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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橋底下說書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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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無罪,縱橫中文網作家。

【小說類型】:奇幻修真

【內容簡介】:

  自連滅韓、趙、魏三大王朝,大秦王朝已經迎來前所未有之盛世,強大的修行者層出不窮,人人都以身為秦人而榮,但丁寧,一個出身毫無疑問的秦國都長陵普通的市井少年,每天所想的,卻是顛覆大秦王朝,殺死修行已至前所未有的第八境的秦皇帝。

【其他作品】:《仙魔變》、《通天之路》、《羅浮》、《流氓高手》、《揚眉》、《冰火破壞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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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橋底下說書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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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劍爐餘孽

  大秦王朝元武十一年秋,一場罕見的暴雨席捲了整個長陵,如鉛般沉重的烏雲伴隨著恐怖的雷鳴,讓這座大秦王朝的都城恍如墮入魔界。

  城外渭河港口,無數身穿黑色官服的官員和軍士密密麻麻的凝立著,任憑狂風暴雨吹打,他們的身體就像一根根鐵釘一樣釘死在了地上,一動不動。

  滔天濁浪中,一艘鐵甲巨船突然駛來!

  一道橫亙天際的閃電在此刻垂落,將這艘烏沉沉的鐵甲巨船照耀得一片雪白。

  所有凝立港口邊緣的官員和軍士全部駭然變色。

  這艘鐵甲巨船的撞首,竟是一顆真正的鰲龍首!

  比馬車還要龐大的獸首即便已經被人齊頸斬下,但是它赤紅色的雙瞳中依舊閃爍著瘋狂的殺意,滔天的威煞比起驚濤駭浪更為驚人。

  不等巨船靠岸,三名官員直接飛身掠過數十米河面,如三柄重錘落在船頭甲板之上。

  讓這三名官員心中更加震駭的是,這艘巨船上方到處都是可怖的缺口和碎物,看上去不知道經歷過多少慘烈的戰鬥,而他們放眼所及,唯有一名身披蓑衣,老僕模樣的老人幽靈般站立在船舷一角,根本看不到他們苦苦等待的那人的身影。

  「韓大人,夜司首何在?」

  這三名官員齊齊一禮,強忍著震駭問道。

  「不必多禮,夜司首已經去了劍爐餘孽的隱匿之地。」老僕模樣的老人微微欠身回禮,但在說話之間,暴雨之中,看不清老人的面目,但是他的眼神分外深邃冷酷,散發出一股震懾人心的霸氣。

  「夜司首已經去了?」三名官員身體同時一震,忍不住同時回首往城中望去。

  整個長陵已被暴雨和暮色籠罩,唯有一座座高大角樓的虛影若隱若現。

  與此同時,長陵城南一條河面之上,突然出現了一頂黑雨傘。

  手持著黑雨傘的人,在破濤洶湧的河面上如履平地,走向這條大河岸邊的一處陋巷。

  有六名持著同樣黑雨傘,高矮不一,在黑傘遮掩下看不出面目的黑衣官員,靜靜駐足在岸邊等待著這人。

  在這人登岸之後,六名官員沒有任何多餘的動作,也沒有發出任何的聲音,只是沉默的分散跟在了身後。

  陋巷裡,有一處普通的方院,漸漸成為這些開始散發肅殺氣息的黑雨傘的中心。

  水聲滴答,混雜著食物的咀嚼聲。

  一名身穿著粗布烏衣,挽著袖口的中年男子正在方院裡的雨簷下吃著他的晚餐。

  這名男子烏衣破舊,一頭亂髮用一根草繩隨意紮起,一雙布鞋的鞋底已近磨穿,雙手指甲之間也盡是汙穢,面容尋常,看上去和附近的普通挑夫沒有任何的區別。

  他的晚餐也十分普通和簡單,只是一碗粗米飯,一碟青菜,一碟豆乾,然而這名中年男子卻吃得分外香甜,每一口都要細嚼數十下,才緩緩嚥下肚去。

  在嚼盡了最後一團米飯之後,這名中年男子伸手取了一個掛在屋簷下的木瓢,從旁邊的水缸裡舀了一瓢清水,一口飲盡,這才滿足的打了一個飽嗝。

  在他一聲飽嗝響起的同時,最前的那頂黑雨傘正好在他的小院門口停下來。

  一隻雪白的官靴從其中的一頂黑雨傘下方伸出,在黑重的色彩中,顯得異常奪目。

  官靴之後,是雪白的長裙,肆意飄灑的青絲,薄薄的脣,如雨中遠山般淡淡的眉。

  從驚濤駭浪的河面上如閒庭信步走來的,竟是一名很有書卷氣、腰肢分外動人的秀麗女子。

  她從黑傘下走出,任憑秋雨淋溼她的青絲,腳步輕盈的走進中年男子的方院,然後對著中年男子盈盈一禮,柔柔的說道:「夜策冷見過趙七先生。」

  中年男子微微挑眉,只是這一挑眉,他的面部稜角遍似乎陡然變得生動起來,他的身上也開始散發出一種難言的魅力。

  「我在長陵三年,還是第一次見到夜司首。」

  他沒有還禮,只是微微一笑,目光卻是從這名女子的身上掠過,投入遠處秋雨中重重疊疊的街巷。

  「長陵看久了真的很無趣,就和你們秦人的劍和為人一樣,直來直去,橫是橫豎是豎,四平八穩,連街面牆面都不是灰就是黑,毫無美感。今日看夜司首的風姿,卻是讓我眼前一亮,和這長陵卻似乎很不合。」

  他的話風淡雲清,就像平日裡茶足飯飽與人閒聊時的隨口感嘆,然而這幾句話一出口,院外所有黑傘下的人卻都是面容驟寒。

  「大膽!劍爐餘孽趙斬!夜司首親至,你還不束手就擒,竟然還敢說此誅心之語!」

  一聲冰冷的厲喝,突然從停駐遠處的一柄黑傘下響起。

  明顯是故意要讓中年男子和白裙女子看清面目,這名出聲的持傘者將傘面抬起,這是一名面容分外俊美的年輕男子,脣紅齒白,膚色如玉,目光閃爍如冷電。

  「哦?」

  一聲輕咦聲響起。

  中年男子微皺的眉頭散開,一臉釋然:「怪不得比起其他人氣息弱了太多…原來你並非是監天司六大供奉之一,這麼說來,你應該是神都監的官員了。」

  這名面容俊美的黑衣年輕官員的雙手原本在不可察覺的微微顫抖,之前的動作,似乎本身就耗費了他大量的勇氣,此時聽到中年男子說他氣息比後方幾名持傘者弱了太多,他的眼中頓時燃起一些怒意,但呼吸卻不由得更加急促了些。

  中年男子的目光卻是已然脫離了他的身體,落在了白裙女子身上,他對白裙女子微微一笑,說道:「在這個年紀就已經半步跨過了第四境,他在你們王朝也應該算是少見的才俊了。」

  白裙女子一笑,臉頰上露出兩個淺淺的酒窩,「先生說的不錯。」

  「他應該只是仰慕你,想要給你留下些印象而已。」中年男子意味深長的看著白裙女子,「會不會有些可惜?」

  「你…什麼意思?」面容俊美的年輕官員臉色驟然無比雪白,他的重重衣衫被冷汗溼透,心中驟然升起不好的預感。

  白裙女子轉頭看了他,微微一笑,給人的感覺她似乎對這位英俊的年輕並無惡感,然而一滴落在她身側的雨滴,卻是驟然靜止。

  接著這滴雨珠開始加速,加速到恐怖的地步,在加速的過程中自然拉長成一柄薄薄的小劍。

  「嗤」的一聲輕響。

  黑傘內裡被血漿糊滿,面容俊美的年輕官員的頭顱脫離了頸項,和飄飛的黑傘一齊落地,一雙眼眸死死的睜著,兀自不敢相信這是真的。

  「好氣魄!」

  中年男子擊掌歡呼,「居然連監視你們行動的神都監的人都直接一劍殺了,夜司首果然好氣魄,不過為了一言不順心意而殺死你們自己一名不可多得的修行者,夜司首好像沒有什麼心胸。」

  白裙女子微嘲道:「女子要什麼心胸,有胸就夠了。」

  中年男子微微一怔,他根本沒有想到白裙女子會說出這樣一句話來。

  「有道理。」

  他自嘲般笑了笑,「像夜司首這樣的人物,無論做什麼和說什麼,都的確不需要太在意旁人的看法。」

  白裙女子睫毛微顫,嘴脣微啟,然而就在此時,她感應到了什麼,眉頭微蹙,卻是不再出聲。

  中年男子臉上的笑意就在此時收斂,他眼角的幾絲微小的皺紋,都被一些奇異的螢光潤平,身體髮膚開始閃現玉質的光澤,一股滾滾的熱氣,使得天空中飄下的雨絲全部變成了白色的水汽,一股濃烈的殺伐氣息,開始充斥這個小院。

  「雖主修有不同,但天下修行者按實力境界都分九境,每境又分三品,你們的皇帝陛下,他現在到底到了哪一境?」一開始身份顯然超然的白裙女子對他行禮的時候,他並沒有回禮,而此刻,他卻是認真的深深一揖,肅然問道。

  「我沒有什麼心胸,所以不會在沒有什麼好處的情況下回答你這種問題。」白裙女子面色平和的看著他,用不容商榷的語氣說道,「一人一個問題吧。」

  中年男子微微沉吟,抬頭:「好。」

  白裙女子根本不商議先後,直接先行開口問道:「劍爐弟子修的都是亡命劍,連自己的命都不在眼中,但這潛伏三年裡,你即不刺殺我朝修行者,也不暗中結黨營勢,又不設法竊取我朝修行典籍,你到底想要做什麼?」

  中年男子看著她,輕嘆了一聲:「你們那些修行之地的祕庫武藏,就算再強,能有那人留下的東西強麼?」

  他的這句反問很簡短,甚至都沒有提「那人」的名字,然而這兩個字卻像是一個禁忌,院外五名黑傘下的官員在之前一劍斬首的血腥場面下都沒有絲毫的情緒波動,此刻聽到這句話,他們手中的黑傘卻同時微微一顫,傘面上震出無數楊花般的水花。

  白裙女子頓時有些不喜,她冷笑道:「都已經過去了這麼多年,你們還不死心,還想看看那人有沒有留下什麼東西?」

  中年男子沒有說什麼,只是饒有興致般看著她的眼眸深處,等待她接下來的回答。

  白裙女子看著這名顯得越來越有魅力的中年男子,她忽然有些同情對方,柔聲道:「聖上五年前已到七境上品,這五年間未再出手,不知這個回答你是否滿意?」

  「五年前就已經到了七境上品,五年的時光用於破鏡,應該也足夠了吧。這麼說,真的可能已到了第八境?」中年男子的眉宇之中出現了一縷深深的失意和哀愁,但在下一刻,卻都全部消失,全部化為鋒利的劍意!

  他的整個身體都開始發光,就像一柄隱匿在鞘中許多年的絕世寶劍,驟然出鞘!

  小院牆上和屋脊上所有乾枯的和正在生長的蒿草,全部為鋒利的氣息斬成數截,往外飄飛。

  「請!」

  中年男子深吸了一口氣,他眼中的世界,似乎只剩下了對面的這柄白裙女子。

  「劍爐第七徒趙斬,領教夜司首秋水劍!」

  當他這樣的聲音響起,白裙女子尚且沉默無語,看似沒有任何的反應,但是院外的五名黑衣官員卻都是一聲低吟,身影倏然散步院外五個角落,手中的黑傘同時劇烈的旋轉起來。

  圓盾一樣的黑色傘面上,隨著急劇的旋轉,不是灑出無數滴雨滴,而是射出無數條勁氣。

  轟!

  整個小院好像紙糊的一樣往外鼓脹起來,瞬間炸成無數燃燒的碎片。

  一聲聲悶哼聲在傘下連連響起,這些燃燒的碎片蘊含著驚人的力量,讓這五名持傘的官員的鞋底和溼潤的石板路發出了刺耳的摩擦聲。

  綿密的勁氣組成了密不透風的牆,很少有燃燒的碎片穿刺出去,滾滾的熱氣和燃燒的火星被迫朝著上方的天空宣洩,從遠處望,就像在天地之間陡然豎立起了一個巨大的洪爐。

  洪爐的中心,中年男子趙斬的手中不知何時已經多了一柄赤紅色的小劍。

  這柄劍長不過兩尺有餘,但劍身和劍尖上外放的熊熊真火,卻是形成了長達數米的火團!

  他面前被他稱為夜司首的白裙女子卻已經消失,唯有成千上萬道細密的雨絲,如無數柄小劍朝他籠來。

  ……

  在五名手持黑傘的官員出手的瞬間,數十名佩著各式長劍的劍師也鬼魅般湧入了這條陋巷。

  這些劍師的身上都有和那五名持傘官員身上相同的氣息,在這樣的風雨裡,墜落到他們身體周圍的雨珠都如有生命般畏懼的飛開,每個人的身外憑空隔離出了一個透明的氣團,就像是一個獨立的世界。

  這樣的畫面,只能說明他們和那五名黑傘官員一樣,是世所罕見的,擁有令人無法想像的手段的修行者。

  然而此刻聽著小院裡不斷轟鳴,看著周圍的水窪裡因為地面震動而不斷飛濺的水珠,連內裡大致的交手情形都根本感覺不出來的他們,臉色卻是越來越白,手心裡的冷汗也越來越多。

  他們先前已經很清楚趙國劍爐到底是什麼樣的存在,但是今日裡他們終於明白自己對於劍爐的預估還是太低。

  時間其實很短,短得連附近的民眾都只以為是打雷而沒有反應過來到底是什麼,圍繞著小院的黑色傘幕上,驟然發出一聲異樣的裂響。

  一柄黑傘支撐不住,往一側飄飛近百米。

  小院外圍散落著的的這些佩著無鞘鐵劍的黑衣官員同時駭然變色,位於那數柄黑傘後方的四名黑衣劍師頓時齊齊的發出了一聲厲叱,拔劍擋在身前。

  噹噹噹當四聲重響,四柄各色長劍同時彎曲成半圓形狀,這四名黑衣劍師腳底一震,都想強行撐住,但是在下一瞬,這四名黑衣劍師卻是都口中噴出一口血箭,紛紛頹然如折翼的飛鳥往後崩飛出去。

  從黑色傘幕的裂口中湧出的這一股氣浪餘勢未消,穿過了一個菜園,連摧了兩道籬牆,又穿過一條寬闊的街道,湧向街對面的一間香油鋪。

  轟的一聲爆響。

  香油鋪門口斜靠著的數塊門板先行爆裂成無數小塊,接著半間鋪子被硬生生的震塌,屋瓦嘩啦啦砸了一地,湧起大片的塵囂。

  「哪個天殺的雨天趕車不長眼睛,還趕這麼快!毀了我的鋪子!」

  一聲刺耳的尖叫聲從塌了半邊的鋪子裡炸響,一名手持著打油勺的中年婦人悲憤欲絕的衝了出來,作勢就要打人,但看清眼前景象的瞬間,這名中年婦人手裡的打油勺落地,發出了一聲更加刺耳的尖叫聲。

  「監天司辦案!」

  一名被震得口中噴出血箭的黑衣劍師就墜倒在這個鋪子前方的青石板路上,聽著這名中年婦人的尖叫,他咬牙拄著彎曲如月牙的長劍強行站起,一聲厲叱,凜冽的殺意令那名中年婦人渾身一顫,叫聲頓住。

  也就在此時,讓這名面容淒厲的黑衣劍師一愣的是,塌了半邊的香油鋪子裡,卻是又走出了一名提著油瓶的少年,最多十三四歲的樣子,然而沾滿灰塵的稚嫩面容上,居然沒有半分害怕的神色。

  他只是一臉好奇,眼神清亮的看著黑衣劍師,然後目光又越過黑衣劍師的身體,落向兩道被摧毀的籬牆的後方。

  在他的視線裡,一名身姿曼妙的白裙女子正從黑色傘幕的缺口裡走出。

  「厚葬他。」

  白裙女子渾身的衣裙已經溼透,她似乎疲倦到了極點,在幾柄黑色油傘聚攏上來,幫她擋住上方飄落的雨絲時,她只是輕聲的說了這三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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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活得長,便走得遠

  幾柄黑傘小心翼翼的護送著白裙女子走出了數十步,上了等候在那裡的一輛馬車。

  從塌了半邊的香油鋪裡出來的少年始終目不斜視的看著那名白裙女子,直到白裙女子掀開車簾坐進去,他才感嘆般說了一句:「真是漂亮。」

  跌坐在他身側前方不遠處的黑衣劍師這也才回過神來,想到白裙女子那短短的三字所蘊含的意義,一種巨大的欣喜和震撼到麻木的感覺,首先充斥他的身體。

  「漂亮?」

  接下來他才開始咀嚼身後少年的話。夜司首的美麗毋庸置疑,然而像她這樣的國之巨擘,這樣的令人唯有仰視的修行者,只是用「漂亮」來形容她的容貌,都似乎是一種褻瀆。

  馬蹄聲起,載著大秦王朝女司首的馬車瞬間穿入煙雨之中,消失不見。

  絕大多數的黑衣劍師也和來時一樣,快速而無聲的消失在這片街巷。

  在雨絲中迷離的街巷終於徹底驚醒,越來越多的人走出家門想來看看到底發生了什麼,但就在幾個呼吸之間,無數金鐵敲擊地面的聲音便遮掩了雨聲和雷聲。

  一瞬間,無數湧來的戰車便形成了一條條鐵牆,阻擋了他們的視線。

  「你叫丁寧,是梧桐落酒鋪的?怎麼會跑到這裡來打香油?」

  一頂臨時搭建的簡陋雨棚下,一名頭頂微禿的中年微胖官員遞了一塊乾布給渾身也差不多淋溼了的少年,問道。

  這名官員的神色看上去非常和藹,因為趕得急,額頭上甚至泛起了點油光,給人的感覺更顯平庸,但周圍絕大多數行徑的官員和軍士都刻意和他保持著一定的距離,因為稍有見地的長陵人,都知道他是莫青宮。

  神都監幾條經驗最豐富的「惡犬」之一。

  「惡犬」絕對不是什麼褒獎的稱呼,但卻隱含著很多重意思,除了凶狠、嗅覺靈敏之外,往往還意味著背後有足夠多的爪牙和足夠強大的靠山。對於這種異常難纏又不能伸棍去打的「惡犬」,最好的辦法唯有敬而遠之。

  就如此刻,他才剛剛趕到,氣息未平,然而手裡卻是已經有了數十個案卷,其中一份就已經詳盡記錄著眼前這名讓人有些疑慮的少年的身份。

  這名叫丁寧的少年卻根本沒有意識到看上去很好說話的微胖中年官員的可怕,他一邊用莫青宮遞給他的乾布隨手擦拭著臉面上的泥水,一邊用好奇的目光打量著布有虎頭圖案的森冷戰車和戰車上的青甲劍士劍柄上的狼紋,沒有第一時間回答莫青宮的問題,反而反問道:「這就是我們大秦的虎狼軍麼?」

  莫青宮擦了擦額頭上的汗珠,回答道:「正是。」

  「那個小院裡住的到底是誰?」揉盡了臉上的塵土和泥垢之後,更顯清秀和靈氣的丁寧一臉認真的說道:「居然要這麼興師動眾?」

  莫青宮越來越覺得丁寧有意思,對方身上平靜的氣息,都讓他莫名的受到感染,平靜了一些,他的眼睛裡漸漸泛出些異彩。

  「你聽說過劍爐麼?」他沒有生氣,和顏悅色的反問道。

  「趙國劍爐?」丁寧有些出神。

  「正是。」莫青宮和藹的看著他,耐心的說道:「自我大秦王朝和趙國的征伐開始,天下人才明白趙國最強的修行地不是青陽劍塔,而是那個看似普通的打鐵鋪子。劍爐那八名真傳弟子,皆是一劍可屠城的存在,趙國已被我朝滅了十三年,但那些劍爐餘孽,依舊是我大秦王朝的喉中刺,一日不拔除,一日不得安心。今日裡伏誅的,就是劍爐第七徒趙斬。」

  「怪不得…」丁寧從戰車的縫隙中,看著那個已經蕩然無存,有不少修行者正在仔細翻查每一處細微角落的小院,若有所思的說道。

  莫青宮微微一笑:「現在你想明白我一開始為什麼要問你這些瑣碎的問題了?」

  丁寧認真的點了點頭,「像這樣的敵國大寇潛伏在這裡,所有附近的人員,當然要盤查清楚,尤其是我這種本來不居住在這邊的,更是要問個清楚。」

  莫青宮讚賞的微微頷首:「那這下你可以回答我先前的問題了?」

  丁寧笑了笑,說道:「其實就是我們那邊那家香油鋪子這兩天沒有做生意,所以只能就近到這裡來,沒想到被一場暴雨耽擱在這裡,更沒有想到正好遇到這樣的事情。」

  莫青宮沉默了片刻,接著隨手從身旁抓了柄傘遞給丁寧,「既然這樣,你可以離開了。」

  丁寧有些驚訝,眼睛清亮的問道:「就這麼簡單?」

  「還捨不得走不成?不要自尋麻煩!」莫青宮又好氣又好笑的呵斥了一聲,擺了擺手,示意少年快些離開。

  「那您的傘?」

  「要是我不來拿,就送與你了。」

  ……

  看著丁寧的背影,莫青宮的神容漸冷,沉吟了片刻,他對著身後的雨棚之外低喝了一聲:「招秦懷書過來!」

  一襲青衫便衣的枯瘦年輕人在他的喝聲發出後不久走入了這間臨時搭建的雨棚。

  莫青宮微微抬頭,看著這名走到面前的年輕人,他的手指在身前展開的案卷上輕輕的敲擊著,連續敲擊了十餘記之後,才緩聲問道:「梧桐落這名叫丁寧的少年,這份備卷是你做的,你可有印象?」

  枯瘦年輕人恭謹的垂頭站立著,不卑不亢道:「有。」

  莫青宮冷冷的看了他一眼,沉聲道:「按這份備卷,他和他開酒鋪的小姨的出身可以說是乾淨到了極點,但關鍵就在於,你當初為什麼會做了這樣一份備卷?」

  枯瘦年輕人似乎早已料到他會問這樣的問題,毫無遲鈍的回道:「這名少年的確是我們秦人無疑,往上數代的來歷也十分清楚,屬下之所以做這份調查案卷,是因為方侯府和他有過接觸,方侯府曾特地請了方繡幕去看過他。」

  莫青宮一怔:「方侯府?」

  枯瘦年輕人點了點頭:「這名少年自幼父母染病雙亡之後,便由他小姨照拂,而他小姨在梧桐落有一間酒鋪,雖鋪子極小但很有名氣。方侯府的人到這家酒鋪購過酒,大約是因為覺得此子有些潛質,便特意請了方繡幕親自來看過。」

