

「對了,」

杜安突然想起來一件事。

他把視線從外邊收回來,有些不確定地看向束玉,「你有放映權嗎?」

畢竟是第一次做電影,第一次參加電影節,他到現在才想起來這件事。

聯想到束玉跟公司裡的幾個大佬關係搞得那麼僵,他心底閃過不妙的預感。

「沒有。」

果然!

杜安在心底哀嘆起來,看了看束玉手邊裝拷貝的箱子,不知道說什麼好了。

「你沒有放映權就來參加電影節,得虧是沒能進展,要是真進展了……要不咱們還是回去吧?你放映權都沒有,我們要是私自在那邊放了……」後果他都不敢想。說著,也不等束玉說話,就對司機說:「師傅,掉頭。」

束玉打斷了他的話,對司機說:「師傅,繼續開。」然後對杜安說:「你不知道這裡面的情況,你放心,不會有事。就算有事,我扛。」

杜安看著這個女人,不知道說什麼好了:他本來以為自己當初做了個假證去騙投資,已經是膽大包天了,可他眼前這個女人卻是連放映權都沒有就拿著拷貝來參加電影節,並不遜色分毫!

好嘛,兩個不怕事大的傢伙湊一塊了,難怪能成為戰友。

「不行,還是得回去,」杜安堅定地搖了搖頭,「這不是誰來扛的問題。」

這麼多時間的相處下來,他認了束玉這個朋友,到了這種時候自然也不能看著自己朋友出事。

束玉看著杜安,良久,才道:「放心吧,我不會有事。」頓了頓,她似乎也明白如果自己不交代一些東西的話,杜安是不會同意放映的,只好說:「他們不會追究的。瑞星影視是一家家族企業,你是學管理的,應該也知道,家族企業是家長制,裡面很多時候都是人情凌駕於制度之上,所以我不會被追究法律責任,最多是被降級、降工資,那跟我馬上要面臨的狀況也沒什麼差別。」

瑞星影視是一家家族企業這點,杜安在影片的拍攝期間已經從劇組人的口中多少知道了一些,包括瑞星的幾個經理,比如說製片部經理方力敏,發行部經理方力勇,都是董事長方毅的兒子。

杜安聽著束玉的話,覺得自己隱隱猜到了一些東西,卻又不敢肯定,於是問道:「你是說……」

束玉見這人還是不明白,抿了抿嘴,最終還是說道:「董事長方毅,是我……父親。」

父親這兩個字聲音很小、很模糊,但是杜安還是聽到了。

他覺得腦袋疼。

一個不跟著父親姓的女兒——大概是私生女——兩個處處打壓妹妹的哥哥,再加上束玉之前所說她是從小縣城來,想要「紮根」,現在想來,這「紮根」顯然不是簡簡單單地當一個體面的城市人就夠了……

難怪束玉在公司的仇人那麼多,還都是高管級別的,卻還能在公司做下去了。

杜安從沒想到豪門鬩牆這樣的事還會發生在自己身邊,要是換做八點檔電視劇的話,現在坐在自己旁邊的束玉那妥妥是催淚女主角啊——不過杜安還真沒見過這樣的女主角。

電視劇裡類似的女主角不都應該是白蓮花一樣楚楚可憐、心地善良、沒事就西子捧心眼神淒苦地說上一句「你若安好、便是晴天」,隨時等待男主角來拯救嗎?哪個像束玉這麼彪悍了?

由此可見,電視裡都是騙人的,畢竟就算是束玉這麼自強不息、膽大包天、還會通馬桶的奇女子在這種環境下都被逼迫得走投無路了,要真是有那種白蓮花一樣的女主角,怕早就被吃得一根骨頭都不剩了。

「就算他們想要借題發揮,方毅也不會答應的。那個人很傳統,認為家醜不外揚。」

直接喊「方毅」、「那個人」,而不是爸爸,看來父女倆積怨很深。

對於別人的家事杜安也不想多去摻和,於是不發表意見了,只是點了點頭,示意自己明白了,也不再揪著放映權的事不放。

出租車行駛著,很快就來到了大光明影院。

那個金發白人名叫安東尼‧伯格,當杜安提著拷貝箱到來的時候,他還在孜孜不倦地向路過的行人推薦自己的電影,不過成效不顯,依然沒幾個觀眾。

「安東尼,」

束玉跟他打了個招呼,隨後閒聊起來。

安東尼的電影正好快結束,等了十分鐘後,電影就結束了。

按照約定,安東尼開始放他們的《電鋸驚魂》。

這是杜安第二次從銀幕上看自己拍的電影,也是他的電影第一次在大庭廣眾之下放映,光看到朱雨晨從浴缸中醒來的這個鏡頭,就讓他神情一陣恍惚,下意識地四下張望,隨即苦笑起來。

除了他、束玉和安東尼外,一個人觀眾都沒有——之前僅有的幾個觀眾,也在安東尼的影片放映結束後離開了。

「哦!專業!」

外行看熱鬧,內行看門道,安東尼這個電影愛好者至少也是個半專業人士,只看到第一個鏡頭,就雙眼一亮,輕嘆了一聲,隨即皺起了眉。

「杜,那個閃光的物體是什麼?是象徵?還是劇情?我猜它肯定有特殊的意義。」

杜安呵呵一笑,正要說,安東尼又連連擺手,「不不不!你不要說,知道太多對我沒有好處。」說完就盯著銀幕繼續看下去。

也只有安東尼是認真在看電影了,杜安和束玉的心思都不在這上面——他們都在觀望觀眾能有多少。

但是現實是殘酷的。

影片放映了三分鐘,依然一個觀眾都沒有,行人們都是抬頭看上兩眼,就匆匆路過,沒有一個為此駐足的。

「接受現實吧。」

杜安無奈地對束玉這樣說。

他明白束玉的心思,知道她多少有點不甘心,才會要搞什麼「葬禮」,但事實告訴了他們,這部電影連吸引一個觀眾的能力都沒有,沒能進入影展自然也就順理成章了。

束玉沉默不語,只是雙手環胸,驕傲地站著。

杜安搖了搖頭,正要去找一個地方歇一會兒,卻聽到身後傳來一個聲音。

「這裡有部電影哎……噯,那不是那誰誰誰嗎?前陣子城市頻道放的《帕米爾醫生》就是他演的哎,他還開始演電影了?」

杜安微微一怔,不動聲色地側了下身子,看到在他的右後方站著兩個打扮時髦的女生,胳膊上掛著手袋,正看著銀幕。

杜安看向銀幕,上面正是扮演蔣偉的張家譯在獨白,腦中回想起了張家譯面試時的言語:「拍過兩部電視劇……叫《帕米爾醫生》……」

「我可喜歡他了,覺得他好男人啊,跟周圍那些男生都不一樣。」

一開始出聲的女生在後邊嘰嘰喳喳,又抬起手腕看了眼表,對自己的同伴說:「反正電影還要一會兒才開始,先看一會兒吧?」

另外那個女生不置可否,於是兩人就站在那裡看了起來。

就在她們倆身前一步遠的杜安都能聽到她們之間的小聲私語:「……聽說昨天阿文對你表白了?……要我說你也別吊著他了,這都幾個月了……」「哎呀,你不懂……對男人,你就不能讓他們輕易得逞,否則他們根本不會珍惜你……」

沒想到這部電影的第一位和第二位觀眾竟然是張家譯吸引來的。

杜安不由想起了那個男人。

在那些演員當中,除了朱茜之外,張家譯是最讓他滿意的:演技過得去,待人和善好說話,有的時候還能指導一下別的演員走位,唯一的缺點大概就是片酬稍微高了點——一萬五的片酬還是有點讓人心痛。

不知道什麼時候,身後那兩個女生的話語聲低了下去,漸至無聲。

「……你好,高峰。你是身心健全的小康階層,但是上個月卻用刮鬍刀割腕自殺……」

電影中的錄音機播放著幕後黑手的獨白,畫面是層層疊疊的鐵絲網。

鏡頭靠前的鐵絲網被弄出了破洞,斷裂的鐵絲網綻放著,一個身形肥胖上身赤裸的男人掛在兩層鐵絲網破洞上,身上滿是傷口和乾涸的血跡,身下還有一片鐵絲網扇形斷口從腹部插進去,一群蒼蠅從鏡頭前一飛而過。