  莫青宮微微蹙眉,手指不自覺的在案卷上再度敲擊起來。

  「後來呢?」他沉吟了片刻,問道。

  枯瘦年輕人認真答道:「方繡幕看過之後,方侯府便再也沒有和此子接觸過。屬下推斷應是方繡幕覺得他不足以成為修行者。再者此子身份低微,出身又毫無疑點,所以屬下便只是按例做了備卷封存,沒有再多花力氣再調查下去。」

  莫青宮眼睛裡首次流露出嘉許的表情,「你做得不錯。」

  枯瘦年輕人神情依舊沒有什麼改變,沉穩道:「屬下只是盡本分。」

  莫青宮想了想,問道:「梧桐落那種地方的小酒鋪出的酒,能入得了方侯府的眼睛?」

  枯瘦年輕人搖了搖頭,「他家的酒鋪之所以出名,只是因為他小姨長得極美。」

  莫青宮徹底愕然。

  枯瘦年輕人依舊沒有抬頭,但嘴角卻泛起一絲不可察覺的笑意,心想大人您要是真見了那名女子,恐怕會更加驚愕。

  莫青宮自嘲般笑了笑,突然認真的看著枯瘦年輕人,輕聲道:「此次靈虛劍門開山門,我將你放在了舉薦名單裡。」

  「大人!」

  之前這名枯瘦年輕人始終保持著恭謹沉穩的姿態,然而莫青宮的這一句低語,卻是讓他如五雷轟頂般渾身劇烈的顫抖,不受控制的發出了一聲驚呼。

  莫青宮的神容卻是沒有多少改變,他拍了拍這名情緒激動的年輕人的肩膀,緩聲道:「在你去靈虛劍門修行之前,再幫我最後一個忙,幫我再核查一下他和他周遭人的出身來歷,幫我查查清楚方繡幕對他下了什麼論斷。」

  ……

  長陵的所有街巷,和趙斬所說一樣,都是直來直去,橫是橫豎是豎,就連一座座角樓,都是均勻分佈在城中各處。

  此刻最靠近莫青宮這座雨棚的一座角樓上,如幕的雨簾後,擺放著一張紫藤椅,椅上坐著一名身穿普通素色布衣的老人,稀疏的白髮像參須一樣垂散在肩頭。

  老人的身後,是一名身材頎長,身穿黃色布衣的年輕人。

  年輕人面容儒雅,神態安靜溫和,是屬於那種一見之下就很容易心生好感的類型,此時他的雙手垂落在紫藤椅的椅背上,顯得謙虛而又親近。

  「你在想些什麼?」

  老人收回落向遠處的目光,微微一笑,主動說道。

  黃衫年輕人腳步輕移,走到老人身側,尊敬的說道:「師尊,夜司首既然能夠單獨誅殺趙斬,便說明她至少已經踏過七境中品的門檻,只是我不明白,此刻的長陵…除了夜司首之外,還是有人能夠單獨殺死趙斬,為什麼陛下一定要遠在海外修行的夜司首回來?」

  老人微微一笑,伸出枯枝般的手指,點向角樓外雨簾前方:「你看到了什麼?」

  黃衫年輕人努力的凝神望去,如瀑暴雨中,卻只見平直的街巷,他有些歉然的回答道:「弟子駑鈍,望師尊指點。」

  「你看得太近,你只看到眼前這些街巷,你卻看不到長陵的邊界。」老人微瞇著眼睛,徐徐道:「但你應該知道,這個城,是天下唯一一個沒有外城牆的都城。之所以不需要護城城牆,是因為我們每一名秦人的劍,就是城牆。」

  黃衫年輕人面目漸肅,沉默不語。

  「陛下,或者說李相,看得就比你要遠得多。」

  老人慈祥的看了這名黃衫年輕人一眼,卻有些嘲諷的說道,「召夜司首回來,至少有兩層用意。一層是長陵之中雖然不乏可以獨立擊殺趙斬的我朝強者,但多湧出一個,總是多一分威勢。先前夜司首雖然已經有很大威名,然而大多數人懷疑她甚至還未跨入第七境。今日夜司首一劍刺殺趙斬,將會是秋裡最響的驚雷,我長陵無形的城牆,就又厚了一分。另外一層用意則是,夜司首已在海外修煉數年之久,包括我等心中自然有些疑慮,懷疑夜司首是否不得陛下信任,相當於被放逐,現在夜司首突然迴歸除孽,這便只能說明陛下和夜司首的聯繫一直都十分密切,流言和疑慮不攻自破。」

  「李相的確看得比我遠得多。」黃衫年輕人一聲輕嘆。

  他吐出「李相」二字的時候,神色既是欽佩,又是自愧。

  李相是一個尊貴的稱呼。

  大秦王朝有兩位丞相,一位姓嚴,一位姓李。

  這兩位丞相年齡、外貌、喜好,所長方面各自不同,但同樣神祕、強大。

  他們的神祕和強大,在於長陵這座城裡絕大多數地方都籠罩在他們的陰影之下,在於所有人都肯定他們是強大的修行者,但卻沒有人見過他們的出手,甚至沒有幾個人有資格見到他們的真正面目。

  真正的強大…在於很多在這個世上已經很強,很令人畏懼的人,還只是他們忠實的屬下。

  太強的人,往往沒有朋友。

  所以在長陵,大凡提及嚴相或者李相,對應的情緒都往往是敬畏、恐懼、憤恨,卻極少有這名黃衫年輕人眼裡的真正欽佩。

  「師尊的看法應該不錯,陛下這段時間修煉為主,這種事情應該是李相主事…只是鹿山會盟在即,這個時候召夜司首回來,他應該還有更多的想法。」輕嘆了一聲之後,黃衫年輕人思索了片刻,繼續說道。

  老人滿意的笑了起來。

  在他看來,他這名關門弟子的確並不算天資特別聰慧,但他的性情卻也和長陵的道路一樣平直,坦蕩。

  對任何人都沒有天生的敵意,看人都是認真學習對方長處的態度。

  這樣的人,在如此風起雲湧的大秦王朝,便活得長,走得遠。

  看事物暫時不夠遠沒有問題,只要能夠走得足夠遠,看到的事物,總會比別人多。

  ……

  罕見的暴雨暫時看不到停歇的意味,整座長陵的街面,積起一層薄水。

  面容已經擦拭得清亮,衣衫上卻還滿是汙跡的丁寧,正一腳深一腳淺的走向栽種著很多梧桐樹的一片街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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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只因你太美

  對於一個往日雨水並不多的城池而言,未有絲毫準備的暴雨倒了芭蕉,歪了籬牆,漏了屋頂,溼了不及運送的貨物,總是令人著惱。

  梧桐落這片街巷,按字面上的意思就是有種了很多梧桐樹的破落戶居住地。

  在長陵,破落戶是小攤小販、走方郎中、沒有自己田宅的租戶幫傭乃至閒人的統稱,這樣等人的聚居地,環境比起普通的街巷自然更讓人難以生起清雅的感覺。

  除了被風雨卷下的落葉之外,街面並不平整的青石路面的水窪裡,還漂浮著一些混雜著菜葉和雞糞的泡沫。

  腳面已經全部溼透,身上糊滿泥灰的丁寧似乎也有些著急,但是手裡的千工黃油布傘比起市面上一般的雨傘要好得多,也同樣沉重得多。這對他形成了不小的負擔,他時不時的要換打傘和提油瓶的手,又要防止傘被風雨吹到一邊,所以腳步便怎麼都快不起來。

  前方的臨街鋪子全部隱藏在暴雨和梧桐樹的晦暗陰影裡,只能模糊看到有一面無字的青色酒旗在裡面無助的飄動。

  青色酒旗的下方是一個小酒鋪,佈局擺設和尋常的自釀小酒鋪也沒有任何的差別,當街的廳堂裡擺了幾張粗陋的方桌,櫃檯上除了酒罐之外,就是放置著花生、醃菜等下酒小菜的粗瓷缸,內裡一進則是酒家用於釀酒的地方和自住的屋所。

  走到酒鋪的雨簷下,丁寧才終於鬆了一口氣,收了沉重的雨傘,甩了甩已經有些發酸的雙臂,在門檻上隨便刮了刮鞋底和鞋幫上的汙泥,便走了進去。

  酒鋪裡空空蕩蕩,沒有一個酒客。

  倒不是平日的生意就清冷,光是看看被衣袖磨得圓潤髮亮的桌角椅角,就知道這些桌椅平時一日裡要被人摩挲多少遍。

  只是有錢有雅緻的酒客在這種天氣裡未必有出行的心情,而那些不需要雅緻的酒客,此刻卻或許在突如其來的暴雨裡忙著應付他們漏雨的屋面。

  「你就不能在外面石階上蹭掉鞋泥,非要蹭在門檻上?」一聲明顯不悅的女子喝斥從內院響起,像一陣清冷的秋風,捲過空空蕩蕩的桌椅。

  丁寧滿不在乎的一笑,「反正你也不想好好做生意,就連原本十幾道基本的釀酒工序,你都會隨便減去幾道,還怕門檻上多點泥?」

  院內沉默了數秒的時間,接著有輕柔的腳步聲響起,和內院相隔的布簾被人掀開。

  「若早知在這種地方開酒鋪都有那麼多閒人來,我絕不會聽你的主意。」掀開布簾的女子冷冷的聲音裡蘊含著濃濃的怒意:「更何況門口有沒有汙泥,這事關個人的感受,和生意無關。」

  丁寧想了想,認真的說道:「有關個人感受的部分,我可以道歉,但生意太好,閒人太多和我又有什麼關係,只是因為你長得太美。況且開酒鋪總比你一開始想要棲身花街柳巷打聽消息要穩妥一些。你什麼時候聽說過生活還過得去的良家女子想主動投身花樓的?要麼是天生的淫婦蕩娃,但淫婦蕩娃又賣藝不賣身,這樣的不尋常…你當監天司和神都監的人都是傻子麼?」

  女子沒有再多說什麼,因為她知道丁寧說得每一句話都是事實。

  包括那句她長得太美。

  絕大多數女子的美麗來自妝容和風韻,她們身上大多有特別美麗的部分,或者有獨特的氣質,甚至有些女子的五官單獨分開來看並不好看,但湊在一起,卻是給人分外賞心悅目的感覺。

  但此刻安靜站在清冷酒鋪裡的這名女子,卻是無一處不美。

  她的五官容貌,身姿儀態,無論是單獨看某一部分,還是看全部,都是極美的。

  她的年紀已經不算太小,但更要命的是正好處於青澀和成熟之間,這便是兩種風韻皆存,哪怕是她此刻眼中隱含怒意,神情有些過分冰冷,只是身穿最普通的素色麻衣,給人的感覺,都是太美。

  那件普通的麻衣穿在她的身上,都像是世間最清麗,又最貴重的衣衫。

  但凡看見這個女子的人,就都會相信,書本上記載的那種傾國傾城,滿城粉黛無顏色的容顏是存在的。

  她就那樣清清冷冷的站在那裡,穿著最普通平凡的衣物,但身體的每一部分都似乎在發著光,都能夠挑動讓人心猿意馬的琴絃。

  她的容顏很不尋常,她和丁寧的對話也很不尋常。

  因為神都監的備捲上,她的姓名是叫長孫淺雪,她的身份是丁寧的小姨,然而沒有任何一個小姨會和相依為命的外甥,會有這樣爭鋒相對的氣氛。

  酒鋪裡一時寧靜,顯得清冷。

  丁寧的臉色漸肅,他開始回想起那五名圍著趙斬小院的監天司供奉,想到一瞬間化為無數碎片的小院,他清亮的眼睛裡,開始瀰漫起很多複雜的意味。

  「趙斬死了,夜策冷回來了。」他輕聲的說了一句。

  長時間的安靜,無一處不美的女子微微蹙眉,冷漠的問道:「夜策冷一個人出的手?」

  丁寧猜出了女子的心思,認真道:「是她一個人,只是監天司的五名供奉在場組成的陣勢讓趙斬的元氣往天空傾洩了不少,而且夜策冷還受了傷。」

  「她受了傷?」長孫淺雪眉頭微蹙。

  「看不出受傷輕重,但絕對是受了傷。」丁寧看著她的雙眸,說道:「夜策冷出身於天一劍閣,主修離水神訣,在這樣的暴雨天氣裡,她比平時要強得多,所以雖然她單獨擊殺了趙斬,但既然是受了傷,那隻能說明她的修為其實和趙斬相差無幾。」

  長孫淺雪想了想,「那就是七境下品。」

  她和丁寧此時對話的語氣已經十分平靜,就像是平時的閒聊,然而若是先前那些神都監官員能夠聽到的話,絕對會震駭到難以想像的地步。

  雖然今日在那條陋巷之中,一次性出現了數十名的修行者,其中數名劍師甚至被一股宣洩出來的元氣便震得口噴鮮血,站立不起,看上去無比淒涼,然而在平日裡,那其中任何一名劍師卻都可以輕易的在半柱香的時間裡掃平十餘條那樣的街巷。

  唯有擁有天賦、際遇和獨特體質的人,才能踏入修行者的行列。

  修行二字對於尋常人而言本身就是可望不可即的存在,能夠修行到六境之上的修行者,便註定能夠在後世的史書上留下濃厚一筆。

  尤其像夜司首此種神仙一樣的人物,出身和修煉功法,無一不是神祕到了極點,即便是監天司的供奉都未必清楚,然而對於這兩人而言,竟似不算什麼隱祕!

  而若是那座角樓上的素色布衣老人和儒雅年輕人能夠聽到此時的對話,他們的心中必定會更加的震驚。

  他們是這座城裡眼光最好的人之一,然而他們若是能聽到這樣的對話,他們就會發現在修為上,這兩人竟然比他們看得更加透徹!

  有風吹進酒鋪,吹亂了長孫淺雪的長髮。

  這名無一處不美的女子隨意的攏了攏散亂的髮絲,認真而用命令的口吻道:「你去沖洗一下,然後上床等我,我來關鋪門。」

  就連丁寧都明顯一呆,隨後苦了臉:「現在就…這也太早了些吧?」

  長孫淺雪看了他一眼,冷漠轉身:「可能這場暴雨的寒氣有些過重,我的真元有些不穩。」

  丁寧臉上輕鬆的神色盡消,凝重道:「這可是非常緊要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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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雙修

  能夠感悟玄機,打開身體祕竅,這便是修行第一境通玄,正式踏入超凡脫俗的修行者的行列。

  識念內觀,貫通經絡,五臟蘊育真氣,源源不斷,周天運行,這便是修行第二境煉氣。

  到了這第二境,外可利用真氣對敵,內可伐骨洗髓,已經能夠獲得尋常人無法想像的好處。

  但凡越過第二境的修行者,除非深仇巨恨,死生之事,否則其餘事情已經全然沒有修行之事重要。

  尋常的歡喜,又怎麼能和解決修行中的問題,感覺身體的壯大和改變時的愉悅相提並論。

  到了能引天地元氣入體,融匯成真元,這便到了修行第三境真元境。

  世上沒有兩名資質完全一樣的修行者,即便是同時出生的雙胞胎,在出生時開始就會形成無數微小的差異。即便是修行途中有明師相助,明師的雙目,也無法徹底窮盡弟子體內的細微之處,所以修行之途,大多需要自己感悟,如不善游泳者在黑夜裡摸著石頭過河,時刻凶險,一境更比一境艱難。

  能說真元,便至少已是三境之上,丁寧自然知道她真正的修為到達了何等境界,也十分清楚她那冷漠平靜的一句裡蘊含著什麼樣的凶險和緊迫,但他所做的一切還是沒有絲毫的慌亂,有條不紊。

  在迅速的沖洗乾淨身體,換了身乾淨衣衫之後,他又細細的切了盆豆腐,撒上切碎的蔥末,淋上香油。

  就著這盆小蔥拌豆腐連吃了兩碗沒有熱透的剩飯後,他才走進了後院的臥房。

  其實對於他現在的身體而言,可以完全不在意少吃這一餐,然而他十分清楚,或許只是買了香油不用這樣一點的疏忽,便有可能讓監天司的官員最終發現一些隱匿的事實。

  而他同樣也十分清楚,按照監天司的習慣,在連續兩度確認沒有問題之後,監天司有關他的調查備卷都會銷燬,在將來很長的一段時間內,監天司的目光,都不會落在他的身上。

  這也是他今日會故意出現在莫青宮等人視線中的真正原因之一。

  ……

  簡陋的臥房裡有兩張床,中間隔著一道灰色布簾,這在沒有多餘房間的尋常人家而言,這樣和自己的小姨同居一室,是極其正常的事情。

  然而帶上臥房的大門後,丁寧卻是沒有走向自己的床榻,而是輕車熟路的走到了長孫淺雪的床前,動作快速麻利的脫去了外衣,整理了一下被褥。

  和過往的許多個夜晚一樣,當他安靜的在靠牆的裡側躺下去之時,長孫淺雪的身影穿過黑暗來到床前,和衣在他身旁躺下。

  「開始吧。」

  除了冰冷之外,長孫淺雪的眼裡看不到其餘任何的情緒,在丁寧的身旁躺下的過程中,她甚至沒有看丁寧一眼。

  而就在她冷冷的吐出這三個字的同時,她的身上開始散發出一股真實的寒冷氣息。

  在黑暗中,丁寧卻始終在凝視著她。

  看著她冷若冰霜的面部輪廓,他的眼底湧起無數複雜的情緒,嘴角緩緩浮現出一絲苦笑,但在接下來的一瞬間,他雙眸中的情緒盡消,變得清亮無比,臉上的神情變得極為肅穆和凝重。

  一股獨特的氣息,若有若無的從他的身上散發出來,就連空氣裡極其微小的塵埃都被遠遠吹走,他和長孫淺雪身旁數米的空間,就像是被無數清水清洗了一遍。

  這種氣息,和陋巷裡持著黑傘的五大供奉,和那些隨後趕到的修行者身上的氣息十分類似,只是顯得有些弱小。

  但即便弱小,也足以證明他是一名修行者。

  長孫淺雪似乎很快陷入了熟睡,呼吸變得緩慢而悠長。

  然而她的身體變得越來越寒冷,床褥上開始緩緩的出現白霜。

  她呼出的氣息裡,甚至也出現了湛藍色的細小冰砂。

  每一顆細小的湛藍色冰砂落到冷硬的床褥上,便是奇異的噗的一聲輕響,化為一縷比尋常的冰雪更要寒冷的湛藍色元氣。

  往上升騰的湛藍色元氣表面和溼潤的空氣接觸,瞬間又結出雪白的冰雪。

  所以在她的身體周圍的被褥上,就像是有無數內裡是藍色,表面是白色的冰花在生長。

  在開始呼出這些湛藍色冰砂的同時,她沉沒在黑暗中的睫毛微微顫動,眉心也皺了起來。似乎在無意識的修行之中,她的身體也直覺到了痛苦。

  丁寧有些擔憂的閉上了眼睛。

  他的身體表面也結出了一層冰霜,然而他的臉色卻變得越來越紅,他的身體越來越熱,平時隱藏在肌膚下的一根根血管越來越鼓,然後突起,甚至隱隱可以看到血液在血管裡快速的流動。

  安靜的臥房裡,響起灶膛裡熱風鼓動般的聲音。

  沒有任何的氣息從他的身體裡流淌出來,但他的身體卻好像變成了一個有獨特吸引力的容器。

  哢嚓哢嚓的細微輕響聲在這張床榻上不斷響起,被褥上的一朵朵冰花開始碎裂,其中肉眼可見的湛藍色元氣,開始緩慢的滲入他的身體。

  白色的冰霜在長孫淺雪和丁寧的身外飄舞,在這片狹小的空間內,竟然是形成了一場風雪。

  丁寧的胸腹在風雨裡越來越亮,他的五臟都發出隱隱的紅光,散發著熱意,然而對於周圍的風雪而言,只像是一朵隨時會熄滅的微弱燭火。

  修行是一個很奇妙的過程。

  在丁寧的識念之中,他正站在一個空曠的空間裡。

  這個空間似乎幽閉,然而又十分廣闊,有五彩的元氣在垂落。

  這便是修行者的氣海。

  他的腳下,是一片淡藍色的海,潔淨無比的海水深處,好像有一處晶瑩剔透的空間,就像是一座玉做的宮殿。

  這便是修行者所說玉宮。

  而他的頭頂上方,五彩的元氣中間,有一片特別明亮的空間,那便是天竅。

  氣海、玉宮、天竅這三大祕竅能夠感悟得到,貫通一體,體內五臟之氣便會源源不斷流轉,化為真氣。

  然而此刻,他氣海的中心,卻沒有任何的真氣凝結,一縷縷流動到中心的五彩元氣,在融合之後便化為無比灼熱的火焰。

  乾淨透明到了極點的火焰,帶著恐怖的高溫,炙烤著上方的天竅,有些要燒穿整個氣海的氣勢。

  然而有無數湛藍色的冰砂,卻是也在氣海的中心不斷墜落。每一顆墜落便是消滅一團火焰,接著正中有一縷透明的沉重真氣生成,落入氣海下方的玉宮之中。

  時間緩慢地流逝。

  氣海里五彩的元氣越來越淡,火焰即將熄滅,湛藍色的冰砂卻沒有停止,依舊在墜落。

  這對於丁寧而言,自然是一次真正的意外。

  只是一個呼吸之間,他用尋常修行者根本無法想像的速度醒來,睜開雙目。

  數片冰屑從他的睫毛上掉落下來。

  他沒有看自己的身體,在黑暗裡,他看到周圍的風雪還在不斷的飄灑,而長孫淺雪的身體表面,已經結出了一層堅硬的冰殼。

  她的身體幾乎沒有多少熱度,似乎血液都被凍結,然而體內一股氣息還在自行的流轉,還在不斷的從她體內吹拂出湛藍色的細小冰砂。

  丁寧的眼中瞬間充滿震驚的情緒,他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他根本沒有任何的猶豫,便將自己像被褥一樣覆蓋向長孫淺雪的身體。

  身體接觸的瞬間,凜冽的寒氣便令他的臉色變得無比蒼白,然而在接下來的一剎那,他的識念便渾然忘我的進入自己的氣海。

  他緊緊抱住已成冰塊的長孫淺雪,無意識的越抱越緊。

  他的肌膚開始發燙,發紅。

  喀的一響,長孫淺雪身上堅硬的冰殼破了。

  無數的冰片沒有逕自的灑落在被褥上,而是被兩人之間的某種力量震成了無數比麵粉還要細碎的粉末,飄灑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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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公平

  長孫淺雪醒了過來。

  她的醒不是普通的甦醒,而是識念在氣海中的清醒。

  她看到自己站在氣海之中。

  腳下的海面、祥雲一般的五彩元氣都已經徹底凍結,就連從天竅中垂落的真元,都像冰凍的瀑布一樣凍結著。

  她開始意識到自己先前已經完全失去了對自己身體和真元的控制,已經在生死的邊緣走了一圈,然而她沒有感覺到慶幸,因為她十分清楚死亡的威脅沒有過去。

  她看到像冰凍瀑布一樣的真元頂端的天竅中,有隱隱的紅色光亮。

  那是丁寧的元氣。

  雖然並不能理解丁寧是採取何等手段及時的喚醒了自己的識念,但她知道此刻只有依靠自己,才能真正的活下來。

  她的情緒再次陷入絕對的平靜,竭盡全力,將神念沉入徹底冰封的氣海中的玉宮。

  玉宮發出了一絲震動。

  只是一絲震動,冰封的海面就驟然綻開無數裂紋。

  冰凍瀑布也綻開無數裂口,真元開始流動。

  如萬物復甦,細小的水流融化了碎冰,然後變成更大的水流,匯聚成海。

  五彩元氣也開始流動。

  所有湛藍色的冰寒元氣卻被真元不停的鎮落,擠壓至玉宮的最深處。

  她腳下的海水變得無比的清澈,一種淡淡的,難以用言語形容的藍色。

  隨著氣海的清澄,她玉宮裡的一縷異色也隱約顯露出來。

  那是一柄藍黑色的劍!