顯然已經死透了。

幾個快閃的特寫鏡頭從男人的各處傷口上掃過,在杜安的交代下,這些傷口肆無忌憚地血腥、噁心,一點也不顧及觀眾的觀影感受。

「嘔……」

安東尼臉色有些蒼白,捂了一下嘴,「杜,我沒想到你們拍的是恐怖片……這應該在電影院限制放映,而不是在公眾場合播放……我們會惹禍的……」

「你沒事吧?」

杜安問候了一下,有些不理解這些外國人的心理——在他看來,這些鏡頭雖然有些血腥,但也不至於到安東尼這樣誇張的程度吧?他覺得自己用這部電影下飯都沒問題。

看到安東尼搖了搖頭,杜安又問道:「你想要停止放映?」

這可不妙。

好不容易憑著張家譯的人氣吸引來兩個觀眾,他可不想看到電影馬上停止,那太掃興了。

「這不適合在公眾場合播放……」

安東尼只是這樣說著,雖然臉色有些蒼白,眼睛卻從頭到尾都沒離開過銀幕。他停頓了一下,無奈地笑了下,「但我很想看下去,所以,管它呢。」

他聳了聳肩。

杜安的心這才放下來。

「……你割腕是真的想死,還是只想引起他人的關注?今晚,我拭目以待。」

劇情繼續進行著,沒有人再說話。

「……諷刺的是,如果你真的想死,那麼你只需要繼續留在這裡,但是如果你想活,就得再次傷害自己,設法鑽過鐵絲網到門口……但是你要快,因為三點鐘門就會上鎖……」

那些鐵絲網上開出的破洞很小,斷口的鐵絲尖銳,受害者又是一個滿身肥肉的胖子,如果他想要設法鑽過破洞的話,無疑會傷痕纍纍,甚至性命難保。

安東尼神情肅穆,眼睛發亮。

用自殘來換取活命,或是用健康來換取死亡?這個命題實在太有趣了。

他之前看過的恐怖片都是那種為了恐怖而恐怖,還從沒有看過這樣的恐怖片。

他現在更加想要看下去了。

至於這部電影不適合在公眾場合播放?管它呢,一切都等他看完了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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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節:這裡有一部電影(中)





「你會為了活命流多少血?」

影片中幕後黑手的語調落下,伴隨著的是受害者高峰淒厲地長聲嘶叫,一股絕望股瀰漫於現場觀眾們的心頭。

扮演高峰的那位演員只是個特約演員,演技不行,對白功力更差,光是這叫聲就錄了十幾遍,直到後來那演員都受不了、開始絕望了,喊出來的聲音才讓杜安滿意。

不過看安東尼臉色更白了些,顯然功夫沒白花,效果還是不錯的。

這部電影是從他手下誕生出來的,樣片都看過好幾遍了,所以杜安對於這部電影早已沒有了興趣,閒極無聊之下,轉頭四顧,卻在腦袋扭成四十五度向後的時候定格住了。

在他身後的位置上,這部影片的頭兩名觀眾、那兩位穿著時髦的姑娘,此刻都聚精會神地盯著銀幕——和安東尼的臉色蒼白不同,這兩位姑娘看得津津有味、興致勃勃,彷彿她們看得並不是一部恐怖片,倒是這倆姑娘左邊的那三位小夥子,都把手按在胸口上,臉色有些難看。

沒錯,又多了一些人。

也許他們本來只是被這兩位時髦姑娘吸引來、打算找個機會搭訕的,但至少現在他們在看電影。

在倆姑娘的右側,是個大腹便便的胖子,西裝革履戴了副眼鏡人模狗樣的,鏡片後的眼神卻有些猥瑣,緊緊靠在身側姑娘的旁邊,眼珠子很靈活,注意力根本不在銀幕上,不時轉開去瞄旁邊的姑娘,鼻子時不時地翼動一下,似乎是在聞旁邊姑娘身上的香味,一臉陶醉。

見到杜安看過來,胖子似乎有些慌,趕忙挪動了一下腳步,和旁邊的姑娘拉開一臂寬的距離,卻終究不捨得離開,裝出一副專心看電影的模樣,但是馬上被他右邊的人推了一下。

「過去點,你擠著我了!」

推胖子的人也是個姑娘——中年姑娘,現在她正不耐煩地看著胖子。

胖子大喜,光明正大地往他左側那時髦姑娘的方向又挪回去一些,激動之下動作有些大,碰到了那時髦姑娘光溜溜的胳膊,眼睛一下子瞪大了。

那時髦姑娘眉頭一皺,瞥了胖子一眼,胖子趕緊收起那副色授魂與的模樣,憨厚地笑著,口中說著「抱歉抱歉,實在抱歉」,那時髦姑娘正著緊銀幕上的劇情,也懶得跟他計較,立刻把視線重新收回到銀幕上。

「別吵!」

有人轉頭對胖子低吼了一這麼句。

沒錯,時髦姑娘們那一排人前面還站著幾個人。

那對胖子說「別吵」的是個中年男子,溫文爾雅的樣子,很有尚海男人的精緻感覺,應當是本地人。尚海男人向來不輕易和人起衝突,這一聲低吼的「別吵」已經算有點嚴重了。

中年男子其實也不想的,換做平時,他也就在心裡腹誹下,不過現在他心裡實在有些抓狂。

這塊場地旁邊就是馬路,地勢空曠,放映機的揚聲器散音現象太嚴重,本來就聽得不是非常清楚,馬路上還不時有喇叭聲四起,剛才更是跑過去一輛車門上貼著「專補屋頂漏水」的面包車——你可以想像一下,銀幕上大BOSS形象恐怖的替身玩偶在黑暗中以腳蹬三輪車的詭異方式登場,從黑暗的陰影中緩緩現身,用一口低沉的嗓音說著「多半人活著不知感激,但你以後不會了」,正是氣氛帶感的時候,旁邊卻飄來「專修房頂漏水,收二手電器,家電以舊換新……」的電子合成音,漸漸遠去,那是何等的酸爽。