  她的玉宮中心,竟有一柄藍黑色的劍如在休養生息!

  那種深沉到似乎足以將人的靈魂都吞吸進去的藍黑色,只是看一眼,就讓人覺得凶煞滔天。

  ……

  長孫淺雪的身體不再變得冰寒,她的呼吸之中,也不再有蘊含著恐怖寒氣的湛藍色冰沙飛出。

  她的眼睛睜開,終於正式醒來,從生死的邊緣,重新回到人世間。

  接著她看清了緊緊的抱著自己的丁寧。

  她的眼神暫態充滿了驚怒和凜冽的殺意,她的手掌微微抬起,就要落在依偎在自己懷裡的丁寧的頭顱。

  這一掌看似輕柔,然而其中卻蘊含著某種玄之又玄的力量,散發著難以用言語形容的毀滅性氣息。

  丁寧睡得極其香甜。

  他已經虛弱和疲憊到了極點,在感覺到長孫淺雪身上的真元開始流動的那一剎那,他便安心,抱著長孫淺雪直接陷入了最深層的熟睡。

  他完全沒有感覺到死亡的臨近。

  長孫淺雪臉色越來越冰寒,但是看著丁寧過分蒼白的面容和安心的神色,她的手掌變得越來越遲緩。

  最終她深深的吸了一口氣,手掌在落到丁寧的頭顱上之前,毀滅性的氣息便化成無數股柔和而溫暖的氣流。

  所有冰霜化成的溼氣,全部從被褥中震出,震成更細微的粒子,離開這個床榻。

  她推開丁寧的雙手,站了起來,走到窗前。

  窗外已然微光,暴雨已停,即將日出。

  ……

  丁寧在雞鳴狗吠中醒來。

  臥房對著一片芋田的窗戶已然打開,即便隔著一道爬滿了絲瓜藤的籬院,丁寧還可以感覺到從芋田中拂來的新鮮氣息。

  不遠處深巷中的鍋碗瓢盆聲、車馬行走聲、呼喝聲,夫妻吵鬧聲,不斷傳入他的耳廓。

  暴雨過後,整個長陵似乎又馬上恢復如初,而且變得更加鮮活。

  長孫淺雪就站在這間窗前。

  她根本沒有回頭,卻是第一時間知道了丁寧的醒轉,直接冷漠的出聲道:「你昨夜太過放肆,如果再有下次,我一定會毫不猶豫的殺了你。」

  丁寧看著她美麗的背影,臉上的神色沒有什麼改變,低聲說道:「你應該明白我的修為和你相差太多,要救你,我便只有那一種方法。而且就昨夜的情形來看,九幽劍訣的厲害程度還遠在我想像之上,你的修行必須更加耐心一些。」

  長孫淺雪轉身,平靜地看著剛剛起身的他:「你不覺得你說這些很可笑。」

  丁寧眉頭微皺:「哪裡可笑?」

  長孫淺雪說道:「如果你不覺得有些事情比生死更為重要,你何必找上我,何必暗中圖謀反對你們的皇帝?」

  丁寧搖了搖頭,認真的說:「這不一樣。」

  「沒有什麼不同。」長孫淺雪冷嘲道:「對於你而言,替師報仇都比生死更為重要,對於我而言,這種事情比我的生死也更為重要。」

  聽著這番話,丁寧沉默了片刻,然後認真的低聲說道:「我和你說過,我並不是他的弟子,還有,如果你下次還有這種意外,我依舊會選擇救你。」

  長孫淺雪的眉梢微微挑起,一抹真正忿怒的神色出現在她的眼角。

  「不要和我說這些無用的廢話,不是那個人的弟子,絕對不可能知道我修煉的是什麼功法,不是那個人的弟子,更不可能修習這種自己找死的九死蠶神功,更不可能在這種年紀就擁有你這樣的修為和見識。」

  她的眼睛裡再次瀰漫出冷酷的殺機,「我只想再提醒你一遍,你是那個人的弟子的這件事本身,就已經足夠讓我殺死你。我不殺你,只是你的存在能讓我的修行更快一些。」

  丁寧安靜了數息的時間,他抬起頭來,看著忿怒的她,認真地問道:「你真的那麼憎恨他?」

  「這個世上有人不憎惡他麼?就連你們自己秦人都憎惡他。」長孫淺雪面無表情的說道:「不憎惡他的人都差不多已經全部死光了。」

  丁寧看著她那無比美麗的雙眸,更加認真地說道:「既然這樣,你為什麼要來到長陵?」

  長孫淺雪看了他一眼,忿怒的神色緩緩消失,臉容再次冷而平靜:「你認為我在長陵是因為和他的舊情?我只是覺得不公平…我只是覺得他做了那麼多事情結果落到這樣的下場,我覺得不公平。只是因為我覺得不公平,所以我才想要殺死你們的皇帝。」

  丁寧安靜了下來,他不再辯駁什麼,只是說道:「我今天會去趟魚市,去殺一個人之後再回來。」

  長孫淺雪微微蹙眉,「你剛剛才重新引起神都司的興趣,你確定這是很好的時機?」

  丁寧點了點頭,「趙斬剛死,監天司和神都司的厲害人物會有更多的事情要做。」

  長孫淺雪看了他一眼,問道:「你要殺的是誰?」

  丁寧揉了揉臉頰,輕聲道:「宋神書。」

  長孫淺雪仔細的想了想,她的記憶力並不算很好,但所幸整個長陵的修行者數量也並不算多,而且這個名字和大秦王朝的經史庫藏有關,所以她馬上從腦海中搜出了這人的名字。

  她用看著白痴的目光看著很認真的丁寧,「一個剛剛到二境下品的修行者,居然說要殺一個三境上品的修行者?」

  丁寧很順口的輕聲應道:「四境之下無區別。」

  「四境之下無區別?」

  長孫淺雪頓時滿眼含煞,她冷冷的看了一眼丁寧,「你還說不是那人的弟子?也只有他才敢說這種話。但別人真這麼以為,卻只會送命。」

  丁寧沉默了片刻,說道:「我會盡量小心,但如果我在午夜時分還沒有回到這裡,你就想辦法自己離開長陵吧。」

  長孫淺雪轉過頭不看他,冷淡道:「放心,我還不會愚蠢到留下來陪你一起死。」

  她這句話說得很無情,然而丁寧看著她的側臉,卻是微微的一笑。

  他比這世上大多數人都要清楚,有些人看似有情,卻實則薄情,而有些人看似無情,但卻有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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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時機

  暴雨驟停,絕大多數長陵人都是鬆了一口氣,平時看厭了的晴好天氣也似乎變得格外可親起來,很多商隊抓緊時間處理受潮的貨物,然而讓人意想不到的是,只是過了正午,天空便又重新變得陰霾,接著一場雨又迅速的籠罩了整個長陵。

  這場雨並不像昨夜的那般暴烈,但卻十分纏綿,淅淅瀝瀝,眼看一時無法停止。

  街巷阡陌之間煙雨空濛,再次像籠了無數層紗一樣看不清楚。

  在長陵城南,有一處外表看起來像道觀一般的建築,佔地數十畝。

  大秦王朝封賞極重,能得敵甲首一者,就可賞爵一級,益宅院九畝,斬首滿兩千級,更是可以享三百家賦稅。

  所以長陵大多數宅院,乃至普通軍士的院落在往朝來看都是大得出奇,整個長陵也隨之往外一擴再擴,這處位於長陵城南的建築,實在是不算大。

  然而除了皇宮深處的少數幾位大人物之外,大秦王朝所有的權貴,對這處地方都懷有深深的戒備和恐懼。

  因為這裡是神都監的所在。

  大秦王朝查案辦案主要靠監天司,監天司各地正職官員便有上千名,各官員自己門下的食客又不計其數,且各類大案不需要報備其餘各司,直接上達天聽,所以監天司的權力一直隱隱凌駕於其餘各司。

  然而神都監也是其中異類。

  神都監在冊官員不過百名,不過監天司十分之一的數量,平時也只負責調查、監視工作,然而調查監視的對象,卻都是各類官員,修行者,以及有可能成為修行者的人物。

  所以說,神都監便是皇帝陛下和那兩位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宰相專門用於監察官員和修行者的祕密機構。

  再者,所有神都監的正職官員都是「戰孤兒」,都是戰死的將領、軍士的子弟,這些人沒有多少牽掛,也不會有多少被人威脅的地方,所以往往更加冷酷和無情。

  所以在絕大多數官員和修行者的眼裡,神都監甚至比起監天司還要可怕一些。

  莫青宮此刻便在神都監的一間書房裡,和往時不同,他微胖的身軀上散發著淡淡的血腥味道,他冒著油光的臉上也沒有任何的笑容,只有一股若隱若現的煞氣。

  這種氣息,甚至使得周圍院落裡經常存在的一些秋蟲都逃離得無影無蹤。

  讓他情緒如此不佳的,是監天司,夜司首。

  昨日夜司首一劍斬殺劍爐第七徒趙斬,替大秦拔去了一根喉中刺,是每個秦人都引以為傲的事情,然而現在有確切的證據表明,當時在場的神都監官員慕容城不是死在趙斬手中,而是被她所殺。

  神都監官員本身在場就是起到監察其餘各司官員辦事過程的作用,慕容城又是極有前途的修行者,而殺死慕容城之後,無論是夜司首還是監天司其餘幾個供奉,他們甚至都沒有處理一下慕容城遺體上的傷口。

  這代表著他們根本不屑掩飾什麼。

  夜策冷夜司首,實在太過囂張跋扈!

  更讓他憤怒的是,趙斬的身份,本來就是他們神都監察覺的,趙斬雖亡,但趙劍爐真傳弟子尚餘三名,背後又不知道有多少趙國餘孽存在,原本按照神都監的計劃,在殺死趙斬之後,將會採取鬧市曝屍的手段,引出更多的趙國餘孽,然而夜策冷不知採取了什麼手段,竟然做主厚葬趙斬,並直接獲得了陛下的默認,這無疑又讓神都監的很多已經付出的努力和後繼的一些安排全部化為了流水。

  就在此時,隨著數聲有節奏的叩門聲,秦懷書走進了這間房間,走到了他的書桌前。

  「問清楚了?」

  莫青宮抬起頭來,壓抑了一些怒意,低聲問道。

  秦懷書恭謹的點了點頭,直接說道:「方侯府已經給出了明確的答覆,那梧桐落酒鋪少年雖然資質極佳,然而卻是罕見的陽亢難返之身。」

  莫青宮情緒不佳的皺了皺眉頭,「什麼叫陽亢難返之身?」

  「一種陽氣過旺的體質。」秦懷書細細的解釋道:「此種體質體內五臟之氣比一般人旺盛無數倍,然而如薪火燃燒得太過猛烈,此種體質在尋常人尚且壯年時期,體內就已經五衰。」

  莫青宮的臉色難看了些:「簡單點而言,就是虛火過旺,燃燒精血?」

  「意思差不多,然而尋常的虛火過旺、燃燒精血可以設法醫治,這種體質,卻是連方繡幕都沒有法子,或者即便有那種靈藥和寶物,也不值得用在他的身上。」秦懷書點了點頭,他的眼睛裡也有同情和遺憾的色彩,因為他十分清楚一個出身普通的人進入那些真正的大人物的眼睛,是一件多麼不容易的事情。

  那名梧桐落的少年從某種意義上而言已經擁有了一步登天的潛質,然而卻只是因為他的體質問題,便又註定只能在那種破落街巷中繼續生存下去。

  莫青宮在顯赫的位置上已經坐了很多年,所以他自然沒有還在艱難的往上爬的秦懷書這麼感慨。

  既然不可能成為修行者,便代表著那名少年不可能成為對神都監有用的人,所以他只是微微的搖了搖頭,便將那名少年的備卷隨手丟在了一側專門用於焚燬案卷的火盆裡。

  猩紅的火苗如蛇信舔舐著火盆的邊緣,莫青宮沉默了數息的時間,然而秦懷書並沒有像他預料的一樣馬上離開,於是他再次抬頭看著秦懷書。

  「大人,慕容城的身份有問題。」秦懷書繼續說了下去,他的聲音變得更低,如果不仔細,甚至根本聽不清楚。

  莫青宮頓時微微眯眼,不解道:「慕容城雖然平時和我們並不算熟,但他的家世我們也清楚得很,能有什麼問題?」

  秦懷書說道:「他的出身沒有什麼問題,但是他前些時日剛剛和許侯府定下親事,如果不出意外,今年冬他大約就會入贅許侯府。」

  「入贅許侯府?」

  莫青宮瞳孔不自覺的劇烈收縮,心中湧起一陣強烈的寒意。

  在大秦王朝,獲得封侯的途徑唯有一種,那就是憑藉軍功。

  享萬戶賦稅,良田千頃方為侯。

  三百戶便需斬敵兩千,萬戶需要多少軍功,哪怕是不會算盤的人,心中都可以估摸出那一個恐怖的數字。

  所以大秦王朝有資格稱侯的,一共只有十三位。

  兩相雙司十三侯,這十三位王侯,和監天司、神都監的兩位司首,還有兩位神祕而強大的丞相,便是這個強盛的王朝最頂端的存在。

  一抹苦笑慢慢浮現在莫青宮的嘴角。

  他再次抓起面前一份案卷丟到身旁的火盆裡。

  不管神都監最高的人物,坐在神都監最裡面那間靜室裡的陳司首到底清不清楚慕容城入贅許侯府這件事,不管陳司首是否有故意安排的成分,但既然這件事已經牽扯到陳司首和許侯府這個層面,他還要因為這件事而對夜策冷憤懣和不滿便已經沒有任何的意義。

  ……

  雨還繼續在下。

  已過了正常午飯的時間,酒鋪裡有限幾個客人已經離開,丁寧搬了一張竹椅在門口的屋簷下坐下,然後邊看雨邊開始吃麵。

  面是酸菜魚片面,雪白的魚片和麵條雜亂的混在一起,魚片也不太齊整,看上去沒有什麼賣相,但是酸菜的量不僅足,而且看起來十分入味,麵湯很濃,表面上浮著一層淺而清亮的油光,讓人一看就覺得味道必定很好。

  丁寧不急不忙的吃完,喝光了大半的麵湯,將麵碗洗乾淨之後,便對著後院的長孫淺雪打了個招呼,便換了雙舊草鞋,打了柄舊傘走入了雨簾之中。

  在梧桐落的巷口,一列商隊和他擦身而過,數名身披蓑衣的趕車人習慣性的嘟囔,罵了幾聲鬼天氣。

  丁寧微微的一笑。

  在充滿雞糞和浮便味的街巷中冒雨趕路的確不是什麼愉快的事情,但這場突如其來的大雨對他而言卻猶如天賜。

  雨可以遮掩很多人的視線和感知,可以沖刷掉很多痕跡,可以讓他好不容易等來的這個時機變得更加完美。

  所以即便他的草鞋也溼漉漉的不是很舒服,但是他的心情卻真的很愉悅。

  他懷著愉悅的心情,走向長陵東城邊緣的魚市。

  一條巨大的渭河穿過大秦王朝的疆域,流入東海,這條巨河不僅滋養著大秦王朝大部分的農田,還讓大秦王朝的船舶開闢了和海外島國通航的路線,甚至可以讓一些修行者從海外得到一些罕見的珍寶。

  巨大的渭河到了長陵又分散成數條支流,源頭一直可以追溯到大秦王朝的邊緣,巴山蠻荒之地。

  長陵魚市,就位於城東渭河最小的一條支流東清河的兩岸。

  這條寬不過十餘米的小河,已經因為農田開墾的需要,被攔腰截斷,位於城內的部分有些成為魚塘,有些則在上面建起了市集。

  所有這些市集本身只是以一些已然無法行駛的船舶為交易場所的水集,然而經年累月下來,兩岸重重疊疊建起了無數棚戶,這些棚戶的屋頂和招牌遮天蔽日,裡面高高低低的隱藏著無數通道,就連水面和泥塘之間,也都建起了許多吊腳樓,一些簡陋的木道、舢板,下方的一些小船、甚至稍微大一點的木盆,都成了這裡面的交通工具,這更是將這裡變得如陰溝裡的蛛網交錯般錯綜複雜。

  尤其在天光不甚明亮的時候,從兩岸高處往市集中心低處看去,中心低處陰暗中的市集,更是如同建立在深淵裡的鬼域一樣,鬼火重重,鬼影重重。

  這片一眼望不到頭的集市,便是魚市,這裡除了魚之外,不僅是尋常人,就連絕大多數修行者所能想像得到的東西,這裡都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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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欠債

  即便大秦王朝從不禁止普通民眾攜帶刀劍,甚至公開的一些比試也不禁止,但一些殺傷力巨大的軍械,乃至一些修行器具、修行典籍,都是屬於嚴禁交易流通的物品。

  一名修行者所能想像得到的東西,其中很大部分自然更是不能用來交易。

  然而這些東西在魚市裡如荷葉下的魚一樣隱著,而魚市又只不過是自發形成的市集,這裡面的很多生意,自然並不合法。

  只是這樣的市集就在長陵的邊緣,那麼多大人物的腳下,為何能夠這麼多年一直長久的存在下來?

  就如此刻,一名外鄉人打扮濃眉年輕人心中就有這樣的疑惑。

  他持著一柄邊緣已經有些破損的黃油紙傘,身上穿著的是長陵人很少會穿的黑紗短袍,沒有穿鞋,直接赤著雙足。

  他手裡的破舊黃油紙傘很大,但為了完全遮擋住他身前一人的身體,他的小半身體還是露在了外面,被雨水完全淋溼。

  他身前的這人是一名很矮的年輕男子,書生打扮,瓜子臉,面容清秀到了極點,尤其肌膚如白玉一般,看不到任何的瑕疵。

  看著前方魚市無數重重疊疊的棚戶上,從高到低不斷如珍珠跳躍般拋灑的雨珠,濃眉年輕人皺著眉頭,忍不住沉聲問身前比他矮了半個頭的年輕人,「公子,如此的市集為何一直存在?」

  書生打扮的年輕人冷冷的一笑,「只有出自那兩名丞相的授意,這樣的市集才能夠一直留在這裡。」

  濃眉年輕人依舊有些不解,疑惑的看著他。

  「不合法的交易,往往能夠帶來更高的利潤,更高的利潤,則能讓更多不要命的人源源不斷的帶來更多的東西。」

  書生打扮的年輕人冷冷的接著說道:「這些年海外很多奇珍異寶能夠到達長陵,甚至很多海外的蠻國和修行者和長陵建立聯繫,依靠的不僅僅是渭河的航道,還有這個魚市的關係。而對於高坐廟堂之上的那些人而言,他們也能夠從中獲取到之前不可能獲得的東西,所以他們便採取了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態度,容許這裡存在下去。當然所有在這裡面做生意的人自然也清楚那些人需要什麼樣的秩序,所以這裡比起各國其它大型的市集,反而更為公平和安全。」

  「所以你一定要明白一點,任何的勾當,一定要給人帶來更大的利益,才會令人有興趣和你交易。而且絕大多數的亡命之徒都不會與虎謀皮,他們不會和那些遠遠高於自己,隨時可以一口吞掉自己的對象交易。」書生打扮的年輕人轉頭看了沉默不語的濃眉年輕人一眼,寧靜的說道:「因為有這樣基本的規則存在,所以我才有信心來這裡談一談。」

  ……

  魚市裡的道路崎嶇起伏,很泥濘很不好走,數十米的落差,便層層疊疊隔出十餘條高低不同的通道,對於不經常來的人而言,更是如同迷宮。

  然而對於魚市大多數根本不歡迎閒逛者的生意人而言,他們不介意道路變得更復雜,更難走一些。

  所以雖然雨天很黑,無數雨棚交替遮掩的商舖間道路更黑,但卻只有少數一些商家挑起了燈籠。

  偶爾的微弱燈籠光芒像是異類,在風中搖晃不安。

  魚市裡穿行的人依舊很多,丁寧收起了傘,像柺杖一樣拄著,輕車熟路的到了魚市的低矮深處。

  因為暴雨的關係,魚市底部平時許多隻是乾涸泥塘的區域已經被水淹沒,水位距離大多數吊腳樓底部唯有半米,但即便如此,吊腳樓的底部還是飄著許多小船,還有木盆在渾濁的泥水裡飄來飄去。

  沿著一條用舢板架起來的搖晃木道,丁寧走進了一座很小的吊腳樓。

  這是一家很小的印泥店,兼賣些水墨紙筆。

  店主人是已過六旬的孤寡老婦人,因為平時沒有多少開銷,再加上魚市裡大多數交易都需要契印或者手印,所以作為唯一一家印泥店,印泥的銷路還算不錯,生活倒也過得下去。

  因為平時也沒有什麼事情,所以這名頭髮花白的老婦人在看到丁寧之前,本來正端著一個粗陋的瓷杯在喝茶,看到不遠處陰影裡走來的少年,她佈滿皺紋的臉頰上忽然泛起溫暖的笑容,她轉身從門口旁的一個壁櫃裡拿出了一碟乾果等著。