更別提這胖子在這種時候還囉嗦個不停,佛都有火,也難怪平時從來不跟人臉紅的中年男子都忍不住低吼了對方一句。

中年男子身旁是個差不多歲數的婦女,兩人中間還站著一個小男孩,分別拉著小男孩的左右手,應當是三口之家。

那小男孩看樣子也就十歲的模樣,低著頭,時不時抬起頭來看上銀幕兩眼,沒一會兒又趕緊低下腦袋去,一副想看不敢看的模樣。

杜安看到這裡,想起剛才安東尼說的話,「我們會惹禍的……」,搖了搖頭,走上前去擋住了那小男孩的視線,問那丈夫:「不好意思,請問你們孩子幾歲了?」

這中年男子看著杜安,一臉摸不清頭腦的迷糊表情,卻還是答道:「十一,怎麼了?」

杜安說:「那不好意思,請你們帶他離開。這部電影是保護級,你們孩子未滿12歲,禁止觀看,否則的話可能會對他的身心產生不良的影響。」

其實如果可以的話,杜安也不想把這孩子趕走,多一個人喜歡自己的作品總是好的,不過他實在承擔不起讓這孩子看電影的後果:如果這孩子看著看著暈厥過去怎麼辦?還真別說沒可能,看安東尼現在那一副臉色蒼白的模樣就知道大有可能了——大人都這樣了,何況乎孩子?

所以他必須讓這孩子離開,不管是為了孩子還是他自己。

中年男子一愣,想了一下,對旁邊的妻子說:「哎,你先把他帶回去寫作業。」說著還拍了小男孩腦袋一下,「別看了,這不是你能看的。」他妻子卻不願意,說:「你怎麼不把他帶回去!」眼睛一直看著銀幕。

中年男子實在想看看這部電影接下來會怎麼樣,那個操控一切的幕後黑手到底是誰,正準備說些什麼跟自己老婆扯扯皮,卻看到他老婆抽空瞪過來的一眼,立刻蔫了下去。

「好,我把他帶回去,你看完電影就回來啊。」說著,就牽著小男孩的手把他拉走了。

看著這對父子倆漸漸遠去,杜安收回目光。

還好,不安定因素也只有這個孩子了,現場觀影的其他人看樣子都是成年人。

反正也看厭了自己拍的這部電影,杜安乾脆不再去看銀幕,而是退到了一邊,盯著觀影人群看起來,看了一會兒,他終於明白現在這些個人是怎麼聚集起來的了。

杜安數過,在一分鐘之前,圍在這裡看電影的人總共有十二個,而在45秒之前,有一位行人路過,看到這邊聚了一堆人,似乎覺得有些奇怪,隨後發現他們都是在看電影,於是在40秒前也駐足下來,看了一下下。

在38秒前,這位行人的姿勢還是傾斜的:一半面朝銀幕,一半面朝人行道,一副隨時準備離開的架勢,到了26秒前的時候,他的身體向著銀幕的方向偏移了二十度左右,再到18秒前,他的身體又向著銀幕的方向偏移了十度左右,最後到5秒前,這位行人已經是完全正面朝向銀幕,往前小挪兩步,加入了免費觀影人群。

觀影人數變成了十三個。

新觀眾,大體就是這樣形成的。

當然,也不是所有行人都會駐足下來觀看不走:有的只是路過隨意一瞥就逕自離開,有的也會停下來看一會兒,但是沒過幾秒就會離開,還有的會一邊嘀咕著「這什麼爛片」一邊離開。

總的來說,就目前來看,會被吸引留下來的人大概在十分之一的比例。

和安東尼的電影相比,這比例在杜安來看已經很高了——哦,杜安實在找不到別的目標,只能拿悲催的安東尼來對比了。

安東尼在放他自己的電影的時候,即使是到處去拉人,也留不住人,而現在放《電鋸驚魂》,卻是不用拉人,人們就自己過來,並且留下不走。

這電影,似乎還真的不錯?

杜安這麼想著。

可轉念一想,他又搖了搖頭:不能這麼算,他的目標就選錯了。

安東尼的電影也是沒能進展的落選作品,跟這比能比出個什麼結果來?大抵也就是五十步笑百步。

而就在杜安低頭沉思自己影片質量的時候,這個小群體就像是一團磁鐵,不知疲憊地發揮著磁力,從過往的行人中挑選出有共同體質的傢伙,吸引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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