  「怎麼下這麼大雨還過來?」

  看著走到面前的丁寧只是溼了雙草鞋,這名老婦人徹底放了心,又取了雙乾淨的舊草鞋示意丁寧換上。

  丁寧微微一笑,也不拒絕,直接坐在吊角樓邊緣洗了洗腳,就換上了乾淨的舊草鞋,然後左右打量著這間吊角樓的屋頂和牆面。

  屋頂和牆面都有些滲水,但看上去不嚴重。

  於是丁寧也放了心,在老婦人旁邊的板凳上坐了下來,說道:「本來見昨天那麼大雨,就擔心你的屋子有問題,就想過來看看的,只是臨時有點事,所以才拖到現在過來。」

  老婦人笑出了聲,自從看到丁寧的身影,她就變得很開心。

  「能有什麼問題?」她忍不住笑著說,「你每隔一陣就把我這間屋子敲補一下,比那些船工補船還用心,我看雨再大一點,再下個幾天,這裡所有的屋子都漏了,我這都還不會漏。」

  看著她的笑容,丁寧的心情也更加好,他隨手抓了幾顆乾果,一邊嚼著,一邊問道:「最近需要買什麼東西麼,我等會幫你買回來?」

  「柴米油鹽還都滿著,所以你只管歇著就好。」老婦人搖了搖頭,看著丁寧略顯蒼白的面容,她又忍不住搖了搖頭,愛憐般問道:「中飯吃過了麼?」

  「吃過了,酸菜魚面。」丁寧笑了笑。

  老婦人有些不快,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說道,「那晚飯留在我這吃。」

  「好。」丁寧點頭表示同意,「我要吃油煎餅。」

  「我給你做紅燒魚和蠟雞腿。」老婦人責怪般的看了他一眼,眼睛裡卻湧起更多的意味,「油煎餅有那麼好吃麼?當年你年紀還小,正好走到這裡,我給你做一個油餅也是正常不過的事情,結果你到現在還記著那一個油餅的事情。若是做生意,只是一個油餅,結果卻幫人做了這麼多年的事情,這虧本便虧得大了。」

  「哪裡有虧本。」丁寧笑著說道:「只是做些順手的事情,大多隻是陪你說說話,聽聽故事,免費的飯菜倒是吃了不少。」

  老婦人搖了搖頭,眼裡湧起復雜的情緒:「陪著說說話,聊聊天,這對於一個沒有子侄的孤獨老人而言,是最大的恩賜。長陵以前戰死的人多,像我這樣年紀的人也多,只是卻很少有人有我這樣的福氣。」

  丁寧一時沒有說什麼,垂下頭像個松鼠一樣啃著乾果。

  在數年前的一個冬天,他經過這裡,和藹的老婦人好心的遞給他一塊熱乎乎的油煎餅,然後他就經常來這裡看看老婦人,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但是他心裡十分清楚,這哪裡一個油煎餅的事情。

  這是因為他欠她的。

  他欠很多人的,他只希望自己能夠慢慢還清,或者說可以補償。

  ……

  照例和老婦人聊了一陣,聽她說了一些魚市最近的新鮮事之後,丁寧便告辭暫時離開,和平時閒逛一樣,轉向魚市更低窪更深處。

  這個時候宋神書應該進入魚市了。

  宋神書是經史庫的一名司庫小官,也是丁寧的熟人。

  然而和開印泥店的這名老婦人不同的是,丁寧不欠宋神書的,而他卻是欠丁寧的。

  在過往的數年的默默關注裡,丁寧知曉了宋神書的一些習慣,也知道他的修行遭遇到了什麼困難。

  所以他肯定,宋神書今日一定會來拿火龜膽,一定會出現在他的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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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黑暗裡,有蠶聲

  一輛尋常的馬車停靠在魚市的一處入口處,戴著一個斗笠,穿著長陵最普通的粗布麻衣的宋神書下車走進魚市,不急不緩的走向魚市最深處。

  大秦王朝的經史庫雖然藏了不少修行典籍,然而誰都知道大秦最重要的一些典籍都在皇宮深處的洞藏裡,所以經史庫的官員,平時在長陵的地位也並不顯赫,基本上也沒有多少積累戰功獲得封賞和升遷的可能。

  尤其是像宋神書此種年過四旬,鬢角都已經斑白的經史庫官員,根本不會吸引多少人的關注。

  但宋神書依舊極其的謹慎。

  因為他對過往十餘年的生活過得很滿意,甚至哪怕沒有現在的官位,只是能夠成為一名修行者本身,這就已經讓他很滿足。

  尤其最近數年對自己修行的功法有了新的領悟,找出了可以讓自己更快破境的輔助手段之後,他的行事就變得更加謹慎。

  無數事實證明,成為修行者的早晚並不重要,重要的是破境的時間。

  只要他能夠在今年順利的突破第三境,踏入第四境,那他面前的天地,就會驟然廣闊,存在無限可能。

  在一路默然的走到魚市最底部之後,他依舊沒有除下頭上戴著的斗笠,弓著身體沿著一條木道,從數間吊腳樓的下方穿過,來到一個碼頭。

  有一條烏篷小船,停靠在這個碼頭上。

  沒有任何的言語,宋神書掀開烏篷上的簾子,一步跨入了船艙,等到身後的簾子垂落,他才輕噓了一口氣,摘下了頭上的斗笠,開始閉目養神。

  除了兩鬢有些花白之外,他保養得極好,面色紅潤,眼角沒有一絲的皺紋。

  烏篷小船開始移動,船身輕微的搖晃,搖晃得很有節奏,讓斜靠著休息的宋神書覺得很舒服。

  然而不多時,他的心中卻是自然的浮起陰寒的感覺。

  這條小船的行進路線,似乎和平時略有不同,而且周圍喧譁的聲音,也越來越少,唯有水聲依舊,這便說明這條小船在朝著市集最僻靜水面行進。

  他霍然睜開眼睛,從簾子的縫隙裡往外看去…看著船頭那個身穿著蓑衣撐船的小廝的背影,他兀自不敢肯定,寒聲道:「是因為水位的關係麼,今天和平日裡走的路線好像不同?」

  「的確和平日裡的路線不同,只是不是因為暴雨水位上漲的關係。」

  船頭上身穿蓑衣的丁寧停了下來,他轉過身,看著烏篷裡的宋神書說道。

  他的聲音很平靜,帶著淡淡的嘲諷和快意。

  宋神書的腦袋一瞬間就有些隱隱作痛。

  他可以肯定自己從來沒有見過這名面目清秀的少年,但是這名少年的面容和語氣卻是讓他覺得十分怪異,就像是相隔了許久,終於在他鄉和故人見面一樣的神氣。

  這種怪異的感覺,讓他沒有第一時間去想這名少年到底要做什麼,而是迫切的想要知道對方的來歷。

  「你是誰?你認識我?」他儘量保持平靜,輕聲問道。

  丁寧很認真的點了點頭:「宋神書,十四年前兵馬司的車伕。」

  宋神書的面色漸漸蒼白,這是他最不願想起和提及的舊事,更讓他心神震顫的是,這些舊事只有他平時最為親近的人才有可能知道。

  「你到底是誰?你想要做什麼?」他強行壓下心中越來越濃的恐懼,問道。

  丁寧感慨的看著他,輕聲說道,「我是你的一個債主,問你收些舊債。」

  聽到這些言語,再加上近日裡的一些傳言,宋神書的手腳更加冰冷,他張了張嘴還想再問些什麼,畢竟對面的少年這個年紀不可能和自己有什麼舊仇,背後肯定有別人的指使。

  然而他只是張了張嘴,還沒有來得及發出任何的聲音,他面前的少年便已經動了。

  丁寧看似瘦弱的身體裡,突然湧出一股沛然的力量,船頭猛然下墜,船尾往上翹了起來,瞬間懸空。

  他的身體從靈巧的從蓑衣下鑽出,瞬間欺入狹窄的艙內,因為速度太快,那一件如金蟬脫殼般的蓑衣還空空的懸在空中,沒有掉落。

  宋神書的呼吸驟頓,他的右手食指和中指併攏,其餘三指微曲,一股紅色真元從食指和中指尖湧出,在丁寧的手掌接觸到他的身體之前,這股真元便以極其溫柔的態勢,從丁寧的肋部衝入。

  在丁寧剛剛動作的一剎那,他還有別的選擇。

  他可以棄船拚命的逃,同時可以弄出很大的動靜,畢竟地下黑市也有地下黑市的秩序,長陵城裡所有的大勢力,都不會容許有人在這裡肆無忌憚的破壞秩序。

  然而在這一剎那,他斷定丁寧只是剛剛到第二境的修行者。

  修行者每一個大境之間,都有著天然的不可逾越的差距。

  第三境的真元本身就是真氣凝聚了天地元氣的產物,這體現在力量上,便是數以倍計的本質差別,更何況他已經不是剛入第三境的修行者,他的真元已經修到如瓊漿奔流,可以離體的地步,這種三境上品的境界,更是可以讓真元在對敵時擁有諸多神妙。

  所以他下意識的認為,丁寧只是吸引他注意力的幌子,必然有更厲害的修行者隱匿著,伺機發動最致命的一擊。

  所以即便在看似溫柔,實則暴烈的送入一股真元至丁寧體內的過程裡,他的絕大部分注意力也不在丁寧的身上,而在周圍的陰暗裡,甚至泥濘和渾濁的水面之下。

  然而讓他怎麼都想不到的是,被他那一股真元送入體內,丁寧只是發出了一聲輕聲悶哼,身體的動作竟然根本就沒有任何的停頓。

  他的左手幾乎是和宋神書一樣的動作,食指和中指並指為劍,狠狠刺在了宋神書胸腹間的章門穴上。

  宋神書不能理解丁寧怎麼能夠承受得住自己的真元,他也不能理解丁寧的這一刺有什麼意義。

  然而就在下一瞬間,他的整個身體驟然一僵。

  啪的一聲輕響,船頭的蓑衣在此時落下,翹起的船尾也同時落下,拍起一圈水花。

  他體內的氣海之中,也是啪的一聲輕響,原本有序的流淌不息的真元,驟然崩散成無數的細流,像無數細小的毒蛇一樣,分散遊入他體內的無數穴位,並從他的血肉、肌膚中開始滲出。

  無數細小如蚯蚓的紅色真元在他的身體表面扭曲不停,將幽暗的船艙映得通紅,好像裡面點了數盞紅燈籠。

  宋神書的大腦一片空白,身體裡湧起莫大的恐懼。

  他知道有些修行功法本身存在一些缺陷,然而他這門「赤陽神訣」到底有什麼缺陷,就連他這個修行者本身都不知道。

  然而對方卻只是用這樣簡單的一記手劍,就直接讓他的真元陷入不可控的暴走,讓他甚至連身體都開始無法控制,這怎麼可能!

  「你怎麼會知道我這門功法的缺陷?你到底是什麼人?」

  在凝滯了數息的時間過後,他終於強行發出了聲音,嘶嘶的呼吸聲,就像一條瀕死的毒蛇在喘息。

  「赤陽神訣嚴格來說,是一門絕佳的修行功法。只要有一些火毒之物可以入藥為輔,修行的速度就能大大加快,所以一般修行者從第一境到第三境上品至少要花去二十餘年時光,但你只是用了一半的時間就已達到。」丁寧輕微的喘著氣,在宋神書的對面坐下,他認真的看著宋神書,雙手不停的觸碰著宋神書身上的真元。

  「只是這門出自大魏王朝赤陽洞的修行之法,本身有著極大的缺陷,只要讓體內腎水之氣過度激發,便會導致真元徹底散亂,所以昔日我朝修行者和大魏王朝赤陽洞的修行者交戰時,便發現他們身上數個關竅都覆蓋有獨特的防護器具。後來赤陽洞亡,這門功法被納入我朝經史庫之後,便被發現缺陷,一直封存不動,沒想到你卻恰好挑了這門功法來修行。」

  丁寧不斷的輕聲說著,同時他的雙手指肚和宋神書身上真元接觸的部位也不斷發出奇怪的響聲,這種響聲,就像是有無數的蠶在吞食著桑葉。

  「九死蠶神功!」

  宋神書終於像發現了這世上比他此刻的處境還要更可怕的事情,喉嚨內裡的血肉都像是要撕裂般,驚駭欲絕的發出了嘶啞至極的聲音,「你是他的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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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乞命

  天下間修行的流派數不勝數,而且每名修行者的先天體質又不相同,所以在過往的數百年時間裡,不知道產生了多少開山立派的宗師級人物,開創了多少種功法,開創了多少種強大的借用天地元氣的手段。

  大秦王朝的岷山劍宗、靈虛劍門,將御劍的手段研究到了極致,而虎視眈眈的楚王朝、大燕王朝、大齊王朝的諸多宗門,卻是在煉器、符籙、陰氣之道上令別朝的修行者根本無法企及。

  即便是已然滅亡的韓、趙、魏三大王朝,除了數以百計的修行密宗之外,韓王朝的南陽丹宗、趙王朝的劍爐、魏王朝的雲水宮,在修行功法和修行手段上,更是世間少數幾個宗門才能企及。

  然而在所有的修行功法裡,九死蠶神功無疑是最強大、最神祕的一種。

  沒有人知道這門功法的來歷,只是隱隱推測,這是數百年前建立大幽王朝的那名天下無敵的幽帝所修的功法。

  甚至有推測,身為當年最強修行者的幽帝之所以在五十餘歲之時便駕崩歸天,便是因為修行這門功法出了意外。

  之所以有這樣的推測,是因為在幽帝之後,歷代都有最為驚採絕豔的人物得到過這門功法,然而所有那些人,包括那個在大秦王朝所有人口中都幾乎是個禁忌的人,都沒有敢修行這門功法。

  沒有人修行,世間便根本沒有人知道這門功法到底有什麼強大和神妙之處。

  只是後世的修行者,從幽王朝遺留下來的一些竹簡的記載中知道,這門功法的修行過程中,要殺很多人…而且在觸碰到其餘修行者的真元時,會發出如萬蠶啃噬般的聲音。

  然而當時的修行者卻又可以肯定,這種功法又不能像大齊王朝的數種魔功一樣,直接吞噬別人的真元提升自己的一些修為。

  那觸碰對方的真元,發出這種萬蠶啃噬的聲音,到底有什麼用處,到底意味著什麼?

  光是這種不可解的推測,便更讓人覺得神祕和恐懼。

  然而讓此刻的宋神書萬分恐懼的,不是因為這門功法本身,而是因為這門功法最終是在那個人的手中消亡。

  那個人曾經有很多的門客。

  而宋神書,在很多年前,只是幫那個人的門客驅車的最卑微的車伕之一。

  現在,原本應該隨著那個人的死去而徹底消失的九死蠶神功,卻無比真切的出現在了他的面前,挾帶著無數封存在他心中,他刻意不去想的無數畫面,一下子如山般壓在了他的身上。

  他的身體更加無法動作,渾身都劇烈的抽搐開來。

  他開始意識到,前些時日在長陵中流傳的事情,竟然是真的。

  ……

  丁寧看著宋神書,他的動作沒有絲毫的停頓,指尖如同在撫平宋神書衣衫上的褶皺一樣,細心的掃過宋神書身體表面的每一條赤紅色真元。

  伴隨著無數春蠶食桑般的細微聲音,一條條赤紅色的真元在他的指尖下消失。

  「賣友求榮的滋味到底怎麼樣?」在做著這些的同時,他認真的,好像真的想得到解答一般,輕聲的問宋神書。

  聽到這一句,宋神書終於確信自己的推斷,他的恐懼終於迴歸到自身的處境,「不要殺我!」他渾身汗如雨下,震動著已經僵硬的喉部肌肉,發出嘶啞難聽的聲音。

  「欠債就要還。」

  丁寧用看著可憐蟲的目光看著他,「你告訴我,除了這條命,你還有什麼能用來還債?」

  宋神書的眼睛都快被自己的汗水糊住,他用力的睜著眼睛,急促道:「如果…如果我告訴你一些比我的命更為重要的祕密,你能讓我活下去麼?」

  丁寧的眉頭微微蹙了起來,他沉吟了數息的時間,說道:「可以。」

  宋神書的眼睛裡油然生出希望的光焰,只是一時有些猶豫。

  丁寧冷笑起來:「你應該知道他的劍叫什麼名字。」

  宋神書的眼睛亮了起來。

  「當年李觀瀾被殺,出賣他的人是慕梓,現在他改名樑聯。」

  他控制著越來越僵硬的咽喉,摩擦著發出難聽的聲音,說出他認為最重要的第一個祕密。

  丁寧的眼神不可察覺的一黯。

  那些熟悉的名字,對於他而言,是很多很多的債。

  「樑聯?」

  「虎狼北軍大將軍?軍功已滿,接下來最有希望封侯的那位?」

  他的眉頭深深的皺起,自言自語般說道。

  「就是他。」宋神書求生的**越來越濃烈,雖然發聲更加困難,但聲音反而更響了一些。

  「只有這些?你應該明白,只要你說這些是真的,不用你說,我將來也會查得出來。」丁寧抬起頭,冷漠的看著他。

  宋神書艱難的吞嚥著,心臟劇烈的跳動起來。

  他知道接下來出口的這個祕密必定能讓對方滿意,然而他也十分清楚,若是讓人知道這個祕密是由他的口中說出,那他將來的結果肯定會比現在還要悽慘。

  「林煮酒還沒有死。」他用乞求的目光,看著丁寧,嘶聲說道。

  丁寧的身體一震,他的面容第一次失去了平靜,驚聲道:「你說什麼!」

  「他就被關在水牢最深處的那間牢房裡。」

  宋神書感覺自己的心臟都要從喉嚨裡跳了出來,「嚴相想要從他的身上獲取到一些修行的祕密,所以一直沒有殺死他…外界的人都以為他死了,就連李相和夜司首他們都根本不知道這個祕密。」

  丁寧的臉色恢復了平靜,他沉默了片刻,認真問道:「那你怎麼知道這個祕密?」

  宋神書不敢看他的眼睛,「因為從他的嘴裡挖不出任何有用的東西,所以嚴相想過一些方法…他曾讓人施計假劫獄,劫獄的人裡面,有一些便是林煮酒以前認識的人。」

  「你也是林煮酒認識的人裡面的其中一個,只是他不知道你們已經都是嚴相的人。」丁寧的面容一味的平靜,「後來呢?」

  宋神書艱難的說道:「不知哪個地方出了錯漏,林煮酒根本就未上當。」

  「他的心思本身比嚴相還要慎密,那些小手段怎麼可能騙得過他?」丁寧微垂下頭,輕聲道:「他現在一定過得很不舒服。」

  宋神書不知道該怎麼接話,他沒有出聲。

  丁寧沒有看他,卻是又輕聲道:「沒有了?」

  宋神書的心臟再次劇烈的跳動起來。

  他聽出對方還不滿意。

  「我…」於是他顫抖著,說出了自己所知的最後一個極為重要的祕密,「傳說中的孤山劍藏應該存在,而且大多數線索,可能在雲水宮白山水的手中。」

  「孤山劍藏?」

  丁寧的呼吸微微一頓,這又是一個他根本沒有想到的消息。

  傳說中,孤山劍宗是一個很神祕,很強大的宗門,不知道起源於何時,也不知道在何時消亡,但一直有傳聞,這個宗門留有一個密藏,裡面有許多的至寶。

  除了一些失傳的修行功法之外,讓所有修行者更為心動的,是一些已經絕跡的靈藥和煉器材料。

  隨著越來越多和孤山劍宗有關的東西被發現,現在天下的修行者已經可以肯定孤山劍宗和密藏的確存在,但是這個「孤山劍藏」到底在哪裡,卻一直沒有確切線索。

  「你怎麼知道?」丁寧目光閃爍了一下,抬起頭看著宋神書再次問道。

  「神都監曾經有人帶著數片玉簡殘片到經史庫來鑑定,那殘片上的文字很奇特,我們徹查了一遍古典後,發現便是孤山劍宗的特有文字。」

  宋神書呼吸急促的說道:「而且我暗中查過,神都監的人和雲水宮的餘孽發生過戰鬥。他們確定有更多的這種玉簡殘片在雲水宮的餘孽手中。」

  丁寧一時沒有說話。

  哪怕雲水宮的修行者現在和趙劍爐的修行者一樣隱匿得極深,但只要捨得花時間,總是可以尋找出一些線索。

  「還有麼?」

  十數個呼吸之後,他看著宋神書,再次問道。

  宋神書無助的看著他,大腦漸漸空白。

  他實在是已經想不出有什麼足夠份量的祕密。

  「很好。」

  丁寧看著他的臉色,似乎很滿意的點點頭,俯下身體,湊到他的耳邊,「既然這樣,你可以去死了。」

  宋神書的眼睛不可置信的瞪大到了極點。

  一股勁氣在此時輕而易舉的刺入了他的心脈,切斷了對於一個人的生命最為重要的數根血脈。

  「你…」

  他怎麼都不能相信自己的生命就將結束,一隻僵硬的手也不知道哪裡來的力氣,抓住丁寧的衣角。

  「很奇怪為什麼我會不守信殺你,對麼?」

  丁寧看著他漸漸放大的雙瞳,輕聲道:「他是天下最一諾千金的人物,所以你覺得他收的門下弟子也一定會守信。」

  「只可惜他都已經死了,他門下的那一套,現在還能用麼?」

  丁寧平靜的掰開宋神書的手指,接著說道。

  宋神書聽清楚了這一句,他感到被欺騙的憤怒,但是在下一瞬間,他只聽到自己喉嚨裡發出古怪的聲音。

  那是他最後的氣息。

  他帶著無盡的悔恨氣絕身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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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風雨如晦人如鬼

  魚市裡有無數見不得光的生意,也有無數見不得光的人,無數噪雜的聲音。

  就在半柱香之前,丁寧撐著的烏篷小船搖曳著駛離陰暗碼頭,在無數支撐著魚市的木樁之間行進的時候,先前那名在魚市外滿心疑問的外鄉濃眉年輕人和他口中所說的公子一起走進了靠河邊的一間當鋪。

  沒有典當任何的東西,在一名手持著黑竹杖的佝僂老者的引領下,這兩名外鄉人通過這間當鋪的後院門,穿過一條狹窄的弄堂,又進入了一扇大門。

  陰暗潮溼的狹窄弄堂裡十分安靜,然而進入這扇大門,卻完全是另一番天地。

  一個並不算大的廳堂,裡面擺了十餘張方桌,每章方桌周圍卻密密的至少擠了十幾人,四處角落都燃著沉香,然而因為人多噪雜,卻是顯得烏煙瘴氣。

  看清這間屋內景象的瞬間,濃眉年輕人的瞳孔不自覺的微微一縮。

  並非是因為周圍那些人眼中隱含的敵意和身上那種修行者獨有的氣息,而是因為此刻正在屋子裡中間檯面上擺著的一件東西。

  那是一截成人拇指大小,顏色蠟黃狀的玉石。

  在尋常人看來,這或許就是一段成色不好的普通黃玉,然而幾乎所有的修行者都會知道,這是昔日大韓王朝南陽丹宗的黃芽丹。

  黃芽丹藥性溫潤,大益真氣,是先天不足的真氣境修行者朝著真元境邁進的途中最佳的輔助靈丹之一。

  南陽丹宗全盛時,一年所能煉製的黃芽丹也不過數百顆,此時南陽丹宗不復存在,黃芽丹自然更加稀少。

  這種丹藥,在大秦王朝也屬於不準交易的禁品,然而充斥這間屋子的噪雜聲音,都是連連的喊價聲。

  所以這裡,自然就是一個非法的拍賣場所。

  濃眉年輕人原本就知道魚市裡有著很多外面難以想像的場景,有著許多對於修行者而言十分重要的東西的交易,然而一進門就看到黃芽丹這種級別的東西,他還是和剛剛進城的鄉下孩童一樣,有著莫名的震撼感,他在心中忍不住想道,長陵魚市果然名不虛傳。

  他身前書生打扮的清秀年輕人也停下了腳步,凝視著場間的情景,領路的黑竹杖佝僂老人也不催促,也只是默不作聲的等著。

  此刻對於這一顆黃芽丹的爭奪已經到了有些瘋狂的地步,早些年價值兩千兩白銀一顆的黃芽丹,此刻已經喊到千兩黃金,而且還有數方在爭奪。

  又喊了數聲,爭奪的雙方最終只剩下一名身穿灰衫的年輕劍師和一名臉蒙黑紗的中年男子。

  年輕劍師的面孔已經漲得通紅,額頭上一滴滴汗珠不停的滑落,而那名臉蒙黑紗的中年男子卻端坐不動,極其的沉著冷靜,每一次喊價只是按照最低規則,在那名年輕劍師的出價基礎上再加百兩紋銀。

  轉瞬已過一千三百兩黃金。

  年輕劍師的面容由紅轉白,這枚黃芽丹對他極其重要,若是沒有這顆黃芽丹,恐怕以他體內的病根,此生都沒有機會從第二境突破到第三境。

  所以他轉過頭,幾乎是用請求,甚至是哀求的目光看了那名臉蒙黑紗的中年男子一眼。

  中年男子看到了他的目光,然而只是冰冷而不屑的發出了一聲輕笑。

  年輕劍師的情緒終於失控,他霍然站起,厲聲道:「兩千兩黃金!」

  滿室俱靜。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了他的身上。

  即便這名年輕劍師是某個財力驚人的氏族子弟,但對於任何氏族而言,兩千兩黃金用於購買一顆黃芽丹還是太過奢侈了一些。

  若是沒有那名臉蒙黑紗的中年修行者的抬槓,恐怕這顆黃芽丹在千兩黃金左右便可入手。

  聽到年輕劍師喊出兩千兩黃金的價格,臉蒙黑紗的中年修行者明顯一滯,然而他依舊沉穩的坐著,只是聲音微寒道:「兄臺好氣魄,某家不如,只是兄臺真的拿得出兩千兩黃金麼?」

  年輕劍師驟然如墜冰窟,通紅的面容變得無比雪白。

  一片譁然。

  只是看他的神色,這個房間裡所有的人便知道他根本不是那種鉅富氏族的子弟,剛剛喊出兩千兩黃金的價格,只是因為一時的情緒失控,心態失衡。

  嘲笑過後便是冰冷。

  蝦有蝦路,蟹有蟹路,任何地方都有規則,魚市的暗道就更為嚴苛。

  之前一直凝立在放置黃芽丹的那張桌子前主持拍賣的黃衫師爺摸樣的瘦削男子搖了搖頭,用同情的目光看著這名年輕劍師,輕嘆道:「你應該明白這裡的規矩。」

  年輕劍師的衣衫都被汗水溼透。

  他的右手落在了斜掛在腰間的長劍劍柄上。

  然後他深吸了一口氣,神色卻是堅定了起來,緩緩伸出自己的左手。

  原本這個屋內所有人的目光已經聚集在他腰間的這柄長劍上,此刻看到他這樣的動作,屋內絕大多數人眼中嘲弄的神色卻是開始消失,臉上也出現了一絲尊重的神色。

  這名年輕劍師的劍看上去很輕,劍柄就是一種罕見的青金色,這絕對不是凡品,價值也應該至少在兩千兩黃金之上。

  按照魚市裡這種黑市的規矩,既然他已經喊出了價,那他至少可以用這柄劍來抵,換取那顆黃芽丹,但他此刻的動作,卻明顯不肯捨棄這柄佩劍,而是要用削指的方法,來給出一個交代。

  劍失可以再尋,指斷卻不能再生。

  但劍對於主修劍的修行者而言,卻是一種象徵,一種精神。

  擁有這種精神的修行者,往往會在修行的道路上走得更遠。

  所以這名年輕劍師此刻的選擇,讓周圍所有人心中的輕視和嘲笑盡去,化為尊重。

  「夠了。」

  眼看這名年輕劍師已然發力,即將按這裡的規矩,一劍斬去自己的兩根手指,但就在此時,一聲清叱響起。

  「這顆黃芽丹我給他。」

  這聲音簡單而平靜,沒有任何炫耀、博取人好感的情緒在裡面。

  年輕劍師愕然的轉過頭去。

  出身的便是那名書生打扮的清秀年輕人。

  在他簡單而平靜的說出這句話的同時,他身後的濃眉年輕人微微挑眉,直接從身後的包袱中取出了一顆黑色的珍珠,放在了黃芽丹的一側。

  這顆黑色的珍珠足有鴿蛋般大小,散發著淡淡的幽光,任何明眼人一看,都知道這絕對不只兩千兩黃金。

  年輕劍師確信自己從未見過這兩人,想著那名清秀年輕人只要出聲慢上一步,自己的兩根手指此刻便已落在地上。

  他首先感到幸運和驚喜,接著卻是羞愧而無地自容,一時說不出什麼話來。

  書生打扮的清秀年輕人卻也不說什麼,只是看了駐足在他身旁的引路老人一眼,開始動步。

  佝僂的老人也不多話,接著帶路,走向這屋內的一扇側門。

  年輕劍師開始有些回過神來,他的雙手不可遏制的震顫起來,因為激動,蒼白的臉上也再次浮滿異樣的紅暈,「在下中江…」

  他顯然是要報出自己的姓名,然而他只是吐出了四個字,就被那名書生打扮的清秀年輕人打斷。

  「我不需要你報答什麼,所以也不用告訴我你的名號。」

  清秀年輕人沒有回頭,平靜的,甚至似乎不近人情般的簡單說道。

  然後他跟著那名老人進入那扇偏門,消失在所有人愕然的視線之中。

  年輕劍師凝立了數秒鐘,汗珠再次從他的額頭滾滾而落。

  不知為什麼,他突然明白了清秀年輕人的意思。

  這對於清秀年輕人而言,只是隨手便可以解決的事情,然而對於他的人生而言,他卻再也遇不到這樣的人,再也沒有再來一次的機會。

  他絕對不能再犯那樣只是情緒失控而導致的可怕錯誤。

  得到教訓,悟道,比授丹的恩惠更大。

  所以這名來自關中中江的年輕劍師接過主持拍賣者遞過來的黃芽丹之後,便對著清秀年輕人身影消失的側門深深的行了一禮,做了個奉劍的手勢。

  看到他這樣的舉動,這間房間裡的諸多修行者神容更肅。

  ……

  側門內裡,又是一條幽深的衚衕。

  衚衕上方的屋簷和雨棚並不完整,有雨線淋灑下來。

  兩邊的許多間房屋裡,有很多人影如鬼般晃動,聲音雜亂,不知在做些什麼勾當。

  風雨如晦人如鬼。

  在這樣的畫面裡,就算是隨手賜掉一顆黃芽丹的清秀年輕人,平靜而堅定的眼睛裡也多了一分幽思。

  然而他馬上就醒悟了過來,臉上浮現出一絲怒意。

  一股炙熱的氣息以他的身體為中心擴散開來,風雨不能近,陰晦氣息皆散。

  引路的老人手裡拄著一根黑竹杖。

  左側前方不遠處,靠著衚衕的牆邊,也種著幾株黑竹。

  就在這一剎那,幾株黑竹如活蛇般扭動起來,迅速的化為黑氣消失。

  景物驟然一變,很多鬼影般晃動的人影消失,而那幾株黑竹消失的地方,卻是出現了一扇虛掩的木門。

  木門的裡面,是一個幽暗的房間。

  「想不到商家大小姐,修行的竟然是陰神鬼物之道。」

  清秀年輕人冷冷一笑,漠然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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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人傑

  幽暗的房間裡,隱約坐著一名紅衫女子。

  她的面前擺著一張琴,旁邊有一個香爐。

  她的身旁兩側,也有幾株墨玉般的黑竹。

  「只不過是個亡家的弱女子,知曉了些保命的手段,倒是讓趙四先生見笑了。」

  香爐中黑煙嫋嫋,這名紅衫女子的身影在空氣裡顯得晃動,就如鬼影般陰森,然而她的聲音卻是出奇的清澈、溫婉,而且說不出的有禮,讓人聽了便覺得舒服,讓整間幽暗的屋子都似乎暖了起來。

  清秀年輕人微皺的眉頭鬆開,面上的一絲憤怒也緩緩消散。

  「同時淪落人,商大小姐又何必自謙。」

  他對著屋中的女子行了一禮,然後風波不驚的走入幽暗的房間,在紅衫女子的對面坐下。

  在紅衫女子的琴前,還有一道薄薄的黑色紗簾,他便和紅衫女子隔簾相望。

  一直跟在他身後的濃眉年輕人在門外對紅衫女子也是行了一禮,但不進門,只是轉身站在門口。

  「趙四先生先前差人傳來口信,說有事和我相商,不知到底所為何事?」

  紅衫女子在簾後還了一禮,這才不徐不緩的問道。

  她的聲音細細的,語速和語氣卻是無一不讓人覺得舒服。

  清秀年輕人看著簾後的這名紅衫女子,這名實際上控制了大部分魚市非法生意的梟雄,他微微的點了點頭,「我師弟趙斬被夜策冷所殺,這件事商大小姐想必已然知曉。」

  紅衫女子細聲細氣的說道:「趙七先生是天下可數的人傑,一朝身亡,實在令人嘆息。」

  清秀年輕人雙眉漸漸挑起。

  就如趙斬看到夜策冷步入院門的那刻,他的身上也開始散發出一種難言的氣魄和魅力,一種難言的鋒芒。

  「我師弟之死,過不了幾天就會天下皆知。」他依舊沉穩道:「只是我師弟為何會在長陵潛伏,又為何會死在長陵,這其中緣由,卻沒有幾個人會知道。」

  紅衫女子說道:「弱女子駑鈍,不明趙四先生的意思。」

  清秀年輕人看著紗簾後的紅衫女子,接著說道:「你們秦王朝的修行者,一直追我們劍爐的人追得最緊,我們劍爐的人,不說在長陵,只要在你們秦王朝的任何一座大城久居,便必然會被察覺。我師弟明知此點,不懼生死,在長陵隱居三年,不是為了要單獨刺殺某個人,而是為了要尋找那個人遺留下來的東西。」

  紅衫女子沉默不語,但身體卻開始微微的震顫,她身側的數株黑竹也似乎痛苦般抖動起來。

  即便她已然是長陵地下最有權勢的人之一,是所有進入魚市的人都必須尊敬和畏懼的存在,然而想到那個人的名字,她依舊會覺得痛苦。

  很多時候,不願提及那個人的名字,只是因為無助和痛苦,因為不願意想起那麼多痛苦的事情。

  就如她面前的這名趙劍爐最強大的存在。

  趙劍爐的人不會有畏懼,然而劍爐因那人被滅,現在卻依舊想要靠那人遺留下來的東西來對抗秦王朝的修行者,這本身就是一種巨大的痛苦。

  清秀年輕人平靜而清冷的接著說道:「我師弟自然不怕死,然而若是沒有一絲蛛絲馬跡,我自然不會允許他隨意將一條命丟在長陵,而且他的命,比起天下絕大多數人的命都要值錢。」

  紗簾微微的抖動,隔了數息的時間,紅衫女子細語道:「真的和傳聞的一樣,那人的弟子出現了?」

  清秀年輕人看著紗簾後的這條紅衫身影,緩聲道:「你知道那人的仇人很多,但舊部也不少,在他死之後,他的舊部大多下場悽慘,留下來的老弱婦孺也並不多。或許也是機緣巧合,我劍爐的人發現了一名被殺死的賊人。那名賊人應該是當時未死,逃到野外才流血過多而死,而那名賊人身上全是浮淺傷,一圈圈的劍傷,連接不斷。」

  紅衫女子再次一震:「磨石劍訣?」

  清秀年輕人冷漠道:「我後來親自查驗過,是磨石劍無誤。磨石劍訣是那人自創的劍法,專門對付護體真元太過強橫的修行者而用,從劍痕看,施劍者當時只是第一境修為,而那名賊人已是第二境上品,應該是修為上存在如此差距,所以才用磨石劍訣應付。而後我們仔細追查過這名賊人先前的蹤跡,便發現這名賊人可能是想要劫掠附近的某處村莊,而那處村莊裡,正有幾名婦孺是那人的舊部家眷。」

  紅衫女子沉默了數息的時間,「我相信趙四先生的判斷,但對於我而言,身死仇消,那人是否留下真傳弟子,和我並沒有什麼關係。」

  「但我們可以過得更好。」

  清秀年輕人冷笑道:「即便許多人畏懼我們,然而我們自己都清楚,自己不過是不可見光的孤魂野鬼。」

  「沒有人會拒絕力量,也沒有人拒絕過得更好。」清秀年輕人頓了頓,又看了簾後的紅杉女子一眼,冷冷的補充道。

  「看來趙四先生是想讓我幫忙,看能不能從那人的舊部家眷身上找尋出一些線索。」紅衫女子又沉默了數息的時間,誠懇道:「我敬重先生,可我畢竟是秦人。」

  清秀年輕人搖頭,自嘲道:「現在秦人和趙人又有什麼關係?我朝都已經滅了那麼多年,難道當年我朝滅亡時,趙留王喊的那一套還有用麼?左右不過是私人的恩怨,天下大勢已然如此,難道我還會愚蠢到覺得以劍爐的幾柄殘劍,還能重建我朝不成?」

  紅衫女子想了想。

  她知道傳說中劍爐裡第四個入門,被人稱為趙四先生的那人,是被公認為所有劍爐真傳弟子裡境界最高的。

  現在她知道,這個境界,不只是修為的境界。

  所以她便想認真的談談,看清楚這個人。

  她身側的數株黑竹微微搖擺,好像有風吹過,她身前的黑色紗簾也擺動開來,往一側收攏。

  清秀年輕人感覺到了黑色紗簾上那一股微弱的天地元氣,不由得目光一凜,由衷道:「原來商大小姐還精通法陣佈置之道。」

  「又讓先生見笑了。」

  紅衫女子的聲音聽起來更讓人覺得舒服,她看清了清秀年輕人的面容,看到傳說中的趙四先生比自己料想的還要年輕許多,她的心中也不免有些吃驚。

  清秀年輕人也看清了她的面容。

  他也覺得吃驚。

  她的五官算不得特別好看,膚色有些病態的白,但是她的神情分外的安靜祥和,她的眼瞳很有特點,特別的黑且明亮,她身上的紅裙很長,完全拖在地上,遮住了她的雙足。

  而且她的眼睛裡,似乎根本不存在任何仇恨,她的神情,就像廟裡的一些佛像的一樣,悲憫的看著眾生。

  兩個人互相打量著,幽暗的房間裡一時沉寂下來。

  「願聽先生詳解。」紅衫女子沒有絲毫作態,首先出聲,打破了寧靜。

  「有兩件事。」

  清秀年輕人神色漸肅,他端正坐姿,深吸了一口氣,緩緩的說道,「第一件事,我既已將我師弟隕落在長陵的真正祕密告知商大小姐,只希望如果商大小姐如果真的發現那人的弟子,便一定設法告知我劍爐的人。因為先前和大小姐對話,便知道大小姐生性豁達,甚至對那人都有些敬重,對那人的弟子也沒有什麼恨意。」

  紅衫女子點了點頭:「此點我可以應允先生。」

  清秀年輕人頷首為謝,接著說道:「第二件事,想請商大小姐幫忙留意大魏的那些人的行蹤。在下得到消息,他們可能得到孤山劍藏的線索。」

  「雲水宮的修行者也出現在了長陵?孤山劍藏?」紅衫女子有些不敢相信。

  清秀年輕人深深躬身,肅容道:「若是能得到那人或是孤山劍藏的一些東西,劍爐願與商大小姐共享。今後劍爐幾柄殘劍,也必定力保商大小姐周全。」

  紅衫女子自然知道這名清秀年輕人這句話的份量。

  她不再說什麼,也只是深深還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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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酸甜的果實,脣間的血

  丁寧看著宋神書死不瞑目的雙目,輕聲的說道:「欠債還錢,這是天經地義的事情,沒有什麼可以不滿的。」

  因為知道自己還有足夠的時間,所以他沒有急著離開這條烏篷船,開始細細的搜索宋神書衣衫裡的每一個口袋。

  在袖內的暗袋裡,他搜出了數件東西。

  一份全是密密麻麻的字跡的筆記,一個錢囊、一個丹瓶和兩塊銅符。

  丁寧打開筆記,看著上面全部都是宋神書對於赤陽神訣修煉的心得和後繼修行的一些推測,他忍不住搖了搖頭,隨手塞入了自己的衣袖中。

  錢囊很輕,但是打開之後,丁寧卻看到內裡是數枚散發著美麗光澤的大秦雲母刀幣。這種錢幣是用海外深海里一種珍稀的雲母貝的貝殼製成,是大秦王朝獨有的錢幣,一枚便價值五百金。

  丁寧也沒有過多考慮,毫不在意的收起。

  然而在打開赤銅色的粗瓷丹瓶的瞬間,他卻是明顯有些意外。

  丹瓶的底部,孤零零的躺著一顆慘白色的小藥丸,就像是一顆死魚眼。

  「是準備破境的時候用的麼,想不到你都已經準備了這一顆凝元丹,謝謝你的真元,謝謝你的這顆凝元丹。」

  丁寧情真意切的對著死不瞑目的宋神書說了這一句,他又認真的想了想,確定自己不需要那兩塊經史庫的通行令符,他便再次並指為劍,在船艙的底部刺了刺。

  木板上出現了一個洞,渾濁的泥水迅速的從破洞湧入,進入船艙。

  丁寧弓著身體退出烏篷,雙足輕輕一點,落在一側不遠處一半淹沒,一半還在水面上的木道。

  這是他花了數年時間的觀察才選定的路線,所以此刻沒有任何人察覺,一名大秦的修行者的遺體,就在他的身後的陰影裡,隨著一條烏篷船緩緩的沉入水底。

  在連續穿過數個河岸碼頭之後,周圍才有人聲響動,漸漸變得熱鬧起來。

  丁寧就和平時閒逛一樣,走入沿河人來人往的晦暗小巷,但是他的呼吸變得有些急促,一抹胭脂般的紅,漸漸出現在他緊抿的脣間。

  感受著脣齒之間濃烈的血腥氣,丁寧的面色依舊平靜到了極點,他取出了一個銅錢,從遊走到身前的小販手上買了一串糖葫蘆。

  他微垂著頭,細細咀嚼著酸甜的果實,紅色冰糖的碎屑和他脣齒之間的鮮血混在一起,便再也看不出來。

  想到隨著那條烏篷小船在孤寂的沉入泥水中的宋神書,想到靜靜的躺在自己袖袋裡的那個粗瓷丹瓶,這幾年所花的力氣沒有白費,而且得到了一些超值的回報,他便有些高興。

  然而想到更多的事情,想到有些人比宋神書還要淒涼的下場,他的鼻子便不由得發酸。

  他現在很想馬上回到那個老婦人的吊腳樓,吃一張熱乎乎的油餅,但是他知道自己還有事情要做。

  ……

  陰影裡的烏篷船已經完全消失在水面,唯有一連串的氣泡,帶著一些被攪動的淤泥不斷的浮上水面。

  一隻木盆漂浮到這些泡泡的上方。

  木盆裡面盤坐著一名四十餘歲的披髮男子,漁夫打扮,在看到這些不尋常的氣泡之後,這名男子的面容一冷,他眯著眼睛左右看了下,確定周圍沒有其餘人的存在之後,他單手划水,讓木盆飄到一根廢棄的木樁旁,然後他輕易的將這根釘在河底淤泥裡的木樁拔了起來。

  木樁很沉重,即便大半依舊被他拖在水裡,他身下的木盆也依舊有些無法承載這多餘的份量,上沿幾乎和水面齊平。

  他卻毫不在意,撐著這根木樁回到那些氣泡的上方,然後用力將木樁往下捶了捶。

  聽到底部傳來的異音,他確定出了問題,鬆開了握著木樁的手,在下一瞬間,木盆便以驚人的速度飛射出去,在錯綜複雜的陰暗水面上拖出一條驚人的水浪。

  ……

  丁寧吃完了所有的糖葫蘆,嚥下了最後一絲血腥味。

  他一直在不停的走,不經過重複的地方,然而如果有人手裡有一張完整的鬼市的地圖,就會發現他在徑直穿過一片區域之後,再接下來的半柱香時間裡,其實一直在一處地方的附近繞圈。

  那裡是一處碼頭。

  「砰」的一聲輕響。

  有木盆和碼頭邊緣的腐朽木樁的輕微擦碰聲。

  丁寧聽到了身側隔著一條街巷的這處水面上傳來的聲音,他不動聲色的加快了一些腳步,穿過一個叮叮噹噹打鐵的鋪子,他就看到了從那處隱祕碼頭走上來的披髮男子。

  他默默的跟上了那名披髮男子。

  這是他一石二鳥的計劃。

  誰都知道這黑暗裡的地下王國必定有一個強有力的掌控者,但這麼多年來,這名掌控者到底是誰,背後又站著什麼樣的大人物,卻極少有人知道。

  宋神書幾乎每個月都會來一次這裡,即便能夠瞞過外面人的耳目,這裡面的人肯定會知道他的真正身份。

  一名王朝的官員,一名修行者在這裡刺殺,必定會引起一次不小的震動。

  發現宋神書沒有按時取火龜膽的交易者,會很快發現宋神書出了意外,也會明白這種意外很有可能會引起諸多的清查,引起一場災難。

  所以他必定會用最快的速度,去告訴這裡的掌控者。

  ……

  漁夫打扮的披髮男子心情極其凝重,他低著頭匆匆趕路,完全沒有想到背後有人遠遠的跟著,而且丁寧似乎有種奇特的能力,他的身影始終不會出現在讓這名披髮男子會心生警惕的角度。

  披髮男子匆匆的走進了一間當鋪。

  丁寧甚至都沒有接近那家當鋪。

  在這數年的時光裡,除了一些宅內的密道他無法知曉之外,魚市裡的各個角落他都已經爛熟於心。

  他知道這家當鋪的後方有數重院落,有三個可以進出的出口。

  所以他只是往上坡走去,走向一處可以看到這片區域的其中兩個出口的路口。

  突然之間,他的眉頭不可察覺的蹙起。

  三條身影出現在他眼角的餘光裡。

  三條身影走出的那條道路分外泥濘,甚至可以聽到鞋底走在泥漿裡發出的那種獨特的吧嗒聲。

  那條泥濘的道路,正是延伸向當鋪那片區域的其中一個出口。

  丁寧此刻所處的地方周圍人群並不少,所以他只是很尋常的轉身,不經意般一眼掃過。

  只是一眼,他的眼瞳就不可察覺的微微收縮。

  那是一名手持黑竹杖的佝僂老人,一名個子很矮的清秀年輕人,一名外鄉人打扮的濃眉年輕人。

  手持黑竹杖的佝僂老人走在最前,就在那條道口便轉身,走回去。

  而那名清秀年輕人和濃眉年輕人卻是繼續往前,就從丁寧下方一條巷道里走過,他們的身影,在雨棚的縫隙裡若隱若現。

  丁寧沒有再去看那名老人或者這兩名年輕人,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氣,嘴角浮現出了一絲苦笑。

  無論是那名老得連腰都挺不直,似乎隨時都會倒下老死的老人,還是這兩名年輕人,身上都沒有任何修行者的氣息。

  即便是五境之上的修行者,和他們擦肩而過,恐怕都根本察覺不出來他們是修行者。

  然而丁寧卻可以肯定這三人全部都是強大的修行者。

  因為他認識這名手持黑竹杖的佝僂老人。

  至於另外兩人他從未見過,也無法確定到底是哪個宗門的修行者,然而他感覺得出佝僂老人對這兩人的尊敬。

  那名佝僂老人,只會對強大的修行者有這種尊敬。

  能夠控制體內五氣到他都無法明顯感覺出修行者的氣息,這兩名年輕人的修為境界,一定異常的恐怖。

  就在這時,讓丁寧微微一怔的是,他又感覺到了一股霸道而燥烈的氣息。

  順著這股氣息,他看到了一柄黃油紙傘。

  似乎是連零星的水珠都不想淋到身上,那名手持著黃油紙傘的瘦高男子在這裡面都撐開著這把傘。

  傘面遮住了他的面目,只可以看到他的每一根指節都很粗大,都分外有力。

  這顯然是一名修行者。

  而丁寧則比絕大多數修行者的見識更加高明一些,所以通過那種霸道而燥烈的氣息,他很輕易的判斷出了這人的師門來歷。

  看著這人的行進路線,丁寧知道今日長陵的野外肯定會多出一具修行者的屍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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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一劍斬蛟龍

  傘面下手指關節粗大的瘦高男子並不知道丁寧此刻的想法,他不急不緩的跟著那兩名外鄉人,平靜而冷漠。

  魚市外依舊雨簾如幕,一個個池塘的水已即將漫出,岸邊的青草隨著水浪飄飄蕩蕩。

  濃眉年輕人和清秀年輕人往城外行走,漸漸那些挺立在風雨之中的巨大角樓,也在他們的身後消失在煙雨中。

  城外驛道邊有數座木亭,其中有一座正巧叫做秋雨亭。

  這是一個纏滿了枯藤的破舊小亭。

  看著這個破舊的小亭和煙雨裡匆匆的行人,清秀年輕人的眼睛裡也湧起了一陣雨霧。

  這種小亭本來就是為了替行人遮風避雨所建,然而秋風秋雨秋煞人,在這種難以行路的天氣裡,行人反而更加匆匆的趕路,一個避雨的人都沒有。

  人生亦是如此,行的路和一開始的所想,往往事與願違。

  他身後幫他打傘的濃眉年輕人並沒有這樣的感懷,自從走出魚市之後,他的眉頭一直有些鎖著,明亮的眼睛裡的殺機也越來越濃。

  看著身前的清秀年輕人停下來看這座小亭,他便壓低了聲音,問道:「就在這裡?」

  清秀年輕人負著雙手,點了點頭:「就在這裡。」

  濃眉年輕人開始有些興奮:「讓我出手?」

  清秀年輕人看了他一眼,面容平靜如水:「對方實力不俗,這裡又是長陵,我們不能在這裡多耗費時間,所以你出手很合適。」

  濃眉年輕人越加興奮,沒有持傘的左手在自己的衣服上擦了擦,似乎手心已經出汗。

  清秀年輕人心情似乎好了些,微微一笑,步入小亭,安靜的等著。

  濃眉年輕人想了想,沒有跟著走進小亭,只是打著傘站在亭子外。

  不遠處,他們來時的路上,一柄黃油紙傘正像荷塘裡的枯黃荷葉,已然慢慢透出來。

  看到濃眉年輕人和清秀年輕人停在前方小亭,黃油紙傘下的瘦高男子也微微蹙眉,但他依舊對自己有著強烈的自信,所以他前進的步伐沒有絲毫的停頓。

  他一直走到濃眉年輕人的對面十餘米處,才停了下來。

  濃眉年輕人眉頭挑起,心中更加興奮,然而以往無數廝殺和教訓,讓他已經養成了在沒有聽到身後的確切命令之前,絕不出手的習慣。

  「你不是秦人。」他沒有出聲,亭內負手而立的清秀年輕人此時卻是冷漠的說了一句。

  黃油紙傘下的瘦高男子不置可否,淡淡道:「看情形,你們兩個也不是秦人。」

  清秀年輕人平靜說道:「不是秦人,如果殺的也不是秦人,那就和大秦王朝的律例無關,也沒有什麼人會下力氣去追查了,你倒是打的好主意,看你有恃無恐的樣子,恐怕也不是第一次做這樣的生意了。」

  難道是釣魚?

  黃油紙傘下方的瘦高男子皺起了眉頭,他狐疑的轉頭看著周圍的道路,確定雨幕中沒有隱匿的大秦戰車,他便更不理解的看著平靜到了極點的清秀年輕人,問道:「尋常的外鄉人在魚市做生意都要通過中間人,不敢露富,你們不守規矩,現在又明知道我是專門做什麼生意的,還停在這裡等我,你們也是做這種生意的?」

  「這種剪徑劫道的生意我並沒有什麼興趣。」

  清秀年輕人搖了搖頭,「只是有人打上我們的主意,我們便會打回去,這便是我們做事的規矩。倒是你,有些察覺不對還敢跟上來,倒是勇氣可嘉,算得上是亡命之徒。」

  黃油紙傘下的瘦高男子笑了起來,說道:「我本是潭裡一蛟龍,不是魚市裡的小魚小蝦,自然和一般人不同。既然花了力氣跟了上來,好歹要看個清楚。」

  他的笑聲很真誠,說的話也很狂妄,然而就在下一瞬間,話音未落,他毫不猶豫的轉身,手中的黃油紙傘朝著前方的濃眉年輕人飛出,而他的身體,則像匹狂奔的駿馬,往後方的雨幕中逃去。

  「倒是有幾分腦子,懂得以退為進。」

  清秀年輕人看著瞬間撞碎無數雨珠,身裹在白霧之中,以無比暴烈的姿態往後狂逃的這名瘦高男子,感嘆的搖了搖頭,「只是既然來了,要退要進就不是你想了算了。」

  說完這兩句,他才又對著濃眉年輕人輕聲的說道:「動手。」

  在他「動手」兩字輕輕柔柔的響起之時,飛旋的黃油紙傘的邊緣已經距離濃眉年輕人的雙目不到一尺。

  紙傘邊緣切割空氣和雨珠發出的絲絲聲音,讓人可以清晰的感覺到其中蘊含的力量,然而濃眉年輕人卻是隻是一動不動,興奮的看著這柄雨傘和往後奔逃的瘦高男子。

  空氣裡驟然響起一道淒厲的嘯鳴,一柄紅得發黑的輕薄小劍驟然從濃眉年輕人的衣袖中飛出,如閃電破空般往前飛出。

  只是在往前飛行的途中切過黃油紙傘的傘柄,在下一瞬間,黃油紙傘便一聲嗡鳴,徹底的崩解,被恐怖的力量直接震裂成一蓬絲絮,往外散開。

  瘦高男子的瞳孔劇烈的收縮,渾身的肌膚緊張得一片針刺般的痛楚。

  他本身不是普通的修行者,的確是一條過江龍,所以才敢做這樣的事情,但是在和清秀年輕人的談話之間,他便感覺到處處受制,尤其是此刻的以退為進,都直接被對方看穿。

  他雖然心生不安而退,但那柄黃油紙傘依舊是他的試探,只要對方的實力不像他想象的那麼恐怖,那他就會不退反進。

  然而此刻,這名濃眉年輕人的實力,卻是比他想象的還要恐怖!

  「嗤」的一聲裂響!

  速度已經恐怖到了極致的飛劍,竟然還在更加猛烈的加速,竟然伴隨著一道爆開的白色氣團,直接出現在他的視線之中!

  瘦高男子一聲淒厲的嘶吼,他身周的空氣裡瞬間出現十餘條拇指粗細的火線,包裹著他的水汽頃刻便被蒸發乾淨。

  那柄消失在他視線之中的小劍已然出現在他的身後,極高速飛行的飛劍朝著他的後背連刺三記。

  轟!轟!轟!三聲爆震。

  十餘條縱橫交錯擋在飛劍前方的綿密火線全部被斬碎,強大的力量,使得瘦高男子的身體不受控制的往前飛出。

  濃眉年輕人緊抿著嘴脣,一步往前跨出。

  只是一步,正好到了飛回的瘦高男子的身前。

  他手中的破舊大傘往上空飛起,一柄黑色的大劍,卻是從傘柄裡抽出。

  瘦高修行者的面色慘白,他知道此時已經到了生死關頭,在死亡氣息的壓榨下,他終於爆發出了極致的實力,體內的所有真元,盡情的從他身前的無數竅位中噴湧出來。

  無數朵細小的真火出現在他的身前,隱隱結成一條紅色蛟龍的樣子,撲向濃眉年輕人。

  他說得不錯,他不是淺塘裡的小魚小蝦,他是一條蛟龍。

  無數真火結成的蛟龍,比真正的蛟龍還要恐怖,上方飄散下來的雨珠,直接被燒得炸響。

  濃眉年輕人身上潮溼的衣服被瞬間炙幹,他連眉頭都沒有眨一下,只是簡單的揮動從傘柄中抽出的黑色大劍,往前揮出。

  咚的一聲巨響。

  黑色大劍攜帶著無數恐怖的天地元氣,直接敲碎了真火結成的蛟龍,然後敲在瘦高修行者的身上。

  這根本就不像是劍,而像是一柄打鐵的巨錘!

  一柄連鐵山都可以一擊敲碎的巨錘!

  「一…」

  瘦高男子只是發出了一個急促的音階,便被恐怖的力量拍碎了體內所有的經絡,所有的骨骼,如一條沒有分量的麻袋一樣,往後飄飛。

  在那一劍臨身的時候,他的潛意識裡,也知道自己只能發出一個急促的音階。

  他滿心悽惶。

  那個「一」字,代表了很多含義。

  ……

  趙劍爐七大弟子之中,首徒叫趙直。

  傳說中他有兩柄劍,一柄「赤煞」,一柄「破山」。

  然而在各個王朝的修行者口中,卻都習慣稱呼他為「趙一」。

  因為和其餘所有用兩柄劍的劍師不同,他的兩柄劍,一柄飛劍,一柄近身劍,不是一攻一防,而都是用於攻。

  他只修了一種劍勢,不管是什麼樣的對手,他只會一劍飛出,一劍敲出。

  然而極少有人能接得住他一劍。

  在這長陵,遇到的竟然正好是趙劍爐的修行者,而且是七大真傳弟子裡的人物,瘦高男子在悽然的墜落在地時,覺得自己死得不冤。

  甚至一波波的震撼和驚歎,更是壓過了一開始的悽惶和死亡來臨時的恐懼。

  原來趙一先生竟然這麼年輕,原來那就是趙四先生。

  身體裡骨骼已經完全碎裂的他,竟然還不知哪裡來的力氣,微微往上抬了抬頭,想要再看亭子裡的那名清秀年輕人一眼。

  原來那就是趙四先生啊。

  傳說中的趙四先生,竟然是這麼年輕清秀的一個人啊。

  天下所有的修行者都知道,趙四先生雖然是劍爐那名大宗師收的第四名弟子,然而他的境界在所有的真傳弟子裡最高,所有劍爐弟子都聽他的號令。

  只取一劍的趙一先生,也是對他無比尊敬,就像僕從一樣,一直跟在他的身邊,惟命是從。

  這名瘦高修行者最終隱約看到了亭子裡清秀年輕人的影子。

  他有些茫然,有些驚喜和滿足的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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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踏浪歌,夜畫牆

  濃眉年輕人也很滿意,眼睛裡充滿了滿足,對手很強,這種交手對他也是一種難得的歷練。

  「是燕王朝的人,真火宮的修行者。」

  他接過上方飄落下來的傘,將黑色的大劍再次插入傘柄裡,然後再次將大半傘面遮住走出來的清秀年輕人上方的天空,同時期待確認般,看著這名傳說中的趙四先生說道。

  怪不得他的傘很大,只有傘面很大,才能顯得傘柄不是粗大得過分。

  清秀年輕人,也就是劍爐現在的主事人趙四先生,一步不停的從瘦高修行者的屍身旁走過,沿著小道,朝著遠處渭河的方位走去。

  「應該是燕東浮,看過他出手我就知道差不多是他了。剛剛的魑火真訣已經像點樣子了,應該得到了真火宮曹陽明的一些真傳。」

  趙四先生看了他一眼,說道:「長陵現在真是一塊肥肉,什麼人都想要分一塊。」

  濃眉年輕人趙直回頭看了一眼,身後的長陵在風雨裡已經只剩下了一個邊緣的輪廓,連那些巨大的角樓都已經看不清楚,但是他總是擔心那重重的雨幕裡,突然會衝出無數的戰車,突然會跑出幾個厲害至極的修行者來砍他一劍。

  「這像是肥肉麼?一點都不像肥肉啊。」於是只看到凶險的他忍不住喃喃的嘀咕,他還是覺得以前那條小小的街巷,小小的打鐵鋪子好。如果有選擇的話,他覺得自己可以一生不用進這個平平直直而又佈滿無數危險的大城。

  趙四先生卻是沒有管他的嘀咕,輕聲的接著說道:「楚、燕、齊,哪一個對長陵不是虎視眈眈。不過在長平的時候,我就已經看清楚了,這些人沒有什麼兩樣。都想要從對方的嘴裡搶肉吃,搶不均勻,就要打起來了。像我們現在這樣比較弱的,要是真和他們去合作,那就只有被一口吃掉。」

  濃眉年輕人突然轉頭奇怪的看著他:「你好像有點不對,才見了商家大小姐一次,怎麼說話都像她一樣綿綿軟軟,輕聲細氣的了。」

  「是麼?」

  趙四先生微微一怔,回想起來,似乎自己的語速的確比平時慢了一些,說起這些的時候,也沒有了平時的火氣。

  「大約是從她的身上學到了一些東西。」

  微微頓了頓之後,他有些感嘆的認真說道:「你現在大約明白師傅為什麼以前都不讓你留在劍爐,讓你跟著我多行路多看的原因了。」

  趙直也認真的搖了搖頭:「我比較笨,你學得會,我看了也不一定學得會。」

  「修行如黑夜裡摸石過河,活得越長走得越遠,感悟和見識更為重要。」趙四先生的性情似乎真的平和了一些,不帶絲毫火氣的反問道:「你說剛剛的晉東浮,好不容易修到第五境,為什麼會死在這裡?」

  趙直想都沒想就說道:「因為遇到我們啊,而且我們從沒有留手的習慣。」

  「是因為沒有眼光和見識。」

  趙四先生嘲諷一笑,說道:「他沒有見識,跟上了我們,他便死了。各個王朝、各個宗門,除了真正到了侵城滅朝的時候,否則平時根本沒有多少交流,我們和秦王朝的修行者在這一點上就比燕、楚、齊這三朝的修行者要強出許多,畢竟那麼多年爭鬥,連國都滅了三個,什麼樣的手段都見過一點。」

  趙直若有所思的點了點頭。

  「你大概也想不明白師尊為什麼只傳你一招。」趙四先生看了他一眼,接著說道。

  趙直搖了搖頭。

  趙四先生抬頭看向前方,深吸了一口氣,說道:「師尊是真正會因材施教的宗師,他知道你笨,讓你只修這一招,修行裡面想不清的關隘便會更少一些。讓你跟著我,是因為你只會那一招,應對的手段總是太過單調,你多見些人,多見些不同的手段,你記在心裡,今後遇到類似的,也好對付一些。」

  聽到說自己笨,趙直沒有生氣,他的眼睛卻是充滿了濃濃的感懷和思念。

  前方一條大河,濁浪滔天,驚濤拍岸,捲起千堆雪。

  已到渭河邊。

  「走吧!」

  趙直先行跳上了系在岸邊長草上的一條竹筏,雖然對著在此時回望長陵的趙四先生喊了這麼一聲,但他卻是也沒有馬上動手劃筏,而是取出了兩個酒壺,一口先行飲盡了其中一個酒壺的烈酒,再將另一壺倒入滔滔江水。

  「趙斬師弟,我敬你!」

  直到此時,他的眼中才有熱淚留下。

  梆梆梆……

  竹筏在驚濤駭浪中順流而下。

  趙直沒有再撐傘,一邊手撐著竹竿,一手在竹竿上敲打著,放聲而歌。

  歌聲粗獷,是小地方的俚語,聽不清楚含義,但是敲擊的節拍,卻是重而堅定,如同打鐵。

  ……

  夜色漸深,梧桐落青色酒旗下的大門被人推開,露出一縷昏暗的火光。

  丁寧收起了傘,隨手帶上門,然後又用木銷插好。

  長孫淺雪坐在一張桌後,沒有什麼表情的看著他,桌子上點著一盞油燈,照著一碗已經冰冷的鱔絲炒麵,旁邊還放著一個碟子,上面鋪著兩個荷包蛋。

  丁寧的臉上有一絲不正常的紅暈,在關上門之後,他的呼吸也沉重了數分,但是看著點著燈等著自己的長孫淺雪,他的嘴角不自覺的往上微微翹起,露出一抹微笑。

  他沒有多說什麼,只是坐在了長孫淺雪的對面,拉過那一盆已經冷掉的炒麵,將兩個荷包蛋扣在上面,然後開始一聲不響的悶頭大吃。

  「真的這麼好吃麼?」

  看到丁寧坐下時有些微隆的肚子,長孫淺雪的目光又冷了些,「明明已經吃過了,還要吃這麼多,所有修行者都十分注意入口的東西,喝水恨不得喝花露,吃飯恨不得只吃蘊含天地靈氣的草木果實,你受傷後都這麼生冷不忌,暴飲暴食,真的沒有問題麼?」

  「白費力氣,八境之上便會自然洗體…」

  丁寧嚼著半個荷包蛋,含含糊糊,有些得意的說道:「而且天下間誰能吃到你做的荷包蛋和麵。」

  長孫淺雪冷冷的看了他一眼,「面和荷包蛋都是我從別的鋪子買的。」

  「……」丁寧頓時苦了臉,說不出話來。

  長孫淺雪的神色卻是認真了起來,看著他:「到了第八境,自然就會洗體,前面修身調理、注意飲食,真的是白費力氣…這也是那個人說的?」

  丁寧賭氣一口掃光了剩餘的麵條,鼓著腮幫子點頭:「第八境啟天,要想不是用凝練儲存的方式,直接大量調用天地元氣,那修行者本身就是一個打開天地的鑰匙,本身也必須是純淨無比才可以。」

  長孫淺雪有些震驚,蹙緊了眉頭:「可是所有典籍不都是記載,唯有潔淨飲食,才有可能讓身體潔淨,到達第八境啟天和第九境長生麼?」

  丁寧看了她一眼,認真的搖了搖頭:「極少有人能夠達到第八境,所以大多數典籍都只是推測,那些真的能夠達到的存在,最多將一些體悟言傳身教給自己的弟子,又怎麼會花費力氣去讓人相信那些典籍裡所說的錯誤。」

  「或者說對於所有的宗門而言,巴不得別的宗門的修行者多走彎路,多犯錯誤。」丁寧揉了揉肚子,又補了一句。

  長孫淺雪思索著這些話的含義,一時沉默不語。

  丁寧站了起來,和往常準備修行之前一樣,走入後院,先用熱水沖洗乾淨,換了乾淨的衣衫。

  然而今夜他卻沒有直接回到睡房,而是點了一盞油燈,走進了旁邊一間釀酒房。

  微弱的火光照亮了靠窗的一面牆壁。

  這面牆壁上有很多花朵一樣的圖案,看上去就像是有人閒著無聊,沒事就拿筆畫一朵花上去。似乎畫了很多年,很多花朵爬滿了整個牆面。

  然而丁寧知道這不是一面普通的畫牆。

  他用一根木炭塗掉了其中一朵花朵,然後又認真的,畫上了兩朵花朵。

  因為要記住的人和事情太多,他生怕自己疏漏掉其中一個,所以才有了這樣的一面牆。

  然而沉默的看著這一面牆,尤其看著新畫上去的那兩朵花朵,他知道自己現在什麼都不能做,唯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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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我等的人還不來

  秋風秋雨涼入心扉,吹熄了油燈的丁寧脫去了外衣,盤坐在自己的床榻上,拿出了宋神書的意外禮物,那個赤銅色的粗瓷丹瓶,倒出了那顆死魚眼一樣的慘白色小丹丸。

  「這是第三境修行者朝著第四境邁進的時候,才會用的凝元丹,你不要告訴我你現在就想煉化這顆丹藥。」

  在他看著這顆丹藥的時候,他對面黑暗裡,隔著布簾的長孫淺雪清冷的聲音卻是又再度響起。

  因為事關修行的問題,所以丁寧很認真的回答:「別人或許不可以,但我的功法和別人的不一樣,還是勉強可以。」

  長孫淺雪不再說話,她知道今夜對於丁寧而言比較重要,所以她只是靜靜的合上眼睛躺著,並沒有修行。

  丁寧也不再說什麼,吞下手中死魚眼一樣的慘白色丹丸,捏碎了粗瓷丹瓶,然後閉上了眼睛。

  一股辛辣的藥力,從喉嚨開始,迅速朝著他的全身擴散。

  那顆不起眼的死魚眼一樣的慘白色丹丸,在他的身體裡迅速消失,然而恐怖的藥力,卻似乎在他的體內變成了一條無比龐大的慘白色大魚。

  比他的身體還要龐大許多倍的慘白色大魚,開始在他的體內肆意的遊走。

  他的一條條經脈,迅速的被撐裂了,體內的血肉也根本無法承受住這麼強大的藥氣,血肉開始崩裂,乾枯。

  換了其餘任何的修行者,在下一瞬間必定是暴體而亡,化為無數的血肉殘片。

  然而就在此時,黑暗裡響起了蠶聲。

  蠶聲越來越密集,但不是那種啃食桑葉般的聲音,而是無數沙沙的,好像吐絲一樣的聲音。

  丁寧的身上開始閃耀微弱的光亮。

  好像有無數看不見的蠶爬到了他的身體表面,開始吐絲。

  無數肉眼可見的細絲在他的身外形成。

  這每一根細絲,都好像是三境之上的修行者的真元,如凝液抽成,又蘊含著強大的力量。

  只是令人難以想像的是,這每一根細絲的色彩,又十分的駁雜,看上去好像是很多種不同顏色的真元拼接在一起。

  色彩斑雜的絲在丁寧的身外穿梭,漸漸結成了一個巨大的繭子。

  內裡的丁寧悄無聲息,似乎連體溫都已經消失。

  黎明時分,無聲無息的巨繭裡才又響起一聲低微的蠶鳴,奇異的繭絲突然寸寸斷裂,重新消散為天地間看不見的元氣。

  丁寧睜開眼睛,醒了過來。

  一股連最強的修行者都無法感知的死寂氣息,從他的體內逸出,在空氣裡流散開來。

  無數土壤深處,感知比人強大無數倍的蟲豸,卻感應到了這種氣機,它們好像生怕厄運降臨在自己的身上一樣,紛紛拚命的逃亡,遠離這間小院。

  丁寧緩緩的坐了起來,感受著身體裡真氣強勁的流動,似乎有無數的雨露在不斷的滲入自己的骨骼,他便知道的確和自己想像的一樣,宋神書的那份意外大禮讓他直接從第二境下品提升到了第二境中品伐骨,真氣強度有了數倍的提升。

  「一顆可以讓三境上品的修行者破境機率大增的丹藥,只是治療了你的一些傷勢,讓你從二境下品到二境中品,你不覺得浪費麼?」

  長孫淺雪已經起身,此時正坐在床側的妝臺上梳頭,她沒有看丁寧,只是用一貫的清冷語氣說道。

  她細細梳理的樣子美得驚人,淡淡的晨光在此時透入窗櫺,丁寧一時看得有些痴了。

  長孫淺雪眉頭微挑,面色微寒。

  丁寧輕咳了一聲,說道:「浪費一點沒有關係,修行的真要,在於能到不要等。還有我知道很多東西,然而關鍵在於能不能得到,能不能用得到而已。」

  「能到不要等…這句話說得有些道理。」

  長孫淺雪繼續梳頭,認真的說道。

  聽到她少有的誇獎,丁寧覺得接下來她可能會更加客氣一些,然而讓他無奈的是,長孫淺雪的聲音卻是再次清冷:「不要再在床上膩著,去開舖門。」

  ……

  雖然有整整一面牆的事情和人要記著,然而在長陵這種地方,連五境之上的修行者,在一夜間都有可能倒斃幾個,所以對於丁寧而言,現在所能做的事情便只有且修行且等。

  該開的鋪門還是要開的。

  淅淅瀝瀝的秋雨連下了五六天之後終於放晴,神都監始終沒有什麼有頭有臉的人物走進酒鋪,丁寧便知道大約有關自己的那一份備卷已經被丟入火盆燒了,最危險的一段時間應該已經過去,在將來很長的一段時間裡,鼻子比獵狗還要靈敏的那一群神都監官員再也不會浪費力氣在自己的身上。

  一陣秋雨一陣寒。

  天氣雖然連續數日放晴,但是寒氣卻是越來越濃,清晨起來黑色的屋面上,也終於掛起了白色的寒霜。

  只是路面幹了,車馬漸多,酒鋪的生意卻是越發好了起來。

  還是清晨,吃早面時分,換了一件新薄襖子的丁寧捧著平日裡吃麵專用的粗瓷大碗,一邊喝著剩餘的麵湯,一邊看著不遠處一個水塘。

  水塘裡飄著一些發黃的梧桐葉。

  丁寧便痴痴的想著水牢裡的水也一定變得很冷。

  可是要怎麼樣才有可能進入水牢裡最深處的那間牢房呢?

  千絲萬縷,如樹上黃葉不斷飄落,但卻還是一點頭緒和成型的法子都沒有。

  正在此時,巷子的一頭,施施然走來一個黃衫師爺。

  這師爺四十餘歲年紀,留著短鬚,面目清癯,長方形臉,笑容可親,雖然夾著一冊賬本,身穿的也是時興的窄袖飛魚紋黃錦棉袍,但給人的感覺倒是頗有些仙骨道風。

  這名黃衫師爺看著腳底,避開汙穢,一直走到了丁寧的面前,衝著盯著他上下打量的丁寧微微一笑,作揖行禮道:「這位小老闆可是姓丁?」

  丁寧放下空空的麵碗,回了一禮,好奇的問道,「我是姓丁,先生是?」

  「我姓徐,單名一個年字。」

  黃衫師爺笑了笑,伸手點了點丁寧身後的酒鋪,和氣的說道:「今日裡我是來收租的。」

  丁寧微微一怔:「收租?」

  「就是一月一交的平安租子。」黃衫師爺淺笑著解釋道。

  丁寧皺了皺眉頭,狐疑道:「你們是不是記錯了,這月已經交過了啊。」

  黃衫師爺笑道:「倒不是記錯,只是以前這裡是兩層樓收的租子,從今日開始歸我們錦林唐收了。」

  丁寧驚訝的瞪大了眼睛,他再次仔細的打量著黃衫師爺。

  黃衫師爺也依舊一副耐心平靜的樣子,微笑著讓丁寧打量。

  丁寧想了想,問道:「若是你說的是真的,怎麼不去別的鋪子,一走進我們這兒,便直接奔著我這裡來了?」

  黃衫師爺又是一笑:「誰不知道梧桐落裡就屬小老闆你們這家酒鋪生意最好,現在也就是早,再晚半個時辰,這裡面客人就差不多該坐滿了吧。先到小老闆您家的鋪子,這是我們的規矩,也是正好起個頭。」

  「道理好像不錯。」丁寧揉了揉臉,也微微一笑,說道,「不過我想先生還是過個三、五天再來收租子吧?」

  黃衫師爺好奇的看著他,「為何?」

  丁寧認真說道:「做生意的錢財,能拖幾天便拖幾天,而且保不準先生是個江湖騙子,欺我年幼胡謅騙我,過個幾天先生沒有被打斷腿,還能再來,便說明先生不是騙子,而且租子也的確不用交給兩層樓的老紀他們,是應該交給你們了。」

  黃衫師爺哈哈的笑了起來。

  雖然被丁寧推辭,但是他卻是很開心,笑得非常真誠。

  看著一本正經且眼神清澈的丁寧,他忍不住伸手拍了拍丁寧的肩膀,「小老闆說得有理,我便再過幾天來收租子,只是我門下倒是正缺一個弟子,不如你跟了我?」

  丁寧一挑眉:「有什麼好處?」

  「即便成不了修行者,也至少可以有一技之長,比你在這裡打掃鋪子賣賣酒要有趣得多。」黃衫師爺正色道。

  提及「修行」二字,這便是大秦最高一等的事情,

  然而丁寧卻是很乾脆的端起了麵碗,轉身走回鋪子,丟下一句,「我去洗碗。」

  黃衫師爺微微一怔,旋即想明白,對方是覺得連收租子都要等數天之後,看看清楚門道再說,現在說些別的更高一等的事情,都是廢話。

  他便覺得這名少年更加有趣,見識更是不凡,眼睛裡的異彩更濃。

  ……

  「連兩層樓的生意都被搶,這是又出了什麼事情...這錦林唐到底又是什麼路數,連一名收租子的師爺居然都是過了第二境的修行者。真是該來的人去不來,不該來的人和事卻是亂來。」

  只是這名黃衫師爺不知道的是,走入酒鋪的丁寧,卻是異常的惱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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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多事之秋

  看著隨手將粗瓷碗丟進水盆的丁寧,正在將新釀出的酒分裝入一個個小壇的長孫淺雪皺了皺眉頭,不悅的說道:「連這種市井江湖的事情,難道也讓你煩心?」

  丁寧自然知道以長孫淺雪的感知,前面自己和那人的談話必定聽得清清楚楚,他也皺起了眉頭,說道:「這不是普通的市井江湖的事情,兩層樓明面上只是佔了我們城南一小塊地方的租子生意,但我聽說長陵大多數暗窯花樓、賭坊,他們都佔了數成,而且已經做了十來年,根基已經很穩。錦林唐我之前倒是沒有怎麼留意過,好像表面上只是做些馬幫和搬運生意,突然之間跳出來要搶兩層樓的地盤,這背後就不知道出了什麼事情。」

  「那又如何?」

  長孫淺雪冷冷的看了他一眼,漠然說道,「不管是兩層樓還是什麼錦林唐,還不是廟堂裡那些大人物養的狗,左右不過是朝裡的有些門閥分贓不均,重新分一下而已。」

  「在別的地方可能如此,但各王朝的都城都沒有這麼簡單。」

  丁寧明白她心中所想的是什麼,他輕輕的搖了搖頭,耐心的解釋道:「各王朝都城規模比起其餘的大城相差太多,就以長陵為例,早在前朝人口就已達數百萬,尤其在滅韓、趙、魏,捲了大量的婦孺至長陵為奴,此後又不限遷入,直至今日,長居人口便恐怕漲了一倍不止,更何況還有往來旅人,各國商隊。這只是十幾年間的事情…前朝的那些門閥的勢力在這短短十幾年還不至於土崩瓦解,現在即便是那些侯府,娶妻納妾嫁女也依舊是要挑選那些門閥聯姻,藉助一些力量。長陵實在太過複雜,盤根交錯,沒有任何一個人的手能夠插得太深,就算是嚴相和李相也是一樣。否則的話,按照那兩人的能力和想法,長陵現在哪裡會有那麼多的江湖宗門,最多隻剩下數支替他們賣命而已。」

  「時間太短,朝野裡面要管的事情又太多,又要珍惜自己的黨羽,長陵的市井江湖裡藏著不知多少蛟龍,要和別朝打仗這些蛟龍倒是可以出力,但真想要大刀闊斧的讓這些蛟龍拜服,沒準卻是自己折了幾條臂膀,連朝中的位置都保不住。」

  頓了頓之後,丁寧接著說道:「另外各朝的都城也相差不大。雖然立朝已久,但是皇帝兒子生得太多,分封的貴族田地也不收回,門閥和王侯的勢力甚至可以動搖皇宮裡面的決定。哪個皇子能夠繼任,哪個女子能做皇后,都要看哪個女子的娘家在那段時候是否佔了絕對上風。」

  長孫淺雪聽明白了丁寧的意思,而且這些話讓她聯想到了有關自己的往事,她的面上便慢慢籠上了一層冰霜。

  而此時丁寧卻沒有注意到她的表情,他想到了魚市裡那名拄著黑竹杖的佝僂老人,想到很多年前為了讓那些門閥貴族做出讓步,為了讓大秦王朝和其餘各朝變得有所不同而付出的代價,他的心情便有些沉重,他不自覺的垂下了頭。

  「和你說的一樣,市井江湖門派如果只是某個人養的狗,那死傷就會小一點,但長陵的大多市井江湖門派大多隻是給一些大人物好處,互相利用的關係,最怕就是現在哪個大人物有野心,暗地裡設法推動,想要重整一些地方的格局。這便會比較血淋淋,不知道要死多少人。」

  「我不怕殺人,但是怕多出來的麻煩。太亂要理清一些頭緒,便要多花很多力氣,而且我們現在連修行者的身份都不能展露,我連第三境都不到,被捲進去,便不知道會帶來什麼樣的後果。」丁寧垂著頭這麼說著的時候,心裡擔心著的,卻是魚市那名佝僂老人和他背後的人,會不會也捲入這場風波里。

  長孫淺雪的雙眸很冷,她終於對丁寧所說的沒有興趣,因為對於她而言,丁寧的計劃被打亂,他的修為還太低,甚至他的圖謀能不能達成,那都是他的事情。

  她在長陵只有一件事,就是趕超過所有走在她前面的修行者。

  她要考慮的只有她的劍,她的修為,她甚至可以每天都不出這個酒鋪,她最簡單。

  她以前也一樣的簡單。

  ……

  那個黃衫師爺徐年所說的一點沒錯,雖然對於做酒極不上心,但長孫淺雪和丁寧的這家酒鋪的確是梧桐落一帶生意最好的鋪子。

  接近晌午時分,酒鋪裡面桌子便已幾乎坐滿,大多數倒都是自帶了吃食和飯菜過來配酒的食客。

  丁寧有氣無力的趴在櫃檯上打著瞌睡,耳朵卻是靈敏的捕捉著空氣裡的一言一語。

  一輛輕便馬車駛入梧桐落,在青色酒旗下停住,馬車上的乘客敏捷的跳了下來,走入酒鋪大門。

  這是一名身穿茄花色蟒緞衣的青年,清爽發亮的黑髮用兩根青色的繫帶盤在頭頂。

  這在長陵,只有外來的異鄉人才會這麼做。

  長陵的秦人一般只是簡單的披髮,或是將披髮紮在腦後,即便是那些貴人,也只習慣用玉環箍住散發,或者用玉簪盤發。

  這名異鄉人揀了張還有空位的桌子坐下,對著下巴磕在櫃檯上的丁寧擺手喊了一聲,「小二,來酒。」

  所有鋪子裡的酒客看了他一眼,不懷好意的一笑。

  丁寧抬起了頭,懶洋洋的喝了一聲:「要酒自取,本店規矩。」

  架子這麼大?

  架子這麼大,生意都這麼好,這個小酒鋪的酒當真那麼好?

  這名身穿茄花色蟒緞衣的青年愣了愣,終於反應過來為何周圍的酒客看著自己的眼神像看著一個棒槌。

  他有些慍怒的站了起來,走到丁寧的面前。

  「二十個銅錢一壺。鹽水花生五個銅錢一碟。」不等他開口,丁寧點了點櫃檯上擺著的一個個酒壺和一碟碟花生,示意他自取。

  這名青年眉頭微蹙,也不好說些什麼,丟出二十個銅錢,只是拿了一壺酒。

  返回自己桌上,這名青年喝酒的樣子卻是有些豪氣,不像普通的酒客取小盅慢飲,而是直接打開壺蓋,朝著口中灌了一口。

  然而在下一瞬間,這名青年的臉色變得難看至極,喉嚨好像被誰驟然捏住一樣,「噗」的一聲,已經到了喉間的一口酒,直接從他口中噴了出來。

  「如此酸澀,倒像是摻了餿了的淘米水,這還能算是酒麼!」

  他朝著周圍酒客的盅裡看了一眼,又朝著自己壺裡看了一眼,氣得手指都顫抖的了起來,忍不住大聲的叫了出來,「竟然酒糟都不濾盡,這樣的東西還配叫酒!竟然還有這麼大的名聲?」

  看著他悲憤的樣子,周圍所有的酒客面面相覷,知道此人必定是真的愛酒,然而同時他們的臉上卻都是浮出嘲諷的笑意。

  難道你趕到這個酒鋪來,還真的是為了品酒的啊?

  傻不傻啊?

  ……

  在這名異鄉人的憤怒大叫聲中,丁寧的神色卻始終平靜,他認真的點了點頭,回答道:「本店的酒都是如此味道。」

  「啪」的一聲碎響。

  憤怒的青年將酒壺摔碎在地,他顯然真是氣極,再次叫道:「這能算是酒麼!」

  「不算是酒算什麼?」

  「我們秦人的酒便是如此,喝得的便喝得,喝不得的,便是你自己的問題。」

  「你是楚人,難道還想在長陵撒野不成?」

  長陵人對異鄉人並無好感,而且這名異鄉人明顯是楚音,甚至應該不是大秦王朝的人。隨著數聲重重的拍桌聲,酒鋪裡的人站起了大半。

  「楚人又如何?」

  這名青年看著四周的身影,憤怒的臉上反而浮現出了一絲嘲諷而驕傲的神情:「你們的陽山郡還不照樣劃給了我朝?」

  此言一出,酒鋪裡沒有任何的聲息,所有的酒客,眼睛卻是都被燒紅。

  這已經不是爭氣鬥嘴的事情。

  在元武三年,連滅趙、韓、魏三朝的大秦王朝曾和楚王朝有過一次大戰,在那次大戰裡,秦軍被殲二十萬,損失戰車無數,遭遇大敗,以至於不得不割地求和。

  迄今為止,被割的陽山郡還無法收回。

  大楚王朝只是按照當時的盟約,送了一名不受喜愛的王子作為質子留在長陵。

  一子易六百里地,而且還是不受楚王喜愛的兒子換了六百里沃土和數十萬秦人,這件事,是所有秦人的恥辱。

  眼看酒氣被燒成了殺氣,將會有鮮血灑落在微涼的地上,就在此時,酒鋪的內裡突然穿出一聲冷冰冰的聲音,「行軍打仗,那是軍人和修行者的事情,你們不好好的喝酒,想要和人理論這些東西,那便出去,不要在我這裡鬧事。」

  隨著這聲冰冷的聲音,通往後院的布簾掀開,冷若冰霜的長孫淺雪一副逐客的面容。

  所有酒客眼睛裡的火氣和殺氣再度消解成了燥意和熱意。

  最先站起的那數人首先訕訕笑著坐下。

  一臉嘲諷的青年也驟然石化。

  他怎麼都沒有想到,在這樣的酒肆裡會見到如此風華絕代的麗人。

  看著長孫淺雪美麗得驚心動魄的眉眼,他呼吸都有些不規則的同時,終於明白為什麼有這麼多酒客會時不時的來這家酒鋪飲酒。

  酒要暖人心。

  能暖人心的酒,才是好酒。

  這家酒鋪的酒雖然酸澀難以入口,然而只要看到她一眼,恐怕不只暖的是心,這些普通的市井漢子,不知道會渾身燥熱多久。

  「這才是一人堪比一郡的美貌…」

  一時之間,這名異鄉青年也看得有些痴了,心中火熱,直想問這名女子的姓名。

  「喂,打碎的酒壺是要賠的。」

  然而也就在此時,在櫃檯上抬起頭來的丁寧卻是衝著他懶洋洋的叫道:「還有走時,順便將地上的碎片清掃一下,免得扎人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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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那一道雲紋

  秦人性子直,脾氣躁烈,一言不合弄得動刀動劍是經常能夠見到的事情。

  然而兩朝之事,市井之間的爭強又能爭得出什麼?

  這樣的紛爭,等到火氣散了,過了也就過了,誰也不會認真。

  一切如舊。

  丁寧每日裡所做的事情和以往一樣,空閒的時候在長陵城中各處轉一轉,夜深之後修行,清晨開鋪。

  天氣倒是越來越涼,丁寧知道長陵的秋一般過得很快,清晨門板上霜花都越來越濃的時候,就可以扳著手指頭算第一場雪什麼時候到了。

  依舊只是剛過了早面時分,丁寧只是剛剛吃完一碗肥腸面,洗乾淨了他那個專用的粗瓷大碗,一側的巷子口,卻是談笑風生的走進了一群衣衫鮮亮的學生。

  看到那些學生衣衫上的圖紋,丁寧的眼睛裡現出了平時沒有的光亮。

  他抬起了頭,看著已經落光了葉子的梧桐樹上方的天空,萬分感慨的在心中輕嘆了一聲:「終於來了麼?」

  ……

  劍是大秦王朝修行者的主要武器。

  大秦王朝的疆域,便是在連年的征戰中,歷代的修行者用劍硬生生砍出來的。

  趙劍爐消失之後,大秦王朝的岷山劍宗和靈虛劍門,便是天下公認的最強的修劍宗門。

  這兩大劍宗傳道授徒極為嚴苛,無論是收徒還是弟子出山,每年都只有在固定的幾個日子開山門。

  若是不能修到一定境界的弟子,便終身只能留在山門裡修行,以免出了山門之後反而被人隨意一劍斬了,墮了兩大劍宗的威名。

  除去這兩大宗門,僅在長陵,還有上百處出名的劍院,有岷山劍宗和靈虛劍宗這樣的存在可以學習和借鑑,這些修行之地平日裡對門下弟子的管理自然也十分嚴格。

  絕大多數修行之地,只有達到三境之上的修為,才有在外自由行走的資格,那些距離三境尚遠的學生,便只有在少數的放院日才被允許在外面遊玩。

  眼下這批如出籠鳥一般的學生,身上的衣衫紋飾有數種,身佩的長劍也各有不同,顯然分屬數個劍院,只是平日裡關係不錯,所以才結伴同行。

  這些學生裡面,其中數名學生身上的素色緞袍袖口上全是雲紋,丁寧的目光,便時不時的落在那些雲紋上。

  ……

  能夠進入各處劍院的,自然都是長陵的青年才俊,最終能夠留下來的,便都已經鐵定成為修行者,而能在放院日如此興高采烈的遊玩放鬆的,自然又都是院裡的佼佼者。那些修行速度不佳的學生,即便是在放院日裡,都是一刻不敢放鬆,拼命修行,想要躋身前列。

  這一批學生裡,走在最前的一名身材高大,面目方正,看上去有些龍形虎步氣勢的少年,便是南城徐府的五公子徐鶴山。

  南城徐府在前朝便是關中大戶,後來又出了數位大將,獲封千戶,算得上是底蘊深厚,且不像很多氏族門閥到了元武年間便因新政而衰弱。

  這一代徐府的子弟也十分爭氣,除了一名九公子自幼多病,沒有修行的潛質之外,其餘子弟全部進入了各個修行之地。

  這徐鶴山便是在青松劍院修行,在同年的同院學生中,已然少有敵手。

  除了他之外,這一批學生裡還有一名身穿素色緞袍的少年和一名身穿紫色緞袍的少女身世也是不凡。

  那名身穿素色緞袍的少年看來只有十三四歲的樣子,身材中等,面容雖然稚嫩但是充滿驕傲,而且他身上的緞袍袖口上便正好有云紋。這名少年名為謝長生,謝家本身便是終南巨賈,其母又是出身魏王朝中山門閥,在秦、魏徵戰開始之前,其母便從中山娘家勸了不少人到了長陵,和魏王朝斷絕了往來,謝家後來能在長陵佔有一席之地,就是因為那一個異常具有遠見的舉動。

  至於身穿紫色緞袍的少女南宮采菽,則是長陵新貴,其父是鎮守離石郡的大將,而離石郡則原先是趙王朝的一個重城。一般而言,能夠在這種地方鎮守的大將,都是最得皇帝陛下信任的重臣。

  雖然同為關係不錯的青年才俊,但畢竟身份家世有差,談話起來,其餘人或多或少便有些拘謹和過分禮讓,甚至因為擔心擠撞這三人,而刻意的和三人保持了一定的距離,所以這三人的身側明顯比其餘人周圍空了許多。

  這三人卻是沒有察覺,走在最前的徐鶴山微笑著,十分健談,看到就在前方的酒旗,他微側身體,對著身旁數名青年才俊笑道:「應該就是那家了,據說釀酒全無章法,糟糕至極,但因為女老闆絕色傾城,所以生意極佳,今日倒是要看看傳言是否屬實。」

  他身旁謝長生年紀雖幼,聞言卻是露齒一笑,說道:「若真是如此,不如請求你父親,先幫你定了這門親事,收了為妾,以免被人搶了先。」

  周圍青年才俊紛紛鬨笑,身穿紫色緞袍的少女南宮采菽卻是嫌惡般皺了皺眉頭,看著徐鶴山和謝長生冷哼道:「怕只怕真的如此,到頭來反而是徐兄的父親多了個妾侍。」

  徐鶴山頓時面露尷尬之色,他父親**也是眾所周知,已收了九房妾侍。

  因為難得有放鬆日,這些青年才俊情緒都是極佳,在一片鬨笑聲中,走在最前的徐鶴山終於跨入了梧桐落這家無名酒鋪。

  丁寧平靜的看著跨過門檻的徐鶴山。

  情緒極佳的徐鶴山看了一眼周圍的環境,又看著不主動上來招呼的丁寧,心想這酒肆的環境果然和傳說中的一致,他便和煦一笑,看著丁寧問道:「這位小老闆,店裡只有你一人麼?」

  丁寧看著這些長陵青年才俊,很直接的說道:「你們到底是來喝酒的,還是想要見我小姨的?」

  看著丁寧如此反應,這些長陵青年才俊都是一怔,旋即反應過來對方肯定是平日裡這樣的事情見得多了,這些人心中的期望便瞬間又高了數分。

  面嫩的謝長生在此時卻最是老道,微微一笑:「要喝酒又如何,要見你小姨又如何?」

  丁寧不冷不淡道:「要喝酒就按規矩過來付錢拿酒找位子坐,要見我小姨,就除非這外面的酒已然全部賣光。」

  「倒是有些意思。」

  一群人都笑出了聲來。

  「怪不得生意這麼好,只希望不要往我們失望。」謝長生搖頭一笑,隨手從衣內取出了一枚錢幣,丟在桌上。

  錢幣落桌聲輕微,然而即便是謝長生身後那些青年才俊,心中卻都是微微一震。

  這是一枚雲母刀幣。

  「若是不讓我失望,這枚雲母刀幣賞與你又何妨。」更讓那些青年才俊自覺和謝長生之間有著難言差距的是,隨手丟出這一枚雲母刀幣的謝長生,風淡雲輕的接著說道。

  南宮采菽眉頭頓時深深皺起,即便謝家的確是關中可數的鉅富,但謝長生如此做派,卻是依舊讓她不悅。

  哪怕立時能夠震住這名市井少年,但謝長生也不想想,周圍大多數人一年的資費也未必有一枚雲母刀幣。

  得道多助,失道寡助,有時候往往就是這樣不經意的舉動,便能讓人心生間隙,無法親近。

  然而就在此時,一聲平靜的聲音響起:「要酒自取。」

  南宮采菽頓時怔住。

  她驚愕的看著丁寧,就像是要從丁寧平靜的臉上看出一朵花來。

  眾人也是一片愕然。

  這也是謝長生沒有想到的回答,他抬起頭,不悅的看著丁寧,道:「只買不飲可以麼,做生意最重要的是懂得靈活變通,再送幾壇出來不行麼?」

  丁寧馬上就轉頭衝著後院喊了一聲,「小姨。」

  反應如此迅捷,謝長生倒是不由得一怔。

  徐鶴山等人相視一笑,都覺得丁寧有趣,就在此時,那連通後院的一面布簾被微風捲動,抱著一個酒罈的長孫淺雪走出。

  所有的青年才俊,無論是徐鶴山還是謝長生,甚至是南宮采菽,只是在第一眼看到長孫淺雪的時候,心中便咯噔一記,如同第一次看到劍院裡的尊長展露境界時的震撼。

  他們全部呆呆的愣住,心中全然不敢相信,在梧桐落這種地方,竟然有如此傾國傾城的女子。

  謝長生雙脣微啟,輕易可以一擲千金的他在此時卻是全然說不出話來。

  長孫淺雪這個時候看他的眼神很冷,讓他的雙手都似乎有些冰冷,可是他此刻腦海裡所想的卻是,這樣仙麗的女子,若是展顏一笑的時候,會是何等的顏色。

  「砰」的一聲輕響,長孫淺雪將抱著的酒罈放在了丁寧身前的臺上。

  徐鶴山的心臟也為之猛的一跳,這才回過神來。

  這一切都如丁寧的想像,然而就在此時,他的臉色卻是微變。

  馬蹄聲起,巷子的一頭,有一輛馬車,不急不緩的駛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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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第四境

  這是一輛很華貴的馬車。

  拖著這輛馬車的兩匹高頭駿馬渾身的毛髮是奇異的銀白色,而且洗刷得異常乾淨,看上去甚至就像是抹了一層蠟一樣的發亮。

  馬車的車廂用上等紫檀木製成,而且每一處地方都雕刻了花紋,浮雕透雕重疊,又鑲嵌以金玉,華貴到了極點。

  就是連駕車的車伕都是一名腰佩長劍的銀衫劍師。

  這名劍師身體頎長,劍眉星目,看上去十分靜雅貴氣,一頭烏髮垂散在身後,只是兩側略微攏起一些,用一根青布帶紮在中間,其餘的髮絲依舊披散,但在風中也不會散亂到兩側臉頰之前,這等髮飾,別有一番瀟灑不羈的姿態。

  他看上去不過二十餘歲年紀,但一舉一動卻是非常沉靜平穩,馬車到了酒鋪面前,便在靠牆一側的梧桐樹下停住,確定不會影響到別人的通行,這名銀衫劍師才不急不緩的步入酒鋪。

  丁寧看著走進來的這名靜雅貴氣的銀衫劍師,眉頭微挑。

  只是一眼看到這名銀衫劍師白玉劍柄上雕刻著的鶴形符籙,他便已經知道了這名不速之客的來歷。

  他清晰的意識到,這名不速之客和前不久到來的那名楚人有關。

  巷子很短,所以這名銀衫劍師的一舉一動雖然都很平靜溫雅,但在他走進這家酒鋪,出現在丁寧的視線裡時,好不容易回過神來的徐鶴山才剛剛深吸了一口氣,嘴脣微動,準備出聲。

  只是長孫淺雪的目光,在此時也落到這名劍師的身上。

  所有人的視線,便也不由自主的落在這名劍師身上。

  徐鶴山剛要開口,卻是被這名劍師的到來打斷,他滯了滯,心中自然不快。

  銀衫劍師一眼看清鋪子里居然這麼多學生,倒是也微微一愣,目光再觸及長孫淺雪,他的眼中明顯也出現了一絲震撼的神色。

  但在接下來的一瞬,他卻是沒有任何的失態,對著長孫淺雪微微欠身行禮,出聲說道:「在下驪陵君座下陳離墨,見過長孫淺雪姑娘。」

  徐鶴山面容驟變。

  南宮采菽眉頭挑起,細眉如兩柄小劍。

  謝長生輕輕冷哼。

  他們身側的諸生反應也各不相同,但眼睛裡卻都是或多或少的自然燃起濃濃的殺機。

  因為這有關大秦王朝之恥。

  驪陵君便是那名一個人換了秦國六百里沃土的楚王朝質子。

  這些長陵各院的青年才俊,將來必定是名動一方的修行者,他們身上承擔的東西,自然和那些市井之間的破落戶不同,所以不需要任何言語挑唆,他們的心中便油然升起敵意。

  然而和那些尋常的市井蠻夫不同,他們每個人都十分清楚驪陵君不是尋常的人物。

  除了帝王之子的身份,驪陵君的經歷甚至可以用「淒涼」二字來形容。

  他的母親本是宮中一名樂女,受了楚帝寵幸,誕下驪陵君,然而在數年後便因為言語衝撞了楚帝而被賜死。

  為了眼不見為盡,楚帝隨便封了一塊誰都看不上的封地打發了驪陵君,讓他遠離自己的視線,據說那還是朝中有人勸諫的結果,否則以楚帝的心性,說不定一道密令讓驪陵君直接去追隨亡母也有可能。

  然而即便驪陵君所獲的封地距離大楚王朝的王城極遠,遠到足以被人遺忘的地步,在大楚王朝需要一名作為人質的王子去換取大秦王朝的城池時,楚帝卻又馬上想起了他來!

  誰都很清楚各國質子的下場大多都很淒涼。

  對於那些掌握著無數軍隊和修行者生死的帝王而言,征戰起時,他們決計不會在意一個自己最不喜歡的兒子的生死。

  只是作為一名遠道而來,沒有多少家底的楚人,在長陵這十年不到的時間裡,驪陵君卻已然成為了一名舉足輕重的大人物。

  他門下食客已然過千,其中修行者數百。

  沒有人知道他是怎麼能夠從一個棄子的位置慢慢爬起來,爬到今日在長陵的地位,然而所有人心中都可以肯定,他的身上,必然有許多常人根本難以企及之處。

  對於自己尚且沒有成為這樣的存在的諸院學生而言,對這樣的人物,自然也心存敬畏。

  隨著驪陵君座下這名修行者陳墨離的出聲,謝長生等人的目光,再次聚集在長孫淺雪的身上。

  然而讓所有人意想不到的是,長孫淺雪什麼都沒有說。

  她就真的像是從畫裡走出來的仙子一樣,只是微微的蹙了蹙眉頭,然後轉身走回後院。

  這樣的反應,讓陳墨離都不僅怔住。

  長孫淺雪的舉動讓謝長生也是一愣,但接著看到陳墨離有些尷尬的面容,這名出身於關中望族的驕傲少年卻是心裡卻來越痛快。

  他突然笑了起來,笑得眼睛都眯了起來,而他眼睛裡的嘲諷神色,卻是越來越濃。

  「以為搬出驪陵君便可以唬人,可惜驪陵君不是長陵的哪個侯爺,否則長孫淺雪姑娘或許會理。」

  丁寧靜靜的看著謝長生,感覺到這名有著很多缺點的驕傲少年的勇氣,他心中對謝長生的評價,頓時高了一些。

  陳墨離的手不自覺的落在了劍柄上。

  燕雀不知鴻鵠之志,兩者本身不是一個世界的存在,超脫和涵養,有時候只是來源於由心的不在意,在陳墨離的心中,這些學生至少在現在和他根本不是一個階層的存在,所以他俊美的容顏上毫無表情,甚至連一絲的憤怒都沒有。

  相對於長陵的無數氏族而言,無論興衰,驪陵君都畢竟只是個外來者,哪怕這些學生的話說得再難聽一些,他也依舊不會在意。

  只是今日確定長孫淺雪便是驪陵君志在必得的人,此事前所未有的重大,他便需要有一個安靜的對話環境,他便需要做些什麼。

  「才多少年紀,不好好學劍,卻盡做些無謂之事。」

  他面上的神情依舊沒有任何的改變,甚至連看都沒有看謝長生一眼,只是搖了搖頭,輕聲的說了這一句。

  謝長生的年紀很小。

  他和丁寧差不多高,也同樣的有些瘦弱,就連身上的緞袍都顯得有些寬鬆,尋常微笑的時候,只能用可愛來形容。

  然而他已然是修行者。

  聽到陳墨離的這句話,周圍所有平時熟悉謝長生性情的人都是呼吸一頓。

  空氣裡寒氣頓生。

  謝長生的小臉上似乎結出了冰霜,他沉默了數息的時間,然後微仰起頭,看著陳墨離,搖了搖頭,說道:「我希望你的劍讓我覺得你有說這句話的資格。」

  陳墨離微微一笑。

  他沒有說什麼。

  然而有一股莫名的氣息,突然從他的身上往外析出。

  酒鋪裡突然刮起了風。

  所有學生的呼吸全部停頓。

  陳墨離依舊沒有動,但是他身外湧起的天地元氣,卻是越來越強烈。

  嗤嗤嗤…

  最終,他的身體周圍像是多了無數個細小的風洞,無數看不見的天地元氣往外吹拂,即便在修行者的眼裡看來這種析出速度已經十分溫柔,然而強勁的力量,還是使得他周圍的桌椅都自然的往外移動起來。

  謝長生的眼神更冷,面容卻不自覺的開始有些蒼白。

  他和身邊所有學生身上的緞袍,在風中獵獵作響。

  這是第四境。

  唯有到達第四境的修行者,才可以融元,在平時的修行之中,在自己的真元中融合一部分的天地元氣。

  南宮采菽的睫毛不斷的震顫著,她的心裡很憤怒,但同時也很無奈。

  然而就在這時,陳墨離身上的氣息卻是又開始減弱。

  他體內就像是有一些堤岸建立起來,發出異樣的聲音。

  「我比你們年長,用境界壓你們,想必你們不可能服氣。」

  陳墨離平靜的看著長陵的這些學生,淡然道:「你們之中最厲害的是誰…我可以將自己的修為壓制到和他同樣的境界。只要他能勝得了我,我便道歉離開。但若是我勝了,便請你們馬上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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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真意

  天地元氣停止了噴湧,風息了,桌椅也停止了移動。

  陳墨離也和一開始進入這間酒鋪時一樣,身上感覺不到有任何可怕的氣息。

  然而他平靜的話語,卻是像大風一樣繼續刮過這些學生的身體。

  丁寧眉頭微蹙,就將開口。

  「出去吧,以免等下打亂了東西,還要費力氣收拾.」但他還沒有來得及說什麼,陳墨離卻是又淡淡的說了這一句,直接的平靜轉身,走出酒鋪。

  徐鶴山的臉色也變得越來越難看,但在陳墨離轉身的同時,他卻沒有第一時間跟上,而是轉過頭看著謝長生和南宮采菽,壓低了聲音說道:「壓低境界,便與修為無關。」

  在場的學生都很聰慧,他們全部明白徐鶴山這句話的意思。

  在拋開修為的情況下,決定勝負的關鍵往往就在於對敵的經驗和戰鬥的技巧。

  「我明白。」

  謝長生看著陳墨離的背影,冷然道:「說什麼也關乎面子,自然要讓我們裡面最會戰鬥的人出戰。」

  他這一句話出口,所有這些學生的目光,全部停在了南宮采菽的身上。

  他們這些人裡面,拋開修為的因素,最會戰鬥的,反而是這個看上去最為嬌柔的少女。

  南宮采菽自己似乎也很清楚這點。

  她面容漸肅,沒有說任何的話語,只是第一個動步,走在了最前。

  陳墨離在街巷中站定,他低頭望向地面,看到靴畔的石縫裡生著數株野草。

  他便想到自己追隨的驪陵君,在這秦都也像是石縫中頑強求生的野草。

  只是過了今天,這種情況會獲得轉機麼?

  他的神容也漸肅。

  他轉身看著走到自己對面的南宮采菽,頷首為禮,說道:「請!」

  南宮采菽眼睛微眯,也頷首為禮:「請!」

  聲音猶在這處巷間迴盪,周圍梧桐樹上的麻雀卻是突然驚飛而起,無數黃葉從南宮采菽的身周飛旋而出。

  狂風乍起,南宮采菽以純正的直線,帶出一條條殘影,朝著陳墨離的中線切去。

  一柄魚紋鐵劍自她的右手斬出,也以異常平直的姿態,朝著陳墨離的頭顱斬下。

  劍才剛出,舊力便消,新力又生。

  一股股真氣不斷的在劍身上爆發,消失,爆發。

  清冷的空氣裡,不斷蓬起一陣陣的氣浪。

  只是異常平直的一劍,然而給人的感覺卻是無數劍。

  這便是她父親,鎮守離石郡的大將南宮破城的連城劍訣。

  在有記載的很多次和趙王朝征戰的故事裡,南宮破城無數次一劍斬飛數輛重甲戰車。

  這是通過真氣的控制,不斷連續發力的極其剛猛的劍勢。

  陳墨離的眼睛裡也有異光,他也根本沒有想到,這樣嬌柔的一個少女,竟然一出手竟然是如此的剛猛,甚至可以說威武!

  只是面對這樣剛猛的一劍,他的反應也只是眼睛裡閃過異光而已。

  他一步都沒有退,空氣裡好像響起了一聲鶴鳴。

  他的劍出鞘。

  他的劍柄是潔白色的白玉,內裡的劍身,竟然也是晶瑩的白色,薄而微微透明,有淺淺的羽紋,看上去很精美,也很脆弱。

  然而這柄劍,卻是異常簡單粗暴的橫了過來,往上撩起,朝著從上往下劈來的魚紋鐵劍砸了過去。

  砰的一聲巨響。

  一圈氣浪在兩人的身體周圍炸開,就連陳墨離腳下石縫裡那幾株柔軟的野草都被強勁而鋒利的劍氣折斷。

  謝長生等人的眼睛不自覺的眯起。

  誰也沒有想到,陳墨離手中那柄看似脆弱的白劍竟然也能迸發出這樣的力量,而且是在這麼短的空間裡,就能爆發出這樣強的力量。

  最為關鍵的是,他手中的白劍此刻連任何的傷痕都沒有,只是在不斷的震顫。

  然而南宮采菽手中的寬厚的魚紋鐵劍,卻是已經微彎。

  數縷血絲,正從她的虎口流淌到魚紋鐵劍的劍柄上。

  梧桐落周遭的小巷裡已經走出不少零零散散的看客,他們未必看得出這種戰鬥的精巧,讓他們震驚的是,南宮采菽這樣小小的身體裡,竟然可以迸發出這樣的力量。

  一聲讓人耳膜發炸的憤怒尖嘶便在此時從南宮采菽的脣間噴薄而出。

  她腳下的靴底都發出了近乎炸裂的聲音,然而她卻是一步不退。

  她咬著牙,強忍著痛楚,左手刺向陳墨離的小腹。

  就在這一瞬,她的左手裡已經多了一柄青色小劍。

  這柄青色小劍的表面有很多因為鑄造而天然形成的藤紋,而在她往上刺出的同時,這柄劍上流散出來的真氣,也使得空氣裡好像有許多株青色的細藤在生長,讓人無法輕易看清劍尖到底指向何處。

  這便是青藤劍院的青藤真氣和青藤劍訣。

  丁寧的臉色也凝重起來。

  怪不得就連驕傲如謝長生都會把位置讓出來讓南宮采菽來戰鬥,青藤劍院的青藤真氣和青藤劍訣難的便是配合,南宮采菽在第二境的時候,就已經讓兩者發揮出這樣的威力,的確已經是罕見的奇才。

  劍意迎腹而至,剛剛極剛猛的一劍之下,又藏著這樣陰柔的一劍,就連陳墨離都是臉色劇變。

  他有種解開自己真元的衝動。

  然而他還是強行的控制住了自己的衝動,在這電光火石的一剎那,他的左手也動了。

  他的左手沒有劍,然而有一柄劍鞘,一柄華貴的綠鯊魚皮劍鞘。

  這柄劍鞘突然化成了一蓬春水,將無數往上生長的青藤兜住。

  所有的人只聽到錚的一聲輕響。

  那是一柄劍歸鞘的聲音。

  所有青藤般的劍氣全部消失,南宮采菽的臉色變得雪白。

  她身後所有的學生全部倒吸了一口冷氣。

  她的劍,歸於陳墨離的鞘中。

  在無數的青藤之中,在那麼急促的時間裡,陳墨離竟然準確的把握住了她的真實劍影,極其精準的用劍鞘套住了她的劍。

  而在接下來的一瞬間,陳墨離的動作還沒有停止。

  陳墨離持著劍鞘的一端,繼續揮劍。

  春水繼續揮灑。

  南宮采菽終於無法支撐得住,她的身體先是像一塊石頭一樣被撬起,後腳跟離地,在下一瞬間,她持劍的左手被震得五指鬆開,她握著的那柄青色小劍脫離了她的手掌,像被籠子擒住的雀鳥,依舊困於陳墨離手中的綠色劍鞘之中。

  謝長生垂下了頭,他心裡很冰冷,很憤怒,但是他知道這個時候說什麼都是廢話。

  徐鶴山等眾多學生臉色也是一片慘白。

  從陳墨離開始展露境界,他們就知道這個大楚王朝的劍客很強,然而他們沒有想到竟然會這麼強,就連被青藤劍院的諸多教師認為數十年間青藤學院的學生中最懂得戰鬥的南宮采菽,竟然敗得如此乾脆,甚至連青藤袖劍都被人用一柄劍鞘奪了過去。

  噗…噗…

  兩聲輕響,南宮采菽雙腳落地,兩股煙塵從她的雙腳下逸出。

  她畢竟是個年紀很小的少女,想到平日裡劍院那些老師的教誨,又看到自己視若性命的青藤袖劍被對方所奪,她羞憤到了極點,甚至想哭。

  陳墨離看了她一眼。

  他收劍。

  青藤袖劍從他的劍鞘中飛出,直直的落在南宮采菽的身前,與此同時,他右手白玉般的長劍穩穩的歸鞘。

  這等姿態,說不出的瀟灑靜雅。

  「能在這種修為,就將青藤真訣和青藤劍訣修煉到這種程度,的確可以自傲,將來或許可以勝我。」

  他認真的看著南宮采菽,不帶任何矯揉造作的誠懇讚賞道。

  南宮采菽沒有看他。

  她看著身前石縫中兀自輕微顫動的青藤袖劍,她感覺到了青藤袖劍的無助和無力,她的鼻子有些微微的發酸,感覺到對不起它。

  她深吸了一口氣,揉了揉自己的鼻子。

  然後她拔起了這柄青色的小劍,面色再次變得極其的肅穆。

  一條淡淡的青光掃過,就如空氣里長出了一片藤葉。

  她的右手手心,出現了一條淺淺的血痕,沁出數滴鮮血。

  「請陳先生一定好好的活著,我一定會擊敗你。」

  她舉著流血的右手,同時將青色小劍平端放在胸口,認真的說道。

  這是秦人的劍誓。

  在她看來,輸就是輸,贏就是贏,輸贏的過程是否有值得驕傲和光彩的地方,一點都不重要。

  關鍵在於,只要還有命,那輸的就要贏回。

  陳墨離沉默了數息的時間。

  不是因為害怕,而是因為尊敬和擔憂。

  秦人有虎狼之心,就連長陵這樣的少女,今日表現出來的一切,也足夠讓任何楚人警惕。

  只是今日裡需要做的事情,絕對不能讓這名少女和她身後的學生拖住腳步。

  所以他的神容再度變得平靜而冷。

  「今日這種比試,實則也是不公平的,因為我畢竟也比你們有更多的戰鬥經歷。」

  他的目光掃過南宮采菽白生生的手掌,掃過謝長生和徐墨山等所有人的面目,然後接著緩緩說道:「我今年才二十七。」

  這個時候突然鄭重其事的提及自己的年齡,對於尋常人而言可能難以理解。

  但這些學生都是修行者。

  往往在正式開始修行之前,他們就已經看過了無數有關修行的典籍,聽過了許多的教導。

  所以他們都很清楚陳墨離這句話裡包含的真正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